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预警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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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5-09 17:32
台风带来的人
离蛋镇三十公里外的宋镇有一间精神病医院。镇上没有人进去过。但骂人的时候,总喜欢说对方是不是刚从宋镇回来?一直以来,蛋镇从不乏污头垢面、精神恍惚的人光临,“文革”时期更多,男人女人都有,以为都是从宋镇精神病医院逃出来的(那个传说生下我的女人可能便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但他们在蛋镇呆不长,因为蛋镇人对精神病人十分憎恶,有人曾经将一个来历不明的发花癫的男人泼上煤油,活活烧死,像烤焦一只青蛙,然后让荣耀扛到河边埋了,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有一个人是例外。就是赵中国。三年前,一场洪水过后,人们把淤泥、垃圾、积水清理干净,突然发现蛋镇多了一个人。一个大个子,大热天穿着厚厚的棉袄。板结着污垢的棉袄破破烂烂,散着恶臭。人们认不出他,因为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将脸都遮掩住了。但我都意识到他是一个外乡人,是被风暴带过来的。他整天坐在电影院对面肉行的垃圾池边,偶尔起身从垃圾池里捡东西往嘴里塞,剩下的时间就是背靠着池壁睡觉,一动不动。烈日对他毫无办法,有人以为他被晒死了,一桶冷水泼过去,他才打个激灵,动一下。有人要赶他离开蛋镇,但他任凭你殴打,纹丝不动,荣秋天命令他的狗扑上去恐吓,他竟也无动于衷。遇到不怕死的人,或者说不知道生死是何事的人,他们只好作罢。因为他们明白,这个以吃垃圾为生的人是无害的,既不偷抢,又不危害治安,更不会调戏妇女。洪水既然带他来到蛋镇,自有它的道理。这样一晃就过去了大半年,大伙似乎已经默许和习惯于蛋镇多了一个人。
有一天,荣耀发现了问题。一场暴雨过后,他认出了这个流浪汉手里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铁盅。千疮百孔的水盅,上面的字很模糊。但荣耀一眼就认出了。然后他把流浪汉的脸从乱发中解救出来,他依稀地辨清了这张脸,将信将疑叫了一声赵中国。这个确实名叫赵中国的人瞪了他一眼,责怪道,我早就认出你来了,你却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认出我。赵中国有两条腿,但却是瘸的,无法走路。我们都无从得知他是如何来到蛋镇?难道真的如他们所猜测那样,是被风暴带来的?他们说的,一阵龙卷风可以将整个蛋镇的人一夜间全部送到美国。他们真的有人煞有介事地等待那么一场龙卷风,每次台风来临时,文化站的老右派李前进都赤裸着上身站在球场中间,施展双手,作飞翔状。有人问他,你不随身携带点东西,等到了美国你喝龙卷风呀?李前进说,不用带的,到了美国吃喝玩乐什么都会有。
赵中国不急于回答,用泥巴将铁盅外侧全部涂抹一遍,直到认不出字来。
荣耀又叫了一声:“赵中国!”
赵中国这才抬眼看荣耀:“你再认不出我来,我可要跟随下一场风暴离开了。”
荣耀把赵中国背回家。简直是带回来了一坨屎。
荣耀把赵中国放到现在院子的角落里,将他的衣服剥得精光,给他洗澡。赵中国呆坐着,盘着那双残腿,纹丝不动,也没有羞涩之色,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荣耀使劲地帮他搓身子,从头到脚,厚厚的污垢很不情愿地离开他的身体,像泥浆一样流走,滞留在排水沟里。整个下午,荣耀在赵中国的身上用掉了十七桶清水和一块全新的千里光牌香皂。荣耀还将赵中国的头发剃了,露出半边结着硕大血瘸的脑袋。荣耀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异常窄小、窘迫,但总算像一个人。
“你们!”荣耀用十分严厉的语气对我们五个 “兄妹”说,“把我当成仇人我不计较,但对他,一定不能怠慢,谁虐待他,我跟谁拼命!”
荣耀每天都亲自将最好的饭菜送到赵中国的跟前,还满怀歉意地请他谅解伙食的寒碜。赵中国张嘴就吃,吃得理直气壮,一点也不客气。荣耀觉得还欠缺点什么,环顾四周,竟然将自己爱不释手的自行车上的两只轱辘拆下来,给赵中国制造了一辆简陋的轮椅。轮椅虽然结构简单,造型丑陋,但由几根铁条焊起来的框架,坚固无比。赵中国坐在轮椅上,可以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转悠。我们不理睬他,但他会主动跟我们打招呼。我讨厌他丑陋的半边脑袋,像枯死了半边的冬瓜。荣春天他们也不喜欢他。因为自从他进入我家院子的那天起,他似乎就成了院子里的主人,像老爷子一样对我们的行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我们不搭理他,他也就觉得无趣,大多时候他躲在院子一角的树阴下,在轮椅上打盹,乃至把脑袋歪到一边酣然大睡,嘴巴像关不死的水龙头,口水滴成黏糊糊的垂线,无数苍蝇围着他,他的脸可以像流水席一般给苍蝇提供饕餮盛宴。而他露出来的残腿,显得异常多余,有时候明目张胆的老鼠沿着臭水沟潜行到赵中国的脚下,专啃他脚掌结痂的地方,赵中国似乎没有知觉,那痂被啃开了口子,显出白色的骨头,触目惊心。我忍不住去驱赶那些老鼠,惊醒了赵中国。他用充满警惕和敌意的眼光看我,令我很不爽。赵中国几乎不洗澡,从来不刷牙,身体像粪池一样散发着恶臭,这倒也就罢了,不能容忍的是他的饭量极大,每顿都说吃不饱,毫不客气地跟我们抢饭,荣耀优先照顾他,这在我家引起了公愤。但我们都不愿意去招惹荣耀。我们各忙各的,好像都为重大的事情忙碌,根本无暇顾及眼前的鸡毛蒜皮。
除了荣耀,几乎没有谁清楚赵中国的来历。甚至,连荣耀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几次,荣春天问他,这个北方佬到底是谁?荣耀并不回答。有一次,荣春天穷追不舍,一定要问出他的真实身份。
荣耀很少发飙,但这一次他冲着荣春天吼道:“他是你们的亲爸!”
