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里头的光(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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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11-08 10:18
除了邱成之外,涉及到这个流氓团伙的学生,包括周永兴、林德生等人,都被叫到公安局,接受警察询问,做了笔录。警察说,如果查出新的案情,不管是谁,该抓的他们一定抓。这话搞得学校和家长人心惶惶,因为不知道这个该死的齐梦飞还带他手下的那些兄弟做过什么坏事。名单被列入“兄弟帮”的学生家长,担惊受怕之余,更是对齐梦飞恨之入骨,他们把气都出到高红梅身上,高红梅外出,有人会突然上来辱骂她,还有人往她衣服上泼墨水,弄得一惯心高气傲的高红梅都不敢出门,躲在家里偷偷抹眼泪。
警察搜查完家里后,带走了他们认为有用的东西,齐梦飞找到的齐国耀的笔记本却留了下来,也许他们认为这个本子与齐梦飞案子没关系,记的都是二十几年前的旧事了。高红梅因此得以窥见齐国耀当年的心路历程,包括他一直没跟高红梅讲的隐私。高红梅被这意外的收获,或者说打击震惊了,她自以为最幸福的那段人生里,原来包藏着这么多的不堪。
如果回到他们两人关系实质性的起头,高红梅相信一切的偶然中都有必然。那个晚上在她宿舍里的醉酒,以及醉酒之后的激情欢爱看起来偶然,却是齐国耀的失败与她的坚持所带来的人生必然,他们的交集通过男女身体最亲密的接触,突然把彼此的命运固定了下来。
不久之后,他们结婚了。婚礼是齐国耀和“兄弟帮”的大聚会,齐国耀西装笔挺,脚蹬“老爷车”皮鞋,像个成功人士一样在酒席上宣布,“兄弟帮”彻底平反了,他说:“我们在政治上打了翻身仗,我们接下去要在经济上也打一场翻身仗。这社会可不是陈米海他们说了算的时代了,兄弟们,咱们都加把劲吧。”婚礼现场欢声雷动,兄弟们纷纷举杯,似乎一个属于他们的美好时代真的到来,他们可以实现当初结拜兄弟时的梦想,彼此抱团,互相扶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社会上出人头地。
那个晚上,人人差不多都喝醉了,王顺醉得最厉害,他滑倒在桌子底下,一个人抱着桌腿呜呜大哭。大家都知道他单恋高红梅,以为他看着高红梅嫁人,心里悲伤,又不好去劝说,免得他说出令人尴尬的话,冲了婚礼的喜气。但王顺烂醉中理智尚存,他呜呜哭着说:“今天我是很伤心,不过高红梅你嫁给齐国耀我不嫉妒。我还替你高兴,因为你没嫁给陈米海这个小人……”
这句话说得太好了,也提醒了众兄弟们。江涛说:“是啊,我们怎么忘了这事,今天也是我们‘兄弟帮’的大喜日子,我们老大齐国耀打败了陈米海。我们赢了!兄弟们,我们赢了!”
大家都欢呼起来,再次纷纷举杯。那一夜的婚宴,就在一片“我们赢了”的欢呼声中结束,充满了豪情。
高红梅的眼光没错,齐国耀是个非常聪明能干的人,一旦从幻想中醒来,脚踏实地回到现实,他的才干就有了用武之地。婚后,他开始努力创业。他没什么资本,也没资源可言,先做些小买卖,摆过水果摊,也卖过牛仔裤,都没赚到什么钱,后来发现跑运输能赚钱,便开起了卡车,全国四处跑,第一桶金来之不易,卡车从一辆增加到三辆。但好景不长,似乎命运偏偏要捉弄他,他的公司随之灾难频发,一辆车途中遭遇山洪,货物尽失,一辆车翻下山路,司机殒命,还有一辆车撞死了人。齐国耀穷于应付,每一个环节都经历了,打官司,赔偿,破产,关门,一切又从零开始。
为什么齐国耀注定这样多灾多难?高红梅问过自己,但她却从没后悔过,齐国耀也没泄气过,他跌倒了再爬起,又从打工开始,在王顺手下当过泥水工,办过水泥预制厂,开过建材公司,这样折腾了十来年,有了点小资本,他把目光转向了民间金融行业。此时,在他们生活的城市,乡镇企业风起云涌,民间资本极其活跃,出现了一种全新的融资手段,叫“宝塔会”,大的“宝塔会”会众上千,通过高利息吸纳资金,再以更高的利息借给有急需的个人或企业,有几个没工作的家庭妇女干上这一行,发了大财。齐国耀比那些家庭妇女聪明多了,他入行较晚,但很快就成为“宝塔会”的老大,最辉煌的时候,他手头拥有上亿资金,来求他想把钱放到他的“宝塔会”,或从他的“宝塔会”借钱的,在门口排成队,那架势,比国家开的银行还牛皮。
高红梅记得,陈米海就是在那时找上门来,他手头有一笔钱,数额相当大,想放到齐国耀的“宝塔会”里变成更多的钱。怕齐国耀记仇,陈米海先找她,请她帮忙。“这世道真变了,借钱给别人还要求人。”陈米海见到她,故作轻松地调侃说,听上去像是自嘲,实际上却酸溜溜的。
高红梅看不上陈米海这副小心眼,直截了当回答说:“你觉得吃亏那就别借,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陈米海讨了给没趣,很是尴尬,以后再也不敢在她面前说三道四。那也是高红梅最风光的日子,家里人来人往,人人都拎着大刀大刀的钱。在她家的客厅、卧室,整堆的钱都是用蛇皮袋装的,她与齐国耀走进走出,眼睛都不会看一眼,好像这些钱跟擦屁股的草纸一样。陈米海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见到这样的景象,他也目瞪口呆。
陈米海的嫉妒,仇恨,也许就是从那时被再度激发出来,反正,在一个酒醉的夜晚,他向齐国耀透露了一个惊天秘密——他把巨额的钱放到齐国耀的“宝塔会”后,两人就有了来往,表面上算是捐弃了前嫌。他说当年齐国耀的“兄弟帮”被打成反革命团伙,的确有人告密,这个告密者不是别人,正是齐国耀的老婆高红梅!
