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里头的光(四)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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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11-08 10:15

  事情发生变化是批斗陈小安时他把泥土塞进她衣领,她痒痒难忍,掀开衣襟乱抓一气,这让他看见了她身上的那种白,异常的细腻润滑,像一片白光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陈小安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皮肤?邱成当时就被震了一下,接着他又看见了她的小半个乳房,他一直叫她“飞机场”,事实上她的身体丘峦起伏,极其动人,无非是平常掩藏在千篇一律的校服底下,被他熟视无睹地忽略了。

  这一发现令邱成异常兴奋,也异常不甘。他觉得自己太傻了,原来女人身上有那么多的秘密和奥妙是他所不知道的,而他居然还自作聪明,以为什么都懂。他在兄弟们面前装成一个采花老手,好像阅尽人间春色,其实连女人的身体都没看过一眼。邱成的脑袋嗡嗡作响,血涌上来,心里生出一股邪念,就是要把陈小安的衣襟扯开,胸罩剥掉,他要陈小安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眼前。他料到陈小安会反抗,却没料到老大齐梦飞阻止了他,他瞧不上他偷鸡摸狗的勾当,骂他没出息。

  挨了骂的邱成有那么一点点的自惭形秽。有时候他搞不懂齐梦飞,坏起来比谁都坏,可坏里头又带着一丝正经,也许这就是他的与众不同之处,不是一眼看到底的那种人,反而使邱成他们对他都有所忌讳,有所惧怕。你不清楚他什么时候突然就翻脸了,狠狠教训你一下。邱成以前是吃过这种苦头的,知道老大的权威、面子轻易冒犯不得。但这会儿邱成心里的那股子欲念越来越强烈,怎么也驱除不了。他的身子胀胀的,痒痒的,他不知不觉地靠在墙壁上哼哼唧唧地蹭了几下。齐梦飞白了他一眼,说:“你蹭什么?哼哼唧唧的,怎么像猪一样?”

  邱成苦着脸说:“老大,我就这么个要求,不行吗?”

  “你有什么要求?”齐梦飞问,很惊讶的样子。他已把刚才的事忘了。

  邱成的脸红了红,结结巴巴说:“你把她交给我。”

  齐梦飞又吃了一惊,疑惑地瞪着他,“你真看上她了?你不是嫌她最难看吗?”

  “可她……她是女的……”邱成嗫嚅说。

  两人间出现了静场,齐梦飞看着邱成,似乎一时没能领会他的意思。过了好一会,齐梦飞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喘不过气来,“邱成,你这个没用的家伙,她是女的你就想她了?哈哈哈哈,你不会跟我说,你小子喜欢上她,想跟她谈恋爱吧?”

  “不不,老大,我怎么会跟这个丑八怪谈恋爱。我就是想看看,看看——”

  “看什么?”

  “看……看女人……”

  “看女人?”

  “是啊,她是女人啊,老大。”

  齐梦飞愣住了,怔怔地对着邱成。原来是这么回事,邱成这小子还有这种心思!

  邱成咽了口口水,很艰难地问:“你看过女人的……身体吗?我是说,不是电影里、碟片里的那个,是真的……真的女人,你看过吗?老大。”

  齐梦飞得承认,他的梦里出现过无数女人的身体,白皙的,丰腴的,性感的……但他却没看过真的女人的身体。齐梦飞有点懊恼,也有点生气,对邱成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小子就喜欢偷鸡摸狗的事。”

  “可我想看,我长这么大了,我不想别人把我当小屁孩。”邱成说。

  “你他妈的脑子进水了?谁敢说你小屁孩?我揍他!”齐梦飞抽了邱成一巴掌,他觉得邱成这句话把他也包括进去了。

  邱成捂着打疼的脸,可怜巴巴坚持着,“老大,我知道你对她没兴趣,你觉得她丑,那你就别管了,把她交给我,我不碰她,我就看一看。”

  齐梦飞还是摇头,“你别动歪脑筋,我把她抓来是报仇用的,不是给你看的。”

  “我把她看了也是替你报仇啊,你没见她刚才有多害怕吗?”邱成坚持说。

  齐梦飞无言以对了,邱成这话是真的,刚才他是看到陈小安的恐惧,那恐惧从她的喉咙里面发出,特别真切。

  邱成见齐梦飞不吭声,他的话更多了,他说:“老大你就当是慰劳慰劳兄弟我好了,我替老大鞍前马后,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再说,老大你这么恨她,不就是要她难受难受吗?”

