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症(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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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7-10 10:18

  第一章

  宣布散会时,所有人都一哄而起,四楼会议室的门瞬间变得狭窄起来。

  西塘大学近百位二级学院和各个部门的头头们像一群涌出圈栏的饿羊,争先恐后地冲出门口,奔向草场。

  他们每个人都兴奋得满脸通红,都一律手里攥着学校特制的大32K黑色仿皮记录本,边说话边拥挤在幽暗而狭长的楼道上。然后,有一些人拥向电梯口,有一些人则快捷地朝楼梯走,或上或下。

  他们的情绪被刚才会议的主题所引导,彼此的语气里都有不同的表达,有的人相对比较轻松,有的则比较沉重,当然也有淡定的,甚至是漠然的。这一切都表现在他们的脸上。和其他的书记院长相比,王三德和冯光荣算是心情最沉重的两个人了。此时他们灰头耷脸,闷闷不乐,感觉自己就是羊群中瘦弱的那只羊,夹在众多壮健的公羊们中间,每迈动一步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一下,步履异常沉重。

  刚才的会议上,余欣荣校长的话音如同一声声重锤,重重地砸在王三德头上。“艺术学院100万……”余欣荣校长稍为停顿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瞟了王三德和冯光荣一眼。强调说:“艺术学院这个数有点少,咹!……体育学院150万,新闻学院200万,管理学院300万,中澳学院500万……”

  余校长仿佛是在码砖块,他每念一组数字,钱的砖头就往上蹭一大截,每蹭一截高度,他眼中的高楼就往上蹿升一下。

  太让王三德反胃了,他差点当场就把昨天晚上喝下去的酒呕了出来。但是他没有吐,因为大家都在仔细倾听校长嘴里吆喝的数字,生怕会漏掉一个细节。听上去校长念数字的语气像是吐痰,轻松而掷地有声。

  这是一次筹资一个亿的动员会,规格相当高。学校的党政领导悉数出席,二级学院的书记院长都要参加,直属单位一把手不能缺席。先是学校党委书记许宝杰作一番动员讲话,中心内容是学校80大庆筹备工作的进展情况。许书记以往的讲话一般都只讲原则讲宏观,不太讲细节和内容,不过这次却有些例外。他几乎用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强调细节,而且语速相当缓慢,语调也相当平和,这正是王三德喜欢的许书记的语气。接下来是余校长给各单位分派筹款任务,他讲话风格言语犀利,直截了当,直奔主题。他说这次校庆是百年一遇千载难逢,学校一定要趁机会多搞些钱,争取搞几个大项目。不久前省里黄国强省长到校调研,已经当场答应给一个亿,学校无论如何一定要再自筹一个亿。这一个亿,主要靠各单位各学院的力量,大家一定要紧紧依靠社会的力量,尤其是校友的支持。余欣荣还宣布,为了营造气氛,学校决定,校领导每人带头捐款两千元,正处级干部教授每人一千五,副处副教授一千,其他教职员工每人八百……

  王三德刚迈出办公楼大门,冯光荣就追上来,哭丧着脸说:“书记,我们要不要去找一下余校长,100万我们去哪里搞得到啊!”

  他停下脚步,转身盯着冯光荣说:“找他有用吗?你没听出他的语气吗?他还说我们学院少了呢。再说了,这个数是学校研究决定才下达的。要找你自己去找,我不去!”

  “这样太不公平了。”冯光荣郁闷地说,“他们也太瞎搞了吧!我们学院成立还不到十年,毕业生还没几届呢。哪里有什么校友捐款啊?我们都已经承担了庆典晚会,还负责校园美化设计,哪里还有什么时间去搞钱?”

  “有什么办法,简直是民不聊生呀。”王三德说完转身走了。冯光荣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西塘大学的校庆活动从一年前就开始筹备了。当时学校还下发了文件,书记校长担任筹备组长,一帮副职领导担任副组长,下设若干工作小组,专职副书记李纯亲自担任办公室主任,王三德和冯光荣都是工作小组的成员。用王三德的话说,所有的大头小脑都去抓校庆筹备工作了,足以说明学校把校庆当成一场大仗硬仗来打了。

  王三德一直想不太明白,学校领导为什么这么热衷搞校庆活动?为了这个活动投入这么大的精力,花这么大的财力?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可能是正如罗十万教授说的那样,领导想趁机筹到一笔大钱,把学校的硬件好好提升一下,借机超越同城的十几所高校,成为南城老大。

  罗十万号称艺术学院的大嘴,喜欢针贬时弊,说话一针见血。不过,王三德并不十分认同罗十万的观点,他认为领导的目光更高更远,想的问题更深更具战略性。以许宝杰和余欣荣的脑子,他们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不是一般人轻易就揣摩得了的。单就一件事,王三德就不得不对许书记高看三分。

  作为1980级的西塘学院毕业生,王三德头脑里的概念一直是母校创办于1944年,还有一年就整整70周年了。以往所有的校史,所有的表述都真切地记录着这一切。然而,刚到学校工作不足两年的许宝杰却从校史中看出了一个破绽。他从中了解到,上世纪三十年代,省立西塘高中曾经在南城名声显赫,排名在全省也是数一数二,培养出了不少人才。1942年日军的一次轰炸,把校长和一帮骨干教师都给炸没了,一个学校就这样活生生毁掉在战争的血火之中。日本投降的前一年,民国政府决定在原址创办西塘师范,把那些幸存者招拢回来,又招聘了一批教师,经过一番紧张筹备,第二年总算开门大吉,招收了第一批师范生。虽说西塘师范改成西塘学院的时间是1956年,但几乎所有的资料都显示,西塘大学诞生的时间可以追溯到西塘师范创办的1944年,这也已经得到了官方和社会的普遍认可。但是,当许书记发现了西塘高中的存在之后,便指定了两个老教授专门对这段历史进行了专题研究。结果证实,当年省立西塘高中成立的时间恰好是1934年。被日军轰炸后,多名原来西塘高中的教师后来变成了西塘师范的老师,在西塘师范升格为西塘学院后,那些教师都仍然留在西塘学院工作。虽说那些教师大多在教辅岗位,但也是学院员工的一部分。

  许宝杰得到了这些材料后如获至宝,立即决定成立一个工作小组,负责推动修改校史的编纂工作。与此同时,他还在不同层级的会议上,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个重大发现的重要意义。他认为,把校史往前推进十年的意义,不亚于2003年的西塘学院更名为西塘大学,这对学校软实力提高的效力将是不可估量的。

