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预警期(八)
- 来源:江南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台风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6-05-09 17:36
皮傻子觉得好玩,或觉得任务神圣,没有中途放弃,抬着担架往前走,不时朝着我笑,希望得到我的表扬。
天空中埋伏着阴影。阳光一下子柔和了许多,连我们的影子都映照不出来了。风将尘土和垃圾卷起扬在空中,像两年前镇信用社发疯了的出纳往楼下撒钞票的情景。
回家的路特别漫长。街道比平常显得冷清。芒果树上的果子已经停止生成,等待成熟,但它们一只紧挨着一只挤在一起,显然没有做好迎接台风的准备。荣春天他们都不讲话,只是抬担架的手不断地转换,并且保持着平衡和匀速的默契。得不到我的表扬,皮傻子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还不停地发笑,是莫名其妙又清澈透明的傻笑,其实他应该是想告诉所有的人:荣耀死了。但他又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经过汽车站的时候,开往县城的班车又开动了。我心里想,让它去吧,反正每天都有班车开往县城——难道说台风过后,再离开蛋镇就不可以?
一路上遇到不同的人。他们无不对荣耀的离世表示震惊和哀怜。
“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还来不及去医院看他一眼。唉。”
“不至于吧……我以为只是摔伤了一条腿。”
“打过那么多仗都没有死,怎么是这种结局啊?”
“你们兄弟要齐心协力处理荣耀的后事,他拉扯你们几个长大,不容易!”
……
何老瘪在邮电所门外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昨天他跑了三次卫生院,因为他老婆汪清牙病又犯了,痛得满地打滚,把何老瘪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又一遍。何老瘪束手无策,在床上任汪清咬他、骂他。何老瘪的手臂上满是手抓留下的血痕,他的脸还残留着因疼痛而扭曲的模样。
“我以为他还能多活几天,至少等到台风过后。”何老瘪叹息道,“有些事情,我还来不及跟他商议。你们养父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即使现在他已经躺下了,你们也别小瞧他。”
荣春天说,我们从没有小瞧过他,现在更加不会。
得到这样的回答,何老瘪很满意。他轻轻掀开盖在荣耀脸上的白布,迅速瞧了一眼,便把布放下。
“我宣布:这次台风更改名字,就叫‘荣耀号’台风。我是气象员,我说了才算。”何老瘪大声地说,“中央气象局也会同意我的决定。”然后闪开,让我们过去,并跟随在我们的身后。
我们回到电影院门外时,那里聚集了很多人。坐着轮椅的赵中国占在道路的中间。他们都站在他的身后或两边。他们都是街坊,每个人都表情肃穆,竟然没有台风到来的焦虑和慌乱,他们是来迎接荣耀的。肉行也没有往日的喧嚣,肉台上空荡荡的,台风一来,人们都顾不上吃肉了。电影院大门紧闭,寂静得像多年没有开张,墙上斑驳陆离的电影海报开始发白、脱落。
风不时将盖尸布掀起,我负责将布重新盖上,确保不让人看到荣耀的呆板的脸容。但无论我如何努力,还是顾此失彼,捉襟见肘,无法将他的双脚完全遮掩。
赵中国首先痛哭流涕。他挣扎着想从轮椅上站起来,但他控制不住轮椅,差点往前摔跟斗。身后的人把他按在轮椅上。赵中国向他们说荣耀当年跟他一起枪林弹雨、出生入死的往事,虽然他的浓重的北方口音和不流畅的表达让人无法完全听懂,但此时此刻,他的回忆让人对荣耀更加刮目相看,连我也觉得现在的荣耀跟平时大不一样——他恢复了昔日的荣光和尊严。人群中有人跟着赵中国流泪。风把他们的头发吹乱,把他们的眼睛吹湿润。他们让开一条通道,列队站在两边。赵中国自己驱动着轮椅走在前面,引领我们回家。
皮傻子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阵势,看上去胆怯了,放开担架便往卫生院方向跑。
何老瘪也止步了。对我们说:“今晚半夜台风主力就会到达蛋镇,风力将达到七八级……但也不能耽搁葬礼。”
荣耀躺在我家的“堂屋”上。堂屋没有门,地面坑洼凸凹不平。荣夏天和荣冬天把乱七八糟的杂物清理掉。荣春天和荣秋天给荣耀支撑起蚊帐,看起来荣耀是在睡觉。我在他的头顶之后,点放一盏长明灯。赵中国就坐在荣耀的身边,面对着他,似乎要跟他聊天。
“经历过那么多次生死之战,他也没有死成,想不到他是这种死法。”赵中国对我们说。
我们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干活。我们的心里已经开始心照不宣地筹划和应付这场突如其来的葬礼。
赵中国也在沉思默想,觉得也要做些什么事情,但还没有想好。
荣冬天拉着自行车刚要出门去邀请做法事的响器班和向亲戚街坊报丧,收购青蛙的高州贩子来了。他像往常那样高声地叫喊:“荣冬天,有多少货呀?”
