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预警期(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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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5-09 17:36
宋长江拎着荣秋天去兽医站门口的臭水沟找铁管,果然在。
荣秋天说,那天他是在路上捡到的铁管,本来想用来打死洪子材家的狗的,因为每次经过菠萝巷的时候它都想从家里扑出来咬他。那天他并没有看到郭梅,也不知道她经过菠萝巷,他和她相隔三分钟先后经过菠萝巷纯属巧合。
“我告诉你,只要有两个证人,我们就可以让法庭判处你死刑。”宋长江用塑料袋把铁管封存起来,对荣秋天说,“坦白从宽,老实交代,争取将来被判个死缓。”
荣秋天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找了无数的证据证明自己没有非礼过郭梅,更没有杀害她的念头,原来说过的话,纯粹是闲着无事扯自己的卵毛喂饱自己,吃撑了胡说的。但他承认,他喜欢郭梅身上的薄荷味,曾经把鼻子贴到她的胸脯闻,而郭梅也没有拒绝,让他闻了个够,但鼻子离她的乳房始终保持三厘米的距离。郭梅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别的男人也可以闻她的身子,只要鼻子与她的乳房保持三厘米的距离就成。在蛋镇,这没有什么可非议的,尤其是像对郭梅这样的一个女人。
宋长江一时抓不到荣秋天杀人的确凿证据,但他对荣秋天说:“现在,证据基本足够。你就等法院的宣判吧。或许是枪决,立即执行,你要有思想准备。有时候坦白未必有用,但总比抗拒好。”
荣秋天一下子便吓得瘫软在地。他依然被当成了杀人犯关在派出所的地牢里。这是他一年之中第二次蹲地牢了。听说这个地牢早在民国就挖了的。从民国以来,曾经有不少人死在那里。荣秋天觉得地牢比他坐过的牢房恐怖得多,深不可测,仿佛位于地球的中心,在地狱隔壁,散发着粪味、尸臭,肯定是几十年没有换过空气。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除了一个只能塞进一个人的入口,没有其他口子了。入口的门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这次,地牢里只有他一个人。宋长江没有打骂荣秋天,只是不给他吃饭,还往地牢里扔老鼠。老鼠越扔越多,它们逃不出来,饿得互相撕咬。饿得走投无路的荣秋天想抓老鼠剥皮吃,但发觉连抓老鼠的力气也没有了,半夜里老鼠还明目张胆啃他的肉。宋长江对他说,你什么时候坦白杀害郭梅的事情,什么时候有肉吃。想到肉,荣秋天差点屈服了。可是他知道,一旦屈服,他就是杀人犯,就要押到县城,在公判大会上被宣判死刑,然后五花大绑地押赴刑场,后面跟随着成百上千的看热闹的人。他忍住了,宁愿饿死也不能屈服。地牢里的松软的泥土救了他。他刨地上的泥土嚼食,湿润,腥咸,他嚼出了芬芳,甚至嚼出了肉味。我曾经给荣秋天送过饭,但宋长江不让我进去,把我手里的饭夺过去摔在地上喂狗。
“如果他不招供,你们就准备替他收拾骨头吧。”宋长江说。
荣耀快要疯了,去找过几次宋长江交涉,被宋长江粗鲁地轰出派出所。荣春天很不喜欢荣秋天,但他要为荣秋天出头了。他来到派出所,一把卡住宋长江的脖子威胁说:如果荣秋天不能活着走出派出所,我会要了你全家的命。那时候,荣春天刚退伍回来不久,在蛋镇的名声如日中天。宋长江挣脱荣春天,从腰间拔出手枪吓唬荣春天。荣春天往他的手枪上吐了一口痰:“妈的,老子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枪!”从第七天开始,每天有人给荣秋天送一小盅稀粥。荣秋天对送粥的人说,我不要吃的,给我送一个强奸犯或杀人犯进来陪陪我说话,要不,送一条母狗进来也成。台风来了。台风穿透混凝土墙,给他带来了新鲜的气息,让他兴奋。可是,洪水也跟着来了。洪水漫灌,地牢渗水,一夜之间变成了水牢,他踮着脚,仰着头。如果水位再往上涨两厘米,便要把他淹死了。
匡小洁每天都到我家来咒骂荣耀怎么养了一个杀人犯。即使是台风期间也不例外。荣春天不阻止,荣耀也不理会。骂累了她自己会离开。
台风过后,其实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一天傍晚,郭梅突然出现在芒果大街上,毫发未损,还哼着欢快的歌谣,只是她身上没有了薄荷糖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羊骚味。银兽医首先看到了她,大大吃了一惊:“你从哪一个坟墓里爬出来了?”继而大呼小叫地招来一群人,“如果你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羊骚味,闻一闻她就知道了。”那些没有闻过羊气味的人争先恐后往郭梅身上凑,女人嗅她的背,男人把鼻子凑到了她的胸前。郭梅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她的身体那么感兴趣,依然若无其事地哼唱着欢快的歌谣。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奔走相告,开心得像过节一样。
荣秋天从地牢里爬出来,瘦骨嶙峋,目光呆滞,根本没办法站立。他沿着芒果大街往家方向爬,身后跟着他旧日的伙伴们,他们要搀扶他,却被拒绝了。荣秋天没有回家,直接爬进了镇政府武装部,说要报名当兵。武装部的人鄙夷地说,你一个刚从狱里出来的人怎么当兵呀?你以为人民解放军是起义部队呀?荣秋天坐在政府门口大声喊冤。郭梅说,你喊什么呀?一个男人受点冤屈有什么呀?荣秋天说,要是你不回来,等不到秋天我可要被枪毙了。郭梅说,我不是回来了吗?你应该感激我。
荣秋天闻到了郭梅身上的羊肉味,张嘴要咬她。郭梅躲闪过去,发现荣秋天确实是饿得只有皮包骨了,动了恻隐之心,跑到吴耗子面包摊买了五只大肉包子送给荣秋天。荣秋天吃完包子,有了力气,站立起来,揪着郭梅去找匡小洁讨公道。匡小洁说,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公道,大不了把郭梅许配给你。荣秋天说,我不要郭梅,我要当兵。匡小洁说,你为什么非要当兵?荣秋天说,如果我不当兵,谁都可以冤屈我,我迟早得死在派出所的地牢里。
匡小洁说,我冤屈了你。但我不会白白让你受冤屈,我帮你改年龄,让你当兵。
匡小洁去找宋长江:“你让荣秋天枉蹲了一个月的地牢,是冤狱,‘文革’早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有冤狱?如果他天天给中央写信告你,你未必就能继续当警察,至少不能继续当所长。你应该帮他修改年龄,让他当兵,就当你补偿他,他是一个没娘疼的孩子,我们不能欺负他。”
宋长江说,我不可能让他当兵,政审在我这里过不了。他蹲过两次牢,怎么可能让这样的人混进部队呢?
