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尘(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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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7-10 10:00

  陶霏还邀请了被她称作“表哥”的炜煊。炜煊的那套做工粗糙的西装,怎么看都别扭,他的脸色比刚下船的偷渡客好不了多少。金西发现他避免正视自己,又忍不住要打量,于是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在突然转头的一瞬,截住炜煊目光的去路,看清了其中复杂的谱线。无需陶霏交代,他就理清了她和炜煊的关系。他原以为相爱的人彼此会卸下伪装,其实爱情中的秘密像中国盒子,一个里面套着另外一个。

  金西和客人们谈些自认为重要的话题,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红酒。在接近午夜、派对达到高潮时,他跑到钢琴旁载歌载舞。这时家里的电话刺耳地响起来,他看见陶霏走进办公室去接。过了几分钟,陶霏出来了,脸色不太好看,把他叫进办公室。她捂住话筒说,“电话是偷渡女阿芸打来的!”阿芸20多岁,长头发,瓜子儿脸,眼神单纯。两个星期前,她从迈阿密一入境,就被移民局扣押,当时金西和陶霏正在附近休假,“顺手牵羊”把她担保出来,又乘同一架飞机到纽约,准确说是“押送”。只有看住阿芸,从她的丈夫江哥那里收到偷渡费,生意才不算白做。

  陶霏在唐人街给她安排了一个临时住处,叫青姐的手下人看管,通知江哥上门交钱领人。江哥在布鲁克林开一家中餐馆,起初生意火爆,但前一段时间对面街上新开一家,连菜单都大同小异,抢走了大半生意。他赔本硬撑着,又欠下高利贷,被债主天天上门催款,拿不出钱赎她,也打听不到她的行踪。阿芸怕被青姐的手下人“撕票”,找机会逃了出去,人生地不熟,发现一家仓库的门开着,就溜进去躲了起来。她注意到仓库的房顶上立着一个招牌,印有“日新印刷厂”的字样。

  阿芸在电话里声泪俱下,请陶霏向青姐求情,放过她,她以后当牛做马,一定把欠下的偷渡钱还上。陶霏声调犹豫地问金西:“我们怎么办?”金西头晕晕的,没从派对的狂欢中清醒过来,说:“她坏了规矩,我们怎么可以帮她?惹恼了青姐,我们还有生意做吗?你比我应该更明白!”陶霏当然明白。前移民法官退休了,新法官很难对付,最近他们接手的几个政治庇护案都被拒绝,如果得罪了青姐,再断“货源”,后果不堪设想。她咬咬下唇,放开手,拒绝了电话另一边的阿芸。随后,她犹豫片刻,又向青姐报告了阿芸的下落。大厅里的客人们开始高声地新年倒计时:“5,4,3,2,1!新年快乐!”他们纵情地欢呼,互相亲吻,乐队恢复了激昂高歌,在转瞬间淹没了发生在办公室里的小小插曲。

  当天夜里,青姐手下的两个壮汉赶到日新印刷厂,拿出一把菜刀,残忍地砍掉了阿芸右脚的小脚趾,使她痛得大哭不止。其中一人把她的脚趾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给江哥送去;另外一人见她面容美丽,动手撕开她的衣裙,贪婪地舔舐细腻的胸部。她拼命地反抗,反倒更激发了他的兽性。他把她一拳打昏,把双腿架在自己的肩头,强暴地进入她的身体,她的右脚流出的血都滴在了他裸露的后背上。他发泄完毕,把她锁在仓库里,出去买夜宵。返回后,发现她已经用捆菜单的麻绳悬梁自尽了……

  出殡车队经爱惜士街驶向昵称“福州街”的东百老汇,在榕华大楼前完全停止了流动。青姐多年前买下这幢七层大楼,在里面开设地下钱庄。钱庄一度生意兴隆,资产上亿美元。金西和陶霏租下最高的两层,做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金西寻找自己伫立过无数次的窗口,试图在记忆的洞穴里挖出一条通向地面的通道。

  十年前的那个日子,像在森林中遭遇的一头黑熊,无论他气喘吁吁地向哪个方向奔跑,总会惊心动魄地一次次重新面对。早餐丰盛:小薄饼、培根、煎鸡蛋,还有草莓。他喝了咖啡,陶霏和5岁的儿子弘喝了橙汁。陶霏叫出租车去机场,即将带弘回中国探望她的母亲。他在家门口和她吻别,尝到了她唇上橙汁的味道。他把弘抱起来,亲了又亲,还嘱咐他乖乖地听话。

  他在唐人街停了车后,踩着地面上薄薄的白霜,来到了榕华大楼门口,看到了一辆卡车。几天前他因为律师事务所的文件堆积如山,叫一位助理联络一辆卡车,把大部分文件送到郊区的仓库里保存,卡车果然被安排好了。突然,躺在街上的两个流浪汉站了起来,那个送比萨饼的红头发的家伙也突然露面。三人把他团团围住,亮出FBI警探的徽章,宣布逮捕他。时间在那一刻定格,仿佛维苏威火山骤然爆发,人生的庞贝古城陷入一片千年的死寂。附近的商贩们从店铺里涌出来,交头接耳,眼里闪动着惊讶和兴奋;事先有预约的客户们露出忧虑重重的神情。红头发的警探接到一个电话,随后问金西:“我的同伴已在机场逮捕了你太太,你儿子由一位女警陪伴,你有亲戚可以照顾他吗?”金西猜想FBI担心他销毁文件,又要防止陶霏潜逃,所以兵分两路,同时采取行动,可怜的儿子成了全家唯一的“自由人”。他把大妹妹的电话给了红发警探,托她照顾弘。

  几天后,联邦以专门严惩帮派的“反黑连坐法”重罪起诉金西和陶霏,还同时起诉了律师事务所的15位涉案人员……

  路两旁的人群向送殡车队迅速靠拢,把灵车四周围堵得水泄不通,向青姐默默说声“再见”,有人开始擦泪。殡仪馆人员打开灵车车门,让青姐再看一眼她生前的常驻之地。青姐的女儿阿绮从车上走下来,在棺前行叩拜礼。

  车队终于再次启程,但挪动得太缓慢了,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竟完全停滞。金西感到一阵胸闷,把车窗全部打开,还透不过气来。纽约警署显然对突然出现的庞大车队毫无准备,派不出足够的人手。他把车停到附近的一条小街上,站到十字路中央,开始指挥交通。多年来,他被记忆的黑熊追逐得精疲力竭了,渴望尽快告别一段历史,投身于一条忘忧河,获得一刻轻松的漂浮。

  尘归尘

  送殡车队终于上了高速公路,出纽约,一直向北。财仔摇下车窗,放进清新的空气。路两边的树逐渐密集,随后出现空旷的绿地,视野变得开阔。陶霏注意到绿色路牌上的飞机图案指向机场的方向。

