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里头的光(二)
- 来源:江南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6-11-08 10:13
食堂传来坏消息,晚餐跟平常一样,只有青菜和大头菜。不知是谁说了句:“要不我们出去找找,看看能不能找点好吃的。”
高红梅笑了,她大包大揽说:“不用找了,跟我来吧,我有办法。”
这时雨刚停歇,晚霞出来了,映在海洋那么浩瀚的橘林里,全是望不到边的墨绿色和金色。湿漉漉的泥路表面像雨后春笋似的,突然冒出大片黑乎乎绿茵茵的地衣,仿佛一朵朵肥硕的黑木耳。高红梅说的就是这东西,乡间不可多得的美食,营养特别丰富。难得的是在这人迹罕至的橘园路边,地衣生长旺盛,遍地都是。同学们发出一阵阵惊呼,随即分散开来采摘。
齐国耀有意无意跟在阮霏边上,他看到了另一个阮霏。这个阮霏不像平时那么清高,她叽叽喳喳开心极了,一会儿奔这边,一会儿跑那边,手里捧着满满一把地衣。泥地太湿了,她的鞋子粘满了泥巴,她索性把鞋子脱掉,裤腿卷得高高的,赤脚在泥路上跑,那两条白皙的小腿亮得晃眼。
有一次她差点摔下路基,齐国耀忙过去提醒她,“小心!”他这样对她喊。
她却咯咯笑着,朝他仰起脸。齐国耀看到她灿烂的笑容,脸和头发都弄脏了,采摘来的地衣多到没地方放,她就撩起衣襟兜着,那模样完全像个乐坏了的小丫头。晚霞把她的整个身影涂上金色的轮廓,像烫金一样烙进了齐国耀的心,这一刻令他永生难忘。
高红梅还让同学们采了好多野葱,晚上的地衣宴颇为丰盛,有凉拌地衣,有热炒地衣,有醋溜地衣,还有地衣野葱羹,那是齐国耀吃过的最鲜美的菜肴,虽然这些菜都没放一滴油。男女同学借着这次机会,破天荒互相说起话来,弄得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夜深了,高红梅阮霏要回她们的居住点,齐国耀主动提出送送她们,得到严老师批准。毕竟这荒郊野外的,万一出事那就麻烦了,严老师心里也不踏实。齐国耀招呼了江涛、王顺、王祖贵等那几个男生,簇拥着高红梅阮霏上路。奇怪的是,一旦离开了刚才热闹的场景,男女生间的鸿沟再度出现,一路上他们谁也没说话,都埋头走路,只听见鞋子摩擦地面的嚓嚓声。
橘园黝黑深邃,好像没有边际,小路在其间蛇行,路两旁伞状大橘树的暗影重重叠叠投在空中,仿佛织出一张浓密的黑网,将远处的星光都遮掩了。脚步声显得空寂,就有害怕悄悄爬上心头,故意将脚步踩得响一点,却听到古怪的回音。这情景使他们想起刚看过的手抄本《恐怖的脚步声》,一个无头人提着自己的脑袋哐哐走来,每个人的汗毛都竖起,想说又不敢说,心里越发紧张恐惧。
这样走了好久,橘林深处有几点微光出现,淡绿色,在无风的空气中飘动,他们原先以为是萤火虫,很快发现不对。那幽光多起来,三三两两浮动,忽远忽近。
王祖贵说了一声:“鬼火!”
阮霏吓得哆嗦一下,拉住高红梅的手不敢走了,大家心里也都毛毛的。
齐国耀这时候的胆子比谁都大,他说:“哪有什么鬼火,不要迷信了,不就是磷火嘛。”
胆小的王顺战战兢兢说:“有磷火那也说明这儿有坟地,有棺材,有死人啊……”
阮霏又吓着了,双眼惊惧地盯着渐飘渐近的磷火,本能地往后退却。她的身体碰到了边上的齐国耀。这是他们第一次身体接触,阮霏的肌肤热烘烘的,那是青春少女真实生动的肉体,齐国耀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贪婪地吮吸着从阮霏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有这样的女孩在边上,他应该死都不怕的。
齐国耀热血沸腾,带头朝磷火走去,结果什么也没发生,他们顺利通过了,甚至根本就没看见有什么坟堆。
他们上到大路上,农场的几栋房子隐约可见,夜空也明朗起来,脚下的路泛出白光,大家的脚步越走越轻快。只是夜太深了,静谧中的一丝神秘似乎仍在前方,也许这仅仅是齐国耀的心理,他希望这个夜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东方拂晓。
意外就在这时发生,几乎是他们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从四周响起,不等他们看清,野地里呼地蹿出十几条黑影,对着他们狂吠。原来是野狗!十几条野狗龇着白牙,围成圆圈逼过来,绿莹莹的眼睛跟刚才的鬼火一样闪烁,呼哧呼哧的鼻息都喷到他们裤子上。真是太恐怖了,王顺带着哭腔叫起来:“我的天,我们要死了,快跑吧。”
大家哆嗦着腿想跑,还是王祖贵比较有经验,他说:“别动,现在跑我们那真就死定了!”
王顺哭了,说:“那你们说怎么办?怎么办?”
