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里头的光(七)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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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11-08 10:17

  这是陈小安最享受的时光。是的,她也知道自己不漂亮,没人愿意跟她谈情说爱,在女孩子中,她是孤独的,正因为如此,她更愿意沉浸在文学和音乐里面,让自己得到别人无法体会的满足感。

  因此,在外人看来,她的生活呆板沉闷,独往独来,圈子窄小,其实她徜徉在文学名著和古典音乐大师们中间,精彩纷呈。她的思想与情感也更丰富了,对爱与美的憧憬更为强烈。

  虽然齐梦飞跟她内心的这个世界有很大出入,或者说,齐梦飞不属于她的世界。但齐梦飞的活力与放浪不羁似乎又在某方面跟她的世界有交叉重叠。尤其是,当她想到她爱齐梦飞,可以为他受苦,她心里就充满神圣感。

  然而,刚刚发生的事彻底摧毁了她的梦想,齐梦飞任由邱成拿蚯蚓、癞蛤蟆、蟑螂、毛毛虫、老鼠来恶心她,她真的快崩溃了。可这还不是最终的噩梦,最终的噩梦是她被强暴了,就在齐梦飞眼皮底下。虽然事后齐梦飞暴怒,狠揍了邱成一顿,好像在向她表明他跟这事无关。但这有什么用呢?反正她已经被最令她厌恶的邱成玷污了。这比一千只老鼠啃咬她还让她恶心。她的初夜,她的处女之身,埋葬在这么一个地方,这样一个人渣手里。

  她真恨啊!不是恨邱成,她恨齐梦飞!他确实就是罪魁祸首,她今天的所有不幸,都是他造成的。她之前太可笑太幼稚了,居然这么相信齐梦飞,把他想象成俄国小说里十二月党人那样的英雄,行为叛逆,内心高贵,而她是十二月党人的恋人,可以追随自己的爱奔向西伯利亚的风雪,奔向漫无尽头的苦役。

  陈小安痛悔不已,都不想活下去了。如果这时候能死掉,她肯定是乐意的。这促使她决定采取一个决绝的行动,就是绝食。不管是食物还是水,她从现在开始,都坚决拒绝。

  她蜷缩在墙角落,哭累了也想累了,迷迷糊糊睡过去。天亮时醒过来,头痛欲裂,唇干舌燥,她呻吟了几声,感觉自己发烧了。门被打开,有人从外面进来,递给她一瓶水,是齐梦飞。

  陈小安厌恶地扭转头,不理他。齐梦飞似乎发现了她的异样,问她:“你发烧了?”

  陈小安还是不理他。齐梦飞迟疑了一下,伸手来摸她的额头。他摸到的是一块火炭,吓了一跳,“陈小安,你发烧了。”

  陈小安被齐梦飞冰冷的手触碰,整个人突然发冷,冷得都发起抖来。

  齐梦飞打开水瓶,送到陈小安嘴边请她喝。陈小安不喝,齐梦飞非要她喝,两人一个躲闪一个送递,推搡间水晃了出来,一滴也没进陈小安的嘴里。三下两下,齐梦飞火了,把水瓶倒过来,一瓶水全都泼陈小安脸上,骂她:“给脸不要脸,作死啊?”

  陈小安被激怒了,不知哪来的力量,她霍地站起来,仰着湿漉漉的脸,怒视着齐梦飞,也冲他吼:“我就想死,怎么啦?碍着你啦?”

  被她这一吼,齐梦飞倒怔愣了一下,从绑架陈小安到现在,她都没这样气势汹汹跟他对峙过。齐梦飞哪受得了她这态度,脑子里还没想出主意,一只手已经举起来,作势要往陈小安脸上甩去。

  陈小安见齐梦飞要打她,越发不肯罢休,反而往齐梦飞身上撞过来,嚷嚷着:“好啊,你要打你就打吧,你打死我算你本事,你打啊!”

  齐梦飞被她这一闹,倒下不了手了,身子本能地往后退了退,嘴上却不肯退让,“你以为我不敢吗?陈小安我告诉你,你再不识相,没你好果子吃!”

  “我才不要吃你好果子,齐梦飞你来啊,你有什么流氓本事你使出来啊!”陈小安完全豁出去了,指着齐梦飞的鼻子骂他流氓。

  齐梦飞气得真想扇陈小安几个耳光,又明白这样反而更糟,正在骑虎难下,邱成进来了,劝了齐梦飞几句,把他拉出房间。

  当时齐梦飞还不知道陈小安已决定绝食,到了中午,齐梦飞给陈小安送吃的,被陈小安扔到地上。齐梦飞说:“好家伙,你还绝食啊?”

  陈小安马上针锋相对顶上来,“我都想死了,还怕绝食吗?”

  齐梦飞感觉事情不对头,这样下去真的会闹出人命来。他叫来邱成,两人一起给陈小安喂吃的。但只要齐梦飞邱成一靠近,陈小安就拼命挣扎,大喊大叫。硬给她喂水和食物,她全吐了,吐到齐梦飞邱成脸上身上,弄得两人一塌糊涂。邱成去拧她的嘴,她张口就咬,变得像母老虎似的,咬伤了邱成的手指头,鲜血淋漓。

  陈小安完全是不要命了的闹法,齐梦飞不知她瘦小的身体里哪来这么大的能量,可以百折不挠地对抗下去,连两个男生都拼不过她。齐梦飞到这时候开始后悔,当初找陈小安报复也许是个错误,但事情已然这样了,后悔又有何用?

