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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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5-09 17:08
当天晚上睡觉之前,姥姥正给柳丁冬天的棉裤重新续棉花,原来的棉花都扁了,抻出来跟烤鱼片差不多。柳丁琢磨着怎么跟姥姥说,大清早出去,还得带盒饭。姥姥说,明儿早起我去趟西边。柳丁说,干吗去?姥姥说,前趟房儿老种太太跟我说,北边的工人之家改成了个堂口,叫什么光明堂,有个人在里面讲道。柳丁说,讲道?姥姥说,据说是讲什么上帝,她去年中风,脸歪了,听了之后,现在正道不少。柳丁说,你又没病,听那玩意干啥?姥姥看了他一眼说,我是没病,但是我老了,听听防一防。我给你留点饭,晚上回来。柳丁想问问影子湖的事儿,姥姥后半辈子都住这儿,肯定知道,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这人最不能撒谎,只要一张嘴就得漏。柳丁从炕柜里拿出被,爬到炕里头睡了。
柳丁从厨房出来,看见姥姥在盘头。刚才在校长室闹完,头发随手梳了梳,不太整齐,她把头发撒开,其实没有多少,稀楞楞的,不是雪白,是灰白,在脑后盘了一个圈,用网兜罩上。她从柜子里掏出一双新布鞋,穿上。柳丁说,又去听讲?姥姥从炕席底下抽出一个小册子,说,不是听讲,是做礼拜。柳丁说,你还真信了?听一次多少钱?姥姥说,不要钱,看着给。柳丁说,那不还是要钱?姥姥说,小孩崽子,懂什么?其实柳丁心里挺愿意姥姥去,一是家里没人,自在;二是自从姥姥去听讲,好像再没犯过毛病,好像已经确认姥爷死了,彻底死了,再没端着个碗往外跑。第一次听完,回来后姥姥哭了,说了很多姥爷的事儿。柳丁听得挺厌烦,姥姥过去不哭,一哭起来没完没了,老泪纵横,眼泪顺着皱纹流到脖子后面去了。姥姥说姥爷在矿上是班长,塌方的时候,他开始跑出来了,后来又进去救人,结果二次坍塌把他砸在了里面,据说死的时候身体没伤,是土掩进了口鼻,憋死的,一九七二年的事儿。姥姥说,那时候比现在强,国家在折腾,但是林彪死了之后,就好多了。那时大家都一样,都穷,都难过,比较平衡。姥爷活着的时候跟姥姥说,如果残了,她得照顾他,不能把他扔下;如果死了,她就带着姑娘改嫁,他在那头也算是心安。就因为这一句话,姥姥一直没改嫁,一个人把柳丁的妈妈拉扯大了。柳丁说,那年我妈多大。姥姥说,十三。柳丁说,跟我现在差不多,讲讲我妈。姥姥说,不讲,没爸的孩子养不熟。你姥爷就是脑袋死,以为凡事向前冲能给他平反。柳丁一听,这话有点指桑骂槐,问也白问,姥姥这人倔得很,就算是听了上帝,在他妈这块,还是不松口。他知道不为别的,就是不想让他去找。姥姥把布鞋套在脚上,手里拿上小册子,那本小册子她极宝贝,没事儿就翻着看,看完就放在炕席底下,出门买菜都带着。柳丁从来没看过,他觉得这玩意不像是一本书了,有点像姥姥的护身符。姥姥说,今天犯了罪。柳丁说,啥时候?姥姥说,在你们校长室,一点体面也没有了,生气,撒谎,都是大罪。柳丁说,我要是被送到工读学校,罪不是更大?姥姥说,也许那是主的意思呢?柳丁心想,主要把他送到工读学校,是个什么意思?如果主是这个意思,那跟他真不是一路人。姥姥自从去听了讲,好处是有,也有坏处,就是老是内疚,老在揣测主的意思,好像是佃农,老在揣测东家的意思,但是东家看得见、摸得着,有事儿可以当面商量,这位主,看不见,摸不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说不清楚,还得靠那个牧师传话。姥姥说那个牧师姓林,主的意思都知道,问不倒他。柳丁不知道牧师是干什么的,听着有点像班干部,把老师的想法传达一下,有时候还打点小报告。过去每次打架,回来姥姥一般用条扫再抡他几下,也不疼,就是让她撒撒气。最近姥姥不打他了,老是为他求情,跟主说这孩子没人管,她一个老太婆也管不好,不是他的错,请主担待一下。有时还跟林牧师说,据说林牧师知道他这个人,为他祈祷过。这更让柳丁对主和林牧师有点看法,本来一个人管他,现在又多出俩,还都比姥姥官儿大,打一顿没啥,老是叨叨咕咕,一起研究他,这让他有点受不了。姥姥现在总说,只要她活着,柳丁不能离开她半步,有一天她死了,让主多照顾他,希望他能立事,自己混口饭吃。