荣冬天怔了怔,无精打采地指了指枝头上挂着的青蛙。意思是说,没有多少。然后,沮丧地转头看了一眼堂屋里的荣耀。精明敏锐的高州贩子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顿时转为凝重哀伤。荣冬天说,你自己收拾一下,有多少算多少,台风来了……
高州贩子走进来,对着荣耀鞠了一躬,说了一声:“打扰了。”然后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青蛙皮。收拾完毕,随便称了一下,慷慨地说:“不到三十斤,我也按三十斤给你钱。”
荣冬天没有接高州贩子的钱,而是示意他给荣春天:“办事情,要花钱。”
荣春天接过高州贩子的钱,掂了掂,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街坊要我们办一个像样的葬礼,但我们没有钱。
赵中国从身上摸出几块钱,递给荣春天。荣春天说,我们不差你几块钱。赵中国说,我也只有这么多了。荣春天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荣秋天自告奋勇地对我们说,我去棺材铺找李独眼。
“让他打一副像样的棺材。”荣夏天说。
荣秋天犹豫了:“李独眼的棺材从不给欠款,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是实情。荣夏天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都是小钞,随便数了数,并不多,交给荣春天。
“本来我马上就要结婚了。”荣夏天说,“现在只能推迟了。即使不结婚,我也没有什么钱。”
荣秋天没工作,更没有钱。
现在作为理所当然的“家长”,荣春天很为难,对我们说,先不急,还是打一下预算吧。荣秋天坐下来,忽然想到:政府应该送口棺材吧?
荣春天说,不能等政府,政府能给什么呢?政府给的棺材像纸一样薄,风一吹就散架。
我咬咬牙,从箱子里取出五十元钱。这把他们吓了一跳。
“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笔钱?”荣春天质问我。
我说,这是我去长沙的盘缠。
荣夏天说,是不是银兽医的钱?
事已至此,我只能说,是。
“我们不要这种钱,丢人,用这种钱买来的棺材,荣耀也不愿意躺到里面去!”荣夏天刻薄地说。
显然,荣春天也同意荣夏天说的话,不愿意伸手来接我的钱。我只好把钱放回到自己的口袋。
“台风过后,我再找银兽医算账,妈的,一个狗东西!”荣夏天鄙夷地说。
我感觉受到了污辱,但这是我自作自受。我的左手在口袋里狠狠地把这五十元钞票撕碎了,搓成一只纸球。
傍晚的时候,何老瘪又来到了我家。先是到荣耀跟前长吁短叹了一番,才对赵中国说,你们当年打日本的时候……荣耀能活到昨天也不容易。赵中国不接他的话,坐在轮椅上僵直得像一个痴呆者。何老瘪忍不住对我们说,荣耀把你们几个弃婴捡回来拉扯大,一个男人干了三个女人才能干得完的活,比他当年打日本人要艰难得多,你们去打听打听,荣耀为了你们吃了多少苦,借过多少债,多少次挨家挨户借过粮——那不是借,分明是乞讨!他给你们吃干净的,自己吃的是垃圾……你们报答过他吗?孝敬过他吗?
