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姐姐
  • 发布时间:2016-05-09 16:47

  金玉恨不得抓把土扬过去,她有些气急败坏地对金秀说,姐,上车。金秀的腿像被水泥浇筑在地上,一步都挪不动。阳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很瘦很长,如同荒野上的孤树。建设老爸身体不大好,老病底子,病退好几年了。他趔趔趄趄地走过去,脱下塑料底的布鞋,对着建设的脖梗就是一下:混账东西,你媳妇在那边呢!

  建设一激灵,对老父说,爸,你干啥呀,是她把我捞出来的,我不该感谢感谢人家吗,这是礼节。建设老爸说,感谢就感谢呗,抱啥,她要喜欢让人抱,你到劳务市场顾几个力工,让他们抱,比你有劲!

  建设和邢小时在看守所门前的一抱,撂倒了两个人,他老爸,和我大姐金秀。我姐平日工作很辛苦,一个班除了写病历,屁股没有挨着椅子的时候。下了班也不得闲,由于家里就她一人挣工资,吃喝拉撒全指她,生活很拮据。建设办公司,社会活动频繁,整天夹个包到处跑,兜里不能断烟,包里不能缺钱,电话不管用不用到月就要交月租费。为了不让建设卑怯,不让娘家人小看了这个女婿,我姐就利用夜班后时间找些小活。我记得她为人织过毛衣,偷偷倒过褪字灵,卖过螺旋藻,卖过安利……不分早晚地忙活,让她身体垮下来。稍一动就喘,出虚汗,心慌得厉害,医生说是先天性心脏病。这病怕刺激,怕气,怕激动,怕一切打破生活平衡的动静。所以,那天从看守所回到家就倒在了床上。

  二姐金玉担心她守着建设病情加重,便把她接回我们家。看着大姐虚弱的样子,我心里十分酸楚。二姐金玉却说,这或许是好事,但愿大姐能从此觉醒,走上正道。我完全领会金玉说的正道是什么,就是把我们称为姐夫的人当成伤风鼻涕——甩了,当成胀肚的屁——放了。这种想法可以有,但不能说出口。事实上我们说出口的话与心里想法南辕北辙:姐,建设可能是在里面呆得昏了头,你别太在意,身体重要。金秀一副发自内心的无辜样说,说什么呀,你姐夫咋了,不就和邢姐抱一下嘛,你们至于那么疑神疑鬼吗。

  大姐在我们家住了没几天,建设就来接她。空手来的。我们不计较,他的现状,买两根冰棍也是花金秀的钱。我们看重的是态度,我们希望建设能立于大姐的床边真心忏悔一番;更希望金秀强硬一把,酣畅淋漓地数落建设一番。这只是我们的希望,实际情况是,建设进屋后,对床上的金秀说,怎么样了,好没好点?金秀流着泪说,没事的。建设又说,你没事,我爸住院了。金秀意外地说,你看这事赶的,我真不该这个时候离开咱爸。说着起身收拾东西,要跟建设回去。我妈说,金秀你这样子,自己都伺候不了自己,回去不是给你老公公找麻烦吗?大姐说,没事的,总窝着不动对身子更不好。那口气已明显露出对我妈干涉子女家政的不满。

  就这么简单,金秀跟建设回去了。不是回家,是直接到医院,到公爹的病房。有点像战争年代的伤病员,轻伤照顾重伤去了。

  金秀回去的第三天,我爸我妈不放心,也是怕亲家挑理,就打发我和二姐去医院看看。名义上是去探望余老爷子,其实也游泳带洗澡,顺便观察一下金秀是否顶得住。

  吃过晚饭我和二姐就往医院赶,我们可是拎着四盒礼去的,金秀娘家人做事外人挑不出毛病。一路上我和二姐都在猜,到病房时看到的会是金秀还是建设,或者是建设和金秀都在。由于各种情形都已想到,所以推开病房门,看到金秀独自的身影时,也没感到太意外。金秀坐在床边,满脸倦意,但心情挺好。见我们进屋,笑笑,示意我们小点声,她公爹睡了。床上,清癯的余老爷子微张嘴,打着小鼾,睡得很深。我和金玉就和大姐一样,静静地看着这个老人,不说话,也没话。听着时起时伏的鼾声和偶尔摸不着头脑的梦话,觉得已是午夜时分。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我打过好几次哈欠,建设和邢小时推门进来。金秀比见到我和金玉还高兴,用嗓子眼跟邢小时和建设打招呼,说爸刚睡,晚饭吃的鲤鱼汤,她喂的,吃了一小碗。然后拿出一个本夹,里面夹着病历单,被金秀用来当成笔记本。金秀翻开,对建设说白天吃了什么,上午中午下午的体温,几点吃的药,几点打的点滴……我和金玉这才知道,白天是大姐一直守在老公公身边。我想,在这个时间,用这种形式,做这么详细的汇报,肯定是交接班。夜里应该是儿子上岗的时候。这期间,邢小时出去接了两次电话,建设的手机也响了一次,他出病房回了话。再进来时,看了一眼熟睡的老爸,对金秀说,我看他今晚能睡个好觉,不会有大折腾,公司还有点事,我先去处理一下。金秀说,放心去吧,这儿有我呢。忽然瞥一眼我和金玉,忙又说,咱爸睡了,人都在这儿也没用。邢小时临出门把一个信封放到床上,说是给老爷子买点营养品。我姐假意推让一下,就收了起来,说,邢姐真见外。

