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里头的光(三)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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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11-08 10:14

  那个工人师傅非常得意,他嘲笑严老师说:“哼什么哼?你不是秀才吗?你们秀才个个都是悬梁刺股练出来的,现在有的是时间,你慢慢练吧。”

  严老师赶紧讨饶,挖空心思想自己的罪状,这时候恨不得罪状越多越好。但几个回合下来,严老师该说的都说了,该编的也都编了,再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那天,严老师又一次从条凳子上摔下来,身子凌空被吊在半空,疼得大喊大叫,系在他头发上的绳子滑脱,扯下他一绺头发,他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严老师头皮上全是血,尽管疼得厉害,他却再也不想爬起来了。

  审查人员硬把他架起来,严老师却像个耍赖的孩子一样在地板上扭来扭去,说什么也不肯站到条凳上。他哀求他们说:“你们让我再想想不行吗?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结果严老师躺在地上拼命想起来的,是齐国耀和“兄弟帮”的兄弟到他家参加婚礼的情景,他给齐国耀他们发了两包大前门牌香烟,齐国耀感动坏了,拍着胸脯说严老师你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们兄弟几个随叫随到。严老师听齐国耀第一次提到了“兄弟”这个词。后来在村口晒谷场,齐国耀提出尽快处理陈米海,再后来齐国耀要求解决阮霏入团……这些事情在清查“兄弟帮”时都说明白了,处理齐国耀的档案上也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但现在从严老师嘴里添油加醋说出来,情节严重了几百倍,俨然演变成有预谋有计划的反革命篡党夺权事件了。

  严老师自我揭发说,这些都是他自己一手策划的,他是个阴谋家野心家,早想把学校党委的权夺过来。要夺党委的权,必须先夺班级里团支部的权,自下而上进行反革命政变。因此他拉拢齐国耀这些小流氓,组织“兄弟帮”,把团支部的权给夺了,凡是自己的人都拉进团内。丁校长坚持正确路线,反对他的做法,他就说动刘书记把丁校长打倒,实现了罪恶目的。

  审查组的人听了都来了精神,觉得案情有重大进展,“兄弟帮”绝非这么简单,它是严英才严密策划组织的,那在严英才的后面,肯定是刘书记这个后台,刘书记后面呢,是不是还有更大的后台?如果联系起来考虑,这个反革命团伙显然是非常庞大的,也许根深叶茂,一直通到北京的“四人帮”那里。

  审查组的人决定深挖下去,逼着严老师交代谁是黑后台,严老师却无比轻松、一脸幸福地说:“我就是黑后台啊?我都交代完了,现在该让我睡了吧?”

  说完,扑通一声,严老师的脑袋歪倒在桌子上,呼噜呼噜睡死过去。

  严老师的揭发交代让“兄弟帮”再次浮出水面并进入审查组的视野,齐国耀等人的所有言行也都与“四人帮”的篡党夺权挂上了钩,这可是杀头的罪名!转眼之间,上演了一场乾坤大挪移,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定性为被丁文浩校长利用的非法学生组织,现在变成刘建东书记和严英才老师阴谋策划的“四人帮”线上的反革命团伙,性质之严重,在历届学生中绝无仅有。齐国耀这个为首分子随即被逮起来,享受与刘书记严老师相同的隔离审查待遇。

  严老师本来以为把罪状都堆到自己头上就完了,他可以免于“悬梁刺股”的待遇了,但他高估了自己,在审查组眼里,他的地位太低了,一个学校的团总支书记想篡党夺权,跟“四人帮”的关系还是远了点,再怎么着,也要把这条黑线从刘书记身上连到镇政府和教育局,连到县委甚至省委。所以严老师又连续被“悬梁刺股”了好几天,让他交代谁是大后台。严老师虽然肯承认自己是罪魁祸首,但要他诬陷刘书记,他死也不干。他觉得刘书记是他的恩人,他不能恩将仇报。

  审查组非常恼火,把刘书记严老师送往镇里的榨菜厂,不是叫他们去做榨菜,是办学习班。这学习班的名字好听,其实是临时的监禁场所,集中了全镇的“四人帮”帮派分子。他们每天在榨菜池发出的难闻的酸味里诵读毛主席语录,聆听报刊社论,接受批斗和审讯。有人受不了去跳楼上吊,也有人跳榨菜池子。只是池子太浅,人没死,却跳断了两条腿。

  齐国耀没被送去榨菜厂,他是学生,留在学校,仍由审查组审查。一直到最后,他都不能相信是严老师害了他,他拒绝交代任何问题,更不承认“兄弟帮”是严老师授意成立的、为了配合严老师刘书记的反革命活动、有预谋有计划地篡夺团支部权力。这时候齐国耀十七岁,审查组面对他的死硬也没什么办法,榨菜厂那边出了人命,他们不愿学校里也死人,与齐国耀的僵持慢慢缓和下来,直到严老师突然出事。

  审查组在对付严老师身上还费了许多心思,那个心机灵巧的工人师傅又发明了好几种刑具,却再也没能撬开严老师的嘴。就在审查组快要无计可施之时,刘书记这边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刘书记交代的一个情况令审查组的人异常兴奋,他们知道,彻底击溃顽固分子严英才的时机到了。

  这天夜里,他们把严老师带进一间审讯室,没给他“悬梁刺股”的待遇,也没审讯他,而是满怀同情地讲述了刘书记的恶行。严老师把刘书记当作恩人,其实呢,刘书记是个畜生,他利用严老师对他的信任,心怀叵测出入严老师的家,暗暗把魔爪伸向严老师漂亮的新婚妻子。

  严老师听到这里,果然坐不住了,站起来问:“叶美丽她怎么了?”叶美丽是严老师新婚妻子的名字。

  审查组的人把严老师按回到椅子上,说:“你别急,你妻子出了点事,你要冷静。”

  严老师哪里冷静得了,又站起来问:“她出了什么事?你们告诉我,快告诉我。”

  审查组的人说:“她让刘书记给睡了。”

  严老师愣了好一会儿,瞪着审查组的人,眼神迷茫,“你说什么?”

