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预警期(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台风
  • 发布时间:2016-05-09 17:30

  面对质问,小莫坚定地说:“自行车是我偷的,我的自行车被洪水冲走了,卖冰棍,需要一辆自行车。”

  卢大耳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说:“这个小子过去偷听电影,现在终于偷单车了——我说得没错吧,将来他还会奸淫掳掠、杀人越货,对这种人,心慈手软不得。”

  荣冬天打累了,打得有些心虚了,不时有围观的人对小莫踢上一脚,以此表达他们的正气和憎恨。

  “从此蛋镇再也不会有人吃你这个小偷的冰棍了!”他们竟然往小莫身上吐口水。

  荣冬天一遍又一遍仔细检查了他的自行车,没有发现什么损伤,松了一口气,对小莫恶狠狠地说:“如果我的车被你伤了一根汗毛,我会把你当作一只青蛙,剥了你的皮剁了你的肉!”

  小莫遍体鳞伤,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像死掉了一样。他的裤子又开裂了,从裤裆一直裂至裤脚。依稀能看到他裤裆里的隐私。荣冬天意识到下手太重,可能有危险,赶紧骑走自己的自行车离开了。围观的人害怕惹上麻烦,啧啧几下,一哄而散了。

  地上很热。小莫会像鱼一样被煎熟的。我走过去拉了一把他。他艰难地坐起来。嘴脸上都是血。我拿纸给他擦。他没有抬眼看我一眼,便一把将我的手打掉。我既委屈又害羞。

  卢大耳走过来,弯下腰看了看小莫,欲言又止。小莫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两只棉花球,将自己的耳朵塞上,又把自己变成了聋子。

  小莫在地上坐了很久才积攒够站起来的力气。他怎么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想问他,事情为什么是这样?他的黑脸哥哥呢?但他还没等到我开口,便气呼呼走了。他的裤子破得不成样子,左裤腿从下一直开裂至裤裆。但他很自信,昂首挺胸,一拐一瘸的往邮电所、汽车站方向走去。

  这个夏天剩下的日子,我再也没有见过小莫。没有了小莫和冰棍,我像丢了魂魄,经常在电影院门前游荡,不再关心电影院里放什么影片。一晃半年过去了,不知道小莫是否攒足了银两,去了一趟省城。

  今年春节后的一个下午,天气还很寒冷,电影院竟然又放映《伊豆的舞女》。是镇上万元户唐芳为了庆祝她当选县人大代表赞助放映,不收门票。尽管此片被反复放映,蛋镇的人早已经厌烦,但人们还是一边骂娘一边走进电影院。因为是免费观看电影,卢大耳像失去权力的将军,落寞地站在门口,被人故意碰撞,还有人嘲讽地拿出钞票:“收钱吗?”卢大耳尴尬地笑,说这次不收。

  电影即将放映的前几分钟,我正准备跨进电影院,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远远地站在对面的肉行里往电影院这边眺望。我认出来了,他是小莫。

  我想走过去,告诉他,今天的电影免费。但他主动走了过来。

  他已经不是卖冰棍的小莫了。污头垢面,乱发及肩,衣服又破又脏,脚上穿的是半截子拖鞋。走路的时候双手插在裤子里,寒风将他削得越发单薄。他走到卢大耳跟前,点头哈腰,嘻皮笑脸,极尽献媚之事。

  “我想听电影。”小莫搓着手掌乞求卢大耳。

  卢大耳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一副威严。他并没有立即答复小莫。

  “听说你去了一趟省城,学会制作电影了,还来这里干什么?”

  小莫弯着腰,低着头,嚅嚅地说:“没有那回事。”

  卢大耳说:“那你干什么去了?”

  小莫说:“什么也没干,在等台风。从此以后,我就天天在这里等台风来……”

  卢大耳绷着脸,对小莫挥挥手说:“滚到一边去,用棉花把耳朵塞上!”

  小莫死皮赖脸乞求:“就只听这一回,一回……”

  卢大耳断然道:“不成!半回也不成。偷,偷一回,就是偷一辈子!”

  小莫绝望而沮丧,整个人一下子便要萎缩成一团了。

  “把耳朵塞上!”卢大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邦邦的草纸猛送到小莫的手里,“下次,我得用混凝土把你的耳朵永远堵上。像你这种人,要耳朵有什么用!”

  小莫把草纸分成两半,搓成两个纸团,硬往自己的耳朵里塞。塞好了,向卢大耳示意自己什么也听不到了,卢大耳满意地指了指转角处:“到那里待去。”

  那里正是小莫过去卖冰棍的地方。小莫笑嘻嘻地走过去,坐在屋檐下,背靠墙壁,终于可以蜷缩着,像一个走遍了人间的流浪汉,惬意地享受温暖的阳光,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电影开始了。扩音器里传来熟悉的片头曲。川岛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即将遇上薰子。我不会错过这一幕,快步走进电影院。

  临死的海葵

  我早就知道海葵快要死了的。她住在观音巷王氏银饰店斜对面。银饰店老师傅老王死后,他的儿子整天游手好闲,或忙于跟肉行的屠夫赌博,银饰店便很少开门。观音巷出奇地冷清。如果不是为了走捷径前往电影院,很少有人走那条垃圾满地的小巷。那天我经过她的门口。她在幽暗的屋子里叫了我一声。她的声音干瘪瘪的,没有一点弹性,也没有一点水分。我本想不搭理她。因为每一个经过观音巷的人,都能听到她的叫唤。当你驻足等待她有什么要紧的要问,她却什么事也没有。她希望别人进去,告诉她这几天镇上又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比如说,谁死了?去年收购站命案有新的线索没有……但没有人愿意进门去,倒不是因为蛋镇除了一年一度的风暴不可能再有惊天动地的事情,而是因为她屋子里的味道太难闻,像恶臭的死老鼠。我确信,那味道是她肥胖的身体发出来的。那是人之将死的味道。

  我不愿意靠近她的门口。她还没有病倒之前,我经常有意无意地去看看她。因为琪琪是她送给我的。

  “我的关节突然争先恐后痛起来了,是不是风暴又要来了呀?”她说。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除了荣耀,谁也说不准风暴什么时候来。

  “我有东西要给你。”她说。

  我将信将疑。她能给我什么?会不会像上一次那样给我一只锈迹斑斑的大清朝时期女人的铁发夹?或者是时代不明、索然无味的南洋小玩意?