柳丁心想,无论是当兵还是去北京,都是自个儿的事儿,可别落到什么主的手里。所以姥姥让他一起去听讲,他从来不去,不是说要写作业,就是脚疼屁股疼。姥姥让他一起祈祷,他也坚决抵制,有时没有办法,做做样子,姥姥闭着眼,他也闭着眼;姥姥不说话,在心里默念,他也不说话,在心里说,主,如果您真是个正经人,就告诉我我妈在哪,给个提示。提示从来没出现过,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早上起来姥姥已经出发了,桌子有一盘馒头和一盘拌的撇了丝儿,辣椒油是姥姥自己榨的,塔尖一样盘踞在盘子中央。柳丁找了一个最大的饭盒,塞了两个馒头进去,撇了丝儿装了二分之一。走到影子湖得一个小时,柳丁先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大缸子水。影子湖在艳粉街的中部,如果从天空中俯瞰,有点像暴风的眼,平静的中央。柳丁小时候去过一次,跟着大老肥他们,回来挨了一顿好打,没再去了。他只记得那是一片大水,望不到边,水很清,一面是高峭的石崖。那年大老肥十二岁,脱光了自己站在崖上,跳入水中,其他孩子都羡慕大老肥胆儿大,水性也好。回来没几天,大老肥发了一场高烧,好了之后就成了哑巴。他记得他一进家门,姥姥的巴掌就到了脸上。姥姥审问他,下没下水?他说,没有。姥姥又扇了他一个嘴巴,问,下没下水?他说,真没有,都没到近前,就看老肥跳水了。姥姥从小房儿里拖出一个大木盆,给他洗澡,都是肥皂沫子,倒了再洗,洗了三四遍。柳丁走到影子湖时,看见老赵已经坐在那了,屁股底下有个小马扎,身边放着罐头瓶子,里面有蠕动的蚯蚓。秋日的清晨,太阳还没完全出来,挺冷,风掠过湖边的枯草,直往柳丁的衣襟里钻。湖面还是那么大,石崖隐在微暝里若隐若现,湖面起了点细纹,但是总体还是安静的,跟他记忆里一模一样。他确定自己来过,小时候的记忆不是梦。老赵捏着鱼竿,弓着腰,另一只手夹着一支卷烟,卷烟浓重的烟草味儿是他唯一能感觉到的现实气息。老赵仰起脸说,来了?柳丁说,来了。老赵说,兜子里还有个马扎。柳丁打开马扎坐在老赵身边,跟着他一起望着湖面,望了好一会儿。老赵说,带吃的了吗?柳丁打开饭盒,馒头膨胀了,把撇了丝儿挤到了边上。老赵的保温瓶里有茶水,茶叶搁得很多,几乎是半瓶子茶叶半瓶子水。柳丁说,有鱼吗?老赵说,有,还没上钩。等了一会儿,柳丁说,你从哪来?老赵说,北面。柳丁说,真没当过兵?老赵说,没有。为什么觉得我当过兵?柳丁说,一种感觉,有次看你刷牙,有了这种感觉。老赵说,我刷牙快,但是没当过兵,我蹲过九年监狱。鱼竿动了一下,老赵往怀里拉,又松了,老赵说,饵吃了,但是跑了。他拿出一只蚯蚓,用小刀斩成两段,一段放在鱼钩上,一段放回罐头瓶子。柳丁说,你为什么进监狱?老赵说,为朋友,捅了人一刀。柳丁说,为朋友?老赵说,那人命大,没死,捅在了心窝子。那人真够硬气,一躲没躲,以为我不敢扎他。朋友也真是好朋友,替我赔了钱,要不我也死了。老赵说,武斗的时候,我们就一起捅过人,用扎枪,现在他做生意了,在北京,让我过去,我想攒点本钱,合伙,不想打工。柳丁说,在北京?老赵说,在北京,在里头的时候,他给我写过信。柳丁说,你去过北京吗?他说,很久之前去过。柳丁说,你见过一个女人吗?一米六五左右,方脸,一个耳朵有点毛病,有点抽。老赵看了看他说,没有,当时坐火车去看毛主席,没看着。柳丁说,监狱里什么样?你还有副手铐。老赵说,出来之后第一件事,我就买了一副手铐,在里面老被人铐着,现在我自己也有了一个,踏实。本来我不驼背,在里面,有时候和老警不对付,他们就把我搁笼子里,站站不起,坐坐不下,后来腰就坏了。柳丁说,你屈服了吗?老赵笑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老赵笑,虽然他用力刷牙,可是牙齿很黄,还有几颗不在上面。老赵说,问在了点子上,我就是不知道什么叫屈服,你叫什么丁来着?柳丁说,我叫柳丁。老赵说,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几十年前,我们国家谁也不怕,老美来了,打跑,老黑吃不上饭,我们自己饿着,给他们粮食。那时我们是个男人,现在我们是个娘们了,但是你自己,要做个男人。柳丁说,你那烟给我抽一口。老赵递给他,他掐住吸了一口,没敢往下咽,从鼻孔喷出去了。