  审查组的人重复说:“你新婚老婆叶美丽,她让刘书记给睡了。”

  严老师摇头,喃喃说:“这不可能,不可能。”

  审查组的人说:“你还拿刘书记当大恩人,可他睡了你老婆!”

  严老师说:“这不可能。”

  审查组的人说:“常言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你看看这个刘书记,你对他这么好,他偏偏先吃窝边草,把你老婆给睡了,他这还是人吗?”

  严老师还是摇头,声音却低下去,说:“我不信,我老婆不是那种人。”

  审查组的人火了,一拍桌子,“你他妈的也太顽固了,难道你老婆的裤带在你手里揣着吗?她睡个男人也要你同意?”

  审查组这一骂人,反而让严老师有了底气,他把头抬起来,说:“我知道我老婆,她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审查组的人被他说得又气又恼,哭笑不得。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给不知好歹的严老师一个沉重打击,彻底灭掉他的威风。

  第二天晚上,他们又把严老师带出来,给他换了一身衣服,披上军大衣,戴上帽子,围上围巾。天气冷了,这些都是严老师的新婚妻子叶美丽送来的,那条围巾还是叶美丽亲手所织,严老师围上的时候,每每感觉到妻子的体温。他这一打扮,不像是接受审查的罪犯,反倒像审查组的人。这让他很惶惑,审查组的人看他这样子都笑了,说:“你觉得你像我们审查组的人,那今晚就让你冒充一回,你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到时候就真相大白了。”

  他们去的是间巨大的房子,是原先榨菜厂的大礼堂,这个房子空荡荡的,只有角落摆了张桌子,几把椅子,两盏一百瓦的大灯泡像探照灯照着被审讯的人的脸。严老师进去后被那气场震慑了一下,发现这是他见过的最让人害怕的地方。广大的黑暗空洞而无边,角落里两束白光更令你感觉孤立无援、渺小卑微,你瑟瑟发抖,脑子一片空白。严老师看到的刘建东书记正是处在这样的情景里——他此刻被那两束白炽灯光牢牢罩着,脸上的汗毛都纤毫毕露。

  审讯已经开始了,严老师在审查人员后面的椅子上坐下,那是灯光照不到的暗处,而刘书记在明处,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会到来,更不知道他就坐在对面,半眯的眼睛暗淡无光,几乎一动不动,显然已丧失了探究周围世界的兴趣。

  严老师认真地打量了刘书记一眼,这个往日里神气活现的一把手,如今显得呆板麻木,有问必答。那一刻,严老师竟然忘了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心里涌起同病相怜之感。

  但几秒钟后,严老师就要为他可笑的同情心后悔莫及了。因为他很快听到叶美丽这个名字。

  审查人员问:“你跟严英才老婆是什么关系?”

  刘书记回答说:“噢,你说叶美丽啊,我跟她交往不多。”

  审查人员说:“刘建东,你老实交代,你是怎样勾搭上严英才老婆,把她弄上床的,有什么反革命目的?”

  刘书记结结巴巴说:“我没目的,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叶美丽她……她太漂亮了,我该死。”

  严老师身上一阵发冷,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水从头浇下,沁入到他的骨头里,使他忍不住发颤。

  审查人员继续盘问:“严英才老婆太漂亮了你就想睡她?你看看你这肮脏的灵魂,资产阶级腐朽思想都暴露了吧?把你的罪行全交代出来,不许有任何隐瞒。”

  “是是,我不敢,不敢隐瞒。”刘书记说,带着点委屈,“可这事也不能都怨我,是叶美丽她先要我帮忙给她安排工作。”

  审查人员突然一拍桌子,大喝道:“不老实!你不是说你跟她交往不多吗?交往不多她会请你帮忙安排工作?”

  刘书记赶紧点头,“是是,一开始是严英才请我帮忙,我觉得为难,没有答应。有一次我去他家,叶美丽当着严英才的面向我诉苦,说严英才太老实死板了,不会走门路搞关系,她到现在还是个代课老师,其实她的要求不高,只要当一个正式的民办老师就满足了……”

  严老师听着,心被刺了一下,思绪回到新婚后的那些日子。叶美丽的代课工作即将宣告结束,因为那个去生孩子的老师就要回来上班,她开始焦虑不安,他们的新婚欢乐中夹杂进一些难以驱除的烦恼,他硬着头皮找过刘书记,当时学校刚好有一个民办老师名额,但刘书记很为难,他说县教育局有位领导的亲戚需要解决,让他再等一等,下次有名额一定给叶美丽。刘书记说得信誓旦旦,回到叶美丽面前,望着她热切的眼睛,严老师突然犹豫了,他不忍心击碎她的梦想,便吞吞吐吐篡改了有关下一次的遥远应许,变成刘书记已经答应,正在研究办理中。他记得,叶美丽高兴坏了,当场抱着他亲了几口。

  以后叶美丽曾多次问过他事情的进展,他都以正在研究作答。叶美丽终于生气了,跟他吵了几回,说他看上去能干,其实很无能,嫁给他这个老公有什么用?他无力回击,心里觉得委屈,却没想到叶美丽忍不住了,竟然在刘书记来家里找他谈工作的时候直接请刘书记帮忙,弄得他尴尬极了,而刘书记也满口答应。不过,过后刘书记又没了消息,叶美丽仍然充满期待。

  “说说你是怎么勾搭上她的?”审查人员单刀直入。

  “我坦白,我不是故意的,那天我去找严英才,他出去了……”刘书记回忆说,“他家的门没关,我推门进去,看见叶美丽在洗头发,她背对着门,把头埋在脸盆里,头发上全是肥皂泡泡。我一见这样子,本想退出来,可就在这时,叶美丽说话了。”

  “她说什么?”审查人员问。

  刘书记说:“她以为是严英才回来了,说:‘哎,帮我倒一下热水。’我一看脸盆旁边果然有一壶水。我当时就上去了,站到她边上,但我提起水壶,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审查人员冷笑说:“哼,你是动坏脑筋了吧?难道你连倒水都不会?”