  “你想要的东西。”她又补充了一句,以此诱骗我多停留哪怕一分钟。

  我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抬脚往她家走去。她家的门槛也是大清时期留下的,似乎高到膝盖了。门框到处都是蛛网,但很结实。通往她家深处的石板要比小巷的石板光滑、整齐,而且古老得多。天井爬满了青藤,阳光从细小的天窗直射下来,明亮得耀眼。但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幽暗、阴森,隐藏大大小小的鬼魂。院子很小,很安静。青砖黑瓦,木雕泥塑,破落得像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她躺在天井的另一头,不在屋子里,在走廊边上。一张宽大的木床,刚好容得下她庞大的身躯。她几乎没有穿衣服,只包裹着一张黑蚊帐。黑白相间的头发从床上一直下垂至阴凉的地上,往四下蔓延,像野草,吮吸着地气,蓬勃生长,仿佛是趁她苟延残喘之际争相逃离。

  她就是著名的狗肉西施海葵。她的工作就是杀狗、卖狗肉。即便是年轻的时候也是。我看到的是病入膏肓的狗肉西施,而从不曾见过她年轻时的美貌和曼妙的身材。而正是这个女人,从我三岁开始,就一直乞求荣耀把我送给她抚养,让我成为她的女儿。为了达到目的,她先是许诺把嘴里的五颗金牙敲下来赠予荣耀,金牙医死后,她更加求女心切,死缠烂打,甚至开出了陪荣耀睡觉的条件。但都被荣耀拒绝了。她肯定恨死荣耀,同时,对我也爱恨不明。除了送我一只猫,我从没得到海葵什么好处。她像金牙医一样抠门。

  海葵不仅杀狗,也杀猫。我的猫——琪琪就是从她的手里要回来的。我每天去学校都要经过肉行。那天,我从肉行前经过,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但抬头张望,肉行里冷冷清清的,根本没有人在意我,我要离开的时候,又听到了有人呼叫我的名字。我奇怪地瞧了瞧。还是没有人抬眼看我。又叫了一声。我仔细一听,声音是从一只窄小的笼子里传来的。里面有一只灰色毛皮的猫。它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我俯下身去。它对着我动动了嘴唇,伸出小舌头要舔我。

  “是你在叫我吗?”我问。

  它立即恭敬地站立起来,像回答问题的小学生。

  “它都叫你一整天了!”原先趴在肉台上睡觉的海葵突然说话了。她的脸上油光发亮,隔着那么远我还能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和因为肥胖散发出来的热气。

  我不知道海葵想说什么。我对她抱着警惕。

  “今天一早我就想把它宰了。不宰它也快死了。”海葵说它是一只病猫。虽然是病猫,但它的肉也可以吃。病狗、疯狗的肉摆到桌面上,一样让人垂涎三尺。谁能保证肉行里的猪肉,尤其是从高州来的肥猪肉每块都是好肉?

  我拿出身上仅有的五元钱——荣耀给我的学费,我要买下这只猫。镇上很少有人吃猫肉,但隔三差五总会有高州贩子把猫买走,然后再卖到广州城。那里的人愚不可及,把猫当成虎,硬生生地把猫肉做出虎肉的味道来。但近来鲜有高州贩子光临,这只猫看上去奄奄一息,等不到高州贩子到来的那一天了。海葵没有收我的钱,把猫送给我了。尽管它叫得含混不清,但能听得出来,它确实在叫我的名字。

  它是一只“猫精”,我不敢杀它,也没有人敢吃它的肉。海葵说。我听说过任何动物都是可以成“精”(妖)的,成了“精”的动物具备了鬼神之灵,比如狐仙。在我们这里,“精”和“妖”是一回事。但成“精”的动物都老态龙钟,正所谓久活不死即成“精”。人活到百岁也能成精。听说在乾隆年间,蛋镇芝麻坊陆家巷曾经有一个老太太活到了一百三十六岁,最后变成了“人精”。临走前,她坐在床上,对一大屋子的子孙说,我要走了。众目睽睽之下,她竟忽然便不见了。此事在《蛋镇志》上有记载。这只猫看上去还很稚嫩,哪里像“妖”呢?我才不相信海葵的胡言,把猫抱了过来。

  有了琪琪,我从此便辍学照顾它。荣耀好长时间才发现我不上学了。但他什么也不说,他从不管我。我把琪琪送到银兽医那里给它看病。银兽医给它喂了几次药片,琪琪的病便奇迹般地慢慢好了。这让我对银兽医刮目相看,也心怀好感。我整天跟琪琪在一起。即使夜里在镇上游荡的时候,琪琪也陪着我,听我说话,和我一起消遣漫长而孤寡的时光。

  然而,把猫送给我后的第三天,海葵便被放倒了。那一天,她已经将一只老掉牙的狗吊在肉行边的电线杆上,正要用棍棒敲打狗头时,却被狗的后腿狠狠地蹬了一下,倒地不起。命是被抢救回来了,但从此不能再杀狗,只能在家里躺着。事后银兽医去看那条仍然挂在电线杆的狗,啧啧称奇,说那条狗起码活了三十年,相当于人活到了两百一十岁。有人赶紧把它从电线杆上放下来,把它放生了。又有人认出来,它很像是五年前咬伤女主人使她死于狂犬病并从海葵手里逃脱的那条狗。它会摇身一变,说不定它能变成一个漂亮的女人迷惑男人。它就是传说中的“狗妖”,成妖了,不能杀,让它自己升天去。

  尽管几乎无法动弹,海葵依然能吃。每天荣耀将十只面包送到她的跟前。尽管吃不饱,但她的肉仍然在长,像被不断充气的汽球。据见多识广的银兽医说,她患了肥胖症,是急速肥胖那种,像一头喂催肥激素的猪。银兽医早已经对海葵不再有念想,甚至幸灾乐祸,到处诋毁海葵。海葵没有放弃求医问药,请荣耀帮她找医生。荣耀从来不拒绝蛋镇女人的请求,那些喜欢讨便宜的女人经常吩咐荣耀做这做那,荣耀二话不说,马上就办。听说是因为在我们最饥饿的时候,是镇上的女人从嘴里省下一口饭凑给我们,甚至她们还给我们喂过奶。我不知道海葵是否给过荣耀什么恩惠,反正他在想方设法给海葵请来各色各样的医生。那些来历不明却吹嘘包治百病的江湖郎中,给海葵开了一些奇方,把她的身子弄得更虚弱。

  有一天,一个自称经常出入中南海的气功大师“误闯”蛋镇。此人五短身材,长发及肩,胡子拉碴,一嘴黑牙,穿着宽垮垮的白大褂,盘坐在电影院门口的地上发功。正好百余米外的禽畜行里一个老太太摔倒了,他马上跑过去不断地道歉,说她是被他的气功误伤。气功误伤行人,只是小菜一碟,不算什么,隔山打死牛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他说他的师傅曾在海边发功引发海啸,波浪冲天,掀翻了七七四十九艘美国军舰。他从北京来,行走了两千多公里,一路不断发功,累了。“我的修为还比不上我的师傅,等我恢复了元气,功力达到顶峰,我发功只能引发一场七级的台风,但实话实说,要引发八级台风,在下就无能为力了。”人们将信将疑。“当然,气功师不会随便做这些破坏自然规律、制造天灾人祸的缺德事。我们只做善事,用气功治病,造福人类。”气功大师说,“我和我师傅曾经运用气功使上千个人死而复生,有名有姓有地址,你们可以随便查。使人死而复生虽然破坏了生死规律,但我们必须去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很多人开始相信气功大师的话,即便不是全信,也不怀疑他是一个厉害角色。

  “如果不是江青的阻挠,错过了最佳时机,我们能把毛主席救活。”气功大师说,“是江青耽误了我们挽救毛主席!”