齐国耀一听就火了,说陈米海造谣,当场拎起酒瓶子要砸烂陈米海的狗头,要不是当时在场的王顺死命拉住,陈米海的脑袋真要开花了。齐国耀这样说是有理由的,陈米海追高红梅是人人皆知的事实,高红梅却嫁给了倒霉的齐国耀,而看不上前途无量的陈米海,这是陈米海人生最大的挫败和屈辱,但他对高红梅贼心不死,一直怀有企图,所以想拆散他们两个,自己插上一脚。
齐国耀骂的没错,但他还是中了陈米海的计。陈米海理直气壮地拿出了证据——当年高红梅的匿名举报信。这封信一直放在“兄弟帮”案件的档案里,归教育局保管,陈米海是直接接触这份档案的人。虽然用了匿名,高红梅的字迹还是非常容易辨认,齐国耀仔细读完这封信,心里的一片怒火顿时化作寒冰。
就是杀了他,他也不会相信高红梅会出卖他。她始终是他的崇拜者,虽然长得端庄漂亮,却从未得到他的青睐,在他心目中,她是死板而无趣的,所以他对她敬而远之,这反而激起了她的狂热,她都愿意为得到他的爱而受苦等待,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置他于死地呢?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齐国耀面对这封告密信,不得不承认确实是高红梅干的。当年他曾发过毒誓,一定要弄死这个告密的,而且是对着高红梅说的。由于严英才老师的保密,这封信没被扩散出去,差不多无人知晓,他也查不到任何线索,后来甚至认为有关告密的传说只是子虚乌有。现在他清楚了,确实有告密者,只不过这个告密者隐藏得太深了,居然跟他同床共枕了十几年!
简直是一部反特片,女特务不光可以长得像阮霏那样妖娆妩媚,也可以如高红梅这般端庄正经,大义凛然。她更具欺骗性!
齐国耀的愤怒可想而知。高红梅还记得,那些日子齐国耀突然变得非常的冷漠,怪异,他用一种讥讽的语调跟高红梅说话,用斜睨的目光打量她。问他为什么这样,他又不说。他们的夫妻生活更是变态,他一连几天不碰她,她去亲近他的时候,他毫无反应,好像突然之间废掉了一样。但有一天她在打扫房间,他没一点预兆地扑上来,把她压在沙发上,扯下她的裙子。她连鞋子都来不及脱,那场景跟强奸没什么两样。他恶狠狠的,命令她在嘴里喊叫陈米海的名字。她坚决不从,这更激怒他,揪她的头发,扇她的耳光。
“你喊啊,陈米海,陈米海!你他妈的不是跟他一起搞我吗?你应该跟他睡一块!”齐国耀边骂边打。
高红梅被打哭了。这是他们结婚后齐国耀第一次向她动手,但她那时还不知道事情的根源在哪里,她心里非常害怕,终于屈服于齐国耀的淫威,她喊出了陈米海的名字。这使得齐国耀越加亢奋,他再次打了她,骂她臭婊子,他说:“老子不弄死你算是对你客气了!”
然后,不管高红梅还光着身子趴在沙发上哭泣,齐国耀提提裤子扬长而去。
这样的噩梦持续了将近半年,高红梅开始没想到这是齐国耀对她告密的报复,她还以为齐国耀是哪根筋搭牢了,为她与陈米海的陈年旧事吃醋,当然,也有可能因为这次陈米海请高红梅帮忙,把他的钱弄进“宝塔会”,齐国耀便怀疑陈米海与高红梅藕断丝连,有着新的秘密。后来她知道了原委,一再替自己辩解,齐国耀却根本不听,继续折腾高红梅。
直到齐国耀勾搭上了阮霏,他才放过高红梅。他的心思全被阮霏吸引走,与得到阮霏相比,高红梅二十年前的背叛算得了什么?何况高红梅的辩解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她说她告密是为了把齐国耀夺回来,别人的出卖是恨,她是爱。
现在面对齐国耀留下的小本本,高红梅明白了,从某种意义来说,是狐狸精阮霏挽救了她被侮辱的命运,也挽救了她与齐国耀的婚姻。
说到阮霏,正应了那句老话——红颜薄命。她嫁的老公虽是干部子弟,却没什么能力,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后,在一家国营企业当保卫干事。市场经济兴起,国企转制的转制,倒闭的倒闭,她丈夫所在的单位散伙了,他变成下岗职工,自己没什么专长,找不到工作,只能到私人企业当一个看大门的保安,这还是托了关系的。阮霏自己在商业局,旱涝保收的单位,原以为吃喝不愁,但商业系统的改革也汹涌而至,机关首先精简,阮霏一个高中毕业生,基本上是只大花瓶,机关不需要她,下放到商店当营业员。做了没两年,商店的地皮被开发商看中,要盖商品房,出了一笔钱,买断阮霏他们的工龄,打发他们全都回家去了。
一家三口,儿子要上学,进好一点的学校还要赞助费,只有阮霏老公一点点当保安的工资,这日子怎么过?生活的艰辛愁坏了当年的大美人阮霏,虽然她这时候的容颜在齐国耀看来,依然楚楚动人,风韵犹存。万般无奈下,阮霏也来找齐国耀,她把自己所能拿出来的钱全拿了出来,凑齐二十万元,交到齐国耀手里。“宝塔会”的利息至少两分,她每年可以拿到四万元的收入,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这钱比她老公天天上班要多一倍。她没非分要求,只要利息稳定,本金安全,她就心满意足谢天谢地了。
阮霏没想到,齐国耀给了她一个特别大的惊喜,他给她的是四分利,比“宝塔会”通常的标准翻了一番。也就是说,阮霏放在齐国耀这里二十万,齐国耀每年给她八万元,一下子解决了阮霏全家的生活问题,可以让她过上比较舒适而宽裕的日子了。
这还不算,在付款方式上,齐国耀也特别体恤阮霏,破例采用每月一付,给予阮霏特别的从来没有人享受过的优待。实际上这是坏了齐国耀自己定的规矩,也坏了“宝塔会”的规矩,给后来的管理混乱带来致命后患。
齐国耀却顾不了这些,他只要阮霏喜欢。阮霏喜欢就是他最大的收获,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齐国耀第一次给阮霏送钱,专门到她家里。他选了个她和她老公都在的日子,把一大叠百元大钞放在他们面前,阮霏与她老公都感激不尽。她老公非要留齐国耀吃饭,席间拿出一瓶藏了好多年的茅台,与齐国耀痛饮。他喝得半醉,絮絮叨叨回忆以前在部队的大好时光,那时的军人多吃香啊,只要一身普通军装,就让漂亮小姑娘双眼发亮,更别说他是穿四个兜的干部服了。他的意思,当初阮霏看上他是很有福气的。没想到回地方后一切都变了,他最后悔的就是复员,要是他仍然留在部队,今天他不是团长也是副团长了,勤务员随叫随到,连洗脸水都帮你打好端到面前,哪用得着你动手。
齐国耀嘴上附和,两人谈得热烈,心里却厌烦透了。他替阮霏惋惜,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虽然这个男人要模样有模样,要资历有资历,但他在齐国耀眼里依然是牛粪,一个只会后悔的窝囊废,糟蹋了阮霏的大好青春。
第二个月,齐国耀也挑了个日子,是阮霏老公正在上班的工作时间,他拎了个小蛇皮袋过去,蛇皮袋里有十万元。齐国耀把这十万元码在阮霏面前,阮霏还没搞明白齐国耀的意思,她说:“这不是我的吧?你干吗拿这么多钱?”
