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猪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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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9-09 14:37
三十四
西面的城门已被太平军的大炮轰开,另外还轰塌了两三处城墙。辛县肯定是守不住了。但令人纳闷的是,他们轰开城门后并没有趁势杀入城中,也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可让城中百姓据此揣摩他们因为什么缘故停顿下来。百姓们只是觉得,随时随刻,长毛说来就来,只须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跟前,再一眨眼就人头落地了。
但也不是人人都想得这么凶险。有人就敢打赌今夜无事,天亮前长毛不会拔营进城。所以嘛,想干什么,今夜赶紧。
有些人直到这时才想起来要逃走。另有人至此还下不了决心。
入夜了,外面很乱,满大街是人们慌慌张张跑动的声响。
采月楼里一盏灯也不点,唯有老鸨手里端着一支蜡烛。她又问一遍:“快点说话,你们走还是不走?”
二十几个姐妹都不吭声,借着老鸨手里的烛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要走今晚就走,一路上还有许多伴呢。”老鸨说着,用脚尖碰了碰就地搁着的一只盛满炭灰的锅子。“走之前先用这个烟炱灰把你们的脸蛋都抹一抹。”
有个女孩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去正要伸手往锅里抓灰,忽被另一个年长些的姐妹拉住。“别抹灰,月秀,我们都不走,就呆在这儿了。”
老鸨看看她,问:“月眉,你知道你在说啥吗?”
“我知道。”这姑娘反问道:“妈妈你看我们这样的小脚,走得了多远?”
“不用走太多路。”老鸨跟她们透了底,“我们先出南门,再往东去,只须走三四里路就到了袁庄,在那里有我的大哥会接应一下,弄来几辆马车拉上你们。”
“要是弄不到马车呢?”月眉问,“这兵荒马乱的,谁家有马车还不留给自家逃命?”
老鸨被她这么一顶,不免慍恼,厉声责问:“你怕没马车多走路,就不怕长毛来了命都难保?”
“不至于吧,妈妈,我们不过就是窑姐儿,长毛何苦跟我们过不去?”
“可我就是很害怕。”刚才被她拉住的月秀姑娘哆嗦着说,“听说长毛要挖人心肝煮来吃,还会把女孩儿剥光了衣服架到火上去烤。”
“别听他们瞎说。”月眉搂住月秀安慰道,“长毛也是男人,是男人都会喜欢你,想要你。喜欢你这白净的脸蛋,”她拍拍月秀的脸,又摸一把月秀的胸。“喜欢你这对翘翘的奶子,想要你这圆滚滚的屁股……好妹妹,你怕啥?我就不信像你这么个人见人爱的小美人儿,男人们舍得把你烤了!”
不光是月秀,姐妹们都被她说得羞红了脸又乐滋滋的,连老鸨也忍不住嘻嘻笑了。
见此情形,月眉愈发放开了说:“是男人都有我们拿捏得住的那个把柄,怕他作甚?大不了把你的身子脱光了往他面前那么一躺,”她做了个表示任由男人随意摆布的手势,“看他还能对你凶得起来不?”接着她又转向老鸨说,“要我说,妈妈,没准长毛来了我们采月楼生意还更好。有啥道理吗?当然有。我听说,除去封了王做了大官的,其余所有的长毛就算结了婚也必得男女隔离,分开着过。这还不把人憋坏了?而我们采月楼的姑娘个个狐媚又久经风霜,什么样的男人对付不了!”
姐妹们都被她说动了。最后连老鸨也答应不走,留下来照看好她的孩儿们。
当晚,采月楼大门紧闭。两个保镖还把门外的灯笼也摘了。姐妹们聚在楼下客堂相互厮守,谁都不想回自己房里独自呆着。要死也死在一起,到了阴间也有个伴儿。心里这么念叨着,平日里为笼住可意男人多少有点彼此较劲的这帮女人,今晚格外相亲相爱,手牵着手,够不着的就掏出手绢各牵一角,一边彼此壮胆,一边互相把对方的忐忑看在了眼里。虽然刚才月眉那样说了,她们也都情愿拿她的话给自己打气,却毕竟谁也不曾见过长毛。万一他们不像月眉说的那样好对付,不吃她们的这套,那可说不好会出什么事了。
采月楼里一片死寂。黑暗中众姐妹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她们还听见月眉悄悄对月秀说:“好妹妹,你这皮肤摸上去太舒服了!姐姐我一直偷偷喜欢着你,你看不出来吗?”
