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预警期(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台风
  • 发布时间:2016-05-09 17:29

  台风终于要来了

  蛋镇像一个女人,每年都有一次经期。不是五月便是六月,最迟不会超过八月。我说的是台风和随之而来的洪水。有些年份,台风会光顾两次甚至三次。台风来时不会两手空空,它带来洪水。洪水给蛋镇带来大量垃圾,同时也将镇上每个角落的隐蔽了一年的污秽物揪出来,漂浮在大街小巷,直到洪水退去。那几天,街道上,家家户户的门口乃至屋子里面都游荡着粪便、破鞋、衣物、脸盆、假发、塑料桶、避孕套、卫生巾、动物尸体……蛋镇最肮脏的时候莫过于此。台风走了,了无痕迹,来去无影,死无对证。

  每一次台风来临前,我决意逃离蛋镇的念头都异常强烈。已经尝试过多次。但没有一次成功。我希望今年能成功。一年比一生还要漫长。不要等到明年了。我已经准备好。

  六月快要结束了,台风和洪水都还没有来,大家早早已经将值钱的东西搬至高处,一楼的商铺货架上只有零星的商品,随时可以搬走。听说上游地区都在连续下雨,但蛋河的水位一直没有涨起来。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对洪水有了新的埋怨,像在责骂一个无端迟到的人。没有一场台风和洪水,蛋镇的人不知道怎样往下过日子。

  可是,当荣耀宣布进入风暴预警期,大家才发现有很多事情还来不及去做。他们习惯性地忙乱起来。而明天或后天一早,我就要悄无声息地离开蛋镇。等到风暴和洪水过后,一个月甚至半年之后,他们才突然发现我不见了,他们肯定以为我在洪水期间被淹死,被洪水带走,连尸体也懒得寻找。从此,我从他们的世界彻底消失,彼此相忘。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进入风暴预警期,镇上的小商小贩便一哄而散,消失得了无踪影。尽管风暴预警期有时候会很漫长,一天、两天、三天、四五天,甚至最终台风有可能中途改变方向,不光顾蛋镇了。荣耀才刚刚宣布风暴预警,各色人等便在街道上惊慌地忙乱,跟电影里避难的人一样,仿佛飞机要来轰炸。他们大声呼喊着,互相提醒对方:

  “台风终于要来了。”

  他们既紧张,又庆幸,像蚂蚁一样搬运东西,加固门窗,犹如防匪,犹如逃亡。

  镇上到处都是垃圾,街巷不为人知的角落堆满了粪便,臭气熏天的排水沟和满是污垢的石板路,都需要狂风暴雨的洗礼,如不借助台风和洪水,这里的垃圾和肮脏的一切永远无法清除。

  幸好,风暴来临前,我已经赚足盘缠,足够到达长沙。

  为什么选择长沙?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反复核算过,我的盘缠最远只能到达长沙。不能再往前走了。母亲肯定是在我盘缠耗尽的地方等我。

  我早早便留意汽车总站的班车,每天一趟开往县城。县城没有火车,得到市里的火车站。早晨八点二十分发车,下午三点到达县城,中途会在歇马镇停留半小时,班车带着所有的乘客去一家偏僻、苛刻得犹如集中营的荒野餐店,每一个乘客不在那里花掉五元钱是不让离开的,即使撒一泡尿也要花五毛钱。未雨绸缪,我已经周密地把这五元钱列入了预算。县城到市里的火车站还有四五十公里的路程。傍晚,我便可以待在火车站等待火车。开往长沙的火车午夜经停,只有三分钟的上车时间,我甚至已经想好,万一跑掉了鞋子怎么办。虽然我从没有离开过蛋镇,但通往世界的路线和细节我在脑海里想象、演练了无数遍,具体、详实、熟悉,宛如我无数次去往过。

  我一旦离开,连台风也撵不上我。

  可是,荣耀突然死了。仿佛是,他以死的方式拖住我的腿。

  听电影的人

  前天晌午,电影快开始放映了,可是电影院售票窗口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买票。售票员觉得奇怪,从窗口伸头往电影院入口张望,守门的卢大耳不见了踪影,只见观众正鱼贯而入。电影院院长慌乱而气愤地寻找卢大耳。可是,一直到傍晚,才有人在电影院后面长满了荒草的菜地里找到卢大耳。头部被钝物击中,血流了一大摊。幸好,没死。奄奄一息。

  这明显是一起谋杀。卢大耳虽然身受重伤,但仍然坚强而准确地向派出所所长宋长江说出了凶手的姓名:卖冰棍的小莫。而且,小莫还向卢大耳透露了一个信息:下一个该死的人是荣冬天。