荣春天感觉受了奇耻大辱,上前要将荣耀放倒。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他们一吵起来,整个蛋镇都会地动山摇,好像要将镇子摧毁。琪琪受不了惊吓,将自己藏匿到床底一个被废弃多年的老鼠洞里,事后我要费尽口舌才能将它哄出来。荣耀倒退了几步,抄起一根造轮椅时多余出来的铁棒,随时向扑上来的敌人砸过去。荣夏天冷静一些,顺手将荣春天的左胳膊拉住了。战争戛然而止。有时候,我将这种故作姿态并且分寸感拿捏得很准的对抗理解为:假战。当然,他们也有真战的时候。去年,也是风暴将至之时,荣春天显得异常烦躁,不知道因为何事与荣耀争吵起来,没几句,双方拳头相向。尽管荣春天的左腿是一根假肢,但他力大无穷,为了逃票看一场刘晓庆主演的电影,曾经用身体撞塌电影院的一堵围墙。荣耀被揍倒在地,嘴角流血。荣夏天不在,荣冬天向来不管他们的事,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专注地宰杀青蛙。我走上去要扶起荣耀。荣耀突然踹了我一脚,让我滚远点。我被踹中小肚子,有点疼,没有再理他。我在屋檐下,堵截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蚂蚁大军的去路。它们来路不明,却往我的房间里去,一只挨着一只,有条不紊,浩浩荡荡,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急行军。我憎恶的是,它们穿过我的房间门槛,去往床头一侧,然后消失在于两壁相接的缝隙,如入无人之境。我窝着火堵截它们。但我堵不住它们坚决的去路,它们只是慌乱了一阵子,很快便恢复了先前的秩序。它们肯定是奔赴一场战争,或者是溃败后的逃亡。一番折腾之后,回身再看,荣耀已经不知所终,地上也没留下一丝打斗过的痕迹,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我们像蚂蚁一样,各自忙活去。风暴将至,除了活命,其他都可以忽略不计。
事实上,赵中国也并不喜欢整天待在院子里。有时候,荣耀推着他到街头去溜达,镇上的人七嘴八舌地寻根问底,赵中国到底是他的什么人?荣耀支吾其词,企图蒙骗过关。
“他跟荣春天他们一样,都是我捡回家养的,他们没有什么分别。”荣耀说。
蛋镇没有人相信荣耀的心眼好到捡一个年迈的乞丐回家。但是,也没有人怀疑荣耀是一个慈悲为怀的人。他先后捡拾了六个弃婴并养大了其中五个,吃尽了苦头,本来这是感天动地的事情,只不过后来他有些讨人厌烦,再也没有人赞美他的丰功伟绩。本来我们应该感恩戴德,但也没有。在我还小的时候,荣耀每天都用冯三酒厂的劣质酒将自己灌醉,然后回家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们打骂,威胁要将我们剁了喂狗,或抛到蛋河喂鱼,或将我们摁在洪水里淹死……有一次,他把荣夏天摁倒在砧板上,手起刀落,差点要将荣夏天剁了,把我吓得魂飞魄散。还有一次,荣冬天从窗户钻进食品站,偷回来一只猪头,我们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准备把猪头煮熟吃。我们一年不知肉味,不饿死也快馋死了。但肉的香气从瓦隙墙缝散溢出去,在全镇引起了鼻子和舌头的暴动。食品站的人顺藤摸瓜,很快将我们抓获。食品站的人把猪头从锅里捞起来,还把肉汤倒掉。荣冬天拼死抱着烫热的猪头,用力去啃。任凭食品站的人怎么拉扯,他咬住猪头就是不松口。荣耀刚好回来,抄起一块粗大的木头,往荣冬天头上扫打过去。荣冬天终于松开了嘴,昏死在地上,食品站的人从他的嘴里抠出一块肉,拎起猪头扬长而去。我们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打骂,已经习惯,那时候我们随时做好被碎尸万段的准备。我们都将荣耀视作仇人。虽然,后来荣耀把酒戒掉了,不再打骂我们,但我们的骨子和血液里对他充满了恨意。当然,他为养活我们不得不像一条狗一样从早到晚为我们觅食,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放进嘴里的,他都给我们带回来。为了给我们尝到久违了的肉味,他趁着夜色去肉行,用刀子刮肉台上的“台垢”煮给我们吃,那味道竟然也很鲜美。但屠户觉察到肉台越来越薄,终于抓获了荣耀。荣耀宁愿给屠户新做一张肉台,也要给我们刮台垢。在他眼里,渗着肉味的台垢就是肉。他东借西借,不止一次死皮赖脸地挨家挨户乞讨,甚至趁人不注意还行窃,半夜到田地里去盗取食物,他的这些丑行数不胜数,在蛋镇众所周知,还不止一次被人当作盗贼痛打,但他从不承认自己曾经偷盗、行窃,因为在蛋镇,盗窃要比卖淫还可耻。荣耀让我们无话可说的是,他宁愿自己吃屎,也不让我们饿死。还有一个至今仍没有证实的传闻,荣耀曾经在我家屋后的竹林里挖了一条地道,一直往下挖,已经挖到了禽畜行。如果不是台风和洪水,他就能成功地挖通一条通往镇粮所的地道,我家就会有取之不尽的粮食。但洪水漫灌进来,尚未挖通的地道变成了地下水漕。荣耀那些寻找食物的陈年旧事和为我们的生死操尽了心的真实细节也让我们记忆犹新,感慨万千,我们相依为命,共同经历了饥寒交迫和疾病折磨的痛苦,这也是这个家庭至今仍然没有分崩离析的原因。然而,跟一个仇人、恩人集于一身的人生活,终究是一件困难和矛盾的事情。
很快,赵中国也将荣耀变成了他的仇人。因为荣耀暴露了他的身份。
“他是我的弟兄!”有时候荣耀急了,便理直气壮地说。
怕别人听不懂,荣耀补充说:“我们是战场上的亲弟兄!”
荣耀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胆怯,相反,似乎还有炫耀的意思。
“那他是国军还是共军?”蛋镇的人追问。
荣耀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推着赵中国匆匆回到家里,把门关起来。从此赵中国就不再出门,像一只失去了自由的困兽。
一连几天,赵中国都愤怒地将盛满饭菜的铁盅摔到地上,以此表达对荣耀的不满。荣耀试图解释:“不要紧嘛……不会再有运动了!”
“你懂个鸟毛!你还跟四十多年前一样,愚蠢得像头猪!”赵中国说,“我都隐姓埋名那么多年,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谁也认不出我了,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知道我的来历,你却出卖了我!”
荣耀并不觉得事态有多严重,认为赵中国有点危言耸听了。
“既然不愿意暴露身份,你为什么把这口盅带在身边四十多年?”荣耀说。
赵中国说,它是我的魂!难道连你都不懂吗?