齐国耀看着她说:“是你的,阮霏,只要你愿意,你要多少都是你的。”
阮霏的心被刺了一下,她知道齐国耀一直想得到她,“你想用钱买我吗?”
齐国耀一笑,说:“你是无价的,我齐国耀不会这么庸俗。阮霏,我只是向你表明我的心,在我心里,你是最宝贵的,我可以把所有的都给你。”
阮霏摇头,“齐国耀,你错了,高红梅是你最宝贵的,她最爱你。”
“是吗?你说高红梅,她最宝贵?哈哈哈哈。”齐国耀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知道什么啊?阮霏,我当年倒的大霉,就是她告的密,她出卖的,这就是她的最爱!哈哈哈哈。”
阮霏简直不敢置信,但齐国耀说得有根有据,不容她不信。她的心软了,虽说爱是不能强求的,但不管怎么说,齐国耀确实是对她好,哪怕他给她带来过伤害,那也因为他爱她。现在这个局面,她欠齐国耀的就更多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阮霏说。
“你不用向我道歉,”齐国耀拉住了阮霏的手,“该道歉的是我,我发过誓,这一生要保护你,让你幸福。可我没做到。”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命不好。”阮霏苦笑说。
“不,我要把你失去的都补偿给你,现在我有这个能力了,阮霏你相信吗?”齐国耀握紧了阮霏的手,热切地说。
他的眼睛是放光的,居然还那么年轻,好像十六岁时他们刚刚认识那会儿。阮霏的心在狂跳,不是惊喜,是慌乱和不安。“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阮霏喃喃低语,目光茫然,答非所问。
“在我心目里,你还是以前的你。”齐国耀搂抱住了阮霏。
阮霏倒在齐国耀怀里,浑身无力,面红耳赤,“你别这样,我都老了,你会失望的。”
齐国耀吻了吻阮霏,他感觉他闻到了二十多年前在向阳农场,那个欢快地采摘地衣而被雨淋湿的女孩身上的清香。齐国耀胸腔发紧,心头撞鹿。他把阮霏抱到床上,手忙脚乱地脱去她的衣服。他太激动了,以至于有点语无伦次,“你听着阮霏,就是时间过去一百年,一千年,你永远是我的十六岁少女。哦,你听到吗?阮霏,阮霏,我和你千年等一回……”
齐国耀的手指在阮霏的肌肤上抚动,阮霏却起了层鸡皮疙瘩,她躲闪着想保留住身上最后一点遮羞物,以便把岁月对一个女人残酷的馈赠隐藏在幽暗处——那些东西对满脑子十六岁少女狂想的齐国耀是不公平的:松弛的皮肤、腰间的褶皱、变粗的汗毛、妊娠纹,还有剖腹产留下的疤痕……可齐国耀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原本那摄人心魄的对阮霏的想象给他太高的期待,他觉得自己都要爆炸了。“千真万确,这就是阮霏,我想了二十多年的阮霏……”他不断鼓励自己,让当年的十六岁少女与眼前这个中年妇女形象重叠交错,那真是一场灾难,这个被他脱光而一丝不挂的女人变异成熟悉的陌生人。他急坏了,却无能为力。
齐国耀没想到他得到阮霏的结果竟然是这样,他什么也做不了,身体完全违背了他的意志,什么动静也没有。“我太激动,太紧张了……”他喘息着,简直羞愧难当,一边自己拼命努力,还是一事无成。
阮霏抹了把他背上的汗,安慰说:“你都出汗了,别急。”
这使齐国耀更急了,“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不可能!”他满头大汗,眼神绝望而恐惧,像一匹受伤的狼一样。阮霏试图帮助他,也无济于事,这场梦想了二十多年的浪漫以失败告终。
这个打击对齐国耀的影响太大了,他不相信是真的,过了几天,他又做过一次尝试,他把阮霏约到一家高档宾馆,在房间布置了鲜花,喷洒了香水,调暗了灯光,播放了音乐,但结果跟上次一模一样,他再度收获了男人的狼狈与耻辱,在他最爱的女人面前证实了自己的无能。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
邓丽君的歌声此刻变成了嘲讽。二十多年前的甜蜜蜜,而今却苦不堪言。齐国耀抓起随身带来的小录音机,打开窗户,像扔一枚手榴弹似的扔出去。小录音机一路飞翔,在落地前还送来了最后的歌声:
啊……在梦里
梦里梦里见过你……
