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三)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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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7-10 09:57

  四

  每年春天,我就会浮海登陆,在一些城市或乡野游走。我杀过几个人,也救过几个人。我这一辈子最懊悔的一件事就是收了一个女弟子。我从几个刀客手中救下她时,她还只有十来岁。她姓梅,是孤儿,长得黄瘦,看了叫人心疼。我对蘅说,我们把她带到桃花岛,做家中的婢女吧。蘅端详了半晌,淡淡地抛下一句话:是一个美人坯子。

  在蘅的调教下,梅学会了读书、写字、做女红、种植花草。梅性格活泼,对陌生事物总是抱有异乎寻常的好奇心。一天饭后,她忽然跑过来问我,先生,猫会做梦?我答,会。又问,狗也会做梦?又答,会,万物有灵都会做梦。她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事理。

  但梅也是独独怕我的。有一回,我舞罢一套剑法,她突然来到我面前,绞着双手,怯怯地问,先生是否可以教我剑术?我没吭声,瞪了她一眼。她吓得退后一步,眼眶里似有泪水隐隐蠕动。这时,蘅也走过来,笑着解释说,让你教她剑术是我的意思。我仍然没作声。

  看得出来,蘅对梅是满怀怜爱的。她曾经嘱托我,下次出海,一定要带回一个少年,以后做梅的丈夫。我把这话记下了。

  次年春天,我再次出海。这一回,我一口气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秀才,屡试不第,回家后,才得知家里发生匪祸,一家老小无一幸免,妻子被辱,坐着一条破船划到河中央自沉而死,秀才自知复仇无望,一时间万念俱灰,便打算偷我的剑自刎。我把他打翻在地,对他说,我的剑不能沾上读书人的血,不如我送你一根绳子,你自己找一棵树吧。这人跟我聊了一晚,后来就想通了。另一个,是我在海上遇见的一名被海盗绑架的少年,这事我本可以袖手不管的,但忽然想到梅,便出手把他救下了,这少年,有秀骨,也有清相,跟梅在一起,可以说是天生一对。我把二人带回桃花岛,教他们剑术。梅见了,就嗔道,先生偏心,光收男弟子,瞧不上我这女流之辈。我问她,这话是谁教的?梅一怔,不敢说话了。站在她背后的蘅,默默微笑着。

  一年以后,梅就能把我所授的一套剑法舞得十分流畅自如。再过一年,她就可以跟两位师兄对练了。竹林内、山洞中、海滩上、峰顶、亭下、溪畔时常可见他们的身影飘来飘去。我喜欢站在一株树的顶端,看他们舞剑。骨清年少,什么都是好的。眼前落英缤纷,剑花迷离,我能感受到天地间循环流转的气息。

  后来,我又收了三名徒弟,分别为他们取了一个带“风”的名字。蘅也曾问我,为什么每个人的名字里都带“风”字?

  无他,我说,那天我给他们取名时,岛上正起大风。

  忽忽过了多年,梅已长开了——脸上的一片嫣红、肌肤上的一层柔光都让我想到蘅当年的模样。有时天气晴好,她会无所顾忌地躺在一张鲜绿的芭蕉叶上,沐浴着古铜色的肌肤,而阳光恰到好处地落在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直到有一天,蘅看到梅像一只梅花鹿那样步履轻盈地从树下经过,就跟我断定:梅已经爱上了一个人。

  梅究竟爱上了谁?出于好奇,我也在暗中察看她的一举一动。

  一个有月的夜晚,我看见梅与二师兄来到沙滩上。二人对视片刻,二师兄突然拔剑,刺向她的喉咙;那一瞬间,她的身体却像一片桃花那样飘开了,继而拔出腰间的剑,向对方进攻。他们时进时退,跳上蹿下,如同起伏的波浪。两剑频频相交,碰出一簇簇火花来。一开始,他们的一招一式皆不离章法,及至后来,体力渐衰,手法和步法便越发杂乱,喘息声也越发粗重。我从未见过如此酣畅淋漓的缠斗。大概是虎口震麻的缘故,他们索性扔掉手中的剑,相对而立,渐渐地,二人变成一人,如同凝固一般,唯闻风吹衣袂的噼啪声。忽地,一个巨浪打过来,吞没了他们的身体。当他们浮出水面时,浑身闪烁着鱼鳞般的银光。