荣耀不再敢吭声。其实,荣耀也有一口类似的铁盅,但他一直把它给狗作饭碗,现在还在狗窝里,厚厚的污垢都发绿了,长蘑菇和青苔了。
“我是共军!你跟他们说我是共军!我投降过了的。”赵中国发命令一般对荣耀吼叫。
荣耀说,知道了。
赵中国真是老糊涂了,他的身份在同样当过兵的荣春天和荣秋天面前怎么可能天机不泄呢?他们认出了赵中国须臾不肯离手的铁盅。国民革命军整编74师。张灵甫的部队。荣耀是能认出来的,因为他就是74师的。那个盅即使油漆全部脱光,千疮百孔,扭曲变形,甚至将它揉作一个球,他都能认得出来。其实荣春天和荣夏天早已经认出来了,只是他们没有当一回事,也没有举报和歧视他的意思,相反,他们对他倒有了一些尊敬。有一次,荣春天靠近赵中国,笑眯眯地问他,你这双腿是不是被炮弹炸坏的?我看出了,跟我的左腿是一样的。赵中国狐疑地盯着荣春天。荣春天露出他的左腿。是一根假肢。赵中国用手摸了一下,笑了笑说,果然有点冰凉。荣春天用充满狡黠的语气说,我们都认为你是共军,其实不是。赵中国要张嘴狡辩,荣春天作了一个“嘘”的动作:“不要污辱我的智商。”赵中国也就不再争辩,乞求他不要泄露天机。荣春天答应他,只要你老老实实,就没事。荣秋天甚至进出都给他敬礼。赵中国似乎又神气起来,故意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然而,有一天,荣冬天将一只剖了肚子的青蛙摔到他的脸上骂他“又是一个国民党”的时候,赵中国大惊失色,从轮椅上滚下来,仓惶地往门外爬。荣耀将他截住,安慰他,好不容易才使他安静下来,但从此,赵中国在我家规规矩矩,见到我们谦卑得就像一个乞丐,不断地点头哈腰,甚至连饭也不敢吃了,惶惶不可终日。
荣耀当然不知道赵中国的真实想法,还以为赵中国用不着流浪、逃窜,至少不用从垃圾中淘取食物,不用露宿街头,过上了安稳、体面的日子,应该满足了。每次回来看到赵中国靠在轮椅上安详地假寐,他都沾沾自喜。
有时候荣耀会重复问同一个问题:“老伙计,今天吃得好吗?”
赵中国眼也不睁,机械地回答:“好。”
荣耀又问:“蛋镇好不好?”
赵中国答:“好。”
荣耀说:“那就一辈子呆在蛋镇,咱俩死在一块。”
此时赵中国清醒地直了直身子,想了想说,好。
有一次,荣秋天当着荣耀的面向赵中国敬礼并恭恭敬敬地说:“报告长官,部队集结待命,请指示!”
赵中国本能地躲闪,眼里既有兴奋也有恐慌。荣耀瞪了一眼荣秋天,长叹一声。
前几天,派出所民警宋长江来向赵中国核实身份。一个前国民党老兵有什么好核实的。要说国军老兵,在蛋镇的乡下并不少见。他们既不惹事,也不串通一气,跟其他普通老百姓没有什么区别。长湖村还有一个是黄埔四期的少尉,每天都下田种地,偶尔挑点青菜、番茄、香蕉和辣椒到菜市场摆卖,得了钱便到胡四的粉摊喝上一碗米酒,脸红通通的,哼着小调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老宋问。
赵中国早知道会有这一天,面对老宋,他惶恐不已,但他脑袋瓜子转得快,一点也不含糊。他身子一抻,开始装疯卖傻,说话语无伦次,谁也听不懂他说什么。
宋长江也知道他在装,但没有跟他较劲,故意逗他:“你是不是在等国军反攻大陆呀?”赵中国双眼紧闭,摇头晃脑,喃喃自语,突然口吐白沫,眼球翻白。荣耀一巴掌拍到他的肩头说,老疯子别装了。
宋长江说,前天从台湾回来一个探亲老兵,叫范亚东,曾经在张灵甫部队呆过的,打过日本,也跟共产党干过,你认得吧?
赵中国歪歪扭扭的头又摇晃了一下。
老宋说的范亚东我也见到了。他老家住在菠萝巷,原来是蛋镇的大户人家,有良田千亩,跟地主柳六不相上下,但他家里人没有像柳六那样逃跑,而是留下来了。土改时,他家被杀了五口人,到了“文革”结束,他家就只剩下一个侄女,有四十多岁了,也不结婚,长年住在妈祖庙念经,很少露面,我们都叫她范姑姑。范家那个破败的小院子,前几年还住着几个无房户,后来嫌那里阴森潮湿都搬了。范亚东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头发花白,腰身也不直了,见到陌生的街坊神情还是有些不安和愧疚。镇上没有几个人认得他了,认得他的人也觉得十分陌生。开始,大家以为他在台湾发了财会带回来一大笔钱,但他们很快便察觉事实刚好相反,除了穿着黑色锃亮的皮鞋和整洁的西装外,身无长物。据镇政府的人说,他在台湾也一无所有,没有结婚,算是孤寡老人,回来探亲的盘缠也是几个战友凑的。但他带回来了小半袋台湾糖果。他把糖果分给小孩。小孩不敢要,因为糖果纸上印着蒋介石的军装照。范姑姑没有回到她家的院子见她的叔叔,而是范亚东去妈祖庙见到了范姑姑。两人见面也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场面,他们只是在庙里坐下来,安静地吃了一碗面条,也没说什么话。吃完面条,范亚东也就离开妈祖庙回家。镇政府的人一直跟着他,嘘寒问暖的,表面上还算客气。范亚东诚惶诚恐,见过范姑姑后便闭门不出。有人猜测他会不会在家里制造炸弹,写信联络同党,为国民党反攻大陆作准备?为此有闲得没事的人爬到对面的榕树上窥探,结果除了看到范亚东慢吞吞地打扫院子收拾破烂外,什么可疑的事情也没有发生。
宋长江安慰赵中国说,现在时代不同了,不必担惊受怕了。
赵中国口中的白沫越吐越多,像肥皂泡一样。宋长江觉得不耐烦,厉声吆喝一声:“别装了,把头直起来!”赵中国的头马上直了起来,端端正正的,用舌头把嘴角边的白沫舔回去,眼睛盯着宋长江。
宋长江一走,赵中国竟然大骂荣耀出卖了他。荣耀也没有辩解,顺手用抹台布替他擦拭满嘴的白沫。
我真佩服赵中国,这个可以随时随地口吐白沫伪装蒙骗的人。
三天前,荣耀回来发现赵中国不见了。我们都没有注意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失踪的。荣耀四处寻找,结果在院子外的树林里发现他的轮椅,在蛋河边看到了他。他正爬上一叶竹排准备顺流而去。荣耀飞跑过去将他拽住,劝了很久才将他劝回来。
“我要跟随风暴离开。”见到我的时候,赵中国总是说这句话,多一个字也没有,好像专门说给我听的。
看上去他对蛋镇憎恶透顶,比我还迫不及待。
青蛙王子
我想先说说这间院子。
这院子原先属于锯木厂的,后来成了桑蚕养殖场,一场洪水浸泡过后,这里的房子岌岌可危,就被废弃了。在我七岁那年,荣耀将我们从文化站地下室搬迁到这里。第二年冰雹将屋顶上的瓦片打成筛子,荣耀吆喝着带领我们把房屋修葺一新;洪水如期而至,夜里冲走了我们的鞋,淹没了我们的床。洪水退后,荣耀吆喝着带领我们用锯木厂丢弃的木材加固屋子,修建了围墙,种上树,变成了一个院落。院落里一年到头长满了旺盛的杂草,蛇、蚯蚓、蜈蚣、毛虫乃至蜗牛,名目繁多的鸟,不邀而至的巨型野蜂,误入歧途的蚂蚱,洪水时期还有种类不少的鱼,鲤鱼,鲫鱼、甚至还有鲱鱼、鳜鱼、鳗鱼,动物世界很热闹。有一年,竟然来了一只麋鹿,长着高高的角,惊恐地在院子外张望。荣耀拿着一把青草跪在地上招引它,一步一步地靠近。麋鹿好像饿极了,它的一只脚还受了伤,流着鲜红的血。它忐忑不安地接受了荣耀的善意,跟着他回到了我家。我们第一次见识麋鹿。照理说,我们这地方没有鹿。它来历不明,又陷入了迷途,样子可怜。我们围着它,给它喂草。它眼里的恐惧像洪水一样慢慢退去。荣夏天建议宰了它。我们很久没有吃上一顿肉了,恨不得张开嘴去啃麋鹿的肉了。但它是一只母鹿,似乎怀孕了,身材修长,皮肤嫩滑。长得真漂亮。我坚决反对吃了它。
