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症(四)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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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7-10 10:21

  做完这一切,王三德已经觉得一阵腰酸腿痛。好久不干重活了,53岁的身体已有些吃不消,只好坐在晒台上享受阳光。妹妹和妹夫有一双儿女,老大职校毕业后进了工厂,娶了个湖南打工妹,双双回湖南过年去了。女儿王栎正在市里的民族高中读高三,放假后一直补习到前两天才回来。她回来后也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头扎在书本里。看见王三德一个人晒太阳,便爬上晒台来跟他聊天。

  “舅父,冰冰哥他怎么了,人家跟他说话他都爱理不理的。是不是得抑郁症了?”王栎撅嘴说。

  王三德嘿嘿一笑:“哥哥他可能是生分了吧?几年不回来了,你们都长大了,会害羞了。”

  “哼,人家又不是老虎。”王栎还是觉得委屈。

  “王栎,你不能整天都埋头学习的,要注意劳逸结合,别累坏了哦。”王三德关切地说。

  “我不累。”王栎仰头望着远方,信心满满地说:“我们班主任说,只要我保持现在的状态,考个600分以上没有问题。”

  “好啊,那可算是小学霸了吧?”

  “他们说,考650分以上才算是学霸。”王栎的目光转而投向王三德说,“舅父,我要是考600分,您说读什么样的学校好?”

  王三德凝眉想了想,说:“这个分应该能读个211以上的重点大学,不过具体还要看你报什么专业,是不是冷门专业。等你考完试,到时候我们要一起好好研究一下。”

  “舅父,我能读你们西塘大学吗?”王栎问。

  看见孩子丝毫没有调侃他的意思,他笑了笑。“王栎,谢谢你看得上西塘大学。不过呢,你要是真的考上600分以上,你就该去读实力更强条件更好的大学。打个比喻吧,那时候你已经是大和尚了,我们的庙小了点,容不下你了。如果是考了550分,你可以报西塘。”

  “好啊。舅父,我想以后当个名记者,怎么样?”王栎抿着嘴问。

  “嗯,你为什么想当记者呢?”王三德反问道。

  “当记者可以用笔惩恶扬善,弘扬正义,揭露丑恶。还可以到处去采访,去走走看看。”王栎眼里充满了憧憬。

  “好。有理想,有抱负,有希望。”王三德也被她的话感染了。

  “我会努力的。您放心吧,舅父。”王栎说。

  “王栎,只要你有理想,只要你努力,梦想就有可能变成现实。”王三德站起来,“你妈妈煮好午饭了。走,吃饭去。”

  王三德以往对学生说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空泛,有些老套,甚至还有点虚伪。不过现在和自己的亲人王栎讲这些,他却真切地感到,每一句话都是发自真心,每一句都实在顶用。对于一个备战高考中的孩子,他能说的和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年猪杀好了,年粽也包好了,房前屋后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王三德花了差不多一个下午的时间,行走在飘逸着粽香的村巷,去拜访他那20多户亲戚。

  几年没有回来过年,亲戚们的家大都变了模样,有的起了新楼房,有的人辞世了,有的添了人丁。不过所有的亲戚都说,王三德一点都没变,只是头上多了几根银发而已。

  转一圈回到家,母亲面带愁容地说,三叔公病得很重,可能熬不过春节了。建议王三德去探望一下,最好封个小红包,讨个吉利。

  王三德知道,三叔公和他父亲是一辈人,也才七十多岁年纪,但却命运多舛。三叔公是村里唯一当过乡长、又坐过大牢的人。有一年,野猪泛滥成灾,糟蹋集体稻田,乡里号召大家积极狩猎,保卫稻谷,猪口夺粮。那时候,当乡长的三叔公到哪里都肩扛一支中正式老七九步枪,见到野猪就打,打了大家一起吃肉。他亲手击毙过好几头野猪,既除掉了祸害,又改善了伙食,颇受群众的欢迎。然而,也许是受到了命运的捉弄,抑或是皆因他运气不好,噩运终于落到了这个年轻的乡长身上。

