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的铁锈(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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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11-08 09:44

  这段时间,久不回家的我老觉得家里的空气有点异样,甚至有点别扭。双休日我哥携妻带子回母亲家蹭饭,他听我说后,使劲抽了一下鼻子。我哥说:这空气真闻不惯了。小侄子马上做个表情配合,夸张地耸动鼻子在老旧的平房转了一圈,像个警犬一样地说:生人味,生人味。

  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说:瞎说,这里就几个人,烂熟,能有什么生人味。小侄子说:那你养了什么宠物?

  母亲从身后扯出父亲,说:就养了这个老头子,晚饭后拉他出去遛遛,遛老伴。

  父亲穿了一身家常的格子家居服,像个颐养天年的老头。我说:爸,还真没见过你穿家常服装呢,以前都是蓝色的工人服。一股铁腥味。

  我哥说:对了,铁腥味,家里没有铁腥味了。

  母亲说:他啊,退休了,就上星期,你们总算不用再闻到铁腥味了。

  我说:难怪,空气有点异样。真不习惯。

  父亲嘟囔:我也不习惯。

  母亲说:我习惯,我受够了铁腥味。

  是的,我父亲是一个和铁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男人。他是一个崇拜铁的男人。于是我和我哥就被动地生活在铁的环境里。

  每天睁开眼踢开被子,脚落下来,隔着龙须草编就的草席,我就知道自己老老实实睡在父亲用铁焊成的铁架床上。我哥在我上铺虎虎生风地做了几个仰卧起坐,就沿着铁架床旁的梯子,稳稳当当猴子一样溜下来。

  这个时候的父亲是心满意足的,铁架床多稳当啊。房子小,一个上下铺不就解决了吗?

  厨房里涉及铁的东西就更加多了。

  铁锅、铁铲、铁火钳,放置烧水炉的三脚架是铁的,放置砧板的架子是铁的,墙壁上的挂钩都是铁钩子,炉灶里有滤掉灰烬的平行的铁条,炭火在铁条上跳跃,灰烬扑簌簌落在灶下的灰堆里。我的父亲在灶间忙碌着。

  冬天的时间,爱琢磨又勤俭的父亲动用铁板做了一个奇怪的家伙。这个家伙是个煤炉子,和街上买的煤炉子不同,它可以放九个煤,煤炉壁特别宽厚,是双层的炉壁。从煤炉上方可以倒水进中空的炉壁,下方安了一个水龙头,晚上捂了煤,早上就可以有热水了。

  每一天早上,我的父亲张结实都像个司炉人员,从炉下方的水龙头拧水出来。

  父亲说:来,洗个热水脸。

  可是我和我哥似乎都不买这个账,总是趁他不注意就草草用水龙头的冷水洗了脸。

  只有我的母亲还迁就他发明的玩意,一边洗一边说:一股铁锈味,毛巾都变黄了。母亲的迁就其实多半是从节俭的角度出发,未必是为了喜欢,就像她未必喜欢剩菜,但是剩了得尽量吃。

  是的,一股铁锈味。和煤在一起的铁在快速生锈。

  父亲从铁炉壁里拧出来的热水有时候就这样冷却了。他很不高兴,踢翻了脸盆,大骂:冬天洗个热水脸多好,放着热水不洗,洗冷水,给脸不要脸,翅膀都硬了。

  他顽固地坚持洗充满铁锈味的热水,他的发明要有利用率。铁锈的气息布满了他的毛巾,毛巾变成黄色。直到那个炉壁的水龙头被锈蚀,铁锈堵住了出水口,他才不得已停止了用锈水洗脸。

  用锈水洗脸已经一年的父亲有一张铁锈色的脸。

  我母亲说:你父亲那张脸就是铁板上焊出几个洞。糙得很。

  我哥说:爸的拳头简直是铁做的,一捶下来,我小命都快没了。不知道我是不是他亲生的。

  我哥说:就你好,爸永远不会打你。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是女孩子,不经打。

  我说:是我学习成绩好。

  我哥享受铁的待遇就是刻骨铭心的铁拳。我和我哥一起在一所学校读书。他读五年级,我读二年级。林老师是一位语文老师,教二年级语文也教五年级语文。她在五年级上语文课的时候说:你看看,你们机械厂的子女,考试特别差,一个个都是从农村上来的,就知道野,光有一身打铁的命,笨头笨脑,特别是你——张大壮,就考了53分。张大壮是我哥,他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个定义,只是下课的时候又把墨水倒在同桌的裙子上。小姑娘的家里人来告了一状,结果,我父亲就用拳头教训了他。

  林老师在二年级上语文课时她是这样说的:你看看,你们机械厂的子女,考试特别差,一个个都是从农村上来的,就知道野,光有一身打铁的命,笨头笨脑,就除了张小样成绩是好的,考了98分。张小样就是我。

  我母亲是一个认命的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们一家四口回父亲的老家扫墓。祖坟在一个岭上,泥土质地瓷实,漫山遍野种植的都是松树,还有一种叫蜈蚣草的蕨类植物。祖坟看不出风水好在哪里,不好不坏吧。我想,唯一的好就是我父亲那一头的兄弟姐妹只有我父亲一个人走出了农村,领上了工资。

  我母亲说:什么风水好啊,那里的土地含铁量太高,很多东西都种不活。地下水抽上来,放置一个晚上就变成铁锈色,含铁量高,长期喝那里的水,能风水好?那么多年了,那个村的人征兵体检没一个合格,就是想走后门,都得身体先合格。

  我母亲对父亲说:反正你的命就是得和铁在一起,祖坟决定的。

  我父亲不爱听我母亲说这些揭老底的话。有时候他瓮声瓮气地说:好不好,你还不是得和我过日子?这也是你杨凤梨的命。

  我母亲杨凤梨转头又对我说:你外婆就是看上你父亲的动手能力。

  我心想是不是先生米煮成熟饭的动手能力?

  我母亲说:你外婆喜欢养鸡,你父亲就亲自焊了一个铁鸡笼,还是上下两层的,鸡的饭槽也是整块铁板通过什么技术弄成有弧度的槽。饮水的器皿也是铁焊成的。鸡笼,不,简直是鸡楼,一摆在平房那里,引来很多大妈啧啧赞叹,这让你外婆很有面子。

  哦,这就是父亲的动手能力了。我父亲不动声色地表态:我虽然没有能力起楼房给我女人住,但是给鸡弄个楼房还是有能力的,再说,鸡都能住楼房里,活生生的人能没有机会住楼房?