接着,她们听见了月秀刷的一下脸红的声音。
接着又听见她俩在亲嘴。
然后人人都听见自己心跳更快了……
好一会儿,终于有个姐妹忍不住问老鸨:“妈妈你怎么不管管她俩?”
老鸨说:“算了吧,明天还不知道是死是活……你们哪,也都随便吧。想干什么,今夜赶紧。”
说完,她用手中的蜡烛点亮一盏灯,然后离开了。很快又有几对姐妹搂在一起亲热起来。
没有这项兴趣的姐妹们仍旧手牵着手,头皮麻酥酥地等待着长毛不定什么时候连人带马冲了进来。
让她们没想到的是,长毛还没进城,坐地户先来了。
刚才还明明是闩着的大门不知怎的就忽然洞开,呼呼啦啦闯进来一大帮衣着邋遢的男人,很快挤满了前厅。
老鸨看他们有点面熟,知道是平日里常在采月楼前晃来晃去又探头探脑的那些个猫三狗四的张泼皮刘赖子。她不屑和他们说什么,转过脸去厉声责问那两个保镖:“你俩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保镖正忙着从这帮男人手上一人一份地收钱,一时没顾得回答老鸨。现在看清楚了,他俩肩上都斜背着包袱,显然是打算好收完钱就走人。
老鸨这下软了,小心地问:“怎么你俩要走?不是说好留下来的么?”
一个马脸男人,有点像是领头的,代替他俩回答说:“妈妈还有你那班女孩儿留下来太应该了,横竖还有哥哥我和弟兄们来护花嘛。可他俩若不走,长毛来了只怕是会抓去当兵呢。”
老鸨没好气地问:“你不也没走么,怎么你就不怕叫长毛抓了去?”
“妈妈哎,你瞧瞧我,一身都是歪歪斜斜的,长毛哪里看得上我?”他说着,又拍拍身旁一个佝背男人的肩膀接着说,“还有我这帮弟兄,一个个也都是歪瓜裂枣,哪里好跟你手下这两位壮士比?瞧他俩身板多挺,好比两块石碑,长毛见了一准欢喜!”
像是被这话吓着了,两个保镖一收完钱就赶紧走人,只咕哝了两句“妈妈保重,姐姐们保重”就匆匆溜走,道别时连头都没好意思抬起来。
“两位壮士走好……”
老鸨自己也不明白她在咕哝着什么。太让她吃惊了。他俩跟随她很多年,她给的好处很多很多,没有钱她给钱,没有女人的时候她就给他俩做女人。可到了,还是这般薄情,有点风吹草动就扔下她跑了,还当着她的面把她卖了,放进来这么一帮猫三狗四的下流坯。男人都是些什么混账东西!
没等她回过神来,给保镖交了钱的猫三狗四们推搡着要往里面去。她赶紧拦住他们,大声斥责:“你们要干啥?烂鸡巴东西!说你呢,给我站住!都给我站住!你们想怎样?”
“我们都馋死了!”
“是啊,妈妈,快让我们尝个鲜吧。”
有几个说话横的,嚷嚷说老子花钱玩窑姐儿,你这个妈妈怎么拦着不让进?
老鸨说我看见你抠抠搜搜的掏了两个铜子儿。就这个也叫花钱了?省省吧,留着明天买几个烧饼吃。想嫖我家小姐你做梦吧?再说你那几个铜子儿又不是我拿着的。
对方说,老子才不管钱是谁拿着的,横竖是你们采月楼的人拿去了。拿了钱还不叫你家窑姐儿出来伺候,你这个妈妈有点横呢。
老鸨说你不要张嘴闭嘴窑姐儿窑姐儿的。我家是青楼,不是窑子!不是那种下三滥的地方只认钱不认人的。光有钱算个屁!就你这品相的,让不让你进房还得问问有没有小姐愿意……还有你,你也是。瞧你这邋遢样,鼻涕都没揩净,让我家小姐见了,只怕是昨天的隔夜饭都得呕出来!
这话太伤人,他们要动粗,开始对她推推搡搡。
幸好马脸男人出来说话了,制止住他们:“弟兄们别这样。别忘了我们说好不是来捣乱,是来陪姐姐们找乐子玩耍共度良宵,可不能蛮来动粗耍横的。妈妈说的对,她这里是青楼,跟别家窑子不一样,是要讲点斯文的。这里的姐姐都是冰肌玉肤,琴棋书画,哪里受得了你们大粗嗓门哇啦哇啦,大粗胳膊抡来抡去?”