  那个秋天的傍晚,三叔公和通讯员冒着迷蒙细雨,行走在下乡回来的山路上。当他们走到距离乡政府仅有三里路的山脚时,只听到不远处的稻田里传来一阵响动声,他顿时警觉起来。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个时候这种天气往往是野猪出没之时。他悄然将子弹推上枪膛,边弯腰靠近目标,边遁声观察前方田里的动静。果然,在朦胧的暮色中,前面大约20多米开外的稻田与山边处,有一个灰暗的影子在缓慢地移动,看上去极像是野猪或是牛的背部。天这么晚了,生产队的牛群应该都已回栏了,黑影不是野猪又能是什么呢?一声枪响,一阵死寂之后便是一声惨叫。他提着枪急忙冲进田里,朝惨叫声处赶去。待他提着一颗心踉踉跄跄靠近目标时,头脑轰地一声炸开了:他眼前躺下来的是一个人!

  虽说那个到稻田边装铁猫的村民后来没有死,但三叔公因犯了过失杀人罪,被判了12年的徒刑。待他服刑期满回到平用村,时光已经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期,“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更令他悲愤的是,妻子没能经受住漫长的等待,带着他们唯一的儿子改嫁到了云南,下落不明。30多年来,三叔公没有续婚再娶,靠着在监狱里学到的中草药知识治病救人,间或看点风水算命度日。

  三叔公不仅是父亲在世时的酒友,也是一直默默帮助过王三德他们家的恩人。虽说他和王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种交情已经存在多年。只不过王三德回家太晚,又忙于家务,脑海里竟一时忘了还有个三叔公。

  吃过晚饭,王三德由妹夫阿虎陪同,打着手电去看三叔公。他们来到村边三叔公独居的老屋时,屋檐下摆放着一口棺木,黑沉沉的看上去挺吓人。屋里灯光昏暗,火塘边坐着几个人,一看全都是老人的亲戚。看见他们进来,几个人都一脸漠然。三叔公斜靠在一张老式红木太师椅上,面色如土,他不时张大口缓慢地喘气,偶尔有一两下的微弱咳嗽声,像一条被捞上岸即将垂死的鱼。很显然,他病得不轻。

  王三德靠近去俯下身,一手攥住三叔公枯槁的手,将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叔公,我是阿德,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三叔公忽然紧紧攥住他的手,瞪大眼睛凝视了他一会,喉咙里滚出一阵流沙般的声音:“阿德?阿德回来了?好,回来就好嘞。”

  “叔公,您哪里痛啊?”王三德又问。

  三叔公翕动嘴巴,嘴唇抖动了几下,才说:“都痛,全身都痛,没有力气,阎魔王要我去见他了……咯……咯。”

  王三德心里忽然一阵刺痛,难过地说:“叔公,您会好起来的。叔公,您应该去医院看看,打几天针就好了。”

  三叔公听了,猛地把他的手推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不要去,不去!”

  “阿德叔,我们家的事你最好别管。”说话的是三叔公的侄子阿牛。“我叔他的病是不治之症,能不能治得好他自己晓得。”

  王三德扫了大家一眼,诚恳地说:“你们要是缺医疗费,我可以想办法解决。叔公这么痛苦,我看不下去呀!”

  阿牛冷笑一声,挖苦说:“我们晓得你有钱,但是你要问,我叔他愿意不愿去医院?”

  阿牛说着走到三叔公旁边,大声说:“叔,你跟他讲,你愿意去医院吗?”

