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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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5-09 16:48
热线电话好几部,很容易打了进去。导播说,欢迎参与情感话题,请问,你要为小溪女士提供怎样的支持?金玉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拿着手机说,以我的亲身经历,告诉小溪,女人一定要自强自立。导播说,好,你的观点很健康很主流。并嘱咐一定注意说话内容,不要犯规。便把电话转到直播间。主持人说,这位听友,你有什么要对小溪女士说。金玉把嗓子憋得很细,就是大姐当面听也未必相信是妹妹的声音。金玉说,小溪姐,你的经历我很同情,你不用苦闷,你要是不想离婚又想解脱,我有一个方法,保准管用,既然腾笼换鸟你不肯,开放搞活总可以吧?你丈夫可以在外胡扯乱拉,你为什么不可以呢?你也可以找情人,只要你相貌不丑,这事不难,天下男人多的是,不都像你丈夫那样不是东西,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勇敢地走出去,走出去海阔天空……
导播啪啦把电话切断,埋怨这个听友不讲信用,宣传资产阶级颓废思想。主持人说,由于线路原因,这位听友的电话临时中断。
金玉把手机摔到座位上,打方向盘往回转。说,先上大姐家,金秀魔魔怔怔的好像到了更年期,必须去辅导辅导她。
大姐打开门时,门里门外都有些吃惊。金秀脸色很难看,说不上萎靡还是虚弱,含胸垂肩,弱柳扶风的样子。金玉问,咋没上班?大姐说她身子不舒服,在家休一个多月了。她看到我们,很是开心,到了屋里还是禁不住地问,不是星期天的你俩咋来了?金玉说,没打算来,只想约你出去吃顿饭,打你手机总是关机,你电话怎么不开?金秀看了一眼桌上的手机,不自然地说,别人送一张新卡,刚刚试了一下,我马上换回来。看来她没发现破绽,不知道刚才通过电波为她支招、让她开放搞活的人是金玉。
客厅本来不宽敞,又放了一张儿童床,四周是夸张的卡通塑胶玩具,使房间显得更狭窄。金玉借口不要弄乱余发的宝贝,要到大姐的卧室去聊。我当然明白金玉的用心,进到大姐的卧室第一眼就往床上瞧。还好,双人床上枕头被褥仍然成双。可是床头柜上的东西让人看了心里好不酸楚。那上面放满了各种药,瓶瓶罐罐,远超过了化妆品。我能想象到金秀大把吃药的情景。
金玉说余发快放学了,你在家休息怎么不去接孩子?大姐说建设不让她去,说他有车顺道去接。说着眼睛红了,守着弟妹不好意思把眼泪掉下来,强忍着。如果我们没听刚才的节目,完全可能以为她是被建设的关心感动的。
正说着建设和余发推门进来。余发看到我们不冷不热,好像我们是马路上的叔叔阿姨。建设倒是一脸和善,说哪阵风把金经理吹来了。金玉说,来请你和余发吃晚饭。没等建设客气,余发抢着说,我们吃过了,爸爸、我还有老师一起吃的。金秀担心金玉爆发,就装做无所谓地说,是嘛,吃的啥呀?余发说肯德基。建设对余发说,去看电视,让二姨和妈妈说话。余发不干,从床底抽出一把塑料枪,对着二姨说,不许动,举起手来!金玉正一肚子气,说,去去,大人说话呢,一边玩去。余发愣了一下,随即一咧嘴哇地哭起来,像挨了谁打一样。大姐说,你这么大个人咋跟孩子一般见识。又搂过余发说,不哭不哭,二姨逗你玩呢。
我也怕二姐金玉不分场合发正义的邪火,就拉过余发说,来,舅舅跟你玩。余发便冲过来用枪指着我,举起手来!我就把手高高举过头顶,说,我投降,我投降。余发说,转过身去,靠墙站着,手抱着头。我就双手抱头转身面壁。余发用枪点着我的屁股,“啪啪啪”地开火。趁着热乎劲我把他领到外间。我边和他围着桌子对射,边问他,余发,老师对你好吗?余发说,好。我说,咋个好。余发说,啪啪,天天表扬我。我说,还有呢。余发说,小朋友谁带的好东西我都可以吃,啪啪。他每点射一次,我都要“啊”地一声歪身假装栽倒,以尽量形象的动作证实他的枪法和战斗力。我说,还有呢。余发说,每天都陪我吃肯德基。我说,还有呢。余发说,还让我管她叫妈妈。我原地站住说,还有呢。余发说,啪啪。我说还有呢。余发说,啪啪啪啪啪。我双手叉腰,瞪着余发就像瞪着其爹建设,大义凛然,岿然不动。余发不知发生了什么,舅舅怎么忽然刀枪不入了?