齐国耀差点崩溃。他真的怀疑自己废掉了,江涛怕他出事,给他找了个小姐。奇怪的是,他在小姐身上又恢复了雄风,一切正常。那一天,齐国耀从小姐身上爬下来,忍不住嚎啕大哭,把小姐吓得够呛。小姐问他是不是刚从牢里出来,想这事想疯了,才这么激动,以致克制不住喜极而泣。齐国耀甩了小姐三个巴掌,随后扔下两大刀钱,让小姐滚蛋。这钱是说好的价格的一百倍,挨了耳光的小姐不怒反笑,欢天喜地,千恩万谢而去。
那以后,齐国耀爱上了找小姐。开始还偷偷摸摸,瞒着高红梅。“宝塔会”进进出出的钱十分巨大,有人发财,也有人欠债不还,这时候他就派高红梅外出讨债,等高红梅一走,他公开把小姐带回家来。他新买了一套大房子,客厅和卧室都堆满了钱,甚至连卫生间也堆着钱。这些钱马马虎虎装在蛇皮袋里,像收破烂的捡回来的废纸,贱得毫无尊严。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妈的,钱就是王八蛋!”而对小姐们来说,这样的买卖太过刺激,你再怎么富有,哪怕你开银行,你都不可能躺钱堆上做爱吧?在齐国耀家就这样,那张大床底下全是一蛇皮袋一蛇皮袋的钱,沙发边上,墙角,写字台底下,也全是一蛇皮袋一蛇皮袋的钱,统统百元大钞。小姐们掉在钱堆里,肉欲奔放,激情四溢。
这期间,齐国耀在小姐们中间赢得了好名声,应该说,在当地的历史上,他这样的名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出手极其大方,常常在完事后懒洋洋地挥挥手,让小姐自己去取钱。他躺在床头抽着烟,看着小姐从一只蛇皮袋里扒拉出几大刀,塞进包里背走。他像看一部精彩纷呈的电影,眼睛斜睨,似笑非笑,既带着蔑视又有几分满足。
由于他的慷慨,小姐们到他家都要背一只大包,以便可以多装些钱。没有一个小姐不爱死他的,而他却没爱过一个小姐,除了出钱大方,他对小姐们异常冷漠,每次一完事就把小姐赶走。从来没有一个小姐跟他过过夜,更不用说有第二次机会了。
高红梅没想到齐国耀变得这么快,她一直认为是钱太多了的原因,却不知道齐国耀的放纵和堕落与阮霏有关。这段在外人看来快乐无比的生活,也许在齐国耀这里是连死都不如。他对钱的厌恶是不是也从那时候开始的?以至于后来他对“宝塔会”的经营毫不上心,出现危机后他也听之任之,直到他自己一手营造起来的金融王国雪崩似的塌陷,万劫不复。
高红梅的心一阵绞痛,替齐国耀悲哀,也替自己悲哀。多年来对齐国耀的恨意居然消散殆尽。她只是觉得齐国耀好可怜。
笔记本最后,齐国耀用他漂亮的字体,抄录了一首他自己写的诗。齐国耀爱好文学,读高中时写过诗,后来四处打工,经历不少人事,他有一度还想重新拿起笔来写作。高红梅读过他的一些随想和短诗,写得确实不错。这也是高红梅看上他的一个原因,齐国耀是有内涵有梦想的人。
高红梅读着这首齐国耀唯一留存下来,没有标题的诗,忍不住潸然泪下。她知道这首诗是齐国耀写给阮霏的,但读着读着,她也被打动了,竟然觉得那也是写给她的——
他们夺走了你,我的爱
在十六岁那年,他们夺走了最美的你
本来,你是属于我的
像星星属于黑夜
像露珠属于黎明
像蜜糖找到渴望的嘴
哦,我的爱,你找到我
在我口中融化,如胶似漆
而今,他们把星星还给我,在白日
他们把露珠还给我
草尖上唯留干枯的痕迹
哦,我的蜜糖,我的爱
你已融化,一滴不剩
是在别人贪婪的嘴里
三天后,高红梅在拘留所见到儿子齐梦飞。这个在众人的传闻里像恶魔一样的男孩,看上去却萎靡而颓唐。可能预感到母亲会暴怒伤心,他先主动说了声对不起,说完后眼圈红了。但如果你以为他这是因为害怕而后悔,那你就错了。他其实早打定了主意,他说他会承担后果,“妈,你别担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处理。”
活脱脱齐国耀的腔调,确实是齐国耀的种。当年出了“兄弟帮”事件,齐国耀也是这种态度。高红梅气不打一处来,举手就想甩儿子一个耳光,儿子抬着头,眼睛斜睨着,像是期待又像是蔑视她这记预料之中的教训。多么熟悉的眼神,戏谑的、嘲弄的,又是吊儿郎当的,在那个革命年代给她带来过一丝叛逆的新鲜感。对了,今天她才想起“叛逆”这个词,她一直搞不明白,像她这样一本正经的女生,为什么对流里流气的齐国耀一见钟情,难以自拔,而且是骨子里的喜欢?原来她心里面的最深处,也有一丝叛逆渴望,齐国耀是她内心的那个投影,她爱他,或许是爱另一个自己吧?
