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弄(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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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11-08 09:42

  十

  王阿姨没有机会揍阿扑了,阿扑死了,死在水果超市仓库的冷库里。毛小军把硬邦邦的阿扑拎到切面铺门口,“嘭”一声丢在地上:是它自己跑进我家冷库里去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正在切面机上轧面的王阿姨惊得目瞪口呆。

  死掉的阿扑趴在切面铺门口,像一堆从阴沟里挖出来的拖把布,又经过低温冷冻,一副脏兮兮、硬翘翘的样子。王阿姨穿着白衣白裤的工作服,坐在堆满白面和白米口袋的切面铺里,像哭亲娘一样哭着阿扑:阿扑啊——我的亲阿扑——你死得惨啊——

  曲细丢下修鞋摊,跑过来看了一眼硬翘翘的阿扑,心里暗暗吃惊,脸上却保持着见多识广的平静。曲细劝王阿姨: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死的是猫,又不是人,看你哭得,把切面铺搞得像间灵堂。

  其实平日里的切面铺也是这般堆满雪白的米面口袋的,平日里的王阿姨也是身穿一套白衣白裤的工作服,这工作服是她花十块钱从一个面粉厂退休工人手里买来的,可平日里的切面铺充满了丰收和富足的粮食气息,今日里却成了素缟装饰的灵堂。区别就在于,平日在铺子里轧切面做生意的王阿姨总是笑眯眯的,今天她却哭了,并且是撕心裂肺、呼天抢地,还带有不确定的调性,如同唱歌,偶尔调门起得太高,高处不胜寒,王阿姨的哭声攀到高处,就会哑掉,嘶哑的哭声就达到了更为凄惨的音效。可见得,在同样的地方做不同的事,将使这个地方产生不同的气质和氛围。

  王阿姨花了半天时间,用哭声诉说了捕鼠成绩绝对优秀的阿扑伟大而光荣的一生,同时也控诉了害死阿扑的罪人。王阿姨带着哭腔的诉说包含了很多悬念,她说,她要把阿扑的尸体摔到毛小军的脸上,阿扑怎么会死的?毛小军昨天那一拳,使了多大力气?虽说没有立即就死,可脑袋里肯定内出血了,可怜这死货,还被毛小军关进冷库,说什么自己跑进去的?阿扑还会自己开冷库的门?可怜我的阿扑,只好去给老炳做伴啦……王阿姨活灵活现的哭诉令围观的群众不禁想到水果超市后面的那间仓库。老炳已经死了四个多月,人们快要把他忘记了,人们也差不多忘了,毛小军的仓库,就是老炳活着时居住的地方,也是老炳结束自己生命的地方。凶宅,果然出了凶事,虽然死的只是一只猫,但毕竟,也是一条生命。

  阿扑无辜而又无奈地扑在切面铺门口整整一天,从硬翘翘变得软塌塌,最后成了一堆湿漉漉的脏抹布。这一整天,毛小军始终未露面,水果超市亦是关闭着。直到傍晚,围观群众纷纷散去,王阿姨也没有等到前来负荆请罪的毛小军。大热天的,再等下去猫尸就要发臭了,王阿姨找来一个用过的面口袋,把阿扑装进去,提起袋子朝毛小军家走去。

  王阿姨提着沉甸甸的面口袋敲开了水果超市的门,开门的不是毛小军,是小孃孃。小孃孃歪着差不多要折断的身躯,在弄堂顶上照下的一线黯淡余晖中,可怜巴巴地看着哀伤而又凶悍的切面铺老板娘:王阿姨,毛小军不在家,有话你对我说。说着伸出捏了薄薄一叠钱的手:钞票不多,你先拿着。

  王阿姨一摸就知道,那叠钱顶多一千块,就把钱推回给小孃孃:阿扑会扑老鼠,花五千块也买不到这么灵的猫。

  小孃孃瘦削的脸上满是歉意:王阿姨,你先拿着,以后我再补你,不要告诉毛小军,好不好?说着,把钱塞进王阿姨的工作服口袋。王阿姨看着眼前的小孃孃,脸色惨白,嘴唇乌紫,消瘦得不像样,难不成真的犯了心脏病?