我和余发对视的时候,金秀和金玉出来。金玉说,走,吃饭去,人家爷俩已用过洋膳,该咱们姐仨解决温饱了。她可能怕大姐带余发,就抢先对外甥说,在家好好和你爸练开枪,愿意吃啥一会让你妈捎回来。由于刚和我用目光冷战,又挨了二姨的训斥,余发没有一丝与我们同行的意思,巴不得我们快点离开他的地盘,就啪啪啪地开枪为我们送行。
金玉拉着我们开上中山街,好几家饭店一闪而过,有讲究的海鲜酒楼,地方土菜,更多是小门脸的兰州抻面沙县小吃东北水饺,可二姐都不停车,一直往前开。我和金秀也不问,心里都明白,想吃饭随便找地方对付一口就行,都是家里人,不可能为摆谱选择场所。金玉闷头开车,借着来往车辆忽明忽暗的灯光,我隐约看到二姐脸上有泪花在闪烁。半晌,金玉说,姐,你活得太窝囊。大姐轻声“嗯”了一句,紧接着也抽泣起来:可不是吗,你说我差在哪呀,我对他爸比对咱爸都上心,我对他,你全市找找,哪点对不起他呀……
金玉的点点泪花变成串串泪珠。大姐掏出手纸擦干眼泪,又递给金玉一张说,开车呢,你别太激动,过日子谁家没个磕磕绊绊。二姐金玉便不再哭。大姐金秀又重新哭上。别克载着我们姐仨在华灯初放的夜色中穿行,似乎要冲出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市,冲出霓虹炫目的夜晚。她们姐俩交替啜泣几个回合后,别克终于在一家写着英文名字的美容会所门前停住。
墙壁是刷了金粉的石膏,上面雕塑着一个个长翅膀的天使。偌大的一楼大厅只有一处吧台。门口迎宾小姐把我们引到吧台登记。金玉对领班说,我桑拿,她美容。我目送她们姐俩上了二楼。这是会员制的女性美容俱乐部,男宾谢绝进入服务区,我只能在一楼大厅等。服务员送来几本时尚画报,还有新磨的咖啡。坐在沙发上盯着天棚牡丹盛开般的吊灯,我暗自琢磨金玉放弃饭店把大姐领到这个地方的动机。难道只是为了让大姐开开眼,让她享受享受吗?我看不是。二姐鬼心眼多,像高手下棋,每步都有意图,有战略意义。联系她刚才憋着嗓子打给节目组的电话,我想,这是金玉对大姐雷厉风行的辅导。正胡思乱想,一服务员端着银盘子过来,上面放着日本寿司和麻辣烤鱼。服务员说,你好,贵宾NO.8为您订的晚餐,请慢用,有事请与总台联系。
大约一场电影时间,姐俩在服务员的引领下,款款从楼上下来。一步一步稳稳当当,挺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我留心打量了一下大姐金秀,并没发现她焕发青春的变化。脸有些潮红,隐隐还冒着热气,跟平日跳完健美操把汗擦净时一样。
刚一上车,大姐就抱怨,啥破地方呀,捏几下脸蛋就那么多钱,真敢宰人,也就你们这些有钱又臭美的人才来。金玉说,给你做的人是市里最优秀的美容师,给你用的是大西洋深海海藻泥,你没感到自己像换个人似的吗?大姐对着车镜仔细看了两眼,抿抿嘴,扬扬眉,说,只感到脸有点发烧,好像要脱皮。金玉说,头一次做都这样,以后每周做一回,到年末就能像我了,姐,你要学会对自己面子负责,做姑娘时你可不是这样不知道保养。
别克并未原路返回,一头向南拐去。金秀似乎还在回味高级服务带来的享受,没注意车外,自言自语地说,回家一进门保准让他大吃一惊。直到车停下,金秀推门下来才说,这是哪儿,怎么开到这来了?金玉说,找地方验证一下你的美容效果。
我看到路旁有家酒吧似的门店,路灯橘红色的眩光柔和地洒在树皮的墙壁上,使门楣上的牌匾十分醒目:一世缘交友中心。
这是一家下岗女工创办的婚介所,牵红线拉皮条的地方,据说配对成功率很高。大姐诧异地看着金玉,原地站着,等金玉把话说清楚。金玉说,咱们进去看看,找个档次高的,英俊魁梧的,对女人知道轻拿轻放的,先交往交往。
大姐说,金玉你啥意思,我有家,有丈夫,有孩子,你把我拉这儿想干啥?