老赵接过烟说,我在里面九年,出来一看啥都变了,没意思了,就你还有点意思。记住,打架打比自己高的,别打比自己矮的。老赵把烟头翻转,燃着的一头放进嘴里,几秒钟之后拿出来,吐出一打烟圈。柳丁说,怎么弄的?老赵说,回头教你,咬钩了。一条大肥鲤子,青色的,离开水面时奋力甩着尾巴,老赵顺着它的力量使劲,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鱼摔在湖岸上,老赵拿起来往石头上一磕,然后扔进准备好的篮子里。那天两人待到很晚,鱼钓上来不少,有大有小,晚上凉了,老赵把自己的夹克脱下来给柳丁披上,两人说了不少话,柳丁讲了些自己的事情,也努力讲了点母亲的事情,虽然很少,有的是他编的,但是老赵似乎非常相信。他说他的母亲是个特别漂亮的女人,在艳粉街很有名,而且很善良,兜里老揣着糖,遇见小孩儿就给,后来被坏人拐走了,坏人盯了她很久,看她生下孩子,马上把她绑起来带走了。老赵说,是这么回事儿,女人都不容易。老赵教柳丁吹口琴,柳丁怎么吹也吹不出声音,老赵说改天再教他,然后自己吹了一首曲子,柳丁听着听着,有点想哭,使劲儿忍着,到底没让眼泪流出来。老赵说这曲子叫《友谊地久天长》,是一个电影里头的,电影里也有个漂亮女人,后来因为羞愧,跳进水里死了,那是他在监狱里看的,那女人美极了,说话时扬着脸,电影放完,有人接受不了这个现实,还跟狱警打了一架,后来再也不给他们放这种电影了。柳丁说,你去北京,能带着我吗?老赵说,我的钱还没攒够。柳丁说,我说攒够了的时候。老赵说,那你姥呢?我带不了俩。柳丁说,我先去,然后再来接她。老赵点点头,说,我看出来了,艳粉街容不下你,只要我走,就带你走。但是话说在前头,吃饭的钱得自己挣,找你妈是另一码事儿。柳丁说,说话算话,我给你打工,咱们定个约吧。老赵伸出手,柳丁也伸出手去,老赵的手又硬又冰凉,像把钳子。
下雪了,应该说是雪接着下了起来,中间停了一会,柳丁和姥姥从学校走了回来。姥姥上路了,雪又下了起来。粉末一样的雪,密密麻麻,柳丁给炉子续了点碎煤,心里头有点悲凉。书,念下去没什么意思了,炕上烤着他的鞋垫,鞋垫回来的时候都湿透了,被踩得变形,现在死鱼一样躺在那。上次钓过的鱼,老赵吃了,他喝了点汤,很鲜,乳白色,可以说好喝极了,但是鱼肉他没敢吃,也不是害怕,就是有点怎么说呢,有点顾虑。老赵连鱼刺都嚼了,这可能他在里头养成的习惯。后来老赵又带他钓过两次鱼,准确地说,不是钓而是网。老赵在冰面上凿个窟窿,下个网子,一会就是一堆。老赵还陪他去西边的火车道看过火车,他说他想看火车,老赵说那就去。一列绿皮火车隆隆而过,窗户都挂着肉色的窗帘,远处有两个女孩儿和一个男孩儿,也驻足在看,旁边还有一个雪人儿。老赵说,现在的火车真快。柳丁说,是啊,一下就过去了。老赵说,过去我扒过火车,现在不行了,太快了。柳丁说,你说车上的人知道他们刚才经过了艳粉街吗?老赵说,说不准,也许不知道,连个牌子都没有。柳丁说,如果我在车上,我就能知道,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老赵说,那是现在,再过十年,你也看不出来。柳丁没有回答,但是他觉得他能,就算再过二十年,只要是他从窗户往外看一眼,就能知道路过的是不是艳粉街。回去的路上,老赵哼起了歌,他不是哼给他听的,他就是下意识地唱了起来。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静悄悄。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爬上飞快的火车,
像骑上奔驰的骏马。
车站和铁道线上,
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
我们爬飞车那个搞机枪,
闯火车那个炸桥梁,
就像把钢刀插入敌胸膛,
打得鬼子魂飞胆丧。
……
柳丁时不时抬头望一望他,老赵这时有点不像老赵,他的一只手轻轻地打着拍子,脚步也比来的时候快了一些,踩得雪地吱吱直响,歌词他记得是那么清楚,唱完了一遍再从头开始唱,一直唱回了学校。
