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时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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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5-09 17:24
一、狙击
本文故事开始的1905年,按干支纪年为乙巳年,属蛇。新世纪的最初十年,犹如一幕大戏,至此正好演到剧半,正派反派,主角配角,尽是龙盘虎踞的一时之豪,就是那些暂时跑龙套的,台下作看客的,也都不安于一时之运命,或拿血一拼,或拿命作豪奢一赌,于那绛紫色的历史天鹅绒大幕后,演绎着幽暗曲折的传奇。
是年1月,俄国发生以“流血星期日”为序幕的革命,黑海舰队战列舰“波将金”号哗变。在远东的冰天雪地中,驻守旅顺的俄军在付出上万人的伤亡代价后向日方投降。落入亚欧两个强国夹缝间的老大帝国,既要防虎,又要防狼,发愤图强当成朝野共识。年初,东京中国留学生集会,吁请清廷立宪。清廷在迁延不决中也有行动,先是废除了凌迟、枭首、戮尸三项非人道的重刑,再是下诏废除延续千余年的科举制度,并谋划派大臣出洋考察各国政治,北洋六镇新军亦于年中全部练成。4月,年仅二十岁的革命党人邹容在保释出狱前一日,瘐死于上海租界华德路西牢,一时引发物议汹汹。到年底,曾参加拒俄义勇队的留日学生陈天华在东京大森海湾蹈海自绝,留下万言绝命书,以期唤起同胞,“去绝非行,共讲爱国”。邹、陈二士,以一身死,作警世洪钟,唤醒百千猛士,皆有古义士之风,从长沙数万人公祭陈天华的规模来看,已然让整个民族热血沸腾。这一年也是清末的暗杀年,处处杀机四伏,血案频传,2月,有湖北省反清革命小团体“科学补习所”成员王汉谋刺钦差大臣铁良未遂案,至9月,乃有哄传一时的“刺杀出洋五大臣”案。
故事的开始是在这年7月,安徽芜湖科学图书社逼窄溽热的小楼上,三个年轻人正在密谋一场狙击行动。此三人都是剪掉辫子披着头发的青年,安庆人陈独秀,小字孟侠的桐城人、直隶高等学堂学生吴越,来自江苏丹徒一个世代书香家族的赵声(字伯先)。朝廷7月16日发布诏书,着辅国公载泽、兵部侍郎徐世昌、户部侍郎戴鸿慈、湖南巡抚端方、商部右丞绍英等五大臣考察西洋政治,以为立宪预备,但在身为党人的他们看来,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要揭穿之,惟有迎头狙击。
三人密计中,赵声抢着要北上从事这必死的任务。赵声曾入江南陆师学堂学习军事,自负一身武艺,尤擅左手枪法,年少时在家乡为人鸣不平,曾入狱砸械,是个胡天胡地的主。吴越也毫不相让,争执中,吴越说了一段话,可谓在革命史上影响十分深远。吴问:“合一生拼与艰难缔造,孰为易?”赵声答:“自然是前者易,而后者难。”吴说:“然则,我为易,留其难以待君。”
于是,狙击方案就这么定下了,由吴越北上执行任务。三人分别时,如两千年前燕太子丹在易水畔送荆轲赴秦的情境再现——“临歧置酒,相与慷慨悲歌,以壮其行。”
今人余世存编的《非常道》,把与吴越争北上任务的记为陈独秀,中有“陈独秀20岁时,与革命党人吴越相争刺杀满清五大臣,竟至于扭作一团、满地打滚,疲甚”等语,后又云“后吴引弹于专列,就义,重伤清二臣,时年26岁”,不知典出何处。此则轶事对陈独秀的年龄记述是有误的,吴越1878年生人,陈独秀小一岁,为1879年生人。吴行刺时27岁,陈是年26岁,而非20岁。
吴越自告奋勇领受这一任务,固然出于其抱有的必死之心,也是考虑到他有直隶高等学堂学生身份作掩护。这个出生于桐城一个清寒的读书人家庭的年轻人,好古文,向往古时侠风,他原字孟霞,自作主张改作孟侠,从改名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楷模就是春秋时轻死生、重然诺的侠客,在石破天惊的一击中,让生命如流星划过黑暗的天幕。
三年前,吴越北上投靠堂叔吴汝纶。堂叔是桐城派文章大家,曾做过几任州官,退出政坛后在保定任莲池书院山长,后又任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在当地颇有影响力,动用关系把侄子安排在推行新式教育的高等学堂就读,却不知道侄子已经秘密加入“北方暗杀团”,并任支部长。