  她看到一架飞机被固定在地面,在记忆的跑道上永远无法起飞。在那个阴冷的秋日,她带着儿子弘登上“波音747”。儿子因为期待平生第一次的国际旅行格外活跃,不停地追问她老家的事情,还有从未见过面的姥姥。临近起飞时间,广播里传来机长公事公办的声音:“因为事先不能预料的原因,抱歉推迟起飞。”乘客们开始躁动不安。半小时后,FBI警员两男一女出现在机舱口。儿子欢呼起来:“妈妈,你看!FBI!好酷啊!”不料警员们走到陶霏的座位前,向她宣读了逮捕令。她猜想FBI为防止她携子潜逃,采取了果断行动。全机舱的乘客瞠目结舌。她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儿子小小的肩头。儿子的眼神从兴奋到惊讶到恐惧,在几秒内完成了一场巨变。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下飞机,装进一辆警车。儿子突然挣脱开女警的手,向她跑过来。在机场宽阔的跑道上,他的身影渺小,脚步苍老般踉跄。她在那一瞬就被判了刑,后来在法庭上受审似乎变成了过场。在儿子面前,她是永远的罪人……

  一个小时后,太阳悬到正空,似乎把寒气都拥入怀中。远山在天空和绿地之间露出轮廓,一座墓园静静地卧在山下。墓园像一位矢志不渝的情人,似乎多年前就等在那里,陶霏想,美国人常说世间只有税收和死亡无法逃避,果然如此。财仔在爆满的停车场里找不到车位,只好叫乐珍带着孩子们和陶霏先下车,自己到附近的街上停车。

  炜煊命司机把越野车停在墓园的入口处,小康和其他两位助理立即卸下摄像器材,投入工作。炜煊也不拖泥带水,用狩猎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大约上千人聚集到青姐的墓前,许多人在腰间系上白布。转瞬间,人们在墓穴四周铺上绿帐,摆满花圈,立起青姐的巨幅遗像;还用手掬起黄土,搭起一个土包,把灵牌插上去,在灵牌前摆上祭品:一排橙盘,一排红烛罐,还有十八碗青姐爱吃的家乡菜,其中包括清蒸虾、炒田螺、福州鱼丸等。平日素净的墓园骤然增色,还飘散起中餐的特殊香气。十六位壮汉把青姐的灵棺从卡车上小心翼翼地抬下来,放到了墓穴旁。灵棺是上等的红木,在阳光下散发高贵的光泽。青姐坐牢十几年,对这些中餐可能想疯了,可惜临死也没有尝到,炜煊想,命运折磨人,有时只需调用一个小小的细节。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青姐的女儿阿绮,向她提出了拍摄请求。阿绮三十几岁年纪,眉目和年轻时的青姐十分相像。她披麻戴孝,哭肿了眼睛,声音微弱,“你一定要公平!”炜煊立即点头,“我会安排时间采访你,等拍好了,还要请你审查!”阿绮说:“那好吧,你要讲信用!”

  炜煊指挥部下选好拍摄地点,架起摄像机,还亲自调整角度。这时,陶霏进入了视线。他以为她早经不起细看,7年的监狱生涯、出狱后捉襟见肘的生活,什么样的女人经得起这样的折磨?她的皮肤的确不如从前紧致,额头出现隐约的波痕,但举手投足间竟有陌生的风韵。他恨过她,此刻身处世人安眠的墓园,恨突然变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陶霏来到青姐的遗像前,鞠了一躬。阿绮一抬眼,看到了她,立即冲过来,挡在她面前,厉声问:“你怎么有脸来?你不许靠近我妈妈!赶快走!”青姐的亲友们闻声黑压压地涌过来,在悲伤的表情底色上,涂染了愤怒,叫嚷着:“要不是你,青姐也不会被判这么多年!”

  一个胡子拉碴的高壮男人冲到陶霏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还认得我吗?”陶霏迷惑地望着他。男人怒目圆睁,步步逼近,“我是江哥!阿芸的老公!”他要是没有自报家门,陶霏真的认不出来了。是冤家总会聚头。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不停地后退,再退一步,就会掉进墓穴里。他索性推了她一把,“你该去给青姐陪葬!”人群中有女人怯懦地哀求:“不要再推了!会出人命的!”

  这时炜煊挺身而出,厉声叫道:“住手!我是电影导演炜煊,正在拍青姐的纪录片,你们这么欺侮人,要受法律制裁的!”他相信名人、媒体和法律这些字符拥有威严和制约力。陶霏转过脸来看到他,双眼像被马蜂同时蜇咬,立即肿起来。这场“英雄救美”几乎无可挑剔,炜煊在得意间扫视人群,正撞见一个白种男人的目光。男人站在不远处,头发是盐的颜色,挺着小山坡般隆起的肚子,像一头迷路的笨熊,闯入了农家安静的田园,既冒犯又不协调。那不是金西吗?他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上一次见到他,是在他家的新年派对上,那时他正春风得意,奢华得可耻。炜煊像一位一度溃败的拳击手,重整旗鼓,终于可以无惧地正视,登上擂台,跃跃欲试,可金西并没有迎接挑战。金西的目光复杂孤单,几乎令人心酸。

  江哥冲炜煊挥起拳头,嚷道:“少拿那些破玩意儿吓唬人,你要不老实,我砸你的摄像机!”这时财仔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拨开人群,用身体挡住陶霏,“你们有火,就冲我发吧!陶霏是我的大恩人,谁也不许动她一个手指!”周围人似乎醒悟过来,发出各式感叹,“我的绿卡也是她帮我搞到的。”“好多年没见到她,变样子了。”“要是没有她和她那个鬼佬老公,我早被遣送了。”他们不由自主地制止了跃跃欲试的江哥。

  说起“鬼佬老公”,金西已经出现在陶霏身边,对阿绮说:“请你给我和霏一个机会,向你妈妈告别吧。”阿绮困惑地看看金西,终于认出了当年那个蓝眼睛的大律师,勉强地点了点头。

  江哥怒火未消,高声大喊,“陶霏,别以为你从监狱里出来,就没事儿了,还会遭报应的!”

  阿琦阻止道:“别在我妈墓前吵闹!让她安睡吧。”

  “哼!”江哥不屑地问,“你妈做了那么多坏事儿,还想安睡?”一句话,就把自己变成了众矢之的。几个彪形大汉毫不迟疑,左右挟持,把他从墓前拉走,一直“押”到停车场,“马上滚开,别在这儿找死!”