  “我该死!”刘书记惶恐起来,脸都红了,“我站在叶美丽身后,看见她细长的脖子,特别白净,往上一点是乌黑的头发和白花花的肥皂泡,从她身上飘出一股香皂的气味,好闻极了,我当时就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叶美丽用臂肘撞了我一下,说:‘愣着干吗?傻瓜,快倒水啊。’她还是把我当严英才了。

  “我回过神来,什么也没说,拎着水壶往她头发上倒热水。哗哗哗的,热水把头发上的肥皂泡冲走了,露出她又黑又亮的长头发。她又吩咐了一声,‘毛巾。’我拿起毛巾给她,她直起身,依然背对着我,身子往我身上靠,嘟嘟哝哝说:‘你帮我擦嘛。’我像个听话的白痴一样拿着毛巾替她擦头发。

  “我擦得很慢,她刚洗的头发真好闻啊,垂到半腰,把她的整个脸都遮住了。我又在她身后,她一定看不见我。她的身子柔软发烫,我的心突然乱了。这不怨我,她实在太漂亮了,我这样对自己说。我就用力抱了她一下。她的乳房还真丰满!她嘻嘻笑了,撩开长发转过身来,她看到是我,一下子蒙了,脸涨得通红。‘你怎么这样?’她说。我说:‘是你叫我做的。’她的脸更红了,她说:‘对不起,刘书记,你快走吧。’

  “我不想走,都到了这分上了,我走我不真是傻瓜吗?我急中生智,对她说:‘我来是要跟你商量工作安排的事儿,我手头又争取到一个民办教师名额。’她一听眼睛亮了,说:‘刘书记那太谢谢你了,你请坐。’可我等不及了,坐下的时候搂住了她,我把她搂在了床上。他们家的房间太小了,一转身就会坐到了床上……”

  严英才听着,心如刀割,他想张开嘴喊叫,却发不出声音,想冲上去揪住胆大妄为的刘书记,却被身边的两个审查人员死死按住。他实在错看了刘书记,把他当成自己的恩人,原来他是这样一个卑鄙小人!

  刘书记根本就不知道他的故事是讲给严英才听的,在审查人员追问下,越到关键的时刻,他越讲得绘声绘色了。他说:“我把叶美丽搂到床上,我就克制不住自己了,我去脱她的衣裳。叶美丽一开始不愿意,使劲反抗,可她的反抗只会激起我的欲望。大概我弄疼了她,她哭了,恳求我说:‘你别这样,这事要是严英才知道了,他会杀了你的。’我觉得自己疯了,我将她压在身下,说:‘我把你的工作安排好了,他不光不会杀我,他还会感激我的。’说完,我撕开了她的胸罩,她乳房赤裸,好像突然觉到了寒冷,她抱住胸脯,闭上眼睛,放弃了抵抗。”

  审查人员听得入神,都忘了问话,过了好一会,他们问:“这……就完了?”

  刘书记垂下头去,喃喃地辩解说:“我没强奸她,是她自愿的。事后我也觉得难以思议,她为什么会这样?突然就不抵抗了,那模样是随我怎么弄她……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们去问她……”

  刘书记话没说完,突然听见一声野兽似的嚎叫,接着,一个人影扑过来,一头把他撞倒在地上,那人的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恨不得把他掐死。刘书记认出是严英才,吓得要死,严英才怎么会在这儿?他刚要张嘴呼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把他憋昏过去。

  刘书记想他就要死了,严英才非杀了他不可,他那双当过侦察兵的手粗壮有力,像铁钳一样,完全可以把他的脖子掐断。刘书记死命蹬腿,脸憋得发紫,审查人员像看笑话一样站在边上,他们此刻的心态,一定希望他和严英才狗咬狗打起来,两败俱伤,或者同归于尽。

  刘书记绝望了,如果这时候能开口说话,他会不顾廉耻恳求严英才饶命。严英才面目狰狞,嘴里吼着:“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吼声带着哭腔,接着眼泪掉下来了,看上去比刘书记还绝望。

  然后就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严英才松开刘书记的脖子,他痉挛的双手抓住自己的脑袋,往地上撞去。严英才像个自残者,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撞破,审查人员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架起严英才。严英才满脸是血,推开审查人员,自己往门外走去,走了几步,他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像个孩子那样嚎啕大哭起来。

  齐梦飞一直记着自己说的那句话:“妈的,老子有一天干死她!”当他在兄弟们面前重复这句话时,这话就变成了誓言。

  兄弟们响应说:“老大发誓了,妈的咱们不干死陈小安这妞就是狗娘养的!”

  干死陈小安变成了齐梦飞的人生目标,当然事后回忆,齐梦飞的“干死”并没杀害陈小安的意思,他是要惩罚她,侮辱她,出她洋相,让她无地自容。他的巴掌打在陈小安脸上,痛在陈米海心窝,还叫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一开始齐梦飞的惩罚计划进行得颇为顺利,但效果并不理想。陈小安这个人太怪了,她对所有来自齐梦飞的打击都默默忍受,一笑了之。她的课桌发现毛毛虫,她的书包跳出一只青蛙,她的校服沾满黑墨水,她的头发爬着一只蜗牛,她的作业本被画得乱七八糟,她的名字写在男厕所门口,成了一个臭名昭著的小流氓的女友……凡此种种,陈小安照单全收。她也有被吓哭的时候,但回过神来后,她马上泰然处之,并且像没发生一样忘得一干二净。

  齐梦飞百思不得其解,陈小安吃了这么多亏,她都没声张,也没像别的女生那样动不动就去报告老师,难道这个陈小安真是铁打的?百毒不侵?齐梦飞沮丧的同时,也不得不从心底里佩服陈小安的顽强,他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他对自己,也仿佛对着陈小安说:“好吧,那咱俩算是耗上了,看谁笑到最后。”

  这之后,像是两人间有了约定,凡是要搞一下陈小安,齐梦飞都亲自动手,不再让手下兄弟代劳。这使他们之间形成了颇为特别的关系,既是仇人,又像心照不宣的同谋。比如有一次齐梦飞把陈小安的语文作业偷走了,害得陈小安当着全班的面挨了老师一顿狠批。齐梦飞看着陈小安眼里含着泪水从讲台那儿下来,脸上充满得意的冷笑。第二天,陈小安把作业补上,得到老师表扬,叫她站在讲台上宣读这篇作文。陈小安念完后下来,特意看了齐梦飞一眼,那一眼里竟然也含着笑意,那意思像是在说:“我知道是你干的,我才不怕你!”