“它会变成我们的妈妈。”
那时候我七岁。我的话让我的兄长们惊愕不已,他们收起了嘴边的口水。荣夏天把刀子悄悄地放回原处。荣耀同意我的大胆想象,不杀它。几天后,它的脚伤好了,荣耀把它送到河对岸,放了。麋鹿往山上奔跑,三步一回头。我至今仍然相信它会变成一个漂亮的女人,跟随一场洪水重新回来。
而做为家,我们的院子常常显得冷清。十几间房子,住几个人,三五只鸡,空旷、寂寥、不踏实。
我的房间是院子里最大的。见过我房间的人都说,在这里可以办一个人民食堂。还有一个巨大的窗户,看得见平坦的蛋河和年久失修的河堤。河对岸的滩涂上,长满了茂盛的蒿草、水芹、野荠、艾草、茅草、薄荷、红蓼、菖蒲和狗尾草……很少有人到草地那边去。不是怕蛇。那是医院埋死婴的地方。病死的,流产的,意外夭折的,更多的是因引产而亡的。肚子里几个月大的胎儿被一针扎下去便死了,面世的是死胎。医院和计生站的清洁工老方几乎每天都往那边跑,有时候用铲挑着一只布包,有时候挑着满满的一担。镇上有人多次投诉过老方,指责他坑挖得不够深,有时候野狗将婴儿刨出来啃,多恶心,虽然不知道到底啃的是谁家的孩子,但谁敢说啃的不是自家的孩子?我的窗户永远都必须关上,而且拉上窗帘。有一天半夜,我从窗帘的缝隙往河堤眺望,竟然看到有婴儿在河堤上走来走去,嘻嘻哈哈嬉水……这种毛骨悚然的事情并非只有我一个人看到过。我跟荣冬天提起,他若无其事地说,我经常见到,但你不要惊扰他们,即使到了你的跟前。荣冬天的话不会假的。我亲眼看见过他傍晚一个人越过河堤到草地那边去捕捉青蛙。我问他,难道你不害怕吗?他说,不怕。洪水泛滥的时候,那边的草地已经被淹没,河水一直漫至我的窗户底下,将我和草地连在一起。我无处可逃。
河水漫至窗底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还小的时候看到白轮船的情景。
那天快到清晨,我从洪水的浸泡中醒来。水已经把我的鞋子漂走了。没有了风,雨也停止了。我推开窗户,突然看到河面上漂着一艘白色的轮船。有船杆,有船蓬,有风帆,但风帆已经破烂不堪,船蓬千疮百孔。河水虽然汹涌,也没有掌船的人,但白轮船很从容地漂浮着。我叫来荣春天和荣夏天,一起看这艘神秘的白轮船。
蛋河多少年没有轮船出没了。连渔船也没有。听说以前有疍家人,终年生活在船上,从不上岸居住,除了上岸匆匆交换一些物品,不再跟镇上的人有过多的来往。后来他们去了下游,或者去了海边,蛋河就没有了船。我们猜不出这艘船从何而来。它肯定是洪水带来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一艘船。像一间房子那么高大。荣秋天兴奋地从我的窗口爬出去,跳进河里,游到轮船上去。但他低估了洪水。还没有游出十米,我们看到他被翻滚的洪水卷走。我们呼喊救命。荣耀从熟睡中惊醒,穿过窗户,还没有完全弄清楚情况便跳进了河里。荣耀的水性也不是很好,他扎进水里,我们便看不到他了。我们都以为他也被洪水卷走了。但他很快出现在荣秋天挣扎的地方。他抓住荣秋天,折腾了半天,才将荣秋天捞上岸来。
荣耀对眼前的白轮船也产生了好奇,但不敢贸然靠近它。
“船上没有人。”荣春天说。
荣耀喝斥他:“没有人……也许有其他东西。”
我们不知道其他东西指的是什么 。荣耀站在岸边盯着白轮船,像是琢磨着什么。白轮船不紧不慢地往岸边靠近。我们看得更清楚了。这是一艘无主之船。但我们看不清楚船上有什么东西。因为船篷和船板遮挡了视线。
快到中午,白轮船从碾米房顺着四方井大路漂移至芒果大街上了。站在楼上围观的人充满好奇,但谁也不敢靠近它。我们远远地跟着它。最后白轮船在农贸市场的门口停住了。
大家推选荣耀上船看个究竟。
“船上可能有黄金。”有人揣测。
“至少有米吧。”我们缺吃。需要很多的米。
众人怂恿,荣耀跃跃欲试。他慢慢靠近轮船。先是张望,然后小心翼翼拍了拍船板。
“有人吗?”荣耀问。
没有回应。荣耀爬上了高高的甲板,穿过船篷,探头看船舱里到底有什么。
我清楚地记得,把头从船舱里收回来后,荣耀脸色惨白,目瞪口呆,手脚僵直,机械地转身,缓缓跳下轮船,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
一个曾经在战场上见识过尸横遍野、鬼哭狼嚎的人竟然被什么东西吓得如此失魂落魄。围观的人都害怕了,纷纷把自己的眼光从轮船上收回来,关上门窗。白轮船就停泊在农贸市场,黑夜来临,船体和风帆闪闪发光。人们担心它永远停在那里,甚至会漂至自家门口。大家心惊胆战的。半夜,洪水消退,第二天一早人们起来,竟然发现白轮船不见了。河面上也没有它的踪影。大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天,荣耀从白轮船上下来径直回到家里,关上门,蒙头大睡,一睡便是三个月,大病一场,像死了一样。三个月后,不治自愈,像往常一样,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有无数的人问他在白轮船看到了什么,他坚决闭口不谈。
有一次,我问他,他意外地告诉我:“没有什么,就一船青蛙。”
我不相信他说了实话。青蛙怎么可能把他吓成那样?时过多年,蛋镇再也没出现过轮船。人们都已经忘记了白轮船。只有我,洪水一来,都期待白轮船在蛋河上重新出现。也许,它是来接我离开的。
我讨厌青蛙。我总觉得世界上所有的青蛙全都来自那块荒芜的草地。青蛙,跟其他动物不同,它们是死婴变的。一个,两个,三四个,到了夜里它们就会出来,越过河堤,往镇上来。它们成群结队地从我们的院子外经过,甚至从我的窗户底下跳过。风暴将至,它们要逃离草地躲避必将到来的洪水,一窝蜂地往镇上聚合,大张旗鼓地穿街过巷。大的,小的,肥的,瘦的,一下子都涌出来了,跳窜到各家各户去。
有人说,那些青蛙,谁家的孩子谁抱。
这话一说出来,把人都吓悚了,纷纷把门窗关牢,将墙壁的缝隙都封死,不给青蛙进屋。但又不敢将它们打死,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赶离自己的门口。
“这里不是你的家。你到其他地方找去。”
那些青蛙好像听懂了他们的话,转身投另一家。当一家又一家用同样的方式将它们拒之门外,它们便无家可归,在镇上的角落游荡。
荣冬天是捕蛙能手,有人称他“青蛙王子”。他手持钓杆,钩子上挂上蚯蚓,便能将青蛙诱到一起,跟着他,一路往家里跑。如果不亲眼目睹,决不会相信青蛙浩浩荡荡地穿过大街的壮观场景。当然,这是傍晚,大街上行人稀少,没有人去干预荣冬天和青蛙的前进路线。荣冬天跟我说,他懂得青蛙的语言,他知道它们想什么。我不相信他有这种本领。但有一次,他示范给我看,他对着一群青蛙喃喃说了几句,它们便跟着他走。“它们真的是一群孩子。”荣冬天说,“它们愿意听我的。”
“你到底跟它们说了些什么呀?”