  王阿姨酝酿了一肚皮的骂人话终于没敢喷出来,她为自己没把阿扑的尸体摔在小孃孃脸上而感到庆幸,要是小孃孃看见阿扑死翘翘的样子,说不定会犯心脏病。

  小孃孃的脑袋缩了回去,卷帘门上的小门洞无声地关闭了。王阿姨拎着面口袋站在门口,她心里有些慌张,又很好奇,正想着,却听曲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阿姨,你还记不记得,兰生阿爹是哪一年死的?

  曲细的声音在将黑未黑的天色中传来,如同一道幽然闪过的鬼火。王阿姨脑壳一晕,手里一松,装着阿扑的袋子就“扑通”一下落在了地上。

  兰生阿爹什么时候死的,王阿姨记不清了,只知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那时候自己还是个大姑娘,小孃孃还是个小孩子。曲细又问王阿姨:那你还记不记得,老炳烟杂店是哪一年开出来的?

  王阿姨说:老炳人都死了,还提他做什么?

  曲细收了笑,尖瘦的脸上堆起一派正气:王阿姨,那么你再回忆回忆,兰生阿爹死的时候,是谁替他发的丧?

  王阿姨答得很不耐烦:我怎么会晓得别人家的事?

  曲细冷笑一声:哼哼,有个秘密,大概丁香弄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毛小军自己都没想到,他一不小心就暴露了……王阿姨好像对曲细即将宣布的唯有他知道的秘密不太感兴趣,她打断曲细的话头:哎,你知道狂犬病疫苗要打几针?

  曲细被王阿姨打断后,话题内容就转了方向:一个月里要打五针,这个月我是不会去毛小军店里买水果的,不安全,说不定他真的染上了狂犬病,发作起来,扑上来咬我一口,不得了……王阿姨被曲细说得惊出好几身冷汗,又紧着替自己开脱:我家阿扑没病的,再说阿扑又不是狗,阿扑是猫,狂犬病是狗病,不是猫病。

  曲细“吱吱”地笑出声音来:王阿姨,你真是无知,照你这么说,只有牛才会得牛皮癣,羊才会得羊痫风了?

  曲细说王阿姨无知,这让王阿姨有些恼羞成怒,她白了曲细一眼:你是老鼠投胎吧,怎么笑起来“吱吱吱”的?我问你,看狂犬病要花多少钱?

  曲细对王阿姨的持续无知抱以嗤之以鼻:多少钱?不死就是奇迹了,要是真的染上狂犬病,十天,只肖十天,准保翘辫子。

  王阿姨顿时脸色大变,本来她担心的是自己染上狂犬病,后来她更担心毛小军染上狂犬病,若要她赔个几千上万钞票,那还不如自己得狂犬病。现在,她忽然发现,自己完全有可能已经命在旦夕,顿时眼眶一红,拎起掉在地上的面口袋,急匆匆朝自家方向一路碎步奔跑而去。曲细的声音从身后面追来:跑什么?毛小军都没跑,你又没染上狂犬病……

  王阿姨没心思听曲细说话,她急着回去把面口袋里的阿扑消毒火葬,最好再去一趟医院,给自己也打上一个月狂犬病疫苗。曲细看着王阿姨慌里慌张逃跑的背影,遗憾地摇了摇头。其实,曲细找王阿姨,就是想与她聊一聊丁香弄里人和事,王阿姨的岁数和曲细差不多,他们有共同记忆,想必也有共同语言,比如,他们可以探讨一下早已故去的兰生阿爹,再说一说最近死去的老炳,说一说两次怀孕却又两次流产,如今瘦成一副骨头架子的小孃孃,以及小孃孃嫁的那个比她小十岁、喜欢呆在冷库里喝酒的男人毛小军,有必要的话,还可以说一说惟有曲细发现的那个秘密……