  他的口气里散发着鱼肝油的气味。

  打铁匠高大富的儿子、咸鱼爱好者高小球对气功大师顶礼膜拜,他扔掉手里打铁的铁锤,提着一袋咸鱼要追随他。气功大师称坚决不在蛋镇收徒,因为蛋镇充满了“障气”,这里的人“孽障”太重,无论如何修炼也无法通达彼境。我们不懂什么叫“孽障”,心里有忧虑。气功大师解释说,也没有什么,就是被台风洪水伤害太重了。银兽医似乎相信气功,想到了海葵,请气功大师在海葵身上一试。荣耀对气功大师嗤之以鼻,说他是江湖骗子。银兽医提醒荣耀不要冒犯气功大师,世界上有很多奇妙的东西,你荣耀能知道多少?荣耀说,如果气功能引发七级台风,美国还存在吗?气功大师压低嗓门对荣耀说,不怕跟你说,每年袭击美国的龙卷风,就是我们气功师团结一致,联合发功形成的,就是要让美国尝尝中国人的厉害——当然,这是国家机密,我不应该泄露,你们也不要说出去……荣耀故作惊喜:“啊呀……原来如此。”

  “我能让瘫痪十年的病人重新站起来。”气功大师说,但要收钱。

  荣耀说,如果你真能使海葵重新站起来,我给你一万元!

  气功大师眼睛发亮:“你有一万元?”

  荣耀支吾其词:“当然……如果没有,你可以把我搞瘫痪。”

  众人起哄。气功大师以为他们是在嘲笑他。为了证实自己,气功大师随荣耀来到了海葵跟前,把闲杂人等拒之门外,盘腿坐在地上发功,折腾了半天,海葵依然没能站起来。气功大师不断向海葵靠近,最后把双手放到了海葵的肚皮上、胸脯上,使劲地“发功”。外头的人感觉到有风,有人感觉到肚子发热,以为是气功大师发功所致,不禁欣喜。然而,海葵没有一点特别反应。气功大师大汗淋漓,有些气馁,但他找出了失败的原因:此妇所患的不是病,是中了妖邪——你们蛋镇的人都中了妖邪。气功大师发誓:“现在我气息衰弱,有功发不出来。你们等我回来,下一次,我一定给你们解除孽障之害。”

  荣耀鄙夷地说,我口袋的一万元差点就输没了。

  其实,荣耀哪有一万元,他口袋里的钱永远不会超过五块。

  气功大师筋疲力尽。高小球挽留气功大师,花钱请他在芒果大酒店吃咸鱼、喝酒,下榻东风旅社,让他休息,明天再发功,把荣耀口袋里的一万元赢过来。气功大师说,明天肯定会有奇迹发生。然而,第二天没见了气功大师的踪影。东风旅社的服务员说,昨夜气功大师已经扬长而去,今天一早才发现他把房间的床单也卷走了。此后数月,我们翘首以盼,等待气功大师重返蛋镇,制造人间奇迹。但荣耀明白告诉我们,气功大师永远不会回来了。

  有人责怪荣耀是乘人之危,故意让气功大师出糗。也有人责怪他没有让气功大师出更多的洋相。里外不是人,这正是荣耀的常态。

  几个懂得驱魔的巫人包括长年在妈祖庙里念佛吃斋的老尼姑——范姑姑曾经给海葵做过法事,要祛除她身上的“妖伤”,却于事无补,她们说“狗妖”的魔力太高强了,根本无人可以破解。海葵一躺便再也起不来。我有些同情海葵。每次看到她的时候,我都在想,总有一天,她会将像汽球一样爆炸,血肉横飞。她还不到五十岁,却像一个年迈而无能为力的老妇。

  然而,我不明白荣耀为什么要对海葵那么好。他们从来就没有过绯闻,荣耀也从没有表露出喜欢海葵,海葵也从没有对荣耀表示过好感。荣耀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青睐被别人抛弃的东西,荣春天、荣夏天、荣秋天、荣冬天、我、赵中国,还有街头巷尾的垃圾……也只能这样解释了。

  我说过我对将死的人充满好奇。我想知道海葵临死前想什么,要说什么。

  “我死后,你可以搬到这里住。”海葵说,“我把这里的一切都送给你。”

  她膝下没有儿女。孤独的女人是最慷慨的。

  如果我不离开蛋镇,这里确实是最好的落脚处。比起破败不堪的旧锯木厂,这里安静、宽畅、自由,即使住十个人也显得绰绰有余,但破败寂寥,充满了阴森之气,即便在阳光明媚的午后,也让人觉得背脊冷飕飕的。

  我不需要。我说,我要去找母亲了。找到母亲,我就永远不回来了。我需要有母爱滋润的生活。

  海葵一脸不屑。我很不喜欢她死到临头仍摆出一副傲慢、孤僻和不屑的表情。而且只要她一开口说话,那五颗金牙便展露无遗。说实话,镶在她嘴里的金牙像其他女人脖子上的金项链一样高雅、大方,闪闪发光,看起来比没有镶金牙的女人更富贵。我羡慕她嘴里的金牙。我真希望有一天也把我平庸的牙齿换成金牙。

  “……可是,你从没见过母亲的模样。”海葵用手指抠了抠嘴里的金牙,不说话的时候她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似乎害怕一不小心就被我偷走。

  “我知道我妈的模样,她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说,“她穿得很漂亮,蓝色花格衬衣,黑色高跟鞋,还有白色的裙子,像邓丽君。”

  海葵让我进她的房子去打开一只堆积了一层厚厚尘埃的铁皮箱子,翻到最底层,有一张黑白照片。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用草帽遮住了胸脯,尽管照片已经褪色,脸部被蛀虫蚕食得面目模糊,但我一眼就认出她是我的“母亲”。

  “你怎么有我妈妈的照片?”

  “她不是你妈。”海葵说,“那是我年轻时候的照片。我想请你在我死后把它贴到墓碑上去,好让金牙医轻易找到我。”

  “死到临头了你怎么还要撒谎?我看得出来她明明就是我妈。”我说,“你哪有那么漂亮?你看你的样子……”

  海葵叹息一声。她一叹息,浮肿的脸更加难看,整个身躯都仿佛要在一声叹息中瓦解。

  “如果连你都欺骗我,蛋镇就没有一个人说真话了。”我擦拭着照片,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

  我仔细看看,照片确实像海葵。厚厚的嘴唇是她独特的标志。

  我将照片递到她的眼前,质问说,我哪里长得不像她?

