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预警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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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5-09 17:34
荣夏天谦逊地找到谢诗人说,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写出真正的诗歌?
谢诗人说,等到李旦答应嫁给我,你就能写出真正的诗歌了。
从此,荣夏天每天给李旦朗读完诗后,厉声地问李旦:“你什么时候同意嫁给谢诗人?”
李旦说,先等我死了吧,我死了,就轮不到我作主了。
荣夏天把李旦的原话告诉谢诗人。谢诗人一下子便像一条藤枯萎了。荣夏天惋惜地问,那应该怎么办?总不能就此前功尽弃吧?
谢诗人犹豫的时候,像一只安静而沮丧的豪猪。
“那就等待一场台风,让台风来决定我和她的命运。”谢诗人说。
而虞美人给荣夏天的时间并不宽裕。她威胁荣夏天说,如果台风来之前你还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我就跟杜威上床睡觉了。
那年的台风来得特别早。还没有等到谢诗人给荣夏天认定为“一个真正的诗人”,虞美人已经跟杜威睡到了一起。那是皮傻子告诉荣夏天的。皮傻子说,在厨房里,当着他的面,杜威把虞美人压在柴堆上,像两条狗缠在一起。虞美人还吩咐皮傻子顶住厨房的门,不让皮聋子进来。这件事情皮傻子还告诉了护士柴禾。柴禾把两颗避孕药塞给皮傻子,让他马上送给虞美人。但皮傻子一转身,自己吃掉了。
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而且丢光了脸,荣夏天本来要揍一顿谢诗人,他决定代他朗读最后一次诗。那天早上当他顶着台风赶到文化站时,发现凤凰树上挂着一个人。开始以为是李旦,但走近一看,竟然是谢诗人。他的脖子上套着一根白色尼龙绳子,整个人在风中晃动。荣夏天在风中大声呼喊。李前进和刚好经过的银兽医一起将谢诗人从凤凰树上放下来。谢诗人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银兽医双手压住他的胸脯,用力撞击,又俯下身去用耳朵贴着他的心脏位置倾听。李前进惊慌失措,不断地问:“还能听到声音吗?”
银兽医说:“能,声音很大,但不是心跳声,是风声。”
台风从昨晚半夜就开始了,拍打着每一扇窗户,告诉我们,它们到了。按照银兽医的判断,谢诗人就是台风到达之时上吊的。他是一个无限赞美台风的人。除了写给“半边脸”的诗,其他的诗都跟台风有关。他写了大量跟台风、洪水有关的诗,声称是世界上描写台风和洪水最多的诗人。他曾经努力让蛋镇所有的人都记住一句诗:“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我们都以为是他的诗句。但他说不要管是谁的诗句,你们记住就是了。记住了这句诗,台风就有了意义,对你们的人生都有意义。他们都理解不了这句诗。我也理解不了。谢诗人给他们解释过无数遍,可是他们就是听不懂,或者是装作不懂。谢诗人只好用行动给那句诗进行诠释。去年台风期间,他一连三天赤裸着身体从芒果大街往南洋大街来回疯狂地奔跑,手舞足蹈,迎风嘶叫,亢奋得像一头逃脱辔绊的豪猪,只是面目有些狰狞。台风一次又一次将他吹倒,把他重重地摔到地上,他爬起来继续奔跑,不知道疲倦。瓢泼大雨将他隐没,变成了雨的一部分,变成了一尾鲈鱼。我喜欢他这种狂狷,也终于理解了“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他们也都应该理解了。然而荣夏天被谢诗人的举动吓坏了,尽管大家都怂恿他去制止谢诗人,但他躲在屋檐下,退缩于我的身后,身子在颤抖,小声地跟着别人对谢诗人起哄。保持着清醒头脑的银兽医严厉催促玻璃厂的老谢将他的儿子送到宋镇精神病院去,否则病会越来越严重,将来会严重到杀人放火、毁灭整个蛋镇。
那时候老谢正忙于收集证据,证明自己曾经给县地下党送过信,无暇顾及谢诗人,而且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儿子在精神上有什么问题,如果儿子有精神病,说明自己也有精神病。他对银兽医的提醒和催促充满了敌意,骂银兽医是蛋镇最十足的“狗吊”。但谢诗人对豪猪的态度让老谢感到难为情。养殖场场长不止一次警告过谢诗人,并顺带警告老谢,如果谢诗人继续用煤油泼到豪猪身上然后点燃,让豪猪疯狂奔跑嚎叫,以此激发他创作的灵感,就要开除他。谢诗人无视警告,直到把所有豪猪身上的箭毛都烧光了。他是正式工人,谁也无法将他开除,但被安排清理猪粪,把一堆堆的猪粪倒到池塘里去。谢诗人身上除了豪猪的气味,又多了一种猪粪的臭。
断气了,心也不跳了,手脚冰凉了,银兽医最终放弃了拯救谢诗人。但他从谢诗人身上的豪猪及其粪便的气味嗅出豪猪正面临瘟疫的威胁。果然,谢诗人死后养殖场的豪猪便莫明其妙地倒地身亡。开始时,养殖场的人以为是谢诗人阴魂不散,要将豪猪一头头地咬死,让它们也到阴槽地府里供他玩乐。后来是银兽医及时扼杀了像台风一样扩散的谣言。李前进用一块黑色的油毡纸将他盖上,等待老谢将他抬走。老谢迟迟未到。李旦嫌谢诗人的尸体占了她的地方,叫李前进将他往旁边挪了挪,好让她的双脚有地方站立。李前进和银兽医把谢诗人移出凤凰树树荫之外。李旦站在平时站立的地方,面朝西南,若无其事,像平常那样拉手风琴。还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真令人作呕。风力已经很强了。凤凰树左右摇摆,挣扎着要逃跑。李旦心无旁骛,表情庄重,像是在剧院的舞台上表演,全神贯注,动作优雅,煞是好看。只是手风琴刚发出的声音瞬间便被风掳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住在玻璃厂的老谢慢吞吞地来到文化站,俯下身去,掀开油毡纸,死死凝视他的儿子。
“昨晚我就知道他死了。我儿子的孤独像豪猪。”老谢站起来说,“你们怎么能用臭烘烘的油毡纸遮盖他呢?”