匡小洁说,他明明是一个好孩子,你却让他蹲了两次冤狱,差点害死了他,你不怕有报应?
宋长江说,如果他当了兵,我怎么办?他说他要报复我,扇我八记耳光!要把我的耳朵打掉。
匡小洁拖着荣秋天来到宋长江的跟前:“你对宋所长说,你不恨他,绝对不会报复他,相反,还感谢他的教诲,是他教会了你怎么做人。”
荣秋天不肯说,转身跑了。匡小洁追上他,苦口婆心地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说了软话就能改年龄当兵了。
荣秋天说,我心里恨他,你怎么让我说不恨呢?
匡小洁说,为了当兵,你不仅不能恨他,还应该认他当你的干爹。
荣秋天说,我不能认贼作父,他是我的仇人。
匡小洁说,如果你当不了兵,你的仇永远报不了。
烈日下,两个人在派出所外的马路旁拉拉扯扯,像一对争执不休的母子。
最后,荣秋天屈服了。他们重新回到派出所。荣秋天低着头,对宋长江说,我错了……我永远都不会向你报仇,我还要认你为干爹,从此以后,我就是你儿子……
宋长江坐在椅子上盯着荣秋天的脸。荣秋天的脸又黑又瘦,看不出他的真实表情。匡小洁凑近宋长江身边,硕大的胸脯蹭到他的背上,最后干脆让他的肩头扛住了她沉甸甸的乳房。
“认干爹就不必了。”宋长江摸了一摸胯上的手枪说,“但你不要以为是我冤屈了你。如果你手里有枪,你也会冤屈别人。”
匡小洁又来到我家,找荣耀。向荣耀道歉,并恳求荣耀:“你不要阻止荣秋天成为一个将军,既然你不能改变他的命运,为什么不能让他自己改变?”
匡小洁在劝说荣耀的时候,像骂他的时候一样气势如虹。荣耀招架不住,要将她轰出门去。匡小洁说,如果你不同意荣秋天当兵,不同意他更改年龄,我就让他与你脱离父子关系,认宋长江为父亲,反正你们也不是真正的父子。
这一年秋天,其实已经是初冬了,荣秋天省略了漫长的等待,提前成了一名战士。临走前,匡小洁拉着他的手说,等你当了将军,一定要娶郭梅。
为了当上兵,荣秋天什么都答应下来了。他心里明白,等自己当了兵,那些空头支票根本就不需要兑现。但他对郭梅确实动了心。郭梅只比他大两岁。
在匡小洁的眼里,郭梅已经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不断有人催促她去宋镇精神病院预订床铺。他们介有其事地说,每次台风过后,精神病人都成倍增加,宋镇精神病院人满为患,经常趁着夜色偷偷把多余的病人运到深山野岭里活埋了。匡小洁害怕的正是自己的女儿无端遭到活埋,极力为郭梅辩护:“她比谁都正常,她比谁都清醒,只有精神有问题的人才说别人精神有问题,你们再说郭梅精神有问题,我能放过你们,荣秋天也不会放过你们——秋天和郭梅已经订婚了。”匡小洁撒了一个谎,但荣秋天不介意,只要能当兵,别人说什么他都不介意。
可是,郭梅一点也看不上荣秋天。镇上所有的男人她都看不上。她早就心有所属了。她失踪的那些日子里,是她最幸福的时光。因为她见到了自己心爱的男人。
郭梅的失踪是我们的错觉和麻痹,她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去了一趟东北,去见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男人。出门之前,她曾经高调地告诉过每一个人,只是我们没有领会:挂在房间门口的风铃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我离开蛋镇了,台风过后便会回来。郭梅向我们释疑:“我不得不走了,因为有一个完美的男人在北方等着我,从我出生那一天起,他就向着蛋镇引颈眺望,都等了十八年了。那男人身材魁梧,仪表堂堂,胸脯宽厚,肌肉结实,洁白的牙齿让我想到雪。”
“你说的是高仓健吗?”有人问。
“不是。”郭梅鄙视地说。她脱去由劣质羊毛粗制滥造的外套,“他的名字叫苏联。”
“你是说我们的邻国苏联?”有人问。
“就是他。他姓苏,是一个男人。”郭梅说,“他强奸了我。”
这个答案让曾经被列为谋杀疑犯的男人恨得咬牙切齿,又哭笑不得。
“我的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郭梅轻轻地抚摸着她微微鼓起的肚皮,“从此蛋镇多了一个姓苏的孩子。”
大伙跑去找匡小洁,让她赶紧将郭梅送到宋镇去。
但是,匡小洁说,郭梅没有神经错乱,她说的都是事实——你们为什么总是怀疑事实?