  结果我妈是没有机会住楼房了,倒是我和我哥先享受楼的待遇,那就是一上一下的床铺,床搭成的楼。两层。

  偶尔我爬上铁架床的上铺闲坐,这时候通过铁窗棂,可以看见窗外拉了一条长长的绷得不是很直的铁线。铁线上晒着我们一家四口的衣服。我白色的校服在风中迎风自转,肩膀处的黄色污迹隐隐可见,那是用铁线缠成的衣架的锈迹印在了那里。有时候支楞出的铁线头还把我的毛线衣勾出线头来。这也是我勤快而又粗枝大叶的父亲的手艺。

  这就是那时候我家的情况了。张结实、杨凤梨、张大壮、张小样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我和张大壮一看就是从张结实这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我妈说:是从张结实这块铁疙瘩那里削下的铁屑。

  张结实是名副其实的结实。他通常上班时间是7点。早上,他第一声吆喝我们就得一骨碌起床,否则左邻右舍都听见他持续的大嗓门。于是整个厂区的人都知道我们两兄妹还赖在被窝里。

  张结实穿着牛仔蓝的工作服,脚穿泥黄色的劳保鞋,一步一个脚印儿地往厂区走去,煤灰铺就的路上清清楚楚印着他的鞋印。

  煤灰路不是康庄大道,这样的日子乏善可陈。工作、孩子、老婆是张结实所有的生活内容。这就是我的父亲张结实——一个务实的和铁打交道的乏味的男人。

  直到张结实救了一个女工,生活才开始有了变化。张结实救人的事情后来是通过邻居李艳阳绘声绘色告诉我们的。否则我们只知道父亲救过人,怎么救的我们就不懂了。李艳阳是厂部的保管员,仓库保管员岗位需要有点文化,毕竟材料的领用登记要做点文字记录。李艳阳人比较瘦弱,据说得过肺结核,厂部就照顾她做了保管员。仓库保管员属于比较清闲的工作,有闲心看诸如《故事会》之类的闲书,有闲心翻书的手绝对是没有机油之类的污垢的,也不用穿牛仔蓝的工作服的。李艳阳这个中年女人有时候就很爱拿捏文化人的派头,一拿捏肚子里那两滴墨水就被兑更多的水,她说话还有点条理,她在有点条理中显摆自己是事后诸葛亮的山寨先知。

  李艳阳吃完饭爱摇蒲扇出门聊天,天知道这么瘦弱的人能有多大的汗也要摇蒲扇,可能是造势的需要吧。

  蒲扇一摇,伴随着咳嗽声李艳阳开始说了:话说厂里承接了很多加工的活,赚了点钱,就开始扩建车间了。厂房起得特别高,因为要在里面装起重机嘛,所以当然起高楼了。这红砖墙壁,不知道是包工头起房子的时候没杀狗搞仪式还是回南天潮湿,砖头就堆砌得不结实了。这不,哗的一声,整面墙就塌了下来。有人叫了一声快跑。戴安全帽的几个建筑工人跑了出来。然后我们眼睁睁看着这面高大的墙倒向了另一个车间,检修车间。

  有人醒悟地说了一句:里面好像还有人。但是墙还在继续倒塌,围观的工人只能愣着。这时候,老张突然喊了一句:是共产党员的上。

  李艳阳说到这里的时候,掩着嘴猛咳了很久。很多年后,我还记得这个细节。我觉得她在掩饰什么,不是在掉包袱,大概她觉得这句话有点电影式的口号,她学着说都有点拗口。这个好像是专业演员才说的台词。

  李艳阳继续说:老张喊这句话的时候,我们都对看了一下,想老张可能是在督促现场的党员赶快上去救人,以为他在督促谁。谁知道,老张就自个儿跑进还在咯吱作响的厂房里。

  有人说:老张上个月刚刚入了党。

  又有人说:怪不得。

  又有人说:那就应该了。

  这件事情既然有货真价实的党员去做了,其他人也就不冒这个险。榜样的力量也不是无穷的,自己好好活着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再说只是——里面好像还有人,好像而已,只是大胆假设,没必要一定要小心求证。老张不容易,申请入党好多年了,递交了很多次申请书了。俗话说:工夫不负有心人,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

  厂房终于停止了塌落,碎砖头也停止了跌落,灰尘也停止了飘荡。我们一起喊:

  “老张——”

  “张结实——”

  “老张——”

  “张结实——”

  没有动静。现在厂房里是货真价实有人了。厂领导这时候也来了,带领我们小心地摸索进去找人。

  我们看见了老张。老张真的是在救人,是在做人工呼吸。啧啧,给罗小凤做人工呼吸,忙得很,怪不得啊,我们喊他他都没空应答。

  倒塌的墙压倒了电线,电线甩到了罗小凤的身上,罗小凤是触电昏厥的。他们是在两堵墙的交会处,那里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区。老张在给罗小凤做嘴对嘴的人工呼吸,厂房很静,只有他的吸气吐气声。我们看见的罗小凤是披头散发的,脸色是青紫的,上衣撩到了下巴处。即使厂房昏暗,大家都被那片白晃住了,两个粉疙瘩也很清楚。罗小凤的内衣扔到了一边,嗯,是粉色的,看来用过仰卧压胸人工呼吸法抢救了。

  后来大家就一起把罗小凤送去了医院。

  老张就成为英雄了。

  左邻右舍听得津津有味,有女人问了一句:你确定那内衣是粉色的啊。

  李艳阳说:是粉色的,罗小凤这个女人,还穿那种黄花闺女的粉色,不是那种背心式的内衣,估计是她那个上海的前夫给她买的,小地方哪有这样的款式,扔在那里的时候,还像两瓣包有瓤的果皮,耸在那里。啧啧——

  又有一个女人问:做人工呼吸一定得把内衣给脱了啊,好像也不用吧。

  李艳阳说:这种内衣不是像我们这种背心似的内衣从头上套下去的,有搭扣的。

  又有一个女人说:老张也找得到搭扣哦。

  又有人说:你担保人家没找过啊。

  于是一阵起起落落的笑声。

  张结实就是在这时候铁青着脸出来的,他先狠狠踢了一下门,门是铁门,扑簌簌落了铁锈。他站在门口时,又狠狠捶了一下铁门。李艳阳马上把蒲扇一晃,收嘴。左邻右舍也背转了身说:我去晾一下衣服。

  我和我哥被连拖带拽到了家里。张结实说:以后不要去听大人说话。特别是李艳阳的。

  我哥说:爸,你是救人的英雄啊。

  张结实说:你爸就是张结实,其他什么都不是。

  杨凤梨在一旁说:李艳阳那个懒婆娘,干活都是偷精学懒的,说提一桶水,她就只提小半桶,还故意一路晃掉,嘴巴倒是勤快。我母亲杨凤梨不知道从哪里刚回来,听见张结实说到李艳阳就跟了一句。

  张结实吼了一句:我和孩子说话,你插什么嘴。

  杨凤梨不示弱:孩子是我生的,我怎么就不能和他们说话了,你救人功劳大啊。再大也和我无关。

  张结实救了人也得到一点看得见的实惠。比如家里多了两个印有为人民服务的搪瓷口盅,几条白色轧有青边红花的毛巾,一对红彤彤的腈纶枕头巾。

  夜里张结实和杨凤梨两个人头枕在腈纶枕巾上偷偷吵架。只能是偷偷,因为是平房,邻里之间一点动静都知道得很清楚。

  我和我哥哥断断续续听到他们的争吵。争吵多次提及一个名字。罗小凤。

  ……

  杨凤梨说:谁说一定得脱掉内衣。

  张结实说:那不是按压的时候扎手吗?

  杨凤梨说:什么扎手,那不是软乎乎的吗?都是海绵。

  张结实说:是扎手,我说扎手就是扎手。

  杨凤梨说:怎么扎手法?

  张结实说:反正好像有铁线。

  杨凤梨说:哦,你都脱完罗小凤的内衣了,那两个粉疙瘩就不扎你手了?

  张结实说:你有完没完,人命关天,我哪想那么多。再说我动拳头了。

  杨凤梨说:你敢,我把你踢下床……

  ……

  杨凤梨说:她的软还是我的软。

  张结实说:你闹够了没有,你的软,得了,过来吧。

  杨凤梨说:好啊,你这个张结实,你肯定认认真真摸过了,现在还知道对比的,我不过来,你不要翻上来,滚——

  ……

  杨凤梨说:你看见她那里有纹路了吗?