  临睡前,我把这事告诉蘅。她说,你这当师傅的,为老不尊,怎么可以偷窥自家的弟子?我说,有时感觉这座岛屿好比一池水,太过沉寂了,偶尔来点风吹鱼跃,仿佛也能散发一点生气。蘅说,自从梅情窦初开之后,岛上的桃花就开得比往年更欢了,真好似汲取了天地间的阳气呢。我听了,微微一笑。蘅说,你的脸整天像鼓皮那样紧绷着,近来却见笑脸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微笑跟湖面的涟漪一样,是可以触摸的。

  蘅是一枝素莲,温婉娴静;梅是一株桃花,天真恣肆。我在心里这样比较着。

  正是桃花开放的时节,梅的身体里仿佛也有一株桃花争相绽放。她开始叫了。她的叫声里面有一种胎里带的、未被损害的元气。是她的叫声让那一年春天的桃花看上去更娇艳袭人了,也是她的叫声在我枯寂的心中突然注入一股活水。听着听着,我便有了逸兴,拔出剑来,舞了一阵,心思还是有些散漫。

  梅与二师兄把身体藏在树林里,但他们的快乐却像藏不住似的,随着叫声飘到天空。于是,徒弟们开始向我抱怨:梅的叫声太放肆了,简直像个娼妓。

  我说,这是因为你们每个人的心里有个娼妓。

  师父也听到了?

  听到了,我说,岛上所有的人都听到了。

  如果她再这样下去,师父可以把他们逐出桃花岛。

  如果有一天我把他们逐出桃花岛,也会把你们一并逐出去。

  可是,师父,你不觉得他们有多不知羞耻?

  你们偷窥别人,难道不觉得羞耻?

  原来师父都看到了。

  是的,我说,我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也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不过,你们应当感谢梅才对?

  我们还要感谢梅?

  你们的剑法原本是中规中矩的,可这一阵以来,你们的剑法中却添了一种姿肆之气,这是我先前不曾见过的。

  他们听了,有的嘿嘿冷笑,有的在暗中嘀咕起来。

  与徒弟们闲聊一番之后,我回到房间。蘅说,我听到了梅的叫声,突然想生个孩子了。蘅跟我在一起,向来是谨守古风的,可是那一回,她说这番话时双颊却飞起了两片艳红。我们吹熄了灯,静静地躺在纸帐里,听着潮水在黑暗中拍打的声音,体味着属于夜晚的隐秘欢乐。蘅再次跟我说,我们生个孩子吧。

  五

  蘅的肚子变得一天比一天大了。

  蘅的变化我当然是最先觉察的。先是穿着变了。自从来到岛上居住,蘅一改往日,只穿一些偏于清素的衣裳,颜色以蓝色或玄色为主。这阵子,她竟翻出了箱底那些桃红柳绿的旧衣裳,每天更换。

  然后变的是脾气。奇怪的是,蘅突然变得生性多疑了。有一天夜晚,我与蘅坐在院子里仰观天象,忽尔听得远处密林间传来梅的叫声。我指着天上的星星笑道,一定是九紫桃花星落在八卦桃花位的东南方了。蘅突然抓住了我的手问,你说那晚看到梅裸露着上半身从海滩那边跑回来,远远地就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盐味,那一刻,你脑子里究竟想了些什么?我说,这盐味飘过去也就飘过去了,谁还会想得恁多?蘅又不依不饶地问:你有没有察觉,梅看你的目光是不是越发不一样了?我素知蘅心地纯净,但一个女人的心被嫉妒这条毒蛇噬咬之后,就会引发种种离奇的猜想。我跟梅之间的师徒关系,一直以来都没有发生变化。梅自幼丧父,不能排除她对我确乎有一种微妙的依恋,而我对梅自然也不同一般,但我总能很得体地把握师徒之间的分寸,不至逾分。蘅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她从梅的一个眼神就能看出什么苗头来,虽然不欲点破,却早已心存防范。这一晚,我们观望的是天象,蘅却从紫微斗数谈起,以主星、桃花星,煞忌星比拟我与梅以及她的二师兄之间的关系,还说什么三星会合,必致乱伦,越说越离谱,我就闷声不响地走开了。

  我与蘅偶生扦格,但很快就会和好如初。她总是害怕我会疏远她,害怕别的女人(当然是梅)会分走我对她的爱。当初,她让梅拜我为师,何曾有过这样种无端的忧虑?这里面大概就有点像她自己说的“种了芭蕉,又怨芭蕉”的意思了。