这个暗杀团是由留日学生发起的拒俄义勇队(被取缔后更名军国民教育会)衍生出来的,后来同盟会的两大班底,湖南黄兴、刘揆一等发起的“华兴会”,上海陶成章、蔡元培等发起的“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光复会的前身),皆是其同志。加入这个秘密组织,身份须严格甄别,其成员皆有徽章以供识别联络。徽章为圆形镍制,一面为轩辕黄帝头像,一面镌刻誓词。组织聘有俄、日教官教习格斗、爆破、刺杀军械等各项技能,其宗旨为力图民族解放、光复汉室,纲领有三,一起义,二暴动,三暗杀。在北方暗杀团名单上排名靠前的有:叶赫那拉氏,满洲亲贵铁良、载湉、奕劻诸人,封疆大隶袁世凯、张之洞、岑春煊等。
1905年前后的清廷政局复杂而微妙,中枢清流派、地方重臣派、满洲少壮派,还有袁世凯的北洋派,都在想方设法扩充实力,非个中人难以洞悉其秘。然在吴越这样的革命党人看来,管你改良还是立宪,皆是朝廷鹰犬。他说宁愿吾国民为懵懵不醒之国民,也不愿吾国民为半梦半醒之奴隶,因为懵懵不醒之人一旦猛醒,皆会复九世之仇,光复汉室,而半梦半醒之奴隶,名义上立宪保国,实际上不过是清廷奴才。他早就想玩一票大的,以革命的恐怖手段达到“杀一儆百、杀十儆千”之目的。
五大臣出场之前,吴越盯上的是铁良。铁良,满洲镶白旗人,荣禄幕僚出身,曾以兵部侍郎的身份赴日本考察军事,时为襄办练兵大臣,入值军机处,是满洲少壮派的领袖。此人对汉人极为警惕和仇视,电告日本方面只许清国汉族留学生学警察,不许他们学军事,就是他干的;收刮东南各省财富,私自提取上海江海关数十万两银子,编练京师八旗防备汉人,也是他干的。名义上,此人是襄助袁世凯训练新军,实际上几乎是袁的克星。
吴越早就想入京刺杀铁良。他预测,如果一击成功,朝廷必将对汉人大行压制,满汉冲突会愈加剧烈,革命就会愈有希望(“逆贼铁良一杀,而载振、良弼辈必起而大行压制之手段,将不尽灭我汉族而不甘心焉!噫!此其幸事乎?抑其不幸事乎?吾敢断言曰:‘幸事,幸事!’”)。但没等他动手,湖北一个叫王汉的革命党人提前发动了。1月,铁良以钦差大臣身份南下,巡查各省军事财政,“科学补习所”成员王汉决定在其返京途中发动攻击。他约了同伴准备在汉口大智门车站动手,但他们赶到火车站时,火车已经开走。王汉便带着那把没来得及打响的手枪,只身前往火车北上必经的河南彰德潜伏。几日后,铁良一行乘车到达彰德时,王汉早已携枪候于站内,但因他缺乏枪械训练,举枪对准铁良时,竟然连发不中。追捕中,王汉自忖不能得免,留下遗书和手枪,于道旁投井自杀。
晚清的这些革命党刺客,未经专门暗杀训练,热血上头,仓促上阵,论身手几乎都是蹩脚的。比王汉更为不堪的是一个叫万福华的杀手,一年前在上海英租界四马路的金谷香菜馆行刺前广西巡抚王之春,屡扣扳机,却不闻枪响,原来他从好友刘师培那里借来的那把枪,撞针早已朽坏,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目标大摇大摆在眼前消失。也正因为那把枪没打响,万被逮后,只被判了10年徒刑。
吴越听到王汉在彰德谋刺铁良不成的消息,不免有些失落,因为自己的暗杀计划不得不告夭折了,但对王汉舍身成仁的勇气,他还是相当敬佩的。他说,万、王二子事迹,非勉他人,乃勉我尔。尽管再向铁良动手已经不可能,但身为革命党人,全天下的满人自然都是他的敌人,“手提三尺剑,割尽满人头”,满人的头又岂是割得尽的?现在轮到自己上场了,可千万别再闹前两位的笑话了,踩点、枪械、炸弹,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周到,暗杀的预案,自然也是制订得越周详越好。
吴越挑选了两个好友,作他这场暗杀行动的掩护和助手,此两人一个叫张容,一个叫孙岳,年龄相当,都是志在反清的热血青年。张容是他高等学堂的同学,祖籍山东,客籍辽东,祖上为汉军旗人,世代为努尔哈赤守陵,饶有家资。他本名张焕容,因读了邹容宣传革命的小册子《革命军》,改单名为容,以示追随。此人精于刀术,据说寻常三五人难以近身。那个孙岳,就是日后参加领导过滦州起义、曾任国民军副总司令兼第三军军长、直隶督办兼省长的那位,他是北方同盟会早期成员,早年因击杀地痞入五台山剃度,此前不久,披着袈裟投考保定北洋武备学堂,以优等生成绩入选炮科。正值学堂假期,三人小组于这年夏天秘密潜入北京。
吴越是徽人,以前往来京城必下榻桐城会馆,此次行动为保密计,需另择客栈。当时北京城住店有一惯例,店家为结账方便,以及为店客和访友之间容易查询探访,须将住店客人姓名写在一长方形小木牌上,俗称水牌,公开挂在柜台后面的墙上。若用“安徽吴越”的名字挂出,容易暴露身份不说,事后还会牵连同乡。三人一商量,孙岳选择了一家来京时常住的旅店,位于距正阳门火车站不远的廊房头条一带,以“高阳孙岳”的名字挂牌。选择这家旅店,除了离火车站近,还有一个原因是附近有好几家绸庄布店,便于采购行动时的服装。