  邱成唠叨着,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齐梦飞厌烦透了,恨不得再甩邱成一记耳光。但他保持住了理智,因为邱成已经在抱怨了。邱成说:“老大,兄弟们辛辛苦苦跟着你做什么?这大礼拜天的,还不如回家睡觉。”

  这是什么话?这小子反了不成?齐梦飞一下警觉起来,狠狠瞪了邱成一眼,也许他眼睛里的凶光吓住了邱成,他连忙解释,“我不是那意思,老大,你让兄弟长点见识不好吗?在老大手下混的,连女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像什么话?”

  齐梦飞自以为了解邱成,这小子胆小猥琐,喜欢偷鸡摸狗,但他第一次见识了他的不折不挠,死缠烂打。齐梦飞的耐心一下子耗尽了,他摆摆手,低头掏出烟来抽,那意思既像拒绝,又像是让邱成看着办。

  邱成喜不自胜,说:“老大同意了?谢谢老大。”

  不等齐梦飞发话,邱成凑到陈小安跟前,在黑暗中拉了陈小安一把。

  陈小安被惊醒了,“谁?”

  邱成说:“起来!”

  陈小安懵懵懂懂站起来。就在她起身的时候,邱成扯开了陈小安的衣襟,嘶的一声响,陈小安的胸罩露了出来。

  陈小安尖叫:“你干什么?你这个流氓!”

  邱成笑起来,说:“好啊,这可是你骂的,我是流氓,那我就再流氓一下!”

  邱成伸手去扯陈小安的胸罩,他用的劲是那么大,胸罩的带子扯断了,陈小安整个胸脯露了出来。两只小小的乳房,却有着完美曲线,玲珑精致,在夜色下泛出莹莹白光,有一种销魂摄魄的美。

  邱成惊呆在那里,嘴张得大大的,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声音。原先背着身子抽烟的齐梦飞转过脸来,看见了这一幕。他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也像邱成那样呆在那里。

  陈小安哭了,她交叉着手臂抱住乳房,浑身都在打战,“你们流氓,不要脸。你们欺负人……”陈小安呜呜哭着,原本的精气神突然就消散了,她显得可怜巴巴又楚楚动人。

  邱成似乎回过神来,他在陈小安六神无主光顾着哭泣的时候,再次伸出手去。这一次,他是两手并用,一只手将陈小安的胳膊扯开,另一手准确地按在了陈小安小小的还没完全发育的乳房上。

  过了更年期,叶美丽明显感觉自己老了。皮肤松弛,失去光泽,视力老化,睡眠也不行了,常常天不亮就醒来,在床上独自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这令她想起许多往事,大多跟前夫严英才有关。她是相信这世上有鬼的,严英才死了这么多年,却从没在她生活中消失,他像一个冤魂似的纠缠她,夜里跟她上床,白日跟在她身后,比他活着的时候更亲密。

  她有时想,也许严英才死得太惨太冤了,他总是千方百计给她看他的死相。他躺在榨菜池的水泥地,脑袋开裂,如同一只熟透了的西红柿砸在地上,红的、白的、黄的、黑的,什么颜色都有,那是他的血和脑浆,还有颅内组织,而他的眼睛仍然睁着,瞳仁映射出站在他面前的人影,像死亡呈现出的永恒镜头。这个镜头以后在叶美丽的意识里挥之不去,恍若死亡与现世之间的一个寓言——原来,死亡是不会离开的,它反而把现世的人生映照得更加清晰。

  叶美丽如今的境况就是这样,她无时无刻不活在严英才的阴影下,那情形就好像严英才透过死亡的瞳仁一直看着她,看着她身边的人事往来……

  叶美丽试过好多办法,想改变这种情况。她经人介绍,谈过几个对象,但都没能成功,总是在最后关头,死去的严英才又介入进来,把她扯回到过去。那个力量太大了,肯定不光是严英才一个人的,甚至包括她自己,她也是个留在过去里的人。有一次她看到国外的一幅美术作品,是一尊雕塑,半人半马,那是希腊神话里的怪物,她看了非常震惊,觉得就是她自己。她的上半身竭力要从恐怖的过往挣脱出来,可下半身仍陷在那里。她成了怪物。不知道有多少像她一样从过去的岁月里走过来的人,也是这样的怪物。有时候她看到街上的人来来往往,看到单位里的同事进进出出,她突然产生幻觉,有几个半人半马的怪物也在其中出没。

  叶美丽终于相信了因果报应,也迷上了拜佛。好像中国人就这条路,只有这一个解脱。她学打坐,念经,也去寺庙烧香,把钱塞进功德箱,心里便得了安慰,因为她终于做了点什么,佛可以报答她了。这也是师父的教导。每次看见她捐一大把钱,功德簿上又添上一笔,师父就眉开眼笑,说她有慧根,是真舍得。