荣春天低头不语。荣夏天脸上挂着不耐烦的表情。荣秋天倚在自己的房间门口,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似乎在琢磨他的下一封信。荣冬天正在调试他的自行车,自行车失而复得后他总觉得自行车跟过去不一样,却又查不出哪里出了问题。他的身上依然背着砍刀。
赵中国直了直身子,突然抬起头,大声地对我们吼:“你们是孝敬荣耀的时候了!你们都给我过来,给荣耀叩一个头。”
我们都看着荣春天。荣春天迟疑了一会,不情愿地走过去,瞪了一眼赵中国,然后对荣耀跪了下去。荣夏天、荣秋天也慢吞吞地走过去,我也只好走过去,都向着荣耀跪了下去,虽然略显敷衍,但总算叩了一个头。只有荣冬天装作没看见我们的举动,依然俯身调试他的自行车。
“荣冬天过来,给你养父叩一个。”何老瘪说。
“我要报丧去了。”荣冬天站起来慢悠悠地说,“还要请响器班——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怕我们不给钱,请不动他们。”
荣冬天说罢要拉起他的自行车离去。赵中国突然挣脱轮椅,掉到地上,然后迅速用双手举起轮椅,使出浑身气力往荣冬天身上砸过去。轮椅被砸到离荣冬天不到一米的地方,荣冬天本能躲闪过去,轮椅滑到了他的脚下,碰到了他的自行车。荣冬天有点蒙了,刚才的傲慢一下子不见了,变成了害怕、惊恐,身子打着哆嗦。
何老瘪也被赵中国的举动震到了。他当然理解不了赵中国为什么如此暴怒。赵中国在地上喘着粗气,对着荣冬天怒目而视,恨自己不能跑过去暴揍一顿荣冬天。何老瘪想扶起赵中国,但他一个人扶不起来,而且赵中国完全没有要坐起来的意思。
荣冬天见势不妙,拉着自行车夺门而去,仓皇间背上的砍刀掉下来,他也顾不上了。
我们站起来。风将蚊帐吹起。窗户发出啪啪的声响。树木开始摇摆。天阴暗下来。快要下雨了。
何老瘪从口袋里取出一沓钞票,看上去可真不少,说:“这是海葵托我交给你们的钱。她叮嘱你们给荣耀买一副好点的棺材。”
荣春天不太愿意接受这笔巨款。我也觉得奇怪,为了治病,孤家寡人海葵早已经一贫如洗,靠街坊接济。一个等死的人突然有了一笔巨款,让人生疑。
何老瘪说:“这本来是我积攒了一辈子的钱,现在变成了海葵的钱,她把她嘴里的金牙全部敲下来,还有先前磕掉的那两颗,都卖给我了,台风过后,我便给汪清换上,彻底根治折腾了她半辈子的牙病。”
荣春天还是不愿意接过何老瘪的钱。
“这是给荣耀的棺材钱。”何老瘪把钱往荣春天的手里塞。
荣春天躲闪开了,质问何老瘪:“我拿了她的钱,如果她死了怎么办?谁给她买一副好的棺材?”
何老瘪被问住了:“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我只是替她把钱转交给你们。”
“她不配一副好棺材!”赵中国说。他又胡言乱语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海葵是谁,“只有荣耀,他配得上十副好棺材!”
何老瘪要把钱塞给我,荣秋天却横抢了过去。
“好吧,我马上去找李独眼连夜做一副好棺材。”荣秋天说。
我从口袋里摸出昨天海葵给我的两颗金牙交给何老瘪。
“这样刚好够装一副好牙。”何老瘪说。
我不知道敲掉了满嘴金牙的海葵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像一个老妖怪?何老瘪示意我把赵中国的轮椅收拾起来。幸好没有散架。荣夏天和何老瘪把赵中国抱到轮椅上。
赵中国说,台风来了,我也得走了。
夜里,狂风大作,摧枯拉朽,像世界末日。雨也随之而来,像密集的箭一样。风把荣耀头顶的长明灯吹灭了一次又一次。我负责一次又一次把灯点亮,到后来,连火都打不着了,台风将灯都刮倒,不知滚到哪里去。蚊帐已经被刮到墙角里去。风要将荣耀身上的所有东西刮走,荣春天只好把盖在荣耀身上的被单绑在他的身上,这样,荣耀就“睡”得安稳了。而家里并不牢固的玻璃窗经不住台风的暴虐,厨房的窗户率先被打破,风将锅头都掀起来。雨水跟着缺口扑进来,把干柴浸湿了。然后是我房间的玻璃窗,本来就摇摇欲坠,台风几番扑打后,只剩下一副木框架了。雨水一下子将我的床和被子全淋湿了。我恳请荣夏天用门板顶住窗户,阻挡风雨。荣夏天将我房间的门板拆下来,好不容易堵住了窗户的缺口,把大部分风阻挡在外面,但雨水还是乘虚而入,用不了多久,我的房间便变成小池塘。这还不是我最担心的,最担心的是,堂屋没有门,风雨如入无人之境,用不了多久,荣耀将漂浮于水面之上。还有,没有荣耀,街道上那些不可靠的井盖、堵塞的下水道、涌浮的动物尸体、恶臭的垃圾……怎么办?