  王三德和学校众多的老西塘学院人一样,刚开始并不太认同许宝杰的做法,认为这是实用主义者的做法,说严重点是篡改历史,因此很多人都不以为然,甚至背地里还嗤之以鼻。但经过许宝杰无数次的洗脑,王三德对这件事的态度也在悄然发生变化,认同感也越来越多。当工作小组的校史修订工作得到了省史志办和教育厅的认可后,王三德便逐渐从怀疑派变成了支持派。为了让修改校史这件事得到更多的支持,更加深入人心,许宝杰还亲自主持召开了一次西塘大学校史主题研讨会,请几个史学专家和老教授作专题发言,并让学报编发了一个专辑的专题论文。经过一番努力,西塘大学80周年大庆不仅形成了共识,而且得到不少杰出校友的呼应。

  许宝杰办成这件事,不禁让王三德想起了一个笑话。有一天,有一个人到某人的楼下,高呼某人万岁,楼上的邻居都以为那个人是个疯子。第二天,有十个人来到某人楼下,高喊某人万岁,楼上的邻居便开始感到好奇了。第三天,有一千个人来到某人楼下,高呼某人万岁,楼上的邻居便开始对某人刮目相看了。第四天,有一万个人来到某人楼下,齐声喊某人万岁,邻居就开始纷纷加入到人群中,一起喊某人万岁了。第五天,全城的人都一起聚集高呼某人万岁,之后,那个人就真的成为万岁了。

  稍微了解这个南方省份政坛的人都晓得,多年来西塘大学出了不少重量级校友,光是省部级官员就多达20余人,当然,小有名气的科学家教育家作家数量也不逊于那些所谓985高校。西塘大学的人们都慢慢认识到,80周年大庆总比70周年大庆好,学校一跃成为全省高校的最老,历史文化积淀也越挖越深厚了。尤其是经过许宝杰的精心策划,省长黄国强如愿来到西塘大学视察调研,不仅对修订校史这件事作了充分肯定,而且还答应从省长经费中腾挪出一个亿资金,作为献给西塘大学80周年大庆的厚礼。

  黄省长给的意外礼物很让大家高兴了一阵子,不只是许宝杰和余欣荣分别在大会上反复说,学校副职们也不余遗力地在各种场合上宣讲,就连王三德冯光荣他们也把领导的关怀连篇累牍地灌进学院教职工的耳朵里。记得那天教职工会上,王三德把省长给一个亿的喜讯传达后,视觉传达艺术设计教研室主任罗十万马上评论说:“一个亿算个鸟啊?省长他应该给十个亿,而且把一半发给老师改善生活,让大家过得更有尊严。”

  书法教授李启正双手拂了一下花白的长发,打了一声响鼻说:“给多少个亿都不会给到我们学院,不信你看吧!那帮学校领导大半数都是理科的,他们还不自己瓜分完吗?”

  “太吝啬了,一台校庆晚会才给30万,开玩笑吗?我同学讲,他们南方大学30年大庆晚会一下就花了300万。”声乐系主任杨延高也鄙夷地说:“一帮铁公鸡领导,根本就不懂什么艺术规律。”

  王三德听惯了这种冷嘲热讽,本来并不想加入他们的谈论,但还是忍不住对李启正说:“大书法家,你这种论调在这里说说可以,别让余校长听到了,否则他把你挂在办公大楼的那几幅字都给拆掉了!”

  “我才不稀罕挂哩,让他拆好了。我也不怕得罪他,他一个教化学的真会欣赏书法吗?”李启正又打了个响鼻。

  “我是说,我们说话要有根据,不利于大局的话要少说,甚至不说。”王三德想息事宁人,口气和缓地说。

  李启正并不想反驳他,只是言不由衷地笑了笑,狡黠地说:“书记说得对,不能影响团结。不过我说的是实话,他们那些实验室动不动就几十万几百万地花,我们要点钱买墨买纸就像割他们的肉一样。”

  每次听到同事发牢骚,王三德都是站在学校的立场说学校的话,为此大家都背地里叫他老马。老马者马克思是也,意思是他说的都是空话套话。其实,王三德和李启正罗十万他们一拨教授私下关系并不坏。但他觉得,不管怎么样自己是学院的书记,说话做事自然都要站在学校一边,自然而然地要维护学校领导的声誉,这便是政治。

  然而,让王三德始料未及的是,黄省长那一个亿才让大家高兴没多久,新的纷扰很快就跟着来了。短短几天之后,这个刚刚结束的学校自筹另一个亿的会,便如同在他身上浇了一桶冷水。

  路边的榕树躬着枝干,叶子在微风中窸窣细语,像是担心惊扰这两个心事重重的路人。王三德和冯光荣肩并肩走在林荫校道上,两个人都一言不发,似乎都憋着一股气,还各怀心事。

  对于学校这次搞80周年大庆的要求,用两位主要领导的话说,是既隆重而又热烈,既重仪式感又有文化感,既重视品质又要节俭简约,要做一次不一般的校庆。而作为学校窗口的艺术学院,在校庆中所担负的任务自然比别的学院重大,除了一台晚会,在校园湖边新建几座雕塑,还要设计各种宣传品,包括礼品的包装,主要楼堂馆所的美化,接待场所的装饰美容。任务下来后,整个学院随即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之中,音乐系舞蹈系的老师同学个个摩拳擦掌,美术设计系师生也期盼着有一次亮剑的机会。和全院的师生不同,王三德和冯光荣最忧心的还是经费问题。按照学校的任务清单,他们让各个系先做了一个经费预算,结果弄出了一个近两百万的单子。

  他和副院长王善兴冲冲地送到李纯那里,不料却被告知,要见到领导得耐心排一下队,他们前头还有几拨人呢。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李纯现在是校庆办主任了,他才是真正掌握实权的人,给不给钱,给多少钱,得需要他先表个态。为了慎重起见,他特意对小声交代王善,一会到了里边不要乱讲话,万一把领导惹不高兴了,事情就不好办了。王善并不以为然,说放心吧,李书记分管学工,平时很随和很平易近人的。

  约摸半小时之后,终于叫到王三德他们了。

  他和王善恭恭敬敬地走进门,轻声地打了招呼,然后他被李纯指到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而王善则自己坐到了沙发上。

  李纯匆匆扫了一眼他们的报告,又瞟了他一眼说:“王书记,你们这是想发校庆财吗?我告诉你们,想都别想。”

  王三德以为是李纯误解了他的意思,便诚恳地说:“李书记,这是各个系各个项目精打细算出来的数,绝不是我们虚构出来的。搞校庆该花的得花,应该体面一点,品位高一点,对吧?”