  建设和邢小时走后,病房又重新恢复到午夜般的沉寂。金玉强忍着没跟大姐发火,独自在窗边望着夜空。来之前,我爸我妈再三嘱咐她,少管老余家的事。去了是传达善意,不能为两家制造矛盾,现在是敏感时期。二姐便不做声,你愿意连轴转就连轴转,你愿意一个人顶就一个人顶。我不理你们行吧,我数星星行吧。

  这时,床上老人翻了个身,醒了。金秀笑着问,睡得好吗?老人打量了一圈,看到我,呜噜呜噜地说,建设,撒尿。大姐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马上掀开被,解开老人的裤子,从床底拿出簸箕形尿壶,塞了进去,又用被子盖住。她的动作很麻利,没有丝毫顾忌。一阵有气无力的哗哗啦啦后,金秀把尿壶拿出来,手上和衣袖已湿了一小片。她为老人系好裤子,盖好被,又忙着去倒尿壶。当时的病房还没有卫生间,要到走廊尽头的公厕去洗刷。屋里只剩下我和墙角的金玉。老人含混地对我说,建设,洗牌,洗牌。我一头雾水,心里滋生出一丝恐怖。老人的神志已明显不清,苍白的脸上有一丝焦灼。可能是潜意识对我没马上过去洗牌的怪怨。这个节骨眼建设真不该离开。二姐就像没听见老人说话,依旧哲学家般专心致志研究着星斗初现的夜空。

  大姐进来时,老人还在洗牌洗牌的嘟囔。我悄声问,姐,他在说啥,怪吓人的。金秀伏身听听,笑了,说公爹牌瘾上来了,想打麻将。金秀在床边弯下腰,用双手在老人的被上胡乱地划拉着,说,洗牌喽……抓牌喽……爸,你看这副牌咋样?老人已闭上眼睛,似乎又进入梦乡。病房又恢复了令人难耐的寂静。金秀也长舒口气,坐在床边,双肘支着床沿,双手托着头,想趁公爹安静时小憩一会儿。忽然,老人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瞅着盖在身上的被子,声音挺大地说,和了。金秀忙站起身说,哎呀,真和了,爸你手气真好。

  这个颇具娱乐精神的老人,在儿媳妇的精心照料下,终于熬了过来,睡觉不再打麻将,撒尿也可以自理。出院那天,对建设来说是值得纪念和储存的日子。不是老爸的康复,比这有意义。那天,我们市的日报上发了一篇人物专访,是农机厂子弟学校王老师的访谈录。王老师是江苏知青,在插队的农场找了当地女人做媳妇,牢固地和这片土地结合在一起。后抽调到我们市做教工,再没回苏。访谈也只是写王老师放弃大都市优越生活,扎根边城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读者也不会感到唐突。但建设明白,这是邢小时市场化运作的第一步。

  两个月后,邢小时他们杂志隆重推出了本刊特别关注,封面人物就是王老师,封底是王老师的作品,内文用十个页码介绍了王老师其人其画。文中引用了多位名家对王老师画风的点评,有省画院的教授,博物馆收藏名家,省政协副主席,说的都是内行话,客气话,好话。至此,王老师悄然成为我们市艺术界名人。

  这套组合拳过后,已陆续有人来收王老师的作品。神神秘秘的,想趁投资者没有意识到王老师作品价值时,低价吃进,抢喝头口水。这帮人半遮半掩一搅和,还真在书画市场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浪,王老师的画在市场上有了点气候。躲在后面洞若观火的建设说,该出手了吧?邢小时仍按兵不动,说,再等等。

  大约一个月后,市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播出了一条重要新闻。新闻本身是时政类,但人们关注的却是文化内涵。我们市主抓引资工作的副市长接见一华裔外商,欢迎他来我们市投资创业。会见结束时,副市长赠送外商一件富有地方特色的礼品,就是王老师的一幅画。花丛中,一仕女长袖翻飞,对月起舞。题目叫《红袖寂寞舞》,取自唐诗“美人不眠怜夜永,起舞亭亭弄花影”。画轴展开后,外商和副市长一人握一头,像共提一面锦旗,对着镜头向镜头后无数双眼睛展示。

  说老实话,我始终不相信这条新闻是策划的结果,觉得是实实在在做出来的,和王老师的画和建设的收藏不过是个巧合。如果真是精心策划,那绝对是大手笔,可以作为案例编入教材供相关高校使用。它对建设和邢小时事业的帮助,对王老师作品的升值所起的作用,无论怎么说都不算夸张。

  那一阵,建设像注射了激素一样处于抑制不住的亢奋之中。他粗略估算了手中有多少王老师的作品,总价位除二就是他的身价。那是连他自己都不敢接受的数字,是足以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数字,吓得他连连打折,扣除各种可能出现的不利因素。即使这样,数字仍然令人兴奋,令人飘飘然,没有两个蛋蛋坠着,走着走着就会蹿起来。前期运作成果昭著,形势逼人,到了出仓最佳时机。可邢小时仍然不吹冲锋号。邢小时这个女人确实有值得建设学习的地方,她满脸困惑:奇怪,他怎么没反应?太反常了,这个点该是他跳出来闹腾的时候了,怎么还没动静?她说,建设,咱们应该刺激他一下。