  三叔公痛苦地闭上眼晴,摇摇头。

  “叔,你想在外头闭眼了,进不了家门当野鬼吗?”阿牛又大声问。

  三叔公还是痛苦地摇摇头。按照当地的习俗,人要是在外头死了就会被当成野死,不但棺木进不了家门,也不会得到家神的接纳,变成一个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

  此情此景,王三德真想给阿牛一记耳光,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想,三叔公的事自然是他们家族的事,他是外人干涉不了。不过,要是三叔公能去医院看看,能够治疗一下,或许会慢慢好起来的。问题是现在这个病情,连三叔公自己都不敢答应去住院治疗,他又怎么能动员他们家人把人送医呢?要不,到县城的医院请医生出一次诊,到家里来看看,兴许能够延缓三叔公的生命。

  王三德从包里拿出一包绿豆糕和一个300元的小红包,俯下身塞到三叔公手里,安慰说:“叔公,这是我带给您过年的一点心意,这个绿豆糕您尝一尝,很好吃的。我明早就去县医院请个医生来,好好帮您看一下病。您保重啊!”

  三叔公默默地点着头,两个干瘪的眼窝里溢出了两汪泪花。他想说话却又变成一阵气喘,连声地咳起来。王三德赶忙摁住老人的双手,无言地站起来,强忍住泪水离开了。

  王三德提着手电筒走在村巷里,却忘记揿开它。借着后边妹夫阿虎手电的亮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脑子里陷入一阵空白。

  “阿牛早已经盯上三叔公那个老屋了。”阿虎忽然蹦出一句。

  “为什么?”王三德气呼呼地转身质问。

  “他们兄弟多,没地方起房子了。”

  “狗养的。岂有此理!”

  第二天早上,王三德早早就开车出发去到县城。他先是去找到了住在县委大院的老朋友黄稻尾,想让他帮忙找个好医生到村里给三叔公看一下。

  黄稻尾料不到王三德一大早会来到家里,他赶忙边洗漱边催促妻子给客人煎粽子。

  王三德说他来不及吃粽子了,待他有空闲了再来跟他好好喝两杯。说着独自回到车上去等候黄稻尾。按照昨晚他看到的病情,三叔公确实是已经病得很重,但还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他希望医生能够延缓三叔公的生命,哪怕他花一些医疗费也是值得的。

  黄稻尾不一会就出现在车旁,轻轻敲击他的车窗。他打开车门,黄稻尾钻进车里,蹙眉道:“今天是大年三十,怕是很难找到医生出诊了。为什么不把人送到医院去呢?”

  “老人家他不愿意去,人家怕死在外头,怕以后成孤魂野鬼,入不了家神。”王三德解释说。

  “这么迷信啊!”黄稻尾说:“要不这样吧,我们去街上请一个老中医去看看,那个人听说也是个高手。”

  王三德犹豫了一下,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刚起动汽车,裤兜里的手机响了。妹妹在电话里说:“哥,你快点回来,三叔公凌晨时分已经过世了。”

  他拿手机的手颤抖了一下,垂了下来。然后悲愤地说:“他妈的,不用找医生了。”

  大年初三,王三德一家就又急着踏上归程,这让母亲十分无奈而伤感。

  母亲牵着冰冰的手,几乎是央求地说:“孙儿,你自己留下来吧。让你爸你妈他们自己先回去吧。”

  冰冰看看钟果梦,又看看奶奶,为难地说:“奶奶,你问我妈吧。”

  “孙儿,那就……不用问了。”母亲眼里忽然泛起泪光,“你长大了,要记得自己回来看奶奶啊!”

  王三德担心母亲情绪失控,赶忙过来抚住她的双手,安慰说:“妈,冰冰现在可懂事了,他一定会来看望您的。妈,我清明节不是又要回来拜山扫墓了吗,你别伤心啊!”