  李纯冷笑说:“王书记,你难道就不了解你那些艺术家的花花肠子吗?实话跟你说吧,你们所有的项目必须压缩到80万以下,多一毛都没有。”

  王三德苦着脸说:“那怎么行?一台晚会至少也要50万吧,你要是不批,我们现在去找许书记余校长。”

  “你找谁都没用,这事我说了算。”李纯硬邦邦地说。

  王三德和王善灰溜溜从李纯办公室出来,两人哑巴似地从四楼下到一楼,又出了办公楼。憋坏了的王善终于说话了。他气咻咻地说:“李书记他怎么会这样呢?简直不把我们当部下,当他儿子了。”

  “嗨,我觉得他压力也不一般大,压力大了自然脾气就不太好了。”王三德说。

  “压力大就可以乱发脾气吗?书记你说,谁没有压力?哼!”王善还是有气。

  “你想想,学校搞校庆有那么多项目,那么多事情,每一件事都牵涉到钱,都要去找他要。换位思考一下,是我也受不了的。”王三德说。

  “唉呀,书记你整天都在替领导着想,可是他们呢?不说了。”王善摇摇头说。

  这是前天早上发生的事情。王三德碰了一鼻子灰后,回到学院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面对电脑生了一顿闷气。

  冯光荣看见他被气成这样,赶忙去找余欣荣校长论理,花了近半个钟头时间,苦口婆心说明艺术学院承担校庆项目所需款项是实打实的,绝没有多余水分。余校长一年多前才从一所211大学副职升迁过来,凡事都会洗耳恭听,不轻易表态。他听完冯光荣的诉说后,微笑道:“冯院长,你们学院确实是项目多任务重,我相信你们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这个预算的。这样吧,你们的报告我们下周再上会议一议。现在大项目都是集体讨论决定,我个人说了也不算。不过有一点,我希望你理解我的苦衷啊。常言说蛇大窿大。学校盘子大,大有大的难处。你回去后要做好大家思想工作,让大家不要把目光都只盯在钱上,而是怎么样具体做好项目落实,做好晚会节目创作排练,扎扎实实做好校庆准备工作,演好这台晚会,为学校争光。”

  看见余欣荣也说起了官话,冯光荣便觉得不好再坐下去,只好讪讪地离开了。至于预算能否上会,什么时候上会,款额能不能增加,增加多少,这一切都是未知数,不会有人给他答案。

  要求学校增加的钱没到手,筹款捐钱的任务跟着又下来了。王三德觉得,这时候自己必须变成一只会说谎的狐狸,一方面要安抚老师们,让大家能够潜下心来准备校庆项目,一方面又要动员大家装成自觉自愿的样子掏腰包捐款。

  第二章

  当王三德和冯光荣正发愁要找个合适的时间召开全体教职工大会时,校办来了电话,说校庆要给每一位教职工统一订制一套校服,学校要请制衣公司的人到各单位量身体尺寸。

  “可以。这样至少让大家心里有点小高兴吧。”冯光荣略为宽慰地说。

  王三德却不以为然,忿忿地说:“嗨,他们为什么不能用别的方式表达意思呢?听说从40周年大庆开始就发校服了,我来学校第二年搞60周年大庆,还是发校服,大家都有意见了,现在又要发校服,也太俗套了吧!难道他们就不能搞点创新吗?”

  “哎呀,无论如何,有总比没有好嘛。单位是衣食父母,当然既要考虑吃饭,也要考虑穿的了,能够给大家福利一下,也是体现一种现实关怀嘛。”冯光荣似乎对这个福利很在意,建议说,“书记,我们马上叫大家来量衣服,趁机会开个大会吧,把筹款的事说一说,顺便检查一下各个组的工作进度。”

  “好吧,你让办公室通知一下。”王三德说。

  他晓得,捐款的事最不好意思跟老师们启齿了。许宝杰和余欣荣到校之后,已经搞了多次捐款,几乎是一年一次。前两次是捐款买树绿化,后勤方面说要巩固已被省里命名的森林校园,还要创建国家级花园式校园,必须投入更多资金,购买几批次名贵树种。但是这方面的资金无法列入预算,一时没法拿出闲钱来,分管后勤的领导想了想,就提出搞起了捐款筹资。想不到,这一招一下子筹到了差不多一千多万元,解决了一时之需。经过这两次捐款,学校领导们终于进一步知道,学校的三千余教职员工和两万多学生的巨大潜能。于是,当学校的扶贫点急需数百万资金时,领导们又动用了这个应急之策。但是,有时候同一种办法用多了,好办法也会有可能引起不好的影响。当第四次发动捐款时,就引起了老师们强烈的反弹。罗十万教授在大会上讽刺说:“学校领导们的目光只盯住老师的钱包,和会半夜鸡叫的周扒皮又有什么两样?”学校领导们显然听不到老师们如何议论、说了什么话,但王三德他们是听得真切了。所以,听起来会脸红耳热的并不是学校领导,而是他们这一层级的小领导。

  王三德还晓得,学校搞大庆和社会上搞庆典几乎是一样的,有所不同的是,高校校庆需要大场面大动静但又钱袋子羞涩。所以才需要向各方面化缘集资,否则大庆就办得小里小气,不够热烈体面。这些年来,许多高校都打着校庆的旗号集资揽钱,逢十一大庆,逢五一小庆,而且相互攀比,校庆规模越搞越大,越搞越阔绰。不仅比出席领导规格,比校友的捐款捐物多少,比礼品,比成果,还比晚会阵容,比明星,比外宾,比器械,比炫……几乎是无所不比。相对而言,这次西塘大学80周年大庆的筹备工作起步早,紧张而有序,若说还有什么问题和不足也主要是资金缺口问题。尽管学校指定了余欣荣和分管财务的孙中华副校长四处去搞钱,但缺口仍然很大,所以在花钱方面就表现得很小气,很抠门。这些似乎都在大家的预料之中,但王三德觉得艺术学院的老师都不是很宽裕,绝大多数的老师都比较年轻,因而普遍职称偏低,工资也高不起来,而且他们又都在学校要了集资房,每个月都还要按揭还贷。在这样的背景下,动辄让大家捐款捐物,实在叫他这个书记难以启齿。

  然而,上级就是大局,再难办的事情一旦形成了决策就一定要办。许宝杰说,往后一段时间,搞好80周年大庆工作就是学校最重要的工作,也是最大的政治。谁要是办不好,那是要问责的。王三德了解到,已有半数学院开始启动了捐款集资工作,别人已经走在前面了,一些老师或多或少知道了这个信息,思想上已经有所触动。不过,难度大的工作让别人先去做,让问题先浮上水面,有矛盾让别人先去解决,这也是他多年来处理棘手问题的经验之一。