  当徒弟们告诉我,梅同她的二师兄坐着我的船,悄悄离开了桃花岛。我只是很淡然地说一声“我知道了”就回到自己的屋子。我知道,他们是迟早要离开我,去寻找属于他们的桃花岛。我在吃饭时跟蘅说起这事时,蘅的反应也是平淡的。她说,他们在这里跟大家格格不入,找个自在的地方倒也不错。蘅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怅惘了。毕竟,我们相处了那么多年,已是情同家人,说走就走,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是,这世上很多事都是没有情理可讲的。吃过饭后,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想些往事。竟感觉,梅不过是我梦里见到的一个女子,而桃花岛也不过是我梦见的一个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何以会如此怅然若失。月光照进屋子,我披衣起来,转到书房里,翻了翻书,仍旧两手空空地回来。我走到蘅面前,告诉她:那部经书的上册不见了。

  蘅自然明白我所说的经书指的是什么。她怔怔地看着我,突然冒出了一句话:你的脸色真可怕。

  我不用照镜子也晓得自己的脸色有多可怕。不过,在蘅面前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几句不必挑明而她也能会意的话。她想对我说什么,却只是嚅动一下嘴唇。也许她在慌乱间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因此就对我说,你出去转一圈吧。

  为什么让我出去转一圈?

  你还是出去转一圈吧。

  我长叹一声,出门去了。屋外有清风吹拂,有月光涌地而出,可身上的怒气丝毫未减。远处是一片黑沉沉的树林,树林后面是万顷波涛,在黑暗中涌动着。穿过桃林,便是竹林,再转过去,愈见深幽,芭蕉林中,六角亭下,四徒弟的身影隐约可见。他们在岛上有大把的时光无可排遣,除了习武,也读点古书。饭后无聊,这几位自称山人、堂主什么的便会在此吟诗作对。月光下,宽衣大袖,随风飘动,很有点雅致。我平素不喜欢偷听别人的闲话,此刻恰好听到有一两句话与自己有关,便隐在树间侧耳倾听。

  听说师父那部经书是师母帮他夺得的。至于如何夺得,就不晓得了。

  你还听说些什么?

  听说有个终南山道士得到了那部经书,不出一年就莫名其妙地病故了。可见,持有那部经书的人,若是不得神灵护佑,也是白搭。

  说得这么神奇,喂,那部经书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师父当初不是说了么?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对于有悟性的人,他们可以从中悟得剑法,悟得内功修炼之法,甚至可以悟得养生之术、排兵布阵之法,不过,对于一个天机尚浅的人来说,读了这样的经书很容易走火入魔丧心病狂。

  没错,师父说过,那部经书太深奥了,他不敢多翻,但它放在那里,能让人心生敬畏。

  二师兄和师姐盗了半部经书,怕是迟早要走火入魔的。

  早知如此,今早我们应该拦住他俩了。

  二师兄那一副嘴脸我们早就厌憎了,他要是走火入魔,那是活该。

  可怜的师姐也跟他遭了殃。

  呃,可怜的师妹。

  由它去吧。

  桃花岛原本就孤悬海外,我们何不做个方外之人?

  呵呵,大师兄说得极是。

  呵呵。

  呵呵。

  他们这样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似乎察觉到附近有什么异样的动静。有人竖起了一根手指发出“嘘”的一声,有人干咳了一声。芭蕉园里,只剩下一片幽微的虫鸣。我悄然退了出来。

  我不知道蘅为什么要让我出去转一圈。我像一只笼子里的困兽一般,转了一圈之后又转了一圈。再次经过芭蕉园,看见四个徒弟白衣飘飘,走了过来。我停住了脚步,感觉身体顿然变得沉重起来,脚下的沙土有点暄。我对着天空作了一下深呼吸,仿佛要把全部的黑暗都吸入肺腑。然而,从胸口奔涌出来的,却是一个阴郁的念头。