赵中国坐在轮椅上,守候在荣耀的身边,风雨交加中他竟然睡着了,头歪到一边,如雷的鼾声被风声压了下去。
去订制棺材的荣秋天早早便回来了。他说,李独眼掂了掂银两,答应做一副最好的楠木棺材。李独眼说一不二,但他的棺材铺在珍珠大道南端的芝麻坊,洪水一来,首先就会淹没它。这让荣秋天有些不放心,说,明天我得去盯紧李独眼。
快到半夜了,去邀请响器班和报丧的荣冬天还没有回来。报丧是不留客的,他应该天黑前就回来。荣春天有点着急,荣夏天自告奋勇,穿上雨衣要出门找荣冬天。荣春天拦住了他:“你去哪里找啊?风大雨大的,万一连你也回不来怎么办?家里还躺着一个人呢!”荣夏天确实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找荣冬天。
“这小子会不会被风连车带人都卷到河里去了?”荣夏天说。他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河水开始上涨了吧。新华书店的职工王木生年轻力壮,前年冒着台风暴雨回乡下看母亲,结果就是被台风刮走,头倒插在稻田里,风停雨歇后才被人发现,他们说他的身体都发芽了。
荣秋天发现自己的房间进水了,写好的信和空白信笺全被打湿了,变成了一沓纸浆。他很生气,自然也沮丧到了极点,呆坐在房间门口,任凭风吹雨打。
没有电,也点不了灯,黑麻麻的,家里只有一支手电筒,电池差不多耗尽,发出的光很微弱。荣春天轻易舍不得打开。荣春天和荣夏天嘴里不断发出声音,以免迎面相撞。他们搬来砖头和门板在荣耀的跟前垒起一堵墙,挡住了大部分的风雨。但他们的全身都湿透了,看上去也筋疲力尽。
“荣冬天怎么还不回来?”荣春天打开手电筒,照了照大门口。
荣夏天说,我还是去找一找吧。
荣夏天从荣春天手里要过手电筒,刚要出门,一阵风夹雨扫打过来,把他打得一个仰面朝天,跌倒在地上。手电筒滚到一旁。荣春天要去扶荣夏天,但他的假腿往外一滑,失去平衡,也倒在地上。他们两个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异口同声地咒骂这坏天气。
荣冬天半夜不归使得我们的心里都惴惴不安。甚至我能感受到躺在地上的荣耀也忧心如焚。赵中国从轮椅上直起身,像一家之主一样对我们说:“你们去找人,家里有我。”我们穿上雨衣,跟在荣春天的身后,一起出门去。
外头漆黑一团。荣春天的手电筒只发出微不足道的光。但这点光像大海上的灯塔一样,对我们也很重要。我们穿过南洋大街,到了百货大楼便拐弯,沿着珍珠大道往南走,那是去往洪村的方向。响器班就在洪村。经过供销社时,我听到了从郭梅屋子传来的风铃声,叮当叮当的金属声夹杂在风里,跟着风一起滚动、奔跑、横冲直撞,被风撕裂,响得杂乱无章,令人心烦。有零星灯火,有狗的狂吠,甚至有男女的争吵声。风把我们吹得寸步难行,雨迎面打在我们的身上,像被无数的石头袭击。四个人轮流着打趄趔,我和荣春天甚至滑倒了几次,他的假肢脱落了一次又一次,都是荣秋天为他重新固定。每次摔倒,荣夏天都把我像一只猫一样提起来。最后为了不被风吹倒,四个人互相搀扶着,并肩地走。荣夏天把我搀得紧紧的,生怕我再次滑倒,他把我的胳膊都抓痛了。荣春天嗓门大,但呼喊荣冬天的声音刚冲出喉咙便被风吹散、肢解、吞没。为了让我们的声音在台风中得以生存,我们有节奏地同时呼喊“荣冬天”。这是我们第一次同时发出同一个声音。我们都拼命地发出最大的声音。果然,我们的呼喊声像玻璃一样穿透台风,在雨的缝隙中穿行,传到了很远的地方。有人贸然打开窗户,探出头来问:“荣冬天怎么啦?是不是被风卷走了?”但还没有等我们作出回答,头便被台风打了回去。
过了下食堂的时候,荣夏天的一只拖鞋断成了两截,他索性将鞋扔掉了,赤着脚走路。我们转往观音巷,海葵家漆黑一片,没有人声。院子的木门被风吹开了。荣春天走过去,轻轻把门拉上,风又将它吹开。荣春天又将它拉上。风又将它吹开。反复几次,荣春天只好作罢。