郭梅确实去了一趟东北。她向我们描述了一个遥远得我们永远无法抵达的世界。一望无际的平原和森林,清澈闪亮的河流,小麦、大豆、高粱、羊群、野兔,像云朵一样大的飞鸟,满地爬走的巨兽,让人心碎的冰山和积雪……“那里从来就没有台风,更没有洪水。没有台风预警,没有像荣耀这样的闲人,那里的人没有银兽医狡诈……”她用无比真实的细节描述令人眼花缭乱、新鲜陌生的见闻。她说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她的描述,庞大到连走路都流着牛奶的奶牛,细小到一只只藏在阴毛里的跳蚤,都让人产生联想和向往。她在羊圈里呆过,在卡车上混杂在羊群中度过三天三夜;在树林里迷过路;在街头被醉汉搂过,醉汉还给了她五十元钱,让她回家。“但我没有回家,一直往北处,到达了西伯利亚。我终于到了寒风的故乡。那是地球最远的地方。”郭梅用谢诗人才用的语言描述了西伯利亚。即便是夏天,那里也是冰天雪地,寒风呼啸,阳光也是阴冷的。树木高耸入云,看不到尽头。黑熊像恐龙一样高大,一掌可以拍死一头水牛,但它们不会伤害女人……郭梅伸出她的左胳膊,上面有细小模糊的伤痕:“这是被黑熊抚摸过的,它即便是表达爱意,也会最低限度地伤害。”郭梅像对越自卫还击战的英雄事迹宣讲员一样,向蛋镇所有的人讲述她到达“苏联”的所见所闻,只是她没有宣讲员那样慷慨激昂、涕泪俱下,而是用气若游丝的阴柔、慢条斯理的语调呈现脑海里的碎片化的影像和记忆。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不是亲眼目睹,不可能描述得如此逼真。毫无疑问,除了荣耀,郭梅成了镇上走得最远的人。荣耀也不一定比她走得更远。
“但是,我被‘苏联’强暴了”。郭梅说,“一个像黑熊一样雄壮的男人强暴了我,还告诉我他的名字就叫‘苏联’。”
不到半个月的工夫,所有的人都相信郭梅真正见到了“苏联”,而且被强暴了。他们不再对郭梅冷嘲热讽,蛋镇的男人仿佛都对她产生了同情乃至爱意,每一次看到她,都用柔软、仰视的目光看她。连银兽医也迅速直率地更正自己的说法,说郭梅是蛋镇神志最清醒的人,我们在一个弹丸之地沉迷于勾心斗角、鼠目寸光,郭梅已经把目光伸向了遥远辽阔的北方。他还意味深长告诫人们,世界的未来掌握在目光远大、胸怀天下、见多识广的人手里,郭梅便是其中之一。蛋镇的人似乎都一致认同了银兽医的看法,对郭梅变得客气、大度、赞赏,甚至以郭梅为镜子对照自己,开始反思,连那些为是否奔赴深圳而夜不能寐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北方。郭梅似乎唤醒了蛋镇,改变了蛋镇。一个到过西伯利亚的人,值得荣秋天另眼相看。荣秋天从郭梅身上又闻到了寒风和雪的味道,感觉到了遥远而神秘的气息。她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谜,散发着与蛋镇其他女人不一样的魅力,荣秋天捉摸不透,带着对她的好奇和好感离开蛋镇,满怀豪情地踏上新的征程。而相反,匡小洁心里暗暗发愁,她明白,郭梅彻底成了一个神经病,带给她的将是没完没了的麻烦和羞辱。而我,对郭梅始终充满了敬佩,近乎崇拜,逃离蛋镇的愿望也随之变得更加强烈——即使无法走得比她更远,至少应该到达她的一半。
“郭梅热”在蛋镇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她生下一个男婴的那一天到达了巅峰。那一天,她房间门口外的风铃响了一整天。似乎台风要来了的样子。实际上是西伯利亚的寒风来了。寒风使郭梅打了一个激灵,身体剧烈地收缩,接着便从下体崩出一团肉乎乎的东西来。她认出来,那是一个婴儿,像一条鱼从自己的身体里钻出来的。她惊慌得手足无措,大呼小叫,喊“苏联”。匡小洁闻到了婴啼,爬上去,看见郭梅躺在血泊里,叫嚷着找“苏联”。匡小洁帮她剪了脐带,催促她给婴儿喂奶。郭梅捧起自己的乳房,果然有奶水流出来。她有气无力地恳请匡小洁给“苏联”发电报,让他赶紧来蛋镇。匡小洁看到桌面上堆起一沓被退回来的信件。信封上的地址和收件人都是西伯利亚苏联同志收。每封信都被贴上了一张小白条:地址不详;查无此人。
匡小洁不生气,勤快而装出喜庆的样子张罗着给郭梅坐月子。郭梅在一旁不断地恳求她:“给苏联发电报。”
“好的。我马上就给荣秋天发电报。”匡小洁说。
“不是荣秋天,是苏联。”郭梅一次次地纠正母亲。
匡小洁不厌其烦地回答:“知道了。荣秋天回来一切就会变好的。”
郭梅当了母亲以后,变得话多了起来。她抱着孩子到处找人说话,聊天。人家没有空,她也要揪住不放,一定要听她讲完。她会告诉对方,这是“苏联”的孩子长得就像“苏联”。匡小洁自知家风沦丧,脸面丢尽,无地自容,仿佛羞对了蛋镇的每一个人,对谁都赔尽小心。但大家并没有太多的介意,甚至根本就不把郭梅的事情放在心上,因为每天蛋镇都有伤风败俗的事情发生,见怪不怪。他们还劝慰匡小洁:
“不要紧,荣秋天回来一切就会变好的。”
匡小洁也是这样想的。她经常往我家里跑,打听荣秋天在部队里的消息。
可是,我们也没有荣秋天的消息。匡小洁的探问反而让我们不由得想起了他。
荣秋天的服役,使得蛋镇突然变得冷清了许多。我家也没有喧闹,安静地各忙各的事情。只有荣耀经常唉声叹气,有时候对着天空捶胸顿足。荣春天有些厌烦,嚷叫道:“荣秋天又不是上战场,你操什么心!”荣耀也说不出来他为什么会替荣秋天操心:“他这兵当不长,要回来了。”荣春天对荣耀的胡话嗤之以鼻。然而,经过无数枪林弹雨还能活下来,他的预感和直觉总是准得诡异。荣秋天果然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回来了。他的生日,像我和荣春天、荣夏天、荣冬天一样,都是被荣耀从街头捡回来的那一天。如此算来,他服役才一年多一点。
我们一开始以为荣秋天只是回来度假。但他的身后跟着两名士兵,是送他回来“休养”的,什么时候“休养”好了,什么时候回部队。荣秋天没有受伤,也没有缺少哪一条大腿或胳膊,身体比过去更棒了。这让我感到纳闷。只有荣耀和荣春天马上明白了什么。他们假装团结,热情而真诚地向那两名士兵感谢部队对荣秋天的培养。那两名士兵一直严肃的表情缓慢松弛下来,最后在和荣耀、荣春天的推杯换盏中发出了善意的笑声。这也让我知道了荣秋天彻底地告别了军营。至于其中原因,是在荣耀把两个士兵灌得有些醉意之后才说出来的。
半年前,为了检验军事训练效果,在一次严打公判大会上,一批被认定恶贯满盈的杀人犯被宣判,武警战士荣秋天奉命负责枪决其中一个叫马加灼的犯人。在刚刚结果的军事比武中,荣秋天的枪法获得全团第一名,当然不会错过这一次表现机会。而且,他对这个奸杀少女的凶犯恨之入骨。这是他第一次执行这种神圣而光荣的任务,兴奋和紧张得连续三天没有睡觉。这一天来到了,公判大会在一个巨大的体育场举行,人山人海,连球场边的屋顶、树丫上都挤满了人。主席台上坐了三排领导干部,在他们的跟前,跪着长长的一排罪犯。有纵火的老头,有车匪路霸,有抢劫运钞车的团伙,有溺毙小孩的后妈,有毒杀亲夫的淫妇……这些罪大恶极的罪犯无一不被宣判为死刑并立即执行。每一个罪犯的身后都站着一名威严的武警战士,是负责送他们上路的。荣秋天站在中间,被凝视得最多,如果目光有热量,他早已经被焚烧成炭。幸好,每一个观众的目光都是阴冷的,只有他们的脸炽热而茫然。荣秋天很享受被万众瞩目的短暂时光,对凝视他的观众,他也深情地回报凝视。在人群中,他甚至看到了一张酷似郭梅的脸,这让他更加精神百倍。只有当他注意到在自己跟前跪着的名叫马加灼的凶犯是一个聋哑人、年龄跟自己差不多时,脸上瞬间闪过一阵慌乱。当听到自己被宣判死刑并立即执行时,哑巴本能地转过身来,看了一眼正给插在脑袋后面写着自己姓名的木牌打上一个红“X”的人,脸上带着稚嫩而神秘的微笑。也许木牌把他弄痒了,他扭动了一下身子,木牌往左边歪了。荣秋天赶紧帮他扶正,并将他的头狠狠地压下去,让他向黑压压的发出如台风呼啸一样叫好声的群众认错。刑场就在离公判大会会场不到五公里的山坳。群众跟着押送死刑犯的军车后面奔跑。威武的军车有意放慢了速度,等着追随的人。
蛋镇每年都有人结伴去县城或周边县城看枪决犯人。荣秋天也曾去县城看过,那时候因为瘦小,在往刑场奔跑的途中与伙伴失去了联系,被人撞倒、踩踏,他顽强地爬起来跟随疯狂的人流往前跑,当他跑到刑场时,枪决已经结束,武警收拾枪械回到军车上要离开了。荣秋天依然不敢靠近,只是迎着往回走的人流伸长脖子眺望,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对自己的迟到充满懊悔,对事情如此快速感到遗憾,甚至对枪决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怎么没见到死人?有旁人不耐烦地指着正前方的一块空地告诉他:“它们躺在那边,等着你过去陪躺呢!”荣秋天瞪大眼睛仔细一看,果然发现在杂草丛中倒伏着几具尸体。一具,两具,三具……杂草正迅速将它们掩藏起来,像洪水漫过街道,将尘埃和垃圾淹没。听说,被枪决的人死后会变成各种各样的动物:狐狸、狼、狗、熊、豪猪、老鼠……它们永远都变不回人的样子了。荣秋天数过几遍,发现少了一具尸体。这让他很纳闷、疑惑,又充满了想象:他是不是中途逃脱了?旁边有人议论说,死犯中有一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女人,才十九岁,乍看像张志新。