  终于都折腾累了,夜也深了,三个人也消停了。陈小安还是被关在房间里面,齐梦飞与邱成守在外面的过道。这个夜晚如此漫长,本来一躺下就睡着的邱成,这个晚上也辗转难眠。而陈小安与齐梦飞虽然想着各自的心事,同样感受到时间的煎熬,仿佛宇宙深处的钟摆停止了,时光死在了黎明诞生之前。

  陈小安看着无边的黑暗,心里在想,要是这就是世界末日,那也没什么不好。

  刘建东听了严杰从学校回来的汇报,心里略为踏实,只要陈米海做通王顺的工作,由建筑公司出钱赔偿遇害学生亲属,这件事就摆平了。但随后,他却接到陈米海的电话,陈米海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王顺失踪了。

  电话里,陈米海口气紧张,哆哆嗦嗦,欲言又止,听上去像是信号不好造成的中断。他认为王顺可能出事了,而且有人掌握了王顺的情况,正在顺藤摸瓜,因为他感觉他去找王顺的时候,有人跟踪他。

  “是谁?谁跟踪你?”陈米海的紧张传染给了刘建东,他明知陈米海不会知道,还是忍不住问他。

  这太重要了,如果陈米海被人盯上,那他的怀疑就都坐实了。那人最后的目标可能就是他这位副市长。

  陈米海果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树敌太多,这时候觉得谁都可能在背后搞他。他甚至提到了死去的齐国耀,说齐国耀阴魂不散,他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否则他不会这么倒霉。

  真是活见鬼!难道烧成灰了的齐国耀还会从骨灰盒里爬出来?变成一个跟踪者和揭发者,置陈米海于死地?刘建东斥责陈米海的荒唐,但其实他很清楚,陈米海是心中有鬼。他勾搭了人家老婆,自然怕鬼来报复。

  看来陈米海是顶不住了,女儿没找到,王顺又失踪了。要是这背后有人在操纵谋划,那这个人也太厉害了!刘建东放下电话,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使他不寒而栗。

  王顺是刘建东与陈米海的共同秘密。当年刘建东需要一大笔钱,他正主政教育局,大刀阔斧推进民间办学和股份制试点。这就是机会,学校开始准备基建时,他向陈米海暗示过这个意思。陈米海心领神会,找到了自己的同学王顺。那时候,王顺的建筑公司刚刚起步不久,资质不够,是他刘建东跑了关系,给王顺破例提了一级资质。王顺拿到学校的基建项目,自然投桃报李,给他和陈米海每人一大笔钱。

  刘建东拿到这笔钱,在市区相当不错的地段买了一套房子,这套房子也是他的秘密。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套房子的存在,他妻子,他女儿,他最亲的人都不知情。因为,这是他用来还债的。

  事情得从很早的时候说起,那时,那个债主还是个孩子,刚读小学。他差不多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他虽已调到教育局当局长,但仍旧住在学校宿舍里,这样,在学校餐厅,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他总是跟这孩子不期而遇。有时是他一个人,有时拉着他母亲。叶美丽还挺年轻,风姿犹存,对这个女人,他始终抱着企图,总觉得他跟她的关系还没完,但这个关系就是接不起来。

  他曾经作过很大的努力,帮叶美丽解决民办教师编制,在学校有了稳定的工作。后来还帮她转为正式教师编制,使她的生活一辈子都有了保障。很难说他这是还债还是乐于助人,叶美丽心里应该是清楚的,她认为他必须帮忙,但又不需要为此来感谢他。

  叶美丽是不是利用了他们两人之间,不,应该还有严英才,是他们三人之间的微妙关系,达到了自己想要的目的?刘建东没兴趣搞明白,在叶美丽妖娆的体态面前,刘建东觉得自己再次被诱惑了,“谁让叶美丽长这么漂亮?”他记得他不无无奈地跟审讯他的审查组人员抱怨过。

  但在他与叶美丽之间,以前是横亘着一个严英才,现如今却又横亘着这个小孩。每次他去叶美丽家,以谈工作为名想亲近一下叶美丽,总是在关键时刻遭到这孩子无情的捣蛋,他哇哇大哭,隔在叶美丽和刘建东之间,像一道天堑一样不可逾越。

  刘建东讨厌上了这个孩子,有时觉得他简直就是严英才转世,专门来跟他过不去的。一直到他调离学校,去教育局当了局长,他和叶美丽的关系还在原地踏步,毫无进展。

  叶美丽真是他的心魔,越不能得到,越吸引他。他终于决定孤注一掷,哪怕像当年那样背上强奸的罪名,他也在所不惜。那一个晚上,他不顾孩子肆意的吵闹,对叶美丽说出了一直埋在心里没说出口、简直称得上无耻的话,他说:“美丽,我们都有过一次了,你还装什么贞节呢?一次与一百次有差别吗?”

  叶美丽被他的话说蒙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刘建东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他抱住叶美丽,把她放倒在床上。叶美丽异常顺服,或者说就像个木头人,灵魂出窍,连孩子拼命的哭闹都恍若未闻。刘建东被意外的惊喜弄得手忙脚乱,好不容易解开叶美丽的衣扣,叶美丽突然清醒了。

  “你等等,”叶美丽握住了他那只伸向她身体里面的手,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回答我了,你爱怎么做随你怎么做。”

  “你说。这有什么难的,你问一万句我都愿意回答。”刘建东说。

  结果,叶美丽说出了一段至今都让刘建东毛骨悚然的话,“你梦见过严英才吗?我常梦见他,你每次来过后我都梦见他。他从那个跳楼的榨菜池里爬起来,脑袋破裂,满脸血污,还有白花花的脑浆。他来到我面前,不说话,就看着我,他那双眼睛直愣愣的……”

  刘建东不想听下去,“他是死得很惨,可这不是我们两人造成的,是运动,可恶的运动!我们都吃过苦头。”

  “他的嘴巴动了动,那是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见到刘书记,我要告诉他——”

  刘建东一凛,“他想告诉我什么?”

  “他没说。原来他从我梦里出现是要去找你的,你难道真的没梦见他吗?他这样浑身是血的来找你?”