荣冬天说,来,我带你们找妈妈。
荣冬天将青蛙带到我家院子的侧门,让它们从铁门的门缝底下鱼贯而入,然后将它们困在菜地里。菜地里的青蛙很快就蛙满为患,拥挤不堪。烈日下,青蛙争相躲藏在菜叶下和草丛中,匍匐于阴凉之地,因而重重叠叠地拼命挤在一起,有的被踩踏而死。而有的不知道从哪里逃出来,跳到屋子里来。饭桌底下、床底下、灶台边,衣橱、抽屉,冬天的鞋子里……到处都是青蛙。荣春天、荣夏天、荣秋天他们开始时大惊失色,暴跳如雷,然后抓起扫帚拼命驱赶、拍打,那些青蛙四向逃窜……但问题很快得到了解决。荣冬天承诺洪水过后,分别给他们一笔钱作为补偿。他们便对青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它们不窜进他们的裤子里,他们不再干预荣冬天。而对我,荣冬天则毫无补偿和安慰之意。青蛙跳到我的床上,半夜趁我熟睡之时钻进我的裤裆里,虽然清凉得惬意,但一旦意识被青蛙入侵,我会本能地发出惊叫,愤怒地起来找荣冬天论理。荣冬天的房间紧挨菜地,门永远是虚掩着的,方便青蛙的进进出出。我推开他的房门,用手电筒往他身上照射,刚要质问他,却发现他的床上全是青蛙,青蛙爬满了他的肚皮甚至脸部,那些放着幽蓝色亮光的眼睛刷刷地朝我看过来。我怒火顿消。毫无疑问,荣冬天的前世是一只青蛙。我有什么理由跟一只青蛙计较呢?
但荣冬天要赶在风暴到来前将那些青蛙杀了。因为风暴一来,青蛙便一下子消失得无踪无影。
这是荣冬天最忙碌的时候。他一手抓住一把锋利的剃刀,另一只手抓住青蛙的细腰,青蛙的肚皮被捏得鼓胀起来,剃刀只需要轻轻一刮,青蛙肚子里的内脏以及还来不及消化的蚱蜢一下子便出来了。几乎见不到血。青蛙也不发出痛苦的尖叫,只是四腿蹬几下,很快便没有了力气,然后被一根铁线从嘴巴穿进去,铁线从屁眼出来。荣冬天的动作一气呵成,比菜市场老杨的杀鱼动作还要熟练。铁线上串起来的青蛙一只紧挨着一只,挂在菜地的两棵枇杷树之间,迅速被晒干。风暴到来之前,必须将它们晒干,至少也要将内脏的水分去掉。风暴一过,高州的贩子便踩踏着洪水带来的还没来得及清除的淤泥,拖泥带水挤进我家的院子,跟荣冬天讨价还价,收购他手里的干青蛙。彼时的荣冬天像世故的商贾站在高高的门槛上,傲视那些一手抓着布袋一手提着称子的商贩,任凭他们如何阿谀奉承,荣冬天总能从表情高度一致的脸面中分出忠奸来。
那些奸诈的高州商贩从不告诉我们这些青蛙干最终的用途。我们开始怀疑它们被做成广东人饭桌上的菜肴或被煮成鲜汤,后来才从潮州商贩那里得知,青蛙干最终会被制成名贵的青蛙油。青蛙像人一样,永远也不会被杀光。它们藏在任何一个角落里,即使风暴期间也马不停蹄地生养子嗣。今年有一万只变成了青蛙干,明年又会有一万只青蛙来到我家的院子,与荣冬天同床共枕,然后心甘情愿地变成青蛙干。
荣冬天并非一开始就懂得宰杀青蛙。我们都还小的时候,他在我家院子里架起一口锅头,注半锅头的冷水,将数十只青蛙扔到锅里,然后生火,水慢慢变得暖和,变热,变滚烫。锅头没有锅盖,青蛙舒展着身子,在锅里一只挨着一只,一动不动。我们围着锅,焦急地叫它们:跳呀,跳出来呀……可是它们就是无动于衷,慢慢的,它们四肢僵硬,身子冒着热气和熟肉的香味。水煮青蛙玩腻了,荣冬天给我和镇上的伙伴烤青蛙。放在炭火上烤,青蛙身上很快就会冒出一身的油和焦味。青蛙肉很香,但大人们凶悍地制止我们吃青蛙肉。他们说,民国初期,蛋镇上有一个人因为吃了太多的青蛙肉,结果有一天全身变青,双手慢慢萎缩,嘴巴变得宽阔,最后就变得跟蟾蜍差不多……
有一天,高州商贩教会了荣冬天,除了吃它的肉,青蛙还有另一种用途。从此,荣冬天就等着青蛙自己送上门来。这时候的青蛙肥大,还因为惊恐,分泌的油特别多。晒干的是水分,剩下来的是油脂。
见识过宰杀青蛙血腥的场面的人都忍不住要呕吐。腥臭在蛋镇空气中飘荡着,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夹带着咸味的海风。谴责荣冬天的人越来越多,但没有人能阻止他。荣耀也不能。农业站的老孟带着派出所的警察宋长江气势汹汹地闯上门来,要荣冬天放生所有的青蛙。但荣冬天无动于衷。
“风暴马上就要来了,你不往农村去救灾,到我家干什么?”荣冬天理直气壮。手里的剃刀闪着寒光,浑身散发着呛人的腥臭味。
没有哪条王法能让老孟和老宋将荣冬天绳之以法。
“你要是逼我,我把青蛙赶到你家里去。”荣冬天威胁老孟说。
老孟的老婆怕蛇,也怕青蛙。老孟动用了他的所有学识给荣冬天讲授青蛙对农耕的益处。荣冬天一边宰杀着青蛙,一边逐条反驳老孟,历数老孟在“文革”做过的坏事。
“我亲眼看见你强奸葛友兰!亲眼看见你用铁锤敲碎了苏汉城的头壳骨……”
这些陈年旧事都是事实,也已有定论,大家早就忘记了,或不屑提起,更没有人拿它作为武器攻击老孟,但荣冬天害怕老孟真的要动手抢走他的青蛙,每次都操起这些陈年旧事猛戳老孟的要害。这一招果然奏效,老孟一下子就蔫了,变得语无伦次,乃至自惭形秽、羞愧难当,躲到了宋长江的背后。
老宋看不过去,在空中晃了晃手铐,以此给荣冬天施加压力。
荣冬天对宋长江说,老宋,你把我抓走吧。反正我杀了那么多青蛙,迟早要偿命的。
老宋故意提到三四年前的与茶山农场子弟的群殴事件,那事还没完。有两三个人逃跑了,其中就有桂林仔。荣冬天那时候还小,虽然用大砍刀伤了两个农场子弟,没有追究责任,但并不意味着事情已经完结。
荣冬天服软了。沉默了一会,向老宋保证说,这是最后一次,明年不干了,明年我改行,做大买卖。
老孟和老宋一走,荣冬天加快动作,夜以继日地宰杀青蛙。两天下来,院子里挂满了一串串的青蛙的尸体。被掏空了内脏,原先肥硕得像孕妇的身材一下子变得像干瘪的小老头,阳光一晒,很快就变成了干尸,黑黑的,样子丑陋。
被漠视的英雄