  “你哪里都不像她!”海葵说。

  我的虚荣心又一次被一个将死的人击溃。她跟荣耀一样,故意不让我抬起头做人。

  “那时候,我没有病。”海葵的喘气声跟说话的声音几乎一样大,“我就是蛋镇的西施。”巨大的乳房往胸脯两侧滑落,像头发一样要从她的身体叛逃。我要这张照片。我给出了她无法拒绝的条件:今后我每天都要来看一趟她,以防死了也没人知道。

  “好吧,我承认,照片上的人就是你妈妈。”海葵假装妥协了,然后又自言自语道,“我也应该有一个女儿的。”

  我胜利了。终于得以为母亲拨乱反正。荣耀说我母亲是肮脏的精神病患者,被洪水淹死,堵塞了排水沟,这种恶毒的污蔑使我永远无法原谅荣耀,即使他把我养大一百次。我可以拿着这张照片让荣耀向我低头道歉,让镇上所有歧视过我的人心生悔意。沉冤得雪,我也能以昂然的姿态离开蛋镇了。

  我每天都盼望母亲来到蛋镇,当着众人的面将我领走,去一个每天都能喝上牛奶的地方,过上体面的生活。我现在的生活一点也不体面,被人嘲笑,被人愚弄,被人漠视,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如果我不主动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以为我早就已经不存在了。这些都可以忍受。没什么,只要能见到母亲,让我在他们面前死一万次我也愿意。

  然而,蛋镇并非一无是处。阳光充足,雨水充沛,一眼望去植被茂盛,郁郁葱葱,生机勃勃,连河水都清澈透明。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新鲜水果。汽水、啤酒、咖啡、戏班、脱衣舞、篮球队、牛仔裤、喇叭裤、避孕套、电卷发、黄色录像、卡拉OK、黑灯舞会、魔术表演……城市里有的蛋镇也都有了吧。

  我不能忍受的是,一年一度的风暴对我的摧残。从漫长的风暴预警期开始,我就提心吊胆,心烦意乱。我害怕风暴。它像魔鬼一样,从我看不见的地方来,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在这期间,它要将整个蛋镇掀开,又将整个蛋镇淹没。恐惧会笼罩三四天,甚至有五六天之久。那几天,我总要彻夜失眠,害怕暴风骤雨破窗而入将我奸污糅虐,洪水瞬间将房子漫没,第二天,我的尸体混杂在家禽的尸体中漂浮在街道上,仰面朝天,头发像水草散乱,肚皮被浸泡得像一只怀孕的青蛙,直到风停雨歇,烈日暴晒,苍蝇和尸蛆里应外合将我分食。我不愿意别人看到我身体腐臭的样子。有时候,在梦里,我会看到自己被水淹死的样子,横搁在街道的排水口处,堵塞了水的奔跑去向,无能为力,焦急、绝望、悲哀。

  风暴必然会来的,没有谁能抗拒。每经历一次风暴,说明我又长了一岁。每次风暴差不多都发生在夏天,或春夏之交。风暴预警的时候,我总要收拾东西准备逃离,到一个明净的世界。但不知道往哪里去。我从没有离开过蛋镇。海就近在咫尺,听说翻过几道山梁就能看到无边无际的蔚蓝色,但我不敢贸然离开一步,生怕陷入迷途。于是我等待母亲,从我看不见的地方来到蛋镇,在风暴到来之前带我远走高飞。风暴一来,我便躲在屋子里,瑟缩在角落里。风暴的怒吼像怪兽撕心裂肺的惨叫,一阵一阵地撞击着破旧得犹如断壁残垣的红砖瓦房。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噩梦便接踵而至,我的惊叫声被淹没在暴风雨中。这时候,我急切希望母亲破门而入,满身雨水,将我搂入怀里,以最安全的方式带我远走高飞。我脸朝着门,母亲应该早一点出现,我害怕的是,因为她晚到一分钟,风暴已经将我杀死。然而,每一次都令我失望。她没有来。我开始相信,她早已经彻底将我忘记。乃至,以为我早已经死了。蛋镇对她而言,已经不存在。

  因此,我决定去找她,质问她,甚至辱骂她,向她讨回我应该得到的一切。

  但荣耀总是告诉我,我的母亲只是一个从乡下流落至蛋镇的精神病人,肮脏得像一堆垃圾,生下我的第三天便被洪水淹死了。她的尸体从骑楼街的尽头一直往上食堂、观音巷、大油坊方向,沿着进士街一直往下食堂那边漂浮着,最后把下食堂站左侧的下水道口堵塞了大半天,致使洪水把下食堂的大厅淹没。呼喊荣耀的声音像一根烫手的接力棒从下食堂越过菠萝巷传到珍珠大街,往百货大楼转向国营照相馆、供销社,然后顺着芒果大街,向政府、电影院、肉行、禽畜行,一直传到了锯木厂,让荣耀去把下食堂左侧的下水道搞通。荣耀不明就里,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便往外冲,冒着八级风暴在洪水淹没的街道中奔跑。洪水淹到了他的肚脐,有时候他需要游泳前进。女尸的下半身子已经进了下水道,上半身竖立着卡在入口的夹缝中。荣耀把女尸体拨出来,背到下食堂背面的高地上,扔在那里,等待民政所和派出所的人来核查处置。荣耀正是在下食堂的柴房里发现了我。我被淹在水里,只有整个脸还露出水面。水位急速上升,如果再晚一点被发现,我就变成了一条鱼游走了。有人说我是在骑楼街进士府出生的,那个女人晚上就住在那座多年没有人住的进士府里。那里闹过鬼,有人看见过鬼在里面哭闹。疯女人不怕鬼。有人闻到了婴儿的哭声。开始以为是风暴初至的声音,但近听确实是婴儿的哭声。风暴带来洪水,进士府地势较低,疯女人抱着那婴儿逃生,估计是刚把婴儿安置好便被淹死了。或许她是回去取衣物或食物的途中被淹死的。荣耀把那个婴儿抱了回去。那个婴儿便是我,说我是在风暴预警期出生的,不应该害怕风暴和洪水。而我一直不相信他的话,我害怕风暴和洪水。荣耀给我“虚构”了一个卑微低贱的身份,我因此而恨他。我坚信我的母亲是一个来自大城市的女人,或许是一个知青,或许是一个流落民间的公主,或是地主的女儿,美丽、善良、慈爱、富有、高贵,有修养,像邓丽君,至少像刘晓庆,她只是迫于无奈暂时抛弃了我,让我受些苦,总有一天会将我接到灯火辉煌的城市里去。

  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荣耀的话。因而,我恨他们。而海葵是唯一的例外。她对我说过,你的母亲就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美丽、善良、高贵,像《伊豆的舞女》里的薰子。这是无论她多刻薄我都愿意往她那里走走的原因。

  “只是一张照片,凭一张照片你找不到她。她在世界上躲起来了,或者早已经挖一个坑把自己埋了。”海葵说。

  海葵已经很虚弱,几乎动弹不得,她的周围仿佛集结了蛋镇所有的苍蝇和蚊子。我没有追问照片的来历,不敢刺激她,生怕她马上死在我的面前,而且拿着它迅速逃离。

  但海葵拼尽最后一口气叫停了我,样子很生气。

  “你怀孕了!小婊子!”

  我呆住了,像站在风暴眼,身体一下子悬浮起来,等待着风将我甩到哪里。好一会,我才回过神来,惊惧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肚皮还是平的,很瘦,还饿,感觉空荡荡的。除了我自己,我身体里没有别人。

  “我闻到了孕妇的气味。”海葵道,“连刚刚怀孕的母狗我也能闻出来,你骗不了我。”

  我猛然惊醒,这几天我身体上的种种的莫名其妙的不适有了一个可怕的解释。我以为是感冒,以为是喝荣春天的实验汽水激怒了肠胃,以为是台风要来了心里紧张,还以为是急于离开蛋镇的焦虑引发了呕吐。除了这些,我想不到其他原因。

  海葵的话听起来像猜测,像无中生有,故意危言耸听,但谁敢否认一个老女人狐狸一样的嗅觉呢?我内心里异常恐慌,像被洪水突袭,冲垮了最后的防线。

  “谁干的?”海葵问。她嘲讽的语气让我受不了。

  我脑子里起了风暴,翻江倒海。

  “究竟是谁干的?谁做的歹事?”海葵厉声逼问。由于激动和暴怒,她的胸脯激烈起伏,乳房在抖动。看她那架势,好像是我的母亲。

  我压根就不打算告诉她。这是我的私事。

  “你竟然怀孕了?”海葵的手狠狠地擂着床板,一副痛心疾首、悲伤欲绝的样子。

  “你他妈的才怀孕了!”我受不了别人的教训,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海葵,心里理直气壮地想,你从没怀过孕,你知道怀孕是什么?怎么闻得出别人怀孕的气味?