“如果不是急于找荣冬天,我们真应该进去看看她。”荣春天说。
我在替海葵担心。真难想象,活生生敲掉几颗牙齿是什么感觉。
离开蛋镇,我们往洪村去。乡村小路更加漆黑。不断有树枝或树叶横打在我们的身上。道路被水漫过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黑暗深处走去。虽然雨水有些凉,但我的心里很热。自从有记忆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了我家是如此的团结和充满关爱,使得这个暴风骤雨之夜显得很特别。
我们在离洪村不到三里路的地方找到荣冬天。是我们首先听到他的哭喊声。他在一条河的中央,蹲在一棵树上。原来,他去洪村找响器班,扑了个空,响器班去了安平村做法事。荣冬天翻越菠萝岭,找到了响器班的人,请他明天晚上务必赶到我们家为荣耀做法事。响器班的人说,台风来了,法事无法做呀?荣冬天说,可以给你们双倍的钱。响器班的人说,不是钱的问题,台风把响器压制了,声音传不出去,鬼神只听得见风声……荣冬天跟他们磨了半天嘴皮,回来时天黑了,他单薄的身体在台风和骤雨中寸步难行,过了洪村,被一条小河拦住了回路。小河河水暴涨,变成了大河。急湍的河水把荣冬天阻隔在岸边。他推着自行车沿着河岸走,希望能找到一条桥。但所有的桥都被冲跨了。在空无一人的原野中,荣冬天感到了恐惧。幸好,他终于找到了一条独木桥,或者说那根本就不算是桥,只是一根木头横在河上,河水无法将它冲走。荣冬天扛着自行车过桥,到了桥中心,一阵风打过来,他失去了平衡,连人带车掉到了河里,他本可以抓住桥木爬起来,但他拼命去抓在河里奔跑的自行车。河水将他一下子冲到了两三里外,一棵树救了他。自行车不见了,不知道被河水冲到了哪里。他爬到树上,看着凶猛的河水不敢下来。
开始的时候,荣冬天并不敢张嘴呼救,怕把小莫招来。他自己明白,小莫恨他的程度远远超过卢大耳。他看到卢大耳被砸死的惨状,令人不寒而栗。但随着河水的不断上涨,河水冲击力的增大,他害怕了,终于张嘴呼救。
荣冬天在树上呆了几个钟头了。他的呼救声在台风中被吹散、稀释,但奇迹般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荣春天的耳朵最不灵敏,听力不好,却是他首先听到了荣冬天的呼救声。看到我们,荣冬天哭得更悲伤更绝望。荣夏天水性好,脱了衣服便扑到了河里。我们合力把荣冬天拉上岸。
我们在午夜里顶着狂风暴雨回到了家。一切都顺利得令人生疑。然而,想不到的是,进门的时候,荣夏天一脚踩中一只企图越过门槛进屋避难的巨大的蟾蜍,又或许是一只青蛙,脚底一滑,重重地摔到了门边的一堆乱石上,把左胳膊摔坏了,也许是脱臼,也许是断了骨头。他从水里挣扎着爬起来,坐在门槛上,坐在黑暗里,痛得嗷嗷大喊,大骂蟾蜍或青蛙,骂声比风声还大。荣冬天觉得自己有责任,表示来年不再宰杀青蛙了。青蛙乘着台风来寻仇,这是每年都发生的事情,只是方式不一样,不足为奇。荣耀还活着的时候曾经警告过荣冬天:“青蛙,千千万万只青蛙迟早会将你一口一口吃掉!”荣冬天有时候害怕,有时候不害怕。
荣春天要送荣夏天去医院,被拒绝了。
“现在不要把钱花在我身上。一分钱也不要往我身上花!”荣夏天气呼呼地说,但态度极其认真。
在微弱的手电筒光中,我帮他包扎了皮外伤。当兵之前,荣春天跟接骨师曾永生学过一些接骨的技巧,在战场上也曾经给战友接过骨。他让荣夏天坐在椅子上,转过身去,然后抓着荣夏天的左胳膊猛然一拉……一阵风雨打过来,把荣夏天的一声惨叫裹挟而去。随之而去的还有从收购站那边传来的悲鸣一般的犬吠。我更加担心琪琪,它躲到了哪儿?它会被淹死吗?