  曲细的脑袋像一架电影机,这辈子见识过的奇人怪事,以及丁香弄里发生过的谜一样的往事,一幕幕地在他脑中反复播放,他那颗脑袋里就迸出了不少灵感,他很想找个人来分享他的奇思妙想,可是王阿姨不听,显然,曲细找错了对象。曲细在脑中数了一遍丁香弄里可以聊聊的人,竟没有一个是合适的。夜幕中,曲细划拉着两条细腿,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会儿,他忽然有种曲高和寡的孤独感。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有了这种感觉,曲细的腰板好像挺得更直了,脑袋也昂得高高的。

  十一

  小孃孃水果超市开张已经两个月,立秋已过,气温还是三十摄氏度,风却不再发烫。这两个月,本应是水果销路最好的时候,西瓜、甜瓜、上海蜜梨、玫瑰葡萄,一波接一波地上市,可小孃孃水果超市却门可罗雀。起初,人们对毛小军是否患上狂犬病没有把握,都抱着观望的态度,不敢去买水果。一个月的狂犬疫苗针打完后,水果超市的生意也并没有好起来,死水微澜的意思。

  毛小军呢,似被挫伤了积极性,不再像过去那样卖力,水果超市的卷帘门,倒是天天敞开着,可没有多少顾客,堆在货架上的水果大多黯淡无光,品种也不太丰富。毛小军就在收银台边摆个藤椅,整天坐着,跷个二郎腿,叼个烟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丁香弄里来来往往的人。有人来买水果,他就让客人自己动手挑拣,装袋过秤,收钱完事。遇到女顾客来买水果,他倒是会调侃一下人家的腰腿和屁股,或者说上几句笑话。来得最多的,要数裁缝店阿芳。阿芳不是来买水果的,阿芳是来听毛小军说荤段子的,不过,阿芳总是会象征性地买一串葡萄,或者选一只很小的黄金瓜,毛小军没有让这位忠诚的听客免费吃水果,他照样收她的钱。

  那一日,阿芳托着个保鲜盒进了水果超市,阿芳说:我做的汤团,鲜肉的,快趁热吃。毛小军也不客气,打开盒盖,当即吞了一个。汤团很大,毛小军鼓了一嘴糯米鲜肉,阿芳急不可待地问:好吃吗?好吃吗?毛小军瞪着眼珠子咽下半嘴食物,含混道:真大,比你胸口两个球还大。

  阿芳的脸腾一下红了:也没那么小吧?毛小军往嘴里塞了第二只汤团,鼓着嘴说:那是,你比汤团还是要大一点的。

  呸!你又没见过,怎么知道我大不大?阿芳佯装要夺保鲜盒。

  毛小军一闪身:好好,我错了,你大你大,讲个故事给你赔罪。

  阿芳就骂他:十三点,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听故事。

  毛小军一边吃汤团,一边说:大人也可以听故事的。

  阿芳不再反驳,靠在货架边,一脸神往地看着毛小军。毛小军端着装汤团的保鲜盒开讲:那一年,居委会康老头做消灭苍蝇蚊子的动员,天热,都穿短裤,康老头讲到激动处,一只脚抬起来放到椅子上,小二就露出来了。听报告的人在下面看见了,开始嘁嘁喳喳讲话,他以为大家不耐烦,就说:“这只是个头,后面还长着呢”……

  阿芳一阵大笑,一边笑,一边举起拳手捶打毛小军的肩膀。毛小军被她捶得浑身摇晃,还不忘问:好听吧,这个故事你没听过吧?

  阿芳说:再讲一个。毛小军兴致不错:可以,那我再讲一个。有一个男人,在女朋友面前秀肌肉,他脱下上衣给女朋友看肱二头肌,说这个相当于五十公斤炸药,又脱下裤子指着大腿说,这相当于一百公斤炸药,接着脱下内裤,女朋友夺门狂奔,嘴里惊叫,天呐!引线这么短!