  台风即将到来的消息迅速稀释了卢大耳被袭的惊恐,没有太多的人关心微不足道的卢大耳和销声匿迹的小莫。只有荣冬天意识到了威胁和危险,露出了怯意,提高了警惕,把一把锋利的长柄砍刀放在离自己不到一米的地方,随手可抓起来防身。他还低声下气地恳请我观察周围的情况,如看到小莫出现立即报告。我看到了荣冬天内心的脆弱和慌张。

  我认为荣冬天是自作自受,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我相信小莫已经逃离蛋镇,永远也找不到他。

  由于对小莫过于熟悉,我差点以为他是镇上的人。又因为他对电影的痴迷,我以为他会成为我的好朋友,能像郭梅和荣秋天那样亲密而保持纯粹的友谊,在暴风期待在一个房间里,身体和身体靠在一起,像两棵树并肩相依,却什么也不做,就为了等台风过去。但我们始终难以越过鸿沟,连电影也无法使我们的心挨到一起。

  然而,我真的曾经努力过。只是他感受不到我内心的风暴。他是一个被冰棍浸淫过度过早变得冷漠的人。

  小莫年龄跟我差不多,也有可能稍大一些。他是一个穷孩子,上身永远只穿着一件泛着米黄色汗迹的小卦衫。我数了一下他的长裤,一共有八块补丁,其中屁股上有三块,补丁上打着补丁,手工粗糙,参差不齐,颜色迥然。小莫长得黑黑瘦瘦的,也不见其作为生意人的精明,相反,纯朴而不苟言笑的脸显得有点笨拙。小莫家在白米村,偏僻得没有几个人知道。

  村子离镇上有十几里路,路也难走,小莫骑着高高的破自行车在厚厚的沙子上行走,一不小心便会摔倒。他的木冰箱已经用木框加固了,一般的摔跤不至于散架。整个夏天,甚至夏天还没有到来,蛋镇便开始冒汗。人们依赖冰棍,需要一嘴寒气镇压住体内的热火。特别是要看电影的人,嘴里叼着一根冰棍,才能心平气和地在闷热的电影院里坐上半个下午。我几乎每天中午都能在电影院门口见到他。他的自行车尾架上绑着一只木质冰箱,里面装满了从镇冰室批发的冰棍。他在等太阳发热,待阳光将人们晒狠了,人们便会情不自禁地朝他走过来。那些手里的钱永远少得可怜的孩子们,更离不开冰棍,即使买不起,也会围着冰箱吮吸着稀薄的冷气和糖精的气味。这时候,他慢慢忙起来。

  阳光最为炽热的时段,电影院的大门打开了,准备接纳满身散发着热气的观众。电影院的扩音器音质很差,干涩、混沌、刺耳,音效不稳定,但声音很大,整个菜市场和禽畜行都能听得到。即使是放电影的过程中,扩音器也没有降低分贝,电影里的一切声音都毫无保留地传送出来,电影院以此吸引更多的人痛下决心买票进场。事实上也是如此,常常有人无法抵挡诱惑,中途咬咬牙买票跑进去。荣冬天就有一次买票刚进场,电影便结束了,只看到片尾字幕,因而大吵大闹,要求重新播放一次。但重放是不可能的,吵闹也没有用,因为守门的卢大耳早已经告诉过他,电影马上就要结束了,你不必要进去了。荣冬天跑到银幕下面,掏出火柴,威胁要烧了银幕。荣耀刚好从电影院门外经过,被卢大耳抓住,让他去阻止荣冬天犯罪。荣耀把荣冬天揪住往死里打。尽管荣冬天被荣耀打得脸青面肿,但并不屈服,卢大耳只好给他退了票。

  电影一开始,小莫仿佛便把卖冰棍的事情忘掉了。他侧着脑袋“听电影”,专注,认真,聚精会神。我从没见过听电影也听得如醉如痴的人。他的身子都已经转过去,眼睛盯着屋檐下扩音器,脸上挂着傻瓜一般的笑容。有人过来敲打着木冰箱要买冰棍,他也不回过身来,而只是摆摆手说没有了。等电影散场,他才意识到木冰箱里仍有半箱子冰棍,开始融化。他紧张地大声吆喝,但他无法阻止人们匆匆离去的步伐。我在一旁远远地看着他,替他焦急。