齐国耀也不知道怎么办,他的牙齿在打战,发出咯咯的响声,这是他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
野狗更猖狂了,缩小包围圈,把他们逼向路边。有一条狗扑上来咬住了阮霏的裤管,阮霏尖叫着后退,一把抓住齐国耀的手。这一回阮霏的手冰冷,花容失色,魂飞魄散。齐国耀也抓紧了阮霏的手,极度的恐惧使他没有逞英雄,而是选择了与野狗僵持。他叫大家都站着别动,这一招起了作用,野狗们咆哮着,龇牙咧嘴的,看上去很凶猛,却没敢扑上来。这样过了几分钟,齐国耀的心踏实下来,他知道野狗们被唬住了。接下来他又做了个在后来看来无比正确的决定,他们面朝咆哮的野狗,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后退,朝农场宿舍楼那边挪移。大约过了十分钟,他们成功退入了大门。那群野狗对着围墙狂吠一阵,忽然又呼的一声,全都消失在黑夜里不见了。
这一夜的经历对阮霏和高红梅影响深刻,高红梅更加狂热地爱上了齐国耀,阮霏对齐国耀也有了好感,她的清高冷淡在他面前不见了,当他们在路边或者校园不期而遇时,她会对他嫣然一笑,好像在说,我们是有过交情的。
把阮霏高红梅送进宿舍,齐国耀他们还要回自己的居住点,他们每人拿了一根棍子,预备遇见野狗可以对付,但那群野狗像是有预感似的,再也没有出现。这使得每个人遭遇惊险后孕育出来的激情无处发泄,于是就在路上讨论起阮霏和高红梅,又从高红梅身上讨论到将要受处分的陈米海。江涛说他最看不惯陈米海,当一个团支书有什么了不起的。王顺说等陈米海倒台了,班级里应该齐国耀说了算,虽然齐国耀只是副班长,但他讲义气,比班长许良能干多了。众人纷纷附和,齐国耀的心里顿时生出一股豪气,他就是在这一刻有了结拜兄弟的想法。他说我们现在在学校,将来到社会上,都需要互相帮衬,不如抱成团,那就谁也欺负不了咱们了。江涛、王顺、王祖贵、赵军几个听了都立马赞成。
后来名震一时的“兄弟帮”的酝酿过程就是在这段黑黝黝充满鬼气的荒凉土路上完成的,有人说这是个不祥之兆,可当时的齐国耀才不管这些,青春的热血在他身上涌动,他和江涛、王顺、王祖贵他们挥舞着打狗棍,大声唱起了革命歌曲,从《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从《红星照我去战斗》到《万泉河水清又清》,后来又从革命歌曲唱到黄色禁歌,《在那遥远的地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他们唱得意气风发,仿佛明天的世界一定是他们的。
陈米海却在这一夜痛苦不堪地失眠着。高红梅的到来使他惊喜,更使他痛苦,他发现高红梅的目光时不时落在齐国耀身上,而且,她和齐国耀他们一起采地衣,一起烧菜吃饭是何等开心,他们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男女生间的界线一下消融得无影无踪,其亲热程度比黄色小说里写的还严重。
他因此非常不快。是的,他承认,他嫉妒了。这滋味真不好受,像有虫子在啃咬他的心,把他的心吃得空洞洞的。黑暗中他辗转反侧,恨不得揪住高红梅把她摔到地上,给她应得的惩罚。真是奇怪,在那夜的怒火中烧里,罪魁祸首的齐国耀被他遗忘了,他的愤怒和屈辱全都冲着高红梅。以至于他迷迷糊糊睡着后,他感觉自己强暴了高红梅。他兀然醒来,内裤那儿一阵潮热。
向阳农场学农结束回来,齐国耀把那几个他觉得可以做兄弟的同学叫到一起,在东方红小饭店聚了次餐。钱是王顺主动要求出的,包括齐国耀在内的这几个同学,只有王顺有点小钱,不过他这钱来得非常不易。他父亲是畜牧站的配种员,特别热爱自己的工作,年年都是生产标兵。他爱屋及乌,从王顺十三岁起就带着他赶着种猪出去配种。想一想,那是怎样的场景,一个孩子赶着公猪干这档大人都难为情的事儿,要多羞耻就有多羞耻,这样的场景还常常被同学们看见。
那头公猪真是巨大,浑身雪白,叉着腿晃动着红肿的阴囊,大摇大摆走在街上,王顺握着根细竹竿走在旁边,在同学异样的嬉笑声里落荒而逃。尤其是遇到女同学,王顺的脸涨得通红,咬着牙挥动细竹竿,一路小跑,恨不得让自己和公猪都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
王顺好多次扔下细竹竿不干了,他得到的是父亲的一顿暴揍,父亲脾气暴躁,说不上三句就动拳头,王顺被打得鼻青脸肿。父亲过后觉得后悔,拿出几角钱给王顺,所以王顺始终没搞明白,他拿的这些钱是赶公猪配种的工钱,还是挨揍的补偿?但这往往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王顺成了班级里极少数有钱的学生。
饶是如此,王顺还是被人看不起,有人说他的手脏,有人说他身上有气味,还有人说得更难听,说那是骚味,爱洁净的女生看到他都绕着走,使王顺很受伤。好在齐国耀对他不错,觉得他看上去虽然猥琐,但脑袋瓜子活络,是派得上用场的角色。
严格说起来,“兄弟帮”就在这次聚餐中诞生了,总共是九个人:齐国耀、江涛、王顺、王祖贵、赵军、李卫、吴朝阳、张大民、杨雷,他们按出生年月的大小排了座次,年龄最大的是王祖贵,本来他是大哥,但大家公认还是齐国耀来当大哥。这一夜他们好不兴奋,好像突然间有了属于自己的组织,可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将来在社会上混出个人样。每个人都说了自己的梦想,王顺说他要出人头地,当个大领导,叫他爸看见他像孙子一样,再也不敢赶他去给猪配种了;江涛说他家祖宗八辈子都是农民,他一定要当工人,城市户口,吃商品粮;赵军说他要上大学,做一名光荣的工农兵学员;王祖贵说他要开拖拉机;李卫说他要天天吃红烧肉。齐国耀拍了李卫一巴掌,骂他没出息。大家都笑了,看着齐国耀,等着他来说自己的理想。
大家都觉得齐国耀是能干大事的,他讲义气,聪明,有魄力,组织能力强,将来是可以像严英才老师一样走一走仕途。却不料,齐国耀只说了件眼下的事儿,他说等陈米海靠边站了,我们要把团支部的权力夺过来,首先解决阮霏的入团问题,像阮霏这样的女同学,早就应该是团员了。兄弟们有什么合适的人选,都提出来一块解决。
这一直是齐国耀隐秘的心事,自从他喜欢上阮霏,始终找不到正当理由跟她接近。陈米海追高红梅的事曝光出来以后,曾经非常震撼他,他很佩服陈米海的勇气,那样直截了当的方式对他也是个极大刺激。他想过应该不惜代价来表明自己的决心,但冷静下来后他放弃了,毕竟他和阮霏的家庭、地位相差太大,盲动的话等于自找绝路。他只有从陈米海的教训里吸取经验,先从正常的班级工作着手,以介绍入团的名义来与阮霏单独接触。要是阮霏心里有了他,那一切都好办了。
一旦明白了齐国耀的打算,大家的梦想也马上现实起来,王祖贵、赵军提出了自己的人选,他们提的都是江涛,江涛自己也同意了。王顺不是团员,见江涛要入团,他也要求齐国耀把他拉进团组织,还特意强调说,他要高红梅来找他谈话,做他的介绍人。原来,王顺暗恋着高红梅。大家看着王顺都笑,王顺长得獐头鼠目、歪瓜裂枣,两条短腿,要是跟高红梅站一起的话,高红梅都比他高出一头。齐国耀觉得离谱,劝王顺别自讨苦吃。为安慰王顺,齐国耀说高红梅又不好看,你何必就盯着她。但王顺人矮心气却高,他坚持说他就认为高红梅是全校最漂亮的,连阮霏都比不上。这话让齐国耀很不舒服,只是没当面表露出来。