高红梅胡思乱想,巴掌迟迟没有落下。齐梦飞见母亲这个样子,知道自己伤透了她的心,老老实实垂下头去。过了好一会,母亲的巴掌仍然没落下来,却听见隐隐的抽泣声,齐梦飞抬头去看,只见母亲泪流满面。
齐梦飞原先构筑的心理防线就在母亲的泪水中垮塌了。他本来是准备一言不发的,不管母亲怎么骂,怎么打,他都忍受下来,确实是他闯了大祸,他认了。但母亲一句没骂,反而在他面前痛哭失声,这是齐梦飞最受不了的。他真想扑通一声跪下去,向母亲坦白一切。可惜他很快发觉,其实他并不是孝子,这一切只是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而不可能变成行动。这使他的心更难受了。
还是高红梅先开口,她擦擦眼泪,拉着齐梦飞的手坐下,说:“梦飞,我知道你是想替你爸报仇,你好傻啊,大人的事你哪搞得清楚。”
齐梦飞说:“我清楚的,害我爸的是陈米海。要不是他,我爸这辈子不会这么惨,也不会四十一岁就死在外面。”
“陈米海害过你爸没错,可你知道吗?你爸也害过陈米海。”高红梅冷静地直视着儿子,她决定把儿子所不知道的一些真相告诉他。
齐梦飞愣了一愣,刚想说什么,高红梅阻止了他,“你先听我说,你长大了,也该知道这些事了,至于你怎么看,你自己作决定吧。”
在高红梅的叙述里,齐梦飞得知了齐国耀笔记本里所没有记述的内容。为了便于齐梦飞理解,高红梅从齐国耀的发迹说起。
虽然备受打击,几经起落,齐国耀毕竟是有实力的男人,他等到了自己的机会,那就是做“宝塔会”,他是较早意识到民间融资有巨大市场的先知先觉者,也是胆子特别大的一个,很快闯出了一片天地。
陈米海见齐国耀的“宝塔会”越做越大,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他动心了。对他来说,这是非常适合他的发财的大好机会。为此,他不惜与齐国耀化敌为友,把自己的钱投进来。他先拿出二十万,很快就尝到了甜头。接着他把两百万巨款放进了齐国耀的“宝塔会”,陈米海两口子都是拿国家工资的机关干部,哪来这么多钱?分明是受贿来的。齐国耀当时就跟高红梅说,这家伙肯定在学校基建项目里拿了王顺的贿赂,那可是要坐牢的。高红梅记得,齐国耀说这话的时候,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当时可能已经在打陈米海这笔钱的主意了。
陈米海一无所知,他被巨大的利益迷惑住了,到哪儿去找这么省力的赚钱方法?什么也不用干,每年坐家里收钱,三年工夫,如果不出意外,你的本钱可以翻一番,从两百万变成四百万。按照这样的速度,七八年就能变成千万富豪了。
陈米海想成为千万富豪想疯了,他等不及七八年或更多时间。他知道现在这个社会一切都在变,时间是最靠不牢的东西,谁知道七八年后齐国耀的“宝塔会”还在不在?要想捞一票就赶紧,最多三年,一次性捞个够。
但陈米海除了这几年受贿来的两百万,再也没别的钱,无米之炊怎么做成,是需要技术的。陈米海是聪明人,他想出了绝妙的办法。他让王顺以建筑公司的名义向银行贷款五百万,再把这笔贷款借给他,他付给王顺银行利息,而这笔钱他投到齐国耀的“宝塔会”里,一年就可赚到一百五十万。
陈米海每年从齐国耀这儿拿巨额利息,这些钱他一分也没花,甚至根本就没拿,只是履行了下口头手续,便又全都交回到齐国耀手里,作为下一年的本金。两年多时间,他在齐国耀“宝塔会”里的账面资金呈几何级数膨胀,变成“宝塔会”里的第一大户。
但陈米海不知道的是,“宝塔会”的红火只是短暂而表面的,其实好景不长,齐国耀的风光没持续几年,危机就接二连三出现了,从他这儿以高利贷借到钱的企业遭遇困难,还不出利息,开始赖账,有的关门跑路。这种金融运作都是环环相扣,其中一环出了问题,势必影响到下一个环节。严格来说,“宝塔会”是注定玩不下去的,倒塌是迟早的事。齐国耀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拆东墙补西墙的本领比别人大,还有一个就是不动声色,看上去经营得比以前还红火,骗过了所有人,人人都说把钱放在齐国耀的“宝塔会”等于放进了保险箱,所以出事前,连高红梅都不知晓风暴已经临近。
陈米海后来认定齐国耀故意坑他是有理由的。陈米海总共七百多万本金,加上利息,三年到期的话,除去还给王顺的五百万,他的收益超过九百万。这全在齐国耀的账本上,每月齐国耀都给陈米海看一下账本,他的钱又呈几何级数往上增长到什么数字。这成了陈米海的鸦片烟,致幻剂,他在这些数字里沉醉不醒,乐而忘返。“宝塔会”崩盘后,陈米海曾深恶痛绝地对高红梅说:“天地良心,我都成了千万富翁了,可我连一分钱都没摸过花过!”他说的是实话,他的财富都是在纸上,风暴一来,烟消云散。
齐国耀在得知自己的“宝塔会”必然雪崩之前,作了些处理,把残存的钱悄悄退给至亲好友,这些人里面包括了阮霏和他原先“兄弟帮”的兄弟,唯独陈米海,他是最后一刻才告诉他的。这时候,他的账上已经连一分钱都没有了。
还有一点,齐国耀做得更绝,他对外的正式账本上都没出现陈米海的名字,也就是说,他之前给陈米海看的账本,是他自己掌握的内部账册。如果陈米海问他要钱,他完全可以断然否认有这么高的利息,最多把本金还给陈米海。
事情的结果也确实如此,“宝塔会”垮塌后,公安查封了齐国耀的新房,市里成立了清会组来处理遗留的债务问题。陈米海向齐国耀要钱,齐国耀大言不惭地告诉陈米海,他没把陈米海的名字记在账本上,是为了保护陈米海。否则,像陈米海这样的官员,在教育局的清水衙门里,哪来这么巨额的资本?这不明显要把自己往监狱里送吗?