  小莫不认识我,我也从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但即使在最为拮据的时候我每天也要花掉一毛钱买他的一根冰棍。买冰棍的时候我也一言不发,递他一毛,他就给我一根有更多绿豆的蓝色冰棍。他知道我喜欢蓝色,不喜欢黄色和红色。我当着他的面深深地吮吸一口,发出一声响亮的“啜”。他朝我笑笑,露出比金牙还好看的亮晶晶的牙齿。有时候,他吆喝半天,也只卖出一根冰棍。看上去他百无聊赖,我也百无聊赖。他不喜欢镇上的人,太抠门,不爽快,一毛钱一根冰棍也挑剔半天。我也不喜欢镇上的人,因为小莫不喜欢。有时候,在傍晚也能看到小莫从乡下匆匆赶回镇上,到冰室去退货。冰棍已经融化为水,冰室会仁慈地计算小木棍,一根小木棍算一根冰棍。这样的话,他退货也不会吃亏。

  卢大耳认得小莫,甚至很熟悉。有一次,他白要了一根小莫的冰棍,猛咬一口,结果把他的病牙冻着了,痛得时而狠狠跺脚,时而抱头哭喊,把小莫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从此以后,卢大耳只要看到小莫便牙痛,便驱逐小莫。电影院又不是他的,他只是一个守门的临时工,却把电影院当成他家的一样,把大门守得滴水不漏,连小孩都逃不了票,以前守门的老范比他有人情味得多,对小孩的进出睁一眼闭一眼。镇上的人都讨厌前身是个剦鸡匠的卢大耳,嫌恶他毛绒绒的手和像牛耳一样长的耳朵。卢大耳只能欺负乡下人,对乡下来的观众特别警惕,要把他们手里的票举到头顶上验证三两遍,像验证是不是假钞。他还喜欢蹭女人的身体。卢大耳堵在进入电影院的狭窄通道中间,对女观众雁过拔毛,故意用胳膊蹭她们的胸脯或擦拭她们的肌肤。唯一害怕卢大耳的人是小莫。为躲避卢大耳的视线,小莫便只好拐过墙角移步在电影院售票口的另一侧。那里决不是卖冰棍的绝佳位置。

  但小莫似乎不是来卖冰棍的,而是来听电影的。他没看过电影,却能通过揣摩声音来获知电影的内容和细节。有些电影在电影院里不止上映一次,他能背得出那些台词,甚至能模仿电影里人物说话的腔调,仿佛他曾经无数次看过这些电影一样。兴奋、得意的时候,他顾不上卖冰棍,对着在电影院外头转悠的人展示他的表演才能。他把电影里的人物对白提前一句告诉那些人,准确得一字不差,连腔调都一模一样,就像电影里的对白是跟着他说的。甚至,他还能揣摩电影里的人物动作和表情,手舞足蹈地向外头的人演示。墙角那块小小的空地成为他的舞台。小莫真是有表演天赋,一招一式,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有板有眼,颇有心得。那些没钱或舍不得买电影票的人围着小莫,看他表演,有时候围着他的人远比电影院里的人还多。小莫表演到滑稽处,他们会轰然大笑;小莫伤心得泣不成声时,他们也悄然落泪。我喜欢看小莫模仿表演电影,每次我都挤在人群中看他表演,我也会笑,会哭,会伤感。同时,我还替小莫监护木冰箱,阻止企图偷盗冰棍的小孩。看得出来,小莫对电影的热爱超越了我。我有一个愿望:小莫能获得一个特殊的身份,可以自由进出电影院,让他亲眼看过电影,然后更加准确、形象地模仿表演给我们看。

  我把实现这个美好愿望寄托在卢大耳身上,希望他被小莫对电影的忠诚、痴迷所感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小莫一个自由进出电影院的便利。

  然而,我的愿望落空了。有一天,卢大耳来到墙角对小莫说:从今天起,“听电影”也要收费了。

  “那大街上的人,包括肉行的屠户、卖鸡的小贩,过路的行人,都得向你交费啰?”小莫说。

  卢大耳说:“只对你收费,因为你离电影院最近,听电影听得最认真,听得最多,电影里的鸡飞狗跳、门门道道都被你听出来了,跟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没有区别,你像一个小偷,占电影院的便宜够多了——你还把电影模仿表演给他们看,谁还愿意掏钱买票进去看电影?电影院还要不要开?像你这样故意破坏生产的人,我随时都可以把你扭送到派出所,判你坐几年牢。”

  小莫说:“你把声音放出来溜大街,我能不听吗?你可以把扩音器关掉,把电影院密封起来,不让我听到声音好了。”

  “哎呀,小偷有什么资格要求别人把东西藏好?”卢大耳对着围观的人羞辱小莫:“这小子偷听电影比偷听人家夫妻行房还仔细,说不定这小子偷听了电影,回到村里说给别人听还收别人的钱呢,大家来认识下这个小偷,今天偷电影,明天就会偷女人,将来会偷银行,偷遍千家万户,现在他竟然要求大家把门关好,你们说说,是把我们的门关起来安全,还是把小偷抓起来安全?肯定是把小偷抓起来安全嘛!”