金玉说,我知道你有家,家里有个建设同志,可要说你们是正常夫妻我可不同意,凭心而论,你们还叫两口子吗,他还配做你的丈夫吗?姐,婚姻靠守是守不住的,你干脆丢掉幻想,尽早为自己琢磨后路,快乐没人会主动送上门,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们整天念叨改革就是利益的重新分配,家庭也一样,谁占有的资源多,谁就有重新组合的话语权,咱们进去看看,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就先接触一下,有热情了,劲儿上来了,再深入发展,你一根筋地守着名义上的丈夫不知进取,迟早要被他拖累死,跟慢性自杀差不多……
大姐陌生地看着金玉,就像当年听说她要追南院长的儿子一样。这个妹妹咋这么猛?好像和自己不是一个妈生的。学几天外语就这么开放,亏她还是个经理,就这觉悟还不把轻工机械公司带成个流氓集团?大姐转身就走,用后脑勺对金玉说,愿意去你去,我不陪你做违法乱纪的事。她走得匆匆忙忙,像甩掉截道的强盗,眨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金玉并没有放弃对大姐解放思想的辅导。在又一个美容日,两人按摩完,脸上敷着面膜躺在床上,听着轻柔的类似瑜伽冥想的音乐,金玉对大姐进行了变通的辅导。她先讲美丽的容颜依附于健康的身体,身体是经济基础,容貌是上层建筑。健康的身体在于运动,人长胳膊长腿就是用来运动的。人如果老窝在家里,没病也会窝出病。必须要动起来。就是树还要随风摇摇呢,何况人。她说,姐,你要多动动,就当为咱爸咱妈尽点孝心,为我和咱弟尽点爱心还不行吗?说得金秀眼睛又红了。大姐说,我打球不会,打拳不会,我的心脏又太娇,不能跑步,只能偶尔在小区和老年人跳跳集体舞。金玉马上说,集体舞也太激烈,嘣嘣嘣的像迪斯科,不适合你,你适合跳交谊舞,轻轻松松既养人又怡情,你试试,百乐门和文化宫舞厅离你家都不远。里面环境也可以,有心情就下场蹦跶蹦跶,没心情就坐下听听音乐。
这个建议大姐听了进去。毕竟她的骨子里藏着能歌善舞的细胞,而且交谊舞比扭秧歌跳老年保健操更适合她。
大姐基本是跳早场,因为中场和晚场已被三陪占领。但跳早场对金秀来说并不易,她要付出超常的精力。每天要起大早化妆,到舞厅跳几曲又准时往回返,把建设和余发的早点买好送到家,帮余发穿戴洗漱,等他们爷俩走后再折回舞厅。即使这样,建设也不满意,自己的媳妇让别人搂怎么说也不得劲。一次他尾随金秀到舞厅,把正在跳北京平四的金秀从舞伴手中拽出来,说,你还要不要脸,起早摸黑的就为了和这帮老爷们儿手拉手。
跳舞的啥人没有?马上把建设推开,说舞厅是高雅的文化场所,是精神文明建设阵地,不许动粗。
有一天早晨,舞厅来了一群生人,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长裙飘逸。跳的舞与平日舞厅里的风格迥然不同,架子端得大,步伐也大,相当洒脱。金秀一下就被镇住。有人告诉她,这是国标,属于体育舞蹈,和舞厅平时跳的群众舞蹈两回事。金秀痴痴看着舞池中的表演,叹惜自己才见识这种高雅艺术,以前自己那是跳,人家才叫舞。舞池中的表演尚未结束,金秀已铁了心,一定学会国标,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她打听到,这些人每天早晨在工人文化宫三楼舞厅玩,也是办月票。
于是,她转移阵地,每天早上到离家稍远的文化宫舞厅。由于有群众舞蹈基础,又有舞者的身材基础,去的第一天就有好几个人想和她搭伴,让她幸福又为难。后来一个管点事的人为她做媒,把她判给了一个沧桑又慈祥的中年人。那人是电器工程师。我姐对工程师的为人、舞技、工作,都十分满意,一心扑在了工程师身上,开始了全新的艺术生涯。
国标这东西既迷人,也牵扯精力。早场结束后,这帮人还要找地方切磋,看光碟,看比赛录像,按最高标准找感觉。边看边模仿,不知不觉就是大半天。我姐还请市里最好的裁缝做了几套裙子,上面紧身,下摆很大,一旋转能张开的那种。红色白色黄色蓝色,适合各种灯光。每天赶场都带两套。早晨在文化宫门口,如果看到身材俊朗的人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就可以断定是我大姐那伙的。
大约是金秀和工程师产生磁场后的一个星期天,建设领着余发来到我家,这让我爸我妈有点意外。要知道,建设自从把金秀合理合法弄走后,登老丈人家门比进电信营业厅次数还少。不年不节的日子,要想坐家里看看大姑爷和外孙子,对我爸我妈来说,是多少有点奢侈的事。老人高兴,一起下厨张罗饭菜,问外孙得意哪口,也自然问到咋就你和爸爸来,妈妈呢?