  我将照片搓成一团,跑过去恶狠狠地砸到她的粪团一般的脸上:“去死吧!”

  金牙医和银兽医

  蛋镇有两个互相瞧不起的医生。一个是牙医金达成,另一个是兽医银来兴。金牙医说银兽医长相就像一只猕猴,一只猴子怎么给猫呀狗呀治病?银兽医说金牙医好牙坏牙都分不清楚,从来就没治好过一个病人,而且心太黑,假牙当作金牙卖。金牙医的父亲是南洋客,也是一个牙医,一辈子没攒下太多值钱的东西,临终前托人从南洋给金牙医捎回了一袋金牙。有人说有上百颗,也有人说只有几颗,金牙医从不争辩,也不澄清事实,有了金牙,他就开了蛋镇唯一一家牙医铺。银兽医说,那些从南洋捎带回来的金牙即使是货真价实,也是从死人嘴里敲下来的。虽然银兽医对金牙医的医术医德的讥讽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但金牙医豁达大度,愿意以半价的优惠把银兽医半黄半黑的四环素牙换成金牙。银兽医反唇相讥说,他愿意以半价的优惠矫正金牙医的歪脖子。金牙医小时候摔歪了脖子,从来没有纠正过,人长得有模有样的,就是脖子一直歪着。结果他们互不买账,后来金牙医被洪水淹死的时候,银兽医去看了他,并矫正了他的歪脖子,使得金牙医躺在地上的身子异常挺直,一点也看不出原来是歪脖子,倒让人觉得他生前是故意歪着脖子。

  金牙医和银兽医还是一辈子的情敌,年轻时都拼命追求杀狗的海葵。据镇上的人说过他们竞相向海葵献媚的故事,比如说,银兽医答应海葵等结婚第三天便带她去一趟北京,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他们爱到海枯石烂天老地荒。那时候,除了公社书记李木马,谁也没有去过北京。肉行的人都为银兽医的慷慨和诚意赞叹不已,供销社布行的正式工萧燕当即派媒人告诉银兽医,如果他肯带她去一趟北京,她也愿意嫁给他。后来嫁给了公社书记李木马作填房的萧燕也是蛋镇的美人,但银兽医讨厌她有一股狐味。

  “能去一趟北京,在蛋镇,我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银兽医说。

  海葵心动了,轻轻放下杀狗的刀,脸上的冷傲渐渐冰消瓦解,向银兽医索要存折。银兽医确实有一本存折,上面有一笔他的母亲和他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存款,足够两个人去一趟北京。然而,银兽医翻箱倒柜也找不着。他跟肉行的人说,他母亲还没死之前就把存折用塑料纸严严实实地密封藏在靠墙的第二只床脚下面,压得牢固,台风吹不走,洪水浸泡不湿,小偷也想不到,每三天银兽医总会钻进床底去瞧一瞧存折尚在否。就在三天前,存折仍在,旁边虽有老鼠活动的痕迹,但存折安然无恙。银兽医要证明给海葵看他有一笔存款,但竟然怎么突然不见了呢?银兽医怀疑是自己梦中把存折另藏他处了,把整个房子里里外外全翻遍了,也把他在兽医站的办公室折腾了一番,却找不到存折。他最后怀疑父亲把存折取走了。他的父亲是镇上有名的酒鬼,银兽医的母亲绝对不会让他知道藏匿存折的地方,银兽医更不会。关键是,这个酒鬼已经过早地患上老年痴呆症,连哪个部位才是吃饭的家伙都记不起了,怎么会去动银兽医的存折呢?银兽医恳求海葵多等几天,他正向信用社申请报失,补办一个新的存折。海葵同意了。但风暴突然便来了,带来一场始料不及的大洪水,将信用社淹没了……结果金牙医乘虚而入,用将来为海葵安装五颗金牙的承诺迅速击溃了看起来更年轻英俊的银兽医。

  “你们去一趟北京回来,毛主席能升你们的官发你们的财?跟没去过北京有什么区别?”金牙医和海葵推心置腹,“而安装了五颗金牙,你嘴里闪闪发光,你就是蛋镇最显摆的人!直到你死后,捡拾遗骨的人都会因为你的嘴里有五颗金牙而感叹你的尊贵,你的后人也会敬重你。人活在世上,就是要尊贵和敬重。”

  海葵心动了,轻轻放下杀狗的刀,脸上的冷傲渐渐冰消瓦解,向金牙医索要五颗金牙。金牙医胸有成竹,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只银光闪闪的锡纸做的袋子,在海葵的眼前慢慢地一层一层地打开。最后,五颗金牙在阳光下放出夺目的光华,把整个肉行都辉映得金碧辉煌。

  金牙医和海葵都迫不及待。海葵恨不能马上安装金牙,第二天一早便以尊贵的形象示人。而金牙医捏着海葵的手,歪着脖子看她,恨不能立即睡了她。海葵说,别急,你什么时候给我装上了金牙,就什么时候可以睡我。金牙医说,医书上说了,金子是异物,处女断不可安装金牙。处女海葵和歪脖子金牙医最终达成了协议。在洪水期,两个人睡到了一起。据镇上的人说,海葵做爱时发出的惨叫声和淫叫声比七级台风的风声还大,惊涛骇浪,摧枯拉朽。风带着她的淫叫声离开蛋镇,坐火车,乘飞机,搭轮船,周游列国。他们甚至说,连冰天雪地、戴着耳套的西伯利亚人以及南极的企鹅都听到了。

  而诡异的是,台风一走,洪水一退,银兽医竟然发现了失踪了的存折,就在老地方,靠墙的第二根床脚下,安安稳稳,妥妥帖帖,毫发未损,似乎是,它一直在那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银兽医拿着存折兴冲冲地去找海葵。海葵打开房门,衣冠不整,身子疲惫地倚在门框上。

  银兽医说,海葵你看,存折找到了,我今天就去信用社把存折改为你的姓名,这样一来,我的存折就变成了你的存折,去不去北京钱都是你的。

  海葵有些遗憾地说,你来晚了,金牙医都睡了我十三次,睡得我双腿都软绵绵的,连下床的力气都没了,他恨不得把我睡瘫痪了。

  银兽医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说,那他替你装上金牙了吗?海葵说,他都把我睡了,敢不给我装上吗?就好比……你如果睡了我,敢不带我去北京吗?

  “你不要跟他睡了,我明天就带你去北京。”银兽医说,“也不要他的金牙了。年纪轻轻,牙齿又那么好,换什么牙!”

