公猪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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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9-09 14:25
五
赶着旺财去青芝坞的来福,老远就看出来留下这地方已经做了清军大营的一处刑场。
入口处围起了栅栏,大门外站着两个持枪挎刀的兵卒,都在胸前缝着一个大大的“兵”字。不过看上去他俩更像是汉人。
其中那个新兵模样的,拦住来福和公猪,盘问他来这里做啥。
隔着栅栏,来福看见里面有二十几个死囚被绑在一根根齐肩高的石柱上等待问斩。其中有个眉心长黑痣的,跟来福隔得最近,能让他看得最真切。
刽子手们已经砍掉了上一批死囚的好些个脑袋,这会儿有点累了,都坐在木凳上歇力。他们本是很普通的士兵,还都穿着普通士兵的军服,是被上峰硬派来做刽子手杀俘虏的,显然很不情愿,刚才已经小小地闹过一下,被指挥行刑的曹监斩安抚了一阵,这会儿总算平息下来了。
来福看到那个眉心长黑痣的死囚在向曹监斩求情,求他放了自己,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老娘还是个半瘫痪的。再说他只是太平军的一个小兵儿,杀了他没啥意思。他还引用了一句据他说是上帝讲的话,救人一命等于救了天下。
曹监斩看来心情不错,很乐意陪这个将死之人说一会儿话。“你跟我讲这个没用,不对榫。你们长毛才信洋教的上帝。”
“那大人你信啥?”
“我信啥?哈,你倒审起我来了!”
“大人应该是信佛的吧?佛祖也是说救人一命胜造……”
“闭嘴!告诉你吧,我只信孙子兵法!再就是孔夫子,就是三纲五常,惟命是从。钦差大人和春有令,凡捕着发匪,一律斩首。我就信这个。”
黑痣男人锲而不舍:“大人若放了我们,一定会有好报的。”
“放了你们?”曹监斩笑了,把脸凑近黑痣男说:“兄弟,这地方刚打过仗,漫山遍野到处散落着兵器。放了你们,你们随手操起个什么家伙又来打我们了。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剿灭发匪,班师回朝哪?”
黑痣男还不死心:“那就不放人,把我们关起来也行。”
“关起来也不行哪,兄弟。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江南大营二十好几万人,二十好几万张嘴呢。你想想,光是一天就要吃掉多少东西呀!粮草眼看就接济不上了。我们自己都快断了顿,还拿什么喂你们?所以和春大人说了,统统杀光,省点儿口粮。”
“大人想过没有,你们这样滥杀,等打完了仗就不剩几个人了,谁给你们种粮食吃呀?”
曹监斩又笑了,说:“你瞧,连这个和春大人也想到了。他说你们汉人很能生,像母猪下仔似的,一点不费事,杀掉多少就再生多少。大清国什么都缺,就是永远不缺人丁,永远都会有人种地打粮。所以呀,兄弟,你就放心去吧。”
见黑痣男还想说什么,曹监斩打断了他:“你还是省省吧,别跟我哭诉什么。我劝你这位兄弟,还有你们……”他侧过脸去对所有绑在石柱上的死囚说,“你们都死到临头了,别再难为自己了,别再想那些死呀活呀上有老下有小呀的懊糟念头,别再受那些念头折磨了。横竖结果都一样,死之前这半个时辰,我劝你们还是尽量多想想好事。都闭上眼,对,对,都闭上眼。对付死亡恐惧的最好办法,是闭上眼想想你们曾经有过的好事、美事、快活事。比方说……”
他又转回脸来问黑痣男:“我看你这位兄弟是讨过老婆弄过女人的,是吧?”见黑痣男点了点头,他接着说,“好嘛,那你就闭上眼想想你老婆,想想那白生生的奶子,那圆鼓鼓的屁股,那鲜淋淋的小屄屄儿,想想你俩在床上是怎么搞的,怎么一会儿翻云覆雨,一会儿曲径通幽……”
曹监斩一边说着,一边往这一长溜死囚面前挨个儿巡视了一遭。”怎么样,都开始想女人吧?你们哪!想吧,想吧,都想想吧,尽量往细处、妙处、动人处去多想想。这就对了。像这样闭上眼美美地想想女人,做一回男人就不冤枉了,你们就忘了自己接下来要挨刀的不幸。没准想着想着,你裤裆里那件物事还活络起来了。那好啊!都活络活络吧,都专下心来想想女人,还尽量要拣脸蛋俏的想,拣奶子大的屁股圆的想。我猜,这位兄弟,你村里有个外号叫西施的大美女吧?你瞧瞧,我就是知道嘛!这大美女是别人家的新媳妇,是块天鹅肉,你是个癞蛤蟆,你从来都没敢想你能跟她怎样吧?这会儿你可以大胆想了!你就想,她怎样跪在你面前求你把她干了……你们哪,都想想这样的美事吧。还有半个时辰,让你们的男人物事再最后翘它一翘!”