  尽管如此,当冯光荣在全体教职工会上把学校的捐款决定宣布之后,会场还是乱成了一锅粥,甚至还有人发出了一阵嘘声。

  虽然王三德坐在前边背对大家,但他不用看就能揣摩到嘘声来自何处,甚至是来自何人,如果不是王侠吕树就是杨云飞三姐妹。王侠是舞蹈老师,自恃长得像韩国某男星而在年轻人中有颇高的人气。吕树是老校长的远亲,对学校新领导经常吹毛求疵,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时常纠集一些老师唱学校的反调。虽说他们不会直接跳出来煽动大家抵制捐款,但若形成一定的气候也会产生一定的负面影响。因此,待冯光荣讲话之后,王三德又站起来面向大家,特别强调说:“各位老师,我们西塘大学发展到今天,已经走过了80年的历程,尽管风风雨雨,历尽坎坷,但是我们的前辈已经走过来了。我们老校长说过,学校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是我们的依靠。现在学校搞大庆遇到一些困难,需要我们一起去克服,需要我们分担一些痛苦。作为学校一分子,我觉得,我们每一个西塘大学师生,都应该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出手相助,共渡难关。我们一定要不折不扣地完成学校交给的任务。”

  说完话,他的目光扫在其他学院领导身上,问道:“各位领导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领导们都摇头表示没有什么说了,这时办公室主任杨丹青站了起来,转身大声说:“各位老师注意了,等一会散会后,男老师就原地不动,在会议室量身体做衣服,女老师到一楼舞蹈教室。个人捐款数额,今明两天大家给我报个数可以了。”

  杨丹青说完朝王三德点了点头,他大声宣布:“散会。”

  王三德刚准备离开,几个老师便将他围了起来。

  罗十万直呼他的外号说:“老马,学校领导这样做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吗!共产党的实事求是精神难道他们都忘了?老师们辛辛苦苦上课赚了点课酬,他们说抢就抢了,真是岂有此理!”

  他知道罗十万嘴上不说几句便会不舒服,但其实他心里已经听进去了,于是就叹气说:“唉呀,大有大的难处,学校领导也不容易啊,大家互相理解吧。”

  “我倒是不在乎那点钱,问题是那帮年轻人,收入不高,还家庭负担重,真的是民不聊生啊!”罗十万夸张地摇头晃脑。

  “就是,我们这帮月光族哪里有钱捐啊?书记,你借点钱帮我们垫付吧。”王侠装着可怜巴巴地说。

  王三德笑说:“王侠,你就别装可怜了。我听说你兼了三个健身教练的活,苹果手机都是女学员送的,你干脆动员她们给我们学校也捐点钱吧。”

  “谁说的?谁说的?简直是造谣啊!冤枉啊,书记……”王侠叫喳喳地走了。

  大家见状,都生怕被他揭个什么短,便识趣地散开了。

  他刚拎着茶杯记录本回到办公室,李启正就从后面跟进来,低声说:“书记,晚上搞鱼生,我叫他们留了一条5斤多的河鱼。你不会没有时间吧?”

  “行,这个时间必须有。你、我、罗十万三个,再加他们两三个吧?”王三德说。

  “好,那就加上唐纳德、金正高、潘委员,在老地方。”李启正拂了一下长发。

  王三德熟悉李启正所点的几个人的外号,唐纳德是美术教研室的画家,因为长相及说话声音有点像唐老鸭,所以被罗十万命名了。金正高本名金铁木,曾经是省话剧团的台柱,年轻时主演过几部歌剧,还是省里为数不多的男高音,由于在名片头衔上加印了职称正高三级,括号相当于正处,所以被一帮年轻人叫熟了起来。而潘委员则是正宗的省政协委员,民主党派成员,时常参加政协的各种会议各种视察活动,每次回到学院都要求安排会议及时进行传达学习精神。而每当他传达会议精神或是考察情况时,经常使用诸如“这是一次鼓舞人心、催人奋进的会议”“深受教育和鞭策”“我深感无比光荣、无比荣幸”之类的词语,久而久之便被大家称作潘委员。这三位都是50出头年纪,被李启正和罗十万认为和他们是一个级别的,同是艺术学院的高层次人才,平时互相看得起,可以一起玩。而更重要的是几个人都是鱼生爱好者,时不时常聚在一起喝酒品美食。

  和王三德不同,冯光荣并不擅长喝酒,也不吃狗肉鱼生,不搞团团伙伙。他觉得,聚众喝酒吃狗肉鱼生和农民没什么两样,知识分子应当有自己的雅趣。另外,这几个所谓高层次人才似乎眼里没有自己,看不起他这个搞艺术美学的,虽说他是博士也是教授职称,但都被认为不太算是纯粹的艺术。罗十万和金正高背地里还散布风言风语,说艺术学院院长应该是科班出身,由正统艺术专业人才来干。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就因为他不绘国画不是唱歌的。他刚来时,有好几次甚至还跟这两个人有过龃龉,但最终还是忍了,没有酿成更大的冲突。后来王三德来学院当书记,不知他施了什么法术,几下子就把这几个异见分子给摆平了。经过一番观察,他终于知道,其实王三德早就跟李启正认识,进来不久就喝到一起了。他认为,王三德虽说趣味偏低,但搞定了这些人,总体上对于学院班子来说,应该是达到了政通人和的第一步,他们可以腾出手来对付另外一个玫瑰三角了。

  罗十万认为,在艺术学院,确确实实有一个玫瑰三角,她们满身是刺,没有人敢碰。老师们也明里暗里都晓得玫瑰三角的存在。她们其实是三个女讲师,一个是声乐专业的杨云飞,一个是舞蹈专业的杨芍药,另一个是视觉传达专业的杨柳枝。在平常工作中,玫瑰三角其实表现都挺好,都挺配合学院的工作,但到了评优评职称拿好处时,这几个天使就突然变成了恶魔,常常把一潭清水搅得浑浊不堪。因此,王三德和其他班子成员不得不花很大一部分精力,来协调人事上的事情。

  晚上喝完酒回来,王三德刚出电梯口,小狗狗乖乖就听到了动静。它照例从女主人身边沙发上蹦下来,冲到门口去迎接他。可是当他打开门,夹着一阵冷风踏入屋里时,乖乖就吓得一溜烟跑进卧室里。妻子钟果梦瞥了他一眼,冲他大声嚷道:“哎,王三德,你不觉得冷吗?别装大块头哦,像严子才那样我可扛不起你!”

  他晓得,她故意说他老同学严子才,意在警告自己。他大学同学严子才是个作家,不久前忽然住院了。严某时常大冬天还穿件衬衣到菜市买菜,到西江去游泳,看似一个强人,结果得了个中度中风,嘴巴歪了不说,见到熟人就半边脸抽搐,似笑非笑。

  王三德闷声不响地脱下外套,挂到客厅的衣挂上,伸展几下四肢,喷着酒气说:“嗨,提老严干什么?我告诉你吧,我今晚吃狗肉了,浑身热乎乎的,我还想打赤膊呢!”