然而,这一夜,荣耀才是最孤独的。他孤独无助的样子使我想哭。
天亮了。风雨更大了。风怒号着,夹杂着刀戟枪剑,像排山倒海,仿佛要将我家的房子连根拨起。往外看去,草木东倒西歪,一片狼籍。蛋河的水漫过河堤和两岸,快爬到我的窗外了。蛋河迅速膨胀成汪洋大海。混浊、汹涌的河水夹杂着垃圾和树枝、木头、草团及来历不明的衣物、鞋子。青蛙、蟾蜍、小草蛇、水鼠等小动物涌进了我的院子,寻找避身之所。两只怀孕状的青蛙还跳到了荣耀的胸脯上,警觉地昂起头。院子里的梨树、芒果树、鱼尾葵、鸭脚木以及荣耀种的葫芦、木瓜、鸡蛋果横七竖八,一败涂地。房间有积水了,荣秋天的鞋子像鱼一样漂游,风将窗户拍打得啪啪地响,但他依然“睡”得很香。镇上有人冒着风雨来我家出谋划策,但大多是七嘴八舌,毫无用处,说完便走。
郭梅抱着她的儿子一头闯进来,脱下捉襟见肘的雨衣,浑身湿透,她的儿子也许感觉到了死亡的气味,哇哇大哭。郭梅远远地瞧了一眼荣耀,便往荣秋天那边靠过去。
“这该死的台风!把邮电所掀翻了。我们的信都寄不出去了。”郭梅说。
荣秋天说,邮电所怎么可能被掀翻呢?
郭梅说,我说的是邮电所送信件的车,翻在水沟边了,四脚朝天,像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邮政车翻了,跟邮电所翻了有什么区别!
说完,郭梅便转身离去。仿佛她来一趟只是为了告诉荣秋天这些信息。不过,她出门时告诉了我另一个消息:“汽车站被淹了,开往县城的班车全被泡在水里。”
“荣耀一死,所有的下水道都堵塞了,蛋镇变成了海洋。谁也别想着逃出去!”郭梅撂下的一句狠话,竟让我死心塌地,暂且搁置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银兽医穿着肥大的黑色雨衣和长统防水鞋,踏进我家的门槛时抬头便看到荣耀僵直地躺在地上,像一个威严的长辈责怪荣春天没有想办法阻挡风雨,让荣耀全身湿透,脸上流着水,头发湿漉漉的。丢失了自行车,荣冬天坐在墙角里唉声叹气,要不是荣夏天喝止,他还想着去洪村的河里打捞他的自行车。
“自行车在河里,比一条鱼还难捞。现在可能跑到南海去了。”荣夏天说。他说得一点也不夸张。
荣夏天的脖子上多了一条布条,吊着他的左胳膊。他昂然地站在荣耀的跟前,对银兽医怒目而视,似乎想上前去揍他。但当银兽医掏出三十块钱塞到荣春天的手里叮嘱他要为荣耀办一个像样的葬礼时,荣夏天便悻悻作罢。银兽医让我很恶心,也让我瞬间充满了耻辱感,我甚至要掏出那五十块钱扔给他。他走近我,解开雨衣,从怀里掏出一只母猫和七只小猫。我认出了琪琪,让我瞬间充满了惊喜。
“它在兽医站的三楼的楼梯角里生下了七只小猫。”银兽医把它们全交到了我的手上。
琪琪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愧疚和慈爱。七只小猫毛茸茸的散发着奶味,争先恐后地往我怀里挤,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台风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我喜极而泣,转身把它们安放在一个精致的竹篮里,藏到一个风雨够不着的墙角里,让它们享受着暴风雨世界里的安宁和甜蜜。
银兽医走的时候,又大声地嚷道:“荣耀一辈子拉扯大你们五个不容易,你们要团结协作,给他办一个像样的葬礼。明天出殡,我要来,我估计,全镇还活着的人都会来。你们不能在全镇的人面前丢脸——丢荣耀的脸。至少,你们应该买一副像样的棺材!”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壮观的画面:狂风暴雨中,幡旗猎猎,响器哀鸣,我们扶棺走在去蘑菇岭的路上,送葬的队伍从我家一直往肉行、电影院、芒果大街延伸,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们风吹不倒,雨打不歪,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挪。