  刘建东摇头,断然地说:“没有!我才不信这一套。”

  “那好,我的话问完了,你想干吗就干吗吧。”叶美丽像是说累了,闭上了眼睛。孩子也奇怪地止住了哭闹,静静地躺在边上的小床上,睁着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看他们。如果这时候刘建东还有勇气,他是可以做成的。

  他很挣扎,欲望和惧怕混杂着,像病痛一样在他身体里发作。这时候,他又听见了叶美丽的一段话,叶美丽说:“我想明白了,以前,我算是过失杀人,现在,我和你做了这事,我就成故意杀人犯了。严英才,他确实就是我和你杀的。”

  刘建东听清楚了,叶美丽说出了她的结论,其实也说出了她的拒绝。女人真是奇怪,她的心思和言行总是反过来的。她这样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只要他回答问题就可以任他所为,但实际上,她早料到了结局。或者说,她已经决定了这个结局,就是他什么也不能做。

  刘建东放弃了,这种风度他还是有的。不可思议的是,从来没梦见严英才的他在这个晚上真的梦见了严英才。就如叶美丽描述的那副惨状,严英才沾满血污与脑浆的脸近在咫尺,空洞的嘴发出他怎么也听不清的呼喊。刘建东惊醒了,一身冷汗。

  刘建东从此再没去找叶美丽,持续不断的梦魇成了尚未发生的奸情的宣判书,使他的罪恶永远停留在当年,像盖上邮戳一样被自己收藏与纪念。要不是从叶美丽的这个孩子身上发现一些特别的事,他和叶美丽的交集到此为止。

  他留意到这个名叫严杰的孩子不为人知又含意深远的细节,是在学校食堂。那天傍晚,他坐在严杰后面的桌子上吃饭,看到孩子的后脑勺,在靠近耳根的地方有一小块胎记,褐色的,指甲片那么大。他马上想起自己在同样的位置也有同样的胎记,这使他好奇了一下,马上又觉得自己多想了。他决定驱走多少显得突兀而古怪的联想,接着却看到严杰也像他小时候一样是个左撇子。他使用左手拿筷子夹菜,遭到叶美丽斥责,夺下他左手的筷子,交到他的右手。这一幕在刘建东记忆里何等清晰,几乎同样大小的年龄,他用左手使筷子,他母亲也同样斥责着,夺下筷子放到他右手。他是硬被母亲改过来的,但现在偶尔还有这个习惯的残余。

  当然,两个左撇子算不得什么证据,何况严杰长相上一点也看不出他刘建东的轮廓,但也看不出严英才的痕迹。他像他母亲,眉目清秀,长大了是美男子。刘建东嘲笑起自己来,他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念头,他摇摇头端起饭碗离开了,走过严杰身边时他看了他一眼,这又使得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严杰当时的那个表情,皱着小眉头,嘴角紧抿,像极了他小时候的一张照片。

  回家后,刘建东把那张照片找出来,照片上孩子的相貌跟严杰完全不同,这不会是两个有血缘关系的人,但你又不得不承认,孩子的神情,跟严杰真是像极了。这是骨子里的像,是凭感觉判断出来的像,是神似!

  难道严英才当年的怀疑是真的?他与叶美丽无数次的夫妻生活都没结出果子,而刘建东与叶美丽仅有的匆匆一次,却留下了生命?难怪严英才那样狂暴,那样神经质,他一定被自己的猜想折磨疯了,他真是个先知先觉的天才啊!

  一旦有过这种念头,刘建东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了。那些日子,他丧魂失魄,只要眼睛里出现严杰小小的身影,他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他捕捉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像一只心怀叵测的蜘蛛织出隐秘的大网,来网罗空气中每一缕的风吹草动。

  证据自然越来越多,但没一个证据称得上是铁证,搞得刘建东都快走火入魔。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决定当面与叶美丽谈一谈,于是在一个傍晚,他早早等在学校外面的河边,只要不下雨,叶美丽差不多每天这个时候都带她儿子出来散步,两人沿着河岸走走停停,严杰总是发现令他好奇的东西,一只蜻蜓,采花的蜜蜂,小青虫,各种野花,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河里,每一样都吸引他,甚至一根狗尾巴草也可以让他玩上半天。

  母子俩的时间是放松闲适的,看上去充满了乐趣。叶美丽不时回答着儿子的提问,她笑起来还是那么迷人,她真是个好母亲。刘建东等不及了,他从一棵大树后面闪出来,装出偶然相遇的样子,一面跟叶美丽打招呼,一面掏出早准备好的糖果塞给严杰。他蓄谋已久的计划立马暴露他的用意,但效果却是立竿见影,严杰拿着糖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暂时忘记了刚刚跟母亲讨论的蝌蚪怎么变成青蛙的问题。

  叶美丽对刘建东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的突然出现显然有点紧张,她直觉上知道发生了大事,却没想到刘建东说出的话比她能想到的大事都要大。

  刘建东说:“美丽你把实话告诉我,严杰是我儿子,对吧?”

  叶美丽完全惊呆,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虽然严杰长得不像死去的严英才,但也不像刘建东,严杰长得像她,这使她放松了对严英才当年纠结不休的疑问的追寻。她心里反而有一种满足感,就像俗话说的:儿子像娘,金子打墙。这些年她既当爹又当妈,儿子已经百分百属于她一个人的了。

  刘建东见她愕然的样子,以为她没听清,重复了一遍,“美丽你说实话,你知道的,严杰是我生的,是我儿子。”

  叶美丽连连摇头,“你瞎说什么呀?严杰怎么是你儿子?他是我儿子,刘书记。”

  叶美丽一直叫他刘书记。好吧,你是想跟我保持距离,可实际上不是这样的,你和我有特别的关系,而且这关系产生了后果,这个后果是活生生的人,是我们共同的儿子。刘建东这样想着,决定说个明白。“叶美丽,我不是来无理取闹,更不是无中生有,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我已经观察了一段时间,我可以肯定严杰是我的骨肉,他不可能是严英才生的。你是母亲,你应该最清楚,他跟严英才一点关系都没有。”