吴越决定以炸弹实施暗杀。此次狙击目标共五人,自己单枪匹马,若用手枪,肯定不能把他们一一干掉。炸弹就不一样了,只要一击得手,巨大的威力足以把他们全都送上西天。正好一个叫杨笃生的同志从上海来京,此人系前国子监生,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曾与黄克强、宋教仁等谋划在长沙起事,精于炸弹制造,吴越就向他学习炸弹爆破技术。杨笃生告诉他,制造炸弹的技术有两种,一是银药法,即以水银置弹内,抛掷时炸裂,但水银易与硝酸发生反应,使用时极不安全,故不用;另一种是用普通炸药置弹内,用导火线引发。但问题出来了,刺杀机会稍纵即逝,哪容导火线慢腾腾烧过去?后来他们研发出了撞针式法,即炸弹抛掷出去一落地,就以撞针激发爆炸。两人跑到僻静的西山八大处多次练习,手法渐熟,有一次爆炸的声浪引来了巡山清兵盘查,多赖他们机智应对,从容逃脱了。
现在万事俱备,只待探得五大臣离京时间就可动手。等待似乎把时间成倍拉长了,在客栈那些不眠的夜里,吴越写下十三篇文章编成《暗杀时代》一书。序言里说,“排满之道有二,一曰暗杀,一曰革命,暗杀虽个人而可为,革命非群力即不效。今日之时代,非革命之时代,实暗杀之时代也。”他指出,革命年代往往从暗杀年代进化而来,暗杀为因,革命为果,欲得他年之果,必种今日之因。他认为自己的暗杀是在唤起革命,即便身死,也是引发革命狂飙的一粒火种,“以复仇为援兵,则愈杀愈仇,愈仇愈杀,仇杀相寻,势不至革命而不已。予愿死后,化一我为千万我,前者仆而后者继,不杀不休,不尽不止,则予之死为有济也!”“我同志诸君,勿趋前,勿步后,勿涉猎,勿趔趄。时哉不可失,时乎不再来。手提三尺剑,割尽满人头!此日,正其时也!”
在写给未婚妻的两封诀别信里,他跟那个远在桐城的姑娘讨论了一番死生大义,要她克制一己之痛苦,多向法国罗兰夫人学习,“奴隶以生,何如不奴隶而死”,信中还有“吾之意欲子他年与吾并立铜象耳”的豪迈之语,似乎革命年代已经呼之欲出了。未婚妻亦赋诗三绝,以壮其行。
暗杀哪容得如此沸沸扬扬,事先张扬。他还与堂姐介绍认识的南方女侠秋瑾一起前往前门火车站踩点。后来秋瑾女士先回南方筹备大通学堂的事,他写好了一纸遗嘱交给她,中有“不成功,便成仁”等语。他还写了万言《意见书》,誊清后交给同学张啸岑一份,郑重嘱咐张,他若离开人世,万一无法发表,“便交湖南杨笃生先生,或者安庆陈仲甫先生”。
不几日廷旨下,八月廿六日(按西历为9月24日),着辅国公载泽、兵部侍郎徐世昌、户部侍郎戴鸿慈、湖南巡抚端方、商部右丞绍英等五大臣启程出洋考察。此前一日,吴越已从杨笃生处得知这一消息,是夜,他与张容、孙岳等设宴招待各方友人,席间慷慨悲歌,言谈举止颇为出格,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之悲恸,有人不解,问这酒是为什么而喝,三人笑笑,皆不答。
是日清晨,三人离开旅店,直奔正阳门火车站。着便装的孙岳和张容在通往月台处望风,吴越则怀揣炸弹,一身学堂操衣打扮,伺机往里运动。站内早已戒备森严,铁路局预备的专车一共五节,前面两节供随员乘坐,第三节是五大臣的花车,第四节仆役所乘,最后一节装行李。原定发车时间是上午十点,八点刚过,送行的人陆续到达。五大臣中首先到的是徐世昌,接着是绍英、端方、戴鸿慈,最后到的是载泽。
吴越的这身打扮果然混不进去,情急之下,他们去客栈附近的绸布庄购买了一套仆役的衣服,蓝布薄棉袍,皂靴,无花翎的红缨帽,让吴越赶紧换上。趁着站内乱糟糟的当儿,吴越混入随从的队伍进入车站上了第四列车。张容在他身后,因送站的人多,被挤隔到了远处。
在试图由第四列车厢进入中间花车五大臣包厢的时候,一个警觉的卫兵把吴越拦下了。盘问中,吴越答是载泽的随从。他的一口安徽话让卫兵愈发起疑。正纠缠间,又上来几个兵卒。吴越趁机冲进花车。当他准备引爆红布包着的炸弹掷向五大臣时,火车汽笛长鸣一声,随即,火车头后退与车厢接驳,因惯性驱动,引起车厢剧烈震动,他手中的炸弹竟被震落,瞬间引发爆炸。
砰地一声巨响,第三节花车车厢顶上顿时被炸出一个大洞,硝烟中,到处是飞溅的碎木片、鲜血、断肢,哗啦啦地落将下来。徐世昌因前有仆人挡着,只是前额轻伤,顶戴花翎皆被削去。绍英受伤较重,载泽用一只受伤的血手,摸着自己的脖子问:“我的脑袋呢?”
