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预警期(三)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台风
  • 发布时间:2016-05-09 17:31

  也有人没有耐心看到她的死亡,早早便走了。我坚持到看着她倒在长椅上抱头死去才离开。她让我见识了由生至死的短暂过程。死亡原来是那样不可抗拒,不可逆转,不可宽容。我害怕死亡,但对死亡充满了好奇,竟然把目睹一个人的死亡过程当成了刺激的享受。除了这次狂犬病患者的死亡,还有一次油坊老板在他家的床上的生命最后三分钟。第三次是镇茶厂老宋开拖拉机穿过芒果大街时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撞到政府门口的石狮上了,老宋被拖拉机的把子插过了胸膛,血都溅到了我的身上。救护车还没有来到,老宋就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断气了。与狗相比,人的死亡方式更加丰富多样,更加千奇百怪,不可思议。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不同的人声称半夜里看见过那条被海葵放逃的狗,那绳索仍然套在脖子上,在肉行出没,像狼一样。海葵不相信,一个人半夜埋伏在肉行的角落里观察了几次,没有发现那条狗。又有人说,半夜从兽医站门外过,看到一个农妇披头散发蹲在兽医站的芒果树下汪汪地叫,像狗吠。那段时间,夜里但凡有镇上狗吠,都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银兽医极力辟谣,他说就住在兽医站里,晚上连猫的叫声也没有。没有人相信银兽医的话,他在蛋镇的名望——如果有名望的话——一落千丈,甚至有人公开诅咒他不小心也被狗咬一口,最后像那农妇一样可怕地死去。有一天,银兽医告诉大家,他昨晚做梦被狗咬了一口左脚后跟,醒后感觉到被咬的地方隐隐作痛,但看不到一点伤痕。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有惊恐,不像是装的。有人劝慰他那是梦,梦醒了什么事也没有。也有人劝他打狂犬病疫苗。银兽医决定搞一次民意测验,看有多少人劝他不必在意,有多少人劝他打疫苗。凡是劝他打疫苗的人都是不愿意看到他死的人,是好人,反之,是希望他“汪汪汪”地叫着死去的人,是坏人。结果,绝大多数街坊都说他杞人忧天,讥讽他迟早要被恶梦吓死。银兽医虽然知道如何处置梦境,但此时知道了蛋镇的人心。他想挽回自己的声誉和名望,逢人便为自己辩解,但于事无补,蛋镇的人是不讲理的。有一次,有人把一个死了三回老公的女人介绍给他,结果竟遭到那女人的断然拒绝。

  “哪个女人愿意嫁一个见死不救的男人?”

  这理由,一条抵一万条。

  然而,每到台风来临,蛋镇人对狗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到了风暴预警期,人人都对狗保持高度警惕,听到狗吠都有些胆战。乡下有人带狗逛街,人们都退避三舍,生怕被扑过来咬一口。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哪怕再正常的狗,到了台风期,都有可能患上狂犬病。甚至,连猫呀、鸡呀、鸭呀、鱼呀、牛呀,包括人,都会因台风而狂躁不安,做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怀孕的猫

  昨天我的猫琪琪忽然失踪了。我找遍了院子也见不到它的影子。这几年来它从没有离开过这个院子,与我相依为命,每天都跟我呆在一起,连睡觉也不例外,我每次从梦中惊醒,它总是抬着头同情地看着我,黑夜里它黑色的眼睛特别明亮,一眼便能看透我,甚至能读懂我的梦。我敢断定,除非我死了,否则它永远会陪着我。每次风暴来时,它总比人提前预知,它会焦虑不堪,在我面前上窜下跳,好像催促我赶紧逃命。我是要逃离了,但没有抛弃它的意思。琪琪看穿了我的内心,在某处愤怒地躲着我。

  一只躲藏起来的猫要比一条游走在洪水里的鱼更难捕获。

  我在院子里疯狂地叫唤琪琪,惊动了荣春天、荣夏天、荣秋天,也惊动了正在屠杀青蛙的荣冬天,他们对我的每一声叫唤都不堪其扰,警告我闭嘴。连坐在轮椅上的赵中国也被我弄得心烦意乱,挣扎着要离开轮椅——他一直以为只要离开轮椅便能奔跑。

  我被他们轰了出来。

  我记不起多少次被他们粗鲁地轰出那个烂院子。在这个院子里的地位我甚至比不上赵中国。因为他们认定我为一个吃垃圾的疯女人的女儿。

  荣耀说的。这是我恨他的原因。

  琪琪的肚子鼓得就像一个孕妇。如果银兽医的预测准确,它这几天就要分娩了。我都为它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好了窝,在高处,洪水淹不到的地方。风暴将至,它离家出走,会像那个被诬为我母亲的疯女人那样,横尸街头,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出生便夭折。

  我找遍了肉行也不见琪琪。我又去了电影院、收购站、粮所、百货公司、农贸市场、骑楼街、百货大楼……我大声呼喊它的名字,但始终不见踪影。

  我心乱如麻,管不得那么多了。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只有离开这里,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

  但是我还是想把我的猫琪琪找回来。如果它愿意,我可以带它走。没有我,它在蛋镇存活不下来。如果不离开,从此以后它应该是呆在肉行,晚上那里老鼠川流不息,它只需要张开嘴巴等着,总会有老鼠跑错地方,主动钻进它的嘴里。我不担心它饿死,而是担心它死于孤独。

  我找了一整天,几乎要把蛋镇都翻转过来了。但还找不到它。我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算了吧,它故意躲着我,我永远找不到它的。