  我回来的时候告诉蘅,我已经挑断了四个徒弟的脚筋,把他们一并逐出了桃花岛。

  你疯了,蘅说,我可以断定,你的后半生将会在悔恨中度过的。

  我又回到多年前的孤寂。同蘅,似乎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蘅见我有意疏远她,就怯怯地来到我身边。这些天,她似乎也没睡好,眼眶上有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她说她昨夜梦见了我,是一张死人般的、凝着寒气的脸。她说她梦醒后,双手至今冰冷。然后,她就把手放在我的掌心,可我的手也是冰冷的。灯下相顾,眼前的蘅与心底里藏着的那个蘅交相叠映,不觉间心生恍惚。我捧着她的脸说,我有时候觉着你很远,有时候又觉着你很近,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蘅将脸垂下,倚在我肩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这事竟会闹得这么大。

  这一切都是天意吧。

  到了这个分上,我也不得不跟你坦白,怂恿梅偷经书的人是我,设法赶走她和二师兄的人也是我。如果你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也许就不会埋怨我了。

  我还有什么可埋怨的?这本经书原本就是因你而得,也是因你而失。

  现在我们失去的是那本经书和那些人,找回的却是从前的安宁。

  经历了一些变故,我们还能回到从前?

  不妨想想,从前是怎样的吧。

  起初,岛上只有我们二人,没有纷争,没有世俗的欲望,多好。

  后来呢?家中闹鼠患,我们又养了一只猫。

  养猫还不够,又添了一条狗。然后又添了几只鸡,鸡生蛋,蛋又生鸡,这么着就有了吃不完的鸡和蛋。

  养家畜还嫌不够闹热,又想添些人气。

  梅来了,更多的人来了,就这样,岛上开始变得不像先前那样平静了。

  我抚摸着蘅那个高高隆起的肚皮问,你是否害怕梅有一天会取代你的位置?

  蘅说,梅是一个好姑娘,可她长大之后,我竟然无法容忍她跟我一起生活在这个岛上。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有什么想法,我只需要看她眼睛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一个人的舌头会撒谎,眼睛却不会。她知道我一直提防她,因此有意找了二师兄做自己的男人,来打消我对她的猜忌;可是,她心有不甘,每晚发出不知羞耻的声音来刺激我们。我除了设法驱逐她出岛,没有更好的办法改变这种处境。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反正我就想让她早日离开。

  蘅这么一说,我才明白,梅与二师兄相好,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意思。一个女人所做的一切可以隐瞒一个男人,却又怎能隐瞒另一个女人(尤其是像蘅这样的女人)?

  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欣慰的是,她最终选择的不是桃花岛,而是那本经书。天知道,那本经书是否会毁掉他们的一生?

  嫉妒之心,也会毁掉一个人。

  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点沉重。平日里,我跟蘅说话的口吻重一点,心里就会莫名其妙地生出欠疚之情,因此,说完这话之后我就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做了一个安抚的动作。

  那晚你让我转一圈,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换了一个话题问。

  蘅在黑暗中叹了口气,沉默有顷,说,我原本是想,等你出去转了一圈,心中的怒气消去大半之后,我就可以告诉你,经书上的文字我早已入脑,随时可以帮你默写出来。

  我听了,只是发出一声苦笑。蘅问,你笑什么?

  我没有告诉她苦笑的原因。

  次日清晨,蘅坐到案前,一边抚摸着隆起的肚皮,一边用蝇头小楷默写经书。那部经书里有不少异体字,她能记得笔划顺序,却不详其义,因此写起来不是很顺畅。蘅虽说聪明绝顶,却不明白一件事:那部经书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我当初之所以没有录副或熟背,就是因为我所迷恋的不光是书中所写的内外兼修之法,还有作者手迹中暗藏的心迹,与之相对,就会感受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源源不断向我涌来。这一点,我委实不敢与蘅明言。我之所以由她去做,就是让她可以藉此消除内心的愧疚,以免伤害身体。

  蘅坐在那里默写经书的时候,我就在窗外的竹林里。穿过竹叶的清风并没有减轻我的忧虑——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接下来就要发生什么事。时不时地,我会进屋子看看蘅。由于胎动,她在默写过程中时常受到干扰,难免会忘掉一些词句,须得苦思冥想。那时我竟然没有意识到,默写经书,耗损了蘅身上的大量元气。

  那天傍晚,我出门转一圈回来,看见蘅依旧坐在桌子前默写经文。写着写着,她的手突然抖动起来,嘴里还发出谵语般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屋外叫喊。