  她去的庙叫云林寺,造在山里,风景相当好。师父姓闵,年纪不算太大,六十不到一点,据说是佛学院毕业的,很有学问。她也听闵师父讲经,大部分的内容高深莫测,听了又心安又不安。心安是闵师父说,万事皆空,你不要有欲望,你觉得什么都是空的,你就自在了。她觉得这话好,她本来就是个没什么欲望的人,知足常乐,她愿意的。说不安,是她觉得看开了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个阴影,闵师父说那是罪孽,她问闵师父,她修行到什么地步,这罪孽就消了。闵师父说他不知道。她又问闵师父,那谁知道?闵师父说谁也不知道,连佛也不知道。这就玄了,她弄了半天,原来却是个无头案,下辈子变猪变狗都是不定的。那人生也还是个空,又回到起头来了。

  有一次,闵师父讲经,说到人心。闵师父说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酒色财气,样样都有,就像一罐泥水。一个学佛的人,第一要紧的是心静,你越不理会,不去搅动这泥水,杂质越会沉淀到罐底,水的自然明净本性便显露出来了,心的本性也是如此,你不搅动就透明清澈。叶美丽听了很受用,也很惶惑,她专门去请教闵师父。她说:“闵师父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也尝试过,我也体会过。”

  闵师父问:“那你还有什么疑惑?”

  叶美丽说:“我想请教的是,杂质沉淀到罐底,虽然不去搅动,可它总归是杂质。换句话说,心静了,可心里面并不是没了杂质,心的本性还是肮脏的。”

  闵师父愕然,连连摆手说:“罪过罪过,不可妄念。”

  叶美丽说:“师父的意思,是我先有妄念,才觉得心是肮脏的?”

  闵师父竖起一个指头,微微点头,似是回答了叶美丽的问题。

  叶美丽却愈加不明白了,她说:“师父,我想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法门?就是除去心的本性的杂质。要是本性的杂质除去了,再怎么搅动,水不都是澄明透彻的吗?”

  闵师父笑眯眯说:“你不搅动,自然澄明。”

  叶美丽说:“可就是不搅动,有杂质的水,哪怕沉淀了,还是肮脏的啊。”

  “肮脏什么?”闵师父有点不高兴了,但脸上还是挂着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叶美丽抗议说:“师父刚才说的是泥水,泥水也是物,怎么又是无一物?”

  闵师父叹息了,说:“小叶啊,你有执念。”

  闵师父比叶美丽大几岁,一直叫她小叶,而不是叶施主、叶居士之类,听上去有人间温情,比较自然。叶美丽也觉得亲切,说话就随便了,所以接着说:“我就想问个明白,师父。”

  闵师父像参禅似的,合掌说:“空就是色,色就是空。不问也罢。”

  谈话是在闵师父的禅房,房间不大,洁净雅致,看得出闵师父是个有情趣的和尚,器具用物都极讲究,茶是龙井新茶,熏香是从印度进口的,味道也很好闻,淡淡的清香,幽静里禁不住让人的心轻轻一荡。

  叶美丽真觉得闵师父有无限的智慧,最后总是这么奥秘的几句,就把问题解决了。所以不要有执念,叶美丽告诫自己,虽然她觉得闵师父的禅房似乎太考究了一些,如果换成她,难免心里的杂质又要沉渣泛起,弄混了好不容易修来的一片清静。只是,她相信闵师父定力比她大,就像他常说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闵师父眼里,本来什么都是空的,说不定她这个人在他面前,也是空的呢。

  这样想着,叶美丽就兀自莞尔一笑,她的笑容却惊到了闵师父,闵师父的目光生动起来,久久停在她脸上,欲说还休的样子。

  叶美丽说:“师父,你怎么啦?”

  闵师父恍然,说:“哦哦,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闵师父一直送叶美丽到庙门外,山里风大,把闵师父的僧袍吹起,鼓鼓囊囊的,像个胖大和尚。叶美丽又想笑,庙里的钟声冷不丁敲响,当当当的,洪亮辽远,闵师父赶紧低头合十,口里念念有词,原来是交代她回去别忘了念经。

  “你的心不静不净,每日念《心经》一百遍。”闵师父说出来的话好像惩罚。

  现在叶美丽每天都念《心经》,她觉得自己的心真安静了一点,但这个安静仍是短暂的,她毕竟生活在人世间,每日都有扰乱进来。最大的扰乱是她的儿子严杰,儿子说:“你这样念念经就把自己念成佛,你还不如相信抓着自己的头发可以升上天。”

  叶美丽说:“师父说我有执念,我要去除执念。”

  严杰说:“妈,西方极乐世界,你想去吗?”