  琪琪跟我一样孤僻、冷漠,不善言辞,从不与其他猫交流。即使是发情期,它也不会离开我的院子。但它会离开我的视线,偷偷地爬到树枝茂密的枇杷树上,将自己藏匿起来,接踵而来的公猫从我的窗底下小心翼翼地匍匐而过。很快树上发出混乱的声响,分不清是谁。那些公猫,始乱终弃,交配过后,再也不来找它。它忧郁得像一个少女,恬静幽怨地躺在我的枕边,等待我的抚慰。有时候,我会幸灾乐祸地看着它,讥讽它,鄙视它。更多的时候,我对它充满同情和爱怜。它跟我一样,来历可疑,被欺负,被蒙骗,被歧视。我对它很好了,给它吃最好的,从没有骂过它,即使是它偷偷地迎合公猫而无视我的召唤,我也没生它的气。没有人这般对我好。但它一直没有怀孕。

  不怀孕的女人会痛苦和羞愧。猫也是一样的。金牙医还活着的时候,为了使海葵怀孕,寻遍了周边七八个镇的民间医生,试尽千奇百怪的祖传偏方。她居住的观音巷整天弥漫着草药气味。人们说,连观音巷不孕不育的老鼠、蚊子、鸟和母鸡都怀孕了,海葵却没有怀孕。问题不在金牙医,在海葵身上。金牙医到县人民医院检查过,医生说他的精子比洪水期的蝌蚪还强壮。不怀孕的海葵一次又一次地抓狂,她撇开金牙医自己也想了许多办法,吃了很多药,连胃都吃坏了,经常拉肚子。拉出来的东西散发着浓郁的草药味。大家远远闻到草药味,便知道海葵来了。海葵一有空就想办法,没有办法就哭。趴在肉台上哭。肉行的人笑她,甚至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最后连金牙医也放弃了。此时,银兽医挺身而出,自告奋勇说,他有多年治愈牲口不孕不育症的经验,让他试试。

  金牙医受不了如此大的侮辱,对来到肉行企图说服海葵的银兽医破口大骂,两人翻旧账,取笑对方的长相,骂对方的医德,二人乃至拳脚相向,差点抄起肉台上的屠刀拼命。海葵本来是想试试的,但看到金牙医那绝不同意的架势也就算了。算也就算了,怀不上孩子的海葵想抱养一个孩子。每天早晨,她总是早早就起来,到计生站、镇医院、政府、民政所门口,看有没有摆放着一只小箩筐,里面有一个在熟睡的婴儿,她一走近,就对着她笑。然而,她的运气没有荣耀好,连续一两年,她都没有碰上。

  “怎么没有弃婴了呀?”海葵问荣耀,“是不是你全把她们藏起来了呀?”

  荣耀说:“我也很久没见过弃婴了。”

  “那你把荣润季送给我吧,总比你养着好。”海葵继续跟荣耀讲条件,一次比一次大方、慷慨……但荣耀从没有松过口。

  如果金牙医理解作为一个女人不能怀孕的痛苦,甚至预想到他死后海葵的孤独和悲凉,就应该允许海葵让银兽医试试。面子有那么重要吗?然而,金牙医至死也不同意。

  为了不让琪琪重复海葵的痛苦和孤独,我带它找到了银兽医,请他想办法让它怀孕。

  这几年,蛋镇的人似乎一夜之间长大或衰老了许多。银兽医远没到退休的年龄,但看上去像一个小老头。塌陷的鼻梁使得他的眼镜失去依靠,只好借助绳子绑在他的脸上,金牙医生前嘲讽银兽医像一只猴子,仔细一瞧,确实有点像,好在,他那双大耳朵帮了他的大忙,分散了别人对他的脸的过分关注。银兽医早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即使在乡下的人也知道他的名声。不仅仅好色和轻浮,还对长得漂亮的母性动物特别体贴。上次他治好了琪琪的病,我对他有一点点好感,但也就一点点而已,稍有不慎,他就会成为我的敌人。自从从兽医学校毕业分配到镇兽医站工作还不到两年的小梁辞职奔赴深圳后,镇上又只剩下一个兽医了。小梁的学识比银兽医高,镇上的人都说是银兽医逼小梁远走他乡的。银兽医嘲讽说,那小子连母猪的腔门和阴道还分不清楚呢,便想着抢班夺权了……去吧,到深圳那边饿死他!

  兽医站有一个小院子,门前种满了芒果树,只有银来兴一个人,散发着药水、精液的气味和动物的体臭。金牙医死后,银兽医自个觉得孤单多了。经常在兽医站办公室的椅子上发呆或打盹,奇怪的是,一直不喝酒的他,近来大家远远便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我把猫送到了他的跟前。

  银兽医把手伸向琪琪的屁股,把它的尾巴提起来。猫的生殖器过分地暴露无遗,甚至还由于被拉扯而微微张开。银兽医用另一只手触摸它的生殖器,用食指和中指捏弄它的……

  我觉得害臊,背对银兽医。

  银兽医取下灰色的眼镜,上下打量着我。

  “我的猫……”我说。

  银兽医把琪琪还给我,摇摇头:“又一个海葵。”

  “它应该怀孕。”我说。

  “海葵也应该怀孕。”银兽医说。

  我问道:“你有办法治好它吗?”

  银兽医王顾左右而言他,瞧了瞧门外,又瞧瞧窗外,确信没有人,然后笑眯眯地用触摸过琪琪阴部的手搭在我的肩头说,你长高了……乳房也长大了一些,像一只肉乎乎的小母猫。

  我挣脱他的手。

  银兽医看着我,两眼放光。我厌恶地往后退。他把那两根触摸过琪琪阴部的手指头放到嘴里狠狠地吮吸了一下,像享用蓝色的冰棍。真让人恶心。

  我质问他:“你到底能不能让我的猫怀孕?”