  建设问,怎么刺激?邢小时说,你我出面容易暴露意图,让王老师警觉,那样得不偿失,我看,她去最合适。

  这个“她”是指我大姐金秀。建设买了点礼品,让金秀过王老师那边看看。说头一阵为了研究王老师的艺术风格,收了不少先生的作品,没想到王老师的东西忽然值钱了。他说,我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你去看看,告诉王老师建设还是建设,他要有新作我还会收藏。让他别有想法,别不平衡。

  金秀看着建设,动情地说,建设,你心可真好。

  说完低头看看凸起的腹部,用手抚摸着,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之中。当时,她已经怀上了我外甥。

  四

  二姐金玉总是不断地给我们制造惊讶。成为厂长夫人没多久,她忽然变得勤奋好学起来,报名参加了补习班,学英语。她爱赶时髦,这我们知道,可你穿穿外国裙子,抹抹进口化妆品,看看进口大片就得了,至于牺牲休息时间去学外国话吗?总觉得其中有不为人知的蹊跷。于是,我们留意起金玉,想从她的日常行为中发现反常的蛛丝马迹。

  最早发现真相的是高岩。那天,他回家稍早,金玉在补习班还没下课。高岩是甩手掌柜,远庖厨的爷们儿,从来没摸过锅边。他站在三楼的阳台上等金玉,是在家做还是出去吃,要等媳妇回来决定。当时是傍晚,夕阳残照,霞光洒在通往他家楼口的甬道上,为这条空荡荡的小道镀上了一层金色。高岩看到,泛着碎金般鳞光的小道尽头有两人慢慢向楼口踱来。近些,看清是一男一女。再近些,看清女的是金玉。男的没见过,戴着眼镜,挺有学问的样子,个很高,可能比高岩还要高。边走边说着什么,金玉还不时低头笑笑,莫名地羞涩着。他们是逆光溜达,悠闲地在傍晚最后一抹夕阳中徜徉,丝毫没留意三楼阳台上拍栏嘀咕的高岩。高岩说不上是郁闷还是慌乱地跑下楼,等金玉和那人到了楼口,高岩说,下课了?这位是谁呀?金玉有些意外,没料到高岩会比她先到家。说,这是补习班的南老师,南大可。高岩说,不是下课了吗,咋还缠着老师呀。南大可说,没关系,我也是顺道。高岩说,顺个屁道,这是农机厂家属区,你谁家的?南大可一定后悔借口找得不够结实,再者这是农机厂家属区,是高岩的主场,不便招惹,就用英语跟金玉说,再见。高岩能听懂拜拜,但听不懂金玉说的“明天见,我会想你的”和南大可轻声说的“我也会”。

  说老实话,金玉和一个男人夕阳下漫步这事不足以让我们吃惊,对这些,我们家人已有充足的心理准备。真正让我们嘴张成O形发出一声“啊”的是南大可其人。你道南大可是谁?此君在外贸局上班,业余时间到补习班赚外快,其父是妇保医院的常务副院长。生活真是既宿命般的游戏,又游戏般的宿命,非要在我们家抓一个人成为“难产”不可。

  我们不知道金玉和南大可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新近在补习班上,还是在大姐拒绝“难产”后,这事也没法求证,要紧的是让他们适可而止,恢复彼此一如既往的平静。这一点高岩和我们想到了一块。高岩以厂长和户主的双重权力,不但让金玉退出补习班,而且连销售也不让她跑了。娘们儿家家整天在外奔波,和形形色色的社会人打交道,心都野了。不让金玉跑销售,也不能让她回食堂,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去工青妇?到书记麾下,学不出好,高岩不放心;去财务科管钱?全厂职工不放心。金玉的工作便悬了起来。

  其时,农机厂脱粒机的市场有所萎缩,企业开工不足,处于吃不饱状态。按以销定产原则,厂里不得已停了两个车间——机加四车间和铆焊二车间。设备闲置是企业大忌,厂务会决定把停产的两个车间对外发包,向社会公开招标。以书记为首的一些班子成员不失时机地对这次发包进行了诟病,说这是无能的表现,是变相出卖国有资产。高岩让书记不要像蚊子似的乱嗡嗡,好好学学中央文件,这叫所有权和使用权的有效分离,是国有资产保值增值的有效途径。

  虽然符合工厂实际和上面精神,可发包过程并不顺利。广告登了出去,大会小会动员了多次,却迟迟没有希望中的能人或机构出现。最着急的当然是高岩,产品销售不畅,厂子效益不好,设备租赁再落空,确实让他感到挺掉链子。就在始终无人投标的尴尬中,在高岩焦灼企盼的关键时候,有人出来解围了。是高岩的媳妇,我二姐金玉。

  金玉要包下机加和铆焊车间,正儿八经地把承包书递到了厂部。高岩让她别添乱,说你一个食堂打菜的,连图纸都看不懂,有啥资格投标。金玉说,我是承包人,不是操作工。好教练未必就是运动员出身,招标广告又没注明承包人专业。你倒是科班出身,不也是把农机厂搞得不死不活吗?高岩说,你少评论厂领导,请问包下机加和铆焊后你有活源吗?你拿什么让机器运转,总不能对着机床唱歌吧?