直到他相信每个死囚都闭上了眼睛在想女人,曹监斩这才觉得该打住了,转过身去对刽子手们说:“我知道你们都辛苦了。没办法,捕着的发匪太多,我们人手不够。不过裘千总已经招募了几个会杀猪宰羊的屠夫来帮忙,约摸他们这就该到了。很快就有人来替换你们。再加把劲,弟兄们,今日就这最后一拨了,你们慢慢来吧。”
说完,他走开去一会儿。
来福还看到,胡乱散落一地的被砍下的人头还没来得及收拾,东一个西一个地滚散开,什么姿态的都有,有直矗着的,有侧歪着的,有后脑勺朝上的,有双眼紧闭的,有大眼瞪瞪的,有张着嘴的,有砍得不是地方,半个下巴削没了的。还有一个,不知何故,嘴边还流着哈喇子。它们的身子都倒卧在一根根石柱旁,看起来和满地的头颅很难配得上对。
还有那一洼洼一摊摊满场淌开的血,有的已经发黑,凝结,有的还冒着热气,有的仍在朝着低洼处流淌。
他看见一队蚂蚁追着一股快速流淌的血紧追猛赶,好像是要抢在它前面去做点事情。可这股血流偏偏像着了魔,竟在蚁群前面走起了S形,突然朝蚂蚁的队伍拐了过来,将这支队伍拦腰冲断,迫使其中几只蚂蚁蹦跳起来。来福还从没见过蚂蚁蹦跳,这下看得目瞪口呆。另有几只蚂蚁跌倒了,起来后还不停地甩脚。它们使劲甩掉脚上沾着的血滴,接着再去追赶自己的队伍。
蚂蚁们终于还是赶到了血流的前头,往它们的巢穴鱼贯而入。但没等它们抢在遭淹之前从家里搬出些要紧东西来,那股血流就追来了,一头扎进了蚁穴,不一会儿便汩汩地灌满,叫蚂蚁一个都跑不出来。
“它们真冤!”来福感叹道。
那新兵一愣,问他:“你说啥?”
“啊,没啥,没啥。”
“你替谁喊冤?”
“没有呀!哦,对,”他指指刑场那边,“我在说蚂蚁,说蚂蚁呢。”
“说蚂蚁?”新兵不信他的鬼话。“那么远你就看见蚂蚁啦?”
“是啊,刚才有一群蚂蚁让血淹了。”
他这么说愈发引起对方的警觉,以为他话中有话,指桑骂槐。“你到底啥意思?要想耍老子吗?”
来福有口难辩,幸亏那老兵出来干预了,叫新兵不要小题大做,他就乘机岔开话告诉新兵,他是要穿过留下去青芝坞的养猪场,那里有几头猪婆在等着他的公猪去给它们配种。
“有这样的事?”新兵看看老兵,问:“我们军营里也养猪?”
老兵懒洋洋地回他话:“那当然,不然你哪来肉吃?”
“买来吃呀。朝廷不是给了很多银子么。”
“你问谁去买?”
“当然是老百姓喽。”
“你来到现在,见过几个老百姓?”
新兵被问住了,想了想,说:“倒是呢……可老百姓怎会不见的?”
“都逃走了。”
“这为啥?”
“你想嘛,仗打得那么昏天黑地。”
“那,那就把老百姓家的猪弄来吃。何必要当兵的自己养?”
“人逃光了,猪还能留得住?”
“倒也是。”新兵又想了想,又问,“他们就不回来啦?”
“你说哪个?说人还是说猪?”
“都是。也说人,也说猪。”
“人倒是回来了几个。跑掉的猪都没有回来。”
“猪会去哪里呢?”
“这个嘛……四野八荒吧。”
“那不成了野猪了么。”
“没错,没人养的猪应该就是野猪了。”
六
楼法官查阅到一份当年的江南大营统帅和春写给清廷的奏折,的确提到了江南大营猪肉供应的麻烦。太平军石达开部刚往南边杀向浙江,杀了一大圈之后又杀向了福建,所经之地如风卷残云,兵祸肆虐,十乡九荒,人畜匿迹。军粮还好办,可以从未经战乱的省份调运,但新鲜猪肉却经不起长途贩运的耽搁,可供军营伙食的只有腌过的咸肉。长此以往,恐怕将士们营养不良,无力作战,所以和春请求朝廷想个办法替他解决这个问题。
另一份来自晚清野史笔记的材料说,西太后让恭亲王奕訢拟旨,最终把解决江南大营新鲜猪肉供应的难题交给了湖南巡抚骆秉章。骆巡抚那里有个幕僚名叫左宗棠,他认为这事好办,建议骆巡抚派一营军队赶上三千头猪,由湘东北的岳阳前往江南大营。三千头猪可不能让江南大营的二十万将士一顿都吃了,那里面至少有一半是半年后方可宰杀的小猪。另外还有一百来头是留着再生小猪的母猪,以便那个已经包围南京快到两年的江南大营即使再拖上两年三年甚至五年八年,也能因猪的生生不息而源源不断有新鲜猪肉供应。
楼法官揣度左宗棠的意思,既然江南大营已经被钦差大人和春弄成了不像军营倒更像是繁华集市,有赌场,有青楼,有大烟馆,吃喝玩乐样样不缺,那就不妨再多几处养猪场,索性更齐全些。
但这本笔记没有往下说那一营清军如何赶着三千头猪从岳阳走到江南大营的一路。想必那一定是动辄出事,横生枝节,很有故事。那一路跋山涉水,风雨飘摇,还肯定少不了会遇上小股太平军的频繁袭扰,中埋伏,被切断,人仰马翻,死里逃生……这还只是人这边的艰险,还有猪呢,一打起来猪逃散了怎么办?它们嫌累不肯走了怎么办?
不过那已经大大超出了楼法官需要关注和应该关注的范围,他顾不着了。
再说他也暂时没能找到任何文字记载那三千头猪最终是不是真的到达了江南大营。后面的事,楼法官只得自己去猜想了。
七
来福还是没被放行。那新兵说,要等这批死囚都杀掉了,曹监斩才让打开营门放他过去。
这么久了,还没开斩。本来要是他刚到这里就放他过去,一点都不耽误他们的活儿,而他这会儿也早就到了青芝坞。
现在,他看见那些闭着眼睛的死囚,有几个还真的让曹监斩说着了,裤裆那里像是支起了一顶顶小帐篷。
“我们这位曹大人蛮有意思,想得可真周到。”老兵对新兵说。
新兵不太明白,纳闷地看着他。
老兵说:“经曹大人这么一点拨,犯人们这会儿都很安静,刽子手就省去了很多麻烦。”
新兵还是不大明白:“有啥麻烦的?”