  银兽医说,本来我都能治好海葵的不孕症,但金牙医不相信我——你的猫能不能怀孕,关键看你。

  琪琪应该怀孕。它应该成为一群猫崽的母亲,否则发情期的那些苦白受了。

  我没有钱。

  “我不收钱。”银兽医说,“钱在我这里早已经解决不了问题。”

  我可以欠着他的医疗费,迟早能还上。我说,我还是要给你钱的。

  银兽医说:“我不但不收你的钱,我还要给你钱。”

  什么意思?我心里暗喜,但又不知道狡诈的银兽医葫芦里卖什么药。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离开蛋镇吗?”银兽医说,“你什么都准备好了,就差钱。我可以给你钱。五十块!”

  连银兽医都看得出来我要逃离蛋镇了,如果不逃离,我都没有脸面在蛋镇呆下去了。

  五十块钱,确实让我的心头强烈震动了一下,像遭遇了电击。

  你究竟想干什么?我后腿半步。银兽医色眯眯地看着我,那张老脸每一条皱纹都荡漾着令人厌恶的淫秽。我读懂了这副表情。这时候我知道银兽医想干什么了。我要转身离开,但琪琪不愿意,它的前腿往前伸着,要扑向银兽医的怀抱。

  我犹豫不决。我想起了小莫。我责怪起他来了。

  我一走神,银兽医突然扑过来将我抱住。琪琪受到惊吓,从我怀里挣脱,钻进桌底,还一直往墙角里退缩。我挣扎着,使劲地推开他。但他迅速地将几张十元钞票塞进我的胸脯里,就在两只奶子之间,它们刺痛了我,痒痒的。银兽医乘机将手伸进来并留在里面。他胡乱一抓,用力一捏,便击中了我的要害,我的身体一下子就软下去了,银兽医将我搂住,还用喷发着烟酒味的嘴巴吸住了我的嘴。我一阵眩晕,像被割了喉咙正慢慢断气的绵羊,迷糊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三个月前。没有人知道我经历了一场风暴。我的下半身充满着耻辱的疼痛感。我感觉我的身体比洪水还要肮脏。我憎恶自己,一头撞到电影院门外的电线杆上。我的额头破了皮,流着血,赶往汽车站。但在车站外面犹豫了。因为我想知道琪琪到底能不能怀孕?想知道我付出的是否得到回报。三个月来,我每次经过车站,都感觉到班车上仍剩下一个空座位,就在最后一排靠窗那个,那是留给我的,就等着我去坐。

  我在留心琪琪的变化。奇迹果然发生了。从兽医站出来,按照银来兴的指点,我发现琪琪很快便怀孕了。琪琪在院子里与一只来历不明的公猫交配后,便安静下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琪琪的乳头颜色会逐渐变成粉红色,并且乳房增大,行动谨慎,睡觉时间增多,并且喜欢伸直身体睡。它的外阴部变得肥大,颜色变红,格外性感。一个月后,琪琪的腹部开始增大,用手摸猫咪的腹部,可以感觉到胎儿在动。我很高兴。琪琪躺在我的怀里,心满意足的幸福样子让人羡慕。现在,它快生了。我本想把这个喜讯告诉海葵,但一进门竟然忘了。

  貌似,我也怀孕了。近来我感觉到了肚子的异样,尿多,尿频,恶心,喝稀饭也会吐,常常想吃酸,一天夜里一口气将厨房里的那瓶酸醋喝掉了。海葵的猜测加重了我的疑虑。一个从没有怀孕过的女人嗅觉真的如此灵敏吗?

  我应该怎么办?

  我犹豫着要不要最后去找一次银兽医。一是我离开蛋镇后,希望他帮我照顾琪琪;二是顺便告诉他,我可能怀孕了,这是比台风还可怕的事情。我想看看他听到此消息后脸部有什么反应。

  报告台风的人

  本来我有一个妹妹。但在五岁那年被淹死了。那年台风还没有来,暴雨便袭击了蛋镇。街道上积满了水。蛋河的水也迅速漫过来,将河岸淹没。荣耀忙于疏通镇上的下水道,把妹妹交给我,严令我要把她困在家里。整个上午她都倚在我身上听我讲我杜撰的故事。她是荣耀从珍珠大街守德药房门口捡回来的,刚捡回来时看上去只有荣耀一只手掌大小。五岁了她还不会说话,她的右脚天生只有两只大大的脚指,走路不稳,摇晃,让人担心随时摔倒。她一向很安静,那天也是。她端坐在小板凳上让我梳理她的头发。两只蚤子藏在她的头发里,被我抓获并用口水淹死了。但我上一趟厕所出来,妹妹竟然不见了。正在珍珠大街守德药房对面的一个排水口疏浚的荣耀,俯身下去从水里抓起一个软绵绵的物体,把他吓了一跳,是一具小小的尸体。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见过无数尸体的荣耀竟然不敢撩开头发看看孩子的脸,只是惊惧地大声呼喊:“是谁家的孩子?”我从家里跑出来时,小尸体旁边已经围着好些人。荣耀用颤抖的手撩开小尸体的头发,露出了一张漂亮而稚嫩的脸。她的眼睛没有闭上,安静地看着我,朝我笑。

  荣耀撕心裂肺地悲嚎一声,第二天台风便来了。六年过去了,我还没有想明白她怎么跑得比风还快,才几分钟便从家里跑到了珍珠大街。而且,就死在被荣耀当初捡到她的地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短暂的生命,并不快乐的过程,或许她来不及记住荣耀和我的模样。早已经没有人提起妹妹,但我的脑海里永远无法抹去她的面容——尽管我也差不多忘记她长得怎么样,她脸上黑色的胎痣究竟是长在左边还是右边,但她很美。每一次台风来临,我总能看见妹妹的脸在风里笑,在风里飘荡。没有人知道我的慌恐。我像害怕台风一样害怕她。