  两人在厂里见面就戗戗,回家后在饭桌上和被窝里也不停吵吵,任何话题都能牵扯到招投标,一连多日,谁也说服不了谁。僵持到临近招标截止日期,高岩坚持不住了,脑筋急转弯了。女人不可以过于清闲,不愁吃不愁喝又有空闲,就容易想一些乌七八糟的事,给点事做拴了身子也拴了心,未尝不可。便说,你也是农机厂职工,有承包权利,咱们按程序走,让厂务会决定吧。

  厂务会高票通过。就是说,除了高岩弃权,其他人全举了手,在承包书上签了字。金玉对机加四车间和铆焊二车间的承包权具有了法律效力。

  全厂职工都在密切关注,看看这个不懂技术不会识图的妇人怎么摆弄车铣刨磨和电焊风焊。全市机械行业都在等米下锅,经贸委的文件说设备闲置率接近50%,你金玉到哪儿去揽活?到最后还不赔个屁滚尿流?

  我说过,金玉总是不断地给我们制造惊讶。她包下机加和铆焊车间后,并没有组织人四处化缘揽活,而是先到工商局办了企业执照,把机加和铆焊车间换了新名,叫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工商局的人说,执照和备份上要注明公司产品和经营范围。金玉说,产品已经研发成功,正在试制。我们这才知道,她原本就没打算走外协加工的传统老路,而是要自己出产品,确实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接下来的事又出乎我们的意料,她把农机厂办公楼的三层租下,找工程队按政府办公室的标准对每个房间进行了装修。有人开始质疑,开始窃笑,没等挣钱,就大把往里砸钱,是想过足官瘾,还是钱多烧的。

  农机厂的大门很宽敞,能跑三辆大卡,大门是两个一米见方水泥柱,中间是轨道拉门。右面水泥柱上挂着“×××市农机厂”的黑牌,左面挂着“中国共产党×××市农机厂委员会”的红牌。金玉让人在两个水泥柱上做了拱形的钢架,把“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几个镀金字焊在钢架上,每个字都有51英寸彩电那么大,好几百米远就能看到。外人到厂,先映入眼帘的是“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很容易产生错觉,以为农机厂只是公司所属的分厂。这几个醒目大字做好固定在厂大门上方后又用红绸子包上,等选定个好日子再隆重掀开。

  好日子是花大钱请我们市最有名的一位先生选的,根据老皇历和地脉走势,经一番严谨的周易运算后才定下来。现在回过头看,这个日子不值那么多钱,除了阳光充沛,略具气象学价值外,其他乏善可陈。因为,高岩正好是揭牌那天趴下的。

  这个日子是花钱得来的,谁也不舍得浑浑噩噩打发掉,金玉就把开张广告、产品广告都集中在揭牌这天发布。广告是做在省卫视生活频道和农村频道,及邢小时他们那种生活类杂志上。说到这儿,就有必要介绍一下金玉的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即将生产的产品。

  公司成立前两年,农机厂为了应对市场需求多元化,组织技术部门研发了几种新产品:小型收割机,小型喷灌机,塑料编织机等。由于塑料编织机与农机市场有一定距离,而且还有技术细节问题没有解决,只生产出一台样机后便被叫停。因为是技术科集体研发的,没有技术权人,也没人认为它会值钱,金玉很容易就把塑料编织机的全套图纸搞到手。她在工商局时说的所谓研发成功、正在试产的新产品,就是塑料编织机。

  不管编织机技术是否完善,是否有市场,广告做得却十分成功。最出彩的地方,我认为是几句非常朴实的话:购买L—A3型塑料编织机,半年即可收回成本。如果因人员紧缺等原因无力销售生产出的编织袋,本公司将按低于市场价1%的价格全部回收(购机后签订回收合同,公证处公证)。

  广告效应礼花般绚烂绽放是一个多月后,发布的时候一切都稀松平常,波澜不惊。所以我还是接着说揭牌那天的事。那天所发生的事震撼了农机厂,而且余波流长,若干年后还时常被人提起。那位大先生以及全厂职工谁也没想到,这个重金推算的日子竟成了高岩政治生命的忌日。

  揭牌那天,农机厂和轻工机械有限公司联合准备了规模空前的盛宴,款待各方面来宾。也没巧立名目,直截了当就叫开门酒。厂里有人说高岩金玉两口子要请客,庆祝事业爱情双丰收。宴会时间也是大先生给算的,未时三刻后,大约是午后二点,当不当正不正,吃的时候可以说午餐开始,吃好喝好后可以说晚餐圆满结束。

  总经理金玉与往常判若两人,披肩发剪成齐耳短发,低领衬衫换成了浅灰色制服,还戴上了扁形宽边眼镜,非常具有经理气质。快中午时,金玉让大家回去休息,不许吃午饭,留肚下午陪客人。她说还要斟酌一下产品说明书和“公司简介”的英文修辞,便独自回到经理办公室。