吴越当场殉节,孙岳和张容站在月台进口处,距离较远,加之杨笃生掩护,趁着混乱脱险(此处暗杀现场的叙述,参酌了吴越的同学汤谪青的回忆文章《读章士钊书吴越狙击五大臣事后》、绍英的儿子马士良的回忆文章《记五大臣出洋事》等)。
戴鸿慈有日记记当天惊魂一刻:“辰初拜祖,亲友踵宅送行甚众。十时,肩舆至正阳门车站,冠盖纷纭,设席少叙。十一时,相约登车。泽公先行,余踵至。两花车相连,泽、徐、绍三大臣在前车,余与午桥(即端方)中丞在后车。午帅稍后来,坐未定,方与送行者作别,忽闻轰炸之声发于前车。人声喧扰,不知所为。仆人仓皇请余等下车,始知有人发炸弹于泽公车上。旋面泽公,眉际破损,余有小伤。绍大臣受伤五处,较重,幸非要害。徐大臣亦略受火灼,均幸安全。”
当时除了绍英被送往医院外,其他几位大臣当即商定“改期缓行”。次日,戴、徐、端三位早起进宫,戴鸿慈当日记曰:“八时,蒙召见。……余与徐、端两大臣各据所见奏对。皇太后垂廑听纳,复慨然于办事之难,凄然泪下。”
几日后,法国画刊“L‘illustration”刊出五大臣遭袭击照片三幅,包括暗杀现场被炸毁的车厢,杀手满身血污被炸身亡的纪实照片。京师全城戒严,慈禧一面下令追查,一面传旨为防亡命之徒携炸弹潜入,将颐和园围墙再增三尺有余,并在园内各紧要处架设电话,增派军警昼夜巡逻。
引爆者炸裂胸腹,手足皆断,自躯干以下被炸得七零八落,当场身死,所幸面部尚可辨认。警察部门把死者头部用药水封存,拍成照片,行文至各省,让知情者辨认。更派出各路便衣侦探,到客栈、会馆、庙宇等旅客逗留之处暗访。但由于刺杀者在行动之前制订了周密计划,留下线索极少,以至于事发很长一段时间,此案一直未能侦破,更无人因此案遭受牵连。
且说吴越在直隶高等学堂有一同学,见他开学多日未归,结合其他端倪,开始怀疑刺客是吴越。查办本案的官员问有何物证,此同学披露了一个细节,吴越的一只脚,有六只脚趾。官府马上调看现场残肢,这才锁定凶手身份,确系直隶高等学堂的学生吴某。但也有一说,吴越先前下榻的桐城会馆,有个小女孩认出他是在会馆住过的桐城吴公子,前去报官邀赏,遂使真相大白。不管如何,死者的身份不再是个秘密。
此案经办人员顺藤摸瓜,找到了吴越等三人曾下榻的客栈。尽管吴越行动前为防拖累他人,曾置一信于枕下,声明此次行动与会馆众人无关,但还是有好多无辜者遭到逮捕。桐城人金寿民任保定莲池书院讲习时,是吴越的担保人。吴越出事后,金受牵连入狱。其妻郝漱玉曾任直隶女学堂总教习,后经日本女学生出面,请日本驻华使馆斡旋,慈禧下懿旨:“金寿民马虎成性,不堪录用,驱逐回籍。”金寿民遂与妻子郝漱玉回老家,留住了性命。此是闲话不提。
袁世凯亲自侦办此案,表示要将涉案的贼臣乱党尽数抓捕归案,但吴越是直隶高等学堂的学生,正好归袁管辖,这岂不是自打巴掌?要不要将吴越的真实身份披露,查办本案的官员犯了难,为了不让袁难堪,他们冥思苦想想出一个办法,给案卷中吴越姓名的“越”字,加一“木”字旁,以示戴木为枷,吴越就这样成了“吴樾”。手下倪嗣冲查办后向袁世凯禀报,“据云现在诸生并无与吴越亲故知交……至监督以下各员,于吴越在堂之日,未能事先察觉,实因该故犯貌似安分并无异常盲动……知人实难,其情可原。”
正在安徽公学教书的陈独秀从报上得知北京火车站爆炸案的消息,第一时间想到了吴越。他用隐语写信给哥哥的小舅子、时在直隶高等学堂读书的张啸岑:“北京店事,想是吴先生主持开张,关于吴兄一切,务速详告。”
不几日,张啸岑回信到,寄来了吴越的两部遗著,《暗杀时代自序》和《意见书》,并说吴越赴难前,曾留有遗言,若遇难,将上述书稿转交杨笃生或陈仲甫。陈独秀将《意见书》节录刊载于自己主编的《安徽俗话报》,后来他将两部书稿并部分烈士遗物寄往上海,蔡元培在吴越追悼会上提到了此事,说:烈士死难后,有陈君寄一皮包至上海,内有西式外套一件,此系烈士之遗物,当时系赠杨君,以为纪念云云。