  阿芳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丁香弄里好像从来不缺段子手,以前听老炳讲,现在听毛小军讲,作为丁香弄里的女人,阿芳真算是有福的。阿芳笑了很久,笑完,还要叫毛小军再讲一个,眼角余光一瞥,水果超市后面的暗处,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却并未看得真切。毛小军大概也发现了,把最后一只汤团塞进嘴里,保鲜盒还给阿芳,还说了声“谢谢”,转身进了超市后面的屋里。

  毛小军与别的女人只是过过嘴瘾,对小孃孃,那才是一如既往的深情,张口闭口“我家小孃孃”,早点要买小孃孃爱吃的桂花赤豆糕,蔬菜要挑小孃孃喜欢的上海青,买条鲫鱼,也总是对鱼老板说,小孃孃只喜欢四两重的小河鲫,大了肉粗,小了刺多……对此,曲细曾经一阵见血地道出了本质:毛小军必须对小孃孃好,一个上门女婿,要是被小孃孃扫地出门,就是个穷瘪三……

  谁都知道,毛小军一个外乡人,出身贫寒,赤手打拼,能过上现在的日子,多亏和小孃孃结了婚。娶小孃孃做老婆,毛小军决计不吃亏,虽说年龄大一些,但大娘子会照顾人,作兴还有着丰厚的家底。只是最近,小孃孃的再度流产,使她改变了一贯的性情,她不再是过去那个泼辣辣的小孃孃,那个听了老炳的荤段子就会笑出一片浪花的小孃孃,也不是站在水果铺里和女顾客家长里短、和男顾客打情骂俏的小孃孃,她以一家水果超市的名字的方式,高高地悬挂在门楣的招牌上,本人却几乎不再露面。她任凭毛小军在她眼皮底下给别的女人讲荤段子,吃别的女人送来的白食,让别的女人在他身上捶一拳、拧一把,她只躲在水果超市后面的卧室里,做着一个深居简出的女人。

  小孃孃水果超市里没有小孃孃,那还有什么意思?就好比,过去小孃孃到隔壁老炳烟杂店去买话梅,冲的就是老炳的荤段子去的。丁香弄群众去水果铺,不就是冲着被小孃孃拍一下肩膀、戳一下脑门、掐一把腰里的赘肉去的吗?这么看来,水果超市生意一落千丈,不是毛小军的原因,而是小孃孃的原因了。

  不过,小孃孃白天轻易不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并不等于她晚上也消停,更不等于她这个人就不存在了。有一次,曲细警告阿芳:不要去惹毛小军,毛小军对小孃孃那是真心好,你是挖不掉小孃孃的墙角的,不相信你晚上趴他家墙根听听,叫得哇哇响。能降得住毛小军的女人,自有她的一套,嘿嘿嘿……

  曲细的无所不知实在让阿芳感到恼火,想想毛小军除了讲荤段子,确是连油都没揩过她一星点儿。阿芳有些不甘心,论年龄,她和毛小军同岁,比小孃孃占优势多了;论长相,虽然她阿芳不算漂亮,可小孃孃现在就是个又病又瘦的老女人,怎么能和健康壮实的年轻女人阿芳比?唯一可比的,就是小孃孃比她阿芳有钱,毛小军若是看在钱的分上对小孃孃好,那也是可以理解的。恼火就恼火在,每天晚上还弄出那么大动静,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丁香弄里谁没听见过他们的呼天喊地、神哗鬼叫?一到晚上,这种令人心旌荡漾的声音总要从小孃孃家的门窗缝隙里传出来,穿透力还特别强,夜晚的整条丁香弄,都被他们拽入了情欲的海洋,拔都拔不出来。