  叶美丽气坏了,虽然心里有点发慌,她也没法确定刘建东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刘建东的态度激怒了她,他凭什么可以这样对她说话?“严杰是谁的儿子我当然清楚,反正跟你没关系。刘书记,请你自重。”叶美丽说完,气急败坏地丢下刘建东,奔向不远处还在津津有味吃着棒棒糖的严杰,拉起他就走。

  第一次行动失败,刘建东并不灰心,他也感觉自己太生硬了。第二次,他趁叶美丽下班刚回家,单独把她堵在家门口。他的态度和口气都变了,没有了领导干部的气势。他恳求叶美丽认真考虑他的建议,到医院做个亲子鉴定。他说他好悔恨,如果严杰是他亲生儿子,他一定要补偿他。

  叶美丽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掏钥匙开门,不等刘建东跟进去,她砰一声推上门,把刘建东关在了门外。

  叶美丽是铁了心肠,不让儿子认刘建东这个父亲。刘建东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他知难而退。但心里总放不下严杰,得空便想看看这孩子。那时,严杰已上小学,刘建东也搬出了学校宿舍,住到教育局的房子里。他要看严杰必须到他的学校,最好在放学时间。教育局有一辆桑塔纳,刘建东有时出去办事,不让司机开,自己驾车,回来的路上可以绕道严杰的那个小学,看一眼心目中的亲生儿子。刘建东的直觉真的非常好,也许这就是骨肉亲情,超自然的感应,他越看越觉得严杰就是他刘家人。

  他的行为当然是鬼祟的,不能让来接孩子的叶美丽发现。通常他把车子停远一点,看着严杰从学校里面出来,蹦蹦跳跳奔向等在门口的叶美丽。叶美丽会给他一块烤红薯,或者一只苹果,然后把他抱到自行车后座,骑车回家。这几分钟里是刘建东幸福而美好的时光,他尽情欣赏他的亲儿子,就像观赏一部宽银幕大片里的男主角。

  如果不发生后来的意外,刘建东的这段偷窥时光还真不知要持续多久,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也是天可怜见,这是他自己在事发后的感慨,一场可怕的事故改变了一切,并且不可思议地把坏事变成了好事。

  那天傍晚,刘建东又等在车内,看着严杰坐在叶美丽的自行车后座过来。头顶下着小雨,视线昏暗,他的车窗玻璃一片模糊。刘建东不假思索地摇下车窗,以便看清楚些。他的这个动作引起了叶美丽注意,她转过脸来,一下子就看到了刘建东。叶美丽愤怒了,嘴角一抿,柳眉倒竖,蹬着自行车直冲过来,显然是要跟刘建东论理,他为什么三番四次干涉他们母子两人的生活,他还有完没完?刘建东不想在校门口附近与叶美丽闹不愉快,赶紧发动车子,想一走了之。

  刘建东往外打方向盘,也许幅度太大,叶美丽的车子冲过来,一个急刹车,轮子在湿地上打滑,整个自行车侧翻过来,顺着惯性,撞向刘建东的桑塔纳,自行车的后半个身子翻到桑塔纳底下,要不是刘建东及时刹车,严杰恐怕已经没命了。

  但事故的现场还是非常可怕,严杰被卡在自行车与桑塔纳的后轮之间,一条腿压伤了,头破血流。叶美丽从车肚子底下抱出儿子,严杰叫了声妈,脑袋一歪就昏过去。刘建东再见多识广,这时候也乱了方寸,开车送严杰去医院,一路狂奔。叶美丽终于哭出来,她哭得很放肆,也许车里只有他们两人,叶美丽毫无顾忌,她骂刘建东说:“这下你如愿了,你害死他你就高兴了。我的天哪,你这是作的什么孽啊?”

  刘建东一声不敢吭,全神贯注开车,本来二十分钟的路程,他十分钟就开到了。要不是门口有门卫拦着,他那架势,恨不得径直把车子开进急救室。

  幸好严杰没伤到要害部位,医生检查后马上动手术。进了手术室,又出了点小意外,需要输血。连叶美丽自己都不知道,严杰居然是极罕见的RH血型。血库里没这种血,必须寻找相同血型的献血者。时间紧迫,到哪儿去找呢?

  医生四处想办法,叶美丽一筹莫展,哭都哭不出来了。刘建东却没想到,有这么个绝处逢生的机会就这样降临到他头上。他其实对自己是什么血型也不清楚,得知需要献血,就去找医生,说自己可以献。不管严杰是什么血型,如果他是他儿子,那他这个父亲的血一定可以。

  医生刚才听到叶美丽哭诉,知道刘建东是肇事司机,对他将功赎罪的心情表示理解,但毫不犹豫拒绝了他,医生说:“你想负责任可以,快去取点钱付住院费吧,别在这里添乱,这事不是你能帮上忙的。”

  “为什么我帮不上忙?你又没验过我的血。”刘建东很不满。

  “那好,我告诉你,”医生说,“这孩子的血型非常罕见,相同的概率极少。”

  “极少?多少算是极少?”

  医生说:“千分之三吧,一千个人里只有三个。”

  “那我就是这千分之三。”刘建东果断地说。

  医生摇头,“不可能,除非你是孩子的直系亲属。”

  “我是他爸,行了吧?医生。”刘建东说着,自信地捋起了自己的衣袖。

  晚上,叶美丽多烧了两个菜,是严杰爱吃的糖醋排骨和清蒸鲈鱼,还煲了个老火汤。儿子果然吃得开心,话也多了,跟她说起陈米海与王顺的事,说王顺可能躲起来了,找不到了。如果遇害学生的赔偿不解决,这事肯定闹大,必然会牵涉到陈米海。这人也够倒霉的,女儿失踪还没破案,自己又卷进这样的麻烦。

  “莫不是他今年命里有这一劫?”严杰笑着打趣说。

  儿子真有点幸灾乐祸了。这不正常,以他的位子,是不便说这些的。何况陈米海是刘建东的心腹亲信,按理儿子该护着他一点,至少也不将事态扩大。难道刘建东与陈米海有什么矛盾了吗?