那时他们懵懵懂懂知道点结拜兄弟的规矩,要歃血为盟,但每个人割破手指流血太夸张了,王顺到饭店厨房讨了小半碗鸡血,滴到酒里,大家一起喝了,“兄弟帮”算是正式成立。
齐国耀是非常有组织能力的,他参考《水浒传》,立了几项规矩,给每个兄弟配了防身武器,主要有短棍、小匕首、弹弓等,每星期都在一起练一下。他们不主动去惹别人,但要是别人惹他们,那就叫他们尝尝厉害。
一开始,“兄弟帮”的活动范围局限在他们九个人里面,并没公开,班级和学校对这样一个新产生的组织一无所知。其间,严英才老师分别找班干部和团员谈话,征求对陈米海的处理意见,严老师发现大部分人的意见基本一致,就是免去陈米海的团支书职务,由副班长兼团支委齐国耀接任。
学校党委会上,严老师把这个意见作了汇报,也谈了自己的看法,除了免去陈米海团支书一职,他建议给予陈米海严重警告处分。学校一把手刘建东书记支持严老师的意见,但丁文浩校长跟刘书记是两派,矛盾很深,凡是刘书记赞成的他都反对,就说对一个初犯的学生严重警告太重了,应改为警告。双方僵持不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拖在那里。
不料想这时北京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四五运动”,形势一下严峻起来,学校两派的领导都很紧张,忙于配合运动,把处理陈米海的事交给了严老师。严老师鉴于情况的不确定性,临时在班级团支部会议上宣布,由齐国耀暂代团支书履行职责。这样一来,他们班里的情况就很古怪,陈米海依然是团支书,而团支部的工作则由齐国耀来主持负责。
但不管怎样,对齐国耀和“兄弟帮”都是件大好事,齐国耀抓紧时机召开团支部会议,讨论发展新团员。他提出了几个考察名单,王祖贵赵军积极支持,阮霏江涛王顺作为新团员考察对象获得通过。名存实亡的团支书陈米海弃权,班长许良本来就是和事佬,倒向齐国耀一边,持反对态度的只有副书记高红梅,她孤掌难鸣,最后不得不服从大家的决定。
那是齐国耀最快活风光的一段日子,他被梦想照亮,走路都笑出声来。
这天放学后,他名正言顺地找阮霏谈话,鼓励她入团,两人站在操场的沙坑边说话,齐国耀一开始很紧张,翻来覆去说入团很重要,你应该追求进步。阮霏显得若无其事,等齐国耀结结巴巴说了半天,她笑说:“入团是很好啊,可我还没想过呢。”一句话说得齐国耀有点蒙了。他当然知道,阮霏是班级里有名的逍遥派,对政治、运动什么的毫无兴趣,学习成绩也挺一般,除了漂亮和清高,她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
齐国耀一时找不到话说,心却怦怦狂跳,他紧张之中仰脸看见了沙坑边上的单杠,就跳上去做了几个引体向上。阮霏看他这样突兀而笨拙的样子,不知是觉得好玩还是滑稽,忽然嘻嘻一笑,转身跑走了。齐国耀手一软,跌落在沙坑里,把脚给崴了,疼得厉害。更疼的是在心里,他这么为她的入团着急,而她居然一点都无所谓。
齐国耀是有韧性的人,一次的失败当然不会让他放弃。他又去约阮霏,要跟她再谈一谈,但阮霏以家里有事为由匆匆背上书包走了。这是阮霏当众的拒绝,他看到有几个同学哄笑的表情,高红梅鄙夷又幸灾乐祸地瞟了他一眼,跟着阮霏走了。
三天后,是星期天,阮霏从家里出来,忽然被王顺截住。王顺鬼头鬼脑地对她说:“有人找你有事。”
阮霏问:“谁?什么人?”
王顺说:“你去了就知道了。”
阮霏本来不想去,但看到王顺那副神秘兮兮的表情,忍不住想去看个究竟,就跟着王顺过去。
弯过一个街口,王顺不见了,有一个人影站在拐角,转过身来,是齐国耀。阮霏这才明白又是入团的事。这一次,齐国耀有了准备,说话流畅多了,除了把入团的重要性、程序说了一遍,连怎么写入团申请书都说了。
阮霏听完后,仍然没有心动的意思,她轻描淡写地说:“我觉得我还是不够团员的标准吧。”
齐国耀说:“你怎么不够标准?我觉得你完全符合标准。”
阮霏笑笑,又想离开。
齐国耀急了,说:“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阮霏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明白为什么入团可以包在齐国耀身上。这时,齐国耀转过身,潇洒地打了个响指,立刻,从弄堂里出来几个人,是江涛、王顺、王祖贵、赵军、李卫、吴朝阳、张大民、杨雷,这八个男同学站在齐国耀身后,齐刷刷一字排开,像他的坚强后盾。
这一下,阮霏想笑而没笑出来。
齐国耀觉得达到了震撼效果,他展现了江湖上的那种大哥形象,拍了拍胸脯说:“我实话告诉你,阮霏,你别怕有人跟你作对,这事我说了算,我说你是团员你就是团员了!”
阮霏真的递交了入团申请书,后来她说,她是被齐国耀烦死了。他手下的那几个人一天到晚在她家附近晃荡,那个鬼头鬼脑的王顺更是见到她就踅过来,嬉皮笑脸地问她:“哎哎,申请书写好了没有?”她父母都看见过两三回,问她这几个人是谁,来干什么。她又怕又讨厌,但想想人家也是好心,不就写张申请书吗?写就写呗。
齐国耀心花怒放,他看见梦想的大门打开了,立即召开团支部会议进行表决。但这次他遭遇了料想不到的阻力,阮霏的入团申请书一拿出来,高红梅就跳起来反对,说阮霏不求上进,清高骄傲,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跟团员的要求差距太远。许良和陈米海都附和高红梅的意见,把齐国耀弄得很尴尬也很恼火。他原本以为这种情况下陈米海是不会得罪自己的,没想到他公开与高红梅联手,两人又勾搭在一起,连带着把江涛王顺的入团申请也给否了。齐国耀气得想强行通过,可他的人数不够,团支部总共有六名团员,他和王祖贵、赵军是一种意见,陈米海、高红梅、许良是另一种意见,刚好三比三,旗鼓相当。最后只得提交学校团总支,由严老师来决定。
齐国耀去找严老师,严老师正准备“五一”结婚,忙得不可开交。本来没这么紧张,中间出了“天安门事件”,形势一片肃杀,严老师被抽到镇上的专案组,婚事筹备给耽搁了。所以齐国耀跟严老师汇报团支部里的纷争,严老师都没时间来开会调解。但他对齐国耀说的陈米海与高红梅又搞在一起,穿一条裤子,合伙反对齐国耀非常反感,觉得陈米海的目标是针对齐国耀背后他这个团总支书记的。严老师表态说他支持齐国耀的工作,具体情况等他婚礼后再解决。也许是严老师看到受打击后的齐国耀有点沮丧,他热情邀请齐国耀带几个同学来参加他的婚礼。“你们来热闹热闹,到时我们再谈谈。”严老师说。
走了一个多小时的泥泞小路,1976年五一节夜晚,齐国耀和他的“兄弟帮”成员出现在严老师农村老家的新房里,那时候,婚宴的酒席已经结束了,一帮年轻人正在闹洞房。由于齐国耀他们的到来,闹洞房进入高潮,那些年轻人把新娘子压在床上,从她的屁股底下摸出一只只红蛋,然后欢呼说:“生了生了生了!”