油毡纸可以防暑降温,也可以遮风挡雨,台风也轻易掀不开。李前进困惑地问,为什么不能用油毡纸?
老谢已经很苍老了,几乎跟他的儿子一样瘦削,脸上长满了杂草一般黑白相间的胡子。风让他打了一个趔趄,他站稳了,挺起胸脯大声说:“你们应该给他盖国旗!”
虞美人觉得谢诗人不值得为“半边脸”而死。虞美人对 “半边脸”充满了鄙视,认为那是装逼。台风过后,有一天,她竟然离开热气腾腾的面包店,跑到文化站,一把推倒“半边脸”,并从她手里抢过手风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风琴抛到凤凰树上,手风琴碎落一地。“半边脸”看着被碎尸万段的手风琴,突然倒在地上一边翻滚,一边号啕大哭。最后,她躺在谢诗人曾经躺过的地方,停止了哭泣,并顺手将一块油毡纸盖到自己的身上,直挺挺的,一动不动,谁也看不到她了。
谢诗人的房间除了一张旧床垫、乱七八糟的杂志、稿纸外别无它物,荣夏天一把火把这些东西烧了。
从此以后,蛋镇再也没有诗人,也就没有了诗歌。
“半边脸”也不再拉琴。没有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诗人和艺术家从蛋镇绝迹了。“半边脸”脱胎换骨一般,变成了另一个人。
文化站辟出一间房子作为录像厅,三级片开始在蛋镇粉墨登场,四面八方的乡村男女涌进录像厅。李前进和他的女儿李旦成为蛋镇最忙碌的人,从早到晚不间断地播放着不堪入目的影片。稍有空闲,穿超短裙的李旦便走出录像厅到门外透透气,顺便向犹豫不决仍在门口徘徊的人介绍影片的内容。
“从头到尾都是性交。还不赶快买票进去?”李旦说。一点也不忌讳,像是在说一句平常的话。
“除了性交没有其他内容了吗?”
“没有了。口口都是肉。要吃素到电影院去。”李旦说。
从文化站旁边路过,能听到录像厅里传来的淫荡的、长时间的呻吟声,那声浪像波涛一样在蛋镇扩散。刚开始有人咬牙切齿地想铲平录像厅,也有人连夜向县政府写告状信。但很快所有的人都适应了蛋镇上空回荡的淫叫声。只是电影院迅速萧条,门可罗雀。
荣夏天在录像厅里找到了工作,负责卖票、打扫卫生和维持秩序。他很喜欢这个工作。
荣夏天每天早晨总要早起。他要去文化站。如果去晚了,李旦会骂他,扣他的工资,还罚他。每次经过琵琶巷钟表修理铺时,荣夏天总要停下来朝二楼的阳台上喊:“皮聋子……”
皮立峰刚娶的乡下矮女人不明就里,热情地跑到阳台朝下看,回答荣夏天:“你是不是要找皮师傅修理钟表呀?”
荣夏天说,不是,你叫他出来……
皮立峰永远都是穿着米黄色的中裤,急匆匆跑到阳台。除了耳聋,他的眼睛也不好使,会把一只狗看成一只羊。他把头探出去,问什么事?
荣夏天一本正经地问:“你昨晚性交了吗?”
皮立峰装傻没听清楚。荣夏天双手拢成喇叭状,发出的声音成倍扩大。可是皮聋子依然装作听不清楚,反复询问,不厌其烦。荣夏天用力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双方都觉得这句话十分重要,都郑重其事。那个矮女人不知道性交是何意,对着皮聋子的耳朵大声传递着荣夏天的问题。皮聋子一知半解:“修理什么手表……”矮女人不耐烦了,解释说:“不是手表,是性交。”皮聋子仿然大悟:“啊,是上海手表……我能修……”
荣夏天等不到答案,但笑坏了腰,直到经过上食堂看到虞美人才把嘴巴合拢。
“你是不是又调戏我爸了?”虞美人一声断喝拦住了荣夏天。
荣夏天笑嘻嘻地说,没有,真没有。
虞美人的小肚皮鼓了起来。据说是怀孕了。荣夏天一看就恶心。
“我昨晚梦见你肚子里怀的是一只怪兽,有两只角,七条腿,浑身长毛……”荣夏天对虞美人说。
虞美人说,就算我怀的是一只怪兽,我也认了,也要把它生下来养大。
荣夏天说,可惜了……将来你生产,不用去卫生院,由银兽医接生就成了。
虞美人并不生气,伸长了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荣夏天。
荣夏天不知道再说什么。
虞美人说,你放心,杜威对我很好,对我爸、弟弟也很好。我要结婚了。
荣夏天说,我也要结婚了。
虞美人突然急了,猛跳起来说,你跟谁结婚?谁跟你结婚?
荣夏天淡淡地说,反正不跟你。
虞美人没好气地问,你是不是爱上“半边脸”了?
