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猪案(四)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养猪场,公猪,童养媳
  • 发布时间:2015-09-09 14:30

  十七

  抬棺材的已经走出老远老远,看不见了。两个老太婆还在缓慢地前行。

  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沉默,稍胖的那个对另一个说:“我俩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现在总算斗完了。”

  瘦的那个说:“那是你这么想。我可没跟你斗啥。”

  接着又沉默了。

  走了一会儿,稍胖的又对瘦的说:“所有的事情,起因都在你。”

  瘦的说:“我怎么觉得,你才是这一切的祸根呢。”

  十八

  在关着珍珍的猪舍里,旺财自己把事情做了,让来福这趟青芝坞没白来。他虽没拿到钱,只拿了四个鸡蛋,却也说得过去了。

  没别的事情可做,他想去村里走走,有可能的话再打听一下村里有没有别的人家要用用旺财的,它休息到下午又能做了。

  月秀提醒他应该去看看梨花,她也随连升被扫地出门,搬到村子西头常三家隔壁一间原本是做舂米坊的小屋去住了。不过月秀又另外提醒他,别去跟梨花打听连升拿捏着了曹主席的什么把柄,免得引火烧身。

  来福来到街上,怀里揣着四个鸡蛋,不紧不慢朝村西走去。

  每每来青芝坞都让来福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既亲切,又悲凉。青芝坞是他的出生之地,小时候也一直住在这村里,就是如今分给了月秀和另外两户人家的那座老宅,他跟随母亲和众多姐妹过着富足而平静的乡村生活,一大家子熙熙攘攘,欢欢喜喜。父亲一个人住在县城里照看他的生意,每个月回家一趟,都会给他和姐妹们带来礼物。虽然在县城里他家也有一座大宅第,比在青芝坞老家的这座还大还气派,足够容纳下储家的所有家眷及一应人丁,但父亲精于算计,觉得这么大一家子生活在城里开销太大,很不划算,而宁可将一家人分开两处过,年幼的都随母亲留在乡下,三个姐姐则因为念书而住到了城里。至于他,储家仅有的儿子,父母完全随他高兴,爱住哪住哪。父亲更希望他也去县城念书,能念进去多少算多少。但在好上了月秀之前他大部分时候还是赖在青芝坞的,毕竟这里有他迷恋难舍的妈妈的奶。

  老宅建在村东头的一处不算很高的岗子上,院子里一棵巨大的老樟树成了地标,让人们老远老远就认出了储宅,知道是到青芝坞了。乡亲们把储宅和它占着的这地方称作青芝坞的鸡头,说的是每天一早看见它就像是朝向东方翘首报晓。

  那些年,隔着一堵矮墙,乡亲们时常看到在老樟树下,储太太敞着怀,让一个襁褓中的女婴和一个八九十来岁的男孩一左一右吃她的奶。不知在城里开药铺兼行医的储家老爷给太太吃了什么大补的方子,青芝坞的众乡亲只看见这女人的奶水仿佛山泉一般滔滔不绝。不喂孩子的时候,她的奶水依然流淌,不出半日就把胸口处的衣裳弄湿了一大片,所以青芝坞的乡亲们每天都看见储家院子里总是晾晒着许多许多的女人衣裳。有几个爱嚼舌头的女人就议论说,幸亏他们储家有的是钱,能让储太太备下那么多换洗衣裳。但村里的女人们并不因此而嫉妒储宅的女主人,因为她们当中若有谁生了孩子却没有奶水,都会抱去请她给喂喂。储太太不仅从不推辞,还说谢谢你们让我少洗两件衣裳。还是左右开弓的喂法,一边喂着别人家的孩子,一边任由她的独生子占着她的另一个奶子。

  以往的十多二十年里,青芝坞有多少个孩子吃过她的奶,从此长大成人,很难说得清了。她是很多人的奶妈。据说很多人还长得有点像她。很多男人相信归根结底是靠了她的积德去旺夫,储家才有财源滚滚的兴盛。很多女人万分羡慕她的面容美丽安详,她的皮肤白皙细润,还有她那体态的雍容、富贵。

  关于她的传说在她死后还越说越玄乎。常三家的老祖母竟然说储太太是送子观音的变身,理由是有一天晚上她亲眼看见储太太站在月光下,赤裸的身体有她家那棵老樟树那般高大,一对巨乳汁水汹涌,全身挂满了几百个光屁股的小孩,都像是结在她身上的一串串葡萄。

  稍微不那么夸张,听上去近情理一点的说法,说她是观音娘娘派来的“人母”。什么叫“人母”,他们有一种解释,意思听上去跟奶妈差不多,但感觉要神圣多了。观音不仅要让千千万万个孩子降生人间,还一心要让每一个孩子都有奶吃,所以她得物色好众多的人母来哺育他们,而我们青芝坞的这位储太太就是被观音相中的一个。

  还有一种说法有点勉强,说是因为有了她的永不枯竭的奶水,才让青芝坞二十年来从没闹过任何天灾,年年风调雨顺,家家人畜兴旺。

  人畜兴旺倒是真的,如今的青芝坞绝对算得上整个辛县养猪最多的村子,几乎家家都建了猪舍,至少养上两头三头。来福这会儿正路过当年是他家开办的,后来又归了连升的这处村里最大的老养猪场。他记得这里面最多的时候养着一百二三十头猪,可以每隔一天往县城的储记肉铺送去一头。连升很会养猪,把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把留着生小猪的几头猪婆养在家中的猪舍,和养猪场隔离开来,不让那些还没来得及阉掉的小公猪去骚扰它们。须知并非所有的公猪都有资格传宗接代,这条看似不太公平的原则连升一直把持得很严,所以他这里不光源源不断出栏肉猪,还出售许多他自己养不下的多余的猪仔。没有人比连升更勤劳了,也没有人比连升更精明了。在那些年里,胡连升的名字总是和猪联系在一起,人们提起猪来总会想到连升,而猪则几乎就是青芝坞的别称了,记不住这个村名的外乡人,就说东穆乡的那个猪村怎么怎么的。

  而今,连升被毙了,连升的家被分了。路过养猪场的来福看在眼里,这里面空空荡荡。猪都被分到了各家各户,或许还被卖了,杀了,吃了……

  怀着这份伤感,他继续往村西走去,心里戳戳的,由连升又想到了梨花。连升没了,梨花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肯定会很艰难的。

  怎么说梨花也算是他的亲人,做过他的童养媳,贴身服侍他十多年,总归有点恩情的。当初嫁给连升并非她自愿。她被当作一件物品从这只手递到了那只手。

  来福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那时他对梨花丝毫没有兴趣,哪怕是冬天,她为他暖被窝,整夜和他同床共眠,都没能让他对她动心。他眼里的梨花是个男人?或者,在被月秀调教过之前,他真是傻的?