  这个岛上除了你和我,再没有别的人了。

  没错,我听到梅在屋外叫喊。她手里拿着那本经书,嘴里喊着你的名字。

  你写累了,耳朵里怕是出现了幻听。

  我走过去,赶紧抽掉她手中的笔,让她平躺下来,给她搭了搭脉。寸脉浮弱,知是劳累过度动了胎气。自此,我就不再让她伏案默写,甚至不允许她手触刀斧、秽物,以及别的不洁之物。我也保持手洁心清,等待新生儿的降临。可蘅还是背着我,偷偷默写那本经书。吃饭的时候,她手中的筷子仍然在碗里划着,好像在极力搜索一个忘掉的词句。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她的脑子被经文里的一句话卡住了。这比鱼刺卡在喉咙里更让她难受。然后她就开始在我书房翻书,试图把那句话里的几个字从书中翻找出来。到了酉时,她的肚子就疼起来了,看样子是要坐蓐分娩了。孩子偏偏不听话,竟在娘肚子里横着,出不来。此时即便有稳婆在场,恐怕也奈何不得。蘅疑心胎儿横生跟前些日子吃了螃蟹有关。情急之下,我也相信早年间一些乡人的说法,赶紧把米缸的盖子打开,把糊窗的茧纸撕掉,把酒埕的泥封启开,把家中所有捆着的物什都解开。我还烧了一张催生符,念了一段催生咒。至子时,蘅忽然惊坐起来,嚷着,你快去开门,你快去开门。我问,开门作甚?她说,梅回来了,她在屋外喊你的名字。我打开了门,月光似水一般涌了进来。然后,我就听到蘅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句:孩子快要出来了。我屈膝跪在地上,便像是从她身上掰下一块肉似的,把孩子取了出来。我把她放在一块冻绿布上,她看上去仿佛一朵素净的芙蓉花。我跟蘅说,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蘅没应声。我走了过去,蹲下来,抚摸着蘅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挂在眼角的泪水竟已冰凉。

  六

  (别人问我为何切掉了这根手指?我就告诉他们,是因为自己贪吃误事。而事实上,它跟一个女人有关。她已经死了。她是因我而死的。我无以为报,就把一根手指切下来,跟她埋在一起。那晚没有下雨,但我梦里出现那晚的场景时,眼前竟是一片纷纷扬扬的大雨。)

  七

  从前,我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怪癖:我把很多事分为左手所行之事与右手所行之事。对我来说,这世上的事不分好坏、轻重,只分左手与右手。我习惯于用左手喝酒、使剑,这倒不是因为我是个左撇子。事实上,我的右手比左手更顺,更有力。但我就是不用右手。很多事,我用左手能够摆平,就决不动用右手。譬如比剑这种事,我认为我用一只左手就可以胜任。说一句狂妄的话,能让我使出双手的人,这世上大概找不出几个来。我的右手是属于蘅的。蘅死后,我的右手就形同废物了。

  人是废物,剑是废铁。

  直到有一天,桃花岛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我不得不动用右手才能击败他。他像是一个不倒翁,被我一次次击败,却又一次次站到我面前。说实话,他是我这些年来难得一遇的对手。他跟我对视时,眼睛里居然没有一点憎恨。因此,他虽然败在我手下,但我对他依旧保持应有的敬重。我很认真地告诉他,你至少得在岛上待上十年才能跟我打个平手。他听了,几乎是带着沮丧的口吻说,十年?!我怎么可能在这座座岛上忍受整整十年的孤独?!我说,如果你连孤独都无法击败,又如何能击败你的对手?

  他终于留了下来,等待着有一天可以击败我。我们谈不上仇人,但我们相搏时就像是一场生死决战;我们也谈不上朋友,但每每发现对手出新招奇招,我的眼前就会一亮,精神也为之一振。我没有杀掉他,是因为我感到自己很孤独,需要一个像他那样有分量的对手。若是没有这个对手,我也许会在这个孤岛上郁郁而终。有了他的存在,我的双手大概不至于就此废掉。

  我的对手也很孤独。他把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用这一只手给那一只手喂招,由此发明了一种叫做“双手自搏”的玩法。他是一个真正的老玩童。左手跟右手玩,就像是自己跟自己说话。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找上门来,向我挑战。渐渐地,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是另一个我,而我仅仅是在跟自己搏斗。

  八

  你在岛上还有一人可玩,我独自一人在山里住着,整日里就听鸟说话。

  洪七说这话时也不顾酒渍濡袖,吞下了一大口酒。

  你为什么要跑到山里去?我问。

  因为一个女人,洪七说。

  你几时恋爱了?怎么没听江湖上的人说起?