荣夏天打爆了混进录像厅里企图对女观众不轨的几个流氓,但他也跟流氓混到了一起,很快成为街头一霸。他们打架斗殴,欺负外地人,看谁不顺眼就揍谁,还常常进饭店吃饭不给钱,半夜往人家的玻璃窗户扔石头、扔死老鼠,在刚刚兴起的歌舞厅里捏女青年的屁股,在藏污纳垢的发廊里做道德败坏之事……但他们有时候也仗义执言,为蛋镇挺身而出。有一段时间,蛋河河面上漂满了乱七八糟的垃圾和家禽的尸体,是从上游漂来的。河水一涨,那些污秽物全涌进蛋镇的大街小巷,或堆积在河湾和河滩上,散发着恶臭。荣夏天带领十几个流氓逆水而上,到达安河镇,把一包包的污秽物抛在安河镇的街道上,警告那些乱扔垃圾的居民,结果引发了一场斗殴。虽然双方各有损伤,但蛋镇人还是觉得出了一口恶气,对荣夏天也没有那么讨厌。
有一天,在录像厅门口,荣夏天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拳打脚踢,将李旦的脸打开了花,鼻子流血,三颗牙齿不翼而飞。李旦呼天抢地地哭骂,越骂,荣夏天越打。李前进一边高喊“救命”,一边骂荣夏天。荣夏天连李前进也打了,一巴掌把他的眼镜打飞。眼镜飞过凤凰树顶,落到了榨油房的瓦面上。李前进搬来梯子,爬上屋脊,要将眼镜取回来,结果把榨油房的屋顶踩塌了,掉到了油房的油缸里。自“文革”结束以来,李前进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气得捶胸顿足,但不敢骂荣夏天,坐在文化站门口哭。没有人敢劝慰他,更没有人敢阻止荣夏天。
没有人知道李旦挨打的原因。“半边脸”挨打后,脸明显变得更窄小了。她的傲气和优雅早已经荡然无存,像一只被剃光了毛的绵羊。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荣夏天要和“半边脸”结婚了。
那是上个月订下来的婚期。李前进找遍了蛋镇所有的“日子先生”,取了一个黄道吉日,准备将“半边脸”嫁出去。临近婚期,荣夏天竟然有点迟疑,去上食堂找了一次虞美人。虞美人已经和杜威结了婚,肚皮鼓得像吃了三十只水晶包。
荣夏天说,虞美人,如果谢诗人不死,你会不会嫁给我?
这件事跟谢诗人有什么关系呢?她爱的又不是谢诗人。但虞美人坚决地说:“会。”
荣夏天终于知足了,欢天喜地地筹办他的婚礼。
可是,据说“半边脸”暗地里还去相亲,跟经常出入录像厅的小混混眉来眼去。这令荣夏天大动肝火,让我跟踪“半边脸”,收集证据。如果证据确凿,李旦将面临更大的惩罚。我真替他跟踪了。李旦除了呆在录像厅,就是回家睡觉。没有相亲,也没有跟哪个小混混眉来眼去,规规矩矩,清清白白。荣夏天不放心,命令我说,继续跟踪。
今年春末,有一天早上,文化站来了一个跟谢诗人一样高高瘦瘦、头发遮盖了脸的青年。乍一看,真有几分像谢诗人。他只有一条胳膊,左胳膊。他提着一只塑料桶,桶里除了装满了水,还有一根长长的木棍。他站到凤凰树下,把木棍取出来,大家才发现是一支毛笔。
“我只能是早上来这里。”左胳膊青年说。大家不明白他说这句话的意思,待他用木棍蘸水在水泥地上写字的时候,才明白这些水做的文字经不起正午的阳光。
他在地上写了十几行诗句。题目正下方注明了诗句的作者:谢颂。
谢颂正是谢诗人。
围着他观赏的人都从内心发出赞叹:“他的字写得太漂亮了!比李前进写得还漂亮。”
李前进默不作声,只盯着左胳膊青年的毛笔。左胳膊青年每写一句诗,都引起一阵赞叹。受到鼓舞的左胳膊青年一口气将一桶水都写干了,文化站的地坪上写满了诗句。全是谢诗人的作品,一首一首的,长短有序,错落有致。左胳膊青年始终不用看稿,仿佛谢诗人的诗句全在他的脑子里。然而字迹很快便干了,只留下模糊的水印。李旦猫着身去看那些水印,分辨诗句,似乎要在水印完全消失之前将那些诗句记住。
左胳膊青年要从水印消失的地方重新书写,又站到凤凰树下。请李旦取水。李旦高兴应允,拿起水桶去取水。一会,她吃力地提着半桶水来到左胳膊青年的面前。我们都以为左胳膊青年会感谢李旦,但他睨了她一眼说:“你的脸怎么只有半边那么大?”
李旦没有回答,只是歪着头笑着看他继续写字。
从此以后,左胳膊青年每天早晨都来到文化站地坪上写水字。很准时。李旦一起床,就能看到地坪上整齐、漂亮的诗句。有些消失了,有些正泛着水光。左胳膊青年不抬头看人,只顾写。字迹干了消失了,他回头重新再写。太阳一出来,他便拿起桶和笔撤退。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听口音,似乎不是蛋镇人。
有一次,荣夏天站到了左胳膊青年的面前,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仰起来。
“你跟谢颂是什么关系?”荣夏天严厉质问。
左胳膊青年淡定地说,我就是谢颂。
荣夏天和李旦都有些毛骨悚然。但荣夏天听谢诗人说过他在洪村有一个“知己”,很欣赏他的才华,经常到豪猪养殖场来找他谈论文学。估计就是此人。荣夏天威胁他说:“你不要在此装神弄鬼,你要是再出现在蛋镇,我把你剩下的另一条胳膊也拧断!”