“你想嘛,犯人若是又哭又闹,声声喊冤,声声撕心裂肝,刽子手一定很揪心,就更难下手了。”
新兵不服,说:“这边是周到了,可犯人那边就不周到了。”
“此话怎讲?”
“他脑袋里正想着好事儿,你就把他脑袋砍掉了,多不讲理!”
老兵一愣,没词儿了,索性骂道:“你懂个屁!”
新兵立刻闭嘴,却忍不住还想再说一句,只能转过脸去压低声音咕哝道:“反正我觉得不该砍掉正在想着好事儿的脑袋。”
他话音刚落,来福看见曹监斩又回来了,身后跟着几个老百姓装束的男人。他把他们带到刽子手歇力处,告诉他们这几个就是裘千总招募来接替他们的新手。
接着他开始问话,先问张屠夫:“你是做啥的?”
张屠夫说是杀猪的。
“你用刀砍吗?”
张屠夫回答:“杀猪用刀捅,哪有用刀砍的?”
曹监斩看出来刽子手们都在暗暗讥笑他。他又问另一个人你杀什么,那人说杀牛。
“杀牛用砍刀吗?”
“不用刀,是用石锤砸牛头,一锤砸得它昏死过去,再用刀给它放血。”
曹监斩又听见身后有一阵窃窃私语伴着掩嘴偷笑。再听杀牛的这么说,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带家什来了吗?”
“带了,就是这个。”杀牛的举了举手中的石锤。
“好吧,你就用它吧。”
曹监斩知道刽子手们一直在笑他,不想再多耽搁时间一一询问新来的人手。他果断地挑选了几个在他看来比较容易被杀死的死囚,分配给张屠夫等新手。他对他们说:“随你们怎么做,只要能把人杀死,怎么做都行。”
在死囚们被绑着的石柱的后面,有一条长长的木台,好让刽子手站在那上面朝着死囚的后脖颈挥刀砍去使得上劲儿。
现在,杀牛的那人站上去了。还没等曹监斩看仔细,他就一锤子砸碎了他面前那死囚的脑袋,像砸西瓜那样省事。
他走下木台时说:“这人的脑壳比牛的脑壳脆多了,不经砸呢。”
曹监斩夸奖他干得利索,还拿他说事,教训那帮刽子手:“你们瞧瞧人家,就这么完了,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哪像你们,叫你们砍几个头还成天跟我唧唧歪歪。亏你们还都是老兵,都曾跟随向荣大帅打遍了江南。”
刽子手之一回应道:“这可不一样,曹大人,打仗是打仗,砍头是砍头。”
“有啥不一样的?你打仗不也砍人头么。”
另一名刽子手说:“还是不一样哪,曹大人,你想嘛,打仗的时候,那些人头是跑来跑去的,不是被绑在那里等着你去砍的。”
“那不更不好砍么。绑着让你砍就容易多了。”
再一个刽子手抢话说:“曹大人有所不知,打仗的时候,两边的人都杀红了眼,你不砍他他就要砍你,你就只能拼命了,你砍人头的本领就被逼出来了,所以我觉得还是那些跑来跑去的头更容易砍。”
他的话得到全体刽子手的赞同,他们纷纷表示在战场上砍那些跑来跑去的头要比在这里砍绑在石柱上的头有劲多了。
“照你们这么说,”曹监斩阴下脸来,“长毛要是不杀你们,你们也就不拼命了,就放长毛一马,随他们去祸害朝廷了,是吧?”
听他这么一说,谁还不闭嘴?
曹监斩倒也不纠缠。“好了,不扯那么远了。接下来是谁的活?”
轮到张屠夫了。
他的活可没那么好弄。首先是,他用刀捅,就只能站在死囚的面前,面对面地干。当他正要用力捅向死囚的胸膛时,那人忽然睁开了眼睛,让张屠夫吃了一惊,顿时收住了手。
“你怎么住手了?”曹监斩问,“你看人家那一锤子多爽呀!“
张屠夫申辩说:“在他背后下手容易。和他面对面,他这么大眼瞪瞪看着我,这,这个……”
“那你杀猪是怎么弄的,不也是当着猪的面下手吗?”
“可他是人呀。”
“你就当他是猪嘛。”
“可这……”
曹监斩虽那样说,心里还是觉得张屠夫也有些道理,所有刽子手都是在死囚背后下手的,于是说:“那你也站到他身后去干吧。”
张屠夫还是很为难:“转到他背后,我这刀不知该往哪捅。”
“哼,在他面前不敢捅,到了他背后又不知往哪捅。那你说该如何?”