  或许,连荣耀也已经忘却了妹妹。每一次风暴将至,他都是镇上最忙的人。他是镇上的清洁工,又是台风宣传员。前者是他的本职工作,后者是他的业余爱好。即便后来退休了,他仍然不肯离岗,数十年如一日地干着他喜欢的事情。他手里有两件别人没有的东西,一个是巨大的竹条捆扎而成的扫帚,另一个是手提喇叭。每到风暴预警期,他都要到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宣传防范措施,用新油漆刷新洪水警戒线,提醒那些麻木不仁、粗心大意或手足无措的人,应该将窗户修理好,将粮食、布匹、煤球、衣柜和床等一切值钱的东西搬至二楼,阳台的花盆、杂物要移到安全的地方……风暴像月经,并不固定具体哪一天到来,早一天、晚一天都很正常。这一年风暴,比往年都来得迟。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甚至以为不会来了。

  “荣耀,今年的风暴究竟到哪里了?”他们焦虑地问。仿佛,风暴不来,他们不知道如何往下过日子。

  “它又不是我家的亲戚,我怎么知道?”荣耀回答说。有时候,他能说出太平洋、南海、北部湾、海南岛乃至菲律宾、夏威夷。风暴对他来说早已经习以为常。但他对台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台风一来,他就像被注射了鸡血,上窜下跳,好像等着台风给他带来什么,又像等着台风将他毁灭。台风降临,便是他盛大的节日。台风过后,他浑身上下都是台风留下的印记,不是脸伤了,就是手破了。前年,一块风中的玻璃刮破了他的脸;去年,他被一棵轰然倒下棕榈树砸伤了腰。但他一点也不为所惧,乐此不疲。

  每一次,荣耀绞尽脑汁,给风暴起一个好听的名字,比如樱花、杜鹃、玫瑰、木棉、牡丹、海棠和蒲公英……这些都是花的名字。荣耀解释说,是我命名的,雁过留声,风过留名,总得有人给台风命名。荣耀有这个权力,我竟然希望有一天,我的名字被用作台风的代号,让台风以我的名义扫荡一次这个世界。但这一次,荣耀将不知道何时到来的台风命名为海葵,全镇哗然。

  镇上的女人都容不得别人比她们风光,质疑说,你凭什么以她的名字命名?

  荣耀说,她都快死了——明年如果你快死了,我也将明年的台风以你的名字命名。

  “台风必须由国家气象局命名。” 气象员何老瘪正气凛然地捍卫权威的规矩。

  荣耀说,国家气象局管不了蛋镇的事情……如果国家气象局知道海葵要死了,也会同意我的意见的。

  何老瘪说,你说了不算。他转身又对周围的人说:“荣耀说了不算,以国家气象局说的为准。”

  没有人愿意跟荣耀没完没了地争辩。也没有谁为台风的名字较真。风来了会走,走了明年又会再来。何况以自己的名字给台风命名也并不见得是了不起的荣誉。

  荣耀爬到镇上最高楼——政府主楼的顶层,侧耳听风,专注得像一只等候浮鱼的鸟。气象员何老瘪就在镇政府,朝着荣耀嚷:

  “你懂个屁!如果你听得出台风的脚步声,还要气象员干什么!”

  荣耀不管他,把一个长长的圆锥状的纸筒安装到右耳边,朝南,屏气凝神,捕捉风的信息,从中午一直到傍晚。这个纸筒必须是由《人民日报》卷成的,其他报纸卷成的纸筒会影响他的听觉,让他听不准,怀疑自己。当所有的人都不注意他的时候,他在楼顶兴奋而高声宣布:“台风已经来了!我看到它的影子了!它像一个老女人,气味很难闻,但好歹是个女人。”

  “那究竟到哪里了?到了乌鸦岭还是吊龟寨?”

  荣耀肯定地说,“海葵”已经到了蛋镇,钻到我们的身体里了,把我们里里外外都摸透了。

  众人一阵本能的惊慌。他们对台风早已经见多识广,应该习以为常了,大可不必像处女一样大惊小怪。

  “接下来,我们就只有听任宰割,台风会把我分成九九八十一块。”荣耀总是第一个发布令人恐慌信息的人。不需要描述,所有人都见识过风暴,但谁也无能为力。

  何老瘪辟谣说,一切以中央广播电台说的为准。

  可是,每次风暴一来,中央广播电台鞭长莫及,根本无暇顾及我们。或者,它根本就不知道世间有个蛋镇。

  荣耀继续听风。每隔半小时向大家通报一次风的情况。他站在政府楼顶上等风来的样子极像小丑。看上去,他是在向台风招手,像招魂,一副媚态,存心要把台风往蛋镇引。我告诫过他,如果不是他,台风根本就不会到蛋镇。

  荣耀似乎没听懂我的话,瞧了我一眼,冷冷地说,所有的人都应该认识风暴——他们经历过无数次风暴,但从不真正认识风暴,以为那只是风暴而已,其实哪里只是台风那么简单?

  我心里想,难道就只有你一个人认识风暴?