  可是,晚上闹出多少花样,喊得再响都没用,怀不住孩子的女人,毛小军还死守着不放,真是笨蛋,以后不给他做鲜肉汤团吃……阿芳想得气愤,右手“啪”一声拍在操作台上,一阵剧痛,手掌被裁衣剪刀戳掉了一块皮。

  十二

  傍晚六点,曲细依旧要去小孃孃水果超市买两根香蕉,熟到将烂的,从整串上掉下来的那种。曲细从一而终地忠诚于小孃孃水果超市,是因为他的兴趣远不止水果本身。曲细去买水果的时候,总要关心一下毛小军的生活状况,问问小孃孃最近身体好点没有?再问问毛小军要不要他阿曲陪他喝个酒解个闷?当然,问到最后,总要言归正传,烂香蕉几钿一斤?被碰出斑的苹果又是几钿?最近有顾客反映,说你的水果有很多“僵尸果”,分明是在冷库里储存太久,不新鲜了,毛小军,做生意赚钱没错,但也不能坑顾客是吧?

  曲细自视一个有素质的人,本来他都想好了,毛小军要是果真请他免费吃水果,那他曲细也会投桃报李,毛小军两口子一年四季的鞋,他包修。可现在,毛小军并没有把他当“知音”,他却没有以牙还牙从此不来买水果,他只是暗暗决定,下次毛小军来修鞋,他也照收他的钱罢了。不过,曲细并不记得毛小军有过修鞋的记录,小孃孃倒是来修过两次,一次是给新买的达芙妮皮鞋钉一副鞋掌,还有一次,是麂皮短靴的拉链坏了,换一个拉链头。曲细基本上赚不到毛小军的钱,自然更不能在嘴上吃太大的亏,每天傍晚和毛小军的那几句交谈,是他智慧的脑袋得以运用和发挥的最佳机会。

  “毛小军,你没见过你的老丈人兰生阿爹吧?”曲细问,三角眼盯着毛小军。

  “我怎么可能见过?我老丈人在我家小孃孃十岁的时候就过世了。”毛小军不以为然。

  “那你肯定晓得,以前你老丈人就是开水果店的,算是有点家底的人了。”曲细再问。

  毛小军点了点头:“听我家小孃孃讲过一点点,不过老爷子会赚也会花,吃喝嫖赌样样玩,都败完了,到我家小孃孃手里,只剩了一间房子一爿店。”

  “再败,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小孃孃有钱,难不成还瞒着你?”曲细继续旁敲侧击。

  毛小军大手一摆:不可能,小孃孃什么都不瞒我,小孃孃的账本都是我管的……哎对了,他娘的曲细,你问这些做什么?我家小孃孃有没有钱关你屁事!

  曲细“嘿嘿”地笑,笑得一脸意味深长。曲细一笑,毛小军的脸就黑了,毛小军的阔脸一黑,就显得有些凶煞,仿佛就要跳起来打架的样子。曲细就不再说下去,只道了声“再会”,拎着两只烂香蕉往店外走。跨出门槛,还是忍不住回头补了一句:要我说,老炳死得知趣,他不把自己吊死,也会被人杀掉的。

  毛小军猛地一甩手,朝曲细扔来一只烂桃子,正好砸中当胸口。曲细绞麻花一样绞着两条细腿,一边逃一边叫嚷:毛小军,君子动口不动手,玩笑都开不起,还是不是男人……声音未落,人影却已不见。

  这一边,毛小军黑着脸,“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却听得门脸内的房间里,传出小孃孃猫叫一般孱弱的呼唤:毛小军,毛小军,给我倒杯水,要热的。毛小军忙不迭地往里跑,黑脸上凶悍的目光霎时变了,变成两汪不知所措的惶然。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毛小军对小孃孃,愈发像儿子待亲娘了。