“他闭上眼,像刚才那样,我还容易些。”
曹监斩便喝令那死囚赶快闭上眼。
死囚不从,说:“我得睁眼看着,看看是谁杀了我,记住他那张脸,等他终有一日也到了阴间我好找他算账。”
曹监斩笑着说:“那你得等很久呢。你看他吃得那么壮,离死远着呢。”
“我等得起,我不急,反正已经在阴间了。”
无奈,曹监斩只得问张屠夫这又该如何。
张屠夫说:“他不肯闭眼,只好我闭眼了。你们去弄块布来把我眼睛蒙上算了。”
这好办,曹监斩从怀里掏出一块擦汗用的手巾,递给站在他近旁的一个杀鸡的好手。“去,你去给他蒙上。”
张屠夫被蒙上了眼睛。他向前走了几步,先伸手去摸了摸死囚的身体,估量好了对方左胸的位置,又抻直了胳膊丈量好距离。然后他后退一步,定定神,咬咬牙,忽地倾身向前,一刀捅去,竟不偏不倚正中对方心窝。那死囚只嗷了一声就耷拉下了脑袋。
曹监斩很满意,斜眼看看他手下那些刽子手,总算可以报复他们一句了:“照我看他俩比你们更职业。”
接着该是杀鸡者上前露一手了。
这阵子,来福和营门口的两个清兵都在看杀人,看得出了神,谁都没注意到公猪旺财有什么情况。等到死囚们一个个都被杀了,来福也被放行了,此时的旺财已经不对了,浑身鬃毛直竖,大口喘着粗气,一对獠牙不知不觉从合着的嘴缝间呲露出来。来福走进留下兵营栅门的时候,丝毫没察觉跟在他身后的旺财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他踮着脚走路,力图避开一个个人头和一摊摊血泊。可是他已经有点晕了,偏偏还接二连三踢着绊着。其中的一个头颅,不知何故竟然没啥分量,被他一脚踢飞,落地后还蹦蹦跳跳地滚了一程。他很想吐,肠胃里翻江倒海,可同时他又感到很饥饿,食欲高涨到了喉咙口,很想坐下来大餐一顿。他环顾一下左右,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坐下来,却看到所有七仰八卧的人头全都竖立起来,好像还都面带微笑。走近了,他认出了刚才被他踢飞的那颗头颅,就是眉心长了黑痣的那个,他大概还有什么话要说还没说完,嘴一张一合,嘴唇哆哆嗦嗦。
后来的事,楼法官通过县志和采风了解得很详细了。据他看来,只怪来福被放行早了一点,或者,怪张屠夫拖拖拉拉离开刑场迟了一点。没有人料想到,就在旺财接近张屠夫时,它竟突然扑向他,一口从他右腿上咬下一块肉。从那肉上滮出的鲜血一时模糊了它的眼睛,它稍一眨眼,给了惨叫着的张屠夫逃跑的机会。可是他被咬了腿跑不快,一瘸一瘸的,很快又被旺财追上,又一口咬去他屁股上的一块。这个过程很难说持续了多久,一分钟,或者老半天,或者对旺财来说是一分钟而对张屠夫来说是一生一世,张屠夫在前面跑,旺财在后面追,每咬着他一口就撕下一块肉,又被它随口吐掉,接着再追再咬……
除去来福,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呆了,没有人上前去帮张屠夫一下。有个刽子手试图挥舞手中的砍刀吓退旺财,却因它动作更快被一头撞倒。但旺财并不继续对付这人,它只死死盯着张屠夫一个,对其他人不感兴趣。它一心一意,紧追不舍。
终于,下身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张屠夫再也提不起脚了。旺财冲上来将他扑翻在地,再一口咬住他的脖颈,又将它的三四百斤重的躯体整个儿压到他身上。这回它不再一块块地撕肉了,而是死死地咬住不放,直到张屠夫没了气息。
后来在县衙出庭,来福替旺财承认,它每每遇见杀猪的屠夫就浑身不爽。
审案的县太爷说:“你讲讲看,它怎么个不爽?”
来福便详详细细地说了旺财遇见屠夫时的种种表现。起先它只是鼻拱耸耸,似乎是老远就闻着了不祥的气息。随着那屠夫一步步的走近,它越来越明白无误地闻出了从他那个方向飘来的一股气味。这气味我们人闻着知道是生猪肉味,而旺财闻着却是一股杀气。它开始有些惧怕,却不知如何是好,就拿一对前蹄不住地刨地,像是要刨开一道地缝钻进去逃掉。此时若那屠夫往别处去了,那气味渐行渐远,旺财很快会安静下来。若那气味仍在那里不近不远地弥留着,它则持续焦躁,饮食不进,喂它鸡蛋也不吃了。此时的旺财让人看了实在可怜,就像生着一场大病,完全蔫了,一副要哭的怂样,全没了平日的威风。可当那气味更浓地袭来,屠夫更靠近了,到了它旺财觉得不可容忍的距离之内,它反倒会振作起来,压下了它的畏惧,换来一股斗志,开始口吐白沫,像发情时那样。来福告诉县太爷,公猪的发情和公猪要攻击人,看上去样子差不多,生杀之间近乎一念之差。不同之处只在于,发情时它的狂野带着狂喜,就像男人在那种时候也会带点兽性来激发自己。而在旺财忍无可忍,决意对屠夫发起攻击之时,它的完全爆发又完全失控了的狂野就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股杀性了。所有的屠夫都是它的冤家,它好像是要为世上所有被杀掉的猪讨还血债,巴不得咬死全天下所有杀猪的屠夫。
“既是这样,”县太爷说,“既然你知晓你的这头公猪有报复屠夫的嗜好,你为何不及时制止它?”
来福说他当时只顾看他们杀人看得出神,没在意旺财怎么了。
县太爷问:“杀人很好看吗?”
来福回答说他看得很反胃。
“就算反胃也奈何不了你看得入迷,都忘了管好你的猪!”