今年的夏天跟过去的夏天有些不一样。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春天的时候,新上任的镇长雄心勃勃,要让蛋镇的面貌迅速焕然一新。他认为芒果大街太古老了,老态龙钟,毫无生气,把芒果大街上的芒果树砍掉改种荔枝树,重新给芒果大街命名。这当然受到了所有人的反对。芒果大街没有了芒果树,还叫芒果大街吗?芒果大街从大清国开始就是这个名字了。宣统末年,衙门把它改称吉祥大街,结果第二年大清国便灭亡了。民国三十七年,为了纪念蛋镇籍(韩村)的一名在辽沈之战中殉难的少将,将芒果大街改名韩峰大街,结果第二年民国竟也倒台了。蛋镇的人都相信,冥冥中芒果大街与国运紧密相连,一旦改名,中国便必将改朝换代。镇上的人都习惯叫芒果大街了,都习惯每年夏天看到树上结满硕大的芒果,夜里飘着沁人心脾的芒果清香。许多人去政府抗议,静坐,不准砍掉芒果树,不准更改芒果大街的名称。政府怎么可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坚决要砍芒果树。人们把镇长围堵在政府门口,不让他出门。派出所的几个民警对镇民还算客气,对镇民闹情绪,只要闹得不是很出格,他们历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镇长却比谁都嚣张,张牙舞爪,威胁要抓人。这把抗议的人激怒了。他们冲进政府,要揍镇长。民警们这才紧张和严厉起来。宋长江把走在最前头的荣春天铐上了手铐,认定荣春天是借机闹事。从邻镇驰援的民警陆续赶到,抗议的镇民也疲软下来,作鸟兽散。荣春天在派出所的拘留室里呆了一晚,第二天便出来了。说是拘留,实际上是陪宋长江下棋。整个蛋镇,就他们两个人懂得下围棋。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水平高低,反正二人势均力敌,谁也不服谁。第二天,宋长江在派出所里请荣春天喝酒,顺便给他上法制课,警告他不要对抗政府,不要骂领导。荣春天喝完酒,径直去找镇长,公开威胁说,如果谁敢把芒果大街改名,谁就是内奸,就是反革命,就是篡党夺权,就是妄想改朝换代,对这种人,打死就是立功!
镇长弄明白了荣春天的身份和背景,对他有了兴趣,请他坐下来谈谈。荣春天将他的假腿卸下,啪一声放在镇长的办公桌上。匆匆赶到的宋长江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要将荣春天重新铐走。镇长阻止了他,并把他劝走。宋长江并没有走,而是蹲在门外的走廊上,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镇长关起门,两人开始交谈。
荣春天从他参加越战的前一天说起。
那一天他还在县城去边境的路上。盖着厚厚帐篷的军车里坐满了乳臭未干的新兵。一路上尘土飞扬,军车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们唱着雄壮的歌,兴奋得像去迎接新娘。但当给每人发枪的时候,歌声突然停止了。这是他们第一次摸到枪。荣春天说,枪是冰凉的,像蛇一样。军车上有一个老兵,教他们怎么上膛,怎么瞄准,怎么扣动扳机,怎样上刺刀……有新兵手忙脚乱的,折腾老半天也弄不清楚怎么上膛。还有新兵抓着枪真像抓着一条蛇似的,哆嗦着不敢松手。荣春天问老兵,能不能发我一发子弹,把空中的鸟打下来?老兵说,不成,你们的第一颗子弹一定要打到越南人的身上。道路洼洼坑坑,军车跑跑停停。老兵给每一个新兵发放笔和纸,让他们写决心书。不是“写”,而是照着老兵说的“抄”。荣春天的字很工整漂亮,一直都很工整漂亮,成为他的车厢里的范文,给那些不识字的人照抄。想不到,车厢里竟然有一半以上的新兵不认识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全。老兵不断斥责他们不好好念书整天去耍流氓了吗?他们抄写决心书非常认真,生怕抄不好被赶下车,从此当不上兵了。但他们过于认真,把落款的名字照抄了,又惹来了一顿臭骂。骂过以后,老兵的态度忽然变得和气亲切,跟新兵们称兄道弟,问每一个新兵是否有了女朋友,有没有上过床,他们都很害羞,没有谁说有。老兵又问,心里有什么疑惑需要解答?有人问,新兵连是不是有三个月的训练期和有适应期?老兵回答说,当你们成为解放军的第一天开始,就随时准备着英勇杀敌、保家卫国,战争没有适应期,战场是最好的训练基地,一仗打下来,什么都懂了。又有人问,我们不是预备队的吗?老兵回答说,预备队就是战斗队,随时准备战斗。还有人问,原来我听说我们只是负责后勤,不用上战场……老兵说,后勤比前线更危险。
荣春天首先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闻到了死亡的气味。新兵蛋的脸上都布满了恐惧和紧张的神色,甚至有人尿裤子了。荣春天心里明白战争不是打架斗殴,不是赛跑,不是与台风较量,是真枪实弹,是尸横遍野。他开始动摇了,甚至琢磨着要不要逃跑。临近边境,军车在夜色中停下,有军官来认领新兵。荣春天被带到另一辆军车里,继续前进。车厢里有饭,有酒,有烟,可以随便吃喝抽。荣春天吃撑了。但一进入颠簸的山路,他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了,就差肠子没有吐出来。到了后半夜,迷迷糊糊中,荣春天听到了清晰的枪声、炮声。他一下子就清醒了。有人告诉他,准备上战场了。