  众人竟然觉得卢大耳说的全是道理,纷纷点头称是,指责小莫不应该偷听了电影还表演给大家看。小莫面红耳赤,有口难辩。卢大耳要他马上离开电影院的地盘,滚得越远越好。说罢便动手推小莫。小莫跟他推扯,但他不是卢大耳的对手,不断后退,碰倒了自己的单车。木冰箱翻倒在地上,木塞子飞了出去,冰棍从箱子里跑出来,掉在地面上马上就融化了。小莫挣扎着爬起来,发觉裤裆裂开了,一直裂到了屁股后面。小莫夹着双腿走到卢大耳面前,对他说:“我不是小偷!我只是不花钱听你们的电影。我从不看要花钱才能看的电影。”

  “不买票……听电影,存心偷听电影就是小偷——听戏还得付款,何况是听电影!”卢大耳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整个蛋镇就你一个人存心偷听我们的电影。你是哪里来的小偷?”

  我实在看不过去,对卢大耳说:“不止他,我也偷听电影。”

  但卢大耳没有反应。其他人也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是我说得太小声了。

  小莫势单力薄,无法抗衡强大的卢大耳,转过身去一边收拾木冰箱,一边哭泣。他一个人无力扶起单车。我刚要过去帮忙,却被几个大人抢先了一步。他们帮小莫把单车扶了起来。

  卢大耳似乎看不得别人哭。小莫一哭,他竟心软了,或者说,他自知欺人太甚,当着众人对小莫说:电影院是全镇人的电影院,观众也需要冰棍,我就不赶尽杀绝了,你可以继续在这里卖冰棍,但你必须用棉花塞住耳朵,再也不偷听电影。

  卢大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乱蓬蓬的棉花,一分为二,迅速揉捏成两个棉花球,递到小莫的面前,厉声命令:“堵住耳朵,把自己变成聋子。”

  卢大耳真是欺负人。那副狗脸让人恶心。

  小莫妥协了。第二天,电影一开始,我便看到他的耳朵里塞着棉花球。卢大耳时不时从墙角那头伸出头来监视一下他,并示意他把棉花塞得更紧一些。还有人要小莫给他们模仿表演电影,小莫指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意思是说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后来我明白了,小莫为什么接受卢大耳这个刻薄的条件,是因为他要趁假期赚一笔钱,除了攒足下学期的学费,还要攒足五十元去省电影制片厂,看看电影究竟是如何制作出来的。他的理想就是当一个导演,制作很多很多的电影,然后购买一台发电机,每天晚上给村里的人放他生产的电影。这些都是他跟别人说的时候我偷听到的,别人觉得愚蠢、可笑。可是我觉得小莫是整个蛋镇最有理想的人。只是五十元,是一笔巨款。巧合的是,我也在为攒足五十元而努力。有了五十元钱,我可以逃离蛋镇,他能去省电影制片厂,我们都可以改变人生。我希望他每天都能卖出很多很多的冰棍,夏天一结束,他就可以去省电影制片厂参观,见识电影制作。从省城回来,他就可以自己制作电影了。

  我也喜欢电影。我从没错过在镇电影院上映的电影。开始的时候,我不用花钱,荣冬天曾经带着我从一个隐蔽得没几个人知道的地洞爬进电影院。地洞约有七八米长,仅容得瘦小的身体通过,到了夏天,洪水来了,地洞里灌满了水,是爬不进去的,等到水干,已经是中秋以后。大概半年多的时间里,我看了二十三场“免费”电影。但有一次,我从地洞爬进去时,发现前面有人,一动不动,我催促了几下,他仍然没有反应。我用力推了他一把,才发现他的腿是僵硬的。我害怕了,大声哭喊。一紧张,身体就膨胀,想退出来而不得。我明显感觉到胸闷,呼吸困难。我以为会憋死在地洞里,等到尸体腐烂也没有人发现。幸好,前头憋死的人是镇法庭法官徐峥嵘的小儿子,他已经失踪一整天了,徐法官找到荣冬天。荣冬天将徐法官带到了地洞口。我得救了。地洞被堵死了。电影院院长老田被徐法官痛殴一顿后迁怒于我和荣冬天,禁止我们从此不准踏进电影院半步。但老田很快被流放到茶山林场,他对我们的禁令成了一纸空文。我还是喜欢电影。但必须买票。也有不用买票又能光明正大进电影院的时候。就是我答应新任电影院院长的老魏,电影散场后,我负责把电影院打扫干净。每次散场后的电影院像菜市场一样脏乱。满地瓜子壳、塑料袋和纸屑。还有尿的腥臊。打扫电影院是一个体力活。一个人打扫完整电影院,要花费一个小时。为了看电影,我无法拒绝。晚上电影散场以后,镇上变得冷清寂静。我经常不愿意回家,在电影院售票窗台外徘徊,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电影海报,看那些容易被人忽略的蝇头小字,从小字看到更多的隐秘。每张海报我几乎都能倒背如流,连那些负责灯光、舞美、道具、发行的人的姓名都能背出来。没有电影的电影院大门是敞开的,有时候我悄悄地溜进去,坐在最前排,盯着空白的银幕也得看上半天。