楼法官知道咸丰十年发生在留下的这个案子,最终是判公猪旺财无罪。来福因为看杀人看得入迷,没有管好他的猪,被判有过失,挨了五十记军棍,还得赔偿张家五十两银子。他哪来这么多钱,究竟赔了没赔,县志就不提起了。而之所以没判旺财杀人抵命,楼法官猜想,或许是因为当时江南大营少不得这头强健的公猪为他们的母猪配种,不然母猪生不下猪仔,他们往后的鲜肉供应又将成为问题了。
八
穿过斗争会场的来福和旺财终于来到青芝坞,走进了连升家的院子。
每回来连升家,来福都会有点别扭,踏进门槛的那只脚都会有点提不起来的感觉。照理不该是这样,照理应该是闭着眼睛也能走进去,因为这院子、这房屋曾经是他的家,他在这里出生、长大,做了十多年的少爷。他是在这里启蒙开智,是在这里被母亲溺爱,说不定也是在这里初尝禁果被开了苞的。来福常想,若是储家没有这处建在乡下的宅子,后来的许多事情终究会是怎样就不好说了。
父亲从民国五年开始营造的这座宅子,太过质朴了,没有任何不实用的装饰,看上去很节省材料,廊柱连漆都不刷,青砖灰瓦,红门绿窗,再没有别的。而且整座宅子很明显不是统一规划,一次性建造起来,更像是一堆零零碎碎断断续续的拼凑,偏屋旁又建起偏屋,西厢房外面接出了好大一块。
这老宅后来怎会成了连升的家产,故事多多,让来福自己想来也觉得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来福感觉有些晕眩,有点像是刚从旋转着的空中被放到了地上。他心想大概是没吃早饭,肚子饿了的缘故。揉揉眼,定了定神,他看见院子里有个女人撅着屁股跪在一张就地铺开的篾席上摊晒豆角,觉得这墩圆鼓鼓的屁股很是眼熟。刚过立夏,她只穿一条薄薄的裤衩,很贴身的,把深深的股沟都呈现出来。他站在那里好半天没出声,像是看女人屁股看得津津有味依依不舍。
这是在连升家,她应该是梨花了。可他怎么从没觉得梨花有这么好看的屁股?
只因旺财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咕”的哼叫,那女人回过头来,来福才认出她是月秀。
“咦,是你?快进来。”女人起身迎他,“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是啊,有三四个月了吧。”
“我看你心里一点儿也不记挂我。”月秀抱怨着,把来福引向院子里的一间偏屋。
走到门口,来福才想起来不对,问:“你怎么住这里呢?这不是连升的家么。”
“土改分了房,我就搬来了。”月秀说着,一边把来福让进门里。
“这么说,你是跟连升搞上啦?”
“你放屁!”月秀狠狠掐了他一把,接着便顺手插上了门栓。“连升早就被扫地出门了。他这个宅子如今分给了三户人家住。那两家暂时还没搬来。”
来福还是有点蒙。“那,那连升去了哪里住?”
“连升吃枪子了。”月秀说,“就是今天早上的事情……咦,你从祥符街过来应该路过留下的,怎么,你没看见那里开大会吗?”
“我看见啥了?”
“他们枪毙连升呀!说是先要斗争他,斗争完了就枪毙。”
“你倒真会编故事!”来福说,语气很是不屑。
这回是月秀糊涂了。“你真的没碰上他们?那么多人呢,全村的人都去了。”
“你怎么没去?”
“我嘛,我见不得杀人的场面。”
有点昏头昏脑的来福不想听她的鬼话了,说自己很累,想先在她这里小睡一会儿,再去找连升,让旺财给珍珍配种,这可是春天里就跟连升讲好的。
随他怎么说吧,月秀不想再和他为连升费口舌,岔开话问:“你不饿吗?我去弄点什么,你吃了再睡?”
来福说还是先睡吧。
“那好,你来。”月秀把他带进里屋,帮他脱了衣裳、裤子和鞋子上了床。接着,她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来福问:“你这是?”
月秀反问:“你不是急着要先睡么?”
来福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当真讲的!真是困了,你让我先睡一觉再说,好不?”
月秀被他这样一说,脸上有点挂不住,驳了他一句:“以前都是你急吼吼的。”衣扣解到一半她住了手。“随你吧。等你起来了我下碗面你吃。”
来福倒头睡了。
月秀带上门,来到外间,坐在饭桌前发了一阵愣。
她起身走进另一间屋子。这里到处堆着针线活儿,从女人衣裳到小孩的肚兜都有,都还是半成品。还有一面试衣镜悬挂在门后。她关上门,站到镜子前,把头发往后拢了拢,仔细审视自己的面容。她已经不年轻了,眼睛不像从前那样清澈,脸腮有些松弛,嘴唇也有些发暗。不过总的来说还算是保留下几分姿色甚至几分风情,跟村里其他同龄妇女相比显得很不寻常。她又把刚才解了一半的上衣全部解开,露出她的乳房,往镜子里正面看看,侧面看看。乳房不算很大,形状尖尖的,还够挺,她知道是男人多半会喜欢的那种。特别是两颗乳头,小小的,色泽浅浅的,一看就知道是不曾喂过小孩的。她吃不准来福如今是怎么看她,但她相信最初让来福看到的她就是眼前这个样子的,虽说那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了。
九
老鸨把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孩带进她房里,告诉她,这是前街大药铺储老板的公子,要她好生服侍。他还小,这事儿恐怕还是头一遭,该怎样你得教教他。老鸨最后悄悄交待说,这孩子脑子不太好,是个傻子,你得多担待些儿。
男孩进了房,也不怯生,大大方方叫了她一声“姐姐”,然后就一直站在原地,这边瞧瞧,那边瞧瞧。
她也在看他,上面看看,下面看看,好像她能看出这美少年究竟哪里不对,傻在什么地方。
“姐姐,你这屋里很香啊!”