柳丁把鞋垫放在炉膛边上烤了一会,塞进棉鞋里。他在炕柜里翻了翻,没找着自己的帽子,发现了一个皮顶,应该是姥爷的,他掏出来戴上,有点逛荡,但是能戴,只是毛都瘪了,有一股樟脑球味儿。他翻开炕席,在炕尾的砖缝里,找到几张过期的粮票,放回原处,又找到两块钱,带在身上。书包里有草纸,他拿出一张,写了几行字:姥,书念不念没啥意思了,我还是得去找我妈,到了北京我就给你写信,如果想起了关于我妈的什么事儿,就在回信里告诉我。住的地方都找好了,不要钱,回头我就来接你。柳丁。写好之后他仔细看了看,又加了一行字在底下:请让你的主保佑一下我。正是傍晚,天却黑了下来,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好像天上的兜漏了,雪花如同翻卷的睫毛,漫天飞舞,柳丁把书包倒空,塞了几件衣服背在身上,把门锁好,皮顶的耳朵放下来,向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走到学校时,柳丁的眉毛已经结冰,双脚像石头一样凉。推开门房的门,灯没开,只看见小屋中央的炉子微弱的火光,他跺了跺脚,掀起皮顶的耳子,掸雪,这时看见老赵歪在里头的单人床上,身上掩着被,鞋子支在外面。柳丁说,睡了?老赵动了动。柳丁说,我让学校整了,留了一级,你借我点钱,我先去北京。老赵坐了起来,后背顶着墙皮,说,帮我卷颗烟。柳丁发现老赵的脸颊绯红,眼睛里都是水,额头上起了几个水泡。烟丝和烟纸放在门旁边的高低柜上,柳丁帮他卷好递过去,老赵说,离我远点,我起了水痘。柳丁退了两步说,水痘不是小孩儿起的?老赵说,谁知道?可能过去没起过。柳丁看见炉子旁边的铝饭盒里,有条鱼尾巴,已经凝了,黑漆漆的,十分肥硕。柳丁说,跟你说了那鱼不能吃。老赵说,和鱼没关系,可能是着凉了。本来今天我也要找你,有个好消息说给你。柳丁说,啥好消息?老赵说,今天晚上我们就能去北京,可惜我走不动了。柳丁有点兴奋,不在乎什么水痘了,向前走了一步说,为什么能去了?老赵说,我应下了一个事儿。柳丁说,什么事儿?老赵说,和你没关系。我应下的。柳丁说,我们握过手,别忘了,你是不是忘了?老赵抽了一口烟,从羊毛衫里头摸出两百块钱递给柳丁,说,你先去,我问了,你走到北面的长客站,先坐到山海关,到那换车进北京。到北京找个电话亭打这个电话,找江经理,就说是赵戈新的朋友,回头我去找你,跟你汇合。柳丁接过钱和纸条,说,钱哪来的?老赵说,别问,现在就走。柳丁看见枕头底下有个木把子,伸手给抽了出来,是一把匕首,大概两扎长,血槽很深,已经开了刃,像是刚磨的。柳丁说,说吧,不说我不走,就在这儿盯着你,你也什么也干不了。老赵想了想,把烟蒂扔在地上,说,有人找我处理点事情。柳丁说,嗯,处理点事情。老赵说,是一个人,一共一千块,剩下的八百事情办完了给。柳丁说,一个人?老赵说,一个歹人,七年前在佳木斯卸了一个人的胳膊,人当时没死,后来死了。这人据说很狠,这不是他唯一的事儿,还有别的事儿,在里头有人想弄他,都没弄死。柳丁说,真有这么坏的人?老赵说,有,很多,你太小,看不出来。老赵因为高烧,好像年轻了几岁,嘴唇像涂了口红。柳丁说,你准备怎么干?老赵说,本来打算今天干,据说他明后天就要走,去南方,现在人在艳粉街。柳丁说,就在我们这儿?老赵说,嗯,原来姓李,现在说是姓林。这不单是钱的事儿,你懂吗?不单是钱。柳丁说,他住在哪?老赵看了他一眼说,不知道,每天都换地方,但是都在艳粉街里头,他现在是牧师,有挺多人信他,他就住在那些人家里。柳丁感觉到有点气闷,屋子太小了,炉子烧得有点旺。老赵说,他每个星期天都去工人之家开讲,上周我去听了,这人嘴厉害,很能骗人。柳丁有点恍惚,随口问,讲什么?老赵说,上帝,天堂,地狱,他不会真信,真信就不敢讲,他得问问自己去哪。柳丁说,你确定是他吗?老赵说,确定,说他脖子后面有个纹身,是一对小翅膀,我看见了,他抱着箱子收钱,我走到他背后看了一眼。柳丁说,但是他明天就要走了。老赵说,今天我动不了他,但是事儿我应下了,无论他走到哪,我都得找到他。柳丁说,万一找不到呢?还去北京吗?老赵说,能找到,就像你找你妈,只要想找,肯定能找到。柳丁说,多久?你准备找多久?老赵说,时间我说不准,一年半载,三年五年,这人在我心里头有了,事儿我一定得办。柳丁这时觉得自己挺孤独,从来没有这么孤独,就是小时候被人按在地上痛打时,也没这种感觉。他说,今晚他在?几点?老赵说,你别掺和。柳丁说,刀我拿了,人我也知道,你拦不住我,给个准信更保靠。老赵想下床,但是浑身发抖,一点力气都没有,匕首在柳丁手里,距离他一米远,他抢不回来。老赵说,你弄不成。柳丁说,你教我。