  母亲鼻子又一阵酸涩,忽然背过身,用手抹着眼窝说:“你们走吧。”

  其实,王三德是想呆到初五初六的,不过因为乖乖生病了。乖乖一生病,钟果梦就无心再呆下去。大年三十午夜,村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抢头炮。顿时,家家户户鞭炮声大作,各种各样的爆竹声足足响了近半个时辰。妹夫阿虎也不甘示弱,他唤上冰冰一起,两个人手持香火,手忙脚乱地把两盘万头鞭炮和两箩筐的轰天炮都放完了。

  乖乖是被爆竹响声吓病的。它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可怕的声响,而且时间长得令它胆战。当时女主人已经躺进温暖的被窝里,虽说她也被惊醒了,但是整个意识迷迷糊糊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念及乖乖。于是它蜷缩在床尾的一个竹篮里,浑身打着哆嗦,直到天亮。

  后来的几天,乖乖似乎变成了另外一条狗。不时地大声喘气,莫名其妙地发抖,看见谁都瞪着眼睛,有时还会对着黑暗尖叫,主人想要抱它一下它也惊惶地跑到一边。钟果梦晓得,乖乖这是得病了,不过她又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于是她赶紧向远方的女友求助咨询,女友听后肯定地说,乖乖是得了恐惧症,是一种因受极端环境影响而吓出来的心病。

  钟果梦听后简直心都快碎了,她一方面试图禁止家人继续燃放鞭炮,另一方面整天把乖乖搂抱在怀里,不时地跟它说话,想让它快乐起来。然而,尽管全家人都尽可能密切配合她的治疗,但乖乖的病情仍然不见好转。更令钟果梦生气的是,趁着她抚慰乖乖受伤的心灵之隙,王三德还趁机带上儿子冰冰去亲戚家喝了两场酒。如果呆久了,冰冰一定会被他带成酒鬼的。她知道儿子刚刚失恋,心里头痛苦得很,正想借酒消愁呢。此地不宜久留,最终她独自做出了提前返程的决定。

  回到南城的当晚,王三德一家人还在吃晚饭,他就接到冯光荣的一个紧急电话。冯光荣在电话上说,他的大舅子跳楼了,他要先处理一下。原本大年初六他要带队去郑州艺考,现在去不成了。他问王三德能否调换一下,大年初十他再替换他出征武汉。

  王三德想了片刻,学院其他领导也已经都安排了档期,没什么人可以替换了,于是就答应了冯光荣的请求。之前,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听冯光荣诉苦,说他大舅子好赖也是某高校的副教授,算得上是个知识分子,却为了多要一套单位集资房留给儿子,决定和妻子搞苦肉计,两人搞起了假离婚,还办了手续。为此,冯光荣时常用悲悯的口吻说:“悲哀至极啊,为了一套房子把人格都糟蹋了。”王三德却不这么看,他认为这也是一种生存之道,虽说不算是什么大智慧,但也是普通人的小伎俩,不足为奇。冯光荣听了,大嘴一撇,鄙夷地说:“这是一个伦理问题。他们形式上说离婚了,但是照样住在一起,吃在一起,还一起逛街,一起采购装修材料,一起买家具。太不成体统了。”

  后来,在冯光荣的只言片语中,王三德大概知道,他大舅子的儿子拿了奖学金到英国留学去了。不久,他大舅子的儿子和一个肯尼亚黑人女孩结了婚,女孩的父亲是一个省级官员,非要女儿带着女婿回国定居。于是为了爱情他大舅子的儿子便不得不抛弃父母,成了一个非洲官员的女婿。再过不久,他大舅子真的和妻子分手了,他大舅子的妻子竟然和初恋情人旧情复燃。他大舅子经受不住打击,脑子开始发生了异常,时不时面壁打坐,几天不吃不喝。

  现在,他大舅子终于打熬不住,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了生命,真是太让人惋惜了。

  第十三章

  3月1日,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

  上午刚上班,王三德冯光荣就带领王善朱晓彤一起,象征性地到各间教室转了一圈。一路上,有件事情一直令王三德不爽。原来,杨丹青电话告诉他,刚接到学校的一个文件,任命王善为学院副书记,而刚下乡挂职扶贫回来的副书记李志刚则变成了副院长。

  令王三德不爽的原因有两方面,一是学校调整班子成员的时候,根本就忽视学院班子主要领导的存在,连个招呼也不打。很显然,所谓的学院一把手其实就是一个摆设而已。二是,他猜测,这个任命极有可能是王善搞小动作导致的结果。

  王三德不由地瞥了王善一眼。此时王善和朱晓彤聊得正欢,似乎是在谈论股市的话题。他忽然生起想试探一下王善的欲望,大声地说:“王善,新的教学秘书什么时候能够落实?”