  江哥寡不敌众,嘟囔着开着自己的“宝马”车离开了。

  人群中有人冒出了一句,“江哥这小子,穷的时候差点儿要饭,现在又发达了起来,听说还做起了房地产生意。”

  这时金西转向陶霏,艰难地吐出一个字:“霏”。他替自己向阿琦求情,陶霏心里是有几分感激的,说:“没想到你也来了。”炜煊大方地问候金西,和他握手,还递给他一张印着一堆头衔和美国手机号码的名片。金西叫他的名字,发音还是怪怪的,“抱歉,我没有名片。”炜煊指指摄像机,“我在工作,回头和你聊。”说罢回到了部下的身边,露出严肃的执导表情。

  陶霏和金西上一次这样并肩而立,是大约10年前在法庭上受审。

  女法官是一位五十几岁的黑人“洋包公”,自开庭以来一直低着头。负责他们案件的白人检察官英气逼人,和许多美剧中常出现的严肃刻板的形象不同。他义正词严,起诉金西和陶霏自上世纪90年代起长期勾结走私人口的蛇头青姐等人,相互从偷渡客与家属身上谋取暴利,经手的将近5000个政治庇护案几乎全部造假,非法牟利1500多万美元。他花了整整半小时宣读并解释他们的罪行,中间不得不停下来喝水、喘息。罪行包括“组织偷渡”“协助偷渡”“伪造文件保释人蛇”“捏造政治庇护故事”“偷税漏税”等将近50项,其中最严重的是“合谋绑架”“合谋禁锢人质”,对阿芸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大难来临,陶霏作为一位年幼男孩的母亲,或许有更多寻求自保的理由。她的辩护律师是一位姓李的越南华裔,40多岁年纪,才貌平常,专门受理刑事犯罪案件。李律师把矛头指向金西,“金西拥有律师执照,在纽约从业多年,比陶霏更懂法律,是所有案件的‘主谋’,而陶霏扮演的不过是翻译和助理的角色。”陶霏听了,似在黑暗隧道中摸索前行,看到尽头的点点灯光,心因为侥幸的喜悦微微颤抖。

  萨拉在刑事和移民案件方面经验丰富,竟放弃前嫌,担当金西的辩护律师。她毫不留情地反驳:“虽然‘金西移民律师事务所’以金西之名命名,但陶霏才是真正的老板。金西不会讲中文,青姐和绝大多数客户都是中国人,只会讲零星的英语,金西不可能和他们单独交易。”

  检察官放了一段录音,是陶霏和一位中国女客户的谈话。陶霏说:“你告诉移民官,你因为婚外孕被迫堕胎。你必须记清虚构故事情节的顺序。不用担心,像你这种情况,用逃避计划生育的理由申请政治避难,简直是探囊取物,太简单了!”

  法庭上的女翻译把这段对话如实译过来,陪审员们听了,无不露出惊愕的表情。李律师意识到形势对陶霏不利,立即就阿芸自杀事件追问金西,金西面无表情,“我没参与过阿芸的事儿,至于陶霏和青姐怎么发现了阿芸的踪迹,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陶霏吃惊地注视着金西,不能相信他竟然可以当众撒谎。原来她和他的婚姻建立在谎言的沙堡里,狂风骤起,顷刻倒塌,只惹得尘土飞扬。

  法庭里一片哗然。坐在听众席上的江哥突然站起来,叫嚷道:“重判陶霏!绝不手软!”他周围立即有人响应,“同意!”几个警察冲过去维持秩序,“安静!安静!”

  女法官这时突然抬起脸,目光锐利,字字如剑,“陶霏和金西和蛇头一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我要把你们的所有罪行合并执行,最不可宽恕的是你们雇有30多名助理,成为不折不扣的教唆犯,污染了这些原本清白的人。”陶霏像在黑暗的隧道里爬到了出口处,却被迎面而来的火车撞得头破血流……

  太阳稳稳地悬在墓园的上空,照耀着大地上百感交集的人们。突然间,毫无缘由地平地一阵风,吹倒了青姐的灵牌。众人变了脸色,慌忙扑上去把灵牌扶起来。陶霏分明看见一位年轻女子披散着长发,穿着一条轻薄的蔷薇紫色的长裙,打着赤脚,在人群中一闪。她惊叫一声:“阿芸!”金西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惊悚地喃喃低语:“真是她!”

  阿芸一路追随送殡车队,被早春的风送到了此地!陶霏在和众多偷渡客打过交道后,他们的长相在记忆中很快变得模糊,唯有阿芸的面孔是一幅数码图像,在光阴流转中,色彩和线条还清晰逼真。那一年陶霏和金西带阿芸从迈阿密去纽约,在上飞机前注意到阿芸脸色苍白,一副随时能被风吹跑的样子,隐隐有些担心。飞机起飞后,她放下了身段,离开头等舱去经济舱找阿芸。正巧阿芸身旁的座位是空着的,就坐了下来。靠近端详,阿芸的面孔其实姣好,不过嘴唇上突起的几个白泡,影响了线条的柔和。

  阿芸的丈夫江哥几年前偷渡来了美国。他离开时,他妈还在世,只不过身体已经很虚弱。阿芸每天做饭、洗衣、打扫房间,日子似乎过得飞快。江哥通过老乡介绍,认识了做移民生意的高老板。高老板大打保票,会帮他搞到“政治避难”绿卡。江哥一上庭,立即被法官拒绝,被断定“有一双会撒谎的眼睛”;再上庭,还是落败而归。他绝望了,索性“黑”了下来。他还清偷渡欠下的债,从老乡那里贷款开了一家中餐馆,刚开张时生意兴隆,每天半夜收工时数钱数到手软,“东边不亮西边亮”。他寄钱给家里盖了三层楼的青砖瓦房,买了全套的进口电器,可惜他妈没有享福的命,在搬进新房的第三天咽了气。江哥在电话里对着阿芸哭了半小时,又寄了一笔钱给母亲办了隆重的丧事。

  阿芸的表妹乐珍移民去了纽约,和丈夫财仔团聚了。她传回来一个让阿芸气炸肺的消息:在唐人街的“贵宾楼”,江哥和一个又白又嫩的小姐搂在一起!小姐是北京人,卷着舌头说话。阿芸想起有一次她打江哥的手机,接电话的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等对方把电话给了江哥,才确认没打错。江哥解释,自己开车超速吃罚单,必须上交通法庭,请北京小姐也是餐馆的经理当翻译。他说“吃”时卷起舌头,阿芸还嘲笑了他。乐珍透露更多的细节:北京小姐和江哥开一辆红色敞篷跑车在公路上兜风,只穿了一件大红的小背心、一条短裤,奶罩都没戴呢。以前每到夏天,阿芸受不了天热,在家里不戴奶罩。每次有客人来,江哥总要叫她进里屋穿戴整齐才出来。他竟和穿着暴露的小姐在公路上兜风!他以前说阿芸的小腿比较粗,穿长裙好看一点儿。这几年她见了漂亮的长裙就忍不住要买,盼着有一天能到美国穿给江哥看。名牌时装街的大小老板都摸透了她的心理,见她犹豫不决,只要说一句“江哥一定会喜欢的”,她就连价钱都不讲就买走。

  乐珍说,更奇葩的还在后面:红跑车是江哥给北京小姐的生日礼物!难怪他半年多没给阿芸寄钱了,推托餐馆生意不好、手头紧。北京小姐不算漂亮,但娇滴滴的性子是武器,轻易打败了干渴已久的江哥,何况她还是一个大学生。乐珍死活也搞不明白,在纽约泡高级妓女都不要花那么多钱,妓女还不会欺骗感情。江哥一身油一身汗地打拼,一年只在“感恩节”休息一天,因为那天美国人在家吃火鸡,不会到中餐馆吃饭,现在就这么轻易地把血汗钱挥霍了!