余发像背课文似地说,妈妈跳舞去了。妈妈整天和那帮男人跳舞,我和爸爸的事她一点不管。
这话要是建设说,我们还要去伪存真地分析一下,可余发说出,就让人心里发紧。特别是我爸我妈,立刻有歉疚感,好像自己女儿给建设爷俩带来莫大的委屈。建设佯嗔地对余发说,不许多嘴,大人的事你不要乱说。又对我爸说,金秀也是,跳舞咋就跟信邪教似的上瘾,家里可以不管不顾,孩子可以不管不顾,但总得注意影响吧,退一步说也要注意自己身体吧。
这才是他星期天带着儿子来探访的真正动机。
建设走后,我爸让我找时间跟大姐说说,啥事别过火,要适可而止。酒是不是好东西?粮食精华,五谷酿成,可喝多了就伤身。跳舞可以,但要有时有晌。
转天,我特意起个大早去文化宫。那是我第一次进舞厅,说不清楚为啥,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好像没签证就过了边检,来到了我不该出现的地方。进去的时候正赶上放慢四,曲子是《梁祝》中的“化蝶”一段。我没敢往里走,就在门口向舞池中打量,有十几对舞伴正在下面起伏飘荡。我一眼就看到了我大姐,一袭白纱长裙。同时也认识了工程师,一身黑色西装。说实话,大姐跟他很合适,不单单是身材相貌,连眉宇间隐隐的沧桑都般配。那一刻我忽地产生一种不着调的想法,要是舞毕大姐能和工程师携手回家该多好。大姐的左腹部与工程师的右腹部微贴在一起,右手轻搭在工程师的左肩上,略昂着头,目光柔和地凝固在工程师左肩45度。两人完全沉浸在音乐中,真如一对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我感到两人脚下踏着的不是舞厅打了蜡的地板,而是正弦曲线形的波浪,两人逐浪而来,时而谷底,如江鸥翔水,时而波峰,似双鹤冲天。每一次旋转,大姐的白纱裙都螺旋形绽开,如白色牵牛花,攀附在挺拔的青藤上。绿草青青花盛开,彩蝶飞舞共徘徊……
大姐跳得那么专注,我以为不会看见我。谁想,舞曲结束,她跟工程师耳语几句,提着裙子径直向我走来,有些意外地说,你咋也进舞厅了?我说来欣赏大姐的舞蹈。她说,狐步舞是我的弱项,跳得不好,说吧,找我啥事?
我把我爸的中庸之道如实转述,提醒她凡事要有个度。我说,姐,你应该多陪陪余发,他和老师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自己妈都长,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你也长点心眼,别授人口实,好像他们胡扯是因为你常泡舞厅没正事。再说你也要顾忌自己的身子,你啥底子还不知道。
提到余发,我姐低下头,眼睛有点湿,重现往日愁眉苦脸的样子。她抬头瞅着天棚上的吊灯说,你说,我能咋办?我能管住谁,说动谁?片刻,她恢复到舞厅情绪,说,放心,我心里有数,儿子不会丢。你回去吧,告诉咱爸咱妈,我没事,累死总比愁死强。下个曲子是快三,一早晨就一场,不能错过。说完,提着裙子向工程师飘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忽然醒悟,大姐必须跳舞,跳舞是一种消极的自我防护,使她没有在生活的重压下过早崩溃。跳舞能为大姐带来宗教般的心理慰藉。
那就跳吧。
六
在外界看来轻工公司如日中天,一派欣欣向荣的时候,我们家人却隐隐感觉出山雨欲来的气息。最初是从二姐异常增多的电话上发现的可疑苗头。这些电话都是夜间打来的,二姐对来电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别让货进厂,把带队的摆平。
自从高岩中风后,二姐就和高岩搬回了娘家。二姐忙,再者也不是吃苦耐劳的人,对病中的大汉束手无策。高岩有两个孩子,一个上大学,一个上班,都处了对象,但没有一个来探视过病爹,更别说过来侍候了。你不是娶小老婆了吗,不是枯木逢春梅开二度吗,那你让小老婆尽职尽责呀,总不能出了问题就打包退回来吧。所以二姐就搬回娘家。娘家屋多,院大,还有老实的弟弟和勤快的爹妈。二姐就住在西屋,没出嫁时和金秀住的屋,和我一壁之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能隐隐听到高岩的呼噜声,更能听到金玉没调低音量的发号施令:这帮乡巴佬,要注意政策,讲究方法,各个击破……
轻工机械公司遇到了麻烦,这在金玉的预料之中。从轻工机械公司买走设备的客户,回去后指定像印钞票一样玩命生产,生产出的编织袋卖不出去,或卖不上价钱,指定往轻工机械公司送。他们最终要的是纸币,而不是塑料编织袋。
第一个来的客户就是万发乡的乡长。万发乡的头一批产品并没有卖,而是按出厂价分给了各村,让村民装装米面,装装饲料,装装衣被,感觉一下即将腾飞的万发乡前奏。接下来的产品才开始推向市场,先是到本市各企业挨家推,但没推出一条。又打发人往外跑,周围市县都去踩踩。去的人都空手而归,还牢骚满腹,说乡长只给他们盘缠,不给公关经费,说现在买东西的是爷,卖东西的是孙子,是孙子就必须有孙子样,要带硬通货孝敬爷。乡长说,滚他妈的蛋,不惯他们,咱不装孙子。