  不过,在过去的几年里,荣耀确实给我们无数次描述过风暴,包括他在海上经历过的,还有在岛上见识过的。风暴曾经将他从战船的甲板连根拔起,狠狠地甩到海里,如果没有一块舢板正好漂过身边,他差点儿便葬身大海。当然,这是他跟我们吹嘘的,并没有人证实过。他的左手少了三根手指是事实,据说也跟风暴有关。他习惯于举起左手探测风的来向和力度,以此可以断定他左手的灵敏度要强于右手。

  风最先触摸到的,是荣耀的左手。

  “风暴每年都要给蛋镇洗一次澡,这里太脏了。”荣耀说,“有时候,顺便带走一两个该死的人。风暴是来清算的!犯恶的人应该害怕。如果没有台风,他们心里早就没有敬畏了。”

  荣耀说的这句话是对的。近些年,虽然“文革”早已经结束,但人心似乎更险恶,盗窃、奸淫、投毒、偷窥、算计、诬蔑、诈骗、诱拐、抢劫、杀人的事情层出不穷,想钱想疯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按捺不住内心的洪水,邪恶在每个人的脸上若隐若现。有人煽动学生丢下课本奔赴深圳;有人把埋了两天的病猪牛挖出来制造肉丸出卖;羊肚村、五龙村明目张胆制造茅台假酒、红梅牌香烟;一个自称来自少林寺的老和尚在南洋大街手提老鼠弘扬佛法;一夜之间政府围墙上贴满了让人心惊肉跳的反动标语;茶山农场几个小混混公开宣称要抢劫银行;打铁匠高小球居然暗地里制造出一台印钞机;蛋镇有人和宋镇的一个号称“通天神父”的算命先生勾结在一起,散布妖言,聚众谋反,公然成立“中华神武大帝国”,结果被公安机关抓获的叛逆之徒有三百余人,其中宰相、尚书、知府、大将军、贵妃有七十余众,九人被斩立决……风雨欲来,暗流汹涌,乌烟瘴气。如果台风是来清算的,那么一年来一次远远不够。但谁是该死的人呢?海葵只是杀了很多狗,并没有犯下该死的罪过,她不邪恶,不歹毒,难道她就应该死吗?镇上比她该死的人多了去了,至少银兽医比她更靠近恶毒。

  傍晚,从风中我闻到了海水的味道,嗅到了熟悉的恐怖气息。

  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台风这个巨大的怪兽正往蛋镇移动脚步。气象员何老瘪终于接到了上级的通知,代号“番石榴”的热带风暴已经形成,中心风力十二级,到达本县的风力至少八级。

  镇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仿佛一切都不牢靠,仿佛一切都措手不及,仿佛自家的房子即将被摧枯拉朽般荡平。

  “海葵终于来了!”荣耀如释重负一般,对气象员何老瘪说,“不叫番石榴,就叫海葵。”

  何老瘪没时间跟他争辩,撒腿往广播站跑,向全镇宣布台风的消息。好像是,哪怕还有一个人不知道风暴将至都是他的责任。

  “你们也不必那么着急,这次台风也许就像海葵那样,行动不便,姗姗来迟。还可能,台风像海葵那样患了心脏病,一不小心磕倒了,死在半途中,到不了蛋镇就完蛋了。”有人冷嘲热讽。

  荣耀不紧不慢走下政府主楼,悄无声息地离开。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左眼似乎没有看到我。他的右眼正对着我,可惜它是瞎的,眼珠子是死的,别人称之为“玻璃眼”。那是战争给他的“报酬”。我想告诉他,明天一早我就要出发去县城,从县城去市里乘火车,在风暴到来之前离开这里,也许是永远离开。他将再也看不到我。虽然我不会当面感谢他的养育之恩,但我还是想告诉他我离开的消息。于情于理我应该告诉他。甚至,我想当着众人的面,叫他一声爸,以此证明我不是无情无义的逆女。但他没有看到我。或者,他装作没看见。

  我看见他穿过篮球场、草帽行,往南走,默默消失在骑楼街的尽头。

  大街上开始忙乱起来。昏暗的路灯提前亮了。老鼠肆无忌惮地四处逃窜。政府门卫老张也感觉到了一年一度的紧张,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长吁短叹,仿佛他要对风暴带来的后果负全部责任一般。我走到汽车站,咨询正在洗菜做饭的售票员李向阳明天的班车是否正常发车。李向阳肯定地说,台风还没有到,没有理由停止营运。我告诉她,台风已经到了蛋镇。李向阳伸手招了招风,似乎感觉到了不一样,点点头说,这点风对班车来说算不了什么。我放心了。我说,我预订一张明早去县城的车票,现在我就可以给你钱。李向阳说,不急,明早再说吧,台风来了,很少人出门——你要出门吗?我说是。

  李向阳警惕地说,荣耀知道吗?

  我想了想说,他同意了的,他还给了我盘缠。

  我撒了一个谎。但荣耀去年对我说过,只要你有盘缠,去哪里我不管你。

  李向阳停止洗菜,质疑道,台风都快到了,他怎么同意你出远门?

  我说,台风不是还在预警期吗?台风追不上我……

  李向阳说,如果是他同意,你手里又有钱,我就给你预留一张票。

  我暗暗高兴,对李向阳说,你要不要亲自问问荣耀?