  “北京小姐”这四个字像一根插满芒刺的大棒横在阿芸的心头上,令她既痛苦又压抑。其实她早有一些预感,只是不愿意去证实。江哥以前在电话里和她重复说一些床话,甜腻热辣的,最近闭口不提了,想必不用再过这份嘴瘾。她想立刻打电话质问他,但知道他绝不会承认。

  她一咬牙、一跺脚,决定偷渡,登陆美国后再通知江哥,这样他想反对也来不及了。她找到了青姐手下的小蛇头,说明来意。当时偷渡要三万美元,头期交5千块,她手里的钱还够。青姐刚开辟了一条新线路:从福州飞北京,从北京坐火车去莫斯科,经捷克、德国到荷兰,再从荷兰到英国,最后从英国飞美国。阿芸听得头晕了。她从小到大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福州,现在要经过那么多国家,躲过各国海关的检查,稍有差错就会前功尽弃,越想越怕,战战兢兢地问,“会不会有生命危险啊?”立即遭到小蛇头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像你这样还想闯美国?哆哆嗦嗦的在海关漏了馅,还会害了别人。我跟你说,经我手到美国的人里最小的有十二岁的,哪个也没像你这么窝囊!”她不敢再多话,无论怎么样都要上路了。江哥没有身份,不可能离开美国回到她身边,难道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在准备行装时费了一番周折。因为要假装普通旅游者,蛇头规定只能随身带很小的一个旅行包。她难过地把几年来买的新衣服都丢在家里,只带上了两条最喜欢的桑蚕丝长裙,一条豆沙色的,另一条蔷薇紫色的。

  接下来是漫无尽头的旅途。飞机、火车、轮船、汽车……乘坐了每一种她能想象出的交通工具,穿过了半个地球。她一天比一天瘦下来,脸色也一天比一天苍白,担心见到了江哥时,他认不出自己了。

  到了荷兰以后,蛇头命令阿芸和同行的五十几人把旅行包全部扔掉。阿芸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到美国,路上又不可能有机会买衣服,把三套内衣内裤穿在了身上,但狠狠心,把那两条桑蚕丝长裙丢进了路边的垃圾箱。五十多人沙丁鱼般挤在一辆密封的运货卡车里,抱腿蜷缩坐着。车内黑漆漆的,蒸笼般酷热,只从车厢左上角的通风口透进来一点点天光和空气。因为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动静,谁也不敢说话,只发出或轻微或粗重的呼吸声。阿芸全身浸透了汗水,很想脱下两件内衣,但被众多男人团团包围,不可以无所顾忌,尽管没人能看清她。鱼腥气混和人身的汗臭和狐臭,害得她几次差一点吐出来。她特别怀念老家宽敞的房子,还有清新的海水气味。

  车里面突然一点天光都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黑箱,空气越来越稀薄,大家开始骚动不安。有个男人忍不住站起来,摸索着车厢的左上角,找到了那个通风口,但它不知被什么东西从外面堵得严严实实的。接着很多男人都去试过了,随后又去推车厢后门,但门早被司机从外面锁死了。他们脱下鞋子,拼命敲打驾驶舱的墙壁,呼喊着求救。女人们开始大声哭起来,男人们便呼喊得更疯狂、敲打得更激烈了。

  阿芸躲在角落里发抖,脸上已经分不清泪水和汗水。江哥此刻正在做些什么?会不会和那个娇滴滴的北京小姐在一起?如果他知道她现在连呼吸都困难了,会来救她吗?司机像一架没有听觉和感觉的机器,也许因为车厢的墙壁太厚了,丝毫听不到他们的呼喊和敲打。人们喊得口干舌燥,敲打得精疲力尽,都瘫坐了下来,在逐渐变成真空的黑暗里,陷入绝望的沉寂。不知又过了多久,旁边的一个人突然倒过来,横压在阿芸身上,就一动不动了。阿芸伸出手想推开那个人,但没有一丝力气,绝望地放弃了努力,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卡车突然停住了,后门被接应的人打开,她呼吸到了一丝新鲜空气,终于重新回到了人间!

  阿芸九死一生,谁料到登陆美国后,因为一系列的变故,竟选择一死,但魂魄多年都没有散去。陶霏坐监狱时,在许多个早晨醒来,发现阿芸站在自己的床前,说:“求求你和青姐,放过我吧,我以后当牛做马,一定慢慢把欠下的偷渡钱还上……”陶霏、金西、青姐都得给阿芸一个说法,但是青姐,先一步解脱了。

  乐队成员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草绿色的制服,还有模有样地扛着肩章,粗看去像中国武警。他们奏起音乐,把声调从哀伤转向激越,宣告入葬仪式的开始。阿绮跪倒在墓旁,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向青姐告别,“妈,我不管别人说你什么,你是我的好妈妈!”两位女老乡扶着她的手臂,低声安慰。一些人持续地低泣,为逝者,也为自己,二三十年前冒着生命危险偷渡来美,至今四处漂浮,无确定身份。时过境迁,偷渡的渠道变了,改成“留学式”“考察式”“旅游式”等,唐人街的移民律师也换过了几茬。青姐的离去,为一段移民历史画了一个感情复杂的休止符。

  陶霏最后一次见到青姐,是在纽约联邦法院。她当时被单独关在一间候审室里,透过小窗口,看到青姐被押进了对面的候审室,就想制造一个接近的机会。她困兽般踱来踱去,终于发现了一个监视器的死角:一堵矮墙后面的马桶。她把一卷手纸塞进了马桶,随即以马桶堵塞、自己闹肚子为理由,要求年轻的黑人看守带她去方便。女看守没多想,把她押进了青姐所在的候审室,又不想闻她的臭气,就等在了门外。

  陶霏一见到青姐,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含着眼泪颤声恳求:“青姐,只有你能救我!你的女儿是成人了,我的儿子才5岁,现在我和金西都被关起来了,有可能被判20年徒刑,孩子不能没有父母啊!”