  张结实说:啥纹路?

  杨凤梨说:生孩子的纹路啊,妊娠纹啊,肚皮那。

  张结实说:我都没认真看,谁知道有没有。

  杨凤梨说:好啊,没认真看,后悔了吧,是不是天天躺在我身边后悔当初没得认真看,错过机会了。

  张结实说:杨凤梨,你这个杨凤梨,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我怎么做你才相信我,你才高兴。

  杨凤梨嘟囔:你就不应该去救她。

  张结实说:人命关天的,你讲不讲理?

  杨凤梨说:反正你就不该脱掉她内衣。

  张结实说:我都说那里好像有铁圈一样扎手。你不信拉倒,你还想和我过日子,就得信我。

  杨凤梨说:我不信我就不信。

  张结实说:信不信我揍你……

  ……

  张结实和杨凤梨就打架了。只是早上起来他们告诉邻居,昨晚两孩子调皮教育了他们一下。

  我和我哥面面相觑。我哥在早上磨磨蹭蹭,把试卷拿在手上,等张结实准备赶去上班时,才战战兢兢拿给张结实,说:老师说这张试卷要给家长过目签字。

  一夜睡不好的张结实骂骂咧咧:我十万火急要上班,你才拿来。于是他草草签了字,多一眼都没空看。

  我哥后来告诉我:这就是我要的效果,没空看就没空骂我了。

  我母亲洗着脸,没好声气地说:你爸,现在像没魂一样,心都在罗小凤那里。

  我母亲一天到晚把罗小凤挂在嘴边,我和我哥都记住了罗小凤。

  罗小凤来过我家一次,忘了说罗小凤是一个离婚的女人。她来我家是感谢我父亲的救命之恩的。她叫了一个远房亲戚陪着。

  她们是在我们吃完晚饭后进来的。时间估摸得很准,省掉了请一餐的钱。人吃过饭有点心满意足,心情总是愉悦的。远房亲戚是大姑吧,胖,很活络。进了大院就大着嗓门和左邻右舍的人打招呼“大哥” “阿婶”“家姐”“细佬哥”,一一称呼了一遍,倒是罗小凤悄无声息像个影子一样跟着。

  大姑把一切张扬得非常饱满。她拎了两大袋铁盒的东西。大院的一个小孩一路瞅着她手里的东西。

  大姑大声张扬:小鬼,馋了?不是你的哦,那是人参,不是小孩吃的。是我们专门托了上海的亲戚邮寄来的,就为了感谢张结实救了我家的罗小凤。

  于是“大哥”“阿婶”“家姐”“细佬哥”们都知道罗小凤来还人情了。

  人进了家门,母亲拉着罗小凤的手嘘寒问暖,“哎呦,气色好了一点,买这些东西来干什么,你正需要补身体呢”。

  罗小凤简简单单回了一句:没事,我身子底子好。然后她好像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大姑就救场说:多亏你家的男人啊。

  我母亲说:人命关天,是谁都会上去帮的。敢情这“人命关天”的词儿是杨凤梨从张结实那里现学过来的。

  大姑说:好心人啊,罗小凤前世修来的福碰上了贵人,要不今天就不能站在这里了。

  我母亲说:哪里哪里那是吉人自有天相。

  大姑说:那是贵人相助啊。

  我从门缝看见杨凤梨和大姑两个女人在那里热热闹闹地说着话。话题开始转到哪一家的裁缝做的衣服款式好一点,大姑说是杨瘸子,我母亲说是瑛姑做得好。最后达成一个看法,杨瘸子做裤子好,瑛姑做上衣好。然后开始谈论钮扣和松紧带的价格了。然后两个人站在屋子中间互相比划身上衣服的细节处,掐腰的地方,扣眼的地方,领子的弧度等等。倒是罗小凤沉静地坐着,张结实也表情僵硬地坐着,也许在考虑该在脸上布置什么样的表情。两个人相向而坐,正好对着我的门缝。

  我看见张结实倒了一杯开水挪到罗小凤的桌面前。罗小凤要接的时候,张结实还在挪,结果滚烫的水轻晃了出来,溅到了罗小凤的手上,她轻轻呀了一声。张结实眉毛跳了一下,但是手却是很快地缩回来。他很尴尬地在那里搓手,反反复复,好像要搓掉一层皮。

  我清清楚楚看见了张结实的表情——有点心疼有点不安。我总觉得我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我觉得他们两个坐在那里就是拼命装作不认识。真累,还不如直接就说:我不认识你。

  罗小凤长得真干净。是的,不算漂亮,就是看起来很舒服的干净,眉眼疏淡,两条辫子安安静静地垂在她肩上,看起来很孱弱,这样的女人在工厂怎么干活?我暗想。

  我还很认真地看她的胸,脑袋里想里面有什么东西很扎手,值得杨凤梨三天两头和张结实吵架,还有什么软不软的。那里除了有点鼓,也没有稀罕的地方。她穿的是常见的工作服,料子很硬,也把她的胸部虚撑了出来。

  大人的世界其实是有点无聊的,我想。那时候我唯一关心的是那些铁罐里的东西是不是糖果。我还没见过上海的糖果。放假的时候我和我同桌跑到县政府旁的一个垃圾堆,倒是翻到了很多漂亮的糖果纸。我们一张张洗干净,一张张夹在一本书里。天晴的时候,我用糖果纸迎着阳光,看见五彩斑斓的阳光。

  我蹭到袋子边查看,用我认识的字辨识出铁罐装的不是什么糖果,是一些不能现吃的什么特产,于是兴趣索然。

  于是客厅站着的两个女人继续装作认识了多年一样谈论服装,另外两个坐在椅子上的一男一女两个大人继续在拼命装作不认识。我呢,掩上门缝继续倒在床上看我的糖果纸片。

  罗小凤很长一段时间都变成杨凤梨的口头禅。罗小凤通过母亲强行进入我的记忆。我第二次看见罗小凤是在我放学的路上。

  “样样”

  “样样”

  我迟疑地停了一下脚步,不敢确定是叫我,但是周围就我一人。从来别人都是喊我张小样,或者小样。

  我站住,回头,看见了罗小凤。她气喘吁吁赶上来,她说:阿姨送你一个书包。那个时候都是军绿色的斜挎书包,男男女女都一样,最多是哪一个母亲在书包角绣上一朵简简单单的五瓣花,方便从一大堆书包里辨认出自己的。

  罗小凤把头发挽了起来露出白皙的颈脖子。她凑过来很近的时候,我被她的体香熏得有点走神。她没有穿工作服,穿的是一条掐腰的布裙。我眼睛又撞到她的胸上。是鼓的。不是衣服料子硬撑出来的鼓。

  罗小凤抖开手中的书包。书包是用两条手绢缝制的,滚了荷叶边,手绢上是绿野仙踪里面的小姑娘,白裙灯笼袖,金发大眼,头上是蝴蝶发圈。我拿过来兴奋地挂在身上,然后转了一圈圈。

  罗小凤说:喜欢吗?