  齐梦飞气得牙痒痒的,也在想象里回了一句:“那好啊,咱俩就走着瞧吧!”

  但事情的发展出现了意外,几个来回之后,两个人的战争提前结束了。那天齐梦飞被请进老师办公室,班主任沈老师阴着脸警告他,他要是再在学校里搞小流氓那一套,胡作非为,学校马上开除他,请他滚蛋!

  齐梦飞当时就愣在那里,他真傻啊,他以为陈小安不会告诉老师的,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怨,他们自己来解决。可事实并非如此,陈小安可能一直都在告密,对,她就是个卑鄙的告密者,跟她爸陈米海一样。

  齐梦飞真后悔自己的幼稚,他让这个相貌平平、智商超高的女孩给耍了,之前她在他面前的表现不过是掩饰,他居然被她麻痹了。这实在是奇耻大辱,齐梦飞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

  他把兄弟们都招集起来,以前发过的那句毒誓脱口而出:“妈的,老子有一天干死她!”

  周永兴马上说:“老大,那还等什么?咱们动手啊,现在。”

  齐梦飞犹豫了一下,“现在?”

  手下那几个兄弟一阵鼓噪:“现在现在!老大你要是不想出马,我们几个替你办了她。”

  邱成说:“老大都发过誓了,哪有说话不算数的。”

  齐梦飞踢了邱成一脚,“谁说我说话不算数?走,老子干死她!”

  其实在齐梦飞带着手下兄弟去找陈小安的时候,他都没想明白怎样办她怎么干死她,脑子里只是模糊的冲动。正值黄昏,天还没黑,学校外面的大路上行人稀少下来,终于,等到陈小安出来了,她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像一只失群的孤雁。真是天赐良机,用不着齐梦飞下令,周永兴已骑着自行车冲上去,后座上坐着邱成。一分钟后,周永兴的自行车撞上了陈小安的自行车,两辆自行车都翻倒在地。

  陈小安摔疼了,坐在地上一时没爬起来,邱成上去扶起她的自行车,却没还给她,自己骑上就走。陈小安顾不得疼,爬起来去追邱成,“邱成你这个坏蛋,你干吗骑我的车?你停下,停下!”

  邱成就是不听,骑得更快了。

  追过两个转弯,是一段荒僻的巷子,邱成不见了,陈小安有点发慌,大声喊叫:“邱成,邱成,你在哪里?你给我出来!”

  邱成没有一点回音。陈小安快急哭了,她再次喊起来:“邱成,邱成,你不出来,我就去告诉老师了,你欺负我……”

  她话没喊完,巷子两头冒出几个人来,是齐梦飞和他的“兄弟帮”,邱成也在里面,只是自行车不见了。

  齐梦飞走到陈小安面前,脸色凶狠,“陈小安,别说我冤枉你,你妈的就是个打小报告的卑鄙小人!”

  陈小安怔了一怔,目光越过齐梦飞,看着邱成说:“我的自行车呢?你把自行车还我。”

  齐梦飞冷笑一声,“陈小安,你别装蒜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立刻有手下兄弟给他点烟。齐梦飞吸了一口,把烟吐到陈小安脸上,说:“你有本事,去报告老师啊,我齐梦飞不光抽烟,还玩女人。”

  齐梦飞说着,伸手拧了一把陈小安的脸。

  周永兴在边上怪声怪气叫起来:“啊唷,好丑啊!老大,这样的女人白玩我也不玩。”

  兄弟们哈哈大笑。

  陈小安的脸涨得通红,泪水夺眶而出,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把自行车还我,我要我的自行车!”

  “我抽你!”齐梦飞说,他抬起手给陈小安一记巴掌。

  这记巴掌很响,陈小安被打蒙了,那副镜片像墨水瓶底那么厚的眼镜差点掉在地上。她扶扶眼镜,难以置信地看着齐梦飞。

  齐梦飞从没打过女人,这一巴掌下去后心里也有点发毛。难道他说的要干死陈小安就是打她几下耳光?齐梦飞怅然若失,下意识地把手收回来。

  “老大,抽她!抽死她!”兄弟们在呐喊,一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跃跃欲试。

  齐梦飞恢复了潇洒,“你们上吧。她归你们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齐梦飞靠在墙上,抽着烟,看着兄弟们为他出气。他们下手都不算重,除了周永兴,这小子使坏,掐了陈小安一把,陈小安的脸颊出现一道血痕。轮到邱成,他没上去抽陈小安的耳光,而是掏出一盒烟,竖在陈小安头上,一手举起弹弓,后退几步,瞄准了陈小安的头顶。

  始终咬牙忍受的陈小安再也扛不住了,她突然哭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啦?我哪得罪你们了?你们为什么这样待我啊?”

  “哎,你别动,你动一动我就打到你眼睛了。”邱成说。

  陈小安看着邱成手里拽开的弹弓,胆战心惊的,果然不敢动了。

  邱成好不得意,卖弄说:“我是吓唬你一下,你还当真了。要说我这把弹弓,指东打东,指西打西,打你鼻子绝不打你眼睛。想当初打你家的灯泡我是一枪一个准。”

  该死!邱成这笨蛋怎么说起这个来了?齐梦飞想制止都来不及,陈小安已叫起来了。

  “原来我家的玻璃是你们打破的,我爸是你们打伤的。”陈小安不顾一切地跳起来,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喊,“你们是凶手,警察会来抓你们的!”

  这下坏了,要是陈小安去派出所报案,齐梦飞和手下兄弟非被抓进去不可。陈米海与市府宿舍楼遭袭事件已在市公安局挂号,列为要案,一旦被抓,绝没好果子吃。看着陈小安跑走,齐梦飞的脑海里掠过一个念头:完了!