有人不服:“管他啥个冰肌玉肤!你把她压到身下,不就跟别家窑姐儿一样了么?”
马脸说:“这你就瞎说了。别家的窑姐儿没事常在街上闲逛,常让你这号泼皮摸一把奶子掐一把屁股什么的。可你哪里见过采月楼的姐姐在街上跟人打情骂俏的?这能一样吗?你摸着过哪个采月楼姐姐的屁股了?你馋得要命的不就是这个么!还嘴硬什么?”
弹压住这位弟兄,马脸又转向老鸨说:“可是妈妈你也别怪他,要怪只怪你家小姐太迷人,让他馋死了。他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其实也不光是他,我们所有弟兄其实都是癞蛤蟆,正如妈妈你看到的这样,我们都是这辛县城里最不成器、最不让人待见的穷鬼、癞子。可是妈妈你想过没有,既然老天爷也让癞蛤蟆有爱美之心,也让我们这帮穷鬼、癞子仰慕上了你家小姐们,仰慕得要命!怪怪,冰肌玉肤哪!怪怪,琴棋书画……”
老鸨打断他:“我才不信你们也懂得仰慕佳人,赏识风雅,不就是裤裆里那件物事儿在作祟么!”
“妈妈你这么说可冤枉我们了。没错,弟兄们是长着你说的这个物事儿,可这也是老天爷让长的呀!老天爷说了,世间万物都繁衍不息,他不能独独不让穷鬼、癞子传宗接代。所以妈妈,裤裆里长了这物事儿不是我们的错。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来这里真的不是只为摆平它来的。若是只图那事儿,那好办,今夜全城的窑子都在请客,只要是留在城里还没跑掉的男人,都不用花钱随便去逛。妈妈要是不信可以派个人去找随便哪家打探打探。再不济的,想干女人,街上有不少逃难逃散的,随便按住一个强奸了,只管去干,今夜没人管。官府和富人都逃光了,城里不剩一兵一卒,没人巡夜也没人打更,等于是阎王告假,任由小鬼作乱。不过妈妈,我们可没想做坏事,既不偷也不抢,只想在这生死不保却样样怪事都可能冒出来的乱世,做成一桩平常连想都不敢想的美事!这可是天赐良机呢,妈妈你就顺了这天意,让癞蛤蟆也吃上一回天鹅肉吧!”
其实,就在他缠着老鸨说个不停这工夫,一多半同伙已经绕开老鸨溜进里面去了。客堂那边响起月眉的呵斥声和另几个姑娘的尖叫和哭闹,老鸨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她赶过去一看,大势不妙。有几个胆小的女孩已经被男人们哄着唬着半抱半拽地弄上了楼去。大部分女孩还在抗争,和猫三狗四们周旋着,扭打着。月眉端起一张凳子抵住朝她扑来的男人,不让他靠近。他挣脱开四个凳脚,转到右边去再次进攻她,她也随他转过去,还是拿凳脚去戳他,顶他。
老鸨却看得明白,跟男人们这样抗拒不从,姑娘们扛不住多久。
一个女孩拼光了气力瘫软下来被男人死死按住,竟要当着众人扒她的裙子。她只得求饶,要这男人跟她上楼去她房里再做。可他等不及了,顾不了那么多,就在这纷乱的撕扯打闹中扒去女孩的裙裤把她做了,一边做还一边宽慰她:“没人顾得上我俩。没人看,没人看……”
本想冲上前制止那畜牲的老鸨,自己也被两个男人扭住了胳膊动弹不得。第三个男人凑上来把她的裙裤退下一半,三下两下就插了进去。他还在她身后拍着她的屁股挖苦说:“妈妈,你这个可不是冰肌玉肤呢。”
三十五
还在采月楼遭劫之前,外面的街上就逐渐安静下来了。要逃走的都逃出了城外,留下来不逃的人家全都门户紧闭,灯也不点,全城除了几家窑子漆黑一片。没有人逗留在街上,所以没有人知道街上此时发生了什么。
在那些临街的房屋里,屏息凝神等待长毛随时进城的人们,隐约听到街上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陌生的声响,渐渐地移近到门外。乍一听,还以为是大群马队从门前经过。可仔细一想,马蹄声不该是这么轻又这么闷的。这磕嘚磕嘚的声音一阵过去又来一阵,像是什么队伍川流不息。
有一家的女人听出来了,小声告诉她男人,门外走过的是猪,很多很多的猪。
她男人刚骂她一句“你才是猪”,就分明听见了那蹄子踩地的磕嘚声里还伴有几声猪的哼哼。
怎么会呢?男人说,这可是城里呀。
是不是长毛把猪都从乡下赶来,要拿我们县城当猪圈?女人问。
不晓得。有可能吧。长毛做事常常是新样儿的。
那倒也不坏,我们有新邻居了,起码比逃走的那几家好相处些。
你说啥?说人还是猪?