  我点点头。这样的书包班上只有两三个同学有。

  我说:可是你为什么要送给我。

  罗小凤说:你爸爸救过我啊。

  我高兴起来,谢了她,往前跑了几步。罗小凤又叫住我说:你帮阿姨拿这个给你爸爸。我一看,是一张报纸。

  我说:好啊。

  我往前走时,罗小凤又叫住我,她走到我面前,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睛亮亮的。她说:报纸别告诉你妈妈。

  不知道为什么我被她亮亮的眼睛迷住,我点点头。

  我蹦蹦跳跳往家里去,快到家时,我心情突然沉重了。我想,我不知道怎么和杨凤梨解释这个书包,她口中的罗小凤已经太多。我知道她不喜欢罗小凤。这个不喜欢和罗小凤的胸部有关。但是我实在太喜欢这个书包。

  我想破了脑袋。为了减少唠叨,我忍痛割爱。我把这个手绢做的书包小心叠成一小叠,压在我军绿色的书包下。趁母亲在厨房忙碌,我鬼鬼祟祟溜到我床上,把手绢书包压在了我天天睡觉的枕芯里。

  吃过晚饭我把那张报纸拿给了张结实,我说:罗姨叫我给你的。

  张结实眉毛跳了一下,深深看了我一眼,拿了报纸起身到房间去了。我注意到张结实没多久就出门了,很晚才回来了。我之所以知道那么清楚,是因为我头枕在那个手绢书包上,整晚琢磨着怎么才能让这个漂亮的书包亮相,然后又能不被我母亲唠叨。

  我告诉她:我去县政府捡糖果纸的时候捡到的。

  不行,捡到的没有那么新,再说,垃圾堆捡到新书包说不过去,再说,捡到了还得上缴。

  我说:我的同桌送给我的。

  不行,我的同桌家里比我还穷,自己的书包都是破破烂烂的。

  我说:我自己买的。

  不行,我的压岁钱就够偶尔买一两块酸萝卜。

  难道我真的说:罗小凤送的。

  不行,我母亲就是讨厌她的。想着想着,我就听见张结实开门回来了,他小声解释:加班了。然后两人又小吵了一下。

  早餐的时候,我还在琢磨我的手绢书包,压在枕头下啊,用现在的话是锦衣夜行暴殄天物。我万万没想到,杨凤梨会在我吃早餐的时候帮我叠被子,平时她从来不帮的,乱就乱了,反正叠了第二天晚上还要打开打乱。

  现在她从我的枕头里抖出了那个漂亮的手绢书包。

  她问我:小样,你哪里来的这个东西。

  我憋红了脸,疙疙瘩瘩地说:借来的。

  杨凤梨说:借谁的?

  我说:我同桌。

  杨凤梨说:借来干什么?又不能用——你同桌是梁丽华的女儿,她有六个子女,她女儿的书包都是捡亲戚淘汰的。你撒谎了,脸红了,小小年纪别学坏,是不是偷了别人的……

  我快要哭了:不是,不是,是……

  要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说出罗小凤算了。

  这时候张结实突然吼了一下:“大清早唠叨那么多,我买的,买给小样的。”

  杨凤梨不高兴了:买个书包,两父女瞒着我啊,那个军绿色书包不是还很好吗,干吗又要买,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还有,你工资不是都上缴作家用了吗?怎么还有私房钱?私房钱准备干什么,是不是打算存着方便找罗小凤?

  杨凤梨和张结实在那个早上吵了起来。我哥扮了个鬼脸跑去上学了。我呢,马上把书装进那个手绢书包,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背去上学了。我心里美得很。

  晚上吃饭,杨凤梨两下就扒完饭气哼哼地去串门了,我哥也去外面野了。饭桌上只剩下我和张结实。

  张结实说:书包是不是罗姨送的?

  我低头嗯了一声。

  张结实沉默了好久,最后艰难地说:说是你爸买的,记住。

  后来,我还多次在放学路上碰见罗小凤。这个女人越来越漂亮了,我朦朦胧胧觉得她脸上有了很多光彩,脸上还有红晕,不是跑步追上我才有的红晕,好像一直在那里。她有时候给我张报纸,有时候给我一个信封,信封封得很严。罗姨说:是厂工会主席叫转交给你爸。有时候说是财务科叫帮转交的。我得到的回报有时候是漂亮的发夹,有时候是奶糖,有时候是饼干。那是一个看起来令人舒服,举止也让人舒服的女人。不会吵架的女人。

  知道杨凤梨爱吵架,我都是悄悄交给张结实的。

  春天的时候,我已经上四年级了,戴上了红领巾。我的班主任还是林老师,她还是教我的语文。她说:张小样,你语文成绩不错,就是作文稍微差一点,要多阅读多看报。养成看报纸的习惯。报纸有很多时事新闻,也有那些豆腐块的习作,你们可以看看学习,多学点好词好句。

  我就记得了要看报纸。说到要看报纸。那天罗小凤又递了一张报纸给我,敢情罗小凤现在在厂部的收发室工作了。

  我打开报纸认认真真看着。报纸叫做《壶城日报》,第一版老是有一些像我们班主任一样的人物的相片,反正就是说开会的事情。一路走一路看。快到家的时候。我迟钝的神经突然激活了一下。我把报纸铺在地上,蹲下来,沉重地思考起来。

  在一篇《我们要高举——》这个“我”字圈了一个圈,在《谈理想》中的“想”字圈了一个圈,在《张开我们的翅膀》中“张”字圈了一圈,在《怎样让孩子长得更结实》中,“结实”两个字圈了起来。

  藏头露尾了。

  我小声念了起来:我想张结实。难道那么久我一直是一个联络员?

  我的脑袋轰鸣起来。我坐在离家门口五十米处的芒果树下,调动自己的人生经验思考。正是三月下旬回南天的天气,雾水一层层盖下来。芒果树的叶子承受不了这铺天盖地的水汽,滴下了大滴的水珠,落在我混沌了那么多年的脑袋上,但是也没有把我点化成任何东西。我步履艰难还是回到了家。

  我还是把报纸递给了父亲。

  我还是知道父亲今晚又要出去加班了。静静的夜里,我听见铁锈在蟑螂爬过的时候,扑簌簌落下,我感觉那一晚的铁锈全部落到我头发上了。

  杨凤梨在安心睡着,我哥张大壮在我上铺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我走在放学的路上开始心事重重,我害怕背后传来一声——

  “样样”

  过了一段时间,我还是听到了那一声——

  “样样”

  我回头面对罗小凤。这个女人真是和杨凤梨长得不一样。杨凤梨好像哪里都鼓,屁股、胸部、大腿处、胳膊肘处、腮帮处、额头、膝盖、手指关节处,连鼻头也是鼓的,甚至吵架的时候眼睛也是鼓的。对了,吵架声也是鼓声。

  罗小凤却只有胸部是鼓的,其他都很低调地藏着掖着。

  她还是很舒服地笑着,露出好看的糯米牙。她递给我一个小号的牛皮信封。后面再画蛇添足说什么,我都神思恍惚没听进脑袋。

  我在离家五十米处的芒果树下又坐下了。

  我观察了一下牛皮信封,牛皮信封的一头应该是罗小凤封的,封得很紧,另一头是印刷厂印制时封的,虚虚地粘了一小道。我摸出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我用小刀慢慢剔开虚贴的那一头。信封里轻飘飘落下两张电影票,我看了一下,是红星电影院的,片名叫《庐山恋》,位置是10排13号、10排14号。我印象中张结实是从来不爱看电影的,除非是子弹乱飞的战争片,其他黏黏糊糊的文艺片,他只有一句表示“吃饱撑的看酸片?”