“是吗?你喜欢?”
“我喜欢。我妈的屋里也很香。不过没你这里浓,是一点点儿的茉莉香。”
暂时,她没看出来他脑子有啥毛病。她放心一些了,把男孩招呼到面前,拉起他的手,问他:“小阿哥叫啥名字?”
“家里人都叫我来福儿。”
“来福儿?这名字好。小阿哥多大了?”
他不能马上回答,需要掰起手指算算。可他算了一会儿还是没算对,只得抱歉地告诉她大概是十四岁,也可能十五岁了。说着,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说:“姐姐真好看!”
没等她说什么他又说:“我妈也很好看。”
“那是一定的。”她把他领到床边,开始替他脱衣服。“瞧你长得这么俊,我相信你妈一定是个美人。”
“嗯。”他点点头。“不过还是姐姐更好看。”
“是吗?听小阿哥这么说,姐姐我都有点难为情了。”她这么说着,还真的觉出脸上有点烫了。
在替他脱裤子的时候,他忸怩了一下,还是顺从了。她问:“小阿哥在家里,有没有女孩子服侍你?”
“有的。有一个,她叫梨花。他们说她是我媳妇。”
“哦?小阿哥还不大嘛,已经讨老婆啦?”
“还没有。梨花不算正式的。她很早就是我屋里的人了。”
她也不知是为什么,竟对他那个童养媳很在意,心里还有点酸酸的。“那她应该比你大吧?”
“嗯,她大我四岁。”
现在他被脱得光赤条条了。虽然还有点害羞,但看起来他好像也习以为常了。她猜想一定是那个梨花每天晚上服侍他上床就寝都把他脱得精光脱成这个样子去睡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嫉妒着他的童养媳女孩,她脱了鞋,转过身朝床里坐,从后面把他搂在怀里,一边很温柔地亲着他的细嫩滑爽的后颈,一边等待他发动起来。
可他还是依偎在她怀里没事儿似的,只美美地享受着她胸脯的起伏,还有她的体香。越过他的肩头她瞥了一眼他那个雀儿,看到它依然缩着,像一颗田螺。老鸨说他还小,要教教他。可他不是屋里有人了么,那个叫梨花的,怎么不教他?只管把他脱光就扔在那儿算数了?
她只得伸手去摸弄他的雀儿,轻轻的,柔柔的,好像那是一件怕弄坏的珍玩。她在想,早晚她也会有个儿子,最好也是长得这么眉清目秀的。到那时,她可不舍得让一个像她这样的窑姐儿把他搓揉了。
很快,他开始响应,雀儿成了柄儿。
他忽然转过身来,说要吃她的奶。
她笑了,说:“小孩子才吃奶呢。你都这么大了。”
“我妈一直让我吃的。”他说。
她先是一愣,有点不信,但看他的样子不像是瞎说。“让你吃着玩的吧。”她刮他的鼻子羞他,“你真不害臊!都有媳妇了,还玩妈妈的奶!”
“不是玩的,是真有奶吃。”
“真有奶吃?”这回她更惊讶,“一直都吃?”
“一直吃。”
“现在还吃?”
“现在是九妹吃一只,我吃另一只。”
她迟疑了一下,又好奇地问:“这么说,你妈一直在生孩子?”
“一直生。我已经有三个姐姐、五个妹妹了。”
“为啥生那么多?”
“我爹说我是傻的,不作数,他要我妈一定给他生个不傻的儿子。”
她捧起他的脸凝视片刻,小心地问:“你真是傻的吗?我看怎么不像?”
“我爹会看病,懂好多事。他说我是傻的就是傻的,肯定没错。”说着他就要解她的衣扣。
她轻轻推开他的手,自己脱了衣裳,把一只乳房凑到他嘴边,任由他含住乳头滋滋地吸吮。刚才说了会儿话,他退下了,她再次摸他,有点漫不经心。低头看着怀里的这个男孩,看着他闭着眼睛把她当妈妈贪婪地汲取,她心里半是愉悦半是慌乱。以往她从不让客人像他这样行事。她身上只有一对乳头是她看得最紧的。可不知怎么的,她竟让这男孩这么做了,而且她此时脑子里还冒出来一个让她自己也很吃惊的念头,她竟然相信她不光会心甘情愿随他怎么搓弄,还会为他做任何事情,尽管他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比她小五六岁呢。一阵比刚才更明显更容易感觉到的醋意忽然从她下腹处涌了上来,她怀着强烈的妒意想象着她取代了梨花,每晚帮他洗脚,给他铺床,替他解衣宽带,为他暖好被窝……
忽然,他浑身一震颤,禁不住咬痛了她乳头。她的手摸到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
他显得很惊慌很不知所措。
“小阿哥不怕,不怕,男人都是要这样的。不怕哦,小阿哥是大男人了。”她安慰他一番,然后下了床,去拿来一块手巾替他擦干净。
“小阿哥累了吧?先睡一会儿好不好?”
男孩说好。可是他很兴奋,那柄儿一直翘着不肯做回雀儿。
她不再劝他,重新躺回床上,褪去底裤,让他压到她身上。“再往上来一点。”她说着,伸手摸到他的柄儿,慢慢放进她的身体。
男孩有点意外,顿时又沉迷其中。
她问他和梨花这样做过没有?
他说没有。
“小阿哥不喜欢梨花?”