  手下的兄弟也慌了,周永兴在喊:“老大,她跑了。”

  齐梦飞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快给我追回来,让她跑了,我们就死定了。”

  他们几个在巷子口追上了陈小安,把她扑倒在地。陈小安拼命挣扎,这一回,齐梦飞豁出去了,用一顶帽子塞住陈小安的嘴,不让她喊出声来。陈小安很快被制服了,他们把她拖到角落,不让人看见。

  但接下来的事情是齐梦飞之前没想到的,他们现在抓住了陈小安,又不能放她回家,那要把她怎么办呢?这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齐梦飞恨不得踹邱成几脚,这小子见自己惹了祸,一副猥琐相,为了将功赎罪,他鬼头鬼脑说了一个地方,离这儿不远有一栋废弃的蘑菇房,他们可以把陈小安弄到那里去。

  周永兴搞了辆三轮车,他们把陈小安的手捆住,搬上车子,边上坐几个兄弟当掩护,真的像一伙绑匪似的。好在暮色已深,这一带又很僻静,没什么行人,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把陈小安弄到了蘑菇房。到了那里一看,齐梦飞松了口气,原来是一大片拆迁房,住户都搬走了,留着几十栋破破烂烂的房子,蘑菇房就在最里边。这么隐蔽的地方,好像是老天爷专门为他们准备的,谁也想不到他们会把人藏在这儿。

  这天晚上,齐梦飞留下邱成与他一起看守陈小安,叫别的兄弟都回家去了。为防万一,他把陈小安捆在蘑菇房的一根柱子上,嘴里依然塞着那顶帽子。实际上,陈小安就是要喊叫,估计外面也没人听得见。陈小安非常不安,整个晚上都没睡着。齐梦飞也没睡着,他坐在陈小安边上,一直在思考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往后他该怎样收场。想到天都快亮了,他还是没想出结果来。倒是那个罪魁祸首邱成什么心事也没有,在蘑菇房的水泥台子上睡得直流口水。

  天蒙蒙亮时,齐梦飞打了会儿瞌睡,迷迷糊糊中感觉身边窸窸窣窣响,努力睁眼去看,是陈小安。她一脸的焦灼,扭动身子想挣开捆绑的绳索,却怎么也挣不开,这使她越发焦急。见他醒了,她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神里有祈求之意。齐梦飞明白过来,她不是想跑,她是想上厕所。自从带她到这里,他都没给她方便过,她一定受不住了。

  齐梦飞意识到这点,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反而有一种舒展畅快的感觉。他看过父亲齐国耀的申诉材料,是在八十年代初期写的,要求为加在自己头上的“反革命小团伙首犯”罪名平反。齐国耀说,当年“揭批查”运动中,他被非法拘禁、审讯,审查组虽没采取刑讯逼供,但为了让他交代问题,通宵不给他睡觉,也不给他上厕所,以至于他把小便拉在了裤子里。而当时被审查组请来帮忙,临时看管他的就是他的同学陈米海。所以,他有理由认为,是陈米海使用了这种下作手段来对他进行打击报复。

  齐国耀在申诉这件事的时候,看得出心里仍充满悲愤,什么“反革命小团伙”,陈米海才是反革命,迫害狂,没人性,而他是真正的受害者。齐国耀没有记述自己的羞辱,把小便拉在裤子里是什么感受。现在齐梦飞回想这段历史,还是替父亲难过,他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个恶毒的念头——假如让陈小安也把小便拉在裤子里,那是什么感觉?

  齐梦飞被自己的这个念头震了一下,整个人完全清醒过来。但他并没去回应陈小安可怜巴巴的眼神,心里那个念头很阴暗也很顽固,似乎在最里面生了根,想拔也拔不出来。

  齐梦飞扭过头去,不看陈小安。他相信这时候陈小安就要哭了,果然,过了几分钟,他听见陈小安嘤嘤的哭声,他慢慢转过脸,那一刻真是令他永生难忘。陈小安埋着头,抽泣着,泪水滴滴答答滴下来,滴在地上,她的裤子已经湿了,从裤裆顺着裤腿,尿液也滴滴答答滴下来,滴在地上,散发出一股骚味。强烈的羞耻感使她夹紧了双腿,整个人躬起来,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齐梦飞笑了,如果这会儿自己的父亲齐国耀在场,他会不会笑出声来?他的耻辱和冤仇竟然由他儿子用这样的方式替他清算回来。但最让齐梦飞忍俊不禁的是,如果陈米海亲眼目睹这一幕,他又该露出何种表情?

  齐梦飞琢磨了一个晚上的难题,忽然就在这一瞬间解决了。既然陈小安落在了他手里,那就让他好好折腾折腾她,就像当年她爸陈米海折腾他爸齐国耀一样,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他这个机会,不就是让他替父亲讨回那二十五年前的不公吗?

  打定了主意,齐梦飞站起来,踢了踢邱成,把他弄醒。邱成平常一副偷鸡摸狗的德性,鼻子特别灵,还眯糊着眼就闻到了尿骚气,说:“谁在屋子里撒尿了?妈的真臭!”

  陈小安死死夹着双腿,跪在地上。

  邱成凑过去看了看,笑说:“陈小安,原来这么臭的是你啊,你一个大姑娘把尿撒在裤裆里,这算什么事呀?”

  陈小安浑身哆嗦,顶在角落的脑袋转过来,猛地朝邱成撞过去,扑通一声响,猝不及防的邱成被撞翻在地。

  齐梦飞看见,陈小安的那双眼睛血红血红的,那张脸惨白惨白的,特别可怕。

  女儿一夜未归,陈米海一夜未眠。他都快急疯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女儿平常回家都很准时,即使外出去同学家,或者学校有事,也一定跟他说一声。她是那样听话、懂事,从小就不用他操心,他常常觉得这个女儿是他上辈子积的德,叫他这辈子来享用。但一夜之间,事情就变化了,一向头脑冷静的陈米海清楚地意识到,如果女儿有什么意外,那他这辈子别说享用,余下的年月只会生不如死。

  陈米海打遍了亲戚朋友老师同学的电话,没一个人知道陈小安下落,也没一个人察觉到陈小安有什么异样,最后见过陈小安的同学说,他们离开学校时陈小安还在打扫教室,每个周末她都这样,义务把讲台和玻璃窗擦一遍,这是她的爱心行动,已坚持了一年。如果这样的好孩子也遭遇不测,那只能说老天爷都瞎了眼。陈小安的班主任沈老师本是要安慰陈米海,心里一急,把话说反了,陈米海听了觉得好不晦气。

  眼看快到中午,陈小安还是音信全无,陈米海等不住了,赶到派出所报案,虽然他知道派出所对失踪人员正式立案需要超过二十四小时。派出所的崔所长他认识,也许碰到这类情况多了,这位崔所长见怪不怪,甚至没一点同情心,只是反复劝他再等等,说现在的孩子没个准,不定去哪儿玩了,或者有什么不高兴,闹个别扭什么的,离家出走一下,过一会儿就没事了,这些小祖宗,家长急他们才不急,要真是二十四小时不回家再来报案也不迟。

  陈米海听不了几句,火就往上蹿,态度很差地指着崔所长说:“我女儿从不跟我闹别扭,更不会离家出走,你别把乱七八糟的事往我女儿头上扣。我女儿真有什么意外,你要负责!”