  李向阳说,他会来告诉我台风的消息的。

  五年来,我曾经有四次不成功的逃离。一次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在离镇不到一公里的蘑菇岭因逃票被轰下了车。第二次是在黄昏,沿着通往县城的公路一直往北走,班车和汽车一次次从我身边经过。我没有抬眼看它们。我把自己隐匿在被它们扬起的滚滚尘埃中。但被荣冬天追上,将我押回蛋镇。第三次,是三年前,也是夏天,台风还没有到,甚至还没有进入预警期,我用口袋里仅有的六块钱买了一张去县城的车票。但还没有来得及上车,在汽车站被荣耀拦截住了。他站在班车的门口,像检票员一样。我夹在人流中,没有注意到他。当我的右脚踏上车门时,被他一把拽住了。什么话也没有说,拖着我回家。肯定是李向阳出卖了我。她是汽车站唯一的售票员和检票员,是一道天堑,我无法轻易撇开她。恨她的时候,希望她死掉,或者是她家里什么人死了,不能来上班。但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从不摆架子,即使别人骂她也不生气。这使得我都不好意思恨她。第四次,是两年前,荣耀宣布进入风暴预警期后的第三天,台风已经到达蛋镇,风力达到五级,下雨了。风和雨越来越大。照惯例,开往县城的班车应该停止。但这一次,不知道什么原因,班车照样营运。我经过汽车站时,发现售票员和检票员不是李向阳,而是平时负责卫生的陈阿姨,机会难得,我买了一张票。陈阿姨不认识我。我上了车,车上没几个人,我坐在后排的角落里,没有人认出我。车离开了蛋镇,走在了324国道上。我心里既兴奋,又忐忑。因为口袋里没有了钱,我作了盘算,乞讨、睡桥洞、捡吃剩饭、爬火车……只要能见到母亲,这些冒险都是值得的。风雨交加,班车走得很慢。慢也不要紧,只要继续前进就好。但很快班车被人拦住了。车门打开,闯进一个像落汤鸡的人。他把额前的长发往后抹,我认出他来了。是荣夏天。他也一眼看见了我。径直走过来,抓住我的衣领,将我拽下车去。班车重新出发。荣夏天拽着我顶着风雨往回走。他的手很有力,几乎是提着我跑。雨打在我们的脸上,来历不明的树枝砸在我们的身上。脚下到处是逃逸的水,公路变成了河流。一路上,荣夏天只重复着一句话:“没钱离家出走,你是不是找死呀?”

  后来,荣夏天和荣冬天轮番警告我,一个女孩子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只能有三种后果:一是被先奸后杀,抛尸荒野;二是饿死、冻死、病死,尸体被野狗分食;三是被拐卖到比非洲更可怕的地方去,永远回不来。

  “还有第四种后果吗?”我问他们,“比如说,我真找到了母亲,从此以后,我过上了公主一样的生活。”

  他们永远用鄙夷的语气回答我:“异想天开。”

  去年以来,我的想法成熟了许多。我得有足够的盘缠。我终于从银兽医手里赚到了一笔可观的钱。这一次,我得成功。

  我赶紧回家收拾行装。

  简单的行李。一只篾织的小箱子——十二岁那年荣耀送给我的礼物,我带着它读了两年的中学,我将女人所有的秘密都放到了箱子里,日记本、信件、粉色短裤、卫生巾、黑色的文胸……除此之外没有几样东西值得我携之远走高飞。我把这些物件统统塞进一只蓝色布袋里。

  这只蓝色袋子是大前年从一个年轻瑶族女人手里买过来的。那天,台风还没有完全消失,满大街的芒果树还在夸张地摇晃,下午快到傍晚了,电影院门前来了一个女人,从穿着打扮就看得出是一个瑶妇。她说丈夫跟她吵了一架后离家出走了。她从贵州来找丈夫,本来要去高州,却误入蛋镇。她背着一个只有一岁多的女儿,家里还有五个孩子。背上的孩子很漂亮,眼睛一闪一闪的,即使饿了也不哭。她出门一年多了,找遍了十七个县,没有了盘缠。她要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如头上和手上的银质饰物全部卖掉。镇上的那些女人故意把价钱压得很低,银饰到手后互相攀比,得意忘形。还有人想买她身上土布做的衣服和头上造型别致的帽子。但她不肯,说这是她最漂亮的衣服和帽子,如果卖掉了,丈夫会责骂她的。我看上了瑶妇的蓝色布袋。这只袋子跟随她走了十七个县,依然很干净崭新,漂亮的图案、精细的做工连镇上的裁缝都赞叹不已。她要三块钱。我给了她四块钱,外加一只普通布袋,从她这里购得了这只袋子。海葵没有看上瑶妇的饰物,而是对她背上的女儿垂涎三尺,买了一堆饼干、糖果塞到孩子的身上,逗得孩子叽叽笑个不停。她对人说,“她家里还有五个孩子,要是这个孩子她肯卖就好了,我愿意用五颗金牙换她。”但她不敢贸然开口。有人帮她开口了,被瑶妇一口拒绝,并警惕地转身要走。海葵赶紧解释:“这是开玩笑的。”瑶妇虽然肤色有点黑,但看上去很漂亮,很温顺,胸脯很丰满。海葵悄声将她介绍给银兽医。银兽医远远地看了瑶妇一眼,不置可否。海葵知道,他没有意见。但瑶妇不愿意,要继续找她的丈夫。妇女们交头接耳,七嘴八舌,瑶妇意识到此地不可久留,不顾夜色将至,急匆匆地穿过骑楼街,沿着珍珠大街往南疾走。

  瑶妇一走,海葵就嘲笑银兽医不主动,多好的一个女人就这样随风而去。银兽医露出不屑的神色,对海葵反唇相讥:“为了得到她的女儿,你真是机关算尽。”

  海葵本来要邀请瑶妇到她家里住上几宿的,但瑶妇的匆忙离开让她措手不及。当晚,她夜巡了一通大街小巷,以为会发现瑶妇母女她们夜宿街头。但没有她们的踪迹。

  瑶妇去向不明,她留在蛋镇的饰物至今仍被津津乐道,我的蓝色布袋也经常被提起。现在,我要带着它,走很远的路。

  我正忙着,气象员何老瘪气喘吁吁地跑到我家来,因激动一时说不出话,张牙舞爪地想让我们知道什么。

  荣春天在另一头的房子里调制汽水;荣夏天正在张灯结彩,时刻要准备迎娶李旦;荣秋天看上去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呆在最破烂的偏房里写信——他的信永远也写不完;荣冬天正以最快的速度剥杀青蛙,他曾以钱利诱我帮忙,被我断然拒绝。何老瘪的到来让他产生了警惕,他挥着明亮的剃刀迎上去。