  我把票又放了回去,我从带的饭盒里捉了两粒米饭把信封的一头重新糊住。晚饭前我还是像以前一样把信封若无其事地给了张结实。

  晚饭后张结实就出门加班了。

  我和杨凤梨说去同学家写作业。我也出门了。

  我看见张结实和罗小凤先是在电影院广告栏看海报,算是碰头了一下,然后罗小凤就走开先进了影院。张结实在门口若无其事地和一些熟人打了一下招呼。电影开始开演了,对白声窜出门口,影院漆黑一片,张结实摸索进去了。我看见我的父亲居然会笑得那么自然。我知道他们会坐在一起的,10排13号、10排14号。

  我在电影院对面的酸嘢摊买了一串酸萝卜,越咬越酸,满嘴的牙齿都软掉了,只好买了瓜子来嗑。我脚下一大堆瓜子壳,快要淹没我脚趾了。我的零花钱快花完的时候,张结实和罗小凤出来了。一前一后。我慢慢跟着。在一个黑暗的拐弯处,张结实加快脚步和罗小凤并齐,他把罗小凤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处捂着。路灯亮处,他们分开了,一前一后离开了小巷。

  我默默地观察着饭桌上的张结实还有杨凤梨。

  杨凤梨说:我女儿越大越不爱说话,有心事了。长大了吧。这时候,我抬头看了一下张结实,张结实低头扒饭。

  我放学的时候换了一条路线,这样可以避开罗小凤,只不过换的路线要翻过一堵半截的墙。这样我好久都不用见到罗小凤了,我不讨厌她,但是不等于我喜欢帮她递送东西。

  我闷闷不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其中发生了一些事情。

  我哥张大壮觉得,张结实都在疲于应付杨凤梨口头轰炸出来的“罗小凤”,对儿子张大壮注意就少了,注意少了,张大壮就少挨拳头了。准确地说,张结实很少在家里大吼大叫甚至也不翻桌子不踢脸盆了。少挨拳头的张大壮好像多了一点自由。

  那一点点自由让张大壮在学校注意到了一个女孩。此时,他已经上了初中。那个女孩叫小樱。张大壮是因为罗小凤才注意小樱的,因为小樱是罗小凤的女儿。

  小樱也是和罗小凤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脸上什么都是“淡”的,眉是淡的,疏的;头发是少的,黄、细。嘴唇偏白,唇线近乎无,流失在一片白皙的肤色中。说话声音细弱,若有若无。她属于那种随时可以淡入淡出的人。

  厂区的人都不知道罗小凤是为什么离的婚。我只能暂时以李艳阳的述说为版本了。

  李艳阳说:罗小凤那个前夫是上海人,阿拉是上海人。长得白得很,手长脚长,脖子也长,眼镜片厚得像桂林三花酒的瓶底,好像那个眼镜腿也蛮长的,反正就像个长腿螳螂。这男人是厂部画图纸的技术员,整天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我还看不起他呢。这种男人还在上衣口袋揣着鸡屎色的格子手帕,娘得很。

  这种人算什么男人。我有一次去他家,他家在换灯泡,居然是罗小凤爬上两张凳子去换的灯泡。他就会哆哆嗦嗦扶着凳子说:你小心。也不知道打下手帮递螺丝批、老虎钳、电工胶带,还得让罗小凤从凳子上挪下来,自己翻找,又重新爬上去。

  我一看见罗小凤,我就觉得自己命好。我家男人虽然有时候也给我两巴掌,但是他就是知道男人该干男人的活。

  两个人走在一起倒是很斯文。反正都是一晃眼的白。白盐倒在白盐上的感觉,就是那种厨房里炒菜用的白盐,如果是粗盐的模样,那还可以看一下。没劲。反正我不爱看这样的斯文。就像我白衣服是不会配白裤子的,上衣不耐脏了,裤子得耐脏。女人可以不强,男人得强。我最看不得他们两个人过马路的样子,男人跟在女人后面,半天都过不了马路,说等车过完了才能过去,马路上的车一辆接一辆,哪过得完,得等到天黑。我家男人在的话,我就是怕车,他也硬是迎着车把我拽过马路。

  这男人就是性子绵。性子绵的男人心思也不见得好在哪里。这不,说假离婚调去上海,说过段日子再把罗小凤弄过去。几年过去了,屁事都没有。我看,他是陈世美了。那些阿拉上海人都是小白脸。

  于是我看见小樱的时候,我就想起我家盐罐里的小盐粒。随时化入水中的小盐粒。

  张大壮对小樱的注意表现为三天两头去招惹她。

  那一天隔着一条马路,我看见张大壮坐在自行车上,单脚着地,把小樱硬是别到路边。路边有一个污水沟,不深,但是很脏。小樱站在污水沟边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双手护住前面漂亮的书包。学校的运动服在她身上空空荡荡。她就像白球鞋上戳着的一个轻飘飘的纸人。

  我以为她会大哭或者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但是没有。她就是这样沉默地咬着嘴唇,好像嘴巴把嘴唇都吃掉了。她太沉默了,以致不远处的人都没有注意到她。

  张大壮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尖叫,好像有点挫败感。

  他说:喂,你叫什么名字?

  小樱沉默。小樱这个名字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只是这里先用了一下。我见过她和罗小凤走在一起。

  张大壮又说:耳聋还是哑啊,问你呢?

  小樱沉默,只是想用手挪开车尾。张大壮把车倒了一下又逼近了一点。

  张大壮说:好了好了,你告诉我一个姓也行。

  小樱继续沉默,只是用手去别开车头。

  张大壮说:不告诉我姓也行,你告诉我住哪里也行。

  我怎么觉得是小樱在逼近,张大壮步步后退。

  小樱很用力地想扯开自行车的车头,但是我哥的车是那种笨重的28寸凤凰牌男式自行车,她扯不开。

  然后,我尖叫了一声。是的,是我尖叫,因为我看见小樱脚一打滑,双脚落下了污水沟。但是她还是不声不响,她还是死拽住车龙头,我哥也没敢放开车龙头。但他明显慌了。我跑过去,把小樱拽了上来。

  小樱沉静得让我哥慌了神。

  张大壮说:我是逗着玩的,真的,不是故意的,要不你推我一下,让我也落入水沟。

  张大壮主动站在小樱面前恳求。

  小樱把湿漉漉的鞋子脱下来,摆在一边。我们三个坐下来,看着那双像咸鱼一样臭气冲天的鞋子。白鞋子变成了黑鞋子。小樱开始淌泪,无声无息的那种。

  张大壮疙疙瘩瘩地说:我赔你一双鞋子。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可以利用,我说:你别哭了,我哥就是调皮,人不坏。再说我爸爸救过你妈妈呢。

  小樱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真是一颗随时融化的小盐粒啊。

  她总算说了一句话:真的是你们爸爸啊。

  我和我哥齐声说:是啊。

  小樱说:那我妈妈不会责怪你弄脏鞋子了。

  我哥得寸进尺说:你能不能不要告诉你妈妈?

  小樱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张大壮跳起来,又开始要求我:小妹你不要告诉爸爸,否则又是铁拳头。

  我也点点头。我们为了共同的秘密把手叠在了一起。

  某天,我看见我哥拿了一张报纸给张结实,和以前一样,张结实抬头看了一下张大壮,立马躲到房间去看了。

  后面的演绎和我以前经历的差不多。

  张大壮往上铺爬时,我拦住了他,问:咱爸好爱看报纸,你弄报纸给他看,他都很少揍你了。你学乖了?

  张大壮说:那还不是罗小凤给的嘛,有时候是小樱给的。

  我说:小樱?