  我以为世界上再也没有像我这样喜欢电影的人,小莫是另一个我。我喜欢他。喜欢他健硕修长的手臂、卷曲蓬松的头发、坚定的表情和下巴上稀疏而毫无规则的胡子。他踌躇满志,目光炯炯,少年老成,仿佛已经是一个导演了。我倚着电影海报,将冰棍整个塞进喉咙里,紧紧吮吸一口,拉出来,再塞进去。如此重复着,一根冰棍慢慢变小、变薄、变滑。这个动作是从电影里学来的,有些轻浮、放荡。我远远看着小莫,冰棍吃完,扔掉小木棍,一只野兽突然闯进心里头,怂恿我跟小莫睡觉,缠绵在一起。这只野兽凶猛无比,让我慌乱了一下,但很快顺从了它。虽然我相貌平平,但我配得上他。我有白净的肌肤、细长的手臂和坚挺的小乳房,唯一的欠缺的是青春豆多了一些。我希望小莫轻轻地捏我的屁股,将手伸进我的短裤里。他残留着冰块寒意和芳香的手,慢慢滑过我滚烫的肌肤……我一阵阵痉挛,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哦”的惊叫。我对他要求不高,只要在台风期间,他和我拥抱着躺在床上,任凭风暴千万次拍打窗户,要将房子掀翻,洪水漫过床前,将我们的鞋和衣服带走,但我们若无其事,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一整天都不出门,直到风暴过去,洪水退隐,世界重新恢复宁静,小莫才和我分开,继续去卖他的冰棍。这样的臆想重复了无数遍,仿佛变成了真的。可是,我连跟他说话的勇气也没有。我多次向他展示我脖子上闪闪发亮的、独一无二的珍珠项链,他却视而不见。我好几次想跟他说话,哪怕不谈理想,只谈冰棍。但刚要开口便有人远远走过来了,仿佛害怕被一眼看穿我和小莫可能会发生奸情一样,我赶紧走开。有一次,电影院放映日本的电影《伊豆的舞女》,我看了两遍,每次看完,都哭着离开电影院,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薰子,被遗弃在世界尽头的角落里。我确信,小莫既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也没有“听”过。我希望陪小莫看第三遍。小莫是不会花钱看电影的。我可以花钱请他看。在电影院门口,我看着电影海报,终于向他开口说话了。

  “小莫,我请你看电影好吗?”

  小莫没有回应。我又说了一遍。依然没有回应。我心里想,即使是我出钱买票,他也不会看要花钱才能看的电影。但我很快醒悟过来了,他没有听到我的话是因为他的耳朵塞满了棉花。电影还没有开始,他没有必要那么早就把棉花塞进耳朵里。我恨不得把他耳朵的棉花摘下来。那些棉花阻隔我的声音,让我感到无助。太阳逐渐发热,把我的脸晒得发烫。他的目光看着远处,搜索潜在的顾客,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电影快要开始了。我最后一次说了一遍:“小莫,我请你看电影好吗?”他看了我一眼,他知道我在跟他说话,他把棉花球摘下来。

  然而,此时我却说不出口。小莫推着自行车,要走了。我不明白这一天他为什么要提前离开。

  我大喊一声:“小莫,你去哪里?我们去看电影好吗?”

  然而,小莫还是没有听见的样子,只是愣了一下,然后骑上单车,头也不回,往南洋大街飞奔而去,那急不可待的样子,不像是去卖冰棍,而是逃命。

  我很沮丧,而且很害臊。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一路上我重复着刚才自己对他说的话,发现竟然连自己也没有听见。原来,那句话一直在喉咙里轰鸣、打转,被千山万水重重围困,根本没有突围出去。我狠狠地给自己甩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第二天,我下决心重新约小莫,但第二天从早晨等到黄昏,我也没见着他,趁着夜色,我气呼呼把一面墙的电影海报撕得粉碎。