乡长敢于对潜规则说不,是因为还有轻工机械公司这张牌,他手里还捏着经过法律公证的回收合同。大不了少挣一个百分点,卖给轻工机械公司。于是他吩咐人把所有存货都装上车,进城。到了轻工机械公司,货和人都被拦在公司大门外。乡长去找销售科长,科长公事公办地说,咱们讲点效率,先验货吧。乡长马上回到车上拿来十多条袋子,和科长一起到检验科去检验。检验科有好几台设备,有抗拉力仪器,有鼓风式密封度仪器,有垂直度检验仪器,有光洁度仪器……乡长和科长站在有机玻璃的门外,看着全身被白色工作服包得严严实实、只露眼睛的检验人员忙忙碌碌。那些袋子或静静躺在机器上被紫色的光照来照去,或被鼓风机吹得鼓鼓地飘在机器上,或被机器用恒力反向拉着。忙活了好长时间,检验室负责人在表格上刷刷地写了几个数据,又通过特别窗口把表格送给在外等待的科长。科长看着表格,表情忽然凝重起来,像军官看阵地失守的电报。半天,惋惜地摇摇头,把表格递给乡长说,你们万发送检的样品,有多项指标不合格。
乡长有点发蒙,袋子看着好好的,村里人装煤装沙子都没把袋底挣开,咋到了轻工公司用机器一验就不合格?出了厂门,乡长不甘心就这么打道回府,也没脸把货原封不动拉回去。就叫人找地方先把货存起来,他再找轻工公司的上层谈谈,让工人老大哥从讲政治的大局出发,履行收购合同。
乡长走进经理室看到屋中只有一个漂亮端庄的女人,就说,我要见你们领导。金玉说,我就是。乡长说,俺知道现在女秘书权大,能当一半家,可这事你做不了主,丫头,麻烦你传个话,让你们经理过来。金玉只是微笑,用一把手的气质,纠正乡长的偏见。这时刚好收发室的师傅来送报纸和信件,进屋后毕恭毕敬叫经理,对金玉无言的自证佐以了有声的旁证。当确认眼前的女人就是公司一把手时,乡长倒有些不知所措,犹豫是否主动和金玉握手。这么扎眼的女人做人财物一把抓的头,得让多少男人惦心呀。乡长把在裤子上擦了两下的双手伸出又缩回,然后合在一起举到胸前说,俺代表全乡老少爷们求你了。金玉连忙说,这话怎么说,我能为贵乡做点什么?乡长就把购机器、签回收合同、送货上门、检验不合格、被拒收的系列郁闷道出来。说,经理,见你可真不容易,费了俺好大劲儿。金玉说,现在有些同志办事太教条,对农民总有一种病态的优越感,我很鄙视这些人,往上推三代,谁不是农民?我经常提醒他们,要将心比心,真心实意为农民办实事。乡长听得眉头舒展开,眼睛睁得大大的。领导就是领导,政策水平就是与众不同。金玉又打电话叫来检验科主任,让他对万发乡的样品再检一次,标准不是有合理区间吗,万发的货就低不就高,农民兄弟嘛。
在等待检验结果的空当,金玉拿出影集,翻出几张在乡村拍的照片和乡长一起看。有戴着草帽站在稻田头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的“喜看稻菽千重浪”,有脖上系着白毛巾肩扛锄头牵着耕牛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还有扎着蓝底白花围裙挎着竹篮在梯田似的茶树旁的“采茶曲”……金玉说自己十分向往田园生活,那里空气清新,人也纯朴,说等自己退休后就搬到乡下住,让晚年的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农民。这些司空见惯的背景凝固在金玉的身影后,让乡长看了感到十分亲切,似乎金玉就是那片田野土生土长的人,一定会站在庄稼人一边。
两人津津有味地沉浸在田园风光中时,检验科主任敲门进来。金玉和乡长都瞪大眼睛,问结果怎么样。检验科主任把检验报告递给金玉,金玉没接,说,你说吧。主任说,按最低标准,还是有两项达不到合同要求。金玉的脸色很难看,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不能将就一下吗?主任像捍卫真理似地说,绝对不能,除非把我这个主任撤掉。下游企业对产品十分挑剔,我们不能为了人情而开这个口子,制度既然定下就要上下共同遵守,乡长同志,我对万发乡的产品表示遗憾。
金玉和乡长一样长吁短叹。金玉说,咱们农民呀,就是没有质量意识,产品质量是企业的生命呀……市场经济是契约经济,一切都要依法办事,你也看到了,我也无能为力。回去整顿一下,提高产品质量要从提高员工素质入手,只有高素质的员工才能生产出高质量的产品。
乡长喝高了一样迷迷糊糊,不知是怎么走出轻工机械公司的,好像还对金玉说了声谢谢。是的,人家经理已做得仁至义尽,拉不出屎不能怨茅坑。可是,造出的东西不合格,难道真是操作水平不行?真是俺们农民素质不高?就这结果,乡长不可能回万发,便在轻工机械公司附近找了家旅馆住下。也不知以后咋办,一根接一根抽草烟,把旅馆当成了参禅的庙宇。他想,要不就找几个成手,就是轻工公司说的高素质员工,让他们到万发试试?