  王善愣了一下,说:“听说是给我们一个校聘指标,让我们自己招聘。”

  “听说?”冯光荣接住话头。“我听说是调体育学院的一个辅导员过来,听说年纪大了,不想干辅导员了。”

  “我怎么都没听说呢?”王三德有些郁闷地说:“你们怎么这样呢?我还是书记吧,总不能什么事都捂住不让我知道吧?”

  “书记,我是想等一会开班子会再议。陶小宝都想撒手不管了!”冯光荣急忙解释说。

  “不用议了,你们觉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王三德满脸不悦地说。

  冯光荣语无伦次地站在那里,嘴里喃喃地说:“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王三德没有搭话,一个人快步先行走了,把几个人撂在那里。

  每周一上午的班子例会九点正式开始。李志刚回来了,坐在会议室的人从5个变成了6个。因为先前两位主要领导路上的龃龉,会议室的气氛似乎有些凝重。几个领导有的看着手机,有的在整理笔记本。

  杨丹青姗姗来迟,她先把一个文件夹放到王三德跟前,然后转身回到朱晓彤身边坐下。冯光荣瞥了王三德一眼:“书记,开始吗?”

  王三德的目光盯在摊开的文件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冯光荣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朝向李志刚说:“首先,欢迎李志刚同志从扶贫一线光荣归来啊,我们班子编制又回归正常了。”

  说着他带头鼓了几下掌。王三德也不得不把目光抽出来,跟着拍了两下手。

  接着,冯光荣首先把上学期末布置的工作和开学的情况作了通报,他还特别把出省艺考的情况作了具体介绍。从初步统计的报名人数看,今年的考生和上一年相差不多,都是15000人上下,大致是40多人录取1名。之后,他又提出了需要大家讨论的几个事情,其中包括教学秘书人选问题。

  “教学秘书问题,上学期我们就已经和人事处教务处提出来了,但是年底事情多,人家顾不过来。今天早上我又厚脸皮去找了人事处,他们说如果教务处同意,就可以马上把那个体育学院的辅导员调过来……”

  “开玩笑。一个辅导员她能晓得什么是教学工作吗?”王三德忍不住打断冯光荣的话。“他们为什么不问一问我们的意见呢?”

  “这个我也跟他们说了。问题是,如果我们另外招聘,手续会很麻烦的。”冯光荣说。

  王三德板着脸说:“这个问题,大家一会要充分讨论一下。你继续吧。”

  冯光荣摇头说:“我还是先说这么多吧。”

  按照常规,学院班子的会议通常是冯光荣开头,然后是分管教学的王善,跟着是分管科研和实验室的朱晓彤,再到分管学工的副书记,王三德压尾。每个人都是先把自己分管的事情通报给大家听,之后把自己拿不定的问题提出来,大家一起讨论定夺。如果出现较大争议,那就投票决定。

  今天的情况有些反常,冯光荣刚说完王三德就抢先接过话头,他首先念了学校的两份任命文件。

  学校党委文件决定,“任命王善同志为艺术学院党委副书记。”

  学校文件决定,“任命李志刚同志为艺术学院副院长……”

  王三德边念文件边用余光观察着大家的表情。王善坐在朱晓彤和李志刚的中间,他的双眼一直注视着对面的王三德,神情相当自然。倒是李志刚在他念完文件后抢先发话了。他的表情有些激动,结结巴巴地说:“书……书记,能……能给我一……一个解释吗?”