  第三天,便进入了风暴预警期。世界乱成一团。台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了蛋镇。一切矜持、傲慢、悠闲和淡定的表情都迅速转换。暴雨骤至,地动山摇。洪水追着逃跑的人们的脚后跟,两三辆吉普车在芒果大街、南洋大街被洪水追上,熄火了,抛锚了,泡在水里。洪水渗过紧锁的门将冰室淹没,数十只木冰箱漂流在琵琶巷上,像一只只小船。台风将垃圾和衣物卷到空中,许多树和房子被吹倒。洪水冲垮了乡下许多桥梁和道路,将稻田变成了泽国。听说白米村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山体滑坡,将夜里熟睡的人掩埋了。

  风暴过后,一连好几天没见着小莫,我心里慌了。这一天,电影院张贴广告,为了庆祝电影院建成二十周年,明天将免费放映一天,放映的影片正好是《伊豆的舞女》。我一阵惊喜,小莫不应该拒绝免费的电影吧?我真的希望天下所有的人都能见识美丽的薰子和哀伤的爱情。

  天刚蒙蒙亮,我偷偷骑走荣冬天的放在角落里的自行车,沿着324国道往白米村去,我要告诉小莫这个喜讯,让他来镇上光明正大地看一场免费的电影。

  一路上,到处都是淤泥、树枝、败叶、坍塌的山岭和面目全非的稻田。孤寂、荒凉、颓废。道路上的沙子果然是那么厚,那么滑,摔倒几次后,我再也不敢骑车,而是推着车走。发烫的沙子爬进我的鞋子里把我的脚丫磨得血迹斑斑。中午时分,到达一个叫森隆的地方,按照行人的指点,往左拐,再往前走三四里地就是白米村了。可是,一条河挡住了我的去路。桥在河湾上,但已经断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四个桥墩,像四只伤口。河岸两边和桥墩上缠满了竹枝、芭蕉叶、野草藤和可疑的衣物。风暴没有退去,而是隐藏在混浊的河水里,依然凶猛。除了这条桥,再也没有去路。我坐在桥的这一头发呆。我以为小莫会奇迹般地出现在对面。我孤零零的,像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我理所当然感觉到了绝望。因为连一个小小的村庄也无法抵达,一个近在咫尺的小莫也无法触摸。通往世界的每一条路都是断头路。这一辈子我会在蛋镇憋死。被风暴和洪水一次又一次欺凌过的乡村还没有恢复元气,连炊烟和狗吠都软弱无力。

  有人站在我身后,问我要干什么,是不是想过河。我说,我想找小莫。

  “哪个小莫?”他问。

  这家伙脸很黑,不止是皮黑,而是黑到骨头里去了,看上去强壮而粗野。我说,卖冰棍的小莫。他摇摇头,像被一道深奥的数学题难住了。他不认识小莫,但他盯上我的自行车了,伸手去摸车把子。

  “你哪里弄来这么好的车?”他质疑我。

  我说,是荣冬天的。这是荣冬天三年的劳动成果。他杀了多少青蛙才从李前进手里买到这辆七成新的二手自行车。上海凤凰牌。他每天总要擦拭,比洗自己的脸还认真。因而车架锃亮,纤尘不染,包括链条也没有一点锈迹。这车是荣冬天在蛋镇炫耀的资本,是他的命根子,皇帝也不借。而我这次冒着被他辱骂和殴打的风险,偷骑他的自行车。我有些胆大妄为了。

  “荣冬天是谁?”黑脸男人推开我抓自行车的手,用身子将我与自行车隔开来。

  我说荣冬天是我哥哥。我有四个哥哥,荣春天、荣夏天、荣秋天,还有荣冬天,荣耀是他们的爸,也是我的……

  黑脸男人感觉到了无形的力量,变得稍为和善了一点。

  “这些人我不管……反正车是偷来的。是荣什么冬天偷的。” 黑脸男人说。

  我争辩道,是荣冬天自己买的,从李前进手里买的,李前进是用政府补发的工资买的。

  黑脸男人说,李前进是谁?

  我说,是李旦的爸爸,老右派……

  黑脸男人问,李旦是谁?