也巧,乡长住的旅馆有一个远道来的老客,也是轻工机械公司的客户,也是送检样品不合格,也窝在旅馆抽闷烟。两人像难友一样相见恨晚。一唠,碰到的问题一模一样。老客说,你还找啥成手呀,我们工厂都是成手,别说操作编织机,就是飞机也能摆弄上天,可出来的产品不是和你们一样吗。两人察觉到这里面有玄机,可凭自身力量难以弄清,便决定联手请外援,找明白人帮着参谋。
现在能称得上明白人的很多,媒体的,策划公司的,批八字的,律师楼的……乡长和老客请的就是律师,一个刚毕业不太计较酬劳的小伙子。在这些玄玄乎乎的明白人中,律师算是最务实的群体,关键时刻值得信赖。律师果然专业,看过他们的资料后说,样品检验结果具有科学性,轻工机械公司按合同拒收也合理,无论从程序上还是从《合同法》着眼,轻工机械公司都无懈可击。律师说,唯一可质疑的就是,用轻工机械公司提供的设备是否能生产出达到合同技术标准的产品。如果所购设备根本生产不出合同条款中要求的产品,那轻工机械公司就涉嫌合同欺诈。但要得到关于设备的正确答案,需要对每台机器进行鉴定,要组织机械、电气、电子、光电一体化方面的专家,要找有资质的鉴定机构,要请地方质监局出面,成本很高,非常麻烦,可能比生产这些设备都复杂。要有结果,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介于湘西剿匪和解放战争的时间。律师说,你们有坚定不移长年诉讼的意志吗?有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法律投入实力吗?
经律师一说,乡长和老客知道了自己输在哪里,轻工机械公司高在哪里。“哈巴狗”怎么能下出“牧羊犬”呢。官司肯定要打,不会就这么吃哑巴亏。但诉讼时间太长,不能干等法律维护利益。还有条道也挺管用,就是上访。到轻工机械公司的上级机关讨公道。
乡长和老客到经贸委告轻工机械公司的状。经贸委的人说,轻工机械公司是农机厂下辖的两个车间,你们去找农机厂。两人这才知道看走了眼,把儿子弄成老子,差了辈。到了农机厂,书记说,轻工机械公司是个人承包的,他们的产品和农机厂没关系。要追究责任也要追究发包人,就是前厂长高岩。让乡长找高岩谈谈,高岩同志很讲原则。
乡长和老客费了好大劲找到高岩,看到的是对他们一个劲痴笑的老人。能说什么呢。两人气愤地直奔市政府,找主管副市长。他们当然见不到,副市长是你们随便见的吗,是管这些七零八碎事的吗?两位被介绍到信访局,有什么冤什么怨都到那里说。他们去了,说了。信访局的人真是好脾气,就听他们说,声高声低都没问题,还给你倒茶洇嗓子,人家就是听,也记,就是不表态。说完,人家说,好,你们的问题我已经清楚了,我一定尽快转到相关领导那里,你们先回去,一有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唬谁呀!乡长明白,他们的访件先到主管领导手里,再转到经贸委,再转到农机厂。便再找主管市长,拉开全天候守株待兔的架势,在政府接待室不动地方,也不吵也不嚷,就是抽烟。政府接待室常有机关的人来走走看看,其中不乏富有正义感的人。有个干部心挺善,偷着给他们指道,说,这么找效果不大,市长重视的是群体性上访,担心的是群体性事件。还没等乡长说句感谢话,指道人就像地下党一样走开。乡长认为指道人说得在理,群众才是历史前进的推动力。他做乡长最怕的不也是村民成帮结伙到乡政府大闹吗?于是,一个电话打回万发,让机关所有人,各村按人口百分之二十比例,在乡政府集结,凌晨三点出发,向市政府广场开进。开拖拉机来,牵牛牵马来,带足干粮和水,带好露宿广场的席子。
这一招真管用。他们一到政府广场,先引来穿灰色制服的保安,一会又招来穿黄色制服的武警,站成人墙,地垄沟似地把他们圈住。乡长没怕,反而很兴奋,武装力量都出现了,市长还能坐得住吗?果然,上班时间一到,就有人通知他们,派代表去见首长。
轻工机械公司的电话被打爆,全是毋庸置疑的口气,命令公司派人到政府说清楚,把广场上的农民领走。有人提醒金玉,别小瞧农民,历史上哪朝哪代不是农民给推翻的,就是新中国也是以农村包围城市打出来的。金玉气得直骂乡长小农意识,有法不依,后悔当初没把他扔到三江佛笑楼的桑拿池里蒸蒸,如果让小姐按过,踩过,他还会有这个精神头吗?