  叶美丽说:“想去啊,我念的‘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就是去往彼岸的意思啊。”

  严杰说:“那你每天都想去?”

  叶美丽说:“当然想去。”

  严杰说:“你这不也是执念吗?”

  叶美丽愣了一愣,一时竟无话反驳。是啊,照儿子这样说,一心追求彼岸,向往西方极乐世界,这算不算执念?

  严杰得意地笑了,“所以,妈,你看看,你这就是自相矛盾嘛。佛经讲要去执念,也就是不求,可又要你追求涅槃,到底是求也不求?”

  叶美丽生气了,说:“别瞎说,我会去问师父的。”

  严杰不以为然,说:“你师父他也回答不了你。”

  叶美丽真生气了,如今的年轻人也太狂妄了,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你懂什么?阿弥陀佛,真是罪过!”

  严杰笑笑,反而亲热地抱住她,把一大叠碟片放在叶美丽面前。这些都是他买的盗版碟,大部分是美国好莱坞电影,《第一滴血》《无处藏身》之类,儿子喜欢看战争片,尤其是复仇的片子,她看着血腥,儿子却觉得过瘾。果然,儿子向她推销了,“妈,你有空还不如看这些片子,那才带劲。”

  叶美丽说:“我不要看杀人。”

  “不是杀人,是正义!”严杰说。

  儿子非常优秀,大学里学的是法律,毕业后分配到市府办公室,没一年工夫,他的才干获得领导认可,委以重用,成为副市长刘建东的贴身秘书。在这座城市,年轻的儿子已是出人头地、前途无量的人中翘楚了。

  也因此吧,儿子身上就有了一种正义感使命感,像古代圣人说的,天降大任于斯人,儿子似乎自觉担当了这种大任,时刻准备着为民请命。这是叶美丽从儿子的言谈中看到的,她当然为他骄傲。

  电话铃响了,儿子接起电话,她听到她工作的那所学校的名字,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果然,放下电话,儿子急匆匆要走,他说学校的围墙突然倒塌,压死了一个学生,还有三个学生压伤,正在医院救治。

  叶美丽呆了一呆,说:“怎么会呢?”

  儿子冷笑说:“你们学校建筑质量之差是有名的,不出事才怪!”

  叶美丽默然。儿子这话似乎对她和学校都有成见,好像那学校是“她的学校”。其实他自己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

  半晌,叶美丽叹息一声,说:“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前天刚听说有个女生失踪,案子都没破,这会儿又死了人,这可怎么得了!”

  儿子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叶美丽吃了一惊,“你是说报应吗?”这太不可思议了,儿子一直嘲笑她信佛,这会儿居然他自己嘴里也说出这种话来。她于是追问了一句,“那是给谁的报应呢?”

  儿子没回答,耸了耸肩膀,那意思好像说,迟早会知道的。

  叶美丽的心沉了沉,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一闪而过。

  儿子可能也捕捉到了,他的心一向很细的。也许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儿子搂搂她的肩,说:“妈你别瞎操心,反正没你的事。现在上面都知道了,刚才刘副市长来电话,叫我去学校了解一下情况,我想很快就会调查清楚的。”

  叶美丽点点头,看着儿子走到门口,突然叫住他,“等等。”

  儿子站住了,“还有事啊?妈。”

  叶美丽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刘副……市长,他对你怎么样?还好吗?”

  “挺好的。哎,妈,你问这个干什么?”

  叶美丽心里一惊,讪笑说:“没什么,妈就是问问。妈听到一些传言,说刘副市长特别器重你,本来按你的资历,是不可以成为副市长的贴身秘书的。”

  “那是我跟刘副市长有缘。”儿子想笑一下,笑容却有些勉强,“不过妈你别信人瞎说,我跟刘副市长可没关系,我靠的是自己的能力。”

  “妈当然知道你靠的是自己的能力。”叶美丽拍拍儿子的肩,替他打开了门,“快去吧,别让刘副市长等久了。”

  儿子的动作忽然僵住了,他看了叶美丽一眼,“妈,你跟刘副市长……”

  叶美丽一凛,“怎么啦?”

  “没什么。”儿子突然不说了。

  “你想知道什么?”

  “哦,你跟他很熟吧?”