老赵仰头闭了一会眼睛,好像话说累了,停了一会儿他说,人的路都是自己挑的,我是没后悔过,保不齐你会后悔。柳丁说,事情办完我就坐汽车走,你能走了,来北京和我汇合。老赵把口琴递给他,说,晚上七点他开讲,口琴送你,你到北京万一老江有什么疑问,给他看一眼。老赵从腰后面拿出手铐和钥匙递给他,说,带着,尽量别用,给你压阵。最后他说,门背后的衣服挂上有一个皮夹克。柳丁把皮夹克摘下来,那是一个黑色的旧皮夹克,皮子已经很软了,但是挺沉。老赵说,你左手拎着脖领子,站在侧面,捅两刀。柳丁捅了两刀,老赵说,低了,再高点,兜上面。柳丁又捅了两刀。老赵说,把胳膊抡起来,尤其是第一刀能抡多高抡多高,一刀下去就得让他不会动,然后再在肚子上捅。柳丁说,知道了。老赵说,完事儿之后,你把刀扔在草丛里,走远了之后,再把手套扔了。柳丁看见了血,血在雪地上,一会儿又让雪盖住了。老赵说,如果后悔了,就把刀扔了,直接坐车走。如果打不过,就跑,知道吗?柳丁说,车费一共大概多少?算上倒车。老赵说,一共啊,五十几块钱吧。柳丁把刀放进书包里,从手里拿出一百块放在高低柜上,放下皮顶的耳子,推门走了出去。
三
雪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而是越下越大。姑鸟儿的呼吸声在我的耳边,很均匀,但是吹出的气不像刚才那么烫了,可能是扑热息痛起了效果。我用手掐了掐她的腿,说,别睡。她没有说话,我说,别睡,一会我累了,还得你背我呢。她微微抬起头说,好意思吗?我说,你睁眼看看,自从我记事儿,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此时的雪已如同铁幕一般,在身体周围降下,看不清草木,路灯有的灭了,有的亮着,有时就是极长的一段黑暗。风也一点点起来了,先是像无数指甲扫过脸颊,然后便像巨人扯着你的衣领,好像有什么要问。风来的方向,应该是北,我在心里这样想。刚才认出的景物,全都模糊不见。姑鸟儿说,林牧师死了?我妈走了?我说,你知道?她说,我迷迷糊糊的像是做了个梦,是真的?我点点头。姑鸟儿说,我妈去哪了?我说,我不知道,但是得回来。她说,你咋知道?我说,林牧师讲过,有人活着是吃饭睡觉,有人活着除了吃饭睡觉还为寻个究竟,三姑寻到了这个究竟就回来了。姑鸟儿说,究竟是啥?我说,我说不清楚,但是肯定值得找。姑鸟儿说,说实话,我觉得我妈迟早得走,不知为啥,一直有这种感觉,但是我以为她会带着我。林牧师呢?林牧师跟她一起去了吗?我是说灵魂。我想了想说,差不多吧,不是差不多,是肯定去了。三姑说了,她去的地方艰苦,不让你跟着受罪,光明堂让雪压倒了,回头在我家碰头,不会太久。
一股大风吹过来,我手一松,捏着的地图被风吹走了,回头去看,已经不知道吹到哪里去了。我心想,完蛋了。姑鸟儿好像叫这雪弄得兴奋了一点,比刚才轻了。她说,别捡了,我们就沿着路灯走。我说,行,也只能这么办。又走了不知道多久,她说,哥。我说,啊?她说,你看,那是个人吗?我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在正前方,果然有个人影,提着个什么东西,弯腰走着。我先是吓了一跳,回头又觉得挺好,这条路上竟然还有人走,也许他知道方向。我说,姑鸟儿,别害怕,我喊他一声。姑鸟儿说,不怕,你大点声。我鼓了口气喊道:前面的朋友?那人停了一下,我喊道,这条路是往哪去,西街还是东街?那人突然又动起来,而且挥起胳膊奋力一掷,把手中的东西丢了,他不是走动,简直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起来。姑鸟儿说,他扔了个什么?我说,看不清。那人跑了两步,跌了一跤,站起来又跑,头也不回。我说,我吓着他了吗?姑鸟儿说,好像是,让你大声点,你声儿也太大了。她好像精神了,脖子挺起说,看他扔了个什么。我说,雪吹得我睁不开眼,你还管这个。她说,就应该在这儿,我看他没扔远。我说,别找了,我快没劲儿了,咱们就得冻死在这儿。她说,在那,那有个把儿。我低下头,从路边的雪里把那东西抽出来,是一把匕首,我说,我书包里有手电筒,刚才手没有空,你帮我照一下。姑鸟儿一照,上面是漆黑的血。姑鸟儿大叫一声,我说,别害怕。我心里怦怦直跳,错不了,不是推理,几乎是一种直觉。我说,这人捅了林牧师。姑鸟儿没搭茬。我说,嗯,是他,要不然三姑也不能去寻究竟。姑鸟儿一手紧紧搂着我的脖子,一手把匕首放在书包里,我说,你干吗?她说,我一害怕,出了一身汗,现在不冷也不热了。我说,咱们挨着路灯走,肯定能走出去,现在路灯还没断。说这话时,我其实朝着另一个方向看过去,那里漆黑一片,手电筒的光扫到一点,好像是一片柳树林,那人一头钻进里面去了。姑鸟儿说,你这里头有几截电池?我说,四截三号的,新的。姑鸟儿说,兴许能挺两个小时。我说,你怎么想的?她说,我能下地走。我说,不用,你贴着我我不冷。她说,别说了,哥,追他。