  “哎唷唷,你又犯贱了?难怪乖乖看见你就吓跑了。我警告你啊,要是乖乖被吓坏了,我可不饶你!下次你再吃狗肉,我就组织爱狗人士去你们学校去闹!”钟果梦几乎是对他怒目而视。

  “我也是爱狗人士呀。”王三德坏笑说。“不过你们爱活狗,我爱肉狗。”

  “你……以后不准你再踫乖乖!”钟果梦厉声叫道。

  “乖乖,又是乖乖。它又不是你儿子,整天宠它。”他不满地嘟哝说。

  “是。它是我生的,你就是狗爸。”女人撇嘴说。

  “你?你不懂的啊。”王三德挑衅地瞟了她一眼,说:“吃狗肉有三大好处,第一,能滋补,吃了壮腰健体,补肾;第二,能除恶,狗是狼变的,你不吃它它就吃你。你不是说你小时候挨狗咬过吗?我现在是帮你报仇呢!”

  “你这是强词夺理,我不听!”钟果梦厌恶地坐到沙发上。

  “第三呢,能避邪,这妖魔鬼怪什么的都怕狗。在我们老家,谁要是恨谁了,就拉一条狗到他家祖宗坟头去,淋一把狗血,这家就败了。所以,吃狗肉了鬼都怕你。”王三德说。

  钟果梦反驳说:“你说,整天吃狗肉鱼生、吃死蛇烂蛙的和你的身份相称吗?简直是野狗乱吠。”

  王三德假装服软地坐到沙发上,涎笑说,“哎,你就把我说的当成段子说得了。啊!别生气了,钟果梦同志,麻烦帮我泡一杯浓茶,好吧?”

  钟果梦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

  第三章

  上午八点,王三德刚走进艺术楼大厅,王善就从身后追上来,有点气喘吁吁地说:“书记,招办说,他们想上午过来跟我们商量一下出省艺考的方案,你看哪些人参加?”

  他停下脚步,侧目看了他一眼,不悦地说:“王善啊,招办为什么不跟办公室说,也不跟我和院长说,而是跟你说呢?”

  王善顿时窘红了脸,随后又装着无辜地说:“他们……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是从那里出来的吧。”

  “你已经调到艺术学院三年了,你现在是艺术学院的副院长了,怎么连这个规矩都不懂呢?以后,凡是这种事要他们直接跟办公室去说,或者,跟我和冯院长说。懂吗?”王三德沉着脸说。

  “好的书记,我明白了。”王善轻声地说。“书记,一会八点半是我和你巡考,到时我过去叫你。”

  “好的。”王三德差点忘了,要不是王善提醒巡考的事,他肯定忘记了今天上午开始期末考试,他还有巡考任务。

  问题应该是出在教学秘书那里。昨天下午,他在学校办公楼连续参加了两个会议,散会后看剩余的时间不多就直接回家了。原来,教学秘书陶小宝说是要给他一份考试安排表的,不仅各个专业班级什么时间在哪些教室考试一目了然,谁在哪里监考谁巡考都能一清二楚。可是陶小宝直到昨天上午下班了还没编排好,下午他不在学院也不见有人电话提醒一下。他调到学院后,大家都反映陶小宝是一个很令人头疼的人。她不仅患有严重的拖延症,事情不到火烧眉毛她就不会去办,往往让别人催来催去。她不熟悉业务,也不虚心学习,而且脾气大,脸色不好,动不动就训斥学生,顶撞专业老师和领导。因为她老公是后勤处副处长,大家都不敢拿她怎么样。后来他才了解到,陶小宝是跟随部队转业的丈夫从外省调进来的,她之前是部队文工团的演员,唱歌跳舞都来得几下,转业前在部队读了个函授本科,拿到了文凭又享受副营级待遇。因此,当初夫妇俩双双分配到西塘大学时,有个学校老干处的科员位置和艺术学院的教学秘书供她选择,她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她显然只向往她热爱的艺术两个字,而对教学秘书工作的琐碎繁杂缺少思想准备,当她坐到学院办公室那张对着门口的椅子上时,没完没了的麻烦事便接踵而来。不多久她就开始后悔了,但是后悔归后悔,该干的活还是要干。就像是咽进肚子的苦果,还能吐出来吗?这样,每天带着情绪上班的陶小宝就成了大家的一个心病。

  照理说,八点半钟开考,办公室人员这个时候早就应该来了,试卷也应该领回来了,可是办公室大门还是关着的,看上去像是一扇没睡醒的石门。陶小宝没来,主任杨丹青和行政秘书韦永超也不见影子。这让王三德心里有些窝火,但是又不知这火的源头来自哪里。

  每天早上,王三德都要进行一次穿越南城的自驾旅行,所以他必须比妻子钟果梦早20分钟起床。6点40分,他要先花5分钟把乖乖牵到厕所排便,给它配好狗食,然后自己才去入厕洗漱。起床的时候他还必须轻手轻脚,不能惊醒钟果梦,否则她会不高兴,会先去占领主卧室有马桶的卫生间,一蹲就是十几分钟。他通常只用15分钟左右就把一切料理好,包括穿戴。他必须在7点钟准时出门,花5分钟来到停车场,发动他的大众帕萨特,然后驶出小区大门,加入到早起的车流中。进入冬季,每天早晨的这个时候天色还没全亮,但许多像他这样的人就已经在路上忙碌。这就是命啊!

  他以前的节奏可不是这样,几年前他还在省艺术研究所当所长,兼管一个杂志社,单位的吃喝拉撒全都在他一个人肩上。有一次,他刚好和学校老书记出席一个论坛,看见他整天不是打电话就是看稿,看样子比大学书记还忙。书记就跟他聊起了工作,他干脆就一古脑把自己的烦恼和书记讲了,他希望能有一份清闲的工作。不料,老书记当真了,几个月后他便又回到了母校西塘大学。