二姐金玉一到公司就会被电话和造访者缠住。怒气冲冲的客户,嗅觉灵敏的记者,取证和下圈套的律师,维护稳定的各级领导,让金玉穷于应付。便减少到厂时间,减少与找上门打嘴仗人的接触。慈禧当年多潇洒,不上朝也能亲政,现在资讯这么发达,当代女企业家为什么不能呢。于是干脆不到公司,就在家遥控。
从怨声载道的公司回到家,就像从喧闹的市井来到幽静的田园,心暂时放下,人也超然了许多。没事就背着我们打几个温柔的电话,更多时候是在电脑上打字,噼噼啪啪的。我爸和高岩以为是在写文件,我知道,她在与人聊天。
那天下午,二姐正专心聊着,里屋的高岩叫着要喝水,金玉就不情愿地去给他倒。她既然在家,这些事也不好意思全指望我爸。当时,我刚好到二姐屋里送水果,见电脑开着,并响着“咚咚”的提示音,我没多想就点开头像一闪一闪的QQ,于是我无意中看到了我不该看到的文字。是她五分钟以内的聊天记录。这是一个叫安娜的女人和一个叫无梦南柯者的对话。对于安娜,我可以肯定是二姐金玉,而无梦南柯却不知是谁。
无梦南柯:你要答应我,一定要让自己快乐,别委屈自己。
安娜:这个世界上,快乐只有你能给我。
无梦南柯:他在干吗?
安娜:睡了,呼呼呢。
无梦南柯:真想过去看你。
安娜:想我了吧?
无梦南柯:想S了。
安娜:哪儿想了?
无梦南柯:心想,那儿也想,看到你上线就激动,真的,和你一聊它就起来了。
安娜:(一个红唇,一个双颊飞红的头像)我也是,早就湿了,越想你越湿,你过来吧,他在睡午觉,求你了,快来抱抱我……
我是跑出二姐房间的,脸像火烤一样发烫。回到自己屋里深深吐了口气,心怦怦直跳,但还是控制不住好奇,又趴在窗台上向二姐房间窥视。
大约十多分钟,一个修长的身影轻轻推开我家院门,我知道是无梦南柯如约而至。虽然戴着墨镜,我还是一眼认出是南大可。他先是径直往我爸那屋走,走到二姐房间门前时,一侧身,闪了进去。
我很犹豫,不知是应该整出些响动提醒爸妈,还是喊几句轰猫轰狗的话来搅局,或者两眼一闭装作不知,爱谁谁。正瞎琢磨,忽听二姐那边传来含混不清的叫喊声。高岩不知什么时候起床的,站在门口扶着门框支支吾吾地骂着,把我们全家都骂了出来。我们跑出屋时,正好看到南大可甩开高岩无力的拽扯,仓皇溜出院门。高岩说,他……撵家来了……他,王八蛋。我爸搀住高岩,一手在他胸口揉搓着说,王八蛋,王八蛋。高岩呼吸略匀些,终于吐出一句嘎叭脆的完整话:我操你妈!