  我说,李旦是谢诗人的……

  黑脸男人问,谢诗人是谁?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对蛋镇一无所知的人:“你总认识金牙医、银兽医、狗肉西施海葵、钟表匠皮聋子、虞美人、郭梅……”

  黑脸男人一脸茫然。我又说了派出所警察宋长江、法庭徐法官徐峥嵘,也许是吓唬到他了,他说话的语气软了下来。

  “这样吧,我把你送到河对岸,作为回报,你把自行车借我使用三天。我正愁着没有车接新娘呢。三天后我把自行车送到镇上还给你。”他说,“没有我,你永远到不了河对岸。这很公平。不算欺负你。”

  黑脸男人已经将自行车完全控制在自己的手里。

  四周无人,我根本就无法拒绝他。如果他生气,他不仅抢走自行车,还会把我掐死扔到河里……

  我假惺惺地犹豫了好一会,同意了。我说,三天后你把车送到镇电影院门口,我在那里等你。如果不准时还车,荣冬天不会放过我们。

  黑脸男人高兴地说,好。

  黑脸男人身子矮锉,蹲下来,让我张开双腿夹住他的脖子,骑在他的肩上。这家伙脖子上有一道明亮的刀疤。我羞赧地照做了。他抓住我的双脚,确信牢固了,径直下河,河水一下将他冲得打了一个趔趄,我紧紧抓住他的头发。他站稳了,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摇摇晃晃的,随时可能连我一起被水席卷而去。但他很坚定。水淹到了他的嘴巴。我的裤子全湿透了,裤裆也进了水。

  不到十米宽的河走了半个小时,我终于到达了彼岸。黑脸男人累得趴在地上,不断地咳嗽、吐水。我问他,我见到小莫后,我怎么回到对岸去?

  黑脸男人说,我背你回去。一口水呛着他了。他可真喝了不少水。

  我只能相信他。

  “我带你去见小莫。”黑脸男人说。

  我满怀惊喜。他爬起来说,跟我走。

  黑脸男人领着我爬过一个小山坡,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便来到了一个村子。

  村子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破旧的砖瓦房。有些房子倒塌成一片废墟,没有倒塌的,屋顶上的瓦片也所剩无几。倒下的树,有的横跨在路的中间,有的压在房子顶上。满目疮痍。黑脸男人领我来到路边一个小院子,站在围墙外说:这是我家的院子,小莫就在这里。

  我狐疑地看着黑脸男人,以为他说谎。

  “你说的小莫是我弟弟。”黑脸男人不像是开玩笑。

  是一个普通的院子。房子虽然没有倒塌,但也十分破烂,左侧的一间房子可能快要倒塌了,被三根木头勉强支撑着。但院子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个老人正在屋厅里忙着准备张灯结彩。

  “我要结婚了。”黑脸男人喜悦地说。

  “小莫呢?”我说。

  “小莫把我的自行车弄没了。他卖冰棍骑的自行车是我的。别看它破,整个村子里就我家有一辆。本来我要用它迎娶新娘的。”黑脸男人说,“台风过后,那天雨刚停,他就急着去镇冰室批发冰棍,但洪水没过了桥梁,他还硬是要过河,结果到了桥中央,桥就塌了,连人带车掉到了河里……”

  我正悲伤得要哭,黑脸男人笑了:“但他在螳螂湾被一棵树救了,自行车找不回了。没有自行车,他卖不了冰棍,我也快要结不成婚。”

  我将信将疑。黑脸男人对着院子远远地喊了一声:“莫振东!”

  一会,有人拄着拐杖从屋子里出来。他虽然用纱布蒙住了眼睛,但我远远地看出来,他正是小莫。我惊喜交集。小莫朝这边“看”过来。他的脸、脖子和手臂都有擦伤的痕迹。黑脸男人悄声对我说,他的眼睛被洪水弄伤了。

  我有些害怕。黑脸男人赶紧解释说,医生说明天就可以拆掉蒙眼的纱布了,就可以看电影了。

  我如释重负,深深地叹息一声。

  “有人找你。”黑脸男人对小莫说。

  “谁?”

  黑脸男人问我,你是谁?

  我说不清楚我是谁。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关键是我无法准确描述自己。我盘着高耸乌黑的旧时发髻,眼角和唇边点着一抹古色胭脂红。这是我模仿薰子精心打扮的,只差着和服了。可惜他看不见。

  “明天,镇电影院可以免费看电影,《伊豆的舞女》。不用花一分钱!我是来通知你的。我们可以一起看……”我终于大胆地说出来。说完我便往外跑。小莫跌跌撞撞地追着我问我是谁。我心里很紧张,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小莫一连说出了好多个名字,但没有一个是我的。他确实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不怪他。但有些悲凉。

  其实,我心里已经回答他无数遍了。只是我的话还是没能从喉咙里突围。我想吃到他的冰棍。想看他用棉花球塞住耳朵的样子。我希望和他肩并肩坐在电影院里看《伊豆的舞女》。即便互相不说话,哪怕中间隔着一个空位,只要我们的眼睛盯着银幕,看着薰子缓缓地走过来,跟川岛挨到一起,那样我就满足了。