1911年初春,陈独秀在杭州写下六首回忆同道和朋友的诗作,第一首写的就是六年前那场未遂的刺杀案:伯先京口夸醇酒,孟侠龙眠有老亲;仗剑远游千里外,碎身直捣虎狼秦(《存殁六绝句·之一》)。龙眠是桐城西北名山,此处借指吴越老家。这是一个刺客为另一个刺客写下的悼词,在他看来,吴越就是刺秦的荆轲,是一个“有道德、有诚意、有牺牲的精神”的君子,一个“由纯粹之爱国心而主张革命”的人。
二、江湖
趁着正阳门车站爆炸案后的混乱,吴越的两个帮手张容和孙岳仓惶出京。孙岳悄没声息回到保定武备学堂潜伏下来,毕业后任北洋陆军第三镇炮兵排长,后升任第九标第三营管带,并秘密加入同盟会,成为该会北方支部的负责人之一。张容的经历,则要曲折得多。
行刺失败后,张容不敢再回直隶高等学堂,流窜了一段时日,竟然栽在一个叫杨以德的探员手里。这杨以德原系天津老龙头火车站的司事,职掌剪票,因此练就一门过目不忘的本事,凭这本事进了探访局当差。事发那天,杨探员也在车站附近负责安保,张容等三人的异常举动自然也没能逃脱他的眼睛。张容漏网逃脱,东游西荡,还不知自己已被盯梢。
因张容长得五大三粗,杨探员也不敢轻易动手。等张容投宿一家僻静的客栈,熟睡后,杨探员合数人之力,才把他拿获。在狱中,张容除坦承与吴越认识之外,一字不招,乃被判入狱。
台湾作家张大春《丁连山生死流亡》一文,给出了张容的最后结局:
张容入狱没多久,凭靠着江湖人物宫宝森的帮忙,得以越狱。宫宝森拉大师兄丁连山一起劫了狱,还筹措了一笔旅费给张容,让他去日本。张容被拘时,官府也给他的名字戴了枷,以为反叛者的印记,案卷上登记为“张榕”。出狱后他不以为耻,反而正式改为此名,可见其性情豪迈。张榕(下面我们就这样叫他吧)在东京结交了不少浪人,还成了新创的同盟会之一员。武昌首义后不久,他回到东北,发起“奉天联合急进会”,成为方面人物。为什么不去南方而选择回东北呢,一则他在东北有根基,他的祖上曾是在长白山下守皇陵的;二则,有一种观点认为,革命党人总成不了事,原因乃在于南方的五岭之气尚未结成一龙脉,不如在努尔哈赤发迹之老巢发动,直捣黄龙,革命或朝夕可成。
当时关外与南方革命团体得以桴鼓相应的组织和势力都不大,新军之中只有两号主要人物,一是吴禄贞,一是蓝天蔚。这两人一个被袁世凯收买亲兵暗杀,一个被张作霖拔掉了兵权。张作霖时受东三省总督赵尔巽倚仗,授与奉天城防司令和剿匪司令之职,军权到手之后,必须找一个对象来立威,便想到了不安分的张榕。此人顶着个“行刺五大臣”与“同盟会同志”的头衔,又传说在东京击败过日本黑龙会的浪人,身手不凡,拿之祭刀,肯定效果非凡。但他又不敢明枪执火撄革命党人之逆鳞,所以只好策划暗杀。
东三省咨议局副局长袁金铠向张作霖报告,张榕在运动东三省独立。张作霖反问道:“那他怎么不来运动我呢?”袁金铠吓了一跳,踌躇起来,以为张作霖也要变节。岂料他这是故弄狡狯,随即道:“要是让他来拉拔拉拔我,你看他会有何手段?”
1912年1月23日,张作霖设下了一个局,他让袁金铠在奉天城最好的饭店德义楼饭庄摆下一饭局,假作有意“因势利导,策动东三省独立”,邀张榕赴席。席间忽然声称,另有紧急公事,必须先走。张作霖离去未及转瞬,两个枪手随即冲进来,把张榕打成了马蜂窝。当场遇袭殒命的还有张榕的两个同志。从那一夜以后,张作霖展开了多次暗杀行动,对象是“急进会”的同党,一个又一个“剪了辫子的可疑人物”。张榕这个名字很快就掩没在一连串的屠杀血案的底层。
但是同为同盟会员、当年营救过他一回的宫宝森却极不甘心。日后,宫宝森在一封给他女儿宫若梅的家书里写道:“而忆昔所以念兹在兹者,岂其革命耶?毋乃报仇而已矣。十年磨剑,以为一快可图,殊不知犹溷落贼之圈套耳!”此处所称之“贼”,当指张作霖。革命家谋革命,江湖儿女图报仇,殊途不同归。
这个故事的余绪已被王家卫演绎成了电影《一代宗师》,与张榕等一干革命党人已无多大干系,包括宫宝森、丁连山等江湖人物的出处,也被剪得七零八落,但王氏电影流光溢彩的镜头,还是把接下来的另一半故事讲得风生水起。
宫宝森想为张榕报仇,张作霖也无时不刻想把张榕的同党一网打尽。时间到了1915年,为支持袁世凯洪宪帝制,张作霖急于肃清当年“急进”会的残兵游勇,他想了一个引蛇出洞之计。