柳树林里的雪更厚,没过了半截小腿,而且脚下开始变得极不平坦。我的双手正在失去知觉,好像石膏打的。姑鸟儿一手搂着我的脖子,一手打着手电筒。光束里,只能看见四处纷飞的雪花和光秃秃直挺挺的树干,我心想,如果那人不像我们这样一根筋,只是循着一条直线走,而是在里面跑了两步就从前面绕了出去,那我们现在的行为,几乎等于自寻死路;如果那人像我们一样执着,或者说慌不择路,笔直地向前跑去,那我们跟随着他,在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雪夜,跟随着一个迷路的凶手,也几乎等于自杀。但是也许是我们有两个人,也许我们有一个手电筒,或者说,也许我们的心里有林牧师的某部分东西,他的声音傍晚的时候还曾响起:人都怕落入永生上帝的手里,但是其实那是得福,到头来要享永恒之福……当他伸手召唤,就回答:我在这儿。我不知道我们现在走在什么方向,是三姑远去的南边吗?《圣经》揣在她的左兜里,她说什么来着?我没有家,我有这双腿,南方远也不远。我的眼睫毛在结冰,每次眨眼都觉得有点刮碰,我的鼻涕流出来,冻在上嘴唇上,我无法抬手去擦。姑鸟儿把手电筒闭一会开一会儿,她知道光有一点拖尾,关上之后的十几秒钟里,我们还是走在刚才的光束里。一直向前走了不知道多久,她再一次打开手电筒时,我吓了一跳,我们已经穿出了柳树林,前面是一片辽阔的平地,因为实在太过平坦,我担心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我说,姑鸟儿,你看见了吗?姑鸟儿说,看见了,很平。在这片平地上,一时没有风,雪笔直地落下来,好像大雨在浇注这片土地,风突然来了,把雪花都摔在我们脸上。我踉跄了一下,姑鸟儿说,你看。
那人在前面。光束扫到了他的脚后跟。我咬牙跟上去,脚下一滑,差点摔倒,那人走得也不快,我看见他回头朝我们看了一眼,然后奋力跑了两步,又慢了下来。姑鸟儿把手电筒掉转,四下去照,我说,干吗,跟住啊。她说,有点不对。我说,怎么不对?她说,那边有个崖,你觉得滑吗?我说,我都滑半天了,没看见?她说,哥,我觉得,我们现在在影子湖上。我停住脚步,姑鸟儿说,放我下来,咱俩摞一块,太沉。我放下姑鸟儿,两只手一时弯不回来,我慢慢把它们挪到身侧,上半身整个酸麻,一股暖流从眼眶里溢出来。姑鸟儿说,我听我妈说,这个冬天有人到湖上偷鱼。我说,不能吧,都知道这鱼不能吃。姑鸟儿说,也许是外来的,我妈说,好几个人路过这里,看见冰面上有窟窿。我想了想,大喊一声,哎,你别走了!那人虽然走得慢,可是还在走,他的背影在变小。姑鸟儿说,不敢走了?我说,我没说,我怕他掉窟窿里。她说,那不正好,省得我俩逮他。我没有接茬。她说,我走,我轻。说完拎着手电筒向前跑。我跟上说,别跑,快走,别跑。雪终于开始变小了,不是一点点的,是突然小了很多。风也渐渐息了,雪花零星地飘落,我不知道是不是雪真的停了,还是只有影子湖上的雪停了。没有雪幕的阻碍,我看见那人挺高,好像戴着一个皮顶子,两个耳子一甩一甩,他走得不太快,脚步很沉,我想是他的体力消耗得很厉害,这一夜对于他来说应该比我们漫长。姑鸟儿和我正在逼近他,姑鸟儿的脚步轻盈,好像烧完全退了,我都有点跟不上她,她不是在追赶,倒像是在冰面上跳舞。那人回头挥了挥手,他的脸上几乎罩着一层冰,嘴里喷着热气,不知他要干什么。姑鸟儿用手电筒晃他的眼睛,我离他很近了,担心他会扑过来,想先把他扑倒。姑鸟儿突然歪了,我伸手扶她,没够着,她的一只脚踩中了一个窟窿,这个窟窿也许正在冰封,但是还没封牢。她想把脚拔出来,结果脚下的冰全碎了,半截身子没入水中。我听见脚下的冰发出裂纹的响声,姑鸟儿离我两步远,一旦我走动,也许我们俩都会彻底落入湖里。这时我看见那人伸手拉住了姑鸟儿,我说,你趴下,别蹲着。那人说,你别喊。姑鸟儿说,是你杀了林叔吗?那人说,先顾你自己,我把你拉上来,你们别追了。