大家哈哈哈的都笑疯了,新娘子满脸绯红,但还是配合年轻人们从屁股底下生出一只只红蛋。
新房里烟雾腾腾,每个人都在抽烟。严老师也给齐国耀发了两包大前门牌香烟,他说这是喜烟,给同学们分分吧。齐国耀见严老师没把他当学生,而是当成人和朋友看待,深受感动,他拍着胸脯说:“严老师你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们兄弟几个随叫随到。”他在严老师面前第一次提到了兄弟这个词。
严老师听了也没反对,他说:“好好,那我谢谢你们了。”
闹洞房结束已是深夜,严老师把齐国耀他们送到村口的晒谷场,跟他们谈了几句,意思是叫他们不要急,现在形势复杂,班级里有斗争,学校里也有斗争,斗争是正常的。从严老师的话里齐国耀听出,学校领导的两派斗争非常激烈,对怎么处理陈米海有不同意见,那同样意味着对他齐国耀的上任也有不同意见。
严老师回新房后,齐国耀还不想走,他想起严老师给的那两包喜烟,掏出来分发给各人,这是他们第一次抽烟,都觉得味道怪怪的,但没人放弃,心底里似乎不约而同地认为,他们都是“兄弟帮”的兄弟了,抽烟喝酒找女孩,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否则他们还混什么呢?
晒谷场上的夜静谧深邃,他们坐在草垛上,闻着草香,头顶是浩瀚星河。齐国耀的心在激荡,他跟“兄弟帮”的兄弟们说了自己的设想,一定要把阮霏江涛王顺弄进团组织,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改组团支部和班委,让“兄弟帮”的每个兄弟都当上班干部或团支委。到毕业之前,整个班级都归我们说了算。
齐国耀说得慷慨激昂,连着抽了好几根烟。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让烟抽醉了。晕晕乎乎的,他从草垛上栽了下来,天地都在旋转,那个滋味太难受了。兄弟们忙把他抬起来,问他怎么样了?他睁开眼,没看见兄弟们的脸,却竟然看见了阮霏的笑容。
在炫目的星空下,阮霏的笑容也在旋转,忽隐忽现。齐国耀喃喃说了一句:“哦,你也加入我们了!”
阮霏的笑容就变成一朵洁白的云彩,停留片刻,接着倏忽消失了。
齐梦飞从父亲留下的小本本里看到一段记载。其实也不是记载,是父亲画的一张草图,有街道、河流和拱桥,在小镇的西边。那座拱桥叫庆丰桥,顺着草图指示的箭头,齐梦飞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那儿。
拱桥的桥洞宽大结实,当年真是个好地方,如今破败了,堆满垃圾。齐梦飞挖开几块砖头,果然露出一个黑洞,那里藏着父亲的宝贝。齐梦飞一阵激动,那一刻,他觉得这是父亲专门为他准备的。
这的确是一段命里注定的奇遇,两个世纪的邂逅,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找到了另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换一种说法,就好比是2001年找到了1976年,虽然它们是如此的不同,但某些方面却又似曾相识。
父亲留下的东西包括他的笔记本、申诉材料、信件,还有几本书籍,都是齐梦飞陌生的,像《战地新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沸腾的群山》《艳阳天》,手抄本《恐怖的脚步声》《一双绣花鞋》《第二次握手》。齐梦飞读不进那些书和手抄本,他很奇怪,父亲当年怎么会为这些味同嚼蜡的故事和口号热血沸腾?但他很容易就被父亲的日记吸引住了,在这些断断续续的文字里,父亲记录了“兄弟帮”好多事情,真的有趣。
比如,父亲他们兄弟几个都有绰号,排有座次,效仿的是《水浒传》里的人物。江涛脑袋瓜子活络,足智多谋,像个军师,排在二号,绰号“智多星”;王祖贵讲义气,喜欢打头阵,就叫“豹子头”,赵军有文有武,脖子边上长了块胎记,绰号“九纹龙”;李卫脾气火爆,就称他为“霹雳火”;吴朝阳是个胖墩,喜欢剃光头,“花和尚”非他莫属;张大民黑乎乎的一根筋,绰号当然就是“黑旋风”;杨雷在社会上跟人打过架,动不动用拳头解决问题,大家都称他“拼命三郎”;王顺爱偷鸡摸狗,叫他“鼓上蚤”最合适,但这个形象不太光彩,王顺不干,他说你们不是老说我长得矮吗?那我就叫“矮脚虎”吧。
齐梦飞从日记里看到父亲的记述,他袒露了自己的心思,他说他不同意。齐国耀是在为将来考虑,将来阮霏肯定也要加入到他们当中,就像《水浒传》里的梁山泊聚义一样,到那时候,阮霏的角色是什么呢?总不能叫她“母大虫”吧?齐国耀思来想去,觉得只有漂亮的“一丈青”最合适。但“一丈青”扈三娘是嫁给“矮脚虎”王英的,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齐国耀为了这个缘故,宁愿让“矮脚虎”的绰号空缺,也不能给王顺。结果,在王顺一再的抗议下,大家还是把“鼓上蚤”的绰号按在了王顺的头上。
至于齐国耀自己,他是大哥,理应稳坐“及时雨”宋公明这把交椅,可宋江的形象并不怎么光鲜,居然是个黑胖子,后来还当了投降派——那时刚“批《水浒传》”不久,人人都记得毛主席说的“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齐国耀决不当投降派,他选了“晁天王”晁盖。晁天王英年早逝,有点晦气,但比起宋江老婆阎婆惜跟人通奸,给他戴绿帽子要光彩多了。齐国耀还有一个心思,他是宋江,那阮霏岂不成了阎婆惜了?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齐梦飞也有一帮兄弟,这天放学回家路上,他们在肯德基碰头。跟父亲齐国耀那个清贫年代不同,现在齐梦飞他们每次在一起都有吃有喝,不用担心没人买单。齐梦飞啃着鸡腿,很大方地把“小旋风”的绰号给了周永兴,在《水浒传》里,“小旋风”柴进最有钱也最舍得花钱,白白胖胖的周永兴家里开着工厂,符合这个条件。果然,周永兴高兴坏了,一个劲说等会儿请大家到网吧玩个痛快。
齐梦飞的“兄弟帮”是在网吧里成立的,每个人也排了座次,封了绰号。齐梦飞当仁不让当上了“及时雨”宋公明,他才不像父亲那样有那么多顾忌,以下的几个兄弟有“玉麒麟”,也有“智多星”,反正拣好听的叫。但有趣的是,齐梦飞这里也有一个“鼓上蚤”,看来这个角色无论在哪个年代都必不可少。
聚会结束,齐梦飞说:“那咱们就来干一票,怎么样?”