  青姐一脸憔悴,有气无力地问:“我能帮你做什么?我身上的罪也有几十条!我一直都在帮助老乡,落到这样的下场。”

  “我最大的罪名是间接害死了阿芸,你我都有错,求你担下责任吧,看在我儿子的面子上!”陶霏全身发抖,涕泪横流。这时她听到了看守的脚步声,立即站起身,慌忙擦干眼泪,走到门边。在看守打开门的那一瞬,她回头期待地望了青姐一眼。现在想来,那一眼即是永别。

  不久,陶霏通过李律师得知,青姐揽下了对阿芸之死的责任,减轻了她的罪状。法庭审判的结果是她获刑7年,金西获刑5年,被立即取消律师资格。两人还被没收全部财产,一时间,“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陶霏在被转入正式监狱后,通过监狱律师和金西办了离婚手续。在服刑期间,儿子弘由金西的妹妹暂时抚养。陶霏像一个落入孤岛的人,用书信的木棒打磨石头般冷硬的监狱生活,获取星星点点的火花,维持精神的光亮。她每星期至少给儿子写三封信,像天底下许多普通的母亲,不厌其烦地重复自己的牵挂和嘱咐。她还坚持不懈地给青姐写信,在寄了20多封后,终于得到了回音。即使几年前出狱后,两人一直保持书信往来。

  在墓园里,陶霏从背包里掏出一封信来,突然对众人说,“我想给大家念一下青姐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众人竟安静了下来。她读到:“陶霏,我肝痛得受不了,每天抓铁床扶手,快把它抓断了。最近几天我总梦见离开乡下老家的那个晚上,还又一次走过罗浮桥。明天我就要离开牢房,搬进监狱医院。我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没有了我,我希望亲人们能好好活着。这些年我信佛,把狱友留给我的一本《佛经》读了上百遍,放下了以前的恩怨。《佛经》上说,‘以一极微为中心,集合上下及四方等六方的极微而成一团,称为微尘,合七极微为一微尘,合七微尘为一金尘’。人活一辈子,就像一粒金尘,太微小了。我有过的万金,也会随我变成尘土。”

  一辆黄色吊车把青姐的棺木吊起,平稳地放进墓穴。阿绮把青姐遗留下的《佛经》放到棺木上。《佛经》的封面已经损坏,但被青姐精心修补过。陶霏拿出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只青玉手镯。当年青姐曾夸过它好看,但她不舍得送人。她在出狱后经济最困难的时候,也没狠下心把它送进当铺。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她终于把玉手镯放进了墓穴。众人自动地排成一队,依次丢一把尘土,或放一朵玫瑰,向青姐做最后的告别。青姐的亲属们披麻戴孝,齐刷刷地跪下,再次发出痛哭的声音。葬礼结束后,他们又按家乡的风俗,换上大红的腰带,给青姐的遗像扎上红纱,立即给墓园增添了喜庆的气氛。

  陶霏在人群中寻找,不见金西的踪影。这时炜煊走过来,声调低沉地问:“你还好吗?”陶霏反问:“你期待听到一个什么答案?”炜煊怔了一刻,他会告诉她自己的真实想法吗?于是顾左右而言它,“你看,青姐生前住在唐人街,吃中国饭、穿中国衣,只说三句半英语,葬礼倒是中西合璧。”陶霏还是反问:“你是来当看客呢,还是来当主角?”炜煊意味深长,“那要看这部电影怎么发展。下午5点在纽约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我早选好了地点,曼哈顿的‘沉思’咖啡馆。”陶霏犹豫片刻,答应了。

  送葬车队回城的速度比出城时快得多了。黑衣的人们很快下了车,消失在人海中。陶霏想起某位名人说过的一句话,人一生只有两分半钟,一分钟为笑,一分钟为叹息,半分钟为了爱。现在人们又回到各自的“一分钟”或“半分钟”里去了。

  夜未央

  葬礼过后,陶霏婉言谢绝了财仔夫妇到他们家住几天的邀请,请他们把自己送回到了曼哈顿。财仔一家随后打道回府,他们的餐馆需要人手,容不得耽搁。

  陶霏来到了炮台公园,找了张长椅坐下来。太阳在一整日的攀升后,开始缓慢地下滑,把大片的辉光铺洒到哈德逊河上。她以前住在纽约时,一直忙碌,似乎从没在河边安静地一个人坐坐。此时作为过客,却偷得半刻清闲。公园对面隔着河是自由女神岛。一个多世纪以来,无论风雨,著名的自由女神高高耸立,令无数合法的非法的移民热泪盈眶。河水挟带着移民的秘密和眼泪,从未停止奔流过。

  她想到了杨阿姨。杨阿姨刚到纽约后,是否也坐在这里,望这奔流的河水?她十岁那年目睹的一幕,黑水草般顽强地贴附在记忆的堤岸上。她做了一个噩梦,在夜里惊醒过来,发现母亲不在身边,惊慌中穿着背心短裤出门去找。她先去了凌花江边,因为母亲常坐在那里想心事,不愿意被人打搅。她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悄悄走近了,才看清是杨阿姨。杨阿姨怀抱着自己的女婴。女婴出生不到一个月,还没有名字呢。陶霏喜欢抱她,逗她笑,看她张开清亮的双眼和花瓣般的嘴唇。这时,杨阿姨突然跪下来,把婴儿投进了河里。“你干什么呀?”陶霏发出撕心惊叫。杨阿姨转过头,表情很丑很扭曲,和她的目光对峙片刻,颤抖地叫了一声:“小霏!”一阵波浪涌来,把女婴卷走了,可女婴清亮的眼睛还在水中似隐似现。陶霏像见了鬼一般,吓得魂飞魄撒,掉头就跑,一路上几次摔倒,爬起来接着跑,终于到了知青宿舍。母亲正坐在一张破椅子上发呆,眼神和杨阿姨的一样悲戚复杂。宿舍不过是一个摇摇欲坠的马架子,挂满蜘蛛网,炕上的砖都被拆走了,炉子里留着残灰。兵团解散后,母亲失去了头顶上的“劳动模范”光环,变成了地道的农妇。她在想些什么呢?陶霏气喘吁吁,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杨阿姨把宝宝丢到河里去了!”母亲怔怔地看着她,过了好久,才说:“你杨阿姨被一个当干部的霸占了,怀上了这个孩子。她这些年种地,把身体搞坏了,宝宝生下来就有病,那男的又不认账。上面规定单身或离婚的才能回城,有小孩的不允许。现在战友们都走光了,你杨阿姨的亲戚好不容易帮她在城里找到接收单位,她没有选择。你答应我,对谁都不要讲这件事!”陶霏费解地点点头。

  杨阿姨回城那天,陶霏和母亲没去给她送行。多年后,杨阿姨做陶霏的经济担保人,是出于罪孽感吗?她在搬离美国后,就断绝了和陶霏的联络,是执意要忘却往事吗?陶霏没有答案。逝者如斯,随着杨阿姨的婴儿沉溺的,是她的童心……

  炜煊在临近下午5点时,叫小康和部下们到第五大道逛逛,甩掉“盯梢”单独去赴约。在路上,他瞥见一家花店的橱窗里摆着一面镜子,驻足片刻。镜中的男人敞开黑风衣,扎一条蓝黑相间条纹的围巾,结合中式的现实和西式的浪漫。