而前天中午,他们刚刚在县武装部集中,参加新兵连的操练。在队列中,荣春天看见围栏外站满了脸上写满自豪感的家长,从人头攒动中,他认出了荣耀——极力鼓励他参军的人。他比任何人都兴奋、激动。荣春天没有在众人面前给他丢脸,他做的每一个动作都符合要求,被教官三次安排给大伙做示范。那时候,在我们几个当中,荣春天是最听话的、最老实的。荣耀回到蛋镇宣布,荣春天一入伍就被任命为班长了。实际上,荣春天是在半个月后才被任命为班长。他所在的班在短短十五天里已经先后死了三任班长。他当上班长后,他的班只剩下他和另一个叫小伍的士兵了,他们奉命驻守一个无名高地,必须坚持两天,直到援兵赶到。小伍是柳州人,作战很勇敢,荣春天也很勇敢。他们两个人火线上结成兄弟,誓同生死。荣春天和小伍坚持了一天半,打退了越南人的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可是不见援兵的踪影。荣春天知道,有时候上头说是有援兵,但未必就有,说援兵一天内到,也可能三天后才能赶到。他们都负伤了,好在都是皮肉伤。到了那天黄昏,敌人停止了进攻。荣春天纳闷了,越南人为什么不进攻了呢?如果越南人再进攻,他们便坚持不住了,精疲力竭不说,主要是那挺机枪卡壳了,死活修不好。没有机枪,靠两支步枪守什么阵地呀?再说机枪的弹药也没有了。步枪子弹也没有剩下几颗。好在,越南人不知道这种情况。他们停止了进攻。荣春天和小伍松了一口气。一松气,神经一放松,就知道自己又累又困,他们背靠着背,说好了谁都不许睡着,但他们话没说完就睡着了。说睡着也不算睡着,小伍只是打了一个盹。就一个盹,他便惊醒了,猛烈地叫醒荣春天:“快逃,越南人要炮轰我们了!”荣春天一骨碌爬起来:“怎么可能?要炮轰早就炮轰了。他们的炮也没有炮弹了。”小伍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听到我父亲大声呼喊越南人要炮轰了,赶紧逃命。小伍是家里的独子,他的父亲在小伍入伍前一年便去世了。荣春天不相信小伍的话。小伍说刚才他父亲对着他又喊又拽,催促赶紧逃命!荣春天说,那是幻觉。小伍坚持说是“报梦”,是死人与活人的对话。荣春天不相信,说这是封建迷信,是为当逃兵找借口,你要逃便逃吧,没有命令我不能撤,我不能当逃兵。小伍催促他还是躲避一下,“通灵”的事情在他家乡经常发生,不可不信。荣春天说,我们保住了阵地,眼看就能立功受勋了,我们这一擅自撤退就是临阵脱逃,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小伍说,死到临头,还想着立功!要拖荣春天一起逃命,但荣春天死活不从。小伍气急败坏,要拖荣春天逃离。荣春天一枪托打在小伍的额头上:“你要当逃兵我不拦你,我要立功你也不能拦我!”小伍额头被打破,跺跺脚,骂了一声狗娘养的,哭着跑了。小伍刚跑到阵地的背后,一颗炮弹就落下来,把荣春天炸飞了。从半空中落下来他的右腿。小伍躲过了一劫,跑回来把昏死过去的荣春天拖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这时又一颗炮弹落下来,将他们的掩体炸平了。接着,炮弹一颗接着一颗,爆炸声震耳欲聋,小伍和荣春天躲在不远处,被炮弹掀起来的泥土掩埋了。
小伍好不容易才从泥土里钻出来,又把荣春天刨出来。这时候小伍才发现荣春天少了一条腿,右腿。炮声停止后,他便想去把荣春天那条腿找回来,但越南人攻上来的喊杀声依稀可闻,他赶紧背着荣春天连滚带爬逃离了战场。
越南人的大炮架到了荣春天他们失守的高地上,炮弹像暴风骤雨一般倾泻到我军的后方……
丢了一条腿的荣春天回来了。伤养好,差不多也到了退伍的时候。因为把阵地丢了,还有临阵脱逃的嫌疑,他和小伍都没有立功受奖,只获得了一枚参战纪念章。荣春天回到蛋镇,依然是待业青年,除了少了一条腿,一切都没有变化。回来的第二天,他自己折腾着做了一副拐杖,右裤脚空荡荡的,走路的时候摇摇晃晃。小伍退伍回到柳州,首先把父亲的坟重新修葺,然后结婚生子。每年的九月十九日是小伍和荣春天死里逃生的纪念日。几年来,小伍总要在这一天从柳州来到蛋镇跟荣春天一起喝上两杯,缅怀往事,庆幸自己还活着。实际上,他们也没有多少往事可以缅怀,因为他们原来不是同一个连队的,两个连队的人分别快打光了,都补充不上来,才临时合并的,两个连就合并成一个连,两个或三个班重新合并成一个班,坚守无名高地时荣春天和小伍才认识,直到被越南人炮轰,前后相处不到两天,虽然出生入死,一起度过了残酷的血与火的煎熬,但也没说上几句话。去年,小伍带着漂亮的妻子和三个调皮可爱的孩子来到蛋镇,荣春天在芒果大酒店请他们吃了一顿。小伍每次都苦口婆心地劝荣春天去柳州医院安装一根正规的量身定做的义肢,行动会方便许多。荣春天总是说,等明年再考虑。“那你也要结婚了。”小伍说。荣春天说,等明年再考虑。
荣春天往回说。说他还不缺一条腿的时候,是蛋镇最能跑、跑得最快的人,有一次他往南面跑,一口气跑到了海边,在沙滩上见识了穿比基尼的外国女人。白白净净,乳房有一大半暴露在外头……他还亲眼看到台风从海上来,从海边登陆了。他转身便跑,台风追着他往蛋镇方向吹。荣春天一直跑到风的前头,回到蛋镇告诉人们台风来了。话没说完,台风便尾随而至。那时候,台风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可以逆风而跑,对台风充满蔑视。可是缺一条腿后,一阵风就可以将他吹倒,一条抢骨头的狗便能将他拱翻。他会跟镇长谈人有两条腿的好处:“如果我有两条腿,世界就是平的。现在,无论往哪里走,都凹凸不平。”荣春天说,“那时候我要是真想临阵脱逃,谁也跑不过我。可是我像临阵脱逃的人吗?”他还会说,那时候征兵宣传车在蛋镇的大街小巷来回穿梭,高音喇叭的喧嚷真让人受不了,比枪炮声还烦人。荣春天的毛笔字写得不错,政府请他和李前进一起抄写征兵标语,每抄写一张标语,他能赚五分钱。他将自己写的标语张贴到车站、电影院、百货大楼、学校门口等醒目的位置,而将李前进写的标语张贴在猪栏、肉行和公共厕所的墙上。荣春天从没有想过要当兵。那年春季的一天,荣耀跟他说,听说你喜欢上了县文工团的毛文莉?这个事情蛋镇上的人都知道。毛文莉来蛋镇电影院演出,她饰演《红灯记》里的铁梅。荣春天到后台偷看过她。有一次,演出结束后,毛文莉回到后台,荣春天壮着胆子给她送去了一篮子芒果,没想到,毛文莉把芒果转赠给了同样潜到后台套近乎的兽医银来兴,一时成为笑柄。荣春天肯定地回答荣耀说,当然喜欢。荣耀高深莫测地问荣春天,想不想娶毛文莉?荣春天头脑里一阵发热,虽然觉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但他还是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内心:如果能娶到毛文莉,叫我死都愿意。荣耀告诉他,但凡女人,特别是文工团的女人,都想嫁给军人,毛文莉就说过非军人不嫁。荣耀推心置腹地和荣春天交谈了一个下午,就在那天,征兵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荣春天填写了表格,第二天参加了体检。第三天便到县武装部报到了。第七天,开赴前线。做梦一般。