  曲细的衬衣被烂桃子弄脏了,桃汁看似没颜色,染在白衬衣上,却尿迹似的,一大摊黄,洗都洗不掉。曲细很生气,打嘴仗终归是文斗,或者叫辩论,可毛小军动用了武器,虽说只是一只烂桃子,但毕竟也是武器,这就升格为武斗了。武斗,那就是敌我矛盾,曲细深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理论,他要好好想想,如何用一种不见硝烟的方式去打败敌人,君子报仇,十年有点晚,但也不在一朝一夕,而在天长日久。这么一想,曲细就做好了与毛小军打一场持久战的准备。

  然而,被毛小军的烂桃子袭击之后的第二天,曲细发现,水果超市又闭门谢客了,关了整整一天,不知是不是小孃孃又病了。第三天,竟还不开门,曲细就有些狐疑了。对于丁香弄里不符合常规的现象,曲细总有一种要去过问一下的责任感,他很想去敲开水果超市的门,问问毛小军,是小孃孃病了,还是生意不想做了。不过曲细还是憋住了,他没去敲门,水果超市虽然关了两天,可一到晚上,后面的屋里一如既往地会发出呼天叫地、鬼哭狼嚎的声音,曲细听见了,丁香弄群众也听见了,这说明一切都正常。弄堂里的小孩子听见了,却还是要不厌其烦地告诉大人一声:水果店爷叔和嬢嬢又打架了。大人憋着呼之欲出的笑,一脸正经地训斥:小囡家,不许多嘴。心下里却想,毛小军太年轻,太旺盛,天天厮磨到半夜,小孃孃怎么吃得消?

  也许是毛小军太想要孩子,急吼吼了,那种声音,第一次听到的人,确会以为是老公打老婆,闹家暴呢,只有丁香弄群众是知底细的,见怪不怪了。

  第四天早晨,曲细刚在街口摆出修鞋摊,王阿姨的切面铺才开张半小时,裁缝店的阿芳还在睡回笼觉,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开进了丁香弄口。从警车上跳下来的刑警一径开入水果超市,人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刑警就拉起一根红白间色的隔离带,拦住了围观的人群。水果超市那道卷帘门只开了半人高,群众看不分明,却也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看起来是发生了凶案。果然,一个多小时以后,两个穿蓝大褂戴口罩的工人抬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裹尸袋,从卷帘门里钻了出来,前面一个警察喊着“闪开、闪开”,那个装着不知道是谁的尸体的袋子,被工人塞进警车,然后一声轰鸣,呼啸着绝尘而去。开道的警察又折回水果超市门口,喊了一声:大家散了吧,不要影响我们办案。说完一猫腰,又钻进卷帘门,“哗啦”一声,丁香弄的群众生生地被一道银色金属大门完全隔离在了水果超市外面。

  曲细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地问:谁死了?是谁死了?

  还能有谁?小孃孃喽,这个女人,平常就病恹恹,一副薄命相。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旁人纷纷赞同,都确定地认为死者肯定是小孃孃无疑。曲细心下里也暗暗吃了一惊:果然,小孃孃死了。曲细一开始就判断,肯定是小孃孃出事了,可他没有先于别人说出答案,这使他颇觉不爽。本来他是想观望一下情况再下结论,看来是过于保守,错过了先机。不过,曲细还有别人不曾掌握的秘密,这一回,他必须抢在别人前面率先宣布,他必须让丁香弄里的人们认识到,他曲细是一个先知先觉、明察秋毫、思维缜密的人……曲细划拉着两条细腿,走到人群最前方,清了清嗓子,放大音量,大声喊道:静一静,静一静,你们,有谁晓得凶手是谁吗?

  人群一阵哗然,紧接着一片寂静。好,效果达到了,曲细想,于是咳嗽了两声,一字一句地宣布道:以我的推理,那就是,毛——小——军!