都是,人也是,猪也是。
他俩这么叽叽咕咕的当儿,房门还被外面的猪撞了几下。
满街的猪都在寻找着光亮和可容身的屋舍,却因满街的房屋都紧闭门户,只好继续走,继续找。
从青芝坞逃出来有些日子了,惊魂已定,猪们便厌倦了风雨凄凄的荒野和半饥半饱的自由,开始怀念猪舍和食槽。青芝坞是回不去了,通往那边的道路一截一截地全被沿途各村严防猪瘟病传入的村民死死封住,连夜晚都有人把守,实在闯不过去。
上千头流浪猪就这样被驱赶到了县城附近。今夜趁着城门洞开,它们涌入城里来碰碰运气,只求有一处房舍寄宿,能与人为伴就行。
结果,比较幸运的一伙就找着了采月楼。门大开着,里面还有灯光。
几十头猪,也可能有上百头猪涌进了采月楼,穿过天井直奔人气很旺的客堂。
客堂里还乱着,桌椅和茶具乒乒乓乓。此时只剩少数几个女孩还在奋力抵抗,多数的女孩已经就范,或是上了楼,或是拖到客堂外面去干,甚或就在这间屋里,把中间那块地方让给还在厮打着的男女,已经苟合上的男女退缩到供案下、角落里,边看热闹边做事。
可就在成群的猪涌进客堂的刹那间,所有人的所有动作都停下了。一张张面孔很快就从迷惑、惊讶变成了惊恐、惧怕。
这是一群才养了半年的小母猪,个个屁股滚圆,面孔粉红,见了男人欢喜得很,一上来就舔手,蹭腿,动作酷似狗见了主人,弄得这帮正在跟女孩们撕扯或是苟合的男人顿时僵在了那里。月眉们趁机逃走,撇下他们在客堂,任由小母猪们恣意亲舔……
故事讲到这里,饭桌上一片哗然,朋友们纷纷指责楼法官胡编乱造愚弄听众,说你收集到的这个算狗屁史料,分明就是黄段子嘛!
楼法官却不动声色地说:“你们要是晓得这些小母猪是吃过男人肉的,而且喂它们吃人肉的也是男人,你们就不会瞎起哄了,就应该明白这群小母猪对男人有好感,不算太离奇呢!”
一桌的人都听傻了,他就不得不把那本笔记上说清军如何在留下那里设刑场杀俘虏,后来又怎样把青芝坞弄成养猪场,再以俘虏的肉拌入猪食度过饲料不足的难关,这种种前因跟他们讲了一遍。
接着他告诉他们,就在李秀成的太平军攻占辛县县城之前,准确说就是那群小母猪闯进采月楼搅了泼皮们好事的前十天半月,在东穆乡的青芝坞,另一支两百人的太平军从溃逃的绿营兵手里接管了江南大营的养猪场。但他们不知深浅,对绿营兵做过的事毫不知情,还日复一日地拿平常饲料喂那些没跑掉的阉公猪,结果就频繁发生阉公猪们想人肉想疯了,动辄会咬给它们喂食的士兵的手。到后来几乎每个人的手背手腕都伤痕累累。谁都不愿太靠近它们,喂猪的时候都是提着木桶,把里面盛着的饲料老远地泼向猪食槽。
做东的鲍乐问:“那为何跑进采月楼的猪不咬人,只是舔男人的手?它们就不想人肉了吗?”
楼法官说:“它们当时应该不饿。”
“你怎么晓得它们不饿?”
他摇摇头,不想说。
“那不行,你不能只说半截儿故事吊我们胃口!”
“这可是在饭桌上呢。”楼法官说,“我只怕再往下说会坏了你们的胃口。宁可吊着也不要坏了,是不是?”