  “沉思”咖啡馆在一幢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里。门比他预想中的重得多,夹层里装着夹层,如记忆里藏着记忆。雕花玻璃、枝形吊灯、还有栎木桌椅,因岁月磨蚀,不免有些沧桑,却无声地优雅,而坐在角落里的陶霏,直发素颜,早脱下了黑风衣,在米色亚麻衬衣外,随意围了一条橄榄色的纯棉披肩,与四周和谐,似乎多年前就来了,一直等在那里。他无意中选了这家咖啡馆,竟为她准备了一座舞台,她只需欠欠身、微笑,露出半排细密洁净的牙齿,就可以入戏了。他完全有经济能力请她到名流聚集的高档餐馆,点一瓶百年前出产的法国红酒,来提醒她目前嶙峋乏味的生活,但他摆出文艺男中年的姿态,决心“复仇”得漫不经心。当他在她面前坐定,竟没能及时亮出舌剑,倒要她不徐不疾地说一句“历史性”的开场白,“你的口味要是没变,这里的哥伦比亚咖啡挺正宗的。”她仍记得他喜欢哥伦比亚咖啡!他突然少年般惶恐起来。他和她在北京的一家西餐馆共饮过平生的第一杯咖啡。人一辈子,能和几个人共享第一次?就在他情绪微漾的几分钟内,一杯哥伦比亚咖啡摆在了面前,感动像撒入咖啡的鲜牛奶,把心情从复仇的墨黑变成了怀旧的暖棕。他离她那么近,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摸到她的脸,找回激情震荡的感觉。新婚燕尔,他和她不分昼夜地做爱。一轮高潮过后,她常撒娇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喊痛喊累。他心怀甜蜜,挣扎着下了床,把暖壶里的水倒进脸盆里,兑入冷水,调到最佳温度,把毛巾浸湿,轻轻拧干,然后把毛巾体贴地捂到她痛的部位,她随即发出快乐的呻吟。多年来,她的呻吟偶尔会从记忆的河流上远远传来,他仍会像水草被波涛侵袭般轻微颤栗。

  他毕竟见过场面,把心中的那个少年赶走,很快镇定下来,问,“你常来纽约吗?”

  她摇摇头。这样的伤心地,躲避都来不及。

  他轻描淡写地说,“前几年我儿子来美国读中学,我坚持要他去加州,纽约太杂太乱了。我给他在海湾买了一套房子,那里的风景不错。”陶霏期望他成功,他做到了,但晚了十几年。如果真有一位神,告诫她多一些耐心,或许她可以等,要命的是无人能预测命运。他期待她诉说悔恨。人在贫困潦倒时,能维持住多少骄傲?那些曾鄙视过他的人,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早换了面孔,绽开阿谀的笑脸,陪伴左右。鄙视是一笔债,其他人都还清了,而她当年伤他最重,欠他的债也最多,却偏偏不肯偿还。

  他说:“我心碎地离开美国,这次也算华丽地归来。我其实是来参加《金影》首映式的。”

  “华丽地归来”!她注意到他穿着昂贵的黑皮鞋,却搭配棕色的腰带。他想造就贵族风范,可在一个小小的细节上就露了怯。她语气直率,“不知为什么,这部电影不让我感动。”

  “你看了吗?”他问得几乎急切。

  “看了,前几天网上就有盗版了。”

  “我最近在拍关于青姐的传记片,你愿意接受录像采访吗?”

  “我对出镜没兴趣,再说,你对青姐有多少了解呢?也许你还是搞些宫廷戏更稳妥,不面对现实,避重就轻嘛。”

  他被莫名的怒火灼烤,居然对这个有前科的女人束手无策,两眼不停转动,想找准对方的软肋,“我看你和金西成了陌路人。”这在美国是一个隐私问题,但他完全可以对此不管不顾,“金西在法庭上对你落井下石,太不讲夫妻情分了,不够男人!”他的不平背后有潜台词:你当年为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背叛我,是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她此时即使不捶胸顿足,也要泪流满面。如果她求得他的原谅,他也许会伸出手拉她一把,甚至考虑赞助她。当然不能让婕知道。婕再聪明,也不可能完全掌控他的财政。

  陶霏表情平淡。她多年前做过选择,后面的事情是品尝选择的结果,此时没有必要和炜煊争执。她在监狱里被其他囚犯狠狠教训过,性格中暴烈的一面早平息了。

  “你现在住在哪儿,做什么工作?”炜煊执意要保持谈话的流动。

  “住在宾州,离匹兹堡不远的一座小城市,当护士。”

  这个回答显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上下打量她,“这我可真没想到。”

  “我在里面时就开始自学了。那时想出去之后要有一个饭碗,养活我儿子。”她说“里面”,却不说“监狱”,也许后一个词在她心里依然沉重如山。

  “你实现了美国梦了吗?说到底,美国梦到底是什么东西?”当年陶霏讲出的这三个字甘蔗般甜润,现在不过是吐出来的甘蔗渣,乏味枯干。

  这时炜煊的手机叫了一声,金西给他发来短信:“我在一家叫K的酒吧,你过来吧。猜你正和陶霏叙旧,何不一起聊聊?”他查了一下K酒吧的地址,与“沉思”咖啡馆只隔两条街,于是说服了陶霏去见金西。

  他们离开咖啡馆。在路过花店的镜子时,炜煊看到了一位男人,头发有些稀疏,小腹突兀。岁月对女人残酷,其实对男人也常常无情无义。

  K酒吧离唐人街不远,是打工一族廉价买醉的场所,从里到外都不起眼。一位西班牙裔的男酒保正在吧台里忙碌,熟练地翻转花花绿绿的酒瓶,倒出金西心目中的“天使的尿液”。金西坐在吧台旁,为舒缓等酒的饥渴,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酒,像一位永恒暗恋的女人,他在她面前表现得波澜不惊,但内心的渴望却汹涌澎湃。他几进几出戒酒所,最近总算有些成效,暗自定了一个戒律,不到下午6点不端酒杯,但戒律像小孩子搭起的积木,只需用手指轻轻一推,就会轰然倒塌。白日寡淡无味,而夜晚总是来得太缓慢。他出狱后,因为失掉律师执照不能重操旧业,尝试过若干职业,目前比较固定的是教材销售员。他当不上销售明星,赚的薪水和奖金勉强糊口。人穷,生活圈子自然变得前所未有地局促狭小。他很多年没旅游过了。他和陶霏以前经手过几百本假护照,现在自己一本也没有。

  天空终于暗下来,房屋和树木的轮廓渐渐模糊,最后定格在窗上。他端起酒保递过来的“朗姆酒”一饮而尽,随后要了第二杯。他听到了渐渐靠近的脚步,远离多年,他还能辨识出陶霏的脚步声。他没有立即转身,而是捏紧了酒杯,免得液体抖出来,轻抿一口,不知其味,慢慢回过头,正撞见了陶霏。如花的笑靥藏进岁月的褶皱,那双曾让他沉醉的黑眼睛,灰蒙蒙的,诉说着沧桑的况味。他本来在墓园时就想约她见面,但炜煊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不由自主地起身迎接,随后向酒保招招手,“来一瓶纳帕山谷城堡酒庄的红酒!”又指指炜煊说,“这个家伙买单!”