  “快点去……救……荣……耀!”何老瘪喉咙里好像有一把梯子,那声音要爬着梯子才能出来。

  荣冬天不相信,或者是没有听明白,要何老瘪说清楚一点。

  “荣耀被海葵压……扁了!”何老瘪一用劲,连喉咙里的梯子都吐出来了。

  我听清楚了,这时候的“海葵”并非台风的代号,而是一个人。

  四兄弟都站到了何老瘪的跟前,将信将疑,又觉得匪夷所思,愣住了,谁也没有吭声。

  “荣耀被海葵压……爆了!”何老瘪手舞足蹈地重复了一遍。

  四兄弟迟疑了一下,似乎根本就不相信何老瘪的话,他不应该在这时候给他们虚构一则荒诞剧,作为一个官方气象员,他只是来通报台风已经快到了。他们都知道台风快到了,于是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争分夺秒干自己的活。

  何老瘪转而对着屋子里的赵中国嚷:他们根本不相信我!他们麻木不仁,见死不救,不孝不仁!荣耀现在可能已经被压死了——我还救他,但我还比不上一只蚂蚁有力,连海葵的一条腿都搬不动。

  赵中国好长时间不敢在荣春天他们面前发声了,甚至连抬眼看一眼他们的勇气也没有。但此时他突然气壮山河,声嘶力竭地命令:

  “你们四个、五个狗娘养的畜生去帮帮他!把他的命救回来!”

  赵中国这声断喝将我手中的雪花膏吓得掉到了地上,玻璃瓶子碎了。雪花膏溅散开来。这瓶雪花膏是银兽医送的,香港货,盖子上印有邓丽君的肖像。银兽医治好了琪琪的不孕症,这是额外的馈赠。我舍不得一下子将雪花膏用完,按我的计划,将能够节省着用三个冬天。我经常拿出来看邓丽君,我的发型一直跟她保持一致。我觉得母亲就应该跟她一样。在母亲见到我的那一刻,我将穿着喇叭裤,让她也不敢小瞧来自偏远乡下的我。但覆水难收。雪花膏也无法重拾起来。它溅到床腿、拖鞋和乱蓬蓬的书籍上。香味一下子弥漫房间。我心痛如割,拼命地吸着空气。为了不让香气逃逸出去,我把门窗关上,然后才退出来。

  赵中国像一个怒目金刚坐在轮椅上,挣扎着要站起来,但直不起腰,因而只能张开嘴巴怒吼,穷凶极恶。我想不明白赵中国哪积攒那么多的勇气和气力?难道是风暴将至,他老朽之躯被灌注了新的力量?

  荣春天他们瞬间被唬住了。他们面面相觑,惘然不知所措。

  荣春天他们懵懵地看着赵中国,好像没有听懂他刚才说的话。赵中国往后缩了缩身子,转而狠狠地拍打着破残的轮椅骂道:

  “你们都是婊子养的!”

  因为愤怒,赵中国的脸严重变形,像一只暴怒的野狗,随时要扑过来跟他们拼命。

  荣春天倒退了一下,向我们一挥手,大声说:“走!”

  我跟随荣春天他们来到了观音巷,老远便听到海葵的尖叫。我们鱼贯而入,看到的情况惨不忍睹。在楼梯转弯处,海葵肥胖的躯体死死压住了荣耀,上身的衣物已经掉了,胸部两只巨型肉球往外溢出。很明显,是荣耀背着海葵上楼梯,结果被压垮了。每年台风期间,海葵家一楼都被水淹没,如果她不转移到二楼,可能会被淹死。海葵摔得也不轻,额头磕出血了。荣春天的腿不方便,上不了楼梯,在下面指挥着荣夏天、荣秋天将海葵搬开。荣夏天刚碰到海葵的手臂,便被她的惨叫吓坏了。海葵的右胳膊摔脱臼了,左胳膊被荣耀压在身下,动弹不得。荣秋天双手抱在胸前,观察和思考如何才能将海葵搬掉。何老瘪不断催促我们动手,荣耀快不行了。荣耀一息尚存,还在无力地呻吟和无助地挣扎。荣冬天抓住海葵的一只脚,试图将她拖走。但纹丝不动。荣冬天不服输,抱住海葵的脚腕,用尽全力再拖。他沾满了青蛙血的双手太滑,抓不紧海葵的脚,因用力过猛,自己竟仰面翻滚下楼梯,发出一声惊叫。幸好,他没有受伤,迅速爬起来,骂了几句海葵,看到我无动于衷,责怪我没有帮他。于是,我和他一起各抱着海葵的一条腿,试图挪动海葵。但我们的力气远远不足以移动一个庞然大物,努力几下,便精疲力竭。荣春天扶着墙爬上来,骂我和荣冬天愚蠢、不中用,让荣夏天和荣秋天从右侧将海葵往左侧翻转过去。二人觉得没有把握,叫我和荣冬天帮忙,由他们翻转上半身,我和荣冬天翻转下半身。我们四人顾不上海葵的惨叫和求饶,折腾了一番,终于将她从荣耀身上移开了。海葵被翻转过去,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荣冬天瞧了一眼她赤裸的上身,迅速转过身来,背对着她,以此表达他的厌恶。