  崔所长很委屈,说:“我负什么责?”

  陈米海一拍桌子说:“你是所长,你没搞好治安,青天白日的人不见了,你不负责吗?”

  陈米海在火头上发了通脾气,出了派出所的门就后悔了。他为官多年,这大半生处的也是顺境,但世事的诡谲和人所不能及的无奈他真见多了。你有权有势又如何?你能知道你女儿现在在哪儿吗?你能让她平平安安回来吗?

  陈米海想到这里,眼眶一热,看四周的景色模糊了。这天是星期六,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显得兴高采烈,惟独他是不幸的。陈米海悲从中来,停住脚步,抬起头来,头上是一朵孤零零的变幻的白云,像一张人脸。陈米海呆呆看着那朵白云,恨不得从白云后面看出陈小安的面容来。

  回到家,家里更是乱成一锅粥。听到消息的亲朋好友都来了,女儿的班主任沈老师也来了,讲了昨天放学的情况,陈小安确实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但那时天色尚早,她回家的路又不是荒僻之地,绝无可能发生劫持绑架案件。至于陈小安本人的情况,沈老师问了班里所有同学,都说陈小安没任何异常,也没跟谁发生过不愉快。沈老师的结论是,学校真的没一点责任,但出了校门,学校和老师就管不到了。现在的社会风气,不是一点都没可能发生意外。

  班主任这一说,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说什么的都有,各种可能性摆到桌面上,有说人贩子拐卖女学生给偏远乡村的傻子做老婆的,有说犯罪集团把人器官割了卖钱的,有说歹徒抢劫绑架奸杀的……听得陈米海心惊胆战,他老婆哪受得了这样好心的劝慰带来的恐怖,早哭得像个泪人。于是又是一通混乱,骂社会败坏、治安越来越差的,骂犯罪猖獗、警察不作为的,什么都有,陈米海老婆更怕了,说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她也不活了。

  陈米海老婆的一个小姐妹是信佛的,劝她赶紧烧香拜佛,说这时候还是菩萨管用。陈米海老婆病急乱投医,擦擦眼泪,当即起身要去庙里烧香,一边走一边拉陈米海,陈米海觉得荒唐,说:“这真真叫临时抱佛脚,平常不认得菩萨,菩萨肯帮你?”

  老婆说:“怎么不肯帮我?见到庙我都是烧香磕头,买过平安的。”

  陈米海说:“可我是党员,再说平安也不是用钱买的……”

  老婆恼了,说:“少来这一套,你们党员哪个不烧香,哪个不是拿钱买平安的?大年初一的头香都让你们机关里的人给包了。”

  陈米海还是不想去,说:“你们去庙里,我再去派出所看看。”

  陈米海又到了派出所,正式报了案,仍然没一点儿消息。市公安局听说是陈米海家的案子,非常重视,马上着手调查,但折腾了好几个小时,还是没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这太奇怪了,陈小安似乎完全是在无声无息的状况下倏忽消失的,好像玩了把人间蒸发。

  陈米海再次绝望地离开派出所,崔所长有点过意不去,送他到门口,安慰他说:“再等等,说不定什么时候奇迹就发生了,你女儿平安回家。”

  这话真不像是派出所所长说的,要是什么案子都有奇迹,哪要你们警察干什么?但这话陈米海没说出口,反而附和说:“嗯,谢谢崔所长吉言。”他是个理性的人,官场上混这么多年,经历的风雨多了,知道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奇迹。他也是悲观的人,人生经验越多越悲观,明白这年头坏事一定多过好事。

  时间变成了煎熬,陈米海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急切想回家,又好像害怕回家,老婆的哭泣、抱怨、混乱只会令他心情更糟,他现在需要的是另一个人,另一种既私密又得安慰的环境。他想到了高红梅,他的脚步不知不觉朝她家方向走去。

  陈米海走到高红梅家楼下,高红梅的身影从厨房的窗户映现出来,接着她儿子齐梦飞也出现在窗户里面。看样子高红梅正在指斥他,她的手高举起来,指着儿子的鼻子,整个身子因为气愤而发抖。往常陈米海到高红梅家,尽量避开她这个儿子,他总觉得这小子阴得很,那次他和高红梅的好事被这小子躲在窗帘后面的缝隙里窥破,他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留给他深刻印象,犹如死去的齐国耀再世,使他产生强烈的不安。但今天他顾不上了,他敲了敲门,抓住门把用力一推,门没上锁,他一推就推开了。

  高红梅和齐梦飞对他的突然出现都吃了一惊,齐梦飞的惊愕里甚至有几分恐惧。陈米海要到以后才会想起,为什么齐梦飞的表情这么怪异,他为此痛恨自己错失了良机,要是在那一刻就把齐梦飞这个凶手抓起来,他女儿的结局绝不会像后来这么悲惨。

  可当时根本是不可能的,陈米海丧魂失魄,当着齐梦飞的面对高红梅说陈小安失踪了。高红梅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在一起时几乎不说家里的事,更不清楚他女儿的情况,所以她仍然把刚才的怒气发作出来,指着齐梦飞说:“现在的小孩哪个不是来讨债的,你没见我这逆子,昨晚上一夜没回,我刚跟他说,你为什么不死在外面?死了倒好了!”