  王三德冷笑道:“我也是刚刚看到文件,怎么向你解释呢?”

  “学校搞什么鬼啊?简直是无事生非。”冯光荣也火了。“学院领导要换岗位,也应该先跟我们打声招呼嘛。我们算什么事啊?”

  “这样吧,这一周的工作还是按照原来的分工安排,王善你继续管教学,志刚你先协助王善工作,先熟悉一下情况。等我先找许书记沟通一下,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说吧。”王三德说。

  “我没意见。”王善表态说。“我声明一下,换岗的事我事前也不知晓,没有人找我谈过话。”

  李志刚似乎还是难以平息自己的情绪,继续说:“书记,我还是先别接手教学这份活吧,我真的不熟悉教学工作。我也想去找组织部,汇报一下自己的想法。”

  “冯博,你看呢?”王三德先把球踢给冯光荣。

  “我没看法。书记你不是经常说,我们没有选择同事的权利吗?”冯光荣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王三德讪讪地笑了笑说:“那就先搁置争议,等跟领导沟通了再说吧。”

  开学后学院第一次教职工大会下午如期举行。因为事情多内容繁杂,按照轻重缓急,下午的会要一起套开三个会,先是全体会议,接着是党员大会,最后是系主任教研室实验室主任会。这种会套会的开法是王三德他们跟学校学来的。许宝杰来到西塘大学主政后,曾经进行了广泛的调研。其中大家反映比较强烈的问题,是学校行政化愈来愈严重,各种会议越来越多,表格更是永远也填不完,各二级学院对此苦不堪言,疲于奔命。为应付上级各种会议任务大家不得不使出各种怪招,有的让领导们轮流值班,轮值人员专门在办公楼应付开会。若是学校有两三个以上会议同时开且需要学院领导参加时,不仅是班子成员开,秘书辅导员也要轮番顶替领导去开会。于是,许书记决定认真解决这一问题,革除这一弊病。规定除了非常情况之外,把每周二下午定为学校层面开会时间,不管有多少个内容,都要在一个下午布置传达完毕。

  全体教师大会往往是衡量大家年后精神状态的试金石,这不,下午三点过了十分,会议室的座位有一小半还是空的。

  王三德阴沉着脸看看表,大声地对麦克风说:“小韦,你看还有哪些人没到,继续打电话催一下。杨主任,注意考勤啊!”

  说着,他扭头向身边的冯光荣询问:“可以开始了吧?”

  冯光荣伸长脖子,有些虚张声势地四处张望一周,皱着眉头似是喃喃自语:“罗十万没来,金正高也还不见,还有杨延高、吕树、月燕、唐诗诗……哎哟,这么多人啊……不等他们了,开始吧。”

  王三德首先摊开文件夹,开始宣读学校的几个文件。一般情况下,他只读学校党委系统的文件,诸如新学期工作安排和党风廉政建设以及人事任免方面的文件,其他都由各分管领导自己传达。他还要求各位领导在传达文件时,不要照本宣科,从头念到尾,而是拣重点的内容传达,这样才不浪费大家时间。

  当他念到王善任学院副书记、李志刚改任副院长时,全场顿时沸腾了起来。一般看来,这种安排意味着王善有所上移,而李志刚显然是被下挪了。大家可能都认为,李志刚去挂职扶贫这么久,应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即便是不提拔也应该保留原来的位置才是。然而情况并非如此,中午的时候王三德曾经就这个疑惑跟许宝杰有过电话沟通。许宝杰解释说,这样安排的原因,主要是李志刚在挂职扶贫期间出了一点问题,所以学校考虑就暂时这么调整了。至于是出了什么事情,事情有多严重,许宝杰没有说明,他也不好再追问。许宝杰还说,这件事情他知道就行了,没必要扩散,因为学校纪委并没有立案。既然如此,他晓得学校的安排还是有所考虑的,李志刚自己也应该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不应该装着受委屈遭打压的样子。和许宝杰通完电话后,他也觉得自己上午的反应有些过火了,至少是对王善产生了主观上的误会。

  等大家稍为安静了,王三德才又大声地说:“李志刚同志下乡扶贫近两年时间,确实很辛苦,我代表大家感谢他并欢迎他归来!”