当时奉天城里关着一个精神失常的日本浪人,此人名叫薄无鬼,原是来华襄助革命的,民国成立,没人搭理他了,就发了疯,常在大街上拔刀乱砍。张作霖把这人放了出来,在奉天街头闹事挑衅,砍杀了数人。张作霖的如意算盘是把这个浪人当作诱钓金鳌的香饵,前来阻止薄无鬼杀人的,必是党人无疑,一露头就可予以剿杀。
果然有人上钩了,此人就是宫宝森。为不让这个浪人泄露更多革命党人信息,宫宝森决定诛杀之,师兄丁连山虽然一直反对师弟与革命党有干系,但看此人在大街滥杀无辜,也同意了。张大春节录的丁连山回忆录《归藏琐记》中,如是描绘薄无鬼的出场:
“乙卯春,奉天大雪,忽而市井传言,狱中逃出一人,即薄无鬼也。一身簇新武士直裰,上衣交领右袵,三角广袖,胸前系宽带子,绿颜色晶亮好看。下袴似裙,有水云褶缝,十分熠耀。此外,尚有外布衣及大纹,大纹据说乃是家族纹章,似花瓣,于前胸作装饰,缘以菊坠。短刀斜插腰际,长刀在手,若新发于铏,似是初添购的。”
他的观察是细致的,不但浪人手上的长刀是新的,连整个的服饰行头,都是张作霖的险诈安排,就是要拿此诱饵,钓出潜藏不露的革命党人。
宫宝森本想自己出手诛杀此人,丁连山问他:杀人逃刑、被杀送命,与独撑门派将一门武艺发扬光大,哪个容易,哪个更难?宫宝森说,当然是杀人、被杀来得容易,撑持、掌理一门户来得难。丁连山说,那好,我做前面这件容易的,更难的就交给你了。于是,这个八卦门高手,“刻直趋通衢,攫薄无鬼襟而掌杀之”。
“孰易孰难”那两句,与科学图书社楼上吴越与赵声、陈独秀三人的诀别之词何其相似乃尔!却不知是江湖人士抄袭革命党人,还是纯属巧合。丁连山杀人之后亡命天涯,逃到佛山隐姓埋名,做了金楼的一个厨工。
《一代宗师》开头,王庆祥饰演的八卦门掌门宫羽田(原型即为宫宝森)率领众弟子南下广东,在佛山金楼的引退仪式上意欲将掌门人大位传与南派武术大家,借由推动南北武术融合,谋求武林同道支持南京政府。哪料到南方武林人士各种不服。其间,宫宝森喝到一碗肉汤,知道那是多年未见的大师兄手艺,于是大事也不谈了,直接往后厨寻去,果然见到了鬼魅也似隐迹于庖厨的丁连山。他与赵本山饰演的师兄在后厨展开一段对话,方知当年上当的底蕴。
丁连山在《归藏琐记·金楼之会》里记录了师兄弟在庖厨里的这段对话:“我别无长言,仅对宝田道:‘彼日出手杀薄无鬼,我便堕入了鬼道。此后你我便有如衣服,尔为一表,我为一里,尽管彼此相依,却也两不相侔。然南北议和之事,切记不宜横柴入灶、操之过急,你也要学会反穿皮袄!’”
这是一句歇后语,反穿皮袄,意即“装羊”(谐“佯”)。意即以武术同道为号召,为民国效力这样的事,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很可能在革命的号令下反被利用,满心期待落入虚妄,倒不如反穿皮袄“装羊”,顺势而行,而不要“横柴入灶”强行推进。从后来的故事来看,宫宝森听了师兄的话,并未强行推进武林融合并介入波谲云诡的革命潮中,才避免了武术界被政治倾轧的悲剧。
师兄弟在厨灶间说着话呢,外面动起了手来,原来南方武师根本不相信宫宝森说的什么联合,反疑心是北派武师并吞他们的一个阴谋,三言两语不合,宫宝森的弟子马三就与对方以“封门会手”的方式一决高下。马三武功端的厉害,一动手就占尽上风,却没想到,惊动了隔壁烟馆的一个年轻人。此人是当地一个药材商的儿子,平日里不问商贾,只知弄枪使棒,他派人将比武现场情形实时报告,只是“默拳”,也就是在心里默默演练交手实况,听到某一招式时,一时技痒,跑到金楼要求当面交手。他一出手,不仅打败马三,还伤及了宫宝森,后来倒是意外地败给了宫宝森的女儿宫若梅。
此人本名叶继问,后来去中间继字,改单名为叶问。
话说又过十多年,大江大海,江山易帜,丁连山逃亡到香港,在这里遇见了已然开宗立派的后生。彼时此君已过中年,丁连山也已是个老人了。他对这个年轻人说出了心头遗憾:“天不欲武学昌明,才不叫我晚生二十年,或不教汝早生二十年!”两个宗师级的人物,居然没能凑对搏上一搏,此恨何极!