  呃,我们还是谈点别的什么吧。

  谈谈外面的风吧。

  我这样说着,又吞下一口酒。西北大山里的风跟东南海岛的风到底是不同的。这风在山谷间搅动,像是从几万里外奔来的狼群,到了这儿,就不再走了,只是在峡谷间转来转去。好像我们一出门,它们就会猛扑过来。

  洪七说,多年前,我跟老毒物在昆仑山脚下初遇时,听到狼群吼叫的声音,也跟这风声一般。

  你听听,我说,这老毒物的鼾声也同狼嚎一般,智兴跟他同睡一屋,也真够受的。

  也许他们已经在梦里厮杀起来了。

  我们相视一笑,然后就变得沉默起来了。屋外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用一张松木桌子顶住的木门被风吹得哐啷作响。

  大约过了卯时,屋子里的饭香就弥漫开来了。洪七说,早饭已经煮好了。满满的一锅米饭啊,我今早可以吃上十碗。

  洪七,你还能吃这么多饭?!

  你不陪我吃饭?

  我酒后通常不吃饭。

  可你好歹也得陪我吃点饭啊。

  我只听说与人对饮的,不曾听说与人对饭的。

  我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就想吃很多饭。我把肚子塞得满满的,就没甚闲愁可放了。

  天还没亮,洪七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吃早饭了。他吃饭的样子有些庄重。吃着吃着,他就流下了眼泪。

  北

  每年麦子收割过后,总会有一些盗贼兴起来。洪七我便背着剑,骑着马,到处游走,遇贼杀贼,有酒吃酒。这些年就是这样过来的。人人都说我是条硬汉,人人都以为我身上只有侠气,没有柔情,甚至不相信我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可我很想告诉他们,一个没有真正爱过的男人,怎么会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我确曾与一个女人谈过恋爱,她只是一个农家女子,不识字,不会武功,长相平平,可她有一颗纯净善良的心,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每回在乡野间行走时,我总会特别留意那些跟她长相有点相似的女子。有时即便看到一个略微相似的背影,我也会紧追不舍,多看几眼;及至那人的身影在一扇门内消失之后,我就会长时间地注视着自己那根残余的手指。我是这么想的:只要我还活着,她就永远在那里。她为我死,也因我而活。所以,我想活得更久一些,这样她也会在我的记忆中活得更久一些。

  可我始终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跟他们谈论我的女人。

  三个人,都是我写信招来的:一个从西南边陲的寺庙来,一个从西域的山坳来,一个从东海的孤岛来。我跟他们的交情也许都不算太深,只是由于江湖上的人时常把我们的名字放在一起谈论,我才会在某些时刻觉得我是可以跟他们谈谈的。此番没有论剑,只是谈些家常,谈各自的女人。他们那些跟女人有关的轶事早已在江湖上流传开来,我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构的。说法很多,可他们早已不在乎了。即便连他们亲口跟我讲述的故事里面,又何尝没有修饰的成分?在我听来,那些女人简直就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明明是被一个大富大贵的男人宠爱着,却偏偏喜欢上一个穷而且愚的男人;明明嫁的是哥哥,喜欢的却是弟弟;明明是有个男人真心实意地喜欢她,却偏偏怀疑他存有贰心。于是就有了法师所说的爱恨贪憎痴,有了颠倒、离乱的众生相。

  与之相比,我的女人只能算是一个普通的农妇,我还能跟他们谈论些什么?

  黎明时分的一颗白星挂在天边,东方既白,它也快要淡灭了。

  四条影子坐在华山之巅。没有人知道我们在干些什么。

  我实在弄不明白,自己为何非要选择那么高的山峰跟他们见个面。不过,在这么高的山上看一场雪景,也是一件不错的事。照在山顶上的阳光同样也可以照到平原上。但阳光里分明是带着寒气的。一只鸟投下了一声长唳,也投下了一片寂静。

  待山上的积雪融化之后,我就决定下山了。

  从北峰下来,我折了一截枯木,装扮成挑夫模样。路上遇见几条壮汉,正在议论华山之巅的一场决斗。见我挑着物什从山上下来,就拦住我问,听说华山之巅有四名高手在打斗,可曾见过?我说,我刚从华山之巅下来,不曾见过有谁在打斗。他们听了,似乎很扫兴。其中一个说,那四个人,也许是浪得虚名,连华山都不敢上了。另一个说,兴许他们已换了个地方。我自顾低头走路时,听到后面有人说,咦,刚才那个挑夫倒是有点像洪七呢。另一个说,我听说洪七身高八尺,气度不凡,怎么会是这样一副邋遢相?