  “不成,如果那样,他就白白睡了我十三次。”海葵说。

  “这个亏就当白吃了,我不嫌弃。”银兽医动了真感情。

  “我不能吃亏。我要尊贵。”海葵说,“我在想,如果既安装了金牙,又能去一趟北京,事情就完美了。”

  银兽医还想说什么,金牙医从房间里走出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对银兽医说,你存折上的那点款够买五颗金牙吗?

  银兽医看不得金牙医那副得意的嘴脸,但不好说什么,只好悻悻而去。

  海葵开始讨厌自己的牙齿,铁了心嫁给金牙医了。

  银兽医仍然心存侥幸,认为一向抠门的金牙医怎么可能舍得把五颗金牙安装到海葵的嘴上?而海葵的牙齿整齐、洁白、坚固,只有她的脸蛋才能配得上那副漂亮的牙齿,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让金牙医敲掉?果然,金牙医以洪水期细菌活跃不适宜换牙为由敷衍了海葵。洪水期结束,金牙医又说冬天才是换牙的好季节,让海葵再等等。那就等呗。全镇的人都等着看海葵装上金牙后的样子,像不像香港的阔太太。但是冬天到了,金牙医还是不肯给海葵换牙。

  “海葵,金牙医会不会给你装上狗牙啊?”肉行的人笑话海葵。

  烤焦了皮的狗搁在肉台上,面目狰狞,狗牙一点也没有受到火烤的影响,依然坚固、洁白、阴森。而金牙医喜欢收藏狗牙,说狗牙辟邪。多年来,金牙医为了讨好海葵,经常把没人要的狗头买回去,把狗牙敲下来,剩下的全部扔掉。他家里有一个黄花梨做的柜子,堆满了狗的獠牙利齿。警惕性高的人去金牙医那里换牙,总要把即将安装上去的牙齿到相隔一条街的兽医站去让银兽医做鉴定。只有银兽医说不是狗牙,才放心地让金牙医安装上去。

  海葵意识到金牙医可能公然违背协议,她将一无所得,成为全镇的笑柄。她的父亲虽然是哑巴,但听到别人的讥笑,也火冒三尺,对海葵的草率和轻浮破口大骂,当众甩了海葵一记耳光,把她打得冒火了。这一天,海葵抓起血淋淋的狗肉刀直奔牙医铺。这一次略显鲁莽的举动效果出奇地好,结果,一是金牙医同意月底登记结婚;二是同意结婚前把五颗金牙给海葵安装上去;三是向海葵的哑巴父亲保证,今后不会让蛋镇的人笑话海葵。

  虽然大势已去,败局已定,但只要海葵还没有换上金牙,银兽医就不会死心,觉得还有机会。他每天都去肉行,首先看海葵的嘴,看是否装上了金牙。海葵不说话,嘴巴没有必要张开,银兽医也就无法看到她的牙齿。银兽医给她说笑话,可是全肉行的人都笑翻了,就差海葵,嘴巴紧闭,决不露齿,即使是回答别人提问狗肉的价钱,她也只是伸出几根指头,因此没人知晓她到底装金牙了没有。终于有一天,海葵开口说话了,大声地笑了,把嘴巴张得大大的,银兽医仔细一看,她的嘴里闪闪发光,耀眼的光亮灼伤了银兽医的双眼。五颗金牙,上面两颗门牙,下面三颗大牙,虽然不规整,但错落有致,蛮好看。五颗金牙彻底把海葵拴牢,银兽医这才死了心。

  “金达成,真舍得!大手笔啊!”银兽医心里很吃惊,也暗暗折服。

  海葵原本是食品站的临时工。临时工是没有权利杀猪的,只能给屠夫打下手。海葵不愿意给那些粗鄙而下流的屠夫打下手,选择了没有谁愿意干的活——杀狗。海葵和金牙医结婚后的第一年,金牙医以三颗金牙贿赂公社书记李木马,让海葵成了食品站的正式工。李木马自从安装上三颗金牙后,一改平常不苟言笑的表情,变得和蔼可亲,逢人便笑。

  海葵和金牙医结婚后的第三年夏天,荣耀刚刚宣布风暴已经从雷州半岛登陆,很快会袭击蛋镇。全镇进入了风暴预警期。公社书记李木马紧张过度,竟然从宏村的一个水库坝首掉下去,摔成重伤,第三天便死了。还不等他断气,萧燕便支使金牙医把公社书记嘴里的三颗金牙敲下来,安装到她的嘴里。虽然她比李木马低调,把金牙藏得较隐蔽,但仔细看她粉红色的嘴,还是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金牙。风暴过后,银兽医迅速娶了萧燕。镇上的人说,萧燕本来不尊贵,但公社书记睡过后,也就尊贵了,即使有狐味,银兽医也不像先前那样斤斤计较了。而奇怪的是,结婚后不久,银兽医竟然治好了萧燕的狐味,而且萧燕很快生下了一个儿子。然而,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银兽医的心依然在海葵身上。萧燕自从嫁给公社书记后,也自认为是尊贵的人,即使李木马死了,她仍处处显摆自己,也不太瞧得起镇上的人了。镇上有人说,要举报李木马生前受贿行为,让检察院没收萧燕嘴里的三颗金牙。萧燕有些慌张,却总装出淡定的样子:我不相信检察院会把李木马从棺材里拉出来对证。银兽医内心里无法接受萧燕嘴里的三颗金牙。不是因为那是李木马的受贿之证物,而是他一看到金牙,便想到了李书记。接吻的时候,好像李书记从中作梗,让他时时不如意。银兽医恳求萧燕拿掉金牙,并以带她去一趟北京作为诱饵,却被萧燕拒绝了。因而,他还是觉得海葵好。萧燕到底还是害怕有人真的举报李木马,追缴赃物,最后把她的金牙敲下来,终于有一天,她借口受不了银兽医对海葵的念念不忘,调离了蛋镇,带着三岁的儿子到一个更偏僻的乡镇去了。银兽医倒也落得清静,心也慢慢变得轻浮放荡起来,像一只发情的公狗,见到女人总要用鼻子闻一闻,然后回头告诉别人:昨晚她跟男人交配了。趁金牙医不在,他竟然死皮赖脸地上门挑逗海葵,经常被海葵拳打脚踢轰出门去。海葵不是轻浮的人,不仅要尊贵,还要保持好名声。银兽医希望金牙医早点死。只有金牙医死了,海葵才会转投他的怀抱。

  银兽医总是有好运气。五年前,金牙医顶着狂风暴雨到他的诊所去——说有三颗金牙藏在墙缝中忘记转移,结果被一阵风卷到河里,三天后才在下游找到他的尸体。金牙医一死,海葵竟然迅速变得肥胖,膘在她的身上疯狂生长,好像是金牙医附到了她的身体上,两个人合并成了一个人。很快,她的双腿无法支撑笨重的身躯,心脏也出了问题,行动不便,被肉行的男人称为母猪。银兽医到肉行买肉,一眼看到海葵,被她的肥胖吓得扔掉手里的肉撒腿便逃。海葵并不觉得自己患了什么病,依然熟练地杀狗。狗肉在她的刀下被分成一块块的,狗头挂在肉摊的横梁上,远远便能看到狰狞的牙齿。金牙医死了,没有人收藏狗牙了,狗头也就不值钱,经常是,到肉行打烊,整个肉行只剩下一只狗头孤零零地悬挂在横梁上。