齐国耀结结实实玩了陈米海一把,他说,如果陈米海不答应,那也可以,他如实向清会组汇报,陈米海是“宝塔会”第一大出资人。陈米海简直要气疯了,不要说利息,就是本金,他自己有两百多万,加上让王顺从银行贷来的五百万,总共七百多万。齐国耀只肯承认陈米海给了他一百万,虽然陈米海手里有齐国耀亲笔写的七百多万收条,但齐国耀说,我如果如实告诉清会组你有七百多万,那等于把你陈米海送进了监狱。陈米海当然明白这事清会组知道了是什么后果。就这样,陈米海的六百多万本金硬生生被齐国耀给活活吞掉,那公开承认的一百万其实也拿不回来,更别说损失的巨额利息,都成了一串数字而已。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但在当时的情况之下,不咽下又如何?陈米海郁闷得吐血,杀齐国耀的心都有了。
陈米海从千万富豪的梦想跌落到一贫如洗,还欠了王顺五百万,这使他怎么也不甘心。他也一不做二不休,对王顺从银行贷来的五百万拒不认账。因为这笔钱是王顺从自己的公司账号直接打给齐国耀的,当时他们三个人已各弃前嫌,为了共同的发财梦,好到差不多同穿一条裤子。
最终吃亏的是王顺,他需要陈米海给他项目,不敢跟陈米海翻脸。而陈米海也只给他几个没多少油水的小工程,这里面就有学校实验楼改造、围墙重建等项目。王顺损失惨重,只能羊毛出在羊身上,对围墙偷工减料,以至于埋下了祸根。
所以,从齐国耀这方面来看,很难说清他当年搞“宝塔会”是不是另有目的。如果说他是为了报复陈米海,那他显然成功了,但他也赔上了自己所有,包括名誉、事业、家庭,甚至性命。当然,从高红梅的角度来看,她认为齐国耀只是在“宝塔会”快倒塌的时候顺便报复了一下陈米海,不能说他一开始就处心积虑,齐国耀还是想好好过日子的,他是有梦想有抱负的人,但这个时代太混乱也太荒唐,当他成功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自己了。
齐国耀在后来的逃亡生涯里,不断写举报信举报陈米海,但他始终没把陈米海有七百万巨额资金投入“宝塔会”,从事非法金融交易给举报了。如果他把这事举报了,现在陈米海肯定就在监狱里了。可他没有,他为什么这样做,看起来不可思议,其实是有原因的。齐国耀是为了保护老婆高红梅和儿子齐梦飞。陈米海的七百万他从账面上抹掉了六百万,清会组都不知道有这笔钱。齐国耀在出事前把这笔钱转到高红梅名下,又七转八转划到省城,准备换成港币后在香港给高红梅齐梦飞买高额保险。他这一手做得非常高明,他们一家虽然负债累累,但高红梅与齐梦飞却有着优厚的生活保障,只是这保障眼前拿不到,要等到齐梦飞成年。
齐梦飞听到这里,眼睛亮了一下。这么说来,他们并不是欠债累累的穷光蛋,他们还有希望,父亲太了不起了。但高红梅接下来的话又让齐梦飞的目光黯淡了,高红梅说,买保险的六百万巨款在中间转手换港币时出了问题,齐国耀碰上了大骗子,那人后台很硬,是省城一个大官的儿子。他知道齐国耀的钱不干净,起了歹心,黑吃黑把钱全吞了。齐国耀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那人警告说,齐国耀要是不识好歹,把事情捅出去,他立马让齐国耀从世界上消失。齐国耀知道那人说到做到,他后来在逃亡中恨死了一切当权的,到处写举报信,都变得脑子不正常,像疯掉一样。
齐梦飞是记得,齐国耀在举报信里无一例外地呼吁,再来一次运动,把那些贪污腐败分子统统枪毙。齐梦飞当时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说这种话,现在他明白了。齐梦飞替父亲难过,也替那得而复失的六百万痛心。但他在心底里还是出了口气,原来父亲曾经狠狠给了陈米海致命一击,难怪陈米海这么恨父亲。
高红梅见齐梦飞眼角有泪光,以为他被打动了,对齐梦飞强调说,齐国耀何等爱他这个儿子,自己再苦,也要让儿子过得幸福。虽然他没有成功,但他的心是真实的,所以齐梦飞千万别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高红梅却没想到,她的话起了反作用,齐梦飞越了解齐国耀爱他,为他付出,他就越厌恶母亲,并且怀疑她的动机。她这会儿来跟他说父亲害过陈米海,目的是什么?难道要他同情原谅陈米海?她自己跟陈米海上床,背叛了丈夫,不觉羞耻,倒跟儿子说情来了,她真不要脸!
齐梦飞厌恶地转开了脑袋。他很后悔,当时为什么不跟邱成一道把陈小安给强奸了?他害怕吗?还是可怜她?为什么他就没想到他母亲已经被陈米海玷污了?他应该一报还一报,这样的报仇才爽啊!现在,他白白担当了强奸犯的罪名,还要因此被劳教或判刑,他实在也太蠢了!
齐梦飞怀疑是陈米海与陈小安故意陷害他。把他指控为绑架案的主犯,他认了,可他并没强奸陈小安,更没放火想烧死她,他也没在警察面前承认过,如果不是陈小安一口咬死,这些罪名怎么能落到他头上?对了,还有邱成,警察说邱成全招了,都是老大齐梦飞指使的,他只是个从犯。
火是邱成放的,他才想杀人灭口。因为齐梦飞不同意,他就自己干了。那两个拾荒者丢失的一车报纸杂志,肯定是他偷的,他又偷了汽油,浇在报纸杂志上。这混蛋这么歹毒,却是个脓包,事到临头,自己推得一干二净,还反过来咬他,那就把陈小安对他的指控坐实了。警察说,放在以前“严打”,他这样的罪名是要枪毙的。
高红梅见儿子别着脑袋,脸色铁青,知道自己的话说了也白说。儿子可能最恨的人不是陈米海,而是他自己母亲,所以他才会强奸陈小安来洗刷耻辱。
想到这里,高红梅不禁悲从中来,再次失声痛哭。“我知道你最怨恨的是我,我让你丢了面子,深受屈辱。你也跟你爸一样,你们男人都是自私透顶的东西,你以为你强奸了陈小安,你就替你爸报了仇,雪了耻,你就光荣了吗?”
齐梦飞还是背着身子,一动不动,对高红梅的悲恸置之度外。
高红梅已泣不成声了,说:“你这是害死你自己,也害死了我。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有自己的权利?我不需要你代表你爸来审判我!更不需要你用强奸一个无辜的女孩来为我报仇雪耻!”