荣秋天暗喜,以为子虚乌有的“脱逃者”肯定是那个漂亮的女人。如果女人长得足够漂亮,是可以有免死金牌的。从刑场回来,荣秋天才发现自己的左小腿已经被踩骨折了,钻心地痛。同去的失散的伙伴并没有等他。茫然回顾,举目无亲,他一个人在汽车站失声痛哭起来。别人以为他是因为亲人被枪决而悲伤,并不值得同情,躲着他,甚至班车的司机都不情愿让他上车。因而他显得特别孤独和伤感。但荣秋天回到蛋镇,马上神气活现起来,仿佛忘记了骨折的痛苦,眉飞色舞地向我们描述枪决犯人的过程。他说他亲眼看到了犯人的脑袋被枪轰了一个洞,血与地面呈平行的方式向外喷,像被打开了的水龙头,像水飘散在台风中。喷了三分钟,血喷完了才死。也有脑袋被轰了一个洞仍然不死的,还能挣扎着站起来,回头看着对自己开枪的武警,说痛,请求不要开第二枪了。犯人回头看到了枪决他的武警,记住了他的脸,这时候,武警要换人了,不能再由同一武警开枪了,否则,他的魂魄会回去找那个武警索命的。如果连开三枪,犯人仍然不死,也就算了,算他命硬(我玩命地数了八遍,刑场就是少了一具尸体,兴许真有一个脑袋挨了三枪仍然能站立起来走路的人),阎王还不要他,人间也就不敢再要他的命,便让他自由,回家找他的母亲去。
“为什么是回家找母亲呢?”
荣秋天以为自己编的谎言被看出了破绽,有些慌乱,支吾了半天才回答:“因为他有母亲。”荣秋天也像我一样,心里装着并不存在的母亲。
数年以后,已经站在军车上的荣秋天雄赴赴的,持枪而立,风沙吹在脸上,让他的眼睛有点难受。他居高临下,看跟着他的军车奔跑的人流,不知道他的心里想什么。五公里的路走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路的尽头。山坳前面没有去路,是一座山。死刑犯分批跪到猩红的沙土上,等待武警战士往他们的后脑开枪。验明正身的过程只有短短的几分钟。命令一下,荣秋天毫不犹豫对马加灼扣动了板机。马加灼脑袋开花,当场毙命。荣秋天首次告捷,任务完成得干净利索,毫无差池,得到了“督战”连长的赞赏。
这本来属于正常的执法行动,根本不会给武警战士造成心理上的不适。过后,一起执法的战友还兴奋得手舞足蹈,恨不得每天都有执行枪决的任务。荣秋天也很兴奋,也希望每天亲手枪决犯人,把所有的坏人全部送去见阎王。问题出在上一个月,有一天,部队门外来了一个老妇——看上去显得苍老,指名道姓要找荣秋天。荣秋天忐忑不安地去见她。隔着铁栏栅,门口外,一个陌生的女人,身体柔弱,面目慈善,风把她的毛发吹得乱成一团草。瞬间,荣秋天便展开了想象:这个女人会不会是我的亲生母亲?心里既紧张又兴奋,还有些激动。但当她说出“马加灼”的名字时,他突然明白了。
“你错杀了我的儿子。”老妇说,“真正的杀人凶手是范重根,前几天他被抓了,自己亲口承认奸杀了刘晓芳。你们冤杀了我儿子!”
老妇的手从铁栏栅外伸进来要抓荣秋天,但她的手够不着,五根手指头向着荣秋天,一张一合,像鲨鱼的血盆大嘴。
荣秋天一阵头晕目眩,当天夜里就开始口吐白沫,胡言乱语……后来听说,临刑时的马加灼回头看了荣秋天一眼,记住了他的脸,当时荣秋天并没有在意,他何惧一个罪该万死的人?他才不相信那些荒谬的传说。但那个老妇走后,马加灼便来了,每到夜里,荣秋天一闭眼便能感觉到马加灼的影子在晃动。他拿起枪,朝黑暗里开枪。治了一个月,没有治好,因此就被送回来了。如果仍然不见好转,就算是提前退伍了。
两个士兵离开蛋镇后,荣秋天就开始给中央军委写信了。写得很长。满满的几页纸。密密麻麻的,一个字紧挨着一个字,有些散乱,像台风前仓促搬家的蚂蚁。他把蚂蚁封死在信封里,然后郑重其事地往邮电所走去。途中,他不会去做其他事情,有人跟他搭讪,他也不理睬,但会保持谦逊的让人放心的微笑。
这时候,我发现,荣秋天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尽管他如此客气谦和,人们依然害怕他。因为他们固执地认为,他是一个精神病人,而精神病人杀人是不用负责任的。有一次我问荣秋天,你是不是精神病?他客气而真诚地回答说,是的。这样的答案反而让我放心。他从不主动跟人说话,至多对你笑笑。买东西时,多数是用手比划,像哑巴。万不得已,才说上简短的一两句。他的心思不在说话,而在思考和写文章上。他隔三差五给中央军委写信,汇报自己的身体、生活、思想的情况,以及对国际形势、军事斗争的策略和思考,总的一句话:恳求重新入伍,关键是给他参战的机会。每次寄信之前,他总要让我给他校对一遍,看是否有错别字。他的文字水平比我高,有不少字我还不认识,但并不妨碍他信任我。我问他,你为什么喜欢写信?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便可以养活蛋镇邮电局了?