  中午时分,厂办公大楼很空荡,书记的房间在二楼,正对着楼梯口。他上厕所回来时,碰到一人东张西望地上来。身材修长,西装革履,看上去像大机关的小科长。书记便上前热情地问,请问您找哪位?来人说,找金玉。马上又说,噢……找金经理。书记是专职琢磨人的,立马嗅出异常气息,他意味深长地笑笑说,金经理在三楼,您请。

  回到办公室,书记把门敞开,眼睛盯着楼梯口,不时看看腕上的表。十多分钟后,他再也坐不住了,有些兴奋地蹑手蹑脚上了三楼。离经理办公室挺远他就停住,他真切看到经理室的门紧关着,像下班时人走屋空一样。书记转身轻轻地回到二楼。

  此时,高岩刚刚喝酒回来。压力容器安监办的人来检查农机厂锅炉,不得不在酒桌上沟通一下。本来下午未时三刻还有开门酒,高岩只想用啤的陪白的,上面的人不干,要红白黄全上,非要开“三中”全会。高岩自恃有量,便干了两杯。回来时头略晕,想倒在沙发上眯一会。刚侧歪在沙发上,书记推门进来。高岩也没起身,问,有事呀?书记说,没大事,来给高厂长提提意见。高岩说,还没到周末,咋又开党小组会了。书记说,高厂长,不是我说你,轻工机械公司今天开张,你怎么也要过问一下。高岩说过问啥,合同都签了,一切按合同走就是了。书记说,听说金玉经理的办公室非常气派,跟局长室差不多,楼上楼下的,你还是去开开眼。高岩说,你啥意思,大晌午的总鼓动我上三楼干啥?书记说,作为金玉的丈夫,你应该关注一下轻工公司,不要让外人抢先嘛。说完容量丰富地笑笑。一下就把高岩笑警觉了,酒醒一半。

  书记走后,高岩晃晃悠悠上了三楼。经理室的门紧锁,高岩支棱耳朵听,屋里似乎有轻微动静。敲门,屋里忽然静了。再敲,死一般的静。高岩来了脾气,啪啪用劲擂,并喊,开门!开门!屋里传出急促的窸窸窣窣声。好一会,门开了,屋里果然是两人。高岩一看那男的,头嗡的一下大了。人他见过,一面之缘,是南大可。南大可正把心口窝处的领带结往上撸,西服搭在胳膊上。高岩对南大可说,你来干啥,追到厂里辅导来了?金玉说,我请来的,起草外文产品说明书。高岩说,起草说明书咋还锁门,又不是写反标。金玉说,风吹的。高岩说,金玉你太过分了,拿我当傻子呀。金玉说,你嚷啥,应该叫金玉经理。南大可挪到门口要走,高岩拽他,酒后乏力,没拽住。南大可用英语嘟囔,真没素质。金玉用英语说,大老粗,别理他。南大可快步向楼梯走去。高岩说,别他妈走。说着掏出手机,舌头有些发硬地喊着,保卫科,保卫科,把办公楼给我包围,欺负到我头上了……金玉抢过电话,说高岩这是在厂里,怎么喝点酒就这德性呀。

  陆陆续续上班的人听到高岩喊叫,上来劝解。把高岩拉回二楼厂长办公室,安置在沙发上,倒了茶,让厂长冷静冷静。书记过来把人赶走,说让厂长休息一下。人走光后,书记长叹一口气,说,高岩同志,凡事想开些,现在社会上就兴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像机加和铆焊车间发包,使用权是外人的,可所有权还是咱农机厂的嘛,对了,这就是使用权和所有权的有效分离,符合中央精神,符合实际,也符合人性,嘿嘿,两权分离,高厂长这也是你改革的成果嘛……

  高岩靠在沙发上,眼睛直直地盯着书记,脸涨得通红,每说一个字都费老大劲:×××,我……

  下面的话没说出来,看嘴形可能是“我操你妈!”这么经典的语言没来得及出口,眼睛鼻子和嘴就严重变形,我,我……一头栽在沙发上。

  书记上前看着嘴角淌着黏涎、眼睛斜愣的高岩,说,这是何苦呢,丑妻近地家中宝呀,掌控不住出让使用权也是一种智慧嘛,高厂长,喂,跟你交流思想呢,高厂长……

  看看高岩没反应,这才出门火急火燎地喊人,厂长过去了,厂长过去了。

  呼呼啦啦赶来的人抬着高岩往楼下走,书记跟在后面高声说,都听着,高厂长是喝高了,谁也不许乱说是让绿帽子捂的,要维护高厂长和农机厂的声誉。

  我们到医院时,高岩已进了手术室。医生说是急性中风。高岩平时血压就高,过量饮酒后很容易出现闪失。这个说法既符合高岩体质和生活习惯,又有科学依据,我们完全接受。

  几小时后,高岩被车推出来,医生说已脱离危险,但肯定要落下残疾,恢复得好可以自己行走,恢复不好恐怕就要长年卧床。

  高岩在医院呆了一个多月,恢复得还算理想,在人搀扶下能一瘸一拐地慢慢挪动。那一个月,病房24小时不断人,有厂中层干部,更多的是普通职工,有的还被高岩处罚过。这让我们家人十分意外,高岩是中风,又不是感冒发烧,不是长脚气拉肚子,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前来探视?