  张大壮好像失口一样说:我偶尔碰上她一次,她说她妈叫帮转的,有时候还转个信封之类的。女人就是麻烦。我妈也麻烦,小妹你别告诉妈,她一天到晚叨着罗小凤。别害着小樱也被叨了。

  我明白了。这张报纸证明了两件事情。第一,张大壮现在和小樱腻在一起了。第二,罗小凤知道小樱和张大壮腻在一起。

  张大壮依然在我上铺打着愉快的呼噜,我在下铺辗转反侧。我不知道事情的走向最终会怎么样。

  第二天早上,我红着眼睛说:哥,你别拿报纸给爸爸了。

  张大壮把漱口水含在嘴里,咕噜咕噜了一下用力喷淋出来,他扭头问我:为什么?

  我说:反正就是不能。

  张大壮擦着脸没好声气地说:大清早的,莫名其妙。

  有那么一个月,放学后我忧伤地坐在学校球场的看台上发呆。远处厂部的两个烟囱在冒烟。那个标志性的烟囱像人的两个鼻孔,在小城这张大脸上肆意吞吐。晚上,挂在平房外的有肥皂气息的白衣服在饱吸了一夜的冰冷的露水后又落了一身轻飘飘的烟灰。衣服变得不洁。

  我的心情就像那件平房外的白衣服。那是我初潮未至时承受的露水和污秽。我母亲杨凤梨有时候会来学校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唤我:

  “小样——”

  “小样——”

  空旷的操场上回荡着她的尾音 ,那尾音形成了罗小凤的声音:

  “样样——”

  “样样——”

  我可怜的母亲杨凤梨连声音都是在帮别人延续。暮色四合的时候,我还是回到了家。

  我的母亲继续在食品公司忙碌,早出晚归,偶尔也会休假,忙里偷闲习惯性和张结实吵上两句,但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我的父亲变得慈祥很多,不吵,任风从耳边呼呼刮过。他有他的忙,吃完饭后就喜欢洗澡出门,一阵青蒿草的香皂味弥散在空气中。就连我那个粗枝大叶的哥哥荷尔蒙过剩也在忙。

  只有我在无所事事。

  我在操场上坐着。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我在想我好像被遗弃了,如果现在有一个人告诉我你和我一起走吧,也许我真的会和他走。

  这个他是谁。可笑的是我想不出。哪怕是幻想的也没有。这就是我苍白的蒙昧的初潮未至的年龄。

  这是我孤独的十岁。

  一个星期天,我背着书包决定出去走一走。我已经又用回我的军绿色书包了。长长挂下来的军绿色的书包一下一下地甩拍在我瘦弱的屁股上,好像在鞭策我去干点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去哪里,先走出厂区吧。

  走出厂区大门我还和李艳阳碰了一下面,她啰里啰唆想问我什么。我赶紧一偏头一溜烟跑开。

  出了厂区,就是这个壶城的小街道了。我走过了菜市场,走过了电影院,走过了码头,走过了百货大楼,来到了火车站。火车呜呜,刚刚开走,留下一些花花绿绿的零食包装袋。我突然想到我从来没有坐过火车。既然火车开走了,我临时决定顺着铁路走一走,顺着那些漂亮的花花绿绿的包装袋走一走。

  铁轨两边木棉花在开,是春天了。我静静走着,偶尔落下的木棉花把我吓了一大跳,这种南方木棉花长得又重又笨,沉甸甸的花落下来的姿势就是一个摔的姿势,还就势一滚,像我翻墙跌落的姿势,也像工厂的铁锤子重重锤下来,把憨实的土地都砸疼了。直到今天我都还认为木棉花是一种和风情无关的花。

  无关就无关了,十岁的我适合遭遇这样的花吧。

  铁路两边还有夹竹桃花、紫荆花、苦楝树花、绣球花,那么多花,春天真是一个有生机的季节。想到“生机”这个词语,我很具体地想到早上杨凤梨揭开玉米粥锅盖,一片水汽蒸腾,烟雨三月的感觉,一日之计在于黄灿灿的玉米粥,以后杨凤梨就少舀一碗给我了。我走了,我要离开他们。

  我抓起铁轨上的小石头砸到树冠上。树上的花,飘的飘,摔的摔,躺在了地上,落英缤纷,为什么它们开得如此没心没肺?让我助力它们一把,让它们离开树丫,离开不好吗?就像我此时此刻离开了我的家庭。

  “嗨——妹子。”

  有人喊住了我。

  我扭头一看,是一个叔叔,比我爸年轻的叔叔。我直视他的时候,他受不了似的挪开了目光。这让我觉得主动权是在我这里的。他看起来还不是很讨厌,不像工厂工人那样长得很糙,看起来很干净。走了那么久都没有一个人,我有点慌,就默许了他走近我。他跟在我后面,踩着铁轨。

  他一会儿问我在哪里读书,一会儿问我多少岁了,一会儿问我爸妈在哪里上班,一会儿问我读几年级了,一会儿问我是一个人吗?不怕吗?他问的时候一会儿走到我左边,一会儿走到我右边,一会儿超出我一步路,一会儿落后我一步路。他像一只多嘴的鹩哥。

  我都不做声。虽然我那个年代大人还没有耳提面命教育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我只是习惯不说话,喜欢看他受挫。

  不知道为什么,他老是叹息似地说:你太小,你怎么那么小。多长几岁就好了。

  此时的我,小和大与他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吃他家饭菜长大的。我回头看他,他又是很快地挪开了目光,很不自在的样子。这样子有点像我被老师抓起来背书,但是我背不出来,一旦和老师的目光碰上就挪开。

  这男人倒是怕我的啊。

  突然我的耳朵被碰了一下,简直不是碰,是握的感觉。我再次回头,他尴尬地收回手说:你耳朵边有棵草,我帮你拿掉了。

  他说:你耳朵真漂亮。像蚌一样,透明的蚌,真美。

  我“哦”了一声,低头却才注意到他宽大的裤裆是鼓的。

  我盯着,真的是鼓的。好像偷了什么东西藏在那里,也不怕臭尿骚沤坏。我偷饼干吃也不会藏那里的。这个人是个小偷吧。

  我说:你偷了什么东西,藏那里了?

  他用一种既复杂又紧张的表情看了看我,几乎不是看,是飞快地斜了我一眼。捂住了那里。

  他说:是有东西藏那里。

  他有点颤抖地说:你要看吗?

  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于是我看见了。难看的东西,就是一条肥大的蚯蚓落在草丛的感觉。草丛要藏也是藏兔子,草丛是树上的花的落脚地。黑色的草丛藏蚯蚓?都快藏不住的样子,蚯蚓离开潮湿的泥土会死的。无论多肥的蚯蚓离开土地都会死的。一切是那么不祥。我捂住了脸。

  他说:别怕,你以后会喜欢它的。女人都喜欢看它,它多可爱。你摸摸。他像在展示他的宠物。

  他再往前走了一步,我尖叫一声。空旷的铁轨上回荡着我的尖叫,铁轨迅速把我的声音传到大江南北。

  他突然颓了下来,说:算了,你太小了,我不和小孩玩,小孩不好玩,我去方便了。他捂住草丛里的肥蚯蚓,飞快地跳下路基,跑到木棉树下。我顺着铁轨,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脚不断地踩空枕木,落在石渣上,我跌倒,再爬起来,继续走。若干年后,我想起来,我都不敢相信我的尖叫就这样风轻云淡地化解了一个事件。或许是我的不解风情救了我。

  这时候好像有一道光打在我头顶。

  我突然想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会干什么,是不是和这个东西有关?在一起肯定和鼓的东西有关,比如罗小凤身上的鼓,比如这个叔叔的鼓。但是我搞不明白,鼓了能干什么。还有我以后也像罗小凤一样鼓吗?如果不鼓,是不是我就被归到我哥哥张大壮这一类里了?