  后来有一天,梨花知道自己怀孕了,瞒不下去了。她不得不向婆婆坦白了这事,却怎么也不肯说出孩子是谁的。

  记得是日本人要攻打浙赣铁路的那年,那时他早已通过了父亲的测试,认定他不傻,因此部分地接手了储家的生意,主要是养猪和卖肉的这块。在青芝坞的养猪场有连升在那里管事,运转得很好,每隔一天就有生猪出栏供应城里的肉铺。原先驻扎在辛县县城的日本兵都被抽调去打仗了,城中百姓稍稍松了口气,花钱也手松一些,卖肉的生意便好做起来。

  就在这时候出了梨花这件事。起先母亲还蛮高兴,以为这就是他种下的,一心想抱孙子了。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呢?既然他俩常在一张床上睡,那就早晚会有孩子的。梨花虽然被他赶回了青芝坞,不在县城陪着他了,可毕竟名分还在。他每次回青芝坞小住几日,母亲还是让梨花服侍他,有时还让她陪着睡。他让梨花怀上孩子的机会多多,不言而喻。

  可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青儿悄悄提醒母亲说,梨花怀上的若真是少爷的孩子,她断断没有理由隐瞒真相,只顾一个人躲在房里哭。

  可不是么,这道理太明白了。梨花要是生下来福的孩子,她就正式是储家的人了,至少也有个偏房的待遇,她岂有不开心的道理?

  母亲这才逼问梨花你究竟怀了谁的孩子,你得把话说个明白。

  梨花还是不肯说,还又哭又闹,说太太若再逼我我就去死!她也果然寻死了两回,都被青儿及时发现救了回来。母亲心软了,不再逼梨花说出实情。她问青儿这件事还有谁知道?青儿说就是太太、我和梨花本人。母亲说梨花自己是肯定不会张扬出去的,至于你嘛……青儿说,太太就权当青儿啥都不知晓吧。

  母亲点点头,想好了该怎么做。她对青儿说:“你从今天起,就把梨花当作少奶奶吧。她肚里的孩子就是我孙子。到时候我们就这么告诉老爷。”

  青儿不解。“可这明明是……”

  母亲打断她:“闭嘴吧。你不是说你啥都不晓得么,又哪来的‘明明是’?就按我说的做,见着老爷就恭喜他要做祖父了。我喂过那么多别人家的孩子,有啥不一样的?只要我自己心里不作祟,所有的孩子看上去就都差不多,都是那么回事,真可以无所谓他是不是来福的种。”

  话虽说得斩钉截铁,母亲心里却也明白,这件事真要以假当真地往下做,最大的麻烦是要儿子承认是他让梨花怀了孩子。

  有一天,母亲派人把他叫去青芝坞,当着梨花的面告诉他你要做爸爸了,现在就正式娶了梨花吧。

  他一头雾水,嘟哝说我碰都没碰过她,怎么就做爸爸了?

  母亲说:“你两个月前回来还跟她睡呢。谁相信你没碰过她?”

  他敦促梨花:“你跟我妈说说,我碰过你没有?”

  梨花不说话,像是很害羞。

  “你说话呀!我啥时候要过你了?”

  母亲说:“她跟我说过了,你要了她,还很开心呢,还夸她比你城里那个婊子好很多。”

  他不信,继续追问梨花:“你真是这么说的?”

  梨花还是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这下他头都大了,急得直跺脚,赌咒说他若是要过梨花,就让他的鸡巴烂掉!

  母亲厉声喝道:“放肆!当着你母亲的面你竟敢说这等浑话!”

  他被镇住了,立刻求母亲宽恕他一时情急,但还是坚持说梨花撒谎,他真的没有跟她做过那事。

  母亲让梨花离开一会儿,她要单独跟儿子说话。

  母亲问他:“你想过没有,你若咬定梨花撒谎,那就是说她跟别人通奸怀了孕,那样一来她会有什么下场?她还怎么做人?还有,我们储家的脸又往哪里搁?”

  他有点明白母亲为何要替梨花遮掩了,尽管心里还是老大不情愿。“我也不想看到梨花遭罪。可,可那也不能硬让我认下吧?”

  母亲的口气缓和下来,却是换了个颇有些吊诡的说法来劝他:“来福儿,你也别说得那么肯定,没准你还真的跟她做过,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

  他又一头雾水了。一个男人难道还会不知道自己跟哪个女人做过跟哪个女人没做过?

  母亲明白他在想什么,不温不火地说:“你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你忘了,你有时会梦游?”

  见他不吭声,开始动摇了,母亲又再补上一句:“你哪里说得清楚你在梦游的时候一定没有碰过梨花呢?”

  十九

  储宝兴起先也相信他要做祖父了。这也再度证明他当初判断儿子不傻是很明智的。男人傻不傻,就看他能不能摆弄女人,别的都不算数。

  太太和他商量说,事已至此,就让来福先娶了梨花做个偏房,好让孩子有个名分。等日后有了合适人家的女孩儿让来福看中了,再娶来做大房,这样颠倒着娶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梨花的娘家虽然穷些,却是正经农家,世代耕种,名声清白,家贫只因养孩子太多。可那也是一条长处。她爹娘那么能生,相信梨花也得着这份遗传,也能为储家生养很多。

  尽管储宝兴觉得梨花一脸苦命相,一向不大喜欢她,却也不反对太太这样安排。事情就这么定了。

  而且要快,那孩子在梨花腹中一天天长大,很快就遮掩不住。择定吉日,采购了喜礼。酒还是要办的,只是稍微低调些,不必弄到县城里最好的天鲜楼去办,只在储宅的庭院里摆几桌就行。

  来福看着府上众人里里外外忙这忙那,两眼茫然,心中懊丧,很是无奈。看来他不想要梨花也不行,木已成舟,变不回木头了。母亲要他相信他在梦游中做了爸爸。你懵里懵懂就把人家的肚子睡大,种下了你的种子,你哪能不要?

  母亲的话听上去道理十足,不容抗辩。可月秀那边怎么办?

  月秀从月眉嘴里知道了这事,醋劲大发,那晚竟当着月眉的面跟他发飙:“你不是每每跟我发誓不碰梨花么?怎么还跟她弄出了孩子!”