高红梅说完,一擦眼泪,从房间冲了出去。这时,齐梦飞突然站起来,叫了她一声:“妈——”
高红梅站住了,但没转身,她听见齐梦飞嘟哝了句什么,结结巴巴的,声音很轻。高红梅迟疑了一下,让自己把脸转过来,看着齐梦飞。这一下,她终于听清了,齐梦飞在说:“我没强奸陈小安,我发誓。”
如同石破天惊一般,高红梅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撼动了,她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只是像雕塑一样站着。儿子埋头从她身边离开,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高红梅才突然想起,她应该拉住儿子,抱住他,痛痛快快哭一场。
齐梦飞的这句话,无疑成了这桩绑架强奸杀人案的转折点。以高红梅的直觉,她相信儿子说的是真的。她马上去找办案的警察,但警察态度生硬,他们告诉高红梅,受害人和证人都指证齐梦飞犯了强奸杀人罪,白纸黑字,铁证如山,这个案子是翻不过来的。
所谓的证人就是邱成,他也被关在拘留所里,高红梅没法见到他,唯一能找的是受害人陈小安。但这种时候陈小安会见她吗?陈小安的父亲陈米海又会怎样对待她?一想起陈米海,高红梅的心不寒而栗。他们之间的纠结实在太多了,现今都已成为两代人的恩怨。这样的冤仇还解得开吗?
陈米海陷在深深的绝望、愤怒、愧疚与仇恨中,他的女儿,他这一生最心爱最自豪的珍宝,居然被两个小流氓给糟蹋了。女儿的贞操丢失了,更惨的是她心灵受到的伤害,永远无法弥合。像一件完美的玉器,他捧在手心里的,百般呵护,却被人抢去摔破,有了难看的裂痕。这是何等屈辱懊丧的事啊!
而这等屈辱懊丧,并非女儿自身该受的惩罚,恰恰是他给女儿带来的灾难。这也是陈米海难以面对的。从来都是父母给儿女带去祝福,他倒好,半辈子的努力,官没当大,千方百计捞来的钱又被齐国耀坑了,落得两手空空,现在,因着他与高红梅的奸情,唯一的女儿也被糟蹋。是他害了自己最亲的女儿,是他,他是罪魁祸首!
陈米海痛恨自己,如果能重新开始,他一定不会再去追高红梅,把她弄到床上,他应该躲她远远的,像躲避一个麻风病人一样。
可是,当初他能料想得到这些吗?他无非是个局限在有限时空里的凡人,他又不是先知。眼见自己的七百多万巨款,不,算上利息该有一千多万,全在齐国耀手中打了水漂,化为乌有,他的懊恼是何等的大,还不能公开讨个说法,也不能把齐国耀送进监狱,否则,他更没指望从齐国耀手里弄钱回来。只要齐国耀活着,他这辈子就是欠他的,他还有点盼望。这是他当时的想法,他因此常去齐国耀家,向高红梅询问齐国耀的情况。心里实在不平衡的时候,他忍不住对着高红梅抱怨,高红梅就是在他的怨恨当中变得软弱的。
很难说他要把高红梅弄上床是出于报复,还是履行二十五年前单恋的心愿,他记得他当时是愉悦的,充满胜利感,有关金钱的想法被他摒弃在意识之外,他甚至觉得自己很高尚。有谁能够像他这样,对一个女人的爱,从开花到结果,可以花费二十五年漫长时光。
但报复齐国耀的心思也不是绝对没有,否则,高红梅已然松弛的肉体不会带给他那么大的快感,不是纯粹肉欲的快感,是肉体与心灵一同感受的欢乐,简直称得上狂欢。他在这种狂欢的体念中先是挨了来自虚空的莫名一拳,接着听到了齐国耀的死讯。现在他明白了,冥冥之中确实有类似于命运这样相关联的东西,环环相扣,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冷不丁冒一下头。
从这个意义来看,陈小安的悲剧,是不是从他把高红梅弄上床的时候就开始了呢?或者,更早些,在他追高红梅而不得,怀着嫉恨将齐国耀的“兄弟帮”打成“反革命小团伙”的那一刻就埋下了祸根?我的天!一切的根源在于他,那他不是自食其果了吗?不不,陈米海绝不承认!这不是他的错,是齐国耀齐梦飞太邪恶了,他们父子两个本来就是魔鬼。他不能软弱,不能自责,必须要凶手去承担罪责,而不是自艾自怨。
陈米海铁定了心,只有严惩了齐梦飞,他才出得了这口恶气,对得起女儿也对得起自己。他是听女儿说过,齐梦飞没强奸她,但邱成指证说齐梦飞先强奸的,那就不能放过齐梦飞,他是这个案件的首犯,这是无疑的,每一桩罪恶他必须负主要责任。他们打她、侮辱她、批斗她、虐待她,这些令人发指的暴行都要算在齐梦飞头上。女儿还说,是齐梦飞冲进火海救了她。这他更不相信了,也许女儿给吓蒙了,根本分不清情况,事实是齐梦飞看到有人过来救火,害怕罪行暴露,慌乱中想把女儿抱走。这是掩盖犯罪事实,怎么能说是救她呢?
女儿是糊涂了,但他不能责怪女儿,她身上有烧伤,又发高烧,在医院住了几天。回到家后,她不吃不喝,痴痴地躺在床上,像傻掉了一样。他心疼得都想抽自己耳光,她为他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屈辱,一想到那两个小流氓在她身上胡作非为,陈米海就心如刀割,暗自落泪,他惟有向那两个小流氓讨还血债,来平复女儿的伤痛。
这个时候,他接到了高红梅电话,高红梅竟然要见他,跟他谈谈齐梦飞的事。听着话筒里高红梅沙哑的声音,陈米海产生一种错觉,他以为高红梅已经精神错乱,这个电话是从精神病院打过来的。
陈米海不容高红梅多说,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一句:“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吗?”就挂断了电话。
但高红梅不是这么容易拒绝的,他不接她的电话,她索性找到他家来了。这女人真是疯了,她怎么想得出来,她儿子对他女儿干了如此邪恶的事,她居然还敢厚着脸皮上门?幸亏他老婆不在,否则,这两个女人一见面肯定得打起来。
他本想把高红梅关在门外的,高红梅一个劲敲门,弄得整个楼道砰砰乱响。他又担心惊动了邻居,或者把睡在卧室里的女儿给吵醒了,只得咬牙切齿把门打开,让高红梅进来。
高红梅看见他,不是求他,而是先责问他,说:“你知不知道梦飞没有强奸陈小安?”