大家都以为齐梦飞要找人打架,这之前,齐梦飞的情绪不大好,好像有谁惹了他。大家跟着齐梦飞到了街上,天已黑了,路灯亮起来,春天的风凉爽湿润。他们排成一排,故意像螃蟹那样横着走,这一招非常奏效,好像打出“横行霸道”的广告,路人心领神会,都不敢招惹他们,自动躲得远远的。
齐梦飞在一栋大楼前停下,这栋楼是市政府宿舍,当地有权有势的人居住的地方。这二十多年间,小镇变化巨大,因它就在县城边上,改革开放以后,房子越造越多,与县城逐渐连成一片。县城迅速膨胀,不以城市命名似乎不足以显示其现代化步伐,于是撤县建市,小镇又变成市区的一部分。这栋宿舍楼在原小镇的地盘,现在却是城市的高尚地段了。
齐梦飞是在等人,等一个人现身。过了几分钟,他要等的那人从宿舍楼大门出来了,是个女的,戴一副近视眼镜,推着自行车,背着书包,年龄跟他们差不多。周永兴叫出来:“这不是陈小安吗?原来老大你看上的是她啊!”
他们都认识陈小安,因为她是他们的同班同学。这让兄弟们很是不解,甚至为老大抱屈。理由太多了,第一,陈小安长得一点都不漂亮,黑皮肤,平胸,脸上全是青春痘,还戴墨水瓶底一样厚厚的近视眼镜;其次,陈小安一点都不好玩,她就会死读书;第三,陈小安的学习成绩实在太好了,只有书呆子才会这么好。所以,按兄弟们的标准,老大齐梦飞是不该看上这种女孩的,要多没意思就多没意思。
他们都想岔了,老大齐梦飞发布了命令,他要他们上去教训陈小安一顿。兄弟们恍然大悟,原来齐梦飞不是看上陈小安,而是要寻她开心。“鼓上蚤”邱成和“小旋风”周永兴自告奋勇,拦截住正要骑上自行车离开的陈小安,两人流里流气跟陈小安打招呼,见她不答,便拿她的青春痘和平胸调笑她。一个叫她“痘痘”,一个叫她“飞机场”,差点把陈小安气哭了,骂两人是小流氓。
邱成嬉皮笑脸的,说:“你骂我们是小流氓,那你知不知道你爸是大流氓!”
陈小安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咬咬牙,骑上自行车想走。邱成和周永兴竟然举起拳头高呼口号:“陈米海大流氓!”“打倒王八蛋陈米海!”
陈小安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赶紧落荒而逃。老大齐梦飞出手了,他捡起一块石头,对着自行车前轮砸去,自行车被砸得晃了一晃,陈小安猝不及防,猛然摔倒在地。这一跤摔得不轻,陈小安的膝盖擦破了,血流了出来。她愤怒地爬起来,似乎鼓足勇气要找扔石头的凶手算账,但当她的目光接触到齐梦飞的脸,陈小安怔愣住了。她不敢相信似的看着齐梦飞,然后低下头去,默默转身,扶起自行车,一瘸一拐地推了几步,好不容易骑上去,慢慢骑走了。
“这个陈小安,还挺犟的。”邱成说。
“她是根本就没把咱们老大放在眼里。”周永兴说。
齐梦飞冷冷一笑,说:“你们懂什么,好事才刚开始呢,这小妞身上,以后有咱们兄弟玩的。”
半个小时以后,齐梦飞和他的几个兄弟出现在晚自修的教室里,陈小安早就坐在她自己的课桌前了。她埋头做功课,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老师发现她瘸着腿,问她怎么回事,她回答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伤了,瞧都没瞧齐梦飞一眼。
在齐梦飞看来,陈小安的这个态度就是对他的宣战。她压根儿看不上他的这些小把戏;或者说,压根儿就看不上他这个人。齐梦飞就是在这时候下了决心,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好吧那你等着,陈小安,我会让你和你那个流氓老爹尝尝我齐梦飞的厉害!”
齐梦飞知道要让陈小安和陈米海尝尝他的厉害就必须有实力,这方面又是父亲的日记给了他启示,他也土法上马,建立起了自己的武装力量。虽然微不足道,甚至有点可笑——他们的武器不过就是几把小匕首和自制的弹弓,但实际的威慑力却并不小。
第一次对陈小安家实施武装打击,是在一个深夜,齐梦飞带几个兄弟埋伏在陈家宿舍楼对面的树丛里,陈家的窗户在五十米开外,一片漆黑,想来他们都已进入了梦乡。齐梦飞手一挥,两个兄弟手里的弹弓应声而出,只听得砰砰两声脆响,陈家的两扇玻璃窗碎裂了,那响声在深夜分外瘆人。
陈家卧室的灯马上亮起来,接着过道和客厅的灯也亮了,有人影出现在房间里,邱成瞄准那人影就要拉弹弓,齐梦飞异常镇定,他冷静地说:“等等。”
这人影不是陈米海,是陈米海老婆,她像是咋咋呼呼喊叫着什么,很快又出来一个人,那才是陈米海。
齐梦飞笑了,发出命令:“把屋里的灯灭了。”
手下兄弟三箭齐发,砰砰砰三声,卧室、过道、客厅的灯全灭了,房间再次一片黑暗。可以看见陈米海在这黑暗中茫然地站了片刻,然后他奔向窗户,对着窗外大喊:“你们是谁?想干什么?我要叫警察了!”