  来福自感愧疚,不得不拿出母亲的说法来给自己辩解一下,意思是他并非有意为之。不是他花心,实在是梦游中的他不由自主,自己也不知道干了什么。

  “你妈胡说!哪有梦游的人做这种事还不把自己做醒的?”

  月眉为了打圆场,取笑说:“是喽,你不醒着,你那小兄弟就自己醒来自行其是了?”

  月秀没被她逗乐,依然不放过来福:“你妈明知道那孩子不是你的,她不去查个明白究竟是谁搞大了梨花的肚子,却硬要你娶了梨花,认了孩子,把这事掩盖过去,真不知她安了什么心!”

  月眉有点警觉起来,问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被满腔醋意折磨得意乱神迷的月秀顾不得那么多了,索性放开了说:“他妈妈怕什么?不就是家丑外扬么!”

  来福还木讷着,月眉却愈发觉得味道不对,赶紧制止她:“秀妹可别乱说。”

  “我乱说?”月秀刹不住车了,摊牌道,“那你们就等着看,将来这孩子长得像储少爷呢,还是更像储老爷!”

  没等来福反应过来,月眉已经脸色煞白,恼羞成怒,厉声责骂月秀:“你太过分了!你也不想想你算个什么东西,跟客人吃醋竟吃成这副德性!说穿了吧,你不过是个婊子,他储少爷也只是个嫖客。你俩平常老公老婆那么叫着,叫叫也就算了,还真以为是那回事了!他来嫖你,一文钱不少你的,他欠你什么?用得着你这样管他?他爱讨谁做老婆,爱把谁肚子搞大,是你该管的吗?你一个婊子吃他这个醋吃得太自以为是了吧?还信口雌黄数落到他老子的头上……你明明晓得的,他老子,储老爷,是我老朋友,我不许你这样恶意诋毁储老爷!”

  骂完了,月眉拂袖而去。

  月秀被骂哭了,把头埋在枕头里呜咽着,肩膀还不时地剧烈颤抖。

  刚才她那么说让来福很生气,可这会儿看她这么伤心,他又心软了。他趴到她枕边去哄她,说他从来没拿她当婊子看,从来都当她是自己最亲最爱的女人。她要是一定不愿意他娶了梨花,他就死活不娶。大不了再像上回那样,他离家出走,再到她这里来躲着。

  最后这句把月秀逗笑了,翻过身来,嗔怪他:“你还好意思说呢!一个大男人动不动躲到女孩子闺房里来,赖着不走,真没出息!”

  “要出息做啥?要了你就够了。”说着他就要做,抱着她滚进了床里。

  完事后他问她:“你刚才说梨花那孩子是我爹的,你怎么晓得?”

  “我那是说气话,瞎猜的,小阿哥别往心里去。”

  来福如释重负,说:“这就对了。我想我爹不会那么坏。”

  “不过我倒是晓得,梨花那孩子肯定不是你的!”

  “这你又是凭啥晓得的?”

  月秀说:“我就是晓得。女人有女人的直觉。”

  “那你刚才还赖我,硬说我跟她怎么的。”来福一脸委屈,“你这不是存心诈我么!”

  “可我就是忍不住吃她的醋嘛。”月秀在他怀里温柔地扭动着。她常以撒娇来哄他,这一手百试不爽。“我也明白眉姐说的没错,我只是个婊子,实在没资格吃谁的醋。可谁让我碰上了你呢!碰上了你,我就成了很专情很会吃醋的婊子!也是很可笑的婊子,对吧?可我就是不想让我的小阿哥叫别人碰了,就是这么小气。你觉得我可笑你就笑吧。要是觉得我可恶,你就……”她想了想,仰起脖子来说,“你就把我掐死吧。”

  “姐姐又瞎说了!我哪里舍得把你掐死?”

  “可你这么愁眉不展,还在生我的气。”

  “不是生你的气,”来福认真说,“是我在想梨花的事。我想不好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要我说,既然那孩子不是你的,你就不该替她担着。”

  “可我妈说……”

  “你妈的话不能当真。”

  “为啥这样说?”

  “你妈是个菩萨,大慈大悲,能把天下所有孩子都当作她自己的孩子。你不能吧?”

  来福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的意思是不让我娶梨花喽?”

  “我没不让你娶她。我只说你不该替她担着。”

  他被搞糊涂了,眼神愈发茫然。

  月秀解释说:“她本来就是你的人。再娶她一回还不一样?”

  来福心里很乱,很多很多的为什么和怎么办纠结在一起。沉吟良久,嘟哝了一句:“弄了半天,还是没弄明白梨花怀上了谁的孩子。”

  事情既然传到了采月楼,那就差不多整个县城都传遍了。

  人们羡慕富贵人家,尊敬富贵人家,却也不妨碍他们希望看到富贵人家的笑话、丑话。谣言传来传去,传出了七七八八的说法。其中的一种,是说储家老爷很快要做他孙子的爸爸了,最终传进了储宝兴的耳朵里。

  还有一种说法是,储老爷急着要把怀着他孩子的女人嫁给这孩子的哥哥。

  真要活活气死人哪!储宝兴有多么坐立不安可想而知了。

  可是他又注意到,他越是表现得气恼,府上仆人们看着他的眼神就越是诡谲。而当他控制好情绪,尽量心平气和,显得像没事儿似的,仆人们的眼神又有另一种诡谲闪烁其中。或许说诡谲有点重了,只不过比平常他们看他,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多停留了半秒钟。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让他们那样去想。以他老爷的身份,总不能去跟下人们申辩梨花这事不是他干的。如若那样,他们现成地会说,老爷,我们可没说这事是老爷您干的呀。

  更要命的是他相信这谣言也一定传到了青芝坞,传到他太太耳朵里了。太太会怎么想?她相信吗?最让他担心的是有一个谣言听上去蛮有道理,说的是梨花死活不肯说出真相是因为她不敢说。这个“不敢说”可是大有名堂。为何不敢?她怕把谁抖落出来?

  谣言一时难以消除,而喜宴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来福看在眼里,父亲简直就要崩溃了。

  二十

  开完了斗争大会的村民们已经从留下回到了青芝坞,此时村街上比他和旺财刚来时热闹了许多。杀人归杀人,日子还是要过。再说胡连升又不是青芝坞自土改以来头一个被杀的,村里少了他一时也感觉不出少了什么。三三两两的村民在街上过往,有几个认得来福的还跟他打了招呼。

  走到村街的十字路口,来福老远看见连升兄弟连举家的门外聚了许多人。一个孤孤单单很是无助的声音在哭号着,断断续续地从那里传来。

  会是梨花吗?