他们说不怕倒胃口。他终究还是在他们的逼问下说出了那些小母猪为何不饿的实情。
那些日子,辛县城外的许多地方尸横荒野还来不及掩埋。人们不难发现许多清军阵亡者的尸体被啃食过,留下了很明显的猪的牙痕。
三十六
那天,旺财带领十六头母猪和几窝猪仔逃离青芝坞,特意不走乡道,专走山间小路,远远地绕过了留下。
它这是要尽量避开人,是为母猪和猪仔们好。母猪的身躯那么庞大、臃肿,动作那么迟缓,再加上有那么多猪仔跟着,浩浩荡荡,拖拖拉拉。若再遇上舞刀弄枪的人,它们很容易成为猎杀的目标。
可这一路太辛苦了。家猪原本就不善行走,更不堪经历长途跋涉。有几头母猪快要生产了,就是这一两天里的事。它们负担太重,体力不支,走不上一里路就要卧下休息一阵。还有那几窝猪仔,动不动就缠着各自的猪娘讨奶吃。就这样,旺财的队伍走走停停。
磨蹭到这天傍晚,旺财有点急了,渐渐的不耐烦起来。它只想早点回家,它的主人一准在焦急地等它回去,它不能被这群娘儿们拖累在这半道上。所以,当傍晚来到一片林子里,有一头名叫珍珍的母猪躺下身准备产仔时,旺财不愿再等了,打了个喷嚏,管自己朝前走去。
别的母猪和猪仔虽然很累,很想借此机会歇息一阵,却害怕被旺财甩了,不得不硬着头皮跟随上去,把要产仔的珍珍扔在了后面。
走着走着,天黑下来了。不善行走的家猪更不善夜行。旺财只得停下,找到一处有几棵倒伏的大树洼地,让母猪和猪仔们歇了。这地方背风,还有一地树叶现成地铺在身下,野地里露宿不能再适意了。春末夏初,不冷不热。有旺财在,也不用担心野兽来袭。
可是不行,它们还是睡不沉,一颗心随时吊着,稍有动静就立刻醒来。毕竟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露宿野外,头一回没了主人看护,就算不害怕也肯定不习惯。所以,当旺财半夜里忽然起来,要往来路折回,母猪们也都立刻起身,叫醒它们各自的猪仔,情愿不情愿地都要跟旺财回去。
它们也闻见了,知道是有一种气味在吸引着旺财。
回到了傍晚经过的地方,它们看到那头落单的母猪已经生了,这会儿七八头小猪仔正趴在它身上吃奶。旺财现在很肯定这一窝猪仔是它的种,它一一嗅过它们的体味,最后又上前舔了舔珍珍的脸,挨着它就地卧下了。
这地方论舒适跟刚才那片洼地差远了。那里满地是草,还有厚厚一层树叶,躺在上面很软和,还吹不着风。而这里,几乎没长什么草,只有一地乱石,躺下很硌。
可也只能歇在这里,因为做头领的旺财歇下不走了。刚出生的猪仔还不怎么会走路,不可能挪腾地方。
此后的一整天里,旺财一直守在珍珍身旁不走,让它安心了许多,不影响它出奶水喂养猪仔。横竖是跟定了旺财,和它在一起才有安全感,所有的母猪和半大猪仔也都滞留此地。
天亮后,猪都饿了。尤其是珍珍,它需要大量进食才能不停地产奶,好让它的还很孱弱的猪仔度过最容易夭折的最初几日。旺财往母猪堆里去走了一圈,叫那些没有猪仔拖累的母猪分头去找食物,告诉它们这附近的几处山坡上有的是苞谷地和番薯地,还有没长熟的南瓜和西瓜,都去弄来,凡是猪能吃的都行,越多越好。
别的母猪都去了,剩下一头比较年轻的,很不服,卧地不起却高昂着头,意思是你自己怎么不去弄?
旺财走过去,猛踢一脚,要它站起来。可这小猪婆非但不起身,还索性翻了个身撒娇,把肚子亮给旺财看。能看出它才生过不几胎,还是个半生货,肚子结实、平整,没有一处松弛和皱褶,上面两排乳头既嫩又挺。
让它这么一勾引,旺财果然发动了,很利索地做了事。
小猪婆再又卧下身,以为这就行了,已经讨好过旺财,它也可以免除劳动而坐享其成。
不料,旺财上来又是一脚,完全看不出领它情的样子,一副凶相,不容抗拒,硬是逼它起来去林子里找食。
营地里只剩下几头有猪仔要照料的母猪。旺财围绕着它们走来走去,不时地停下来往林子深处瞭望一阵,直到确信没有什么危险在靠近它们。
半个多时辰后,出去找食的母猪们陆续回来了,嘴里叼来这样那样的能凑合着填饱肚子的食物,在旺财跟前一一卸下。它们自己已经吃饱了,可它们带回来的这堆东西显然不够留在营地的同伴们吃的。甚至有个家伙空着嘴回来了,而它自己的肚子则吃得圆滚滚的。旺财见状怒不可遏,一顿拳打脚踢把它赶跑,还冲着它后背怒吼一声,正告它不弄来食物你就别回来了!