  炜煊想,“王八蛋,过了这么多年,都不肯叫我一声先生!”

  陶霏在一张小圆桌旁先坐下来,避免了坐在谁身边的难题。前人说过,爱一个女人,亲吻的不只是她的嘴唇,还有她的伤痕。面前的这两个男人,哪一个懂得亲吻伤痕?

  经历一个漫长的白天,三个人都饿了。炜煊点了比萨饼,金西叫了大号汉堡,陶霏要的是鸡肉色拉。炜煊问陶霏:“你怎么吃这种没滋没味的东西?”陶霏耸耸肩膀,“你连我吃什么东西都要批评吗?”

  炜煊在酒桌上转悠了十几年,早把酒量练出来了。在国内男人喝酒和女人献媚没什么两样,都是逢场作戏,但此刻他轻拈酒杯,矜持地喝着,扮演着20多年前的金西,成功、镇定,而金西在他眼里已是个稻草人。他问:“为什么要我买单?”

  金西无奈地一笑:“我看你像个有钱人!”

  炜煊挥舞讥讽的长枪,轻易可以戳穿他的胸膛:“如果你反思过去,会不会同意圣经的说法,金钱是罪恶的根源?”

  金西果断地摇头,“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是后人的误解!把希伯来语圣经的有关段落翻译过来, ‘for the love of money is the root of all evil(对金钱的迷恋是罪恶的根源), Not money itself, but the love of money(不是钱本身,而是对钱的迷恋),这两者之间有巨大差别。钱本身没有善恶,它不过是商品交换的媒介。你怎么定义对钱的迷恋?就是把赚钱当作人生的最高目的。你赚钱或花钱的方式,才有善恶。赚钱不是罪恶,但靠剥削赚钱是罪恶。如果你制造假药,把含毒的油漆涂到玩具上,赚了大钱,但损害了大众的健康,那是罪恶;如果你花钱资助贫困儿童,或者保护生态环境,那是善良。”

  炜煊听了金西的一番评论,噤声片刻。婕让女人们把有毒的美容霜涂到脸上,他在自己导演的影片中,植入伪劣商品的广告,是不是罪恶?但他怎么可以让眼前这个落魄的酒鬼占上风?他的英语不足以和金西辩论,但足以表达观点, “罪恶也好,善良也罢,钱,可以让人生活得舒适、高贵、优雅,你敢否定这一点吗?你难道不怀念有钱的日子吗?我赚钱,靠的是天赋和勤奋!”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给金西一记耳光,无声但有力。

  金西不是稻草人,反倒挺直了胸膛,眯起眼看炜煊,“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你刚回中国时,不名一文,有人给你投资300万人民币拍第一部电影,你还记得吗?”

  炜煊当然记得。他拍的是一部取材底层的文艺片,荣获一项国际电影节奖,虽没立即获得丰厚的经济效益,但跻身于名导之列,随之而来的是政府和投资者的青睐。他领奖那天,得知金西和陶霏被判刑,还大摆宴席庆祝过。此后他接连拍了十几部电影,有受好评的,也有遭抨击的,但赚下了万贯家产。他说,“我老婆的一个老乡投资的,还不计回报。”

  “是你老婆这样说的?”金西继续追问。

  陶霏阻止金西,“不谈别人的家事,好不好?”

  像许多酗酒者一样,金西变得固执起来,“这不是他们家的事儿,是我们家的事儿!”

  陶霏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开始说醉话,是不是?”

  炜煊开始警觉,“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金西说,“给你投资的,不是你太太的朋友,而是陶霏!当时她还是我太太,这当然是我们家的事儿啦!她捐的钱也是我的钱!”酒精还没有模糊他的逻辑。“其实我早知道,不想捅穿就是了。”

  炜煊惊讶地用目光探问陶霏,她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炜煊突然涨红了脸,想,婕一直向他隐瞒事实的真相!婕当年甚至还安排了一位老华侨和他见面,老华侨自称热爱电影,愿意为他投资。

  金西觉察出炜煊的内心震动,不依不饶:“中国那么大,有才华的人多如牛毛,你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如果没有我们当初捐给你的第一桶金,你可能还是一个跑龙套的!”

  陶霏再次不无生硬地制止,“金西,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今天我来,就是希望把过去的事儿和青姐一起埋入坟墓。”

  金西有些委屈:“是炜煊逼着我谈的。其实我就想知道我们的儿子过得怎么样。”

  陶霏从背包里拿出钱夹,又从里面小心地拿出一张加塑膜的照片:弘11年级的结业照。弘已是英俊少年,继承了金西的蓝眼睛、高鼻梁,陶霏的秀气嘴唇。金西眼眶一湿,声音如琴弦乍断,“你们还不肯原谅我吗?”

  金西在狱中被迫戒酒,出狱时发誓重整旗鼓。他在皇后区租了一间公寓,把12岁的儿子弘从妹妹家接回来。他痛楚地发现自己错过了儿子的成长,面对这个既帅气又孤僻的小大人,也想过悉心补偿。但是,他被吊销了律师执照,又有前科,找不到像样的工作,靠吃救济过日子,偶尔还得低下骄傲的头颅,向年迈的父亲伸手。没出三个月,就一头扎进了酒里。“一醉解千愁”,前妻陶霏教过他这句古诗。金西酒鬼在灵魂上极容易沟通。他对早变得陌生的弘并不上心,任其自生自长。陶霏重获自由后,立即通过民事法庭争得了抚养权。金西只能在长周末和节日把弘接到家里,即便这样,还是胜任不了“半职父亲”的角色,闹出了“溺水事件。”

  夏日里,他出于“分享高品质美妙时光”的良好愿望,带儿子到亚特兰大城的海滩度假。那天怪太阳露面太早,还不到上午10点就火辣辣的,他和一群“派对狂”泡在酒吧里躲清凉,饮酒歌唱。弘百无聊赖,一个人下海游泳,不慎呛水,一路下沉,险些丧命,幸好被陌生人救起。金西听说后,似乎立即清醒过来,摔掉酒瓶,奔到儿子身边,跪倒在地,用双拳捶打自己的头,痛哭着忏悔,引来众多游客围观。弘为他的举动感到羞耻,索性闭上了眼睛。陶霏在得知事件真相后,一怒之下,再次把金西告上法庭,彻底取消了他的探视权,还带儿子搬到了宾州小城。

  在K酒吧里,金西再次请求陶霏:“我在努力戒酒。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陶霏的语气缓和了些,“让我想想,我也要问问弘。”