雨打棺材发出啪啪的巨响,棺材是一口上好的棺材,即使是十二级台风和更猛烈的雨,它也毫发无损,凡见过这副棺材的人都对它啧啧称赞。响器班拼命吹唱,比平时努力十倍,硬是把响器的声音从风雨声中突围出去,送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即便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我们和队伍最后的一个人都能听到……
听说荣耀死了,裁缝印白连夜赶做了一套崭新的黑色中山装亲自送上门来,让荣春天给荣耀换上去。这套衣服面料好,做工讲究,居然也正好合身。这是荣耀一辈子穿得最体面的一次。
台风一来,李前进便无法入眠。他给荣耀写了一篇悼文,还写了一条长幅:荣耀同志永垂不朽!但长幅上的字迹渗了水,模糊难辨。他要钉到墙上,但台风一次又一次将它扯下来。
“你们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为荣耀办一次像样的葬礼。”李前进对台风的不合作无奈,最后生气地把横幅搓成一团,塞进墙缝里。而他掏出口袋里的悼文一看,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变成了一团湿漉漉的纸浆。李前进沮丧而愤愤不平地说:“如果没有台风,我们都会活得好好的。你们说是不是?”
赵中国一早就叫嚷着要红色的布和针线。我们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还不到晌午,他竟然制作出一面像样的国旗,要荣春天盖到荣耀的脸胸口。荣春天犹豫不决:“能吗?”
赵中国说:“怎么不能!他是为国流过血的人。将来,你也配得上一面国旗。”
荣春天还是有点忐忑,不敢给荣耀盖上。赵中国命令荣秋天给他盖上。荣秋天把国旗盖到了荣耀的身上,但风将它掀起,吹卷成一团。荣秋天找来一根绳子将它绑上,让国旗变成荣耀身体的一部分,看上去,荣耀几乎完全被国旗覆盖,他的身体闪闪发亮,枯瘦的面容似乎重新焕发神采,往事和神态都鲜活起来,变得无比尊贵和肃穆。我甚至会以为,台风会将他缓缓升起,转到屋子之外,漂移至空中,慢慢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也许我们都把主要注意力放在台风上了,没有觉察到身边一些东西在诡异地消失,或发生了令人沮丧的变化。比如,悬挂在我房间屋梁上的行李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后来在荣耀房间的屋梁上找到了,但箱子里面装满了水;挂在荣秋天房间墙上的猴头骨凭空消失了;荣春天试验汽水的设备和原料被风刮得七零八落,他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荣夏天精心布置的准备迎娶的房间一片狼籍,连床架都散落了,红色的蚊帐被掀到了墙角;荣冬天放在门角的大砍刀无缘无故断成了三截。荣冬天的目光穿越雨幕看到围墙外一张模糊的面孔,说是小莫——莫振东,从他惶惶不安的神态看,不像是说谎,而我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除了雨水什么也没有。晌午时分,荣秋天首先意识到一直守在荣耀身边的赵中国突然消失了。我们找遍了院子,还有周边的水沟、垃圾堆和树丛,都不见赵中国。只有那副轮椅歪倒在墙角里,散了架。荣秋天和荣夏天跑到了菜市场和电影院,沿着芒果大街找了一遍,也没有发现赵中国的踪迹。
荣春天说,不用找了,他随台风和洪水离开了,跟他来的方式一样,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是神——但他应该跟我们告别。