  会议室响起了一阵掌声。

  “志刚和王善两位同志,这一周内要做好交接班,尽快进入工作状态。各位老师也要好好配合他们。”王三德说。

  下午的会一直开到五点半,王三德都有些精疲力竭了。尽管他喝了一保温杯石斛茶,中间还加了两次开水,但嗓子眼还是有些灼痛感。不过总算该说的说了,该安排的也安排了。像是老家的水牛犁完了两亩田,刚卸了犁轭一样,他把手机往兜里一塞,笔记本往胳肢窝里一夹,一手拎起文件夹,一手端着茶杯,浑身既轻松又疲惫地走回办公室。屁股刚坐到大班椅上,兜里的手机就响了。他掏出来一看,原来是李启正打过来的。李启正说,他们一帮人已经在牛头鱼庄点好菜了,叫他立马赶过去。他脑子里似乎晚上好像还有个什么事的,可是一下子竟又想不起来,于是顺口就答应了。

  他简单收拾了东西,关上电脑,李志刚影子般闪了进来,说想跟他谈谈。

  他一愣,皱眉说:“明天再谈行吗?今天实在是太用力了。”

  “书记,我意思是找个地方,我们边吃边聊。怎么样?”李志刚眼里满是真切。

  他舒了一口气,说:“既然是吃饭你就跟我走吧,他们在那边都点好菜了。”

  “都是哪些人啊?”李志刚犹豫地问。“我去合适吗?”

  “李启正金正高他们,没关系的。走吧。”

  王三德拎起包刚站起来,门口响起了敲门声,王善站在门中间,嗫嚅地说:“书记,有个事……”

  “进来说吧。”王三德朝他瞥一眼。

  王善径直走到办公桌跟前,压低声音说:“圣人公司他们想今晚和你聊聊,你看有没有空,见一下他们?”

  王三德抬眼看着他,为难说:“我已有约了,李启正他们叫我去吃狗肉鱼生。你先把合同让院长过目一下,材料什么的也要冯院长把一下关。其实,他签就可以了。”

  “书记,这件事本来应该是行政方面抓的,现在我调岗位了,你看是不是……”王善试探地说。

  王三德迈开步子低头说:“这个事还是你先抓吧,主要是院长把关,大事情集体共同决策。你盯紧点得了。没事的。”

  王善见他此时心已经到了酒桌上,便知趣地先走出门去。他觉得今天的王三德书记脸色很难捉摸,这一切也可能来自于关于他们的那一纸任命,但这并不是他的问题,也许是在什么地方什么问题让他误会了。还是让时间证明一切吧。

  王三德和李志刚来到位于江边的牛头鱼庄,长着一个大红鼻子的老板正忙着给客人们称鱼,看见他们便大声地对服务员说,把王老板带到二楼208包厢。

  他们跟在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后面,走上二楼。李志刚忽然问道:“姑娘,你是哪个学校的?”

  姑娘扭头一笑:“大哥你怎么晓得我是学生呢?对不起,我保密。”

  李志刚得意地说:“我是专家呀,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还知道你在这里一个月能拿多少钱呢。”

  “我只打半天工,一个月1200,每晚包一顿饭。”姑娘边走边说。

  “也不错了。”王善说,“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你们可要学会保护自己啊!”

  “谢谢大哥,我们是几个同学一起来打工的。喏,208到了。”姑娘把他们带到门口,打开包厢门,让他们进入包厢,大声说:“你们有什么事到楼梯口叫一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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