  叶美丽旁敲侧击,问了些学校围墙的施工质量问题,她说:“外面的传闻多得很,陈米海从施工队受了贿,这事上面是不是要查啊?”

  “当然要查,”儿子说,“陈米海胆子也太大了,无法无天,他这样下去还了得!”

  “那刘副市长会保他吧?”叶美丽说出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东西。

  没想到,儿子爆了句粗口,“保个屁!”儿子说,“只怕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儿子这话说得痛快,冲口而出。叶美丽心里惊了一下,一直以来的某种感觉得到了印证,这使她更加不安起来。儿子是刘建东的贴身秘书,得到刘建东重用,他应该对这位刘副市长感恩戴德才是。

  “刘副市长也有问题吗?”叶美丽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继续问下去。

  一牵涉到刘建东,儿子说话就谨慎了,他及时避开了这个话题,并且一把堵住了叶美丽的嘴,“妈,他有没有问题是他的事,你操哪门子心啊?”

  叶美丽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尴尬地笑笑,“我才不操心呐。我是担心你,你现在势头这么好,顺风顺水,将来……”

  儿子摆摆手,打断了叶美丽,“我挺好的,妈你放心就是了。”

  叶美丽怎么能放心得下?夜里躺在床上,她辗转反侧,如果儿子心里是恨刘建东的,那么这是什么原因?工作中的?还是另有缘故?如果另有缘故,会不会与自己有关?或者与儿子的身世有关?难道儿子已经知道了其中的一些秘密?

  那场意外的车祸,意外验证了刘建东与严杰的父子关系。在这样的铁证面前,叶美丽无话可说。她采取了一个非常决绝的举动,就是承认刘建东是严杰的生身父亲,但不许刘建东与严杰相认,一辈子都不许!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觉得真的是她杀死了严英才——当年严英才怀疑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才走了绝路,如今得到了证明,严英才是对的,是她杀死了严英才。但她不能让严杰也把严英才再杀死一次,那样的话,严英才在世上就什么东西也没留下,连做父亲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他太可怜了!”叶美丽哭着对刘建东说。

  他们两人是在茶室的一间包厢,叶美丽抛弃了往日的矜持,一任自己在刘建东跟前泪流满面。幸亏刘建东献血及时,严杰手术顺利,很快出院,没留下任何后遗症。叶美丽是真心感谢刘建东的,虽然这个感谢里混杂着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屈辱与愧疚。

  “我这样做是为严英才好,也为严杰好。”叶美丽擦干泪水,看着刘建东,她这样谈话的口气好像严英才还活着,他们是在谈论一个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活人。这使刘建东很不适应,他别扭地避开了叶美丽的目光。

  “当然,对你也有好处。”叶美丽也移开了视线,转向窗外,好像对着外面的那一片世界,她补充道,“江湖险恶,你毕竟身在官场啊。”

  叶美丽的这句江湖险恶,差点令刘建东动容。她在心底里终究还是关心他的,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一次错误的性行为,还有一个共同的儿子。这就是亲情,哪怕最深的仇恨都无法抹去。

  刘建东突然感觉自己踏实了,他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叶美丽的要求,这辈子都不公开认严杰为亲生儿子,不影响严杰对严英才的感情。他对叶美丽说,他愿意默默关注严杰,在暗中帮助他,成为他成长道路上不出面又无处不在的贵人。

  刘建东信守了他的承诺,一直与严杰保持距离,哪怕他心里想儿子想得要命,他也没跟严杰多说一句话,只是像以前那样偷偷到校门口看一眼。但严杰各个阶段的学习,小学转学,初中、高中择校,大学录取,他都悄悄做了工作,在这方面,可以说叶美丽并没操多少心,一切都由刘建东搞定。

  而叶美丽与刘建东的关系,也始终保持原状,并没往前进一步。这主要是叶美丽的那个心结始终解不开,还有,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叶美丽发觉,她越来越恐惧她拥有的这个秘密,以至于她都有点怕自己的儿子了,就像一个罪犯唯恐有一天要暴露罪行,受到审判。

  与严杰的成长同步,刘建东官运亨通,一路做到分管文教卫的副市长。这个过程中,刘建东着手为严杰解决生活上的需要,放在第一位的就是房子。

  叶美丽住的学校宿舍是一间平房,还是严英才与她结婚时分的,当时已算相当不错了。后来学校造新宿舍楼,为教师改善住房条件,都没轮到叶美丽。虽然这些宿舍楼是刘建东当政时造的,他也有心要照顾叶美丽,但分房实在是众目睽睽,每个教师都打分,叶美丽学历低,她是民办教师出身,转正后在职进修过两年,只能算中专,教高中太勉强,她的实际工作是教务处打杂,她要是分到新房,大学毕业的教学骨干那还不起来造反?

  叶美丽带着严杰一直住在那间小平房。到了严杰上初中的时候,商品房开始出现,有钱人可以花钱买自己喜欢的新房子住。有一天,刘建东约叶美丽去一个地方,是本市新开发的楼盘,房子漂亮结实,绿化也很好,比叶美丽住的小平房不知高级多少倍。叶美丽还以为这是刘建东的新居,说什么也不肯进去。刘建东无奈,只好在车子里拿出一串钥匙交给叶美丽。他对叶美丽说,这房子是她和严杰的。怕叶美丽不相信,刘建东又拿出房产证和购房合同,一古脑扔给叶美丽。

  “我就想让严杰住得舒服一点,他是你儿子,也是我儿子。”刘建东豪迈地说完,一踩油门开车走了,把叶美丽一个人留在新房前。

  叶美丽本来也想离开,但挡不住新房的诱惑,还是小心翼翼开门进去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她胆战心惊。虽然新房没装修,只是毛坯,但那宽敞的空间,明亮的落地窗,还有迷宫一样的一间间房间,足够让她叹为观止了。

  一个寡妇,带一个孩子,住这样高级的房子,那是什么后果?叶美丽毕竟是本分女人,她考虑了两天后,把钥匙、房产证、购房合同全都还给了刘建东。她没告诉刘建东为什么不要这房子,反而问他一个问题:“你哪来这么多钱?”