  银兽医平时吹嘘说不管什么禽兽生什么病他都可以治,甚至他率先推行母猪人工授精,让种猪这个古老的职业从此消失,这真是匪夷所思,引起了全镇的轰动。我确实也看见过一些病入膏肓的鸡鸭和牛犬在他的手里重新变得神气活现。这倒让我有点佩服他。但这点好感很快便被他的冷漠所击溃。

  四年前的一个夏天,炽热的阳光像添了油的火,草木和晒台上的衣物眼看就要被点燃了,街道和马路像被插遍了刀子,让人不敢抬脚出门。我们都知道,这种炎热的天气,往往是台风要来的征象。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慵懒的午后,一个佝偻的乡下男人用绳子捆绑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双手,在前面牵着她走过空荡荡的街道,他们的身后跟着一条白色的狗——一条瘦得皮包骨的老母狗,干瘪瘪的乳房夸张地左右摇摆,能把人晃晕。悠长的街道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女人很温顺,长得也漂亮,只是肚皮明显凸出来。狗也很温顺,跟在女人的屁股后面,不紧不慢,不远不近,伸出来的长长的舌头往一侧悬垂,快碰到地面了。坐在店铺里的人纷纷起立,走到门口,对他们指指点点。经过文化站的时候,李前进仗义执言,厉声地问了一句那男人:“你干什么?你是不是人贩子?”

  那男人估计被太阳晒蒙了,停下来,呆呆地看了李前进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

  李前进似乎经不起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蔑视,不肯罢休,从屋子里冲出来,走到那男人的前头阻挡他的去路。李前进突然被阳光斩了一刀,打了一个激灵。

  “你为什么把一个人当牲畜牵着走?”李前进质问道,貌似理直气壮,实际上一眼便能看出他内心的慌张。

  “我们去兽医站。”那男人回答说。

  “去兽医站干什么?”李前进管得有点宽了,“你不说清楚,我们可要报警了。”

  “治病。”那男人说。

  李前进又问:“什么病?是给狗治病还是给人治病?”

  那男人指了指那女人。李前进仔细瞧了瞧,那女人大热天的穿着棉袄,手脚僵硬,张着嘴喘气,舌头不自觉地伸了出来,让人不寒而栗的是,双眼放着阴冷的光。

  李前进愣住,好一会才突然醒悟,惊叫一声:“狂犬病!”继而慌不择路,本来要往文化站里逃,却窜进了农具店,随手抓起一把铁铲,对着门外严阵以待。此时,探头张望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倒退回去,效仿李前进,把最踏实的武器抓在手中。

  那男人倒比所有的人都镇静自若,向他们扬了扬手里的绳子,意思是告诉大家,只要绳子还在他手里,他们就不用担心。但他们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此刻的太阳把所有的光都聚焦到了那个男人和女人及狗的身上,他们快要燃烧起来了。男人走近春天日杂店,向荣春天要水喝。荣春天手里抓着一根铁棒,凛然站在门口,冷冷地对着那男人,无动于衷。他的身后躲着几个战战兢兢的妇女,其中有人说,给他一口水吧——你看那女人怀孕了,口渴得不成了。那男人三番五次地哀求荣春天给他一碗水。他闻到了日杂店里水的味道了。荣春天不给。那男人觉得荣春天不应该如此不近人情,对他说,我给你钱。他果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毛钱递给荣春天。荣春天不收他的钱。那时候,水还不是日杂店的商品,如果喝水也收钱,会被人戳腰骨。

  荣春天回到日杂店里面,取出一脸盆的清水,没有给那男人,而是往那女人劈头盖脸泼过去。那女人一声惊叫,倒在地上,浑身颤抖,发出“汪汪汪”的狗叫声……那男人扑向女人,一把将她抱起来,往兽医站方向跑去。你根本不可能相信那个病恹恹的男人瞬间暴发出如此大的力气。

  荣春天要笑出来,但看到四面射过来的愤怒和鄙视的眼光,欲笑又止。

  “来晚了。像今年的台风。”荣春天给自己打了一个圆场。

  我随着一群人冒着烈日,追随那男人到兽医站。

  我赶到兽医站的时候,那女人已经被绑在长椅上,满脸惊恐,身子依然在发抖,低着头,独自“汪汪汪”地叫。那样子让我心里阵阵发毛,又对那女人充满怜悯。

  远远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对坐在柜台里面的银来兴喊话:“银兽医,你快点救救她!”

  银兽医端坐着看报纸,对病人视而不见。那男人跪在地上,乞求银兽医大发慈悲,救他妻子。银兽医对一切很不耐烦,瞪了那男人一眼,欲言又止。此时,一个人突然一巴掌把银兽医手中的报纸辟成两半:“操你妈的,你再不救人我打死你!”

  银兽医刚要发作,发现是荣秋天。

  “我跟他说过多少次了,兽医站不治人,他应该去找医院……你们都懂的,都到这个时候,神仙也救不了她了!”银兽医站起来,对着围观的人警告说,“被狗咬了要及时打防疫针——这个男人就是为了省钱没有给老婆打针,后悔有什么用!”

  荣秋天厉声质问道:“平时你不是说死马都能医活?现在你就不能死马当活马医?”

  银兽医说:“她是人,不是马。”

  荣秋天说:“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银兽医说:“她应该去镇人民医院等死的,但她选择了兽医站,她连死的地方都选错了。”

  荣秋天说:“妈的,我看你不是医生,就是一只禽兽!”

  荣秋天暂且放过了银兽医,转而要揍那个男人。那男人早已经累瘫在地上,用不着打他,他自己都快死了。

  异常清醒的是银兽医。他早已经将那条狗关进了笼子,让人通知海葵。海葵很快便来到兽医站。那条狗四条腿跪在笼子里。是一条老狗,几乎看不到牙齿了。

  “它不像咬过人的狗呀。”海葵说。

  银兽医说,它是一条正常的狗,但去年台风来前,它突然发狂,咬了一口女主人就逃跑了。台风过后,狗回来了,像从前一样忠诚、勤恳,懂人性,狗主人舍不得杀它,撵它也不走,此后也没咬过人。那男人也觉得应该给妻子打防疫针,但妻子说,只是轻轻咬了一小口,破了一点皮,甚至连血也没见到,应该没事。那男人还是不放心,借了十八块钱去高州医院买狂犬疫苗——蛋镇防疫站的针水比高州贵三块,平白无故凭什么要贵那么多?到了高州防疫站,那男人脑袋瓜子突发奇想,要把十八块钱变成三十六块钱,这样的话,既能买到疫苗,又能回去马上把债务还清。高州防疫站背面的旧瓦窑洞有一个众所周知的赌博窝点,他轻易找到了,结果不到两个钟头便把十八块钱都输掉了。疫苗没有买到手,妻子倒是很欣慰,要知道,十八块钱可以解决两个孩子一年的学杂费。事情就是这样。但是,事情还可以是另一个样子。那男人说,家里的狗看到我从高州两手空空回来,有些生气,咬住我的裤脚往屋子外拖,往大路上拖,往高州方向拖,拼命拖,骂它打它踢它都不肯松口,我明白它的意思是要我重新去高州买疫苗……可是,我到哪借钱去?它把我逼急了,我狠狠地踹了它一脚,把它踹到了河里,湍急的河水一下子把它冲到了鲤鱼湾。鲤鱼湾有出了恶名的漩涡,水性再好的人掉进去也出不来,我以为它被淹死了,但到了傍晚它竟然又回来了,浑身是水,一见我还是咬住我的裤脚往外拖,不依不饶。妻子不明白,抄起一根木棒打它,一打它,它就跪下,眼泪流了下来。

  这能怪谁呢?