这一回是齐梦飞亲自动手,他瞄准陈米海,把弹弓拽得满满的,呼一声,石子飞奔而去,发出尖利的哨音,准确地击中陈米海的脸。陈米海“啊呀”叫唤一声,捂着脸跌倒在地。接着是陈米海老婆和陈小安的哭喊声,整栋楼都被惊动了,门口的保安有冲上楼的,有往外面搜寻的,一下子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齐梦飞带着手下兄弟全身而退,没人发现他们,这次袭击大获成功。齐梦飞因此更敬佩自己的老爹齐国耀,冷兵器如果使用得当,效果同样出色。当然,他很聪明,夜袭干部宿舍楼可不是闹着玩的,陈米海伤得不轻,公安已在调查,他不能依样画葫芦再干这一手,他必须想别的法子给陈米海更沉重的一击。
陈米海的受伤变成一个笑话,很快在社会上流传,因为一直有人举报陈米海,所以这次怪诞的袭击被定性为报复行为。至于为何报复,那就众说纷纭,像所有的谣言经过一定程度的发酵,然后都要演变成男女情事一样,陈米海脸上的那块久久没有愈合的伤疤,被当作他与某个女人通奸而受到其丈夫惩罚的证据,让城里的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了好些日子。
在学校里,陈小安沉默寡言多了。她总是低头从齐梦飞面前经过,好像有一丝畏缩和胆怯,但偶尔,等齐梦飞一转身,却看见她正深深地看他一眼,那眼神是幽怨的,灼亮的,像是要在他身上挖一个洞,又像是要狠狠烫他一下,齐梦飞冷不丁悚然一惊,他心底里突然有一个念头升起:陈小安难道已经知道那事是他干的?
齐梦飞恼火极了,他受不了这种眼神,他终于对他的手下兄弟说出了那句后来酿成大祸的话:“妈的,老子有一天干死她!”
高红梅一直被儿子齐梦飞阴阳怪气的态度困扰。她猜想儿子是知道了自己和陈米海的关系,这些天有关陈米海被人报复的事儿传得沸沸扬扬,与陈米海偷情的女子也被传说得有鼻子有眼,高红梅每次听到都胆战心惊。那个藏身于众人口舌间的淫妇真的跟她很像,漂亮,能干,与丈夫关系不好,贪图陈米海的权力,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高红梅感觉所有的群众都长着火眼金睛,虽然他们不知道她的名字,却早已在飞短流长的议论中把她剥得精光,赤条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使她心烦意乱,甚至有点躲避儿子,也因此忽略了儿子的种种可疑之处,比如他翻找齐国耀留下的东西,偷偷藏起弹弓,购买管制刀具,与同学鬼混而夜不归宿,更想不到袭击陈米海的罪魁祸首就是儿子齐梦飞。
她越来越不安了。有一天夜里,她梦见火葬场里的情景,儿子把她拽向正在熊熊燃烧的炉膛口,让她透过玻璃门看到齐国耀的尸体烧得坐起来,恐怖的一幕就在那时发生,齐国耀浑身冒火,呼一声从炉膛里爬出来抱住她。她全身着火,却感觉到齐国耀的尸体是冰冷的,一边是烈火的烤炙,一边是冰山般的寒冷,她恐惧到极点,死命挣脱齐国耀,把他摔在地上。齐国耀的尸身被她摔得四分五裂,像一块块炭火掉落到地面。她拔腿就逃,可一转身,却被儿子挡住去路,儿子像地狱里冒出来的判官,手拿一支朱笔,指着她叱喝一声:“高红梅,哪里跑!你这个没良心的,是你出卖了你老公齐国耀!”
高红梅拼命尖叫:“我没有,我没有,不是我干的!”她叫着叫着把自己叫醒了,儿子不在身边,身上全是冷汗,被子都湿透了。高红梅一骨碌坐起来,回想梦里的情景,心里一阵绝望。她原本以为齐国耀死了,以前的事也就结束了,没想到死去的是齐国耀的肉体,他的阴魂并没有散去,而且还讨债似的缠着她不放。
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比如陈米海,他把她推倒在床上时,就恶狠狠地对她说过:当初搞他齐国耀你也有分!这她认了,她与陈米海一同从那个年代走过来,他们有着纠缠不清的恩怨。但这回替齐国耀讨债的是她的亲生儿子齐梦飞,她把他生下养大,好像就是为了等到有这一天,让他来宣判她的罪孽!
人可以遗忘历史,可是历史没那么容易就翻过去,它总是以另一种方式跟你不期而遇——现在,高红梅明白了,她与齐国耀的儿子齐梦飞就是他们那段历史留给今天的果子。她要亲口尝一尝这个果子的滋味了。
1976年6月,有人告发了齐国耀与他的“兄弟帮”,他们被当作反革命小团伙揪了出来。这个告密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单恋着齐国耀的高红梅。
那时候的齐国耀意气风发,陈米海靠边站,阮霏的入团问题即将解决,他在班级和学校威风凛凛,走到哪儿都有一帮手下兄弟前呼后拥。齐国耀的形象越光鲜,高红梅就越被吸引,她发觉她爱齐国耀都快发疯了,但齐国耀对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咸不淡,他的心思完全被阮霏占据了。
起先高红梅还想努力,她觉得齐国耀与阮霏是不切实际的,他们两人的差距太大,不是齐国耀配不上阮霏,是齐国耀的农村户口身份和农民家庭决定了这一切,你本事再大,你就是孙悟空大闹天宫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当时的农村户口和农民出身真的就是如来佛手掌心里的孙悟空,任谁都只有认命。高红梅跟齐国耀却是般配的,家庭与身份方面没有一点障碍,所以高红梅没有把齐国耀追阮霏太当回事,谁都看得出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等齐国耀碰几次壁,他就明白自己的斤两了。但高红梅低估了齐国耀的固执,他认起死理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高红梅是有主见的人,她决定主动出击,在一次团支部会议结束后,她借口有事跟齐国耀商量,单独留了下来。她谈了自己对阮霏的看法,主要是阮霏的小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她提醒齐国耀说,阮霏这样干部家庭出身的城里人,跟我们是不一样的。她相信齐国耀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果然,齐国耀回应了她,他笑嘻嘻地跟高红梅说,他也觉得阮霏身上有“娇”“骄”二气。高红梅一阵兴奋,把陈米海给她的那本《战地新歌》拿出来,当场送给了齐国耀。
几天后,高红梅看到了她最不愿看到的场景,她送给齐国耀的那本《战地新歌》出现在阮霏手里,阮霏兴冲冲翻到里面的一首歌,要跟高红梅一起学唱。高红梅第一次在阮霏面前失态,她把书往地上一推,急赤白脸地喊着说:“要唱你自己唱,我才不要!”说完扭头就跑。跑出校门,她的眼泪下来了。
高红梅的努力没收到效果,齐国耀像喝了迷魂汤,为了阮霏可以不顾一切,高红梅从失望变成绝望,又从绝望变成了嫉恨,胸中的那把火将她烧得冒烟,她终于走出了那一步,她要狠狠教训一下齐国耀,把他从春风得意的幻觉里拉下来,叫他清醒清醒。
高红梅的揭发信是直接寄给县教育局革委会的。当时的教育系统,该打倒的都已打倒,找不出新的革命对象,上级又要求狠抓阶级斗争新动向,头头脑脑们冥思苦想抓典型的时候,正好,揭发信来了,一看是学生拉帮结派搞小团伙,虽然小儿科了一点,但多少是撞到枪口上来了。这还了得,马上追查,看看后面有没有反革命后台,一定要深挖出来。
上面的指示一级级传达下来,到了学校,成了头等大事。校党委决定由团总支书记严英才老师负责调查,严老师虽然跟齐国耀关系不错,还请他们参加过自己的婚礼,但运动来了,谁能抵挡得住?他也只有公事公办,一切都按上级的指示精神进行。
那几天,学校的气氛忽然神秘起来,肃穆起来,班里的同学一个个被叫到严老师的办公室接受问话。严老师用了一点技巧,最先叫去的是班级里的普通同学,再慢慢轮到班干部,再到“兄弟帮”成员,最后才是齐国耀。
这样由外围进入到核心的调查方法非常奏效,严老师很快就掌握了事情的真相,无非是几个同学称兄道弟拉帮结派,想在学校出出风头,赢得漂亮女生的青睐,其实并没什么严重后果,跟路线斗争那真是风马牛不相及,与右倾翻案风什么的也搭不上边。严老师如实向校党委汇报,党委刘建东书记听了很不满,批评严老师政治观念薄弱,他说学生搞小团伙夺班级里的权,怎么可能没后台?