  刘建东没想到叶美丽这么死心眼,给她享受她都不要。但仔细回顾叶美丽的人生,他对她有了更深的认识。她长得实在是漂亮,举手投足都有一种风韵,很容易让人觉得水性杨花,其实这是误解,把她身上那种特别的味道当作风尘了。真的了解叶美丽的话,你会发觉她是沉寂而古板的,也许这不是她的本性,是生活给她的改变,但如今的叶美丽确实就是一潭清幽的古井,让他体会到岁月酿出的醇美。

  包括叶美丽问他哪来这么多钱的问题,刘建东心里是受用的,这说明叶美丽替他担心,害怕他出事。他们两人的恩怨,在无形中,又结成了另一种解不开的关系,变成一个利益共同体。就像两块磁铁,同时具备相斥与相吸的两极,彼此难解难分。

  刘建东找人出租了这套房子,反正房产证上是叶美丽和严杰的名字,他不过替他们保管几年而已。出租房子所得的钱刘建东打到叶美丽的存折里,他对叶美丽说,这是他还严杰的债,作为一个没尽到养育责任的父亲,请允许他以这种方式来弥补和赎罪。

  这是叶美丽无法拒绝的,这笔钱数目不少,远远超过叶美丽的工资收入。也因此,严杰的青少年时代没有经历物质的穷乏,反而比较富裕。严杰对此一无所知,他相信他的母亲是个能干的人,同时,他也接受了母亲的另一种解释,他父亲严英才当过侦察兵,立过功,拿到过一笔不菲的部队退伍费。

  到严杰大学毕业回来工作,叶美丽本来可以搬到刘建东给他们买的那套房子,十年过去,生活条件都变了,这时候叶美丽换个住房应该不会太引人注意。可叶美丽仍然非常小心谨慎,她把住了几十年的那间平房还给学校,凭着自己硬碰硬的工龄,从学校分到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让儿子拥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

  现在,叶美丽明显感觉到儿子对刘建东的敌意,却什么话也不能说。她了解儿子,儿子言语不多,其实特别敏感,说漏了嘴只会使事情朝复杂的方向发展。叶美丽辗转反侧了一夜,仍拿不定主意。她一早起来,换了身素净的衣服,往云林寺去找闵师父。

  也不是闵师傅真能解决她的问题。到庙里她佛也拜了,经也念了,求个心静,别人能,她却不能。有一次闵师傅跟她说,孽债太深,都是要报应的,还一点少一点。这话她听进去了。

  闵师傅组织香客放生,她比别人多买了几十斤鱼,好不容易拎到放生池,本想一条一条放进池里,念几句阿弥陀佛,把善事做圆满了,少几分孽债。却不想一众香客你挤我抢,一拥而上,各不相让,大大小小的鱼儿一股脑倒进池里,闵师傅想阻止也来不及了,只好合掌念几句经文,算是功德圆满。

  第二天她看报纸,有新闻报道说,昨天天气闷热,气压低,放生的鱼儿太多,放生池容纳不了,大部分死了,浮了满满一池子的死鱼。报纸还配上照片,看上去真让人心疼。爱惜生命变成了杀戮生命,叶美丽为此不安了好几天,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自责难过,反正叶美丽觉得自己的孽债又深了一层。

  闵师傅就是这事以后说叶美丽有慧根,他教她诵经打坐,给她讲解佛法。叶美丽最讨厌听的是因果报应,但最听得进去的也是因果报应。她作的孽,总是要报到她身上的,严英才是第一个报应,刘建东算第二个,那严杰呢?他如果也是她的报应,那她作的孽,什么时候才是个了结?

  叶美丽看不到闵师傅所说的解脱与圆满,她很想跟闵师傅说实话,她越来越责怪自己,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别人。她的心是阴郁的。这也是困扰她的问题,为什么她越来越觉得不安了呢?

  闵师傅笑眯眯接待了她,看到她的黑眼圈,知道她没睡好,安慰她几句,当然还是那些老话,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你把世界万物,包括身边的人都看空了,你就真解脱了。

  闵师傅双手合十,闭眼诵读了一段《心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佛法何等高深,你听明白了?”闵师傅睁开眼睛,越发的慈眉善目,“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形相,也没有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更没有色、声、香、味、触、法等六尘,没有眼睛所能看到的界限,直到没有心灵所能感受的界限,你就真的空了。”

  “你说的是佛,我做不到。”叶美丽沮丧到绝望。

  “人人皆可成佛嘛。”闵师傅还是笑眯眯的,带点鼓励的意思,“你看我,出家了,六根清净,这世界就空了,名利与我何益?你没出家,道理是一样的,身在俗世,心要出家,把烦恼看开了,也就没了。了就是空啊!”

  闵师傅说得真切,叶美丽有点感动,想讲一讲儿子的事,又怕闵师傅一问两问,把以前的事都牵出来。寺庙人多嘴杂,就算闵师傅靠得住,别的和尚未必。

  正犹豫着,闵师傅送她出来,到了门外,主动问起她儿子,说:“你家儿子有出息,在刘副市长身边当差,不知可否帮忙小事一桩?”

  叶美丽不好推辞,便开玩笑说:“闵师傅这样的世外高人,也有俗事?”

  闵师傅的脸微微一红,马上又恢复正常,态度倒挺诚恳,“哦,也不完全是私事吧,跟云林寺有点关系。听说政协准备换届,宗教界增加一名委员,我觉得云林寺最合适。你儿子在刘副市长那儿说得上话,帮我推荐推荐。”

  叶美丽没料想闵师傅是想当政协委员,怔愣了一下。闵师傅见她迟疑,又接着道:“要不,让你儿子把刘副市长请到云林寺来,现在的领导也喜欢烧香,保平安嘛。顺便在这儿用餐,不是我吹的,云林寺的素斋可是一绝。”

  叶美丽突然像吃了一只苍蝇,心里一阵恶心。赶紧朝闵师傅点点头,也不说什么,转身就走。

  走了几步,突然又想笑,原来像闵师傅这样的出家人,也是有点俗念的啊。说是没有眼、耳、鼻、舌、身、意,没有色、声、香、味、触、法,可一个政协委员就让他六根不净,六尘不清了。人活在这世上,哪有真的空啊?