  塑料编织机的广告效应如期显现。客户陆陆续续地来,最高峰时一天要接待二三十个。第一个上门的是郊区万发乡的乡长。他是从村委会主任干上来的,地地道道农民出身。来时特意穿了西装,深蓝色的,领带是浅灰色。这身行头只有在婚礼、葬礼和接待上面领导时才上身。来到农机厂门口,乡长把大门上方“轻工机械有限公司”几个大字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气势上明显胜过万发乡。他掏出随身带来的报纸,按上面留的姓名到销售科找联系人。

  联系人是农机厂销售科的小年轻,和金玉关系挺铁,被金玉要到公司负责销售。乡长接过名片,见上面写着“轻工机械有限公司销售科长”,他简单算了算,科长就是正科,和他这个乡长基本同级,说话便有了些底气。

  乡长此番来就是看看,信奉眼见为实的乡长也自信自己的眼力,平时抬头看天就知道哪片云彩有雨,下村串门就知道谁家媳妇风骚。之所以到轻工公司来看看,说明心里已对公司产品十分认同了。就像看征婚广告,对所说条件相当满意也不会轻易点头,还要到对方家实地看看,看看人和纸上写的有没有出入,看看家庭基础是否殷实,娘懒不懒,爹贪不贪杯。总之要亲自登门看看。

  当乡长看到轻工机械有限公司之气派,看到生产规模之庞大,看到公司办公室之堂皇,看到科长作派之大气,仅存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对销售科长说,来时心里还犯嘀咕,厂子是啥样,到这儿一看俺就放心了,一看就是共产党的大买卖,实打实造机器的地方。

  科长说,我们这样的大企业,制度死,产品价格上没有太大的回旋余地,可能会委屈你,我们只能在运费上多承担些。乡长说,这叫啥话,拼命给回扣的都是假冒伪劣,俺懂。啥也别说了,咱们签合同。

  乡长还算爽快,一次订了8台。这是轻工机械有限公司第一笔生意,称得上是开门红。随后的客户到公司视察后,基本没有空手走的,要么一两台,要么三五台,每天都有进账。金玉告诫大家不要满足现状,既要立足现实接待好小客户,更要登高望远培植和发展大客户。

  那天,销售科长接到一个电话,一客户从长途客运中心打来的,问轻工机械公司怎么走。公司的地址广告上写得明明白白,打出租或乘公交都很方便,不至于电话联系。销售科长感觉出此人在摆谱,可能有些来头。便告诉对方公司有接站车,马上就到。金玉特意把农机厂最好的奥迪借来,让销售科的人去接站。

  接来的是个胖子,从块头上看绝对是重量级。科长和他握手后,从递过来的名片上得知此君是邻县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县委常委。科长是在销售科办公室门口和副县长握手,本来想往自己办公室请,可一看是副县长,立即拐个弯,把胖县长引到会议室。

  那人做副县长不到两年,之前是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本来农业副县长是常委中担子最轻的角色,只要农业口不出群体性事件,不出现大面积耕地荒芜,过个三年五载就能重返市委。可是副县长不愿无所作为混日子,即使是镀金也要留下可圈可点的政绩。他便想做点惠农实事,想在任期内让农民的收入提高若干百分点。这种政治意愿日益炽烈时,他看到了编织机的广告,让他好不兴奋。他第一想法就是进他几十台,办一个编织袋公司,把失地农民、闲置的农业劳动力全集中起来,进公司做工人。他有县长机动资金,又有市里关系,可以到财政请款,进设备不存在资金问题。

  销售科长为副县长斟了茶,点了烟,把彩色铜版纸的产品说明书和英汉双语的公司折叠名片递上。两人说了会儿面上话,经济形势,中美关系,中国足球,有一搭没一搭。按程序和惯例,应该是金玉出场了,她出场才能显出来者的尊贵。销售科长便对副县长点点头,出去了。副县长明白是去请一把手。两分钟后,销售科长进来,仍然是一个人。副县长眼睛没离开公司广告,眉头却微微一皱,轻声说,你们领导很忙呀。销售科长半抬屁股欠欠身,说,不好意思,经理正接待北京客人,是媒体朋友,新华社的,估计马上会结束。

  销售科长这句话一下便把副县长镇住。副县长是宣传部下来的,知道新华社的分量,不是一般行政命令和金钱所能搬动,通常来说只有“事件”和“事迹”才能吸引他们。副县长轻轻“噢”了一声,说没关系,有朋自北京来不亦乐乎,咱们是近邻,应该以贵客为主。销售科长也是千锤百炼的人物,马上说,对我们企业来说,客户最尊贵,他们是上级,你们是上帝。两人不咸不淡地客气了一小会儿,科长的手机响起。科长说,那边终于结束了,我们经理请您过去。虽然过程有点滑稽,下企业像回市委见主管书记,可副县长并没有不耐烦,微笑着跟着科长向轻工机械公司的经理办公室走去。