姑鸟儿说,是你干的,是不是?我这时看清了他的脸,他的脸正在开化,他几乎和我一般大,顶多大我一两岁,四方脸,圆眼睛,一点不像个少年犯。他说,你掉进影子湖里,回家要好好洗洗澡。说完屁股坐在冰上,想把姑鸟儿拽出来,姑鸟儿大喊一声:别拽了!他说,不想活了?姑鸟儿说,没跟你说话,底下有人拽我的脚。窟窿四沿的冰碎了,大了一圈,姑鸟儿和“少年犯”一起掉进水里,然后迅速地往下沉,好像是两个铁块一样,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很快消失不见。雪彻底停了,一丝风也没有,我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哈呼哈呼,有月亮。我想了想三姑,三姑是个严肃的人,她迟早会回来管我要人。我想了想我爸,没想出太多东西,只是浮现了他喝酒的样子,酒是他的亲人。我脱光了自己,把棉衣棉裤叠好,放在离冰窟窿四五步远的地方,然后走过去跳进了水里。
水下漆黑一片,冰碴很快割破了我的皮肤,我的四肢开始僵硬,眼睛被水蜇得好像要瞎了,但是我使劲把眼睛睁开,想看看姑鸟儿在哪。冰水像攥紧的拳头一样攥着我,原来我的体力早就耗尽了,不知道是什么让我走到这里,此时我的身体彻底松弛下来,一股暖流从后脊梁涌到全身各处,我打了个寒颤,然后就感觉到困意袭来,下沉,下沉,眼睛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只能感到重力和睡意。我想起我把姑鸟儿举起,三姑说打开,打开,姑鸟儿的脚真轻,影子一样,我千万得把她托住,别让她掉在地上。有人在扶着我的脚,也许是水流,在推送着我,我说,痒痒。我甚至听见了自己说话的声音。我听见有门吱呀开闭的声音,好像折页锈了,声音很大,有人问我话,我听不清,我说,你大点声。那人说,你招供吗?我说,招供什么?那人说,你为什么来到这里,自己不知道?我说,我来找姑鸟儿,姑鸟儿是三姑的女儿,三姑是我爸的妹妹,我是我爸的儿子。那人说,你有点顽固。我说,我说的是实话,怎么叫顽固?那人说,你有点死硬。我说,你废话太多了,你一直在说废话。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块大玻璃后面,身边没有人,是一间极简单的屋子,有一张铁床,我躺在床上,床底下放着一个痰桶。床头的枕头上绣着两个黑字:张默。是我,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这地方准备了多久?我摸了摸身上,干的,不冷,其实是有点燥热,胳膊还有点酸。影子湖底下有这么个东西?我从床上下来,发现三面是石墙,有一股巨大的尿骚味。玻璃的另一面,是一间很大的屋子,要比我的这间大十倍,房间的一角有一个衣架,上面挂着一件黑大衣和一条白围脖。另一角里,有一个绿色的保险箱。正中间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灰白的西装,鼻子上架着眼镜,头上一顶礼帽,礼帽中间有个坑。他的面前有一摞纸,一盒印泥,一枚图章,手里拿着钢笔。桌子对面,是一把空椅子。眼镜低头在纸上写了半天,又沾着唾沫翻看了一会,看上去认真极了,他时不时摇摇头,说,乱讲。他看起来并不热,要不然在室内戴顶礼帽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他把头抬起说,下一个。这时走进来一个年轻人,穿着白衬衫,冲着眼镜点了一下头,坐在了椅子上。他的鼻子破了,衬衫上有血,他的头发挺长,也挺脏,我看大概半个月没洗了,不过他还是时不时用手摆弄一下。虽然他是这么年轻,也就十八九岁,但是我对他有印象,他的脸庞,他的一举一动,跟我认识的一个人一模一样,他的眼睛盯着谁,就好像是要和谁说说心里话,他有这么一双眼睛。啊,是廖澄湖,他和廖澄湖一模一样。
眼镜:你有点顽固。
长头发:我没有,我就是个捏泥巴的。
眼镜:你有点死硬。
长头发:我已经两天没睡觉了,让我睡一会儿。
眼镜:你捏的什么不清楚?
长头发:泥塑。
眼镜:你捏的是毒草!主席像你捏过一个?
长头发:主席像自有人捏,轮不到我。
眼镜:你家人都跟你划清了界限,你还不悔改?把你下放到艳粉屯你还不悔改?
长头发:家里做得对,下放得对,同志,让我睡一会儿。
眼镜:捏的是谁?