  大人的世界在我接近边缘时,他们突然觉得我太小了,收了回来,怕我承受不起其中的丰富。他们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下,又叹息般收回他们认为的绚烂。有时候他们甚至居高临下地利用我,就像放心地把一块黄金丢给一个婴儿玩一样。我只会婴儿般啃噬着黄金,吮不出味了我就愚钝地弃之一边。

  那些黄金是什么?可能就是一张《壶城日报》,一个眼神,一个拉手,可是是什么东西让这些平淡的东西有意思,这是我暂时想不出来的,我想得脑袋瓜都木了。

  我觉得我还有很多东西还没有懂,是周围的人故意不让我懂。我讨厌这样的居高临下。我讨厌张结实,讨厌罗小凤,讨厌杨凤梨,也讨厌我哥哥张大壮了,虽然他大不了我多少岁。

  暮色四合之际,传来高高低低的呼唤声:

  “小样”

  “小样”

  是我的父母在呼唤我,他们的成人世界那么强大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干吗还来找我?

  我静静站在铁路的铁轨中间,等待张结实和杨凤梨扑上来。我甚至荒唐地想:如果这时候火车从我对面呼啸而来要吞噬我,他们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一向凶巴巴的张结实抱住了我,杨凤梨则忙不迭问我:没遇上坏人吧。

  我说:饿。

  杨凤梨居然准备了白糖饼,一把塞给了我。这个可是我平时享受不到的啊,只有病的时候,喝完苦药水才能吃。我知道她现在把我当成病人,大概觉得我脑袋瓜子有病吧。

  我的脚已经被石渣弄得起了水泡了,张结实背上了我。

  杨凤梨继续唠叨:你一个女孩自己一个人来这里走干什么?要不是碰上了李艳阳,我还不知道你出来了,要不是来到车站碰到一个熟人,说好像你走这里了。这些都是好心人哪,否则这一辈子你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万一碰上个坏人,你是男孩还好,可你是女孩,真不敢想了……

  你说,你好端端怎么去走铁轨,离家出走啊,家里好吃好穿的,没啥虐了你,是不是鬼迷心窍,被啥上身了,回头我得找你一件衣服拿生辰八字去问一下仙才行……

  我顺势说:是啊,我是迷迷糊糊就走到了这里,然后就不知道回家了。

  我伏在张结实的背上,他结实的背上一块块肌肉好像暗藏着一只只精力过剩的耗子,隔着衣服拱着蛮劲。

  张结实一直没说话,也没敢吼我。

  他说:手勾着我脖子,搂好,伏好,别滑下。

  他说:小样真重,长大了。

  我不知道张结实有多久没背我了,他的心不知道在哪里。此刻我知道他疼我,我突然觉得我可以利用这个“疼”,就像他利用我。

  我伏在他耳朵边,小声说了一句:爸爸,你不要和罗小凤在一起了,否则我下一次还要离家出走。

  张结实身子抖了一下,站住。杨凤梨说:累了?让我背一下。

  张结实加快脚步又走起来,而且很快,几乎是小跑。把杨凤梨甩在了后面。最后他放慢脚步,瓮声瓮气地答了一个字:嗯。

  很多事情在慢慢变化。首先张结实对我小心翼翼好多,出门时,忘不了说一声:小样,我去某某家打扑克。小样我去帮邻居装个灯头。小样——

  张大壮嬉皮笑脸地说:妹啊,爸去哪都和你汇报,贴心啊。哪天我被他揍的时候,你帮我说两句话啊。

  杨凤梨在饭桌上和张结实说:看看小样一天天长大了,一个女孩子家,老是和张大壮一起睡一个房间也不好,还上下铺的。男女有别的。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换间大的房间。

  我哥张大壮不满地说:什么男女有别,你们两个还一起睡一张床呢。上下铺怎么了。

  我妈说:我们是夫妻。你们是兄妹。你妹要长大了。

  我哥说:谁碍着她长大了,好吃我也没抢她的吃。

  我坐在张结实的对面,看他大口大口地嚼饭,他裸着上身,宽大的短裤搭在他结实的下身。我弯腰捡起筷子时,下意识看了一下他胯间。我又想起了,那个给我看肥蚯蚓的小叔叔。大叔叔、小叔叔、眼前的父亲,他们是不是都一样的?

  夜里,我听见杨凤梨和张结实说:你说这个张小样怎么想到要离家出走,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问她还不说的,只会对我说妈很好,饭菜做得很香,爸对我也很好,晚上还会来看我被子滑落没有,帮掖好。哦,晚上你帮小样掖被子啊,没啥小动作吧。

  张结实明显被吓了一大跳:啊——你什么意思啊。

  杨凤梨来了一句:小样是你亲生女儿,不过还是男女有别。报纸上也登有,有的禽兽父亲连亲生女儿也不放过。

  “啪”,张结实给了杨凤梨一巴掌。

  杨凤梨大概是捂住脸说:我那不是问嘛,再说,小样也是快要成人了,你看看,胸也快要鼓了。反正,得换间房让她住了——

  我偷偷听着,摸着自己的胸膛,没鼓,他们的意思是鼓了要发生很多事情。不过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没过多久,张大壮很失落地告诉我:罗小凤要离开这里去上海了。

  我高兴地说:好啊。

  张大壮说:好什么,小樱也要走的。她去她爸爸那里了。上海滩,大城市的人了。

  我说:原来这样。

  阿拉上海人带着罗小凤和小樱走的时候,一些熟识的人在厂门口和他们送别。阿拉上海人催着罗小凤快点走,偏偏李艳阳还拉着她妹子来妹子去的,平时也没见李艳阳和罗小凤有多热乎的,偏偏在这时候拼命卖弄交情,以后可以显摆我有一个妹子在上海之类的。

  我哥张大壮也来凑热闹,他咋咋呼呼地说:小樱你要常回来啊,我摘的芒果给你留着。

  小樱说:我寄上海大白兔奶糖给你。

  我袖手看着阿拉上海人,这个男人一脸的寡淡,好像对这些婆婆妈妈很不耐烦,就像是好不容易把脚从泥沼中拔出,就不想再回去踏一脚,能走多远算多远。

  阿拉上海人生硬地拉着大小两个女人走了。罗小凤回头张望着,我知道她在找谁。

  张结实没有出来。我以为他会出来。

  我哥张大壮在喊:小樱,长大了我要去上海找你玩。

  小樱回头喊:好啊,我带你去看上海东方明珠塔。

  他们仗着年龄小,明目张胆地呼喊着。

  罗小凤离开后,张结实再也不会出门时说一声:小样,我去某某家打扑克。小样我去帮邻居装灯头。小样——

  父亲找事情打发他过剩的精力,他还是迷上了铁,这次是铁线。他用废弃的铁线拗出了各种形状的东西。他需要的只是一把尖嘴钳。先是又弯又绕弄成了一辆自行车,后来这样的自行车在窗台上排了一大排。他又绕出了缝纫机的形状,后来还绕出了闹钟、鸡、鸭、马、兔子等等的形状。从绕衣架晾衣服进化到绕这些貌似工艺品的东西。