  寂静的人群开始发出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有人向曲细喊话:你认为凶手是毛小军,我还认为凶手是曲细呢。此话一出,人群“哄”一下笑起来。曲细对不明真相的群众还是很宽容的,他没有生气,一点都不生气,他把瘦小的自己扮演成苏联老电影里那个正在演讲的列宁,左手插在腰部,右手插向斜前方的空气,重复了一遍刚才发表的意见:推理,我说的是推理,按照我的推理,凶手就是毛小军!说着,运筹帷幄的手掌狠狠地往下一劈,干脆利落、神勇豪迈。

  可是人们并没有因为曲细铿锵有力的语气和豪迈英勇的手势而认同了他的意见,有人追问:为什么是毛小军?你要拿出证据的。曲细朝发出声音的角落斜了一眼,鄙夷地笑笑:证据?我想,我应该向公安局提供,而不是在这里宣布。

  就有人大声喊:曲细,你是福尔摩斯吗?不对,你应该叫曲尔摩斯,也不对,叫细尔摩斯……人群开始冒出“嗷嗷”的起哄声,曲细一声冷笑,动了动嘴唇:哼!无知!

  无知的人群和唯我独醒的曲细在水果超市门口等待着,警察还在水果超市里忙碌着,紧闭的卷帘门无法使门内的真相立即破门而出,人们被隔在弄堂口,个个脸上堆着好奇和焦急。曲细也很着急,可他面上表现出的却是沉稳和淡定,他不断地对身边的人强调:等警察查完现场,就会来找我调查情况,我要跟他们去公安局录口供,这样对抓住凶手有帮助……

  警察鸣锣收兵已是接近正午,他们从卷帘门里鱼贯而出,收起拦阻现场的隔离带,一个个跳上警车,稀里哗啦地全走了。并没有警察来找曲细了解情况,也没有人带他去公安局录口供,曲细落寞地站在水果超市门口,默默地骂道:我操你娘,毛小军肯定是凶手,丁香弄里除了我,没有人知道真相,只有我知道……

  十三

  然而,智慧的曲细前所未有地遭遇了滑铁卢,他的推理居然大错特错。从小孃孃水果超市里抬出来的那个裹尸袋,装的不是小孃孃,而是被曲细疑为凶手的毛小军!

  毛小军死了,没有人相信毛小军居然会死,还不是染上狂犬病疯死的,而是和阿扑一样,死在水果超市后面的小冷库里。据说毛小军死的时候是坐着的,屁股贴在冷库的地板上,背靠一排制冷管,身旁是十多箱水果。没有遗书,地上却有一个空酒瓶,白色透明玻璃,540毫升容量,商标完整,正面写着四个字:乙级大曲。刑警调查后认定为非他杀,属酒后意外死亡。

  丁香弄里的群众怎么都想不通毛小军会死,那么生龙活虎、脾气暴躁的男人,竟是酒后意外死亡,还死在冷库里。人们根本理不清头绪,不约而同地,就想到了老炳,想到那个把自己挂在晾衣架上死去的老男人。看来这凶宅,实在是凶险,倘若算上阿扑,就是三条命了。可是,老炳至少还有一个自杀的结论,毛小军却连死因都没有了,蹊跷得厉害。对了,小孃孃呢?小孃孃在哪里?有人陪她吗?

  这么说的时候,大家才意识到,他们太重视死去的毛小军,而忽略了还活着的小孃孃。从上午案发到傍晚此刻,一整天都未见小孃孃的身影。事实上,丁香弄里的群众已经很多日子没见过小孃孃了,夜间倒是常听见她呼天叫地、鬼哭狼嚎的声音,白天,难得有人见到她。毛小军这一死,小孃孃该多伤心啊!病歪歪的人,不会哭晕了吧?人们议论纷纷,却没有人敢去敲一敲水果超市的门,阴气太重的房子,谁都不想进。

  却见王阿姨从切面铺子里跑出来,嚷嚷着:我一早看见过小孃孃的,她跟浦东好婆去乡下了,有个外来户养了三个女孩,最小的那个刚生下来,要送人,浦东好婆牵线搭桥,带小孃孃去和人家谈价钱了。