  阔别20年,学校已经物是人非。他只认识几个当年留校的老同学,多半都当上了中层干部,以前的老师们也大都已经退休,能上课的没几个了。走在校园里,基本见不着什么熟人了。调进学校后,老书记给了两三个地方让他自己选,最终他选择了民俗艺术研究所。为了不让老所长有顾虑,他干脆就只当个研究员,整天搞点课题研究,带几个研究生,偶尔做个讲座。这正是他理想中的状态,工作压力不大且心情抒畅。可是好景不长,一年多后,老书记升迁到省人大去了。没有了保护伞,他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头待宰的肥羊。首先对他使劲的是老所长,仗着是民俗学权威,老所长早已把研究所办成了自己的个人俱乐部。除了王三德之外,所里其他4个人全都是所长的嫡系弟子。老书记刚走,老所长的另一个弟子恰好读博归来。眼看因为满编,弟子进不了研究所,老所长就去学校告了王三德一状,说他不务正业,不搞民俗艺术研究却搞歪门斜道,整天去研究蟋蟀唱歌。新来的马书记正为艺术学院老书记退休缺位而挠头,一次饭桌上有人提到了王三德。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第二天,马书记马上叫人调来王三德的档案,一看他当过艺术研究所所长兼杂志社社长,不由分说,他这只肥羊又有了新用场,变成了一名高校党务工作者,这一干就是几年。上次换届,他专门去找刚接替马书记的许宝杰书记,提出自己家住在城东,住所距离学校整整28.7公里。加上他患有“三高”,要求许书记开恩,让他干个闲职。不料却被许宝杰狠呛了一阵,说他刚到任就想卸轭不干,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欢迎他到西塘大学当书记?王三德当即被问得一阵结巴,嗫嚅着退了出来,郁闷得当晚就和罗十万李启正他们大醉一场。

  王三德打开了电脑泡好了茶,杨丹青才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把几个在楼道上大声说话的监考老师让了进去。不一会,杨丹青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口,抱怨说:“王书记,陶小宝她还没来,打电话也不接,监考老师都来领试卷了。”

  王三德站了起来,抬腕看了一下表,没好气地说:“还有20分钟,你让老师们先到考场,一会她来了你和王善一起送试卷过去。”

  杨丹青噢地一声,转身欲走又回头说:“书记,一会学校领导会来巡考,你和冯院长要早点到考场去迎接哦。”

  “好的,我马上过去。你通知院长直接去吧。”

  冯光荣住在学校却经常晚到,这也是王三德对他心怀不满之处。冯光荣有个特点,他喜欢在教工饭堂吃早餐,但凡见到相关处室领导就缠住人家谈事情。有时候是在路上或办公楼下拦住某个领导,一直说到人家点头同意为止。他这种胡搅蛮缠的风格很让一些领导既害怕又厌恶,就像是一个令人恐惧的上访者,有的领导远远地看见他干脆就绕开了。不过有时候,王三德倒也赞赏他这种狗头不怕屎臭的劲头,学校职能部门太多,而且有些部门办事拖泥带水,官僚习气严重,让冯光荣这样的人去缠一缠他们,未必不是好事。

  王三德向王善打了声招呼,便独自一人往多媒体教学楼走去。这是一幢功能强大设备齐全的八层教学楼,可同时进行八十多场考试。艺术学院学生多半是在艺术楼上专业课,一般上通识通选课或理论课才会到这里来,而除了专业课外,所有的期末考试都会安排于此。来自各个学院的学生正在潮水般地涌进大门,一些学院的书记院长都佩戴工作牌聚集在门前的小广场上,像一个个现场指挥员。他们的出现,一方面给参加考试的同学和监考老师形成心理压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迎接学校领导前来巡考。

  王三德夹在人流中来到大门口时,体育学院的张书记就腆着大肚子走过来,笑吟吟地说:“王书记,什么时候出去招生啊?”

  “应该是放假后几天吧,方案还没出来。”王三德说。

  张书记习惯性地掏出一包烟,弹出两支,把一支递给王三德,王三德急忙摆摆手,示意这是大庭广众,不适合抽烟。张书记刚想收回去时,余欣荣校长在一拨人的簇拥下已出现在一旁,径直向他们走过来。微笑着警告说:“张书记,为人师表,不许抽烟。”

  张书记尴尬地笑答:“不抽,不抽,我只是拿出来给王书记看的。”

  余欣荣还是满脸带笑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哦,两位书记,你们校庆筹钱的情况怎么样了?”

  “这个,不怎样啊!难度大啊!”张书记脸色瞬间现出了窘态。

  “校长,我们只能开学后再想办法了。年前年后还要出省招生呢!”王三德说。

  “这个不行吧。我们要像小平说的那样,两手都要抓,而且两手都要硬才行哦。”余欣荣说着又对两个人摆摆手,指着教学楼说:“你们聊,我先进去。”

  张书记瞥了一眼余欣荣的背影,叹气说:“唉,现在我们校长除了钱还能说什么?什么都是钱,钱就那么大吗?”

  “嗨,都别说了,一说到钱就伤感情。走,进去看看。”王三德说。

  王三德转身要走,却又被张书记扯住了。“王书记,我有个湖南的亲戚今天要考我们学校美术,到时照顾一下啊。”

  “你不是江西人吗?怎么又有亲戚在湖南?”王三德疑惑地说。

  “是老婆那边的。”张书记说。

  王三德表情狡黠地打量张书记,笑说:“是第二夫人吧?”

  “你怎么晓得?正是我现在这个老婆的亲戚哩。”张书记毫不避讳地说。

  说话间,这时候小广场已经逐渐安静下来,只有少数人步履匆匆,小跑着冲进大楼。这时,王善和陶小宝杨丹青手上提着若干牛皮纸卷宗,从路口那边急步而来。乍看过去,陶小宝一脸委屈,看样子像是被王善或杨丹青撸过了。

  王三德赶紧喊:“快点,校长都进去了!”

  三个人的脚步顿时又变成了小跑的节奏,慌乱地跑进了大楼。王三德也不敢怠慢,快步跟了上去。

  一直以来,学院的考纪考风问题相当突出,不仅学生作弊比较普遍,监考老师迟到事故也时有发生。王三德到任后,一度把治理考纪考风问题当作头号重点工程,虽说经过三年多的治理,问题有所好转,坏名声日渐消减,但仍然是反反复复,违纪现象还是时有发生,尤其是每个新生入学后的第一个学期。于是,每学年的第一学期,便是学院班子重点抓一年级新生学风的最好时机。

  冯光荣姗姗来迟,他刚才刚跟教务处长郑伟明又吵了一架。原因是两个多月前学校搞群众路线教育,许宝杰书记带一帮处室头头到学院调研,了解教学科研和学生工作情况,艺术学院班子认为这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机会来了。于是,就师资问题、办学经费问题、实验室建设问题、学生管理问题,一下子提了十多条意见。许书记当即吩咐各职能部门一一对接,并表态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助学院解决这些困难和实际问题。艺术学院班子后来又根据许书记指示,认真做了两个方案,一部分由王三德负责跟踪落实,另一部分由冯光荣牵头落实。毫无疑问,冯光荣在学院所担负的职责最多,责任也最重。不过,他最想让教务处优先解决的问题有三个:一个是艺术师生实践采风补贴费太少问题,另一个是外聘高水平教师报酬问题,还有就是教学场地紧缺问题。为了这三个问题,他已经多次到教务处找郑伟明磋商落实,但郑伟明不知何因总是找理由搪塞,甚至玩起了空手道,说话也越来越难听,至今一件事都没有落实。