  齐梦飞被母亲当着陈米海的面叱骂,羞愤至极,脸涨得通红。这陈米海是何许人?在齐梦飞看来,他就是害死父亲,霸占母亲的大仇人,他与他不共戴天!齐梦飞这时候真是杀他的心都有了。

  陈米海的表情忽然间发生了变化,他一把抓住齐梦飞的手,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你昨晚上也没回家?那你看见了陈小安没有?”

  齐梦飞吓坏了,天底下也没这么巧的事,要不是陈米海急切而恳求的表情,齐梦飞一定以为事情败露,他已经完蛋了。他慌乱地摇头,竭力想挣开陈米海。

  陈米海却抓着他不放,好像在他身上一定能找到线索,“你和陈小安不是同学吗?你们昨晚上有没有在一起?你说啊,你们在一起,你知道她在哪里,对不对?”

  这一番阴差阳错的追问,差点让齐梦飞崩溃,他甚至出现了错觉,以为陈米海已经发现他绑架陈小安的秘密,这会儿是带着警察来抓他的。齐梦飞只有垂死挣扎,“我没有,我不知道……”

  “别骗我,我知道你小子干的好事,快说。”陈米海恨不得抽齐梦飞几个耳光。

  齐梦飞软弱地抵抗着,“我是男生,我不跟女生来往,不信你去问别人。”

  齐梦飞的这句话唤起了陈米海遥远的记忆,当年他们男生真的跟女生连话都不讲的,难道二十五年后的今天仍然如此?陈米海下意识地松开了齐梦飞,“这么说,你真不知道她昨晚去哪儿了?”

  不等齐梦飞回答,高红梅插上一句,是追问齐梦飞昨晚的下落,“梦飞,那你昨晚去哪儿了?你一宿没回,又去干什么坏事了?你给我老实回答!”

  高红梅在这当儿来这么一句,分明是置齐梦飞死地。齐梦飞心里恨透了她的愚蠢,嘴上不能不回答。他找了个最便利的谎言,说:“我在邱成家里,他叫我陪他。”

  高红梅更加不依不饶了,“又是邱成!他为什么叫你陪他?他家里没人吗?”

  齐梦飞说:“他妈死了,他爸出去打工,家里就一老奶奶。”

  高红梅对邱成的成见很深,推搡着齐梦飞说:“我不信,你每次在外头野都说是邱成邱成,你把他找来,我要问问他,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要是撒谎,我打断你的腿!”

  高红梅一旦发了狠,那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恰在这时,邱成还真来了,他在门外叫着齐梦飞的名字,让他出去。

  高红梅打开门,拎着邱成的耳朵将他揪进来,“给我说清楚,梦飞昨晚去哪儿了?”

  齐梦飞没想到母亲来这一手,胆战心惊地看着邱成。他明白,只要邱成说错一句话,那他们就全完了。

  邱成哎唷哎唷叫唤着,他真是个天才,偷鸡摸狗惯了,撒谎都不用打草稿,他说:“阿姨,你松手,梦飞昨晚在我家里啊,我肚子疼,他陪我上医院看病,晚了就住我家里了。”

  这谎撒得天衣无缝,高红梅狠狠拧了邱成一把,松开手,脸却对着齐梦飞,说:“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我说了多少次,你成天跟这种人混一起,将来有前途吗?”

  陈米海知道邱成也是陈小安的同学,赶紧问他:“你见过陈小安吗?”

  邱成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说:“陈小安怎么啦?”

  “她失踪了。你有没有看到昨天下午有什么人接触过她?”

  “你是怕陈小安给哪个男人给骗走了吧?”邱成贼头贼脑地笑了,拉起齐梦飞转身就走。

  陈米海追出门去,“嗨,你说什么?”

  邱成在楼梯下面朝陈米海挥手,大声说:“陈叔叔你放心吧,陈小安这么难看,哪个男人会看上她啊?你贴钱送给我我都不要!哈哈哈哈。”

  邱成和齐梦飞大笑着跑走了,陈米海气得要命,却没追出去。相反,他心里又一阵绝望,如果陈小安不是因为秘密早恋跟哪个男人跑了,她的失踪只能说明凶多吉少,她是遭到什么不测了。

  陈米海双腿一软,瘫坐在高红梅家的厨房里。这是他在高红梅面前第一次失态,高红梅还以为他病了,问他哪儿不舒服?陈米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突然就哭了出来。

  事后,陈米海自己也难以置信,他怎么会当着高红梅的面哭了。在家里,在老婆面前,他没有一点软弱的表现,可在高红梅这里却毫无顾忌地泪流满面。难道青春期的那份感情真的这么珍贵,以至于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埋藏着对高红梅的依恋?哪怕她曾经无数次伤害过自己?

  接下去发生的一幕令陈米海和高红梅都很意外。高红梅为了安慰陈米海,俯身搂住他,轻轻拍他的背,另一只手拉着陈米海的手,想让他也搂住自己。陈米海的手触碰到了高红梅丰满的乳房,一阵异样的温暖柔软攫住了他,他头皮一麻,脑袋嗡的一声响,整个人怕冷似地哆嗦起来,连牙齿都在打战。这是很奇怪的生理反应,高红梅感觉到了,问他:“你冷?”

  陈米海说:“冷!”

  高红梅本能地把陈米海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陈米海的哆嗦止住了,身上却又涌起一股热潮,不知是哪来的一股邪劲,陈米海伸手就撕开了高红梅胸前的衣扣。

  高红梅极为惊愕,说:“你要死了,你干什么?”

  陈米海不回答她,凶狠地把她压在地上。他当时的表情一定非常可怕,高红梅放弃抵抗,顺从地摊开身体。厨房的地砖阴冷潮湿,令她起了层鸡皮疙瘩。

  陈米海凶猛地动作着,那架势像是野兽在撕咬一样。要命的是,这时候他的脑海里掠过一个念头,要是他女儿陈小安看见这样的情景会怎样?陈米海怔愣了一下,努力想把这念头驱走,但这该死的念头就是缠绕不去,绵延成一连串的声音,震耳欲聋:像野兽一样!你像野兽一样!