  这样一想,叶美丽又觉得闵师傅还是蛮可怜的,她不该恶心他,或许他和自己也是差不多的人,他们都在这个世界里挣扎,明明知道没什么意思,还是停不下来。

  因为说到底,没什么意思其实也是有点意思的吧?谁知道呢?

  只是这云林寺,往后她再也不会来了。

  齐梦飞暴揍了邱成一顿,把邱成打惨了。这小子嘴里讨饶,心里却不服,他始终认为齐梦飞是因为他先搞了陈小安,没把优先权让给齐梦飞,齐梦飞才这么怒火中烧。其实,他早就让给齐梦飞先上的,是齐梦飞自己不想搞,等他搞了,齐梦飞又觉得吃亏,冲他发作,打这么狠,差点要了他的命。

  齐梦飞懒得计较邱成的小人之心,他的当务之急是这个局面怎么收场,看看陈小安痛不欲生寻死觅活的样子,齐梦飞明白他再怎么威吓利诱,陈小安都不可能放过他和邱成了,这件事的结局只有一个,就是把陈小安交出来,自己和邱成再到公安局自首。

  邱成死也不干,他说齐梦飞疯了,这不是自寻绝路吗?绑架强奸,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至少劳教,弄不好,碰上陈米海这样有钱有势的人打击报复,判几年牢也是他们罪有应得。一想到要进监狱,邱成腿都软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求齐梦飞,千万别干投案自首的蠢事,否则他们的一生就完了。

  齐梦飞当然没这么傻,他还在考虑,有没有可能峰回路转,父亲曾经说过,他最相信这句古话:车到山前必有路。但眼下他真看不到哪儿有路。

  陈小安在他们手里已经第六天,绝食也将近两天了。外面的风声又紧起来,班主任沈老师连续两次找到齐梦飞家,问他母亲为什么齐梦飞这些天老逃课,母亲气得要打断他的腿,他连家也不敢回了。

  齐梦飞越想越忐忑,这天傍晚,他叫邱成看住陈小安,自己到蘑菇房外面去转一圈,侦查一下有没有可疑情况发生。还好,附近街道都很平静,连一个警察的影子也没看到。只是蘑菇房边上的一块废墟有人架着仪器测量,看样子这儿不久后要全部拆掉重建。还有两个拾荒者把捡来的东西摊在地上,分门别类。齐梦飞仍不放心,故意走到距离蘑菇房最近的小超市,买了一包烟,两盒饼干,几瓶可乐,没话找话跟营业员闲扯几句,意思是这蘑菇房是不是也要拆了。营业员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懒洋洋回答他,“谁知道,我又不是市长,操这份心!”营业员的话把齐梦飞逗乐了,一下子开心起来。

  往回走的时候,又看到那两个拾荒者,正在为什么事互相抱怨,边上的瓶瓶罐罐报纸杂志堆了一地。齐梦飞随手捡起一张报纸看本地新闻,终于听明白那两个拾荒者说的事儿。原来,他们昨天辛辛苦苦整好的一车报纸杂志,堆放在附近一间小破房里,刚才发现不见了,连车子也被人推走了。这种地方还有小偷,这小偷居然要偷扔掉都没人捡的报纸杂志?这也太莫名其妙了。这两人因此互相埋怨,怪对方没看好这些东西。

  齐梦飞也觉得那偷东西的人缺德,什么不好偷,人家捡的你也偷?但他不想多嘴,丢给这两人一人一根烟,转身离开。

  齐梦飞回到蘑菇房,邱成不在,这小子居然扔下陈小安不知去哪儿了。要是陈小安跑了怎么办?齐梦飞吓出一身冷汗,幸好捆绑陈小安的绳子很结实,她像个粽子似的动弹不得,嘴巴封上胶带纸,发不出一点声音。邱成下手倒够狠的,也不怕把陈小安憋死。连续几天的折磨,陈小安感冒了,鼻子有点堵塞,她的呼吸异常困难,脸涨得通红。齐梦飞忙把陈小安嘴上的胶带纸扯开,问她说:“你没事吧?”

  陈小安大口喘气,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齐梦飞本想把陈小安身上的绳子也解开,但陈小安这一眼太狠了,像刀一样直插齐梦飞的胸口。齐梦飞心一颤,本能地缩回了手。

  这是个很微妙的变化,只有齐梦飞自己知道。原先他恨陈小安,鄙视她,嘲笑她,折磨她,他都为所欲为,理直气壮。但自从邱成强奸了陈小安,不知怎么的,齐梦飞在陈小安面前就有点心虚了,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甚至不敢去看她的身体,仿佛是他自己强奸了陈小安。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邱成回来了。齐梦飞的怒气又冲上来,气呼呼出去,怒骂邱成,“你找死啊?去哪儿了?陈小安跑了怎么办?”

  邱成先是吓一跳,随后不以为然地说:“她跑?哪这么容易。”

  齐梦飞厉声警告他,“你别给我牛皮哄哄的,她要是跑了,第一个倒霉的是你!”

  邱成的脸色变了一变,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默默抽了根烟,然后把烟蒂往地上一扔,用鞋子碾灭了,说:“老大,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齐梦飞说:“有屁快放。”

  邱成却没马上就说,他鬼头鬼脑地看了眼关押陈小安的房子,把门反锁好,这才把齐梦飞拉到一个角落。“我知道老大你怨我,我把事情搞砸了,其实我不碰陈小安,这事也完不了,老大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齐梦飞不耐烦了,“别给老子绕弯子,你小子一肚子坏水,我还不清楚?想倒就倒出来。”

  “到底是老大了解我。” 邱成嘿嘿干笑几声,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老大想过没有?要是陈小安她……她没有了呢?”