  “算不上很熟,以前一个学校呆过。哦,你小时候也见过他的。”说这些话时,叶美丽异常冷静,像在心里想了无数遍。

  “那我替你向刘副市长问好。”儿子说。

  “不不,不用这样!”叶美丽的语气一下子急切而严厉了,有一种怕受到侵犯般的凛然。

  儿子淡然一笑,“瞧把你急的,我才懒得替你问呢。”

  儿子转身出去,随手带上门,叶美丽在门关上的刹那努力朝儿子笑了一笑,可儿子的脸却拉下了,他留给叶美丽的是一个异常阴郁的表情。

  叶美丽的《心经》再也念不下去,心里面有往事搅动,泥水泛起。何止是泥水,简直是沉渣泛滥,一片浑浊夹杂着血腥,她里面的那个天地全然变色。

  严英才惨死前,叶美丽见过他一次。天气转冷,广播里预报说有霜冻,叶美丽向审查组申请给严英才送点衣服。严英才进学习班转眼两个多月了。时间过得既快又慢,对叶美丽来说,这都是一种煎熬。而且,时间会把某些事情的后果显露出来,就像种子落进地里,春天必然长出来一样,如果长出来的东西不是你所期待的,那真是一种恐惧。

  叶美丽就是带着这样的恐惧见到了严英才。那时,严英才已知晓刘建东书记奸污了他的新婚妻子,他的情绪极其糟糕,好几天没吃饭,看守他的工作人员反映说,他听见夜里严英才躲在被窝里发出低低的哭嚎,那声音像受伤的狼在叫瘆人得很。审查组怕严英才出事,特意交待叶美丽,见到严英才后劝劝他。“知识分子都是死脑筋,你让刘书记给睡了一下,他就觉得自己吃了大亏。”那个发明“悬梁刺股”的工人师傅把目光在叶美丽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像是证据十足地说,“你就告诉他,你身上又没少块肉,是不是?”

  叶美丽窘得无地自容,工人师傅看着她通红的脸,越发得意了,每一句话都语重心长,“做人不能钻牛角尖,任何事情都是有利有弊的,这就叫辩证法。通过这一件事,你好像损失了,但揭发了刘建东这个流氓反革命,把他丑恶的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不又赚回来了吗?所以,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干革命就得有牺牲嘛……”

  叶美丽无言以对,但不得不点头,因为工人师傅的话越来越难听了,他说:“我们给严英才机会,他现在这个样子,要死要活的,分明是跟组织对抗嘛。你要跟他讲清楚,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化悲痛为力量,站起来跟刘建东斗争到底,把刘建东奸污小叶你这样的滔天大罪在批斗会上公开揭发出来,不要怕丢脸,我说了,你小叶身上又没少一块肉,把刘建东批倒批臭了,他严英才的这口恶气不就出了吗?这买卖只赚不亏啊!”

  见了严英才,工人师傅苦口婆心的教导叶美丽自然说不出口,她心里虽然有准备,但真的看到严英才,她还是吃了一惊。严英才老了好多,背也佝偻了,三十出头的人,一夜间有了白头发,眼神木木的,你跟他说好久也没什么反应。叶美丽悲从中来,她想好不掉泪的,此时的眼泪却忍不住落下来。

  听到她的哭声,严英才整个人缓过来,像是一块坚冰化冻了一样,眼里有了活泛的亮光。是的,他依然爱她,甚至可以说爱得更深了,他看她的目光那样深情,那样痛苦,那样委屈,那样忧伤,那样怨恨,真是什么内容都有。

  叶美丽被他看得怕起来,停止了哭泣。严英才还是那样看她,目不转睛。

  “你别这样,你这样我怕。”叶美丽开口说。

  “我完了,美丽。”严英才说。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让你这么痛苦。”叶美丽低下头,脑子里寻索着合适的句子,却怎么也找不到。难怪工人师傅要瞧不起小知识分子,叶美丽心中的万千委屈和辩解,都抵不上工人师傅那句“你身上又没少一块肉”来得直接有力。

  “我还拿过枪,当过侦察兵,我新婚老婆给人欺负了都不知道。” 严英才骂着自己,痛不欲生,“我该死,我是个混蛋男人,我他妈的根本就不是人。”

  严英才的脸都扭曲了,双手抓着头发,有一绺灰白的头发被揪了下来。叶美丽慌了,词不达意地想阻止,一张嘴,那句埋藏在喉咙里的话便冲口而出,像一个沉闷的炸雷在他们中间炸响,“我身上又没少什么,你何必这样……”

  正是这句话激怒了严英才,他头发直竖,眼圈通红,瞪着叶美丽,几乎是吼叫道:“怎么没少什么?你都让那王八蛋给睡了,你还是原来的你吗?”