  来福不想在人那么多的场合和她见面,停下了脚步。他看见路口对面那户人家院门外的台阶看上去还算干净,就走过去坐下了。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阿标怎会把连升杀了!这让来福一想起来就禁不住脊背上凉飕飕的。他百思不解为何阿标和连升有如此深仇大恨。这两个人,是他当年接手储家的这摊子生意后,最为倚重,打交道最多的两个伙计,一个管养猪,一个管杀猪、卖肉,在出了梨花那宗事情之前一直合作得很好,让他掌管下的储记养猪场和肉铺双双获利,颇有进账。连升很会动脑筋,每回派人往县城送来生猪交到阿标手里,都顺便把储记大药铺为客户煎熬补药留下的药渣带回青芝坞,人参、虫草、灵芝、海马等等,补男人不举的,补女人不孕的,补小孩盗汗的,什么都有,都被他一古脑儿拌入了猪食,让他养的猪也像城里的富人那样大补着的,都被养得肥头大耳,腰圆臀壮。

  阿标则很守诚信,卖肉从不缺斤短两,让储记肉铺声誉甚佳。

  这两个原本相互支撑你好我好的男人,到头来弄得你死我活,难道只为一个梨花?

  来福渐渐听出来了,从连举家院子里传来的哭声不像是梨花的声音。他从台阶上站起身,继续朝梨花住的村西走去。

  路过连举家门外,他从许多人头的缝隙中看见连升的老娘坐在屋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面前的空地上停放着一具尸首,用一条被子盖着头脸和身子,只露出一双左右长短不齐的大脚。老婆子已经哭干了眼泪,哭着哭着就停顿一下,好不容易接上来一口气,又被“哇”的一声哭没了。连举和他媳妇在一旁劝了又劝,都不见效。老婆子说:“你们不要来劝我,有本事去把那该死的阿标杀掉,叫他一命抵一命!”

  连举吓得脸孔铁青,连忙叫老娘住口。“你这么嚷嚷,就不怕曹主席听见了,把我也拖去枪毙么!”

  来福跟连升老娘和兄弟本是很熟的,本想过去安慰安慰老人家,但见此情形他有点犯怵了。接下来这里会出什么事谁也料不定,他还是赶紧离开这处是非之地为好。

  他还留意到,身为连升的媳妇,梨花此时却不在这里。个中缘故,来福觉得他能猜着个大概。

  在今天连升被杀之前,来福从来没有把阿标想得很不好。当年的阿标诚实,有勇气,敢担当,很算得上一条汉子。他当兵多年,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应该不会只为一个女人就开了杀戒。月秀说曹主席杀人有瘾,这话顶多只说对了一半。是不是另有隐情是我不知晓的?连升临死前大呼小叫曹得标杀人灭口又有几分真假?

  这么想着,他到了老舂米坊,被民兵阿尧大声喝住:“站住!”

  阿尧端着枪,在离屋门六七步开外拦住来福不让进去。

  来福问为啥不让进。阿尧说不让进就是不让进,你就在外面等着吧。

  显然他认出了来福,就是早上在留下曾挡在他枪口前让他不知所措出了洋相因此挨了大舅一记巴掌的那个猪倌,阿尧又显然记取了教训,一改早晨的怂样,表现出一股他不曾有过的狠劲。

  “要等多久?”

  “不晓得。等着就是了。”

  等着吧。来福想顶多是耽误了旺财的下一个活儿。

  接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他俩都听到了屋子里面有声响。听着好像是梨花在哭,在骂人。可是来福转了个身,换了另一只耳朵来听,又像是梨花在叫床。

  一直板着面孔的阿尧朝他笑了笑。

  他问:“你笑得这么肉麻做啥?”

  阿尧说:“我看你才肉麻呢!”

  来福不吭声了,继续站着等。他不认识阿尧,只在梦里见过,那会儿他正端着枪对准连升。可他这会儿在连升老婆的门外站岗是啥意思来福不明白。约摸是受了那个梦的影响,他现在对所有端着枪的人都有点儿怵。

  又等了一会儿,屋门总算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是曹得标。

  曹得标也认出了来福,很顺口地叫了声“来福少爷”,把来福吓了一跳,连忙说:“使不得呀,曹主席,你不该再叫我少爷了!”

  “哦,对,对,”曹得标说,“新社会没有少爷了。那,那就叫来福同志吧。来福同志,我俩好久没见了吧?”

  “是啊,是啊,算起来有八九年了。”

  “是啊,八九年了!”曹得标颇有感慨。不过他无意回顾往事,而是问:“你怎么样,过得还好吧?”

  “还好,还好。”

  “我听说你做了猪倌,每天赶着一头公猪走村串乡……”

  “是啊,是啊,我现在也是贫下中农了。”

  “这就对了,做贫下中农好,要靠自己劳动……”曹得标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急忙跟来福道别,“我今天还有事。改日有空再和来福同志多聊。”说完他就带上阿尧走了。

  “曹主席走好。”

  来福看着他俩走远了,这才转身往梨花家去。

  走进门里,他差点儿撞上一个满地踉跄着的两岁男孩。他在心里骂了一句:阿标真是个畜生,当着小孩的面就把他娘搞了。他知道这个小的是梨花给连升生的。大的那个好像是叫才庆,应该有八九岁了,此时不在屋里。

  他看见梨花还坐在床上,眼睛红红的。她的上衣被扯掉了两颗扣子,扣不上,衣襟间露出一个奶子。他转过身去,听见梨花说:“你以前都看过的,有啥好害羞的?”

  来福没有转回来,而是继续走到饭桌边,从怀里掏出那四个鸡蛋,一个一个小心放到桌上。这时他又听到梨花说:“他强奸我。”

  他转过身来看着梨花,没说什么。刚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感觉到身后有鸡蛋滚动,他赶紧回转,一把接住那个已经滚出桌沿正往下掉的鸡蛋,重新放回桌上。接着,他又捡起落在地上的一根筷子,放到桌上拦住鸡蛋有可能滚动的方向。觉着都弄妥帖了,他才走回梨花的面前,说:“我拿来四个鸡蛋。”

  梨花用一只手抓住扣不上的衣襟,坐到床边上,说:“他要我嫁给他。”

  来福说:“鸡蛋还蛮新鲜的。”

  梨花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他还说他会明媒正娶。”

  “鸡蛋是月秀给的。”

  梨花再看他一眼,又忍了,接着说:“他说要是我嫁了他,他就认了才庆做儿子。”

  来福苦笑着说:“其实鸡蛋是给旺财的,它刚才跟珍珍做了。”

  “不然这孩子就是你的。他说鬼才相信你从没碰过我。”后一句她说得很低声,听上去很犹豫。

  “旺财这会儿还在月秀家的猪舍里,跟珍珍在一起。”

  梨花终于爆发了:“那是我的家!是我家的珍珍!是那婊子抢了我家的!”