但左胳膊青年仍然照常出现在文化站,每天写满一地坪的诗句,依然注明是谢颂的作品。恐吓不成,荣夏天要对他动粗,抓住他的左胳膊,要放倒他。但荣夏天发现他的力气很大,自己双手也抓不牢他的一条胳膊,反被他猛地一甩,打了一个趄趔,差点摔了跟斗。荣夏天不敢再靠近他。李旦劝阻荣夏天不要得罪一个残疾人。荣夏天已经执掌录像厅,也不愿意跟一个性格怪异的残疾人结下梁子,罢了。三年前,镇上来了一个失去双腿的男人,坐在一块小板车上(小木板下装了四只滑轮),靠双手推动自己沿着芒果大街乞讨。兽药店的老板何长孙不给钱,只给了他一小包猪饲料,还嘲弄他说,够你吃一顿了。结果,当天夜里兽药店被人纵火,何长孙差点被烧死在里面。所有的人都明白是那个残疾人放的火,但无可奈何。第二天他仍然在若无其事地乞讨。蛋镇的人对他只能好言相待,几天后他自己离开了。如果他一辈子呆在蛋镇,将是蛋镇永远的负担。因此,包括荣夏天对残疾人都不敢太过分。
荣夏天让我盯紧李旦,会不会跟左胳膊青年有什么暧昧。我看不出来。李旦不喜欢清晰的字迹,兴致勃勃地辨认诗句,每认出一句,都充满成就感地挥舞着双手。左胳膊青年只顾低头写字,根本不瞧李旦一眼。两个人在地坪上一呆就是半个早上,各不相干。只是有一天早晨,左胳膊青年从口袋里取出一对银耳环,很大,开始我以为是戴手上。
“戴上这对耳环,你的脸就不显得那么小了。”左胳膊青年说,“但是我是收钱的,不是白送。”
当天下午,李旦戴上了银耳环。耳环晃动着,银光闪烁,吸引眼球,果然脸显得宽阔了许多。
我没有把这个细节告诉荣夏天。因为李旦是用钱买的耳环。我看到她付钱了,而且价钱不菲。
一切正常。婚礼继续筹办。
但是,今天早上,荣夏天气呼呼地告诉我,昨晚李旦跟左胳膊青年私奔了。走之前,她还将录像厅的放映机砸了,像别人砸碎她的手风琴一样,零件散落一地。被破坏的还有那些包厢式的坐椅、银幕、音响,录像厅内一片狼藉。李前进站在凤凰树下骂左胳膊青年,骂了一个早上,话可以装几大笸箩,但关键词只有几个:处心积虑,暗渡陈仓,蒙骗少女,千刀万剐。
录像厅是荣夏天的全部心血和希望,没有录像厅,也就什么也没有了,就是一个穷光蛋。荣夏天的肺都快气炸了,浑身冒火,需要一声风雨才能将火气浇灭。
荣夏天要借荣冬天的自行车追击这对狗男女,荣冬天拒绝了。
“我的单车不是战马,不能用于追击。再说了,半边脸哪值得你去追啊?”
荣夏天要去车站,乘去县城的班车,把李旦拦截下来,就地杀了她。
他怎么认定李旦逃往了县城?她也许是往高州方向跑了呢?
我拦住荣夏天并告诉他,荣耀快死了。
荣夏天沮丧得像一只被打败了的公狗,愣了一下,继而恍然大悟,沉沉地叹息道:“怪不得我的好运气到头了。”
两个人养活了邮电所
两个人就差不多养活了蛋镇邮电所。一个是荣秋天,另一个是郭梅。他们都喜欢写信。一个往北京寄,一个往更北的地方寄。有时候,他们会在邮电所不期而遇,买一样的信封和邮票,写的收信地址都很短,一个写“中央军委”,一个写“西伯利亚”,信封右下角写上各自的地址姓名,连粘贴邮票的方式都一样,只是他们从不在公众场合说话,像两个默契的地下工作者。
郭梅喜欢睡觉,很少在大街上看到她,即使是出门,也只是径直到我家,跟荣秋天说说话,他们似乎有共同的永远说不完的话题。郭梅不出门的时候更多,似乎不用吃饭,她喜欢把自己关在房子里。那应该是在睡觉,别人以为她就是在睡觉。
荣秋天似乎不喜欢睡觉。喜欢在深夜里行走。一个人,在有路灯和没有路灯的街道上安静地漫步。镇上的人都已经证实他不是梦游,而是精神出了问题,荣耀应该为他在宋镇精神病医院准备床位。人们不愿意跟荣秋天来往,连说话都不愿意,生怕一张嘴,荣秋天便变为一只苍蝇扑到他们的喉咙里去,或变成一条毒蛇缠住他们的脖子。但我倒觉得他是蛋镇精神最正常、头脑最清醒的一个人。他思考的问题比谁都多,比谁都深奥,只是他们都不懂。他在深夜里行走是有道理的。因为安静。电影散场后,蛋镇的夜便彻底归于寂寥,只剩下咳嗽、打鼾、交配发出的微不足道的声响。荣秋天从家里出来,走在空荡荡的街头,从禽畜行,沿着芒果大街到天主教堂(建于太平天国时期,“文革”时曾经历一场大火,残破不堪,已经废弃多年,台风一次又一次要将它摧毁,它却顽强地屹立)便回头,回到供销社大楼往南,沿着南洋大街走到旧戏台,在那里驻足良久,似乎是在听戏台上的人唱戏。闻到第一次鸡鸣后便折返回家,几乎每夜如此。