“不是还有郭梅吗?”荣秋天说。
我说,因为有你和郭梅,邮电所的经济效益超过供销社了。
荣秋天说,写信可以改变世界。
宋长江来找他,开始的时候,客客气气的,开导他,劝慰他:“冤假错案什么时候都会有。我本身就是一个冤假错案,我不应该是一个警察,而是一个记者。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记者,可是我老爸把我弄成了一个警察。人一辈子全是他妈的鬼使神差。”后来发现荣秋天已经变得异常温顺、和善、谨慎,认定他不会寻他的麻烦了,宋长江便不客气了,斥责他胡思乱想,丢人现眼,警告他不要给中央军委写信。
“越是写信,神经会越不正常。”宋长江说。
荣秋天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神经变得越来越不正常,而是害怕那个自称马加灼母亲的老妇突然出现在蛋镇,出现在家门口。
宋长江一眼便看透了荣秋天。有一次,他煞有介事地跟荣秋天说,马加灼的母亲来到派出所,要找你,我说荣秋天已经死了,她不相信,说要去看看你的坟头,要把你的骨头挖出来瞧瞧,我把她轰走了。
荣秋天对宋长江感激涕零,但情愿去坐派出所的地牢,也要继续写信。
匡小洁也小心翼翼地到我家来,向荣秋天报告郭梅的情况,要筹备他们的婚礼。但看到荣秋天一直精神恍惚,完全不像过去的样子,话还没说完便改变了主意。
“两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怎么能结合在一起呢?”匡小洁对荣耀说,“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不应该帮荣秋天当兵?”
匡小洁往门外走,回头对荣耀说,“荣秋天会不会变成一个废物?”
荣耀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朝着匡小洁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脚,匡小洁摔趴在地上,伤心欲绝,号啕大哭。荣耀对匡小洁破口大骂,语气粗暴,张牙舞爪,恨不得杀了她。荣耀的凶悍把荣春天他们都镇住了,他们呆在屋里不敢出来,一声不响。
匡小洁不断给郭梅物色男人。但她把蛋镇的男人排除在外:“除了蛋镇的男人,她嫁给谁我都同意。”后来,匡小洁要把郭梅嫁给一个高州香蕉贩子作填房,郭梅誓死不从,要抱着婴孩从楼上跳下去。匡小洁只好作罢。
生下婴孩后,郭梅身上的羊气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奶的气味。她的奶头溢出来的奶水把她胸前的衣服都弄湿了。我不喜欢这种味道,她每次来我家,我闻到这种气味都差点要吐。
郭梅抱着那个铁定要姓苏的婴孩,看望荣秋天。荣秋天正在埋头写信。郭梅便和他讨论写信的事情。她提醒荣秋天,要提防邮电所的人,他们会把你的信扔掉,我就经常看见蛋河的河面上漂着许多信件,像尸体一样漂着。荣秋天读他写的信给郭梅听。荣秋天一读信,婴孩便哭。婴孩一哭,郭梅便当着荣秋天的面喂奶。一喂奶,婴孩便不哭了。荣秋天便继续读信。郭梅知道他还想回部队,还想打仗,想当英雄,当将军,他不应该留在蛋镇。郭梅说,我没有你那么大的理想,我只想让“苏联”知道他的儿子已经来到人世间了,希望他来蛋镇父子相见。
“到了冬天,他就会从西伯利亚来。我已经写信告诉他,蛋镇应该怎么走,到了蛋镇,到了芒果大街、南洋大街,就能看到我们了。”郭梅说,“他比谁都雄壮,像雪堆起来的。”
郭梅还说,荣秋天,虽然你是好人,但你配不上我,你更配不上这个孩子。无论我跟谁结婚,这个孩子都姓苏,退一万步来说,你跟我结婚,你得随我的孩子把自己改为姓苏,叫苏秋天,你肯定不愿意,要我是男人,我也不愿意。
荣秋天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要跟郭梅结婚。但他喜欢闻郭梅身上的奶香。他把鼻子凑到她的肩膀用尽全身的气力去吸取奶香。有一次,郭梅惊叫一声,叫我取一盆冷水过去。我跑过去,看到荣秋天倒在地上,嘴里吐着白沫。