不够吃还是不够吃,旺财不得不动员刚回来的母猪们再次外出打食。可它们已经吃饱了,身体很沉重,不太走得动路了,更是没有前回饿着肚子去打食的那种动力了。旺财只得动粗,强迫它们就范,可是轰走了这头,逃开几丈远然后站下观望,见旺财又去轰那头,它再轻手轻脚地溜了回来。
先前跟旺财撒娇邀宠的那头小猪婆,在逃开去又溜回来的途中,还不忘溜到珍珍跟前去踹它一脚。它们都恨珍珍,情有可原。都怪它,不早不晚挑了这么个时候在这么个鬼地方下仔,害得大家都被困在这里没着没落,还得大老远地跑去干活为它出力。
被这样对付了几个回合,旺财又累又恼,终于发飙发狠,不再用蹄子踢,索性拿牙咬,有两头母猪还被咬出了血。这回它们不敢再这么玩了,全都老老实实进了林子,按前回的路线各自去打食。
磨蹭到午后它们才陆续返回。
一头年龄偏大的黑母猪,不光带回来了食物,还带回来七头野猪!
应该说不是它带回来的,是这群野猪尾随它而来。它们当中有五头公的,两头母的,全都成熟了,正当年。
旺财起先吓了一跳,脖子上的鬃毛直竖起来,嘴里那对獠牙也伸出了外面。但没等它发起攻击,明知不是它对手的野猪们集体退避回去。退到了林子里,它们就呆着不走了,和家猪们保持着两三百步的距离,不近不远,既是特意要让对方惦记着它们,又不至于过分搅扰人家,引发对方的不安和敌意。
隔着这段距离对峙了一阵之后,母猪们慢慢平静下来,纷纷卧地歇息,不再因为不远处的树林里有几头野猪而惶恐不安。虽然它们从来也没见过野猪,可一打照面,似曾相识。野猪也是猪,只不过长得难看些,还都是小个子。可是从林子那边飘过来的那股子骚味却是母猪们虽觉陌生,却在骨子里又有久违了的那种亲切感。
那些没有猪仔需要看护的母猪,还更放得开,特意凑到靠近林子的那边去呆着,不时地扭一下肥硕的屁股。再说它们也看得出来,那几头公野猪远远地瞄着它们是什么意思。
但旺财不能像它们那样没心没肺,稀里糊涂地做它们的傻大哥。它长时间站在隔开母猪和野猪的中间地带,偶或来回走动几步,不时地朝树林那边瞭望片刻,又回过头来查看一下母猪们有什么不该有的表现。既然现在它做了一家之主,跟着它逃出来的这群猪婆就都是它的,它决不让别的公猪染指它们,更别提那帮野家伙了。为此它得两头看着,既防着野猪也看紧了它的猪婆们。即使后来它站累了,卧下身来,把脑袋朝着别处就地一搁,也是一只眼睛在扫视着左边的树林,另一只眼睛牢牢盯着右边的猪婆。
这样坚持到傍晚,它终于又累又饿扛不住了,两边的眼睛实在睁不动,睁着睁着就闭拢来,终于闭拢闭紧不睁了。
起先都以为它还在守着,母猪这边和林子那边都没啥动作。可是,旺财忽然打起呼噜来,声响还很大,这就等于告诉猪婆们可以乱来了。
带着猪仔的猪婆和知道自己有孕在身的猪婆对此无动于衷。对野猪有好奇心的只是那几头了无牵挂不免无聊的小猪婆。吃准了旺财真是睡了,它们还怕吵醒了它,都轻手轻脚地,向林子那边鬼鬼祟祟地潜行过去。
却不料,野猪们早在旺财打出第一声呼噜就被吓跑了。野猪不打呼,不知道那一声巨响是什么情况。它们跑得那么快,让这几头偷偷来到林子里私会它们的母猪很是迷惑。怎么会这样?刚才还在这里雄赳赳地摆姿势做动作,怎么一眨眼就无影无踪了?