严老师这才恍然大悟,刘书记是要抓老师里的后台,再一查,果真查出问题,“兄弟帮”里的赵军跟丁文浩校长是亲戚。赵军多次跟人说,有他姨夫在,他们在学校里怎么闹都没关系。这句话成了处理“兄弟帮”的关键,刘书记非常高兴,他对严老师说:“你看看,丁校长的黑手够长的,他在学生中培植势力,为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翻案。”
原本刘建东书记与丁文浩校长实力相当,僵持不下,这一次刘书记抓住了丁校长的把柄,一阵穷追猛打,真的把以丁校长为首的几个右倾翻案分子揪了出来。罪名包括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走白专道路,抵制学工学农,在教师和学生中拉帮结派,反对以刘书记为代表的革命路线的正确领导等等。学校开了批斗会,丁校长这一派倒台了,“兄弟帮”也跟着被取缔,幸好严老师同情齐国耀,给他的处分比较温和,让他和“兄弟帮”成员自己写检讨,也写批判丁校长的文章,作为幡然醒悟将功赎罪的证据,更证明丁校长这一派是多么的不得人心。这样一搞,齐国耀的罪状轻了许多,最后给了一个警告处分,放入档案,其余的成员只是口头警告,全都过关。
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但齐国耀还是遭遇沉重打击,他和“兄弟帮”成了非法组织,虽没上纲上线,名声却臭了,特别是他拿入团来追阮霏的事,变成一桩大笑话,使齐国耀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来。这些人中,最受伤的是阮霏,她毫不知情地扮演了齐国耀的女朋友,其角色却好像老电影里的女特务,是个妖娆风流的坏女人。面对平白无故泼上来的脏水,阮霏每每横眉怒目与之相向,更是对齐国耀恨之入骨。
也有人得利,比如陈米海,他原本要被免去的团支书一职保住了,还把齐国耀打压了下去。似乎以前偷稻种卖钱追高红梅的事,跟齐国耀一比,就不算什么大不了的。刘书记把他放到正确路线这一边来看待,他是受丁校长和齐国耀排挤、进行打击报复,所以必须予以平反。
本来还有一个得利的人,就是高红梅,这也是她自己期待的。眼看齐国耀的“兄弟帮”土崩瓦解,转眼间朋友离开,爱情毁灭,呼风唤雨的齐国耀形影相吊,孤家寡人,高红梅是幸灾乐祸的,有说不出的高兴。她知道这时候只要自己稍稍表示一点意思,落难中的齐国耀一定感激涕零。这一幕真像她从小在外婆嘴边听烂了的公子落难小姐送情的戏文故事,无非今天轮到她上场扮演小姐角色而已。
高红梅密切关注齐国耀的动静,精心挑选了一个日子,在周末放假的那个下午,她好像是不经意地出现在齐国耀常去的地方——小镇西边的一座拱桥,齐国耀出事后喜欢独自坐在这座“庆丰桥”的桥洞里发呆。高红梅发现齐国耀很会挑地方,桥洞宽大幽静,凉风习习,脚下河水流淌,景色优美而且特别。这就是齐国耀吸引她的所在,他的境界总是比别的同学高出一大截。
齐国耀对她的到来反应冷淡,等了半天,还是高红梅先开口,她一时放不下架子,板着脸,身子斜着,眼睛也不看齐国耀,说话的腔调像班级批斗会上的发言。她说:“想不到你会做这种事,你的资产阶级思想是该好好反省反省,要不,你这样下去很危险的。”
齐国耀冷笑一声,似乎不屑回答。
高红梅继续说下去:“学校对你的处理是帮助你,希望你端正思想认识,与资产阶级那一套一刀两断,彻底决裂。”
齐国耀还是冷笑,高红梅有点恼了,问:“你笑什么?”
齐国耀说:“我笑天下可笑之人!”
高红梅愣了一愣,不知道齐国耀说的是什么意思。
齐国耀说:“我是资产阶级思想,那陈米海呢?他偷生产队的稻种卖钱,给你买笔记本和《战地新歌》,他就不是资产阶级思想了?看他神气活现的,我最讨厌这副样子,就你们永远正确!”
高红梅没想到齐国耀直截了当把矛头对准陈米海的时候捎带上自己,这下还怎么谈得下去?高红梅当即红了脸,说:“你别把陈米海和我扯一块,我跟他根本就不相干!”
齐国耀不听她解释,充满敌意说:“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我不在乎。”
高红梅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心里想的你还不知道吗?”
齐国耀抬头看了高红梅一眼,像是一无所知地说:“你想什么?”