  齐梦飞一开始没听明白,“没有了?陈小安不是好好的在吗?你什么意思?”

  “我就这意思,没有了,消失了,不存在了。”邱成诡秘地眨着眼睛。

  齐梦飞恍然大悟,瞪着邱成,“你想杀了陈小安?”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老大。”

  齐梦飞的头发都竖起来了,“杀人灭口,亏你想得出来!”

  “我们下了盘死棋,老大,只有这一招能死里逃生。”

  齐梦飞勃然大怒,一拳打在邱成脸上,“你给我闭嘴,你这混蛋,不许你说这些。”

  邱成给打蒙了,齐梦飞一只脚又踢过来,把邱成踢倒在地。“你给我听着,”齐梦飞对着邱成一边吼叫一边拳打脚踢,“你要是再动这种歪脑筋,老子先弄死你!”

  邱成没料到齐梦飞这样翻脸不认人,一股恨意油然而生,但他从来不吃眼前亏,知道跟齐梦飞硬碰硬没好果子吃,便唯唯诺诺地爬起来,再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事情的风波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夜里为防止邱成再去碰陈小安,齐梦飞把陈小安单独关在房间里,他和邱成躺在房间外的走廊上一块看守。邱成老实多了,买了两瓶啤酒孝敬他。齐梦飞喝完啤酒朦朦胧胧睡过去,却总睡不安稳。大约到了半夜,他被一股焦糊的气味弄醒,睁眼一看,真吓得够呛——关押陈小安的房间红彤彤的,有火光在摇曳,仔细一看,还真起火了。风势卷起火焰,哔哔啵啵作响,刚才的焦糊气味就是这阵风送过来的,应该是烧着了塑料一类的东西。

  齐梦飞叫一声邱成,身边哪还有他的人影。想起陈小安还在房间里,齐梦飞慌了,他蹦起来去推房门,房门反锁着,急切间推不开。齐梦飞来不及掏钥匙,一脚踹开了房门,直冲进去。

  房间里又是另一番景象。火是从水泥台子边烧起来的,浓烟滚滚,陈小安已从水泥台子上翻滚到地下,正在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捆住的手脚。她的嘴巴被胶带纸封住,发不出声音。火苗点燃她的衣服,她惊恐而绝望地看着血红的火舌舔向自己的脸,要一口一口将她吞吃。

  齐梦飞来不及多想,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为什么就烧在陈小安身边。他的脑子里只来得及闪过邱成的那句话:“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老大。”齐梦飞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就想转身跑走。

  后来,齐梦飞曾一再回忆,当时是什么拉住了他的腿,使他停住脚步?这时,火势更大了,火光与浓烟都快吞噬整个房间,能见度极差,基本上什么也看不见。唯一让他能看清的是陈小安的脸。没错,就是她身上燃烧的衣服映亮了她的脸,让齐梦飞看到了她的表情。千真万确,陈小安哭了,满是烟灰的脸上有两道亮闪闪的泪痕。这两道亮闪闪的泪痕犹如黑暗中划过的电光,给齐梦飞以巨大的震撼。

  随之,一声炸雷在齐梦飞心田炸响。

  齐梦飞被炸醒了。他奔上去,扑灭了陈小安身上的火,又去扑边上的火。他把衣服脱下来,手脚并用。忙乱中他看到地上有好多燃烧的报纸杂志,还有汽油的味道。难怪火势这么大,他的袖子和裤腿也着火了。

  他感到窒息,踉跄中碰到了躺在地上的陈小安,陈小安好像昏过去了,一动不动。齐梦飞知道自己必须冲出去,他抱起陈小安,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地抱她,没想到她这么沉,但仍然温暖柔软。齐梦飞精神一振,抱着陈小安冲出了火海。

  到了外面,呼吸一下子清新了,齐梦飞把陈小安放到地上,扯开封住她嘴巴的胶带纸,解开捆绑她手脚的绳索,又拍了拍她的脸,叫了一声陈小安。陈小安用一声轻轻的呻吟回答了他,然后就醒了过来。

  齐梦飞不知该说什么,刚才的一切就像在梦中发生。突然,一个人影从角落里一闪而过,那人影他很眼熟。是邱成,落荒而逃的邱成。

  一阵恐惧同时从齐梦飞的体内升起,他本能地大喊一声:“邱成——”

  邱成停顿了片刻,但没转身,很快又朝前跑去,那奔跑的动作像录像带卡了一下,马上恢复正常。

  “邱成,你去哪儿?你等等——”

  邱成融入了黑暗之中,然后,他看到从他消失的地方涌现出许多的人影,那是远处的街道,救火车与警车也出现了,夜空下闪烁着红蓝相间的灯光,特别炫目,警笛的呼叫更是震耳欲聋。

  齐梦飞往前走了几步,又向后转,往相反方向走。同样,在相反方向走了几步后,他看到前方也是人影和车辆,他折向左边,再折向右边。他第一次发现他所处的这片废墟其实是一座孤岛,被整个巨大的城市包围着。

  所以不分东西南北,只要他稍稍偏离这座孤岛,他就被喧嚣的城市俘虏了。

  第四章

  两个十六岁男生绑架强奸同班女同学,放火想烧死她,这个耸人听闻的恶性案件在城市里迅速流传,很快就家喻户晓了。

  高红梅的世界天塌地陷,她儿子居然是个强奸犯、杀人犯!还是流氓团伙“兄弟帮”的头目!齐梦飞被抓走后,警察上门,搜查了齐梦飞的房间,当场搜出他成立“兄弟帮”的有关证据。警察说,光凭这些证据,齐梦飞铁定是流氓团伙首犯。他的绑架强奸是有背景有原因的,不是凭空发生。出现眼下这么大的案子,也是这个犯罪组织发展的必然结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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