  金西喝超量了。陶霏只好开上他的老爷车,送他回家。炜煊担心陶霏一个人“搬”不动金西,自告奋勇同行。陶霏多年不在纽约开车,不熟悉路,又碰上单行线,七转八弯,就到了“时代广场”。

  灯光似乎比十几年前更明亮了。离广场只有两条街区,就是百老汇的一家剧院。陶霏和金西刚开始约会时,曾随他去看音乐剧《西贡小姐》。剧情一波三折。上世纪70年代,美国海军陆战队中士克里斯受命保护美国驻西贡大使馆,爱上了夜总会里的越南妓女金。在一间昏暗的小屋里,两人唱起了《太阳和月亮》,还在间歇时热烈地拥抱、亲吻。他们来自东西半球。当东半球是日中,西半球却是午夜。他们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被幸运之神连接在一起;是彼此神秘的谜,在浩瀚的天空相遇。当克里斯深情注视西贡小姐时,陶霏侧过脸,寻找金西的蓝眼睛,金西会意含情地迎接她的眼神,日照和月辉刹那间交融,闪烁出奇异的光芒。

  内战爆发,在美国人混乱的撤离行动中,克里斯与金失散,被迫返回美国。金带着她和克里斯的儿子谭以“船民”的身份偷渡到泰国曼谷,为了生计,再次重操旧业。克里斯和美国女人艾伦结婚,后来从朋友那里得知金的下落,去曼谷找到了她。舞台上,当金得知克里斯已婚,为保证儿子被他带到美国,过上更好的生活,选择自尽。在金的悲怆歌声中,陶霏热泪横流,不得不从手提包里找出面巾纸擦拭。金西立即伸出手,安慰地抚触她的肩头。

  剧终后,金西牵着她的手来到时代广场上。她仍沉浸在剧情里,突然步入灯火辉煌的世界,不知所措,脸上露出迷茫、哀伤的神情。她这个亚裔女子,迷上了身边的白人,但不想重演西贡小姐的悲剧。金西读懂了她的心思,停下脚步,把她搂进怀里,安慰道,“剧中的故事发生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我们想重复都没有可能。”

  此时,陶霏从车的后视镜里看看后座上酣醉的金西,嘴角露出朦胧的讥讽的笑意,庆幸自己没成为西贡小姐,随即又泪眼婆娑。爱情有时像草,以为早被斩尽杀绝,天知道从哪儿吹来一缕乍暖还寒的春风,又吐放绿芽。

  在炜煊的记忆中,时代广场的灯光辉煌得过于刺眼,因为被阴暗所陪衬。

  那天他走进日新印刷厂的仓库,迎面撞见一个悬在空中的长发女子,她脸色紫青,吐出长舌。他惊叫一声,掉头跑出门去。婕看他魂飞魄散的样子,就追了出来,默默地陪他坐在路边的一张长椅上。炜煊当天就了解到自杀者名叫阿芸,而陶霏,那个令他爱恨难舍的女人,对阿芸的死负有责任!阿芸事件是一场地震,制造出一座深渊,而他和陶霏落在了深渊的两边,永远再无法向对方靠近。他辞了工,打定了主意回国。国内的经济发展了,他相信自己更有实现电影梦的机会。

  临走前一天,他和印刷厂的老板和工友们一起吃晚餐。在饭桌上婕的目光一次次温暖地掠过来,他一次次小心翼翼地避开。他郑重地告诉众人,不想再当纽约的“局外人”了,那个叫“黄明”的男人死了第二回,现在他可以气宇轩昂地恢复自己的名字“炜煊”。工友们慷慨地请他到按摩院“快活”一番,留下“最后的美好回忆”,他婉言拒绝了,说只想一个人到时代广场坐坐,看看灯光。

  出乎他的意料,婕在广场中央找到了他,露出少有的勇敢神情,说,“我明年一毕业,就回国去找你。你等我。”

  他惊讶得几乎跳起来,“你疯了吗?多少人做梦都想来美国,你却要回去?你学的化学专业很实用,留在美国有前途。”

  “和你在一起,我才有前途。”

  “你并不了解我,我不想要你为我做出牺牲。”

  “我了解你!”婕突然拉住他的手,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亮。

  婕诚恳的面容从记忆的暗影里走出,在灯光下越来越清晰了。炜煊想,自己也许对她有些不公平。她做过种种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没人能抹杀她毅然海归追随他的事实。

  陶霏停下车,根据手机上的地图定位,回到正路上,终于根据金西报出的地址,找到了他在皇后区的公寓。

  她和炜煊一左一右把金西搀进公寓,不小心踢翻了室内的一把椅子,制造出令人尴尬的噪音。公寓窄小、杂乱,处处留下单身酗酒者的痕迹。金西一头栽倒在一张小床上,醉眼朦胧,断断续续,“霏,我怕坐牢啊。我当了那么多年的律师,去监狱里见过那么多罪犯,一想到要和他们整天耗在一起,还可能挨打,我怕死了!要不……我不会推脱罪责……”炜煊恼怒地打断他,“你小子要忏悔,也该找个清醒的时辰吧?!”金西并不理会,抓起陶霏的手恳求:“霏,替我向弘问好!说我想念他!”陶霏慢慢挣脱了他的手,但点了点头。金西毕竟是弘的父亲,何况当年是她,把他引进了唐人街的无底漩涡。

  离开金西的公寓后,炜煊不无体恤地对陶霏说:“我住四季酒店,我替你在那儿租个房间吧,你肯定累了。”他也累了,断了“鸳梦重温”的念头,在这样的夜晚,肌肤之亲变得那么无足轻重。她摇摇头,“我直接去灰狗巴士站,坐夜班车回家。我儿子明天在学校里参加足球比赛,我要去给他加油助威。”说到“儿子”两个字,她露出了明显的笑意。他问,几乎有些急切:“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如果你想做生意,我可以投资!”她还是摇头,“青姐的葬礼是结束,但不是新的开始,我现在只想当个好妈妈。”

  他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她送到了巴士站,在告别时说:“四季酒店的酒吧应该还没关门,我现在很想像金西那样一醉方休。”

  巴士启动了。黑暗已掌控了山川田园,但借着车灯光,能辩认出一些树木的形状。陶霏因为连续的旅行感到疲惫,昏昏欲睡,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她打了个盹儿,突然醒过来,发现身边坐的年轻人不是弘,吃了一惊,心狂跳起来。定下神想想,弘原本就没和自己一起来纽约,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想到明天儿子的球赛,心里慢慢有了期待的快意。为了养出体力,她又让自己进入休息。

  当陶霏再次睁开眼,灰狗巴士仍在美国宾州起伏的原野上奔驰。天空在遥远处和地平线相接,铺开一幅无边无际的淡青宣纸,一团橙色的水彩顺着宣纸的边缘无声地濡染,漫延出了太阳的轮廓。

  曾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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