  早上七半点钟,冯光荣准时来到教工饭堂吃早餐,要了一份桂林米粉加一只卤蛋。这时,郑伟明也出现在附近的甜食窗口,还不经意地朝他瞄了一眼,点了一下头。冯光荣从郑伟明那一瞥中读懂了,虽然对方对自己不怎样友好,甚至有些厌烦,但似乎没有什么敌意。他们以往的争吵,多半是工作问题,不涉及人格。他下意识地也朝郑伟明点了一下头,随即端上米粉,在配料台加了蒜泥葱花和辣椒末,然后坐到了人家对面。

  郑伟明低头大口地咀嚼着一根油条,又喝了一口豆浆,才抬头朝冯光荣碗里看了一下,随口说:“冯院长,你是湖南人吧?能吃这么多辣椒。”

  “不是,是桂北的,靠近湖南,也能吃辣。”冯光荣微笑说,“郑处长,我们那个报告……”

  郑伟明猛然被一股气堵住了喉咙,忍不住呛了一下。顿时恼羞成怒地说:“你……你怎么能这样呢?”

  冯光荣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讶异地问:“我……我怎么了?”

  “你太过分了!你没见我正在吃东西吗?”郑伟明生气地说,“我从来都没见过像你这样死缠烂打的,你就不能让别人安然点吃个饭吗?”

  看见对方真的生气了,冯光荣顿了一下,马上现出一副可怜相,压低嗓门说:“郑处长,我也是被逼的呀。你先别生气,说老实话,我也不想这样。要不是为了工作,我肯定不会这样的。”

  郑伟明沉着脸说:“有事情你应该到办公室去说嘛,总不能人家吃饭也说,走路也拦着说,甚至下班了还往家里打电话。不只是我,有好几个处长都说烦你了。你这样好吗?”

  “好,好,好。那我们不在这里说,我一会先到你办公室去等你。”冯光荣说。

  然而,吃完早餐后郑伟明并没有回教务处,而是到办公楼下去等候余欣荣,他要陪校长去巡考。在西塘大学,每学期开学第一天和期末考试第一天,学校党政两个一把手都照例要去巡查一次考试的情况。不过通常情况下,两个主要领导是不会同时一起巡考的,一般是校长先去巡,然后是书记巡。用二级学院领导们的话说,校长是巡察技术层面的,包括考场安排,监考巡考,试卷准备,考场纪律等方面。而书记的巡视是政治层面的,意味着领导高度重视。所以,当校长巡考时,主要是教务、后勤、设备、保卫和招生就业一把手和校办一名副职陪同,开考时遇到问题马上现场办公,及时处理。而书记巡视时的规格要略高半格,陪员一般是分管学工的副书记和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加上校办、纪检监察、宣传方面的一把手。

  余欣荣今天穿着一件深蓝呢子大衣,显得派头十足,他刚迈步走在前头,郑伟明他们就跟了上来了。根据事前安排,郑伟明还带来了处里的几位科长,他们都知趣地跟在队伍的后边,随时听候他的调遣。

  而此时,在饭堂吃早餐时被呛昏了头的冯光荣非但等不到郑伟明,连自己要巡考的事也忘到了脑后。

  第四章

  果然出了事情,余欣荣一拨人巡到艺术学院的306考场时,发现里边竟然没有一名监考老师,一帮学生在肆无忌惮地嬉闹。还差5分钟开考,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应该发试卷了,可是监考老师没到。余校长严厉的目光巡睃了一下,最后停留在郑伟明身上,不满地说:“伟明处长,快给冯院长打电话,怎么搞的?”

  郑伟明急忙从包里掏出手机,顿了顿,却转头对几个科长说:“快给冯光荣打电话。”

  这时,有人看到了刚刚踏上三楼走廊的王三德,像发现了替罪羊似的叫了一声:“校长,他们王书记来了。”

  余校长瞥了王三德一眼,转而对郑伟明说:“你留下来了解一下吧。”又转身对众人说:“我们继续去看看。”

  所有的陪员都晓得,若是刚出现的不是王三德而是冯光荣,那么余欣荣多半不会给他留任何面子,会趁机在这种场合狠狠地修理他一下。而王三德就不同了,他们年纪相当,他还是个学者,更重要的他是许宝杰那个系列的人,该如何批评教育学院书记那是许大书记的事情,他不想越界。

  郑伟明和两个科长站在教室门口,没等王三德靠近,他就猛烈地朝他招手,焦急地小声说:“王书记,王书记。过来,过来!”

  王三德意识到可能是出了什么事,赶忙快步走过来。他刚想张嘴问什么事,郑伟明就指着闹哄哄的教室说:“你看看怎么办?到这个时候监考老师还没来。麻烦你赶快处理一下吧。”

  王三德探头一看,不由地大吃一惊。他立即拽住一位廖姓科长说,“廖科长,麻烦你到309去把我们王善叫过来,让他带上试卷。我在这边先处理一下。”

  打发走郑伟明和廖科长,王三德快步走上讲台,大喝一声:“同学们安静了。谁是班长,谁是学习委员?”

  一个长发女孩应声举手并站起来。“报告,我是班长刘芳。”

  另一个女孩也站起来说:“我是学习委员宋小佩。”

  “好,你们过来一下。”

  他一招手,两个女孩有些忐忑地走到讲台前。他把她们指到一旁站住,低声说:“你们帮我一个忙。”说着又对教室里的学生说:“大家坐好了,监考老师因为路上堵车迟到了……”

  话音未落,大家一阵哄笑。

  “请安静。我是学院王书记,请你们配合一下。请大家分成五列,每列之间隔两个座位,从我左手边开始。然后,把学生证和身份证放到桌子右前方,把包放到最后一排,不能携带书籍纸张和手机。现在,我请刘芳和宋小佩同学一起对每一个人进行检查,请大家配合。”

  “哎哟,为什么要隔开两个座位呀?”“为什么还不发试卷呀?”……教室里又一阵嚷嚷声。

  刚排好队,王善才拎着试卷和廖科长一同走进教室,王三德示意刘芳和宋小佩回到座位上坐下。王三德才走下讲坛,面向大家继续大声宣布:“试卷现在就发给大家,考试期间不能交头接耳,不能互相抄袭,不能看手机,不能带小抄,否则视为作弊。考试不到一个小时,不能提前离场。”

  王善和廖科长刚发完试卷,王侠和杨柳枝才一前一后,踮起脚尖,躬着身子,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教室门口。王三德和廖科长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手表,又对视一眼,廖科长走近来低声说:“王书记,我走了啊。”

  王三德朝他点点头:“谢谢啊!”