母猪们等了一会儿,想等等看它们会不会回来。结果还是没等着,只得怏怏而归。
这一夜旺财睡了个好觉,因为单凭鼻子它就知道猪婆们都在它跟前,而林子那边也不再飘来那股子骚味。
第二天一早它醒来后,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滞留此地了。珍珍的猪仔们腿脚还软,走路摇摇晃晃的,走不了几步又跌倒了。那就让它们跌跌撞撞跟着走吧,能走几步是几步,走过一程少一程。它只能狠狠心了,不然在这地方再多呆一天,等到野猪们回来,就凭它一头公猪,很难看住十六个猪婆。而队伍一旦行动起来,途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大家都会有一点紧张感。不比闲在这里,无聊生事,招蜂引蝶。
珍珍虽不乐意,却也顺从,带领它的这群出生还不足一日的猪仔跟随队伍出发了。旺财格外喜欢珍珍,也正是因为它的忠实与顺从。珍珍从不跟它捣乱,不像那几个骚货,总想靠撒娇甚至胡闹来引起它注意。当初在青芝坞的时候,要是母猪队那帮大兵肯按它的意思办,它真想让珍珍做它的头号猪婆,以便珍珍更有威望,帮着它好好管教管教那些爱捣乱的小猪婆。
现在机会来了,既然这一路它说了算,它就要让珍珍做它们的老大,走在队伍的正中央,前后左右都有几头猪婆簇拥着。这既是为着凸显珍珍的地位,也是便于它的那群还很孱弱的幼仔能在途中得到更多的照顾,不会让珍珍因为独自应对它们跌倒爬起忙不过来而掉队落单。
这么一来,旺财这支队伍,现在的行进速度和节奏完全依照珍珍的幼仔们走得怎样而定。因为有更多的母猪参与携幼,能使跌倒的幼仔更及时被扶起继续赶路,节奏肯定会有加快,虽然从远处望去这一大堆肉嘟嘟的东西蠕动得还是很慢很慢。
在远处观望的是昨天的那群野猪,它们此时也慢慢地平行跟随旺财的队伍,很有耐心地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就是即使被它们视为黑魔的旺财突然袭击,它的一个冲刺冲不到它们跟前。这之后,家猪肯定追不上野猪,那黑魔就不那么可怕了。
旺财知道野猪又来了,就在左边不远处的灌木丛后面,端起一张张丑陋的脸,那样怪怪地看着它。旺财边走边琢磨,这群在打它的猪婆们主意的野猪,它们在等待什么样的机会?在它想来其实也不用等什么,它们要是现在就一齐扑过来,它顶多能同时对付它们一两个,别的家伙就定能得逞,毕竟它只有一张嘴,对付了这个就对付不了那个。在野猪那头,能做成这事的关键是它们要心齐,不能狼上狗不上,而且其中的一两个家伙要有牺牲自己成全同伙的慷慨大义。它们有吗?看到同伙在一旁快活,而自己被咬得遍体鳞伤却还得继续拖住对手死缠烂打,野猪能不能做到?
如若不能就没啥好担心的,旺财想,只要不是一拥而上,在和一个个单独的对手交战之时它有点儿克制,不上当,再怎么样也不去追赶被它打败的家伙,它就能始终不远离它的猪婆,它们就别想占到什么便宜。
可是,它没去琢磨一下,为啥这群公野猪里还混进了两头母的?
正是因为它没有把这个情况和公野猪有可能采取的做法联系起来考虑,旺财终究还是失算了。
猪仔们又走累了,旺财不得不同意整个队伍再次歇息下来。这种时候是最容易出事的。为预防不测,它自己不吃不喝,还不让猪婆们去打食。野猪就在近旁,猪婆们一走散,正中那帮家伙的下怀。不过它已经听到有几头年轻点儿的猪婆在嘀嘀咕咕抱怨它让大家饿肚子了,同时也听到了自己肚子里的嘀嘀咕咕。它不去理会它们,只顾看守好它的营盘。
果然,没过一会儿就有两头野猪朝这边走来。走近了,它看出是两头母的。母野猪也对它的猪婆怀有企图?旺财被搞糊涂了,傻傻地站在那里发愣,直到两头母野猪走到它跟前也没能回过神来。
它俩开始围着它转,这个上前来亲亲它的脖颈,那个转到后面去嗅嗅它的卵蛋。
与此同时,五头公野猪也露面了,正小心翼翼朝母猪们走来。旺财现在有点弄懂这是个什么套路了。原来野猪也是蛮聪明的,会和它玩这样的花招。从不曾这么近距离接触过野猪,总以为家猪要比野猪聪明许多。以前有点小看它们呢。
可是弄懂归弄懂,它现在已经被两头母野猪连嗅带舔弄得心荡神驰,完全没有了打斗的心情,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群红了眼的公野猪闯入它的猪婆堆里大干一番。它自己也先后在两头母野猪的身上耗尽了体力。
从这时起,旺财的队伍又加入了七个新伙伴。
起先看来,新伙伴很有用。它们才是野外打食的高手,不仅此后家猪们再也不缺食物了,还被它们教会了许多野外生存的本领。许多时候,野猪们还帮着珍珍它们照料猪仔,像牧羊犬似的把四处乱跑的猪仔们一个个赶了回来。有了野猪帮忙,队伍的行进速度开始加快。
旺财虽然还有点醋意,却也想开了,觉得自己也不是太吃亏的,毕竟两头年轻的母野猪成了它的新欢。它俩可真是野得很哪!