电影中,叶问是为寻宫家六十四手而从佛山到香港,片中丁连山有台词说,一门之中,有人做面子,就得有人做里子,面子请人吃一支烟,里子就得杀一个人。意思是说师弟宫宝森是八卦门的面子,而他杀人付出了毕生代价,成为一个鬼漂泊江湖数十年,实在是做“里子”的一生。“里子”做惯了,他也有参悟,那就是不争,不争门户,不争心气,也不争政治。电影里,叶问听了这席话顿悟,从此只把毕生所学倾授众生,于是有了后来的咏春之盛,成为一代宗师。
三、“个人浪漫的奇迹”
1905年那个溽热的夏天,陈、吴、赵三人密谋的这场暗杀行动,终以两个月后吴越在北京正阳门外车站自炸身死而草草收场。吴越甘愿以一死保全陈、赵,自是看重此二同志的革命才干,不让他们去涉险。但论加入暗杀组织的时间,陈独秀的资历还要老得多。他是个更老资格的刺杀宗师。
距此一年前,陈独秀还在芜湖办《安徽俗话报》的时候,就应章士钊的邀请,秘密赴过一次上海。在英租界新闸路余庆里,他见到了军国民教育暗杀团的骨干杨笃生、陶成章等,令他惊异的是,其中一位居然是进士出身、点过翰林院庶吉士的上海爱国女学校长蔡元培。蔡是光绪十八年进士,被房师翁同龢称作“年少通经,文极古藻”的“隽材”,此时已是一个坚定的革命党人。在一个神秘的仪式上,陈独秀宣誓加入了这个暗杀组织,天天和他们一起试验炸弹。他滞留上海的一个多月里,销路看涨的报纸只得停刊了,他跟胆小的合伙人汪孟邹撒了个谎,说自己是在和章士钊等洽谈报纸印刷的事。
在这里他还认识了黄兴、赵声、徐锡麟、秋瑾等党人。黄兴常穿着一双皮底鞋,走起来橐橐作响。赵声穿着一套武官的行头,一来就与徐锡麟谈捐官、做官的事,两人就好像一对官迷。秋瑾的服装举止,完全是个日本女学生的模样,鞠躬礼十分到家。陈独秀后来如是回忆他和蔡元培这一段共事经历:“我初次和蔡先生共事,是在清朝光绪末年,那时杨笃生、何海樵、章行严等在上海发起一个学习炸药以图暗杀的组织。行严写信召我,我由安徽一到上海便加入了这个组织,住在上海月余,天天从杨笃生、钟宪鬯试验炸药,这时孑民先生也常常来试验室练习聚谈。”
日后的学界泰斗,竟是暴力救国的始作俑者,说来堪奇,其实也是时风使然。热衷政治暗杀,以为炸弹手枪可以救国,实是清末至民国一大景观。蔡元培是革命党人何海樵介绍加入暗杀团的。何海樵从日本带了六个杀手潜回北京,准备行刺慈禧,但等到经费用完也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于是不得已南下上海活动,发展了蔡元培等。据蔡自述,加入时要举行类似会党的“歃血为盟”的仪式:“设黄帝位,写誓言若干纸,如人数,各签名每纸上,宰一鸡沥血于纸,跪而宣誓,并和鸡血于酒而饮之。其誓言则每人各藏一纸。”
在试验炸弹前,蔡元培更看重的是毒药,因其易于制作,又隐蔽携带,只要有机会接近目标,就能不露声色除去之。致命毒师蔡元培本人并不懂毒药调制之法,于是他把爱国女校的化学教师钟宪鬯、俞子夷也吸收进了暗杀团,所需器材由当时上海唯一的理化器材供应机构科学仪器馆供应。俞子夷配制出了氰酸,为了试验其药效,蔡元培让工友弄来一只猫,强迫灌下几滴,猫即中毒而死。但蔡元培认为液体毒药固然药效强,却易被发觉,不如固体粉末佳,于是又从日本购入一批药物学、生药学书籍,继续试验。因进展缓慢,他还异想天开地想用催眠术作辅助暗杀的手段,催着陶成章翻译了好几种催眠术的书。等到他领导的研究小组研发出体积小、威力大的炸药,他又以为由女子去实施暗杀比男子更隐蔽些,也更容易接近目标,因此在女校特别注重化学课的讲授,并暗暗物色对象,以便培养暗杀种子。
前面说到,万福华在上海英租界四马路某餐馆行刺前广西巡抚王之春那一节,就是发生在这个时候。万福华事败入狱,章士钊曾到监狱探望,章结束探访出来,没发觉有暗探一路尾随,终于导致暗杀团在新闸路余庆里的秘密驻地被查抄。蔡元培和其他一些侥幸漏网的革命党人暂时躲藏起来,他短暂的刺客经历也就告结束了。
但暗杀的种子既已在革命党人心里着了床,不会那么轻易被抠去。1907年,有徐锡麟在安庆刺杀安徽巡抚恩铭一案,随后牵连出已经回到绍兴的秋瑾被捕。徐一度被恩铭所赏识,委任其为安庆巡警学堂堂长。但是徐认为,恩铭的赏识是私人的,杀死恩铭则是为民族国家大义。徐被恩铭的卫队剖心下酒,一同被难的还有巡警学堂数十名学生。到1910年,乃有汪精卫图谋刺杀小皇帝的父亲、摄政王载沣一案。汪精卫邀集同伙,扛了个四十磅之重的炸弹,在载沣上朝必经的银锭桥下埋设时被发现报官,好在清廷为示宽宏,没有处死这个蹩脚的刺客,只把他判无期徒刑了事。“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汪的这首五言绝句,为他在民国新立后捞足了政治资本,这已是后话了。
进入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是清廷日薄西山的十年,平心而论,也是努力加大与现代世界对接的十年。被论家称作“改革运动宪章”的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十日(1901年1月29日)上谕,虽未提新政二字,其真实含义已近似新的政治体制,包括教育、军事、警务、监狱、法律、司法和立宪政府,可知从体制到思想层面,老大帝国已在孕育一场从传统到现代的“静悄悄的革命”:
著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国大臣、各省督抚,各就现在情弊,参酌中西政治,举凡朝章、国政、吏治、民生、学校、科举、军制、财政,当因当革,当省当并,如何而国势始兴,如何而人才始盛,如何而度支始裕,如何而武备始精,各举所知,各抒所见,通两个月内翻条议以闻。
1905年提上议事日程的立宪考察,不管清廷是出于被迫还是主动寻求,都是顺应朝议民情的一项举措。外派大臣原拟四位,载泽、戴鸿慈、徐世昌和端方,满汉各二,有王公、有廷臣、有疆吏,结构均衡。后又下谕旨加派商部右丞绍英,可见其立宪预备之慎重。据1905年创刊的革命派杂志《醒狮》刊登宋教仁《清太后之宪政谈》的文章披露:“今日满政府有立宪之议,有某大臣谒见西太后,西太后语曰:‘立宪一事,可使我满洲朝基础永久确固,而在外革命党,亦可因此消灭。候调查结局后,若果无碍,则必决意实行’云云。”这是上层真实心态的流露,即既不了解立宪为何物,也不拒绝立宪,这就给了革命党人指清廷立宪为假立宪的口实,这一年创刊的《民报》便有这样的表述:“假考察政治之名,以掩天下之耳目”。
立宪之声愈益高涨,几乎已成时代主潮,且舆论已有效带动朝廷,吴越又为何冒死北上、以暗杀手段阻挠五大臣这一先进之举?实是因立宪派与革命派互为仇家,积怨已深,凡是有益于清廷延长国祚的,必成革命党人的肉中刺,必欲拔之而后快。对此,吴越在《意见书》《暗杀时代》里已表露无遗,他认为立宪不过是康、梁保皇党人为重返权力中枢打出的一张牌,“立宪之声嚣然遍天下,以诖误国民者,实保皇会人为之倡。宗旨暧昧,手段卑劣。进则不能为祖国洗濯仇耻,退亦不克得满洲信任”,清廷支持立宪,不过是欺骗民意,阻止汉旗复兴,“以欲增重于汉人奴隶义务,以巩固其万世不替之皇基”,所以自己哪怕舍身成仁,也要力阻之:
“越生平既自认为中华革命男子,决不甘为拜服异种非驴非马之立宪国民也,故宁牺牲一己肉体,以剪除此考求宪政之五大臣。”
是以,北京爆炸案不久,当时吴越的身份尚未查出,上海的《申报》就已分析指出,这是立宪派的天敌革命党人干的,其目的不外乎火中取栗、乱中举旗:“揆度情形,必出于反对立宪党者所为无疑,而反对立宪党又非出于旧党而必出于新党中之激烈者无疑。夫新党中之反对立宪党,非所谓革命排满党而谁哉?彼党之主义,在于颠覆满洲政府,故日夜伺中国内乱之起,有间可乘则举革命之旗以起事,其宗旨与立宪如水火之不相入。”
南方立宪派领袖张謇在其自订年谱中愤然说,自古以来,参与革命者有圣贤、权奸、盗贼,革命党人被种族主义鼓动,逆势而动,全无理智,这样的革命者差不多就是一群盗贼:
“政府遣五大臣考察欧洲各国宪法,临行炸弹发于车站……是时革命之说盛矣,事变亦屡见。余以为革命有圣贤、权奸、盗贼之异。圣贤旷世不可得,权奸今亦无其人,盗贼为之,则六朝五代可鉴。而今世尤有外交之关系,与昔不同,不若立宪,可以安上全下,国犹可国。然革命者仇视立宪甚,此殆种族之说为之也。”
百日维新后流亡日本的梁启超,在1904年4月发表的《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中提到了革命的广义与狭义之分:“革命主义有广狭,其最广义者,则社会上一切无形有形之事物所生之大变动皆是也;其次广义,由政治上之异动与前此划然成一新时代者,无论以平和得之以铁血得之皆是也;其狭义,则专以兵力向于中央政府者是也。吾中国数千年来,惟有狭义的革命。”
一群激进的少年,总以为一个新中国必从血浴中出之,抱定炸弹救国的宗旨,而采取此极端行动,正印正了任公“吾中国数千年来,惟有狭义的革命”之论。
就像当时有报章论述指出的,值此两千余年专制中国长梦将醒之际,清廷有立宪之议,如以超越种族之立场观之,实对中国之前途大有裨益,是民众所祷祀以求、馨香以祝之盛事,革命党人摧之愈力,只会滋长反作用力,使立宪的脚步加快。因为执政者已经意识到,只有变法立宪,才能消泯革命,是以派大臣出洋考察之事,不可因其意外而受阻。政府愈要摧锄革命党人,革命反成燎原之势,革命党人愈要阻挠新政,立宪反而刻不缓行,此间消长盈虚,正见出新世纪第一个十年情势之复杂。
爆炸案发生月余后,清廷把耽搁了的立宪考察重新提了上来,新公布的考察名单,载泽、端方、戴鸿慈不变,改派尚其亨和李盛铎代替另有新任的徐世昌和受伤的绍英,仍然是五大臣出洋的阵容。12月7日,戴鸿慈、端方率先出京。11日,载泽、尚其亨、李盛铎一路也离开京城。两支人马先后到达上海。戴、端一行由日本取道太平洋而赴美,载泽一路,首站考察就是日本,因年底事务剧繁,延至次年元月正式动身。
1923年,已成中共领袖的陈独秀对二十年前的那个暗杀时代作过一段反思,认为暗杀只是一种“个人浪漫的奇迹”,不是科学的革命运动。科学的革命运动,“必须是民众的、阶级的、社会的”:
暗杀者之理想,只看见个人,不看见社会与阶级,暗杀所得之结果,不但不能建设社会的善、阶级的善,去掉社会的恶、阶级的恶,而且引导群众心理,以为个人的力量可以造成社会的善、阶级的善,可以造成社会的恶、阶级的恶,可以去掉社会的恶、阶级的恶,此种个人的倾向,足以使群众之社会观念、阶级觉悟日就湮灭。(《论暗杀暴动及不合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