  “我是原来的我啊,严英才,我没有变。”

  “不不,你变了,变了!”严英才说,“你再也不是我的美丽了!”严英才突兀地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好像生离死别一般。“我的天哪,这是什么事啊?我这么爱你,珍惜你,连一根指头都舍不得碰你,可你却让那个王八蛋这么轻易……这么轻易……”严英才喘着气,说不下去了,他举着双手,那情形像捧着一只珍贵无比价值连城的瓷器,却发现这瓷器裂了一道难看的缝。

  叶美丽心里一痛,“我明白了,你在怨我,我怎么就不去死?对吧,我为什么不去死啊?”

  叶美丽问着严英才,也像问自己。她是想过死的问题。刘建东交代出奸污她的事,审查组就来找她核实,那天,坐在几个审查人员面前,她像当众被剥光了衣服似的,恨不得立刻就去死。

  但她怕死,她是个意志薄弱的女人,在审查人员面前,她不光反抗不了,她还厚着脸皮配合,就如被剥光了衣服又当场强暴了一次。工人师傅对所有的细节都兴趣浓厚,逐条核对刘建东的供词与她的交代有无出入,如有出入,就让她再回忆一遍,务必做到严丝合缝。工人师傅振振有词说:“这叫实事求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

  那真是场可怕透顶的噩梦:衣服是你自己脱的,还是刘建东脱的?他摸了你的乳房吗?胸罩是什么时候解开的,谁解的?你感觉怎么样?你为什么没有推开他?他把你抱到床上,你挣扎了几下?你一直是不愿意的?就是害怕?那可以说刘建东是强奸了你吗?不不,不是强奸?你最后还是顺从了,那你配合他吗?你的意思是,你就是一动不动,你闭着眼睛任他胡来……

  工人师傅的问话在耳边回响,那不是一连串的词语和音节,那是一把把刀片,将叶美丽割得体无完肤。而现在,她又在严英才面前,感受到了同样的刀片,他的责问,他的痛苦,他的绝望,都是割向叶美丽的刀片。比起工人师傅,严英才的刀片更锋利凛冽,像施行凌迟一样将她千刀万剐。

  叶美丽闻到了血腥气,她的胃一阵难受,她干呕了几声,差点吐出来。她觉得不能呆下去了,把带来的棉衣往严英才面前一塞,站起来就走。

  严英才踉跄着拉住她,“等等,你不舒服?是不是病了?”

  叶美丽说:“没事,我很好。”可她的胃再次跟她过不去,一股酸水又冒上来,这下叶美丽没忍住,当着严英才的面哇地吐了出来。

  “你看,你真的病了!你还骗我,你什么都骗我!”严英才说。

  “我没骗你,这也不是病,好几天都这样……”叶美丽吞吞吐吐争辩着,一不小心就说到了实情。其实也不是她的胃出问题,是她肚子里的那颗种子在作祟。为什么他(或她)偏偏选择这个时候来捣乱?难道这就是宿命吗?

  “那是什么原因?”严英才是细心的人,他马上有了异样之感。

  叶美丽心里乱极了,她一直委决不下要不要告诉严英才自己有了身孕,便下意识地捂了捂小腹。严英才的目光跟着落在她肚子上,亮了一下又暗了,不知是悲是喜。

  “我……我可能怀孕了。”她终于说了出来。

  出乎意外,严英才突然笑了,“哈哈,我要当爸爸了,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越来越古怪,“我好有本事啊!美丽,你告诉我,真是我的?”严英才指着叶美丽的肚子,笑容凝固在脸上。

  叶美丽迟疑了一下,说:“我想……是你的。”

  严英才认真起来,扳了扳手指,“几个月了?你算过吗?你能确定?”

  叶美丽扭过脸去,她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严英才说:“你保证是我的,不是刘建东的?你保证?”

  叶美丽讷讷说:“应该是你的,他就这么一次……”

  严英才固执地说:“一次就够了,他要是百发百中呢?你再算算时间……”

  “我也不知道,我都糊涂了。”

  “我的天!都糊涂了,这种事也糊涂了。我求你,美丽,求你不行吗?你告诉我,是不是我的?是不是我的?”严英才突然跪下来,额头往墙上撞去,撞得砰砰直响。

  叶美丽张口结舌,她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等她反应过来,两个看守奔进来,从地上拖起严英才。“严英才,老实点!”