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要在黑夜中独自游走。当然,热爱黑夜的人断不会拒绝白天。白天他也会出来走路,主要是寻吃。但白天的走法跟晚上不一样。走在大街上,昂首挺胸,走正步,有节奏,像操练中的士兵。即使是走过菜市场也是如此。别人往往会主动给他让道,并下意识地提防着他。只有遇到不认得他的乡下人和外地人才阻挡他的前进方向。但他不着急,或绕道而行,或有足够的耐心等他们移步。他很温顺善良,从不打骂人,也不跟人生气,即使对方是不识好歹的乡下人,而且脸上永远保持训练有素的纯真得没有杂质的微笑。
当然,我描述的是他“退伍”以后的样子。“退伍”之前,他可不是这样。入伍前,他是蛋镇性格最暴躁、最有暴力倾向的人,一言不合,便挥拳相向,比荣夏天还要凶狠,连荣耀都挨过他的拳头。那时候,我也不喜欢荣秋天,他是一个霸道和蛮不讲理的人。有一次因为我占用厕所,他一巴掌将我打倒,我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粪便上。这让我对他恨之入骨。我好几次想反锁他的房门,然后从窗户往里扔一把火,将他烧成灰烬。荣夏天也看不惯他。他们两人经常大打出手,各有胜负,彼此经常头破血流。荣耀对他们的打斗毫无办法,世无太平,家无宁日,他已经习惯了。荣耀也对他们失去了信心,似乎我们都互相讨厌对方。这是一个随时都会分崩离析的家,一阵风便可以将我们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乌合之众分开。
有一次,有一个自称来自四川的男人来到蛋镇耍猴,就在电影院门前,猴耍得不错。一只瘦猴子听从四川人的指挥,跳舞,钻铁圈,扮鬼脸,爬上电影院高高的屋檐又下来,我们都很喜欢,纷纷掷给他一些零钱。但到傍晚时分,四川人说要杀猴。说是活猴取脑。我们都没有见过,听起来已经毛骨悚然。四川人说活猴的脑汁是最补脑的补品,过去皇宫贵族和有钱人家经常吃,所以他们比我们聪明。四川人真能说,电影院刚散场,半晌功夫便吸引了上百人围观。荣秋天平时老是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早早就向四川人预订一勺猴脑汁。银兽医是第一个掏钱交给四川人订猴脑的人。他说,四川人说的全是真的,四川人并没有新发现,他只是引述古代医书上的金方。唐芳、皮立峰……争先恐后地把钱交给四川人。荣秋天没有钱,主动成为四川人的助手,帮助四川人将猴捆绑住,固定在一个木架子上,猴子动弹不得,只有眼睛在惊恐地张望。四川人掏出锋利的刀子把猴头顶的毛剃了,然后取出一只沾满了血迹的小铁锤向我们展示。最后,四川人硬生生地把猴子的脑盖敲碎,用勺子取汁让那些交了钱的人马上喝下去。银兽医带头喝了,说很好喝,像番茄酱。每人只能喝一勺子。他们大多数舍不得自己喝,都强迫自己的孩子喝下去。我十分羡慕那些吃过猴脑的孩子,看上去他们当即便变得更加聪明。我向夹在人群中的荣耀投去乞求的目光,希望他能从四川人那里为我争取到一勺子猴脑。可是荣耀无动于衷,一脸漠视的表情。猴子痛苦万状,一条腿挣脱了捆绑,用尽最后一口力气撒了生命中最后一次尿,尿液与地面平行射出去,刚好射在俯身抓猴腿的荣秋天的脸上。荣秋天惨叫一声,捂着脸往电影院里跑。荣秋天从电影院洗脸出来,发现猴头挂在木架子上,猴脑空荡荡的,像一只挖空了的木瓜,没剩下一点残汁。猴子的眼珠子也被挖走了,猴牙狰狞地裸露着,泛着白光。荣秋天发现连猴肉也卖光了,只剩下一地猴毛。荣秋天觉得自己吃亏了。当四川人卷款要走时,他揪住了四川人,说要验证喝过猴脑的人确实变得聪明了才放他走,就以银兽医为例。银兽医本来已经消失在人群中,却被人叫了回来。
“怎么验证?”四川人像猴子一样精瘦和精明,像是走南闯北的人,“猴脑不像止泻药,一吃便见效。”
荣秋天不跟四川人讲理:“我给你三个月够不够?三个月后,如果银兽医没有变得更加聪明,你就是骗子!在蛋镇招摇撞骗就得死!”
四川人知道被荣秋天讹上了。银兽医并不愿意配合荣秋天讹诈四川人,相反,竟然为四川人说话:“我刚刚吃了猴脑,便觉得自己的脑子变得灵活多了……”
荣秋天质问银兽医:“你是不是跟四川人合伙欺骗街坊?”
银兽医说,反正,吃了猴脑,我突然变得聪明了,怎么叫欺骗呢?