  人群中发出一些叹息声,有人说,小孃孃幸好不在家,要是看见现场,还不吓死?也有人说,男人都没有了,还要孩子来做什么?一个寡妇,独自抚养孩子,很辛苦的。有人不同意,说男人没有了,更应该领一个孩子来作伴,要不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在场的人,谁都想插一句,七嘴八舌的,好像毛小军一死,丁香弄里的群众就拥有了替毛小军的遗孀规划未来生活的权利和责任。唯有曲细弯着两条细腿站在一旁默不作声,适才没公布死者是谁的时候他还很活跃,这会儿他却是一副受挫的委屈相,满脸的不服气中,还带了一些无辜和无奈。

  有人没忘记要调侃一下曲细,说曲细你不是推理出来凶手是毛小军吗?现在毛小军变成死者了,依你的推理,凶手又该是谁?

  曲细有些心不在焉,他没听见有人在问他话,那会儿,他脑中想到一个问题:倘若要让毛小军死,冷库的确是最合理的地方了。这想法让曲细浑身的汗毛霎时间全都竖了起来,大热天的,竟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寒噤。站在一旁的王阿姨发现曲细在发抖,问:曲细你做啥?打摆子啦?有没有发烧?

  没有没有,曲细慌忙解释:我是为毛小军感到惋惜。我猜想,毛小军是到冷库里去喝酒,喝醉了睡在里面,冻死的……

  他为啥要到冷库里去喝酒?他脑子有毛病啊!阿芳在旁边尖声问。群众也和阿芳一样,不太相信曲细的话,都问:你怎么晓得?你看见毛小军到冷库里去喝酒了?

  曲细想了想,答了一句没有任何意义的话:那就是他的命了。

  曲细本想告诉大家,毛小军请他在冷库里喝过一次酒,还对他说了很多很多不该说的话,喝完酒毛小军就睡在了冷库里,要不是自己给他盖上棉大衣,上次他就该醉死在里面了。可是曲细没说,曲细没有心情和那些乌合之众呆在一起,他离开意犹未尽的人群,回到修鞋摊上,把一地的橡胶皮、旧鞋子、榔头、钉子、胶水拾起来,收好摊,忧心忡忡地回了家。

  那天夜里,曲细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他总在想着这么几个问题:冷库的温度调到几摄氏度,才适合储存水果?那个温度,能冻死人吗?一个月前阿扑在冷库里硬翘翘地被冻死,那就是一次警告,毛小军却没意识到死神正在靠近他,这就是他命里该死了……

  曲细想着想着,脑中却莫名地闪过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兰生阿爹发丧的那日,青年老炳牵着十岁的小孃孃,沉默着一路走出丁香弄,那样子,就像大兄长牵着自己的小阿妹。曲细知道,小孃孃是兰生阿爹的独养囡,小孃孃没有兄长。

  兰生阿爹去世那时节,正是白兰花开的六月盛夏,曲细还记得,兰生阿爹的灵台上插着一束新鲜的白兰花,小孃孃头上戴的孝,也是两朵串在一起的白兰花。站在小孃孃背后,离得远远的,就能闻到一股香气从那边飘来,有点凄清,还有点优雅。

  兰生阿爹到丁香弄里来开水果店的时候,曲细还是个没得过小儿麻痹症的健康儿童,曲细最喜欢到水果店里去玩,也吃过无数次兰生阿爹给的橘子……如今,丁香弄里的老邻居,死的死,搬的搬,像曲细这样没钱买房依然留居此地的,没有几个人了。世道变得真是快,可再快,也没有人心变得快,唯有小孃孃,一直那么喜欢白兰花,多少年都没有变,到底是兰生阿爹亲生的囡。

  曲细情不自禁地擤了擤鼻子,似乎,一股白兰花的香气正悠悠地飘入鼻息。曲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内心里持续许久的忐忑不安,竟渐渐地平复下来。其实,冷库调到几摄氏度才适合储存水果,也是没有唯一标准的,毛小军喝多了,冻死在冷库里,那叫咎由自取。躺在床上的曲细平静地想,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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