  银兽医说,让这条狗多活一分钟都是犯罪。食品站只有杀猪的场所,而没有杀狗的地方。海葵已经养成随地杀狗的习惯,要当场杀了那条狗。海葵手里抓着一根铁叉,用于防卫。狗没有反抗,没有逃避,温顺地匍匐在海葵的跟前。它的双眼,充满了歉疚和求死的哀怜。海葵用铁叉叉住狗的脖子,狗乘势躺在地上。接下来便是将它乱棍打死,或勒死。大多时候,只需要往头颅正上方狠狠地敲一棍,最多两三棍,狗便一命呜呼。海葵一时找不到敲打狗头的棍,呼叫银兽医帮忙。银兽医无动于衷,说,你在我这里杀狗,会留下血腥味,往后狗呀猫呀都不敢进门,兽医站也就要关门了。狗装出一副任你摆布的样子,心甘情愿被就地正法。狗都是这样,看上去善良,一旦死亡,便露出狰狞的面目,原先一直隐藏的獠牙会暴露无遗,明亮如刀锋。狗比人还善于伪装。海葵经验丰富,不会轻易被狗的伪装欺骗。用绳索套紧狗脖子,拖着狗往外走。街道上扬起尘埃,还留下零星的狗毛。所谓拖死狗,差不多就是如此。狗唯一的一次反抗是它要回头看一眼它家的女主人。女主人仍然在模仿着它“汪汪汪”地朝着银兽医吠。银兽医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不知道把一张报纸反复读了多少遍。但狗的这一次反抗遭到了海葵的一声断喝和更猛烈的拖拉,狗也就不敢再回头。到了恒生饲料店前的桂树下,估计海葵有些累了,知道单靠她的拖拉无法将狗拖死,于是踮起脚,把绳子穿过高高的树杈,拉紧,熟练地把狗吊起来。狗挣扎着往后退了几步,但没有拼命抗拒,身体随着绳索一下一下地往上升起,最终离开了地面,在空中抻了抻,身体打了几个转,本能地挣扎着,树杈突然断了。狗从半空中掉下来,翻身爬起来,抻了抻脖子。绳子还在脖子上套着。狗掉下来的意外事故吓坏了饲料店里的唐芳。她是镇上先富起来的人,金牙医还在世时,她是金牙医的常客,嘴里镶嵌着四颗金牙,如果金牙医不死,她是要把所有的牙齿都换成金的。她到县里参加过万元户表彰大会,跟县长贴身挨在一起合影,那张黑白照片在饲料店墙壁上与工商执照肩并肩地挂着,比执照还大。唐芳一直对海葵嘴里的金牙比她多一颗耿耿于怀,曾四下放话说海葵的金牙不是劳动致富所得,而是卖“逼”求荣。海葵的生气是有道理,所以在唐芳的猪饲料店前杀狗。唐芳没有理由阻止国家工人开展工作。但作为个体户,只有她有资本和底气公然指责这个供销社的女屠户。她说,海葵你自己上吊也应该选一个牢固点的树杈。海葵自己也被掉下来的狗吓着了,一时回不过神来。听到唐芳的嘲讽,马上动气了:“这些树叉足够把你吊死了,你相信不相信?”唐芳气得脸色变青,但看到海葵手里抓着铁叉,一副气冲冲的样子,也就不敢造次。狗不敢动,等待海葵的重新处置。海葵用铁叉重新叉住狗脖子。狗躺在地上,引颈待刎。海葵喘着粗气,她的身躯过于臃肿,手脚笨拙得像是第一次。唐芳在一旁用嘲笑的眼光看她。海葵确信绳套仍然坚固耐用,重新选择了一个牢靠的权杈,又把绳子抛上去……铁叉松开,狗受不了地上的炙热,蹲坐起来。此时忽然有人叫了一声:“跑呀!你傻呀,干吗不跑?快跑!”狗直起身子,一下子醒悟过来,撒腿往碾米房方向拼命逃跑。海葵试图追赶,但她哪里迈得开脚步。一转眼狗已经跑远,连同绳索一起消失在耀眼的阳光里。海葵象征性地追出几步便停下来喘气,看上去她比狗还老了。唐芳终于发出放肆的嘲笑。

  然而提醒和怂恿狗逃跑的人正是唐芳的儿子。他是逗着玩的。唐芳没有责备她的儿子,反而有正当理由责怪海葵玩忽职守,给蛋镇留下了无穷后患:那条狗迟早回来报复,把你们一个个都咬死!但看到海葵的肥胖,唐芳马上转移了话题:“平常你都改吃猪饲料了呀?”海葵忙于喘气,根本无力反驳。

  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海葵的失误,至少没有谁会相信唐芳耸人听闻的断言。因为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患了狂犬病的女人身上。

  那天下午,蛋镇许多人亲眼目睹了一个怀孕的女人在兽医站的长椅上慢慢死去的过程,使得这一个下午显得沉静、压抑、悲凉,惊心动魄。特别是那些妇女,一边流着泪,一边看。其间有人战战兢兢地给那女人递过粥,卫生院的医生来过,远远看了一眼便走了。政府的干部除了斥责和驱赶看热闹的人什么也没有做,倒是接骨师曾千里靠近她,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仰起来,一看到她的眼睛,他便迅速松开了手。她的男人以为接骨师有起死回生之术,但接骨师只会接骨,他号称说粉身碎骨的人只要还不死,他都能将碎骨一点点接起来,慢慢恢复原样。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吹嘘,他曾当众将一只好端端的狗的四条腿打断,当即又把它的骨头接好,擦上药水,不一会,狗竟然能独自站起来,往琵琶巷方向逃跑了。“文革”期间,李前进被批斗得死去活来。语言可以杀人,即使没受皮肉之苦的李前进也受不了无中生有的诽谤和没完没了的批斗,从文化站三楼跳下去,人没死,双腿断了三截。曾千里把他的骨接好了,看不出来曾经断过。曾千里狠狠地瞪了一眼狂犬病患者的丈夫:“你信不信我能把你的两百零四块骨头一块块卸下来?”那男人瑟缩着低声地抽泣。曾千里看到无动于衷的冷漠的银兽医不禁怒火中烧,义愤填膺地说,人都快死了,你还看什么报纸!是不是你的臭脸登上了《人民日报》头版?银兽医抬眼看了一眼这个老态龙钟的接骨师,终于把报纸扔到垃圾桶里,站起来,对着外面围观的人嚷:“都散了,人快死了有什么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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