荣秋天问几个刚才吃过猴脑的小孩是不是变得更聪明了?那些小孩晃了晃脑袋,点点头。荣秋天恼羞成怒,说你们说了都不算,我自己试过才算。四川人答应过几天再带猴来蛋镇,是一只老猴,营养价值更高,效果更神奇。四川人明显是想玩金蝉脱壳。荣秋天一眼便识破,要他把钱留下作担保。四川人不从,还骂骂咧咧的——他有点生气了。荣秋天不再说话,给四川人让出一条路。四川人抱着空荡荡的猴头从另一条路离开。围观者一哄而散。大家都以为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走远了。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四川人倒在地上,血从头顶上冒出来。荣秋天手里抓着小铁锤——敲开猴颅骨的小铁锤,继续猛击四川人的头颅。众人惊呆了。荣耀比所有人的反应都敏捷,跑回去用整个身体将荣秋天扑倒,夺走荣秋天手里的铁锤,然后用身体死死护着四川人的头颅。荣秋天爬起来,照荣耀的背脊恶狠狠地猛踹一脚,然后从四川人的怀里夺过猴头,扬长而去,一路告诉目瞪口呆的人:“你们不知道,猴头汤才是最好的脑补品。”
四川人没有死,只是在镇卫生院躺了一个月,荣耀赔光了半年的工资。荣秋天回家急不可待地生火熬猴头汤。先把猴头的毛烧掉,然后放到一口铁锅里。柴火不够,命令我去森工站偷木柴。我抱回了一大把木柴,把火烧得更旺。猴头在锅里被煮得面目全非。汤的香味出来了。但荣秋天还没来得及喝一口,便被宋长江抓走。我把柴火熄灭了。那锅汤,没有人喝,逐渐冷却,第二天便变馊了。
在派出所,荣秋天出言不逊,被宋长江扇了八记耳光,被关在一间阴暗狭小的牢房里,和一个强奸犯、一个盗牛贼呆在一起。晚上他们挨在一起睡觉,共盖仅有的一张床单,互相取暖,抵御蚊子。开始时,每次开饭,荣秋天还来不及反应,强奸犯和盗牛贼已经风卷残云般将三个人的饭都吃完。后来荣秋天学聪明了,守候在牢房的门边,等待送饭进来的小窗口打开。饭一进来,他迅速抓起来就吃。强奸犯和盗牛犯都是强壮的中年人,他们合力将荣秋天揍得哭天喊地,却没有谁理会。但从此以后,他们愿意给他留一口饭,还分别向他传授强奸和盗牛的经验,让荣秋天叫他们师傅。在他看来,那间臭气熏天的牢房已经是世界上最肮脏连狗都呆不下去的地方。被关了七天,出来后,他宣称自己长见识了,在蛋镇居然还有一个像地狱的地方,真让他大开眼界,不枉活了十六年。他确实也变得聪明了,过去想不通的问题都豁然开朗。他不再跟别人争强好胜,不再斗殴,不再欺负外地人,连小偷小摸也不干了。甚至对我也客客气气的,荣耀骂他也不再还口。从那时开始,他的目光越拉越长,他说一眼能看到世界的尽头。他开始想大到无边无际的问题,比如世界和平、宇宙太空,和我讨论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总之,从派出所的监牢里出来后,荣秋天不太一样了。那一年,荣秋天才十六岁。他把那只猴头悬挂在他的房间的墙壁上,仿佛已经成为墙的一部分,有时候蚂蚁去推它,有时候蟑螂也去推它,老鼠曾经要将它搬走,但都无法让它动一下,只有台风才能吹动它。台风一来,它就动了,仿佛要挣扎着从墙头上跳下来,去寻找自己的身体。
有一天,荣秋天突然宣布要当将军。等当了将军,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回敬宋长江八记耳光。
荣耀说荣秋天是想当英雄。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荣秋天一度异常妒忌荣春天见识过真正的战争。如果不是年龄偏小,他本来可以和荣春天一起应征的。他差两年才到十八岁。那两年,他每天除了翻日历,希望时间过得更快一些,什么事情也不做,游手好闲,郁郁寡欢,埋怨一天过于漫长。每天黑夜降临,他才开心地挥动拳头:妈的,一天总算过去了。对于时间,他实在有些不耐烦。有一天他在禽畜行公开宣称:“中央新规定,从一九八三年直接跳到一九八五年,不用过一九八四年了。”有人信以为真,跟着他欢呼雀跃。但也有人质疑:为什么偏偏跳过一九八四年?而不从一九八三年直接跳到一九九〇年?荣秋天说,有疑问找中央去,反正明年我到了可以当兵的年龄。有人告诉他,可以效仿荣耀当年改年龄。当年荣耀是将年龄改小,你可以将年龄改大,这样就不必废掉一九八四年了。然而,荣耀坚决反对荣秋天应征入伍。因为战争已经结束。和平时期,当兵还不如留在蛋镇当一个小混混。为了阻止荣秋天更改年龄,荣耀去民政所和武装部警告他们不要弄虚作假。荣耀从镇武装部出来,等在门外的荣秋天上前就给了他一记重拳,将他打得满地找牙。荣耀并没有屈从,隔三差五到镇民政所和武装部,郑重警告他们不要擅自给荣秋天更改年龄,否则他会一直上告到中央。荣耀以为时间会改变荣秋天。其间,他承诺,退休后由荣秋天接他的班,成为国家工人,在蛋镇就可以有尊严、有地位,台风也改变不了你的身份。荣秋天不屑,冷笑几声说:“你是一个国家工人,你敢扇宋长江八记耳光吗?”