“没事,他醉奶了。”郭梅镇静地说,“像喝醉了酒。”
隔三两天见不到郭梅,荣秋天会焦虑,让我去请郭梅过来聊天。当蛋镇绝大多数的人都用嘲笑和鄙视的脸色看待她、挖苦她时,郭梅觉得孤立无援,需要一个认真听她说话的人。于是,她会应邀前来。荣秋天一边闻着她身上的奶香,一边写信。郭梅会跟他说很多不着边际的话,用匡小洁的话说,是疯话。但荣秋天也会很认真地倾听,从不反驳,也不嘲笑。他们能理解彼此的孤独,但他们从不越雷池一步,即使是台风期间,他们整天呆在一起,关牢门窗,甚至像一家三口那样躺在床上,安静而耐心地等待台风离开,决不会发生令人不齿的事情。
对外他们还有相同的措词:
“等台风过后,我是要去北方的。”郭梅对所有的人说。
荣秋天对所有人说:“等台风过后,我是要回部队的。”
两年过去了。姓苏的那个婴孩已经可以在我家的院子里满地奔跑,会叫荣秋天“秋天叔叔”。郭梅成了一个成熟的少妇,身上没有了奶香,但恢复了先前的薄荷糖的气味,淡淡的的芬芳,沁人心脾,让人舒服。
我喜欢这种气味。
筹备一场像样的葬礼
傍晚,卫生院通知,荣耀死了。接到通知,我们马上赶往卫生院。此时,蛋镇的空气完全换成了另一种。台风的先头部队将原来的空气驱赶走了,占领了整个蛋镇,包括医院,一时闻不到福尔马林的气味,更不用说死亡的气息。
我紧跟着荣春天。他的腿走路不方便,爬坡的时候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咄咄逼人地骂卫生院不会修路只会把人整死。
“那么多年了,我从没见过进卫生院的病人有一个活着出来!”荣春天对远远跟在他身后的荣秋天说。
荣秋天不紧不慢,双手插在裤兜里,荣春天对他说话的时候,他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天空瓦蓝得像一片草原。
荣夏天戴着一只白色的口罩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说,是向护士柴禾要的。他已经代替我们办完了医院的例行手续。
荣冬天最晚来到卫生院。他随身带着长柄砍刀。他害怕小莫袭击。宋长江他们正在挖地三尺缉捕小莫,这个时候应该是荣冬天最安全的时候。他身上散发着青蛙的血腥气味让我感到恶心。
柴禾领着我们穿过一条狭窄的小道,绕过一个长满了青苔和瓜藤的塔楼,顺着台阶走下一个山坡,然后往树阴里走,便是一间方方正正的灰色房子,孤零零的,似乎离世界很远。屋顶上落满了树叶和竹叶,有几只老鼠走来走去。路两旁长满了狗尾巴草,一直通往大门深处。毫无疑问,那是太平间。柴禾打开门,一下子被福尔马林的气味淹没。房子很宽敞,也很简陋,阴暗、寂静,一点也没有台风将至的躁动。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两排比担架宽敞不了多少的木床。床前都吊着明亮的号牌。有的床空荡荡的,有的床躺着被白布全掩盖的人,应该是尸体,它们把床都压得塌下去了。尽管四壁上的风扇在不断地转动,但还是有明显的腐臭味。柴禾矮小,除了青色凉鞋,浑身洁白,连帽子也是白的,走路迈着碎步,像一个白色纤细的影子在晃动。荣春天收起了平日的孤傲,神情肃穆,紧跟着柴禾,对她表示出了极大的信任和尊重。荣夏天头发紊乱,左顾右盼,似乎对太平间的过于简陋和毫无章法的摆设很不满意。荣秋天仍然手插裤兜,挺着腰板,故意用鼻子抽气,犹如吮吸花香,发出“嗯嗯嗯”的声响。荣冬天似乎感觉不到异样的气味和气氛,一副魂不守舍、焦虑不堪、希望事情快点结束的样子,那把长柄砍刀比他高出一截,快捅到太平间的天花板了。
太平间并不大,但似乎一直走不到尽头。最里面的两张床,一左一右分别躺着一具尸体。我以为左边那具是荣耀的,但柴禾指了指右边:
“他断气有三个多小时了,你们可以带着回家了。”柴禾说。她年纪还小,比我大不了多少,但远比我见多识广,老成持重,对尸体毫无怯意,淡定得像领着我们参观她爱的后花园。
荣春天靠近荣耀,回头看我们。
荣夏天对柴禾说:“我们为什么要带他回家?你们卫生院不是可以处理吗?”
柴禾被荣夏天的话激怒了,她尽量压低声音吼道:“你怎么这样说话?他是你们的养父,不是一只猫一只狗!”