  严英才被拖走了,一点都没反抗。他的额头全是血,嘴张得大大的,却没声音,目光停留在叶美丽身上,哀怨而不舍,或许还有一丝期待。

  这是叶美丽与严英才的最后一次见面。三天后,叶美丽再见到他时,已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了。

  这期间,严英才变得很老实,既不绝食,也不哭嚎,做什么都配合。只是他的神情呆呆的,一直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审查组以为叶美丽的劝说起了作用,严英才虽然心里痛苦,但他还是认命了,接受了屈辱的现实,下一步,等他想通了,他一定会挺身而出,在万人大会上公开揭发批判刘建东的罪行。审查组感觉胜利在望,他们期待的突破马上就要在严英才身上实现了。

  这天,审查组认为时机已到,把严英才带到二楼的一间审讯室与他谈话。严英才表情轻松,一开始就说自己愿意配合,还问审查组的工人师傅讨了根烟抽。抽完烟,严英才又让审查人员等一等,说他要上个厕所。工人师傅亲自陪严英才去厕所,严英才进去后再也没出来,几分钟后,站在门外的工人师傅听见砰一声响,推门闯进去,发现窗户大开,严英才已经跳楼了。

  严英才从二楼的厕所间跳下来摔死了。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如果摆在人类的自杀历史上,也绝对称得上是奇迹。工人师傅十分懊悔,他后来一再向组织辩解说:“谁能想到二楼跳下去也会死?二楼有几米高?顶多三四米,三四米会死人吗?”

  三四米确实不会死人,但事实是严英才真的死了。他是怎样做到的呢?工人师傅和审查组人员奔下楼去,站在严英才尸体旁,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原来,厕所楼下是一条小路,小路外边有一个水泥砌成的榨菜池,距离厕所足有十米开外。榨菜池大约两米多深,这个季节没腌榨菜,是干的——严英才的尸体就倒在榨菜池坚硬的水泥底部。他显然是头部着地,脑袋开花,鲜血和脑浆迸溅一地。

  这太不可思议了!严英才怎么会从二楼厕所间跳到十米开外的榨菜池里呢?难道他会飞吗?或者,严英才的死亡背后另有隐情?可当时厕所里只有严英才一个人,门外还有工人师傅看守,完全可以排除他杀。也有人猜测,说学习班里死的人太多了,他们化作冤鬼青天白日出来作祟,把严英才给勾去了。这个传言越传越神秘,一时弄得整个镇上人心惶惶,胆子小的夜里连大门也不敢出。

  审查组叫来了公安人员,最后是一个老刑警根据现场分析和严英才生前的情况,得出结论,严英才确实死于自杀。原来,严英才当侦察兵的时候,受过游泳、跳水等专门训练,尤其是他的跳水技术,非常出色,得到过部队的表彰,只不过他把这种技术用在了结束自己的生命上。

  根据老刑警的描述,当时的情景应该是这样的:严英才进入厕所以后,关上门,挡住了守在门口的工人师傅的视线。然后他轻轻打开窗户,手臂伸直,高举过头顶,挺胸收腹,深深吸了口气,猛地一个鱼跃,他像一枚炮弹一样跃出厕所地板,穿过窗户,以漂亮的弧线飞翔十多米后,脑袋着地,准确地落在榨菜池的水泥地面。

  所以,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他的弹跳用尽了全身力气,而且角度极佳,落地时保持脑袋朝下,砰一声巨响,头顶开花,一切都结束得非常漂亮。“从自杀的有效性来说,我很佩服他!”那位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说,“从准备去死,到观察地点,采用何种方式,他都经过精心计算,结果跟他预料的分毫不差。如果自杀也有水准的话,那这就是专业水平!”

  许多日子过去,严英才的死还在镇上流传,经久不衰。这个活得既风光又窝囊的前侦察兵以他传奇的自杀重塑了自己的英雄形象,并且成为众人钦佩的对象。也因此,叶美丽被千万人同情——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审查组后来并没公开叶美丽被刘建东奸污的丑闻,也许严英才死得太惨烈,让他们心存忌讳;也许其后形势发生变化,刘建东不再是运动的焦点,反正严英才的案子随着严英才的死去,开了场批斗大会后就落下帷幕,再也没生出别的波澜。这多少保住了叶美丽的名节,如此不合常理的变化,也是她始料未及的,严英才以他的死挽救了她。