“如果你是国家工人,宋长江就不会扇你八记耳光了。”荣耀说。
匡小洁帮了荣秋天一个忙,让他在十七岁那年秋天入了伍。
郭梅是蛋镇最温柔善良的女人。她很安分,也很安静,从不生气,更不骂人,老是一副害怕一不小心得罪人的样子。但这样的人竟然得不到公正的评价和应得的赞誉。没有人说她的好话。兽医银来兴未经诊断,便宣扬说郭梅是神经质、强迫症、癔想症的典型。我们没办法彻底弄明白银兽医所说的几个医学术语,但并不妨碍我们对郭梅的好奇和好感。她是供销社裁缝匡小洁的女儿,等待母亲退休后接班。她身体单薄,脸蛋一点也不漂亮,但也不难看,中规中矩。只是胸部太平了,如果不看脸,根本看不出来她是一个女人。这也不是什么缺点,平胸的女人又不止她一个。虞美人的胸部也不挺拔。李旦有乳房吗?海葵的乳房比谁都大,又有什么用呢?蛋镇的男人对女人的乳房评头品足的时候,是最委琐最下贱的时候。因为仿佛他们也在谈论我。郭梅坐着的时候,永远都在织着毛衣。织了拆,拆了织,永远都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不厌其烦地反复修改。嘴里永远都含着薄荷糖,从她身边走过,远远便能闻到薄荷糖的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郭梅喜欢踩着别人的影子走路,当别人回头怒视她时,她会笑问:“我踩痛你了吗?”有一次,她踩着我影子,我发出一声“哎哟”,她赶紧跑过来道歉,并从口袋里掏出一捧薄荷糖塞到我的手里,还问我:“你是不是肚子饿了?”我愕然。我刚吃过早饭。她像一个诗人,打了一个比喻:“因为我看你走路轻飘飘的,像一片树叶在台风里挣扎。” 她不轻易跟人打交道,是一个与镇上的人不相干的人。但对我似乎另眼相看。有一次,我在电影院门口吃冰棍,郭梅走到我跟前,直言不讳地说:“我喜欢你吃冰棍的样子,你比谁都懂得如何吃冰棍。”我希望她也去买一根冰棍,但她不。她只是看着我吃。其间还问我喜不喜欢台风。她还真诚地邀请我到她的住处看看她种的葵花。“台风一来,你就看不到它们了。”她说。她单独生活在供销社宿舍楼的顶层,孤零零的一间简易砖房,每次台风都试图将它掀翻。我真的爬上去过,真的看到了葵花。三棵向日葵已经结子,青青的,瘪瘪的,满满地结了一盘,重量超出了树枝的承受能力,但仍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郭梅说,每年都是这样,葵花子快要成熟的时候,眼看就可以摘了,台风就来了。鸡飞蛋打,风一过,什么都没有了。台风就是恶棍,就是流氓,就是……台风一来,连人都没有了影子,树影也没有,只剩下风,阴道里都是风——每年我们都要被台风强奸一次,不是吗?我愕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我还不能理解“强奸”这个词。郭梅让我进她的房子里看看,但让我先把脚洗干净。我用房子外的水龙头洗了半天,她还给我香皂,我把她的香皂都洗没了,脚皮都洗脱了,她仍说我的脚没有洗干净。“既然洗不干净,你就不进去了。”因而,我没有进她的房间。我侧身看了一眼她的房间,里面堆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如旧挂钟、天平、杆秤、铜盆,各种各样的镜子,墙上张贴着古老的被蟑螂啃食过的人物画,桌面上有一只巨大的木壳收音机。一张很小的木架床,床头上挂着一只巨大而结构复杂的风铃,没有风,它也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响声。一切都很陈旧,因而显得阴森、沉郁。她为我不能进去看看而遗憾,作为补偿,她又给了我一把薄荷糖。
“你知道吗,我呆在这所房子里也能知道天下事,谁也欺骗不了我。荣耀每次预告台风之前我便知道台风要来了,像预测自己的月经一样准确。”郭梅有些得意和自负,突然她用嘴巴贴着我的耳朵悄声地说,“我喜欢台风,因为我喜欢被强奸!”
我被她的话吓唬住了。脸上滚烫。
“等你跟我一样大,你也会这样想——说不定你现在已经那样想了。”郭梅朝我做了一个阴险而诡异的表情。
郭梅不喜欢镇上的男人。镇上的男人更不喜欢她。这让她感觉到苦恼和丢脸。有一天,台风快来的前奏,从没离开过蛋镇的她突然离奇失踪。她的房间门口的墙头上挂着一只巨大的风铃,发出频繁而烦躁的叮叮当当声,比风声还大,几乎把全镇的人都吵烦了。有人让荣耀去劝告郭梅把风铃拆下来。荣耀爬上去,发现郭梅不见了。供销社大楼的人说,好像几个月不见郭梅的踪影了。甚至还有人说一年没见到她了。匡小洁和郭梅吃住不在一起,但她确定一个星期前郭梅还向她要钱,每个星期郭梅都会向匡小洁要钱,每次都要得不多,也就三块。但她吃得很少,除了买薄荷糖,不乱花钱。
匡小洁把可能现身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没有发现郭梅。她有不祥的预感。匡小洁拿着荣耀的喇叭筒,沿着每一条街道大声呼喊郭梅。如此三天仍一无所获。荣耀警醒地想起多年前的一起谋杀,收购部一个女工被从东北来的一个流窜犯杀害,尸体腐烂了才被发现。蛋镇每天都有来历不明的各色人等光顾,表面上他们对本地人毕恭毕敬,谁晓得他们内心里会不会暗藏杀意?