他没回答,很专心孜孜。
这回他又很快完了。
可他仍旧趴在她身上不下来。在她里面,那柄儿也一直挺着,好像还越来越强悍了。她再也抗拒不了这激励,一股滚烫的血流从那里直冲头顶。她忍不住喊了一声:“哦,喜欢!”
她开始扭动自己,贪婪地榨取着她好久好久都不曾得到过的极乐体验,在那里面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了他。有妈妈的奶吃真好啊!小阿哥真魔鬼哪!哦,喜欢!早晚你会弄死我的,小阿哥,哦,喜欢!小老公!
这回是她先完了。
十
那时没有人会想到,储家的来福少爷在采月楼的一个妓女的房里过了一夜,会让他和他的家族以及众多和他家相关的男女,日后的命运生出变故。有人从这天起走运了,有人则倒霉了,有人还惹上了杀身之祸。
首先是,储家老爷改主意了。他决定放弃纳妾,要储太太别再为他张罗这事。
因为那天晚上他是头一回带着儿子一起来采月楼的。把儿子交给了老鸨,储宝兴就来到和月秀只隔了一道走廊的隔壁,进了月眉的房里。
他俩是老相好了。免不了要喝上一壶。月眉已经吩咐下人备了菜,她一边给他温酒,一边问:“宝兴哥今晚带上公子一起来我们采月楼,应该还是头一遭吧?”
储宝兴说是,所以让老鸨为他儿子安排个姿色姣好又能体贴人的。
月眉又问:“储公子还没开过苞吧?”
“不晓得。我没问过。大概是没有吧。”
“这下好了月秀了。”月眉说,“你看见了吧,刚才那小骚货一见公子那么俊秀,喜出望外那样子,哎哟哟,眼睛都不肯眨一下了!”
储宝兴笑了,说:“我看你也差不多,也是个爱吃嫩草的。我若是不在场的话,很可能你就和月秀争抢起来了。”
“是头牛都爱吃嫩草。哪有女人不爱英俊少年的?哎哟哟,储老爷,你不会吃你儿子的醋吧?”
“你这张嘴啊,还是这么不饶人!”
“是啦,宝兴哥其实很明白,我也只是嘴上厉害,喜欢过过嘴瘾罢了。”
酒温好了,月眉端来给他斟上。他今晚话不多,主要是在听月眉讲日后的打算,她将来攒足了钱,也人老珠黄了,就开个小小的棉布店,到那时还得烦劳储老板多关照。他一边小酌,一边听她讲她的经营思路,偶尔插话指点她一两句,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心思上。
月眉看出他心事很重,问他为何不开心。
储宝兴告诉她,前几天他回过一趟乡下去看看家人,几乎跟太太吵了一架。起因是太太跟他说,她再也不愿没完没了地生孩子了。想想也是,在嫁给他之后的十七八年里,她已经生了九个孩子,用她的话说她几乎每天都是在要么怀孕要么保胎要么分娩要么哺乳中度过的。她成了一台生育机器,一头只为产仔而存栏的母猪。她下面那地方因为一个接一个生孩子已经松弛得让她很自卑了。一想到自己的这般情状,她甚至都不愿再和他同房。如今和他睡在一张床上,她早已没了任何快乐,有的只是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又怀上了孩子。
夫妻俩都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太太自从生下一个被老爷认定为傻子的儿子之后,再也没能生下第二个希望是脑子正常的儿子。他不能指望仅有的这个傻儿子将来继承他的家业,而太太却相信会出现奇迹。有过很多次机会,她试图让他改变看法,重新认定来福不傻。她每半年就会安排一次类似面试的做法,让来福在他面前回答问题。为取信于他,太太和他说好问题都由他来问,但都是很简单很普通的那些,别人家六七岁的孩子都能回答的,譬如大人为啥要出去赚钱?做丫鬟的为何必须听太太差使?为什么盐放多了菜会太咸?还有当来福又大了两岁应该问得稍微复杂一点的,盖房子为啥总是从下往上盖而不能倒过来从上往下盖?
一年又一年的,儿子的回答总是让他哭笑不得。有一回他问的是小孩子为啥要上学念书,原以为十二三岁的来福能像别人家六七岁孩子那样回答说念书可以做官,有出息,不成想他的回答竟是说小孩子上学念书是因为小孩子还须吃奶,离不开妈妈,不能出去赚钱,闲着没事就会玩小鸡鸡,调皮捣蛋。妈妈又舍不得打,就让来福儿去念书,这样可以让他有点事情做。要是再调皮捣蛋,就让学堂的先生打来福儿。妈妈没有自己动手打,心里就不烦了。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的,儿子总是通不过考试,太太就歇不下来,一个接一个的又生下好多女儿,疲惫感加挫折感很让她心力憔悴。那天晚上她越说越顶真,后来果然抱起一条被子睡到丫鬟青儿房里去了。
第二天,出乎他意料,太太看上去一点都没了昨晚的怨气,不光说话和颜悦色,还亲自下厨给他做菜。
午饭后他俩支开了所有人,心平气和地说说往后的打算。他恳求太太最后再生一胎试试,若仍是女孩,他决不再难为她了。
可太太说,老爷别再对我抱幻想了。我请人算过命,说我是一肚皮的雌货,再生十胎也还是女儿!老爷你呢,也毕竟不年轻了,还是赶紧另想办法,不要一棵树上吊死。
他问她是啥意思。
她说:“老爷纳个妾吧。”
没等他回过神来有所表示,她就跟他商量说,人她都替他相好了,就是青芝坞本村的春林媳妇,年轻轻的刚嫁过来才半年还没等怀上孩子老公就殁了。这春林媳妇人很安分、和善,长得也不难看,端端正正的。更让她看好的是这小嫂儿屁股大得很,一看就知道是能生儿子的。春林媳妇那头,婆家和娘家都愿意她改嫁,太太说,只等老爷你点头我就请媒婆去说亲了。
听完储宝兴这番话,月眉说:“好事情呀!让你讨小老婆,还只二十几岁的,差一点就是黄花闺女了,你还不高兴?再说还是你太太的主意,是她在张罗,别人就不能对你闲言碎语说你老不正经什么的了……不过我还是有些纳闷,不太看得懂储太太这算是安的什么心?”