  荣耀被压扁了,本来就瘦削的身板现在看上去像一块煎饼,闻得到他裤裆里粪便的恶臭。张开嘴巴,大口将外面的气吸进去,他的身体缓慢地恢复原形,但喉咙里的气很难吐出来,他真的快不成了。百无一用却手忙脚乱的何老瘪指挥我们卸下一张门板,赶紧送荣耀去卫生院。

  荣春天四兄弟抬着门板上的荣耀夺门而去。海葵在楼梯转弯处嗷嗷直叫。她爬不起来,连翻转身子也不成。她的两只膝盖在流血。我刚要追随荣耀他们去卫生院,海葵叫住了我。

  “你给我找找,我磕掉了两颗金牙。”海葵算是求我了。

  何老瘪到门外催促我说,快回家取钱交医药费去,否则医院都不接收荣耀了。

  我一边答应着何老瘪,一边忙着替海葵找金牙。楼道里很暗,我的眼睛几乎贴到了地面,以海葵为中心向四周扫描,还像狗一样用鼻子去嗅。海葵呻吟着指导我重点找哪些区域。根据她的指点,我用双手摸了一遍,除了尘埃、蛛丝和痰,什么也没有。海葵怀疑起自己来:“是不是我吞到肚子里去了?”旋即又否定了自己,恳求我扩大搜寻范围。

  本来走远了的何老瘪又回头对着我嚷:“你怎么还不回去取钱?你知道荣耀的钱都藏在哪里吗?”我回答说,不知道。

  荣耀藏有钱吗?政府的会计经常催他还债,说他的工资都提前领到三年后了。而且,上门催债的人还不止政府会计,李前进、唐芳、周国强、陆地、屠兴邦……连不可能借钱给他的盲子皮立峰也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向荣耀索还借款,荣耀支支吾吾好半天也不敢保证什么时候还上。荣耀是一个早过了退休年龄被低薪返聘的人,微薄的收入让他一辈子都捉襟见肘,陷在借债、还债、赖债的泥沼里无法自拔。

  何老瘪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在门外厉声说,你不回去找找?枕头、床脚、灶台、旧鞋、墙缝里,都翻上几遍,他的钱总不会藏到猫屁眼里去。我回答说,我马上回去找。但我还在沿着楼道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寻找金牙。

  何老瘪一走,海葵便说,我也想躺在卫生院里等死……可是,一想到要花钱,我宁愿死在这里,死得不心痛。

  我在第三级楼梯台阶找到一颗金牙,欣喜地拿给海葵看。她一手抢过去捏在手里:“还有一颗。”

  我回到找到第一颗金牙的地方继续寻找,把每一个角落都摸索过,每一粒石头也反复拿捏。楼梯口、楼梯以外都一一摸遍。如果牙齿长了翅膀,能飞多远,我都掂量了,到了边界的极限搜了个遍,可是就是找不着。我决定暂停搜寻,走近海葵身边,帮她盖上脱落的床单。她张口喘息,我清楚地发现她的牙齿只是缺了一颗,另外四颗金牙仍在。我告诉她事实,她却不相信,用手去摸了其中一颗,意外的是,那颗金牙经不起轻轻一碰,被海葵拿了下来。

  “给你。”海葵把两颗金牙交给我,“赶紧交给卫生院当作医药费,救命要紧。”

  我犹豫了一下,从海葵手里取过金牙,用衣服擦干净金牙上的口水,赶紧往卫生院跑去。

  卫生院在高高的山坡上。要爬一个长长的斜坡。我曾经看到过有病人还没有爬到卫生院就累死在半坡上。我一口气冲了上去。荣耀躺在急诊室里,两个医生和几个护士在折腾着他。荣春天四兄弟坐在急诊室门外的长椅上,个个筋疲力尽,满脸沮丧,如坐针毡,相互不说话。倒是何老瘪紧张得拼命踮起脚,伸长脖子,透过窗户往急诊室里张望。我的急喘声惊扰到了何老瘪。他扭过头来问我:钱带来了没有?医药费……

  我掏出两颗金牙递上去。

  何老瘪说,是海葵的牙齿吧?

  我说是。

  荣春天他们对我的举动既无奈又觉得好笑。

  何老瘪说,卫生院只认现金,你拿金条来也没有用。两颗牙齿,臭死了——在女人的嘴巴里待久了,金子也会发臭。何老瘪皱着眉头,厌恶地催促我把牙齿收起来。

  我无所适从,想把金牙交给荣春天。但他没有伸出手来。

  “荣耀死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何老瘪压低声音,质疑荣春天他们的束手无策或无动于衷。

  荣春天有些不耐烦,首先站起来,对何老瘪说,如果他死了,你再告诉我。然后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何老瘪说,我很忙,我快要制造出世界上最好的汽水了,我迟早会发财。

  接着是荣夏天。他站起来对何老瘪说,我正准备婚礼,我先把李旦娶回来!

  荣夏天一走,荣秋天也坐不住了,喃喃地说,我给中央军委的信还没有写完,台风一来,邮政所连信都送不出去……

  等他们走远,荣冬天吵嚷起来:“我的青蛙……我得连夜忙了。没有钱,什么事情也不成!”

  这世界真是兵荒马乱。

  荣冬天对我说,你要留下来,因为你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何老瘪也对我说,由他们去吧,但你必须留下来。

  我心里想,凭什么我留下来?既然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呆在这里干什么?何况明天一早我就离开这里了,我的东西仍然要收拾妥当,还要作最后的努力把琪琪找回来。

  但我还是顺从地坐到了他们刚才坐的长椅上,手里抓着两颗金牙,不敢松开手,担心一松手,它们便不翼而飞。而我心里仍然在想,荣耀的生死,全靠这两颗金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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