  来福一愣,赶紧说:“是,是,珍珍原本是你家的。”接着他就岔开了话:“才庆怎么没见着?我没见他跟阿标走嘛。”

  梨花又哭了起来,让来福不知所措,虽然他明白梨花此时的心绪一定很乱,五味俱全。老公刚被枪毙,枪毙她老公的又是她昔日的相好,而这位昔日相好又刚把她强奸了,那会儿她居然还叫了床,还肯定让等在门外的昔日老公听见了,当时她却美滋滋地享受着杀夫仇人一边干她一边甜言蜜语说要明媒正娶讨她做老婆,而此时她老公的尸首还停放在婆家的院子里,婆家人却不许她过去守灵,埋怨说都是因为她,曹得标才对连升记恨在心……来福心想,无论换作哪个女人遇上这一切,今天都是她很难熬得过去的一天,都会把她逼疯或至少是半疯。

  果然,梨花止住哭泣,一把拉下扣不上的衣裳,躺下身,对来福说:“你不是一直说没碰过我吗?现在就来碰碰吧,碰碰我这身让你那么不待见的臭肉。趁我二次改嫁之前,你也把我干了,让阿标提前戴上绿帽子,也算报复了他当年让你戴绿帽子……”

  来福感到一阵深深的委屈,带点哭腔说:“梨花你别这样。再怎么说,我又没啥对不住你。”

  “哈,你没啥对不住我?你还好意思说!” 她坐起身狠狠反驳说,“你不觉得,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根子都在你来福少爷身上吗?”

  没等来福回答,她又补上一句:“还有你那个婊子!”

  这下他有点呆不住了,对梨花说了句下回再来看你,就转身出了屋子。随手带上屋门的时候,他听见身后梨花说:“来福少爷,求你别走!”

  门还是被他带上了。

  隔着屋门,梨花听到门外的脚步停住了,稍后还听到他在门槛处坐了下来。

  屋里问:“你不进来吗?”

  门外说:“就这么说会儿话吧。”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还是每天赶着公猪到处游荡吗?”

  门外说:“是啊,不然我还能怎样?”

  “你应该讨个老婆,安耽下来,别再漂泊不定了。”

  “我也这么想过……我问你个事,梨花,你得跟我讲真话。”

  “什么事?”

  “那些年,我在梦游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对你做过……”

  屋里一阵偷笑。“你问的是这个?”

  “是啊,我就想知道这个。”

  “你问这个做啥?”

  “你别管,你就说有没有吧。”

  “我记不得了。”

  “啥?你有没有跟哪个男人睡过你也不记得?”

  “许你梦游,就不许我梦游啦?”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嘟哝道:“你这么说,算我白问了。”

  屋里说:“现在还说那些有啥意思?”

  门外没话说。

  屋里换了话题:“你现在还经常给旺财洗脚吗?”

  “你怎么晓得的?”

  “你上回来,还跟连升说起过……”

  “没错,没错,现在还经常洗。每次给它洗完澡它总还不满足,还等着我另外再给它洗一遍脚。真是会享受哪!”

  “你从前不也这样?天天都要我给你洗脚,也是洗完澡又洗脚。你养的猪很像你呢。”

  门外嘿嘿地笑了。

  屋里又换了话题:“来福,你还是听我一句,讨个老婆,安个家,别再做流浪汉了。”

  “你说得轻巧。哪有女人肯嫁给我?”

  “你那个婊子呢?”

  “求你了,梨花,别这么说月秀!”

  “好,好,怪我说惯了。就说月秀吧,她现在做裁缝,手又巧,能挣几个钱了,日子肯定过得去。你不如把她娶了,搬到青芝坞来和她住。那宅子本来就是你的家嘛。”

  门外没吭声。屋里继续说:“那婊子,她应该不会嫌弃你的。想想看你从前对她那么好,满世界的人就数她最让你掏心掏肝了!一连几天泡在她那里都不肯回家。跟她一比我简直就是个会吓着你的巫婆……别说没有,我都明白。我知道你是因为她才不肯要我,才把我赶回了青芝坞。我没说错吧?那时的我,要去杀掉她的心都有了!可我不敢。可我又咽不下这口气。我得做出点什么事情报复报复你们……”

  她还是没听见他应声,就问:“你还在吧?怎么不说话?”

  门外回答:“我想起来了,你住的这地方,从前是个屠宰场,杀猪的。怪不得我闻到了一股生猪肉的气味。”

  梨花愕然,好半天才问出口:“你在说啥?”

  “我说以前这里是杀猪的。”

  “以前?应该是舂米的吧?”

  “我是说再以前,很久以前。那天我被一个当兵的带到青芝坞的村西头,就是你现在住的这个地方,看见一帮绿营兵在这里忙活,把十来头杀白了的猪往几辆马车上扔。胡把总在一旁坐着,让一个小兵给他捶背……”

  二十一

  在村里走了一圈,来福看出来这个战地养猪场还是做了规划,布置得蛮有套路的。将要出栏的生猪被安顿在村子的西头,每天总有十头八头在这里被杀掉,煺了毛,去掉下水,俗称杀白的猪,再被各营区派来的车马拉走,屠宰场这边的事情就算做完了。

  还需再养半年方可宰杀的小猪,都集中在村子的中部,以村街上唯一的十字路口为中心,足足囊括了整个村子的四分之三。这一区域相对比较安静,没有猪在被杀前的撕心裂肺的惨叫,也没有猪交配时兴高采烈的欢闹,只听得小猪们呼嘘呼嘘近乎细润无声的吃食声,听来很是开胃。

  剩下的是几十头留作下仔的母猪,被养在村东,也就是旺财这会儿被关着的地方,和村中大场严格地隔离开来。

  来福觉得,他们这样布局蛮有道理的呢,整个青芝坞可以简化为产房、食堂和屠场,让猪的由生到死一条龙式地完成。村东这边只管生产猪仔,它们断奶后就被送到村中大场去养大养肥,最后归西,在这里被杀,做了肉。