我注意到了,镇电影院早早贴出了海报,晚上要放一场免费电影,以此悼念荣耀。而放映的影片竟然是《伊豆的舞女》。荣耀从没有看过一场电影。生前他对电影毫无兴趣,但愿死后有所改变。海报贴在玻璃窗里面,经得起台风和雨水的吹打。尽管风雨交加,但依然有穿着雨衣的人把脸凑上去看海报,看到放电影的消息,脸上依然绽放着明亮的笑意。在肉行那边,就有一个人蜷缩在肉台下面,眼盯着电影院这边。雨雾中我看不清楚,那神态,俨然小莫,但我不相信他有那么大的勇气。即使是这种坏天气,一向敬业的宋长江也会马不停蹄地寻找凶手。我没有走近他。我不必要让他看到我的忧伤。
要办一个像样的葬礼,我们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比如,搭一个宏大而牢固的灵棚,高高挂起一面写满经文的幡旗;要采购很多的鸡、鸭、鱼和猪肉以及腐竹、木耳、豆腐、面粉、烧酒……准备镇上数百人的饭菜,到了晚上和明早,他们会冒着狂风骤雨拖儿携女来到我们家,若无其事又心安理得地吃上两顿。他们会挑剔饭菜,会责怪厨师,甚至指桑骂槐,表达对我们的不满。菜市场已经歇业,所有的商店都闭门谢客,我们得一一去敲开他们的门。我们还要为筹集更多的钱发愁。但荣秋天似乎并不着急,躲到了荣耀的房间,又开始写信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中央军委写信。”荣秋天说,“我要替荣耀申诉。”
荣耀的房间风雨进不去,倒是一个适合写信的地方。但我不明白,荣秋天要替荣耀申诉是什么意思。关键是,邮政车都被台风掀翻了,什么时候才能把信寄出去?
响器班冒着狂风骤雨骂骂咧咧地赶到。他们乱哄哄的,一边抱怨这鬼天气,一边责怪荣耀死得不是时候。但他们很专业,纷纷从怀里取出响器检查和擦拭。荣冬天对他们有求必应,献尽殷勤。
响器班刚找到足够宽阔的地方坐下准备他们的法事,何老瘪的老婆汪清气冲冲地跑到我家里来。进门的时候,我们认不出是谁,因为她用雨衣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她慌不择言地喊:“荣耀,荣耀,海葵的金牙是假的,你得把钱还给何老瘪!”
她把雨衣摘下来,露出乱蓬蓬的头发和满是雨水的脸。当她意识到荣耀已经不能开口说话时,才改口叫:“荣春天,海葵的金牙是假的,我的钱可是真的。我把假金牙还给你们。你把钱还给我们。”
汪清从口袋里掏出几颗金色的牙齿,一把塞到荣春天的手上。荣春天措手不及,犹豫之间,金牙从他的手里散落。这些金牙果然没有闪光,颜色暗淡,毫无光泽。
汪清说:“今天一早我让董牙医给我安装金牙,他告诉我这些金牙全是假的,有两颗竟然还是狗的牙齿。”
董牙医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这次台风前他刚刚在兽医站旁边开设牙科诊所,我相信他对蛋镇一无所知。当然我们对他也一无所知。
荣春天说:“你相信姓董的?”
汪清说:“他在部队里当过军医,会说假话吗?”
荣春天弯身去拾起那些快要被风吹跑的假牙,把它们捏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摇了摇头,无奈地苦笑。
“牙医金达成骗了海葵一辈子。我们都以为他的老子从南洋带回的是真的金牙,谁知道人心比台风还邪恶,呸!”汪清用手捂住左腮帮,装出一副牙痛病又发作了的样子。
荣春天说:“这事情跟我们没有关系……钱,已经全交给李独眼了。眼下,我们确实需要一口棺材。”
汪清说:“那是你们的事情,我只认钱,我自己的钱烧成灰也认得,你们不认账,我找李独眼去。”
汪清怒气冲冲,一头钻进台风里,走了。
我们不会怀疑她径直前往李独眼棺材铺。如果李独眼连夜赶活的话,棺材也应该快做好了。
“放心,我们会办成一个像样的葬礼。”荣春天挤出罕见的笑意并以长兄应有的沉着和自信对我们说。
但他说的话毫无力气,像肥皂泡,刚说出口便被风吹散了。
朱山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