  副县长见到金玉先是一惊,他没料到经理是个女人,更没料到是漂亮女人。是那种电视上才有的写字楼里的女高管。他以前还骂过电视剧胡编乱造,脱离生活,现在发现生活远比电视剧丰富多彩。有成就的漂亮女人他也见过,大多集中在机关单位,比如政府接待办的主管,比如团市委的副职,可那些工作不需要多少才智,只靠脸蛋身材就能胜任。企业的一把手则不同,要去拼市场,搞科研,要管全公司员工的吃喝拉撒,杂事不比县长少。所以,他对眼前漂亮的女经理给予了县委书记般的尊敬。

  金玉从宽大的写字台后绕出来,走上前和副县长握手,说让你久等了,分身无术,您别怪罪。副县长不便过于认真地打量女经理,便扫一眼办公室。和他办公室相像的是,桌上都有一面精致的小国旗,真皮座椅后的墙上都挂着一张加长的镶框照片,一二百人的那种,多数都是进京出席某次大会的代表合影。副县长离得远,看不清坐在前排的领导人都有谁,是政府的,还是人大的。但他似乎看到第二排中间很扎眼的金玉,那帮无论职位多高的老男人都像绿叶一样衬托着她。和他办公室不同的是,屋子中间书柜旁有一面肩膀宽、门那般高的镜子。此时他就站在镜子旁,不由自主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立马收回目光。细长的镜子无法容纳他肥硕的身躯,他的底气又消一成。无形中这面镜子倒有了震慑造访者的作用。

  落座后,副县长说,金经理经营有方呀,把新华社都惊动了。金玉苦笑一下:没办法,我不善于跟媒体打交道,我们地方台好几次要做我的专题,我全推了,企业最终是靠产品说话,企业领导的曝光率不应该超过产品;再说,一个女人总在媒体露面也不大合适。副县长微微点头,一个可以演电视剧的漂亮女人,却一再拒绝个人宣传,不说是淡泊名利,起码有廉洁自律的修养。金玉在副县长心中更加丰美。金玉说,来我们公司的客户天南地北,但多数都是企业领导或行业领导,少见您这样的行政官员,能看出县长的事业心。现在有事业心的领导不少,可能煞下心为农民办实事的不多,应该向您致敬。副县长哪里哪里地客气,却咧开嘴笑起来,是发自内心的笑,五官挤一起,非常憨厚。这就对了,他的功力尚不足以抵抗女企业家的中肯赞美。两人聊了一会儿,金玉要领他到厂区走走。副县长也想勘查一下生产环境,便夹包跟着金玉下楼。

  金玉并没领着副县长直接到她承包的机加和铆焊车间,而是从农机厂的第一车间看起,挨个车间走,装配、铸造、动力、工具、热处理……工人和金玉都熟,谁不认识农机厂第一夫人?每到一个车间都喊金经理,金玉也点头,挥手,微笑。最后才到轻工机械有限公司。一圈下来,胖子有点气喘吁吁,他以拉练的方式见证了轻工机械公司的生产规模。

  回到办公大楼,副县长没提合同的茬儿,金玉也没问。没到时候,彼此都深沉。销售科长过来汇报,说副县长下榻酒店已订好,三江佛笑楼。佛笑楼不是我们市挂星最多的酒店,却是小姐最多的地方,几乎涵盖了各个地域风格。她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一二层餐饮,三四层洗浴,五六层棋牌,应有尽有。

  晚餐十分丰盛,销售科长让副县长点菜,别客气,想啥点啥,除了熊猫和娃娃鱼,其他飞的爬的游的跑的随便点。席上,科长还委婉透露,他们虽然是大公司,可销售政策灵活,采购数量多的话,可以享受经销商的待遇,低于出厂价格15%。县长喝酒吃菜,心里飞快算出合同签好后15%的具体数目。

  席毕,他们按程序去蒸桑拿。洗浴中心的小姐都被刻录在光盘中,浏览光碟,相中了只要按遥控器就能按号叫人。一个个搔首弄姿的半裸女人在电视屏幕上不断闪现。销售科长根据副县长眼睛明暗变化,选了一个俄罗斯小姐,高高大大,蓬蓬勃勃,也是重量级,和副县长很和谐。

  在三江佛笑楼住了两天,副县长主动到公司找金玉签合同。一次性订购塑料编织机40台。而且要得很急,要求半个月内发货。

  由于生产任务多,公司不得不加班加点。可仍然忙不过来,不得已向农机厂求援。农机厂本来没活干,工人工资都难保障,巴不得有米下锅。所以那阵,整个厂区一片热火朝天,机器昼夜轰鸣,出现了多年未见的蒸蒸日上景象。经委领导来视察,连连赞叹农机厂改革成效显著,发包两个车间,救活一个工厂,一厂两制是农机厂的创新,这个经验要在全系统推广。