  他真的看见了女儿,无声地穿门而入,她的眼神里充满鄙视,仿佛他就是一头野兽。

  齐梦飞从家里逃奔出来,跑出好长一段路,仍心有余悸。陈米海的问话似乎对他有所怀疑,没想到事情刚刚开始就变得这么糟糕,这是齐梦飞措手不及的。这样弄下去,用不了多久他绑架陈小安的事就会败露,到那时候,等待他的只怕是牢房了。

  更可恨的是母亲居然帮着陈米海说话,他们这么快就同穿一条裤子,父亲的尸骨还未寒呢!齐梦飞越想越气,没到藏匿陈小安的蘑菇房,怒火就爆发了。他骂邱成跑得太慢,像个小脚女人。“妈的我一分钟都等不及了,我要是不好好收拾陈小安,我就不是人。”

  一脸怒气的齐梦飞发着毒誓,骂骂咧咧地出现在陈小安面前。

  在此之前,周永兴从街上买了点吃的给陈小安,还给陈小安拿了条裤子,那是他从他母亲那儿偷来的。但陈小安没领周永兴的情,既没吃东西,也没换尿湿了的裤子。耻辱和难堪让她选择了对抗,她顽固地低着脑袋,咬着嘴唇,对周永兴的劝说置之不理。

  齐梦飞上去就对陈小安扇了记耳光,“你给我摆脸色,你是什么东西!”

  陈小安扬了扬脸,倔强地盯着齐梦飞,“你为什么打我?”

  “老子就打你!”齐梦飞举手又是一记耳光,“因为你欠揍!”

  陈小安一点都不服软,大声说:“你欺负一个女孩子,算什么英雄?”

  齐梦飞说:“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让你是陈米海女儿,你是自找的,别怨我齐梦飞!”

  齐梦飞打过陈小安几个耳光,叫邱成和周永兴,还有绰号“青面兽”的林德生也都上来,挨个去抽陈小安耳光,陈小安的两边脸颊都红肿起来,居然不哭,且一声不吭。

  齐梦飞没想到陈小安这么犟,突然觉得扫兴,他恨恨地朝陈小安呸了一声,说:“你这个丑八怪哭都不会哭,算什么女人?真没劲!”

  但恰恰是这句话击垮了一直硬挺着的陈小安,她无比伤心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齐梦飞发动了批斗会,他从父亲齐国耀的日记里看到过,父亲当红小兵的时候,就上台批斗老师。这真是个好主意。齐梦飞叫邱成和林德生把陈小安押到台上——那是蘑菇房培育蘑菇的水泥台子,有半人多高。陈小安被反剪双手,按住脑袋,像当年文化大革命中那个著名的“喷气式”姿势,站在台上示众。

  齐梦飞说:“陈小安,你别以为自己读书好就骄傲,你有什么了不起?长这么难看,脸上都是痘痘,胸脯像飞机场。”

  邱成起哄说:“她不叫陈小安,叫她陈痘痘!陈机场!”

  陈小安哭得更伤心了。

  齐梦飞说:“你哭有什么用?你要怪就怪你爸陈米海,是陈米海把你生成丑八怪!”

  周永兴振臂高呼:“打倒陈米海,陈米海是王八蛋!”

  齐梦飞指着陈小安说:“你说,陈米海是王八蛋!”

  陈小安止住哭,说:“你们才是王八蛋!”

  陈小安的反抗马上付出了代价,周永兴林德生扯她的头发,邱成从地上抓了一把土,塞进陈小安的衣领里。立刻,像是有无数毛毛虫在皮肉上爬,痒得陈小安直哆嗦。

  “说,陈米海是王八蛋!”

  陈小安咬着牙不吭声。

  “说,陈米海是流氓!骗子!杀人犯!”

  陈小安忍不住开口了,她很倔强地抬起头,“我爸不是坏蛋,他是好人!你为什么这么恨我爸?”

  邱成抽了陈小安一耳光,“妈的你还狡辩,你爸害死了梦飞的老爸,还睡了他亲娘,不是流氓是什么?”

  邱成的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把陈小安的耳膜震聋了,底下他们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见。她奋力跳下水泥台子,声嘶力竭地喊起来:“胡说,你们胡说,我爸不是这种人,他最善良最正直了,我不许你们造他的谣!”

  “你给我闭嘴!”齐梦飞恼恨至极,抓起一把土塞进陈小安的嘴巴。那是以前种蘑菇留下的,时间久了,长出白乎乎的霉菌,散发出牛粪的气味。

  陈小安的嘴巴被塞得满满的,牛粪的气味熏得她呕吐起来,她跪倒在地,吐得撕心裂肺。这时候的陈小安是可怜软弱的,虽然她仍不肯低头,但她真的已经够惨了。齐梦飞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心里既有快意,也有一丝茫然,他不想再折磨她了,转开脸走到一边。

  周永兴递过一支烟,齐梦飞把烟点上,吸了一口。房子外面的天色暗下来,又一个夜晚开始了。有路灯从不远处把光射进破旧的窗户,阴森森的,蘑菇房看起来像一座坟墓。陈小安把苦胆都要吐出来了,她终于安静,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邱成上去踢了她一脚,林德生也上去踢了一脚,两人嘻嘻哈哈的,似乎这样踢一个女孩很快乐。陈小安还是一动不动,她浑身脏兮兮的,蓬头垢面,根本就不像一个女孩儿了。

  “你起来。”邱成说,“你不起来是吧?你不起来我也要叫你起来。”

  邱成诡秘地笑笑,抓起一把土迅速塞进陈小安的衣领,土里混进了蚂蚁和地鳖虫,它们在陈小安身上乱爬,陈小安一声惨叫,那声音如同鬼哭狼嚎。她面无人色地跳起来,掀开衣襟往里面抓挠。

  邱成幸灾乐祸地拍着手,无比得意,“哈哈,我叫你起来你就起来了吧?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齐梦飞也笑出来,他看见邱成的眼睛歪斜了,直直地盯着某个地方。齐梦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陈小安掀开衣襟的身体。陈小安脸上虽然不白,长满青春痘,但她身上很白,而且光滑如玉。这时候她实在顾不上体面,也来不及顾忌隐私问题,内衣都撩起来。她的