  在村西屠场的边上,那个带他来转转的兵卒指着不远处一个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说,那位就是整个养猪场官儿最大的胡大人,是个把总呢。

  “把总是多大的官儿?”来福问。

  “你连这都不知道?”那当兵的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我也说不清他官儿有多大,只知道他统领着咱百十来号弟兄。”

  这时,来福忽然看见留下刑场的那位曹监斩出现在青芝坞的屠宰场,和胡把总相互作揖、寒暄一番。胡把总叫人又搬来一张椅子请曹监斩坐。两人就在那里边喝茶边说话。隔得老远,来福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见曹监斩的神情有点神神道道,胡把总则一惊一乍,接着又恍悟过来,不住地点头,越来越欣喜。

  当兵的又告诉来福,留下的曹监斩因为离得近来过这里好多回了,但以往每回跟胡把总都谈不拢,每每不欢而散,原因是这位曹监斩总想说动胡把总给他那里的弟兄们多分配些猪肉,理由是他们当刽子手每天砍人很是辛苦,应该给点额外的补偿。胡把总每每对他很烦,一再推说这猪肉的分配他得听上面的,怎好乱徇私情?有一回胡把总还忍不住调侃曹监斩说,你那里不是每天都有宰杀么,何不弄点人肉吃吃?是肉都补人哪!胡把总戏弄曹监斩的这个话,很快就在青芝坞的弟兄们中间传开了,把他们一个个乐得不行。

  若论吃肉,在青芝坞养猪的这帮绿营兵无疑是很有优越感的。就算他们的胡把总一点也不作弊,按人头分配的杀白的猪肉他们一点也不比别的营区更多,却因占着近水楼台,不在调配单上的猪下水总是归他们了。每天十副八副的猪头、猪肚、猪肝、猪腰子、猪大肠,这些都归胡把总掌管。自己营里的百十来号人肯定吃不了这么多,他正好拿来做人情孝敬长官。裘千总酷爱大肠,再往上的蔡将军动辄要吃葱爆猪肝,甚至和春大人那里也说好了每隔一天送两副猪肚过去。所有能管着他的长官都很满意,手下的所有弟兄都日日不缺荤腥,这两条,让胡把总很自豪,跟曹监斩打交道很有底气,尽管官阶还比人家略低一点。

  “这回好像不一样呢,”那当兵的对来福说,“看样子胡把总好像不烦他了。好像这位曹大人给我们胡大人出了什么好主意,看把胡大人给乐的……”

  来福担心让曹监斩撞见,没准会有麻烦,不想再多逗留,就拽着当兵的掉头往回走。

  村里几乎每间房屋都养着猪。三千头猪把青芝坞撑得满满的。到处堆着从猪圈里扒出来的臭烘烘的粪料,在村街上一处处淌开污水,蓄满了洼地。

  来福问当兵的:“为啥不把猪粪施到田里面去?”

  当兵的说:“田都荒着,没人种,还施肥做啥?”

  “那也比堆在村里好嘛。你们不嫌臭吗?”

  “嫌臭!太臭了!我这鼻子就因为被熏得受不了,所以老流鼻涕。可也没办法呀。我们才一百来号人,要对付三千多头猪,哪还有工夫干这个?嫌臭你就捂着鼻子走路吧。”

  看得出这当兵的很爱说话。接下来他又告诉来福,其实最让胡把总感到头痛的还不是这满村满街的猪粪。这顶多是让人鼻子难受,眼睛看了不舒服,怎么也死不了人的。而弄不好真会要了胡把总和弟兄们命的,是两个连带着的互为因果难解难分的麻烦,一是猪饲料严重不足,二是猪长得太慢。

  见来福不太明白,当兵的解释说:“猪长得慢,多养一天就多耗费一天的饲料,那就让饲料更短缺了,只能给猪喂得少些以便细水长流。可你想,饲料喂得少,猪就长得慢,到头来就会吃掉更多饲料,他们就得更节省着喂,猪就长得更慢,就吃得更多……你说这事让胡大人头痛不头痛?”

  来福一边听他絮叨,一边在想,本来要是不打仗,东穆乡人都在,田里都种着庄稼,猪饲料肯定不缺,猪粪也有了去处。可如今,田里只长着草,而猪又不吃草,麻烦就来了。

  “要我猜,”当兵的继续说,有点像自言自语,“今天我们胡大人见了曹大人那么开心,一准是曹大人能帮我们弄来猪饲料了。”

  说着话,他俩回到了母猪队。来福看见旺财在院子里来回溜达,那神气好像是做过一番大事业了。他问储什长他离开的这会儿发生过什么事。

  储什长说:“你这个旺财可不得了!我从没见过这么骚的公猪!”

  “它怎么了?”

  “刚才在猪舍里面,我们赶进去一头母猪让它混混熟,预先有点兴趣,然后追母猪追到外面来,我们也好帮上一手。可哪晓得,没等母猪发动,它就呼地起身,一下子把母猪扑倒在地骑了上去,说干就干,等于是把母猪强奸了呢!”

  来福知道旺财经常是这样的,不足为奇。“那它现在打算怎么样?”话一出口,他觉得这么问好像不对,改口道,“我是说,接下来你们打算要它怎样?”

  “我们要它怎样?”储什长说,“你看看它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是肯歇了?恐怕要是不让它再做一回,它会强奸我们也讲不定的。”

  来福说:“不行啊,大人,我今天还得回去。旺财要是再做一回,它会走不动路,走半道就赖地不起了。”

  “谁说让你回去了?”储什长拉下脸来,环顾一下在场的众人,问他们:“你们谁跟他说过他可以回去?”

  “我们没说过,大人。”

  储什长又盯着刚才带来福去转悠的那人问:“是不是你跟他讲了这话?我知道你嘴碎。”

  “没有呀,大人。”

  “真没有?”

  “真没有。”

  “那你说过什么?”

  “我只说了猪饲料的事,说留下的曹大人好像在帮我们弄到更多饲料。”

  “放屁!曹大人那里只有死人,哪来的猪饲料?”

  “这,我只说是猜的。瞎猜的,大人。”

  “那好,”储什长转向来福说,“你留下。”

  “这,这是为啥?”

  “你这个旺财,我们还用得着。”

  “那,那得用多久?”