男女之间有没有肉体关系,他们的说话态度是最显而易见的。就因为他们睡过一张床,高红梅可以这样居高临下,毫无顾忌。陈米海气不打一处来,差点一脚把高红梅踹出门去,“你什么意思?”
“梦飞说他没有强奸陈小安,为什么你们都说是他干的?”
“高红梅,你给我滚出去!”陈米海吼起来。
高红梅愣了一愣,随即感觉自己不该这样责问陈米海,她缓和了下语气,看着脸色发青的陈米海,眼圈红了,“梦飞是做了错事,但他不会说谎的,他没有强奸陈小安,是不是陈小安搞错了?”
“绝对不会搞错,你儿子齐梦飞就是强奸犯!”陈米海也看着高红梅,一字一顿说。
高红梅哭了,“我求你了,陈米海。我知道你恨梦飞,可那也不能这样报复他,制造冤假错案啊!”
“谁制造冤假错案了?高红梅,你别在这里胡搅蛮缠,我告诉你,这案子是公安定的,你要闹找他们闹去。”陈米海不耐烦地去推高红梅。
“我没想到你这么狠心,你想置梦飞死地。”高红梅死死抓着门框,哭得更伤心了,“陈米海,我早跟你说了,齐国耀欠你的债,我已经替他还给你了,你不能把我儿子也毁了啊。”
“那是你儿子先毁了我女儿。高红梅,你太过分了,你儿子干出这种恶事来,你不责怪他,倒上门来胡闹,我真是瞎了眼,没看出你高红梅是什么东西。”陈米海说到这里真的深恶痛绝。这个女人现在这么可恶,真奇怪,当年他怎么会觉得她是最漂亮最可爱的?他为她梦牵魂绕,一颦一笑都让他神魂颠倒!他好傻啊,他如今要为他的愚蠢付出代价了!
但他的这句话同样触到了高红梅的痛处,她愤而反击说:“陈米海,你才是什么东西!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但最害我的人也是你。当初就是你告诉齐国耀,说告密的人是我。你让齐国耀恨死我,差点弄得我家破人亡。”
“好啊,高红梅,你今天要算旧账了,那咱们就算算清楚吧。”陈米海怒不可遏,指着高红梅的鼻尖说,“那也是我向你学的,你爱齐国耀,你的爱就是出卖他,让他落难。我也一样,把你跟齐国耀拆了,你就归我了,难道我跟你做的不是同一回事吗?啊?”陈米海说着,嘿嘿笑起来,他那笑容里充满了恶毒,“瞧啊,这就是你的爱,我的爱,高红梅,你没权力审判我,至少咱们也是同一种人吧?哈哈,真是绝妙啊!哈哈哈哈。”
高红梅被陈米海的话刺中了,没错,她是因为爱齐国耀,才出卖了他。因为她的爱就是夺取,就是得到她想要得到的。如果她可以这样做,陈米海把她给卖了又有什么错呢?他也想得到她。我的天,难道我们的爱也是邪恶的吗?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的?那个时代教会我们的东西,难道连最纯洁的爱情也被污染了吗?以至于我们去爱的时候,这份神圣的感情里已被注进了毒素?高红梅心里一痛,不敢想下去了,她突然觉得自己虚弱极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的思绪回到了过去,齐国耀从陈米海嘴里得知当年写告密信的人是高红梅之后,他对她态度的转变。虽然齐国耀没说出这个原因,反而嫁祸她与陈米海有不正当关系,她记得齐国耀这样对她说过:“我不打你也不骂你,但我会让你感到比死都痛苦!”这就是齐国耀要给她的惩罚,那惩罚是什么呢?她开头以为是齐国耀对她的性冷淡,齐国耀从此不再碰她了,她怎么主动都不行。等她心灰意冷,齐国耀冷不丁扑上来,恶狠狠地强暴她。
那段时间她也故意躲开齐国耀,选择外出去讨债。等她走后,齐国耀四处找小姐胡搞,后来发展到把小姐带回家里。有一次她半夜回来,开门进去,卧室里灯光通明,一个小姐一丝不挂躺在大床上,床上堆满了钱,全是百元大钞。齐国耀把这些钱抱起来,撒在小姐身上,小姐在钱堆里翻滚,直到被钱埋葬。这一男一女嘻嘻哈哈的,似乎对她的出现恍若未见。高红梅疯了似的冲上去,揪住小姐的头发,把她拖出去。这个小姐竟然跟她对打,力气比她还大,反过来把她推倒在地,然后若无其事穿好衣服,把床上的钱装进背包,背起来扬长而去。齐国耀坐在床上,乐不可支地朝小姐鼓掌,似乎她表演了一场令他倾倒的好戏。
以齐国耀的心计,这样歹毒而又赤裸裸的报复也只有他想得出来。高红梅明知自己要挺住,却还是挺不住。那个夜晚,她从家里冲出来奔到江边,准备跳江自杀,一了百了。一个醉鬼撞见她,动了淫念,满嘴酒气地调戏她,后来抱住她要强奸她。高红梅不想死了,甩开醉鬼逃回家。一路上跑丢了鞋子,赤着脚,敞开着撕裂的衣服,披头散发,像从恐怖片里跑出来的角色。齐国耀见她狼狈而恐惧的样子,反而笑她死都不怕,竟然怕被强奸。
如果不是齐国耀的“宝塔会”资金链断裂突然崩塌,那不是她死了,就是她把齐国耀给杀了,这是必然结局。但老天给了他们另一个结果,齐国耀一夜间变成穷光蛋,原先在房间里堆得满满的钱,眨眼工夫就被人搬光了。钱还远远不够,她和齐国耀成了人质,成百上千的债主看管着他们,别说自杀,就是上个厕所也有人跟着。那几天,真是她人生最快活的日子,她有说不出的开心,仿佛这么多钱没了,是她最大的快乐。她成天笑嘻嘻的,别人都以为她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