长头发:一个女孩儿。
眼镜:问你具体的人。
长头发:不认识。
眼镜:胡说,人我们已经找到了,父亲是“右派”,现在在艳粉屯的矿上挖煤。你们俩想在艳粉屯建立司令部,是不是?
长头发:高看了,我是捏泥巴的,她是我的模特,没有司令部。
眼镜:你和她什么关系?
长头发:我说过,我不认识她,我只见过她一面。
眼镜:时间地点。
长头发:时间是一九七〇年夏天,地点是工人之家北面的榕树下。
眼镜:你们两个说了什么?
长头发:什么也没说,一群“右派”子女在那歇凉,她的头发被剃得很短,穿得很脏,在树荫底下跳舞,我去劳动,只看了她一眼,就被赶着走过去了。
眼镜:然后你就捏了个一模一样的出来?还是裸体?
长头发:您过奖,但是是这么回事儿。
眼镜:还沾沾自喜,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境地?为什么不塑造工农兵?为什么偏偏捏了个坏分子子女?
长头发:我不知道她是谁的子女,她的耳朵很有意思,一只耳朵有点怪,她看起来很单纯,不以为意,她触动我,让我陷入了幻想,觉得她将来会成为舞蹈家。她多大?十五?十六?
眼镜:不要装模作样。问你为什么不塑造工农兵?
长头发:捏不好,捏出来也是歪曲。
眼镜:好,有你这句话,你就得扫一辈子厕所。东西在哪?
长头发:扔了。
眼睛:举报的人说你藏了起来。
长头发:没地方藏,扔了。老高看错了。
眼镜:扔哪了?
长头发:影子湖里。
眼镜:胡说,你没机会扔,到底放在哪了?
长头发:扔到了影子湖里,你们可以去捞。哦,对,兴许还能捞出几具尸体,最近好几个人投了湖,尸体没人打捞,现在大概剩骨头了。
眼镜靠在椅子上看了他一会。
眼镜:你还年轻,说实话,以后还有机会,如果对抗到底,肉体会难过。有人建议我开你的批斗会,把你的手指切了,以后再捏不了泥巴,你告诉我塑像在哪,我也好有交待,你也不用受罪,没有必要。我保卫的是毛主席,不是针对你,你好好想想。
长头发沉默了一会。
长头发:那东西,我是捏给自己的,别人没权利看,所以我把它扔了。你保卫的是毛主席,我也有要保卫的人,人生很长,审判不是在此时,很久之后你回想,也许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没有必要的。鱼喝水也能长大,不用吃人。
眼镜把钢笔帽拧上,看了一会长头发。
眼镜:知道了,按个手印。
我敲玻璃大喊,我知道泥人在哪!他们两个听不见我,也看不见我。长头发站起来,蘸着印泥按了手印,手指修长。手印按完,他马上变成了一个小人儿,比那泥人还小,也就一扎长。他好像在发愣,仰头看着桌子腿,眼镜把他掐起来,连同写好的材料一起锁进保险箱。
眼镜坐回椅子,拧开钢笔的屁股,灌了点钢笔水,又唤进来一个人。
这人背弓得厉害,三十岁左右,也许四十,脸上有皱纹,看不出具体岁数。他穿着一件黄背心,手上戴着手铐。
眼镜:坐。
手铐坐下。
眼镜:姓名。
手铐:赵戈新。
眼镜:年龄。
手铐:三十五。
眼镜: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手铐:知道,扎了人。
眼镜:知道严打吗?顶风作案?
手铐:一时失手。
眼镜:一手扎在心口上,一时失手?
手铐:当时没聊好,冲动了。
眼镜:第几次进来?
手铐:第三次,我两天没睡觉了,让我睡一会儿。
眼镜:这几次都是为姓江的事儿吧?
手铐:没有,都是自己的事儿。
眼镜:胡扯,这几个人你都不认识。
手铐:都是话不投机。
眼镜:把江的事儿说清楚,马上去睡觉,你就是头脑简单。
手铐:和江没有关系,他是生意人,我是地赖,没有往来。
眼镜:当过红卫兵,和江是一个联队?
手铐:很久之前的事儿了。
眼镜:你也知道很久之前,现在不比当初,现在杀人要偿命。
手铐:知道,脑子像浆糊一样,让我睡一会儿。
眼镜:说说江怎么指使你?
手铐:没有指使,我就是下手没轻重,控制不了自己。
眼镜:你知道这么说的后果吗?
手铐:知道,但是我说的是实情。
眼镜:你知道你这么做,你的父母怎么过?
手铐:我打过我爸,过去跟他划清过界限,现在他们也跟我划清界限了。我进来两次,没人看过我。
眼镜:要为你自己负责。
手铐:能说的我都说了,让我睡一会儿。
眼镜靠在椅背上。
眼镜:按个手印。
他也一样,迅速变小,他在地上跑了起来,试图躲在椅子底下,眼镜抓住他的衣领拎起来,放进保险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