储宝兴抿了一口酒,慢慢说:“她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总想再给我生出一个儿子来,可总是不能如愿。她当然明白我得有一个方方面面都很正常、健康的儿子,将来好接手我的家业。而在我这头,我也看得很明白,生孩子、养孩子这一大坨子事,让她很累了,很厌了。可又不能就这么算了,总得有个……所以她就想另外找个女人来接替她,接着为我生儿子。”
“明白了。”月眉说,“可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
“还有啥不明白的?”
“我虽然没有孩子,但我也是个女人。我晓得女人一般不肯这样放手的。让别人生的儿子继承自己老公的家业,这也太大方了,有点不合情理。”
储宝兴想了想,说:“你不懂她这个人。你讲的情理不是她认的情理。”
话说到这步就无趣了。“那就不讲她了。”月眉想了想,又问:“可纳妾的事,你又为啥不愿意呢?”
“我也没说不愿意,只说我还得再想想,再等等。”
“你还想等什么?”
储宝兴没回答她,管自己喝酒,想心事。
到了该上床睡觉的时候,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明天看吧。明天或许就见出了分晓。”
第二天上午,月眉送储家老爷出房来,正巧遇上月秀牵着储家少爷的手出了房门来到走廊上。
少爷是一副很不情愿离去的样子。月眉和月秀都真真切切听到他对老爷说:“爹,下回我还要来!你答应我,下回你还带我来,我还要月秀姐!”
她俩还以为做老子的会教训几句儿子呢。不成想,她俩又真真切切地看到,储宝兴先是一愣,盯着儿子看了好一会儿,渐渐地两眼放光,放出越来越透亮的欣喜。
接着,他说了句让月眉摸不着头脑,却让月秀至今难忘的话:“这下好了,我的来福儿一点都不傻!”
许多年以后来福告诉月秀,他曾问过父亲,为何那天在采月楼的走廊上父亲忽然改变了看法,认定他不傻了。父亲回答说,知道喜欢女人了,这就不算傻。还知道什么是好,要了还想要,这就更不傻了。
十一
接着是,储老爷同意太太不再生育了。他自己也因为已经有了继承人而不再需要纳妾。
有问题的都没有了。没有的都有了。
当天晚上来福又来采月楼找她,告诉她他要把梨花赶走,不让她再跟着他住在城里。
能看出她有点吃梨花的醋,知道怎样讨好女人,月秀也觉得这小阿哥其实不傻。
“可是,”她问:“你能把她赶到哪去?赶回她娘家吗?”
“回她娘家也行。反正别跟着我就是了。”
“你把她赶回娘家,事情可严重了。”她提醒说,“那会让她很丢面子的。她又没做错什么,顶多是不讨你喜欢罢了。小阿哥这样对梨花是不是刻薄了点儿?”
“那,那就让她回乡下去,回青芝坞的老家去服侍我妈。”
“她肯吗?”
“她不肯,一下午躲在房里哭。”
“那你怎么办?”
“我就逃到你这里来了。”说着他就往她怀里钻,又要吃她的奶。“我跟我爹说了,梨花不走,我就不回家!”
月秀惊诧:“不回家,你能去哪里?”
“我就呆在你这里,直到我爹答应把梨花弄走。”
虽然像昨晚那样,两人又三番五次地热乎没完,月秀却知道自己的状态大不如昨晚。她很为难。依着她心愿她很想留下这个能让她心花怒放的男孩,留下这个她在那样情状下会忍不住叫他老公的小阿哥。可她却不能。倒不是担心他留在这里会妨碍她另外接客,她不接就是了,老鸨会替她遮挡过去;也不用担心这男孩的嫖资没人来付账,他们储家有的是钱。让她害怕的是,万一储家老爷不答应儿子把梨花弄走,而是派人到处寻找儿子,迟早是躲不过去的。一旦知道了是她把他儿子藏匿在这里,储家老爷肯定火冒三丈,她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弄不好再告她一个诱拐良家子弟的罪名,叫她坐班房都是可能的。到那时恐怕采月楼也摆脱不了干系,轻则罚钱,重则查封,因此她约摸老鸨肯定不会答应她把储公子私藏在她房里。
除非她能想出办法把老鸨蒙在鼓里,把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服侍来福睡下了,她宽慰他说:“我会想想办法的,小阿哥放心睡吧。”
然后她就去找月眉商量了。月眉起先不肯帮她,说她真是色胆包天。后来被她一再央求,月眉有点不好意思了,稍稍松口了一点,说这么晚了我脑子木了,哪里还想得出什么办法,明天再说吧,横竖今晚他已经在你房里歇了。
可是月眉却很有兴致向她打听储公子一晚上要跟她做几次。拗不过月眉,她承认做了三次。
“恐怕不止吧?”
“真的,眉姐,真的只有三次。我不让他再要了。”
“你这骚货,我还不晓得你?只怕是你要了还想再要吧?”见她还想辩解,月眉打住了她,厉色正告道:“我可警告你,别等到哪天他爹来领他回去,看到他面黄肌瘦,已经被你掇弄得不像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