高岩不是骂我爸,这个可以肯定。也不是骂金玉,守着老丈人不可能骂丈母娘。甚至不是骂南大可,他已经跑了,骂他也听不见,而且也不可能用“你”。我想,他大概是骂狗日的生活,是操生活他妈。
二姐在家躲着也是不得安静,在公司找不到她,那帮人就追到家来。有许多是带炮筒似的照相机和摄像机进门。我爸把窗户门关得严严实实,进出还用手遮着脸。只有高岩配合,对着摄像机一个劲笑,像轰麻雀似的挥手,像逗八哥一样点头。令人不安的是,法院和公安也频频来,一脸的庄严,做笔录,七年谷子八年糠地问,恨不得从字里行间抠出有价值的信息。这些人得罪不起,即使心里骂他们八辈祖宗,脸上还是要挂着微笑,像看见远房亲戚。这一点金玉做得特别到位,来人刚报出姓名,她就抢着上前握手,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说你好你好。一拨刚走,一拨又来,金玉一遍遍重复同样的话,同样的表情。我看着都累,可二姐依旧精神饱满,谈笑风生。
我不知我们家院中这份热闹何时是个头。二姐说,快了,明儿个就让他们扑个空。
第二天我二姐金玉起早走了。没到公司,不知去向。上门的人挺失望,问我们金经理去了哪里。知道了我们也未必告诉他,何况我们是真不知道。我爸拿着折叠椅坐在院门口,有上门的就提前告诉说,走了,走了,走好几天了。
渐渐的,上门的陌生人变得稀稀拉拉,几天后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恢复到钳工老金师傅家应有的门可罗雀的安宁。
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金玉忽然杀回来,仍然是天下太平豪情满怀的样。我清楚记得,她是唱着“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进门的。进门后,把手中的肉馅扔给我妈,说晚上包饺子,这些日子馋妈包的饺子了。然后走到高岩跟前,像母亲对孩子似的拍拍他的脸,并亲了一口。高岩也真像孩子一样,露出纯真的笑。二姐又冲我招招手,把我叫到她的屋里。二姐把门关好,从包中掏出两串钥匙,递给我,说,二百对过一楼店面,站前广场一楼门市房,每年房租合起来有三十多万,够咱妈咱爸养老了,也够他闹病了。
吃饭的时候,二姐给我爸斟了好几次酒,说搬回来住给爸妈添麻烦了。嘱咐我爸我妈,年纪大了,注意身体。二姐的温顺,和久违的婆婆妈妈,让我们多少有些不适应。可也没往别处想。
第二天早上,二姐走了。这回是真走了,彻底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一点音讯都没有。直到若干年后我们才接到她远在大洋彼岸打来的电话。那次电话内容就是哭,她在那头哭,我们在这头哭。
每天早晨,农机厂家属区的小花园,都能看到我爸搀着高岩晃晃悠悠地遛弯。时而帮着他抻抻胳臂,时而给他捏捏肩。两个白发人,看上去就像老哥俩。晨练的人打招呼,问高岩,你老丈人好不好?高岩咕噜咕噜地说,好,好。并努力伸大拇指。晨练的人说,瞧人家这爷俩。
七
关于我大姐金秀的事,我真的不愿意多说,说出来都是眼泪。就在她和工程师几乎身心交融的时候,她的身体也到了娱乐极限,每场舞下来都要喘半天。严重的时候一曲华尔兹要歇上几次。工程师疼她,让她从根上治治。金秀说,先天性心脏病,没法,要去根就要开刀。她说,她害怕,也不愿意离开文化宫,离开给她带来欢乐的舞伴。
但她的身子并不听她的安排,仍然不往好道上走,一天比一天坏。工程师说,保险丝都熔化了,再不抓紧处理,系统肯定出大事故。人争不过命,万般无奈之下,金秀还是决定走上手术台,把先天畸形的心脏矫正过来。可是我们市的外科水平还处于红领巾阶段,拉双眼皮行,拉包皮行,割阑尾也行,就是二心瓣搭桥不行。工程师便给京城的同学打电话,帮着在协和医院挂了专家号。
大姐是乘火车去的。建设公司忙,他正往政协使劲,要成为艺术和工商界别的跨界委员。余发也不能离人,就先让我妈陪着大姐进京,建设缓几天再去。早去晚去终归要去,我们没过于计较。可是,连送站建设也没到场。他有车,而我们却是打车去的火车站。
我,大姐,我妈,余发,乘着出租车往车站赶。车上,大姐怕我们挑老余家的理,一直替建设解释,说公司碰上一笔好生意不易,攒了几年的劲才能做成一单。说好男人就应该是事业型,两情若是久长时,岂在朝朝暮暮。我们听了很不是滋味,又不敢挑明大姐是在自欺欺人,不忍心在临别时刻再刺激她。就嗯嗯地附和,说建设是事业型的,是暖水瓶外冷内热。余发好像一下懂事不少,不吵不闹,一句话不说,就那么默默地坐在我姐身边。目光和大姐一样有些发直,有些茫然,渺远而没有焦点。
把大姐送上火车,我们坐在车厢里一时没话,坐着等开车的铃声。半晌,大姐搂着余发对我说,以后,余发的事要多过问,孩子跟啥人学啥人,他是你亲外甥。我点点头,用心应承下来。不管建设如何不是,余发毕竟是大姐身上掉下的肉。
这时,窗外响起轻柔的歌声,“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就在身边……”不知怎么回事,这歌听得让人揪心。忽然,余发指着窗外说,妈,你看。
我们顺着余发手指方向看去,月台上,我们车厢旁,一群中年男女正在成双成对地翩翩起舞。男的黑西服,女的白纱裙。是平时和金秀朝夕相处的舞伴来送行。他们正踏着舞曲跳着舒缓的布鲁斯。一对对熟悉的身影在大姐的窗口闪过,神情凝重,步履滞涩。惹得站台上的旅客驻足观望,整个列车的窗口都探出了脑袋。
“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
大姐幸福地笑了,继而泪水簌簌落下。我也哭了。这是我碰上的最感人的送别。
李金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