  他示意王善可以交接了,王善把报到册交给王侠,叫他点名。王侠却又推给杨柳枝,表示自己嗓子不好。王三德心里明白,现在许多年轻老师都不愿意监考点名,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担心念错孩子们的名字,怕闹出笑话——现在有些孩子的名字爱取生僻字。他不想给他们太多的压力,也无心看杨柳枝会闹出什么笑话,强压住一肚子的怒火,不露声色地走出了306教室。

  他刚寻思往左走还是往右走时,冯光荣从右边楼梯口冒了出来。冯光荣显然已经知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一路快步赶了过来,到王三德跟前了也没打声招呼,径自钻进教室,故意在考场里走了一个来回,才又和王善一起走出教室。

  三个人生怕别的考场还会有什么疏漏,赶紧分头往其他教室去巡视。王三德来到403教室时,看见陶小宝和杨云飞一前一后都站着低头看手机,完全不顾几十名学生如何考试。他不声不响地走到学生中间,一边察看学生的身份证明,一边观察两位监考员的情况。他猛然一想,陶小宝是教学秘书,本应没有监考任务,为什么这时候会出现在这个教室里?他觉得蹊跷,赶忙把她叫到门外,问她怎么回事,她支支吾吾了一会才说出了真相,原来她是临时顶替杨芍药监考,杨芍药临时有事迟到了。

  巡考完第一波,始终阴沉着脸的王三德把冯光荣拉到三楼楼梯口,商量如何进一步整治一下监考人员的纪律问题。他们之所以选择在这个地方站,一方面可以目视上下楼层的动静,一方面可随时看见进出多媒体楼的领导,尤其是下一时段即将出现的许宝杰一行。

  “冯博,今天早上,我个人觉得,这是我到艺术学院以来最混乱的一次考试了。你觉得呢?”王三德开门见山地说。

  “书记,什么都别说了,我心里也堵得很!”冯光荣低垂脑袋说,“都怪我把期末考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到教务处去瞎等郑伟明。”

  王三德说:“对于问题,我们不能回避,也没法回避。是吧?”

  “上午考完试,我把所有的监考人员留下来,先通报一下上午出现的问题,然后再强调一下纪律意识。下午、明天和后天不能再有这种情况!”冯光荣激动得嗓门渐大了起来。

  王三德立刻做了一个让他压低嗓音的手势,说:“我也参加吧。”

  两人正说着,一楼大厅闪出几个人影,许宝杰他们来了。

  许宝杰无论去学校的哪个角落,必须有一个阵容,包括一两个副职、两三个主任或部长处长,另外还会有两名大学生通讯社的记者,一个负责摄影,一个负责文字。若遇上重要的接待,还会有宣传部的工作人员,一起担负摄影和文字报道。许宝杰和其他领导不同,一旦出现报道他的文章,须经他个人审签,必须要有图片,否则宁可不上新闻。有一次,许宝杰到后勤去调研,深入到饭堂厨房,察看采购、仓储、配菜、洗切、炒菜、煮饭、上橱窗等环节。整个调研过程相当顺利。他不但和处长科长们了解了不少东西,还和厨师、服务员和洗菜阿姨都聊得很好。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书记此行必然会有一篇好的报道文章,然而最终情况却不是这样,问题出在摄影身上。那天陪同采访的大通社摄影记者是个生手,照片中不是洗菜阿姨个头太大,就是厨师手里提着刀,有一两张似乎接近可以使用的水平,但许书记脸上几乎没有笑容,表情也不太亲民。结果令后勤处上下扼腕,好不容易争取到许书记亲临后勤视察一次,竟然连一篇报道都出不来,真是令人懊丧。略晓西塘大学政治的人都晓得,学校共有处级单位20多个,加上30余个二级学院,加起来也有近50多个单位,一年中让书记每一个单位都到过一次那是不现实的。因为单位多而且点也相当分散,有些机构说重要又不太重要,甚至有些可以说是可有可无,几年不去见也无碍大局,不会关乎学校的痛痒。但是后勤就不同了,后勤搞得好不好,直接会写在师生的脸上,挂在大家的嘴上,跟全校几万人的幸福感有关,与民意有关。那个令后勤处上下恼怒的差错,当时许书记似乎并不在意。然而,在年底的全校总结大会上,在讲到宣传工作时他还是不经意地提到了这件事,引起了哄堂大笑。但明白人都听得出来,其目的是借机敲打一下一向抓小放大的宣传部长韦家豪。

  看见领导来到楼下,王三德和冯光荣迅速离开了楼梯口,往最近的一个考场走去。他们知道,许宝杰还要先巡视一楼和二楼,一二楼是兄弟学院的考场,他们不必到人家地盘去凑热闹。许书记要察看的方面和余校长不同,他主要是看考场的气氛,看精神面貌。当然,有时候他也会进入某间教室,询问监考员一些情况,比如到考率或灯光的情况,偶尔也会问一下学生题量多了还是少了,考试难度怎么样。不过,许书记多半都走得很快,每到一个学院的地盘,都会面带微笑地向他认识的学院巡考领导点个头,低声打个招呼,然后就往前走了。

  王三德和冯光荣先行在学院考场转了一圈,主要是提醒监考老师打起精神,多走动,不要玩手机上厕所之类。一些监考老师在领导经过之时,做出认真专注的样子,领导一走便松懈下来。但多半老师都能自觉履行监考职责,瞪大眼睛,四处走动。

  当他们巡到三楼楼梯口时,许宝杰一行也恰好从二楼上来了。没等王三德开口,许宝杰就关切地说:“听说你们306教室出了点事情?”

  王三德心里一惊,心想消息怎么会传得那么快?他来不及多想,赶忙回答说:“书记,是两个监考老师路上堵车,晚到了6分钟,不过没耽误考试。”

  “他们没住在校内吗?”许书记又问。

  “应该是住在校外。”冯光荣接着回答。

  王三德刚想再说明点什么,却被许宝杰抢先开口说:“你们好好查一下,是什么原因,要认真处理。我们不但要抓好考风考纪,也要抓一下师德师风教育。”

  王三德嘴里不停地哦哦着,眼里却看见大通社记者频频地摁下快门,手里的笔在飞快地记录。两个孩子似乎都一致认为,许书记抓到两个坏蛋了。

  当许宝杰巡到306教室时,他特意走进教室里,故作微笑着对站在讲台上的杨柳枝点点头,似乎什么情况都没发生。学生们不明白来了什么人,都茫然地抬头张望,许宝杰赶紧做了一个让大家继续考试的手势,便退了出来。

  两个人战战兢兢地把许宝杰送出艺术学院的地盘后,冯光荣率先嘟哝说:“奶奶的,肯定是郑伟明把我们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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