荣夏天还要说什么,被荣春天的眼神制止了。荣夏天和荣冬天主动绕过去,站到了荣春天和荣秋天的对面。我躲在柴禾的身后。
荣春天小心翼翼地掀开白色的床布,荣耀便跟我们相见了。
尽管我们都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被荣耀的面容震慑住了。他脸色异常严厉,像一个暴怒中的将军,全然没有平日里被人嘲笑和捉弄时的软弱和卑贱。荣春天下意识地做了一个立正的动作。荣夏天摘下了口罩,抿了抿嘴,用手理了理额头上的乱发。荣秋天从裤兜里抽出了双手。荣冬天把手中的砍刀放了下来。
我并非第一次看到尸体。但还是第一次走进太平间,不断地回头张望,担心大门突然啪一声被人反锁,我们再也出不去,呼喊无人回应,活活闷死在里面。
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正式地面对死亡。我永远都无法忘记死者的脸,包括洪水期间被淹死的人,甚至动物,一张张的,表情各异的。有一年夏天,电影院门口就漂浮着一只婴儿的尸体,就停泊在小莫卖冰棍的转角里,进退不能,头顶着电影院的墙壁,小半截身体藏在水里,赤裸裸的,肚子被泡得鼓胀。每个人从她身边涉水而过,都可怜地叹息,且总不忘抬头叫一声:“荣耀去哪里了?”我从肉行这边远远地看她,凝视过久,出现幻觉,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朝我这边看过来。她还倚着墙头挣扎着,只等我帮一下忙就能站起来。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那个充满怨恨和绝望的眼神! 还有一次,台风过后,外面来了一队穿白大褂的人,用卡车拉来了一堆瓶瓶罐罐,还从我们学校借来课桌,将它们摆在篮球场中。我们以为他们是来给镇上免费看病的,但不是,而是向我们展览畸形尸体来的。瓶罐里泡着什么畸形怪胎:双头的、连体的、三条腿的、长尾巴的、缺鼻子的,心脏长在外头的……看过的人都说恶心,害怕的人连球场都不敢靠近,他们大骂那些向我们展览怪胎的外地人丧尽天良:“他们坏事做尽,那是他们自己家生下的孩子……”尽管他们辩解说,展览是为了教育、警戒,告诫你们不要犯错,但他们还是被蛋镇的人轰走了。荣耀拿着大扫帚驱赶他们,与他们起了争执,推扯中荣耀将一只瓶子打翻了,轰一声掉地上。瓶子着地瞬间,药水像洪水暴发一般,淹没了荣耀的鞋底,又在地上迅速蒸发,散发着呛人的腥臭,令人头晕目眩。
一只双头婴儿像受了惊吓,跄踉着要逃跑。众人发出了惊叫。
穿白大褂的几个人转过来,要荣耀赔偿损失。
荣耀一摔扫帚,理直气壮:“你们要我赔什么?我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你们要带走哪两个?”
穿白大褂的人并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他说,瓶子碎也就算了,我们只要你赔偿药水费,浸泡药水……
谁都知道,那将是天价的赔偿。荣耀的脸都青了。
李前进想了想,帮荣耀说话:“那瓶子是自己从桌子上掉下来的……你们没看见那怪胎在里面扑通扑通挣扎吗?是怪胎把瓶子打碎好跑出来……”
穿白大褂的人盯着李前进说,你说话可要负责任!
李前进闭上嘴,转过身去。蛋镇人绞尽脑汁想为荣耀开脱,但谁也说不出理由来。
荣耀突然发问:“你们的药水是从毛主席的水晶棺里偷来的吗?”
这是匪夷所思的提问,连李前进他们也不认同他的怪胎一般的质疑,但还是站到了荣耀一边,七嘴八舌地将他们痛骂。
“你们的药水就是从毛主席的水晶棺里偷来的!”他们突然群情激昂,容不得白大褂们辩解。
白大褂们仓促地将跑出来的双头婴儿收入塑料袋里,剩下一地碎玻璃。
“你们蛋镇,真是操蛋,一点也不尊重科学教育。”穿白大褂的人批评我们。
原计划三天的展览,才一天便草草收场。然而,那些怪胎的形象和神态在蛋镇人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和震撼,谁也不愿意提及,即便是最恶毒的咒骂也不敢动用“怪胎”这个词。我多少次梦见到自己生出了一只怪胎:两只头,头像狗头;三张脸,脸像脸猫;八条腿,像章鱼。但醒后都不愿意去想。
柴禾从屋角里取来一把担架,示意我们把荣耀从床上搬到担架上,然后抬回家。
荣春天他们面面相觑。柴禾已经将盖在荣耀身上的白布全部掀开。荣耀枯萎的身躯直挺挺的,安静得像一根木头。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听到有人哭了一声。我抬头看了看,没有看到谁在哭。但他们都在看我。原来是我发出来的哭声。我的泪水控制不住,已经从脸上流下来。这一瞬间,我奇怪地想到了荣耀的“好”。是的,作为养父,他对我没有什么过失,把我拉扯大,别人,包括荣春天他们,欺负我时,他都保护了我,让我免受欺凌。我对他的恨,我说得很清楚了,但现在看来不是他的错。即便是他的过错,在看到他成为一具尸体时,我已经原谅了他。
我伸手去摸他。荣春天他们也伸出了手,合力将他抬到了担架上。然后,把白布重新盖到了荣耀的身上。他们四人两前两后,抬起担架离开太平间。
走出太平间,首先遇上了在外头守候的皮傻子。他拦下担架:“荣耀死了?”
走在前面的荣春天和荣秋天叫他滚到一边去。但皮傻子硬是要掀开盖在荣耀身上的白布。柴禾吼了他一声,他才闪到一边,转而伸过手来要帮走在后面的荣夏天一把。荣夏天懒得理他,但让他也抬着担架一起走。皮傻子走得很别扭,不时碰到荣夏天,还不时对柴禾笑。
五个人抬着担架小心翼翼,爬台阶的时候,荣夏天滑了一下,手差点离开了担架,幸好皮傻子真是用力了,没让担架落下。柴禾一直陪着我们走出卫生院,在下坡的时候,反复叮嘱我们:“台风就来了,丧事要及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