  他甚至会用铁线弯出一个留着大波浪卷发的明星一样女郎的侧脸。他送给我,我喜滋滋地擎着,想着张结实也蛮会审美的,这大波浪头发的弧度多美啊。

  我的父亲张结实从一个务实主义者过渡成为了一个务虚主义者。

  当然对日常生活用品,父亲还在用铁线绕衣架,只是他很细心地在铁线外绕了一圈塑料胶带,把铁线口掖好,这样我的衬衣领就不会总是有一大片铁锈了。我晾衣服时拿着这样的铁衣架,若有所思,当然那时候也没思到什么。

  杨凤梨倒是来了一句说:你爸吃饱了撑的。敢情你爸一夜之间变成艺术家了。

  父亲乐此不疲。有一天他用上了粗大的铁线和钢珠球,就是轴承里的钢珠球,有大小很多种规格。最终他弄出一个塔状的东西,有点像工厂的水塔,但是它上面又有一个针尖状的东西,像个避雷针吧。张结实把它放在桌面上,眯着眼睛欣赏,春天的阳光打在他额头上,把他变得格外柔和。他的目光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很多年以后,我学会了一个词语,那就是“深情款款”。这个工艺品结实矫健挺拔,蓄势待发生机勃勃。那个避雷针的影子落在张结实的脸上,仿佛在轻轻给他抓痒痒抓得他很舒服很惬意。我模模糊糊地明白生活中有一些东西会让人莫名其妙美好起来,无关阳光。我不忍心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在身后看着他。

  张大壮放学从门外冲进来,把阳光遮住了,他叫了一声:上海东方明珠塔。

  一年后,张结实和杨凤梨把阳台围起来做了一个单间让我住。理由还是女孩子要长大了,张小样准备要长大了。

  这个小小的阳台像一个孵蛋的温室,等待着我在里面孵化。最初我觉得有一个独立的空间也不错,至少我藏零食也方便一点。自从阳台的单间被我定义为孵蛋的温室后,我的父亲就再也不走进阳台了,他估计被杨凤梨那一句藏刀掖箭的询问“没啥小动作吧”吓得谨慎起来了。他即使路过我的小阳台也会步履加重,或者重重咳嗽一声,以示礼貌。

  我被隔绝起来成长。成人世界突然对我谨慎起来。这种谨慎最初是因为我已经发展成为成人世界的窥视探秘者,然后即将成为参与者。他们不得不以平视的目光对我谨慎。

  我从我的课本中拿出一张张糖果纸片,对着阳台外的景物张望。在透明的糖果纸片的遮蔽下外面晾晒的衣服是五颜六色的,天空也是五颜六色的,即使是如此的缤纷,我还是突然厌倦了。我甚至想到那些糖果纸片上曾经有过很多陌生人的口水,他们舔舐在上面,而我居然曾经兴致勃勃地透过那些口水看世界,我恶心起来,兴致索然。

  我不想继续当小孩了。

  于是我只能专心想成长这件事情了。我想我的成长的模式、成长的具象。在杨凤梨和罗小凤之间,我更愿意选择罗小凤。我知道即便杨凤梨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混蛋的选择依然如此。

  于是我把手放在胸前,等待扬帆一样地鼓起来。

  再一年以后,我母亲杨凤梨得了一场大病。乳腺癌。早期。割了一边乳房。幸好工厂的效益那时候还好,医疗费也还给解决。家里有个病人,气氛沉重起来,我哥也不调皮了,我更加沉静了。我和我哥先后都在学校住宿了。只有放假或者星期天才回家拿点生活费。

  手术后的母亲,手臂抬高点就吃力。病弱的母亲有点可怜兮兮,也有点像小女人一样依赖父亲了。但是她很多家务都干不了了,比如晾衣服,要知道晒衣服历来都是母亲的活计,她是知道女人该干女人的活的。现在好多次回家,我看见我的父亲张结实在晒衣服,母亲坐在他身后的躺椅上贪婪地看他背影。

  这个铁一样的张结实晒起衣服来,有板有眼。我也忍不住隐在母亲身后看张结实晒衣服。他晒的是母亲的格子衬衣,先抖两下,把铁衣架穿在两个肩膀处,对了,他把铁衣架不仅仅是在接口处缠塑料了,而是整个铁衣架都缠上了玫瑰红的塑料带。他扯扯衣领,让湿塌的衣领立起来,又扯了衣袖和下摆,最后他把衣服挂在铁线上,非常专心地扣起扣子。那种细致与专心,让我老是觉得那件衣服正穿在女人身上,他在为一个女人扣衣服。在我的想象中,张结实这样的男人只会团起衣服直接扔进水桶,再或者直截了当扯母亲的衣服,虽然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扯的动作粗暴而充满伤害,经常搓洗的纯棉的衣服很容易就被“嗤啦”撕扯开一个口子。

  再或许曾经有一个女人曾经这样教他学会给女人扣扣子。因为女人是弱的。

  现在他回头可以看见那个病弱的女人正在他身后看着他,那是杨凤梨。她离不开他。

  接下来,张结实要晒的是女人的裤头。他同样很细致地把褪色的内裤拧了拧抖了抖,套在衣架上,挪了挪裤头,让裤子呈现出和人体对称整齐的样子。他不仅仅是在摆正衣服,更像是在摆正一种生活姿势,他让裤头和生活摆出一种顺的姿势,他不对着来,他在心平气和,他在和解。我见过宿舍里的男生晒自己的裤头,皱巴巴一团,也不拧干,湿答答的,歪歪斜斜挂在衣架上像一团抹布。抹布呈现对着来的姿势,是青春期荷尔蒙在暴涨,逆着来,多痛快的感觉。

  我还是很喜欢晒衣服的张结实。

  然后,我觉得张结实和杨凤梨互相离不开了。我心里很踏实,觉得应该感谢很多东西。但是不能一一赘述罗列。只能暗暗地感谢。

  十八岁的时候我恋爱了。当我的初恋男友抱住我时我全身战栗,那种战栗让我一下子明白世界众多的美好。就是后来他离开了我,我都没有怨恨过他。他把我从混沌的少女时期拯救出来。

  春天的时候他离开了我。烟雨濛濛,一切都是云里雾里的,很多事物的棱角轮廓都在云里雾里中柔化了,我的心也是柔柔的。他的身影遁入烟雨濛濛中,仿佛是唤醒我沉睡的生命意识,他完成了他的使命,他要走了。他的使命不是在我这里扎根,他的使命只是负责唤醒,唤醒花开,让花引来更多的小生物,比如蝴蝶比如蜜蜂,比如凑近一朵花的鼻子,鼻子温热的鼻息会给花朵带来更持久的战栗。

  春天的时候,我看着世间众多的花在开,我没有像多年前走在铁轨时一样,捡起路边的石头砸向它们。

  我静静看着花的开放,就像多年前张结实在静静地看着上海东方明珠塔。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十五年。由于经常出差,我见到了真正的上海东方明珠塔。我仰头望着它,像凭吊什么。而我的父亲却没再出过远门。有一次我们提议说我们一起去旅游,看看上海的东方明珠塔。父亲说:别去了,就一个建筑物,电视上有。

  我母亲杨凤梨也在旁边递一句:就是,有啥好看的,就是楼高点。就你们说的那个什么崇左的大新德天跨国瀑布,有啥好看,在家里把水龙头开大点,其实也和瀑布差不多,还费钱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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