高红梅的脸又红了一下,血涌上来,心怦怦跳,空气都似乎变得稀薄了,呼吸困难。
过了好一会儿,她费力地喘口气,把眼睛看着鞋尖,吞吞吐吐说:“我是为你好,希望你振作起来,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吧。”
本来她是想说几句温柔一点的话的,却不知道怎么说,结果说出来的都是平常在学校里通用的言语,好像背书一样。齐国耀皱皱眉头,显然没听进去。高红梅一咬牙,想把心里话说出来:“傻瓜,难道你就没察觉我对你的情意吗?我把陈米海送我的《战地新歌》送给你,那就是我的心意啊!”
但她只来得及在心里面说了一遍,还没开口,齐国耀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这让高红梅吓了一跳,随即又幸福得浑身发抖。她以为齐国耀回心转意来向她求爱了,却不料,齐国耀是因为太冲动而抓住她的手,他接下去说的话简直让高红梅目瞪口呆。
齐国耀说:“我知道是有人向教育局告发我,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高红梅胡乱摇头,说:“我……我哪知道……”
齐国耀瞪着她,脸色极其可怕,咬牙切齿说:“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个阴险小人找出来,高红梅你听着,我发誓,妈的要是不弄死这种人,我齐国耀就是狗娘养的!”
高红梅永远不会忘记齐国耀说这句话时脸上的杀气,他的眼睛斜睨着,眼白多眼黑少,有一种阴狠冷酷的味道。高红梅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气,突然对自己和齐国耀的关系有了不祥的预感。
当初告发齐国耀的时候,高红梅是匿名的,她用颤抖的手署上了所有匿名信中最常用的署名——“一个革命群众”。真是绝妙,一个革命群众,无数革命群众中的一员,却代表了所有革命群众的正义与凛然,如同大海里的一滴水映照出大海的无穷浩瀚。“一个革命群众”带来的震撼果然非同寻常,教育局革委会决定借此展开清查运动,他们发了红头文件,又把高红梅的匿名信转给学校党委,事情于是一发而不可收。
刘建东书记确定了斗争目标,拿“兄弟帮”来整他的死对头丁文浩校长,为了先摸摸底细,刘书记让严英才老师暗地里追查写匿名信的是谁,有什么背景。严老师仔细检查班级里的作业,辨认字体,没费多少工夫就圈定了高红梅。后来严老师找高红梅谈话,跟她核实匿名信里写的情况,高红梅才发现想用“一个革命群众”的方法隐藏自己而没采取别的措施是很幼稚的。她非常害怕,恳求严老师为她保密,她嘴里说是担心“兄弟帮”的人打击报复,实际上是怕齐国耀知道了,那他们之间就永远完了。
在严老师办公室,高红梅说着说着就哭了。严老师本来还想动员高红梅主动站出来揭发齐国耀和“兄弟帮”,后来见高红梅哭得这样伤心,严老师心软了,答应高红梅,不把她揭发者的身份说出去。
从后来的情况看,严老师是说到做到,他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出色,学校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事是她高红梅干的。但同样,这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人也都心知肚明有个揭发者存在,除了“兄弟帮”,没人有兴趣弄个水落石出罢了。
齐国耀不同,他是最大的受害者,他非要把他给揪出来。这次见面之后,高红梅接二连三做噩梦,梦见齐国耀最终发现了她,他怒火中烧,狠狠甩了她一记耳光,骂她贱货。高红梅从梦中惊醒,越想越恐惧,硬着头皮去找严老师,想打听点情况,是不是走漏了消息,却在严老师办公室撞见鼻青脸肿的陈米海。原来,齐国耀四下打听,觉得揭发“兄弟帮”是陈米海干的,他选了个比较冷清的地点,是晚自修后陈米海回家的必经之路,带着江涛王顺王祖贵赵军那几个,逮住陈米海痛打一顿,黑咕隆咚中把陈米海推下水田,弄得一身污泥。高红梅听见陈米海在严老师办公室嚷嚷,他高声说:“齐国耀说我揭发他,他这种流氓,我不光在学校里揭发他,我还要到派出所去告他!”气愤中的陈米海词不达意,主动把揭发者的身份套在自己头上,以至于后来学校里的所有人都认为真是陈米海干的这事儿。
高红梅亲耳听见了陈米海的话,那一刻她对陈米海充满了感激。她没有迈进门去,笑着离开了严老师办公室,心情轻松至极。她想这一关她算是过去了,她的心血不会白费,等齐国耀对阮霏彻底死心,她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她有把握赢得齐国耀的信任、感谢,甚至爱。
第二章
高红梅没能等来那一天。进入1976年秋天,形势急转直下,先是“四人帮”被粉碎,接着是“揭批查运动”,清理紧跟“四人帮”的帮派分子。从教育局到学校,都是风起云涌,一直当作正确路线代表的刘建东书记被打倒了,成了“三种人”,而刚刚被刘书记打下去的丁文浩校长东山再起,要来彻底清算刘书记在学校犯下的反革命罪行。严英才老师首当其冲,他是刘书记的得力干将,就是他借着“兄弟帮”事件把丁校长套上右倾翻案分子的帽子,差点置之死地。
刘书记和严老师很快被隔离审查,单独关押起来,每天都有人来审讯他们,让他们写交代材料。刘书记比较狡猾,态度恭敬,却避重就轻,严老师年轻气盛,仗着自己根正苗红,一开始还跟审查组讲理,审查组当然不给他好果子吃,他们用车轮战术来对付他,房间里日夜开着一盏一百瓦的大灯泡,二十四小时连续不断审讯他。没过几天,侦察兵出身的有着钢铁意志的严英才老师崩溃了,他承认自己和刘书记一样都是紧跟“四人帮”的“三种人”,是“四人帮”安插在学校里的黑爪牙。
时间过去了好几个月,已经是1977年的年初,严老师交代的罪行还就这几句话,这使得审查组非常恼火,他们认为严老师是想顽抗到底,不把最要害的问题交代出来。审查组继续施压,不给严老师睡觉,要他揭发刘书记和刘书记后台的滔天大罪。审查组里一个工人出身的师傅看见严老师几个月没理发,头发比较长,就因地制宜地发明了一种审讯工具,他用一根绳子系住严老师的长头发,绳子的另一头拴住屋顶的横梁,叫严老师站到一张窄窄的条凳上。严老师因为连续几天没睡,双眼红肿,哈欠连天,整个人摇摇欲坠,他一站到条凳上就忍不住打瞌睡,但他头一歪,绳子马上把他的头发扯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他要是站立不住晃一晃,那就更惨,窄窄的条凳侧翻滑倒,他整个人凌空,身体的重量全挂在头发上,感觉头皮都要被掀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