  储什长笑了笑,回答说:“那得看它有多大能耐了。你晓得的,我们这里母猪多得很,六七十头呢。”

  来福惊恐地看着他:“大人该不会要旺财做那么多吧?”

  “那倒不会。还有别的公猪嘛。不过你这个旺财是最棒的,应该让它多做些。能者多劳对吧?”

  来福还是很紧张。“你们要做多少?”

  “这个嘛,很难说得准。”储什长拍拍来福的肩膀说,“你怕啥?多做就多给钱,一文不会少你的。”

  “这么说,我得在这里呆多久也说不准喽?”

  “呆着吧,呆多久都行。这阵子旺财就归我们养了。你呢,闲着没事就各处逛逛。又不用你干活,只等着拿钱,多好的营生!”储什长淫荡地一笑,又说,“还有旺财,它也亏不了。我们这里多数的还是小母猪,有些还是黄花闺女呢。”

  来福还想再说什么,可储什长已经管自己走开了。一个老兵接着开导他:“这位兄弟,你脑子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横竖你养着一头公猪,本来就是图着它多干母猪能给你挣钱是吧?那好,你就在这住下,省掉每天来来回回走那么多路的力气,你的公猪至少能多干一件活,你不就多拿一份钱么。”

  来福想想也对,心里乐意了,嘴上还须矫情一句:“可你们这里实在太臭了!”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

  来福看着他,没看出他有一点说笑的意思。“你真没觉得臭气熏人?”

  “真没觉得。这不,到处都一样么?”老兵说,“乡下嘛,我闻着,到处都是这样的气息。”

  来福听从了他的劝告,不再拗了,当晚就在这绿营养猪场的母猪队住下来,被安排和一个蒙八旗的兵卒同住一屋。来福认得他,就是白天陪他去村里走了一大圈的那个爱说话的家伙。

  这蒙古兵名叫那日达,原是向荣大帅麾下。前回的江南大营被破营后他落荒而逃,做了游兵散勇,在这一带的山乡游荡了多年。后来又被这回的和春大帅的江南大营收容下来,编入了汉人的绿营,成了派到青芝坞来养猪的胡把总这队人马的一员。虽说蒙八旗地位在绿营之上,却因担心把他算作逃兵,那日达不敢声张,不能指望回到自己所属军籍所在旗下了,只得混在他们汉人当中。不过这帮绿营弟兄对他还算照顾,知道他受不了猪的骚臭,就让他打打杂,跑跑腿,干些尽量远离猪圈的活儿。但他们谁都不愿和他同住一屋,都嫌他身上有很重的膻味儿。

  来福想来觉得奇怪,青芝坞这些绿营兵的鼻子好像都很特别,能闻得出人家身上许多年前留下的膻味,却闻不出这地方每天都在散发着的猪臭。

  很快,来福就和这位爱说话的蒙古汉子交了朋友。原因之一就是在整个母猪队里,似乎只有他和那日达两个人闻得见空气中弥漫的臭味,或者说只有他俩觉得难受。

  晚上睡觉前,那日达对来福说,留下营区的那个曹监斩今日来找胡把总,这个事让他越想越担心。来福问他担心什么,那日达又说不知道,说不清楚,可他就是觉得要出事情了。

  第一个晚上睡在既是猪圈也是军营的这间农舍里,听着一个蒙古大兵临睡前对他这么说,来福实在有些害怕。会出什么事呢?和留下的曹监斩有相干吗?这些对他来说都太玄太不可捉摸,他只求接下来的日子里旺财千万别跑到村西的屠宰场去。那里的人可是个个都杀猪,他们身上的生猪肉味可是再浓烈不过了。旺财若是去了那里,会闯下多大的祸,来福连想都不敢想。他的挨了五十记军棍的屁股这会儿还痛着呢。

  二十二

  说起来,青芝坞营区这一百来号弟兄同在胡把总的麾下,待遇一样,有福同享。但细分一下,因为各司其职,就各有各的职务之便,各有各的近水楼台。譬如村西那边,虽说猪下水都归胡把总拿下,除了孝敬各级长官的那些,余下的他会在自己人里按人头分配,一碗水端平。可胡把总也有打盹的时候,就管不到下面的人做点手脚,多留几口在自己嘴边。日子一长,其他两处的同营弟兄肯定知道西边那伙的这点猫腻,心生羡慕,渐而妒忌起来。

  再过来,在大场养猪的那帮,表面看很不幸。他们不能提前宰食还没养大的猪,不像西边的弟兄有猪下水可私吞。更苦恼的是,他们还抱怨说自己身处村子的中部,颇受村子两头的勾引,每天从西面飘来阵阵生猪肉的腥里带香被勾起食欲,又从东边传来声声猪的交欢刺激了性欲。两头感动,却是两头落空,既没得吃又没得干,馋瘾和骚劲齐发,活活的受煎熬啊。

  其实没那么可怜。起码能遇上有小猪病了,怕它传染开来,那几个不怕病也不嫌肉酸的馋鬼索性把它宰了吃了,也算捡着了一点便宜。

  更别说,他们还有一宗让东西两头的弟兄都羡慕不已的进项,就是他们这边有从小公猪身上阉下来的猪卵子。这可是好东西呀!还不归胡把总管,而且很多很多,多得他们自己吃不完还可以拿来和西边换猪肝换猪肚什么的。所以每当他们和东边的弟兄吵架,责怪东边任由公猪母猪搞出那么大动静让他们很受不了,东边的人就回敬道:“你们少吃点猪卵子就受得了了。”

  算起来最没啥可捞的应该就是母猪队这边了。他们有啥吃的?母猪产仔后的胎胞能吃吗?

  连来福都替母猪队的弟兄们感到委屈,他们这边哪有近水楼台呀?

  可是他错了。母猪队有没有近水楼台,全营弟兄心照不宣。

  这天晚上轮到那日达站哨,来福没事,陪他在院门口闲聊了一阵。那日达告诉来福,在他的家乡,草原上的羊群绵延到了天边,远远望去,就像是白云从天上流淌下来。

  “你有点想家了吧,那日达?”

  “是啊,我有七年没回家了。”他擤了一把鼻涕,接着说,“可也不全是想家,主要还是想草原。你们这地方要是有草原,养着许多牛羊,我也就不怎么想家了。”

  “不成啊,那日达,我们汉人养不起牛羊。就算我们这里原本是大草原,我们也会把它弄成田地种庄稼的。”

  “那为啥?你们不是也喜欢吃肉么?”