  但叶美丽自己知道,严英才的死与她有关。有几次她从噩梦中惊醒,一个异常清晰的念头浮现在脑海:是你害死了严英才!然后出现的是严英才崩裂开来的头颅,鲜血和脑浆,溅了一地的零零碎碎的颅内组织……无论她站到哪儿,地上都有一道鲜血蜿蜒而来……这一幕太触目惊心,在叶美丽的记忆里无法抹去。她当时赶到现场就蒙了,审查组的工人师傅这时候倒懂得怜香惜玉,用壮实的肩膀遮挡了严英才的上半身,只让她辨认了下脚上的鞋子。那是叶美丽亲手做的布鞋,她认识。但公安来了后非得照章办事,又特意把叶美丽带回去,掀开盖上的白布叫她看清楚严英才尸体,法医在边上还提示了几句,等她确认无误后请她在死亡鉴定书上签字。她连名字没写完就吐了,吐得天翻地覆,差点把黄疸都吐出来。

  她后来想,这就是命!严英才用如此惨烈的死相让她记住,是她杀了他!虽然她也有一万个理由可以否认这种指责,但她的心不会说谎。她千不该万不该在怀孕的日期上含糊其词,那是一把毒箭,刺穿了严英才脆弱敏感又多疑的神经。从跟她见面到自杀的三天里,叶美丽能够想象得到严英才是怎么度过的,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灼不安,又像一只斗鸡一样充满亢奋,他时而冥思苦想,时而唉声叹气,而这一切都是围绕着一个问题——那就是叶美丽怀孕的时间点。

  法医在检查了现场,作出自杀的结论之后,曾把严英才身上搜找出来的东西都交给叶美丽,计有钢笔一支,草纸两张,小梳子一把,不知从哪儿掉下的纽扣一枚,香烟半包,火柴一盒,还有揉得皱巴巴的稿纸一小片,稿纸的正面写有揭发刘建东的材料,反面却记着一些奇怪的数字,看上去像是日期,有的打叉,有的打钩,也有的打问号。法医看不懂,跟那个老刑警研究了半天,因为死因已明,老刑警觉得没必要节外生枝,就放弃了追究,他对法医说:“一个人死都死了,让他保留点秘密也没什么吧。”

  法医感慨说:“我们的职业是揭开真相,可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多少秘密是我们永远解不开的。”

  老刑警严肃地说:“就因为它是秘密,我敬畏它!”

  法医苦笑,摆摆手说:“是啊,也许秘密就是真相吧,谁知道呢?”

  他们说话的当儿,叶美丽就站在边上。他们绝对不会想到,他们以为解不开的秘密,叶美丽一眼就看到了真相——没错,这些数字是严英才算日期用的。什么日期呢?那也只有叶美丽心里清楚。

  结婚前,严英才给叶美丽看过一本书,《赤脚医生手册》,为什么要看这本书呢?因为这本书里有一章讲到了夫妻性生活,怀孕和避孕等等,那时候,严英才和叶美丽的新婚知识都是从这本书上学到的。严英才对女人的经期、排卵期等的了解也是从这里得来的。结婚后,他们一开始不想生孩子,所以很专注地计算过排卵期,以避开可能的受孕时间。但后来叶美丽的代课工作即将结束,前途无着,心情烦躁,他们的情绪受到影响,偶尔吵了架,两人一个床头一个床尾置之不理。到了半夜又和好了,激情迸发,也就顾不上计算日期。事后想起来担心不已,严英才便在日历上计算日子,好像一名船长在航海图上标注暗礁似的,一一把做爱的日子标注上去。

  严英才留下的纸片上,有几个日期画着问号,那是刘建东奸污叶美丽的日子,具体哪一天,刘建东记不清了,严英才是根据他的交代推算出来的。叶美丽看懂了严英才的意思,他肯定认为叶美丽怀上的是刘建东的孩子,而他被关在学习班里,对此毫无办法,任由刘建东肮脏的种子在叶美丽温暖的子宫里生长,像个异物,最终与叶美丽的生命血肉相连。是叶美丽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他这样的男人,本来是把叶美丽当作唯一希望的,现在好了,这个希望被人攻陷了,而且是从身体的内部,就好比鸠占鹊巢,这个他爱愈性命的女人再也不是他的了,他遭到无情流放,他的爱与希望都无家可归了。与其这样,他不如永不回来,一了百了。

  叶美丽都能想得到这样一个镜头,严英才鱼跃而起,穿过厕所的窗户跳下去的那一刻,他喊出了如同电影里的告白:永别了,美丽!

  叶美丽的泪水下来了,打湿了摊开的《心经》。她实在是心不静,除非她完全学会遗忘。可如果一个人没了记忆,那她不是跟死人差不多吗?这也是叶美丽纠结的地方,她从那段历史过来,她没办法全都看空,至少她无法把自己的良知也看为空。

  下次碰到闵师父,一定要再问问他。不过,不用问也知道,闵师父的答案一定还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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