  五

  有日子没到我大姐金秀家串门了。不是没时间,离得也不远,就是不愿去,看她家谁都闹心。她有了儿子后,在老余家的地位阶段性地高了些,经常抱着儿子去看爷爷奶奶,很少回娘家。我这个外甥长得跟他爸一个模子出来的,有心夸他几句也找不到由头。可建设和金秀跟得了宝贝似的,浑身上下包括屁股蛋全都亲过。孩子没断奶名字就取好,叫余发。听着跟建设像哥俩,透着断了文脉的庸俗。建设说外人曲解了发字,以为是祈愿发财,其实“发”这个字含量老丰富,政治上可以叫发迹,事业上可以叫发展,科研上可以叫发明。谁都能听出他是牵强地为发财遮掩,如果按他的说法,还有发呆发情发烧发丧呢。但人家是孩子爹,取的又是中国名,别人干涉不着。余发上幼儿园大班时,我和二姐毫无准备地去了一趟大姐家。确实是计划外的冷不丁的造访。

  金玉承包俩车间不久便买了车,通用公司的别克。她选别克的理由很简单,就一条,英语比德语日语韩语都有品位,就选了英国血统的别克。

  那天,她拉我去江北。我打听到江北有个大先生,治中风有一套,针灸加烧符咒。金玉对民间功夫总是半信半疑,在我举例说明似的介绍过大先生后,她勉强答应去见识一下。路上,她放了许多英文歌曲,还不住给我解说,这是卡朋特,这是莱昂里奇。其实,除了《雪绒花》我一首都听不懂。金玉车上没有中文歌,她便打开车载收音机,调到生活音乐台,这是面向本地区的调频广播,以互动式情感交流节目和音乐歌曲为主。节目收听率颇高,一时超过了本地新闻和天气预报。一些人情感和心理出了毛病,又不便和父母说,不便和朋友说,不便和组织说,在心里憋着肯定不是最佳选择,就打电话给节目组,跟主持人说。反正不是面对面,又是化名,所以参与的人特多。现代人,谁没个委屈郁闷烦躁低沉焦虑痛苦空虚无聊恐惧忧伤的时候?

  主持人用极富亲和力的男中音说,各位听友大家好,现在是北京时间十六点三十八分,下面我们继续接听下一位朋友的电话,大家一起帮他面临的困难出出主意,好,这位听友,你好,听到了吗?

  收音机里传来一句怯懦的声音,主持人好。

  听着那么耳熟。

  主持人说,是位女士。这位女士,请大点声。

  那位女士说,喂,喂,是我吗?

  我和金玉都有些紧张。主持人说,是你,你不要开着收音机,直接对着话筒说,请问怎么称呼?

  那位女士说,那什么,就叫我小溪吧。

  我和金玉对视一眼,心怦怦跳起来。我们不会听不出自己姐姐的声音。再者,小溪是大姐金秀喜欢的名字。我们姐仨曾在一起唠过,如果有机会改身份证和户口簿,给自己取啥名。金玉说喜欢安娜,金秀说她喜欢小溪。没想到这个名字她终于用上,而且是以这种方式向社会公布。金玉把收音机音量调大了些,要认真听听小溪女士的情感故事。小溪说,这么多年她一直惶惶恐恐,害怕失去她丈夫。她丈夫总是三心二意地对她,对这个家,人虽然经常回家,可心却被别的女人拴着。从结婚到有了孩子一直是这样,人在魂不在的。开始是和一个非常有品位的女人,那个女人的知识和气质使小溪连当面对质的勇气都攒不起来,眼巴巴看着他们半公开地卿卿我我。后来,他们终于分开。

  大姐金秀说的女人是邢小时,一听就知道是她。邢小时与建设和平结束是在王老师那个项目画上句号的时候。业务上不再合作,建设也就失去魅力,他的能量,无论腹中的还是脑中的,都被她吸走不少。本来就是两个沟里的水,偶然交汇,迟早要分开,各走各的渠。分手时邢小时语重心长地说,回去好好善待金秀,她是难得的好女人。

  小溪说,和这个女人分开两年,丈夫又有了新人,是孩子的老师。她不明白,以前那个女人集修养风韵于一身,让她丈夫无法抵抗,而孩子老师却再普通不过,只有初中文化,还是乡下女人,除了年龄,没什么优势可言,怎么就又混到一块。她问主持人,你说处于我这种情况,应该咋办?

  金玉问我,你见过余发他老师吗?按大姐所说,我应该见过,头发像蛋卷冰激凌似的盘得老高,骨架挺大,再普通不过的人,和建设比较般配。我说,前面红灯,你慢点,见过,一个见钱眼开的乡下丫头。

  主持人说,小溪女士,你丈夫这么坚持在外走私感情,你没找找自身的原因吗?小溪说,找了,整天琢磨自己错在哪儿,差在哪儿,可该做的我都做了。主持人说,现在咱们听听其他听友的意见,欢迎各位听友踊跃参与,拨打我们的热线电话……

  一个中年男人第一个把电话打进直播间。他问,小溪女士,你丈夫这样不负责任,三番五次地出轨,你为什么还和他生活在一起,为什么不离婚?要想彻底解脱,就狠狠心,离了吧。小溪说,可我不想离开他,舍不得他,从心里舍不得他。中年男人说,你认为这么将就下去有意义吗,不觉得生活太沉重吗?金秀说,我不可能离开他,绝对不可能,你说,他大约啥时能回心转意和我实实在在地过日子?中年男人叹了口气说,要是能说准这个,我就拿个板凳到庙门口摆摊去了。

  金玉把手机掏出来扔给我说,拨节目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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