“郭梅会不会出事了?”荣耀只是一种没有根据的推测。
匡小洁瞪了一眼荣耀:“你说什么呀!”但她一下子就认可了荣耀的判断,跑到派出所大吵大闹,说有人谋害了她的女儿,尸体就埋在蛋镇的某处。宋长江受理了此案,对郭梅失踪作出了跟大多数人一样的猜测:一是他杀;二是被诱拐;广东人贩子就曾成功诱拐过锯木厂韩大业的女儿,至今下落不明;三是绑架。最先被排除的是绑架,因为匡小洁只是一个供销社的工人,没有什么可以勒索的。
然后是诱拐也被否决了,因为郭梅从没有想离开蛋镇的想法,用匡小洁的话说,她对外面充满恐惧,一步也不会离开蛋镇,即使有人用金子来诱惑。匡小洁也去车站查了,没有发现郭梅买票乘车离开蛋镇。
那最大的可能性是他杀。匡小洁甚至已经认定是他杀了。
郭梅的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只大小不一的镜子和旧时钟摆放得错落有致,像是经精心布置好了的展览。被褥折叠得一丝不苟,蓝色的绣花枕头更是平整得没有一丝皱痕。门窗也没有异常。三棵葵花生长茂盛,对炽热的阳光毫无怯意。宋长江以专业的权威判断说,没有闯入者将郭梅掳走或杀害,她是在外头被人掳杀的。郭梅很少晚上外出,说明她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遇害,而能做出如此大胆而不被察觉的举动,肯定是镇上的人。或许是密谋已久,处心积虑,选择的时机说明经过精心策划。
“台风马上就要来了,洪水也要来了,杀人凶手想让洪水将她带走,毁尸灭迹,早就有人想这样做。”匡小洁向宋长江哭诉这几年来自己母女相依为命,多少男人想占她们的便宜不成暗中起了杀机。
宋长江淡定而冷漠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谁曾经要占你们的便宜?
匡小洁说,我说不上来,但我看得出来……
匡小洁在宋长江耳边悄悄说出了几个名字,一下子引起了男人们的恐慌。宋长江似乎同意她的猜测,不断地点头。于是,一个又一个壮实的男人和病恹恹的男人被传唤到派出所,虽然最后都一个又一个地从里面走出来,但他们并没有轻松,也不敢贸然大骂。
匡小洁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告诉别人,昨天夜里梦见郭梅了,梦见她死得很惨,七窍流血,舌头都掉出来了。有一天她梦见郭梅被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勒死,埋在蛋河对面的乱坟堆。不等宋长江他们张罗,匡小洁自作主张,带着几个人到蛋河对面挖掘,果然挖出一堆堆的骨头,但一看便是婴儿的骨头。
“昨夜郭梅托梦给我了,说是镇上的人奸杀了她,尸体就埋在一片竹林里。我问她那是什么地方的竹林呀?”有一天早晨匡小洁说,“郭梅说,她也说不出那是什么地方,因为她生前也没有到过。郭梅从没离开过蛋镇,街道铺到哪里,她到过的界限就在那里。”
“你倒让她告诉你是谁奸杀了她呀。” 有人说。
匡小洁说:“我问她是谁?她不肯说。我又问她是不是银兽医,她说不是。是岳大黑吗?她说也不是。”
因此,除了银兽医、修鞋匠岳大黑,她把镇上所有的男人都列为怀疑的对象,凡是有男人的家庭,都被挖地三尺。女人们不乐意,但男人们阻止了女人的反抗。他们害怕因被搜出有嫌疑的“证据”说不清楚而蒙受不白之冤,甚至主动请求匡小洁上门搜查。一时谣言四起,昼夜不安。男人们人人自危,人人自保,极力撇清与郭梅的关系,又想尽快揪出凶手,还蛋镇安宁。
匡小洁去国营照相馆把郭梅的照片放大,晒了几十张,很快,大街小巷都张贴上了“寻人启事”。照片上的郭梅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但神态凝重,了无生气,像遗照。
宋长江和几个警察怀疑的目光在镇上的每个男人身上扫来扫去,每个人都害怕警察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多加停留,他们中有人故作淡定,有人极力辩解,有人心理崩溃快要哭出来了。宋长江用带着威胁的语气劝告他们,尽量回想,提供有益的线索,早破案早获安宁。
此时,国营照相馆的照相师李瑟突然想起,他最后一次看到郭梅是在四天前的黄昏,他正下班回家,在菠萝巷与郭梅擦肩而过,他问了一声郭梅:“我们换新的照相机了,你什么时候来照相呀?”郭梅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匆匆离开,她身上的薄荷糖气味塞满了整条菠萝巷。李瑟回想起来:两三分钟后,我看到荣秋天跟随过来我把他拦住要他付欠下半年之久的照相款。荣秋天一把推开我,往郭梅方向追过去。我要叫住他,但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根铁管,只好作罢。
这无疑是重大的线索。荣秋天很有可能用铁管将郭梅砸死了。宋长江当即把荣秋天列为头号嫌疑。消息很快传到了荣秋天的耳朵里。
荣秋天不以为然,开玩笑说,我确实曾经有奸杀郭梅的念头,因为我喜欢她身上的薄荷糖的味道,那气味性感,像印度香水一样勾人。荣秋天虽然笑得吊儿郎当,但也笑得天真无邪。嗅觉敏锐的匡小洁闻到了荣秋天身上有薄荷糖的味道,大喊:“我抓到凶手了!我抓到凶手了!”
荣秋天见机不妙,争辩说,我只是想想而已,我还想奸杀邓丽君呢!匡小洁带着宋长江来到我家,挖院子里可疑的地方,树底、菜地、屋背的草坡……最后挖开荣秋天的床底,除了发现一把没有扳机、枪管已经破烂的手枪外一无所获。
“作案工具铁管呢?”宋长江问。
荣秋天说:“那是一根破水管,没有用处,我把它扔到兽医站的臭水沟里了。我没有拿它作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