  我几乎是逃跑一般离开了村子。黑脸男人追着我到河边,又把我送过河去。

  “你的打扮很奇怪。”黑脸男人狡诘地说,“像日本女人。我弟弟很喜欢。”

  我对自行车放心不下,用带着警告和威胁的语气告诉黑脸男人:“三天后,我必须见到我的自行车。否则荣冬天会找到这里跟你算账的。”

  黑脸男人说:“我一结完婚,马上就送还。”

  第二天,我在电影院门口等小莫。可是等了一整天,也没见他的身影。因为免费,电影院就像菜市场,进进出出的人很多,连拾破烂的、卖鸡鸭的、算命的、修鞋的甚至乞丐、疯子都进去看电影了,真是糟蹋了,暴殄天物。最后一场电影放映结束了,小莫依然没有来。

  卢大耳把电影院的大门关了。他看得出来我在等人。用带着嘲讽和审视的语气质问我:“你在等谁?”

  “我等你妈!”我粗暴地吼了一声。然后不等卢大耳反应过来,风一般溜了。

  三天后,我又在电影院门口等了一整天,却没有等到黑脸男人来归还自行车。这让我焦虑万分,急得快哭出来了。

  这三天,荣冬天发疯一般寻找他的自行车,挨门逐户地搜寻未果,便站在芒果大街、珍珠大街的主要路口观察经过的自行车。只要有相似的,他便扑上去。那三天,他穷凶极恶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我不敢向他坦白自行车的去向,甚至害怕见到他,生怕他一眼看出我的不安和愧疚。我希望黑脸男人履行诺言,将自行车悄然交到我的手上,然后我神鬼不知地把它放回到原处。这样荣冬天一觉醒来,看到不翼而飞的自行车又回来了,一切都平息了,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可是,黑脸男人爽约了,居然把自行车据为己有了。人心叵测,这个最坏的结果我考虑到了,而且估计到了肯定是这个结果。第四天、第五天,一直到第七天,我还怀着一线幻想,在电影院门口等待。可是奇迹没有发生。我想告诉荣冬天真相,让他带着三个哥哥去找黑脸男人。但我害怕他们四兄弟把小莫的屋子一把火烧了。

  第八天,第九天,我仍在电影院对面的肉行等黑脸男人,而且是躲在隐蔽之处。我宁愿承受屠夫的嘲弄,也不愿意被卢大耳看见。

  直到第十天,中午时分,我还在肉行看海葵杀狗,突然从电影院门口传来尖锐的嘈杂声。这天没有放电影。肯定是打架。在电影院门口打架是经常的事情,但一般也就是镇上的人欺负乡下农民,镇上的人很少自己打架。多年前,宋镇和鹿角镇的地痞流氓约架,竟然选择在蛋镇电影院门口。那时候,洪水还没有完全消退,他们便迫不及待。他们傍晚便集结蛋镇,宋镇的人潜伏在酒厂背后的竹林里,鹿角镇的人集中在农贸市场。蛋镇上的人已经感觉到气氛不对头,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头,但没有谁去惹他们。他们没有惹本地人。借地打架,相安无事。但直到天黑,他们仍按兵不动。战争在半夜里开打。夜深人静,全镇的人都能听到凄厉的枪声和惨叫声。蛋镇没有谁敢出门观看,连灯也不敢打开。派出所警察也装聋作哑,闭门睡觉。有人透过窗户看到了那场惨烈的打斗,双方有五十多人混战,刀光剑影,喊杀声震天。从电影院打到肉行、禽畜行,像一场武打电影,惊心动魄。打斗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双方势均力敌,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戛然而止,一哄而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第二天,人们除了看到电影院门前有零星的血迹外,并没有特别的印记。似乎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又好像是一场鬼战。

  我赶紧跑过去看。果然是打架。荣冬天将一个人按在地上,挥拳狠狠地揍。倒在地上的那个人并没有反抗,只是抱头屈膝,保护脸部,腾出其他部位让人随意殴打。围观的人兴奋地喊着:“打死偷车贼!打死偷车贼!”

  荣冬天的自行车奇迹般地出现在电影院的门口,完好无缺,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看上去像新的一样,锃亮,尊贵,闪烁着油光。

  我一时无从看清楚被打的人是谁。我在找他的脸。应该是一副黑脸。脖子上有刀疤。身上残留着新婚燕尔的喜庆。然而,他被拳打脚踢,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脸。不是黑脸,是小莫!

  我想一下子扑过去,替小莫挡住拳头和脚。但我还是胆怯了。面对那么多义愤填膺的人和怒火中烧的荣冬天,我如何保护得了小莫?他的眼睛好了吗?会不会被重新打瞎?

  “自行车是不是你偷的?你为什么要偷自行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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