荣春天不会跟镇长谈到退伍回来后的状况。他跟荣耀一样,九死一生,从战场上回来,没有成为英雄,还被别人嘲笑和鄙视。他们不直接取笑,而是问荣春天:什么时候跟毛文莉结婚呀?自从荣春天从前线回来后,毛文莉再也没有到过蛋镇。有人说她嫁人了,不是嫁给军人,而是嫁给一个做个体的暴发户。也有人说,她至今仍然单身,只是不演铁梅后,她没事可做,在县城的歌舞厅里陪人跳舞赚取外快。荣春天并不埋怨毛文莉,而是怨恨荣耀。不是一般的恨,而是恨到要将荣耀煮熟了吃。当不了英雄,荣春天决定当一个富翁。他拿退伍金开了一间 “春天杂货店”。杂货店来钱太慢,前两年他将杂货店转让给别人了。先是从深圳贩卖服装,后来贩卖啤酒,都亏了,从此他一蹶不振,闷闷不乐,他要把气撒到新任镇长的头上。
荣春天和镇长谈了一个下午。其间,荣耀在门外徘徊良久,但镇长一直没有召见他。荣春天从镇长办公室出来,荣耀跟随身后,却没说一句话。几年来,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
宋长江也跟着荣春天,说,你没有把镇长怎么样吧?
荣春天说,他也没有把我怎么样。
很快宋长江便搞清楚,新任镇长就是那年开赴前线荣春天所在军车的那个老兵。没几年,变得又白又胖,还戴上了黑色的金边眼镜,他老早就认出了荣春天,而荣春天直到交谈快结束了才认出他来。他的耳朵缺了半边,被长头发掩藏住了。
后来,政府没有砍芒果树,也没有更改芒果大街的名称。但把进士街的樟树砍了,改种上桂树。
那天,荣春天在镇长办公室第一次喝到可口可乐,那味道给他特别的震撼,第一口喝下去有点反胃,想吐出来,可是心又把它勾了回去。那时他便突发奇想,要制造汽水,比可口可乐更好喝的汽水。这才是最好的生财之道。荣春天把剩下的半瓶子可口可乐揣到了怀里。瓶子上都公开了汽水的配方。公开意味着蔑视仿造者的智商。要是瓶子上同时公开配方和各成分的比例以及制作方法就更好了。可惜,他们留了一手,这让荣春天吃尽了苦头。
荣春天准备了塑料汽水瓶、柠檬酸、苏打粉、白糖、果汁、色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研究、调试、品味,再调试……反复折腾了一个多月,荣春天自己的舌头被自制的味道迥然的“汽水”折磨得失去了判断能力,鼻子呛出血来,肚子也拉得不行了。他还没有制造出世界上最好的汽水,跟可口可乐还有很大的差距。看得出来,他快要发疯了。直到昨天,他逮住我,让我从两杯汽水中分辨出哪一杯是可口可乐,哪一杯是他自制的“春天可乐”?我品试了一下说:“两杯都是‘春天可乐’”。荣春天终于崩溃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将他的假腿卸下来,啪一声扔到摆满汽水样品的桌面上,顿时杯盘狼藉。趁沮丧和绝望的荣春天还没有彻底蔫下去,我补充说了一句:“毫无疑问,这是世界上最好的汽水!”荣春天马上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撑着桌子,两眼放光:“真的吗?”我认真地说是真的。因为我不想被他纠缠;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喝汽水,我不知道其他汽水的味道。荣春天像又经历一次死里逃生,重新将假腿装上,亢奋之余故作谦虚地说:“我知道还差一点点,我还要继续试验。我已经接近成功。”他孤注一掷了。但确实是,他接近成功了。
荣春天两条腿还齐全的时候,英俊挺拔,算得上是镇上最帅气的青年,他根本就瞧不起镇上的女孩子。有一年春末,洪水刚刚隐退,有人在蛋河下游的碾米房旁边发现一具女尸,离岸不远,却始终不肯靠岸。那时候,看到从上游漂流下来的尸体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城里武斗得厉害的那段时间,蛋河的河面上曾经同时漂浮着来自上游的七具尸体。既没有人来调查,也没有人敢去收尸。有人向派出所报案,被宋长江斥责为多管闲事:“它们只是路过,要到鹿角镇去。你们为什么要阻挡去路呢?”镇上的人用竹竿将被杂草缠住的尸体解救出来,让它们往下游的鹿角镇漂去。而这具女尸震惊了蛋镇。因为她实在太漂亮了。身材修长,面容姣美安详,脸上有微笑;皮肤洁白细嫩,胸部丰满,即使是仰卧在水中,乳房依然挺拔,像莲花在开放;下阴若隐若现,一小片树叶恰到好处、不舍不弃地为她遮挡。长长的秀发像根须一样植在水里。赶去观望那么多人,无不赞叹女尸的美。他们说,那么漂亮的一女尸不便宜鹿角镇了,蛋镇收留它吧。荣耀被众人推到了前面。他试图将她从水里捞起来,但竹竿永远就差一点点够不着。他往前伸一点,女尸便往外移动一点,仿佛存心跟他保持那么一点距离。荣春天看不过眼,扑通一声跳进河里,要把女尸一把拖上岸。但他被女尸的美艳惊呆了,离女尸只有半尺之遥,任凭岸上的人怎么催促和起哄,他都不敢靠近女尸。
“你碰一下她是不是还活着呀?”有人高声喊道。显然这是在开玩笑。站在岸上都已经闻得到尸臭了。但是,他们也觉得奇怪,水中的尸体通常是趴着的,仰面朝天的浮尸很少见到。
荣春天故意说,她还活着……她还喘着气……
我感觉到她果然在动,那头发、纤细的手臂、修长的双腿,甚至那双眼睛……
有人怂恿荣春天:“你去拉她一把,请她上岸呀,老在水里泡着有什么意思?”
荣春天说,她要是上了岸,到哪家吃住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