  那人说得没错,洪七是洪七,我是我。下山之后,我就跟那个名叫洪七的人分了手。他来到乞丐们中间,振臂一挥,发出了一声号令。很快的,底下就有了动静。有人说,大宋亡了,皇帝沦为乞丐,而洪七却做了乞丐中的皇帝。

  《空山》缀语

  年间,温州乡间盛行一种连说带唱的曲艺——鼓词。先前唱鼓词的人颇有一些瞽者,故而也称“瞽词”。在我记忆中,有些双眼不瞎的,通常也要像他们的师傅那样戴一副蛤蟆镜,高台就坐,对着空茫唱。唱词先生,我们都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在乡间,能被人称为先生的,都是不一般的人物)。他们的随身道具是一面扁鼓、一副牛筋琴、三粒板(拍)和小抱月(梆)。鼓词是以方言演唱民间故事和长、中、短篇历史说部,不懂温州话就不知所云了。因为年纪小,我只是似懂非懂地听过一些。有一回,哥哥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回来,告诉我,今晚先生唱了一部新书,跟原先听过的武松打虎呀、薛刚反唐呀都不一样。临睡前,哥哥照例把刚刚听来的故事如此这般地说给我听,说到关节处,他突然停住。我问,为什么没讲下去?哥哥说,唱词先生唱到这里就说且听下回分解了。我说,明晚你去听了,再讲给我听。哥哥说,明晚我回来,敲三声门,你就给我开门。那一晚,我脑子里浮现的,尽是故事里那些飞来飞去的人物。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位唱词先生唱的,正是金庸的《书剑恩仇录》。不过,我读的第一本武侠小说是金庸的《射雕英雄传》。读到第一回开头部分:“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地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桕树,叶子似火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后的野草刚起始变黄,一抹斜阳映照之下,更增了几分萧索。”感觉这场景写的分明就是我所见过的那个江边的村子。继而又读到“两株大松树下围着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几个小孩子,正自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个瘦削的老者说话。那说话人五十来岁年纪,一件青布长袍早洗得褪成蓝灰色。只听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连声……”这场景不正是我在村子里见过的?作者藉由说书人的口吻,漫声道来,带出了一个大漠英雄直掳血性的传奇故事。我早年读到《射雕英雄传》开头时那种苍苍凉凉的感受至今难忘,后来读到《活着》的开头,我也有一种类似的感受。巧合的是,这两部小说的作者都是浙人。

  我以为,在中国的类型文学中,尤以武侠小说的成就最高。从还珠楼主到金庸古龙,我们耳熟能详的小说人物倒是真不少。批评家谢有顺曾说,二十世纪以来,能让读者记住小说主人公名字的作家,以鲁迅和金庸为最。像我们这些以纯文学标榜的写作者,或许会对类型文学玩的那一套不屑一顾,但细细一想,还真是不得不承认类型文学也有可以师法的地方——既然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可以汲取现代文学的元素与技法,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放开禁忌、扩大容量,把武侠小说等类型文学作品的元素与技法融入我们的小说?出于这个想法,我这十几年来,除了写那些“很像小说的小说”之外,也断断续续写了几个戏仿武侠的小说。《空山》就是其中一个。

  《空山》之于《射雕英雄传》既涉互文关系,亦有解构与重构的创作意图。如果我也像金庸先生那样以说书人的口吻道来,就很容易落入俗文学的“俗”套。因此,我在叙事上作了相应调整,把第三人称换成了第一人称,采用的是现代小说的内焦点叙事。人称的变换带来的是叙事方法与语言风格的变化。在小说中,我依次以“南-西-东-北”作为标题,以四个人物的独白与对白构成四个既可以独立又可以在暗中勾连的故事。如果说这里面还有什么隐喻,那就是在前面三章中分别以三个女人代表人性的贪婪、自私与嫉妒。我总想让小说往里走得更深一点,能抓住“事件的灵魂”。这也正是小说与故事的区别所在吧。

  金庸自有金庸的讲法,我自有我的讲法。诸位看官,不妨听我慢慢道来。

  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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