  “我们人多呀。你们的和春大人不是说了,汉人都很会生嘛。地就那么点儿大,肯定是种庄稼养活的人多。”

  “不一定吧。我们的草原也养活了很多人呢。”

  来福就跟他算起账来:“一亩水田至少能养活一个人。可就这一亩地大的草场,能养两头羊不?”

  “不能。”

  “就算能,光是两头羊,够你吃一年吗?”

  那日达这下服了,感叹道:“你们汉人都很会算账。”接着他擤了擤鼻子,又说:“所以你们只能养猪了。”

  “没错,猪可以圈起来养,不占耕地。而且猪什么都吃,泼辣,也容易养。”

  “所以说你们汉人太可怜了,”那日达自说自的,“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块肉。”

  来福一怔,说:“有饭吃就不算可怜了。”

  那日达接着自己的话说:“吃的还都是猪肉。猪太脏了。”

  “你嫌猪脏?”来福觉得应该替猪辩护几句。“这你就不懂了,猪其实是天底下最爱干净的畜生了。只要有可能,它每天洗澡比你还勤呢。”

  那日达听他这么说有点不入耳,赌气道:“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天底下的畜生里面,最高贵的是狮子、老虎这些,因为它们是吃肉的。次一等的是牛羊,它们吃草,很干净。最末等的就是猪了,因为没得吃就什么都吃,乱吃一通,最可怜了。”

  这话让来福不入耳了。“照你这么说,兄弟你是吃肉的,跟狮子、老虎是一类。我什么都吃,跟猪是一类,是吧?”

  “我可没说人。我是说畜生嘛。”那日达搂了搂来福的肩膀算是抱歉了。“不过说正经的,眼下在这地方,依我看还是养牛养羊比养猪好。”

  “养牛养羊?怎么养?”

  “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眼下我们的猪饲料很缺。为啥会缺呢?就因为这地方已经好多年没人种地打粮了。没人种的地,你想它会长什么?就是草!只有草!漫山遍野的草!可猪又不吃草,再多的草也帮不了它们。所以我就在想,要是这会儿我们这里养着的全是牛羊,你想它们还会缺饲料吗?依着我就全都放出去让它们吃个畅!”

  来福心想,这家伙抬杠还抬出了几分道理来,听上去蛮像回事的。

  天晚了,他回屋睡觉了,留下那日达在院门口站哨。

  睡到半夜,他起来解手。正对着茅厕里的尿桶撒得稀里哗啦之际,隐约听到隔壁的猪舍里有人小声哼哼着。他醒了神,急忙收住尿,静静地听了会儿。这回听到那人好像是在对母猪说话。没听清他说什么,只觉得那声调很是情意绵绵。来福生怕吵着那人,接下来把剩余的尿撒得小心翼翼,滴滴答答。

  可是,当他撒完尿走回屋子的时候,他又疑虑刚才自己是不是在梦里。有点像是梦呢,一个男人半夜三更在猪圈里对着母猪柔声细气地说话,自己还哼哼唧唧,当真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回到床上,来福想,我怎么又梦游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他看见换岗回来的那日达手里拿着一包东西,问他这是啥?

  “猪卵子。”那日达说着,随手往桌上一扔。

  来福好奇地打开纸包,看到六个猪卵子,正好是三对。“哪来的?”他问。

  “不该你问的别问。”那日达一边说着,一边脱衣服准备睡觉。

  来福把六个猪卵子重新包起来。“你也吃这东西?不会吧?”

  那日达躺上了床。“我不吃,可我能拿它换酒喝。”

  来福换了话题:“我昨晚出去撒尿,听见猪圈里好像有人……”

  “没错,就是那家伙给的猪卵子。”那日达昏昏欲睡,自己招了,“拿了他的东西我就放他进来……好了,兄弟,干你的去吧,别叨扰我了。”

  到了中午,那日达一起来就带上那包东西去了留下,说是那里有个刽子手是他朋友,老是勃不起来,所以他相信六个猪卵子能换那哥们的大半瓶土烧酒。

  由此来福知道了,每晚轮上站哨的弟兄都有可能收下猪卵子或者猪肝、猪肚之类,然后放人进来做他们想做的事。原来这母猪队的近水楼台是如此这般。

  日子久了,从爱说话的那日达嘴里他还知道了更多,知道胡把总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若有哪个弟兄头天夜里做了这事第二天还忍不住跟别人去讲,胡把总一旦得知准会把那小子打得皮开肉绽。只能做,不能讲。胡把总训斥得很在理:“你们的鸡巴憋不住也就算了,你们的嘴巴也憋不住吗?”

  知道的太多了,来福开始惶恐不安。储什长还是不肯放过旺财,回家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可就在这时候,一股前所未有的酸叽叽的腥味开始在青芝坞日夜弥漫,几乎要盖住原有的生猪肉味。而且这气味很容易往人身上沾,沾得很牢固,无论是衣服上还是皮肤上,洗都洗不掉。

  没有人告诉来福这是怎么回事,连储什长也说不知情。这气味是从村子中部的大场那里传开来的,那日达去打探过,回来告诉弟兄们胡把总不知从哪弄来一种新的饲料,数量不算太大,但源源不断,让村中大场的那帮弟兄把新饲料拌入原先的饲料里一起喂猪,说是吃这个能够大大减轻饲料匮乏的压力。

  “真是这样吗?”储什长有点不敢相信。

  那日达说,大场的弟兄告诉他真是这样,他们那里的猪吃了这种新饲料果然扛饥,胃口小下去了,长膘却快很多,有点像是平常总是吃素的人,一下子改吃荤了,饭量会减小,人却长胖了。

  “你是说,他们那里的猪现在吃荤了?”

  “好像是。”那日达说。想了想,改口道:“应该是吧。”再又想了想,再改口:“肯定是。”

  “你凭啥这么肯定?”

  “我知道,我们这阵子闻到的这股酸叽叽的腥味就是从他们的新饲料发出来的,那肯定是某种肉的味道。”

  储什长茫茫然地问弟兄们:“你们想,那会是什么肉呢?”

  众弟兄茫茫然地看着彼此。

  储什长指着其中一人说:“我们母猪队里数你最傻了。你说说看,那是什么肉?”

  “我咋知道?”这人大舌头,说话慢条斯理。“总不会是人肉吧?”

  包括储什长在内,众弟兄都爱听他说话,听一句笑一句。

  那日达没笑,阴沉着脸说:“那可不一定。”

  一下子,所有的人都僵住了,都盯着他看,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个究竟。但那日达没再说什么,众目睽睽之下管自己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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