能和家猪为伍,野猪们这头也是蛮开心的。以往它们祖祖辈辈从来都觉得自己矮了家猪一头,无论个头、相貌还是脑子都比家猪差了许多。家猪跟着人学,聪明是自然的。近朱者赤,它们现在可以跟着比自己聪明的家猪混了,天长日久,它们也会慢慢聪明起来。它们的后代就更是如此,会远远地强过其他的野猪族群。到那时,统治这一大片地方的山林霸主就一定是它们这一支了。
这当然还只是它们的一厢情愿。旺财并不真想和它们为伍,更没有在这荒山野地天长地久混下去的打算。它只想早日回到他主人的村庄,回到它原先过惯了的那种日子,有猪舍睡,有鸡蛋吃。
起先旺财很乐意让野猪带路。它们熟悉这山上的一切,甚至包括猎户下的机关下在了哪里。有野猪带路不仅更安全,也让旺财可以当仁不让走在队伍的中段,被前后簇拥,也便于前前后后地盯紧那几头被公野猪干完后老半天了却还在飘飘然着的小猪婆。
可是,当它终于觉察出野猪带路带来带去总把队伍往山林里带,旺财不能不阻止了。它十分懊恼地冲上前去,一头拱开带路的公野猪,让自己站到那个位置上。然后它转身,掉头,把队伍领向刚才路过却没有走上的一条岔道。它相信这才是去主人所在村庄的方向。
野猪们也不和它闹,都在后面乖乖地跟着,虽然并不知道它这是要把它们带去哪里。跟在后面也有好处。旺财专心在前面探路,顾不着后面,它们能有更多机会和它的猪婆亲密相处。
傍晚前,旺财把队伍带到了山林的边缘。再往前就是一大片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苞谷地了。旺财认得出来,这片庄稼地的尽头是大南庄,大南庄后面紧挨着的就是它要去的小南庄,它的主人就住在小南庄的村西口。
走出山边的灌木丛,领头的旺财刚要踏上庄稼地,忽然收住了脚。它面前,地上躺着许多死人,横七竖八,挡住了它的去路。看上去大部分死人跟青芝坞的养猪人长得一模一样,也穿那样的衣裳,也戴那样的帽子。旺财想绕一下,想找一处没有死人躺着的地方把队伍带过去。可是它找了好一会儿没找着。没有哪里是不躺着死人的,只有多几个少几个的区分。
在场的,无论家猪还是野猪,谁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家猪们顶多见过别的猪被杀甚至被开膛剖肚,它们逃出青芝坞之前就曾目睹过那样的情景,却万万没想过人也会被杀,还被杀成了这个样子。杀猪总是一头一头地杀,杀人却可以像这样成片成片地放倒。
猪都吓坏了,家猪和野猪统统吓坏了,无论旺财怎样给它们壮胆,所有的猪都硬是不肯再跟它往前走了。
旺财变了脸,开始动粗,暴力驱赶它的猪婆往死人场里去。野猪不愿跟着倒正合它意。可猪婆们也不肯走,赶了这头,逃走了那头。忙乎了半天,只有珍珍勉强服从了,不再逃避它。而另外十五个猪婆,包括那几个还带着猪仔的,死活不肯就范。让旺财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它又一次追过去想再多赶两三个猪婆过来,它们居然全都跟着野猪跑了。
它已经很累很累,没有力气再追它们,虽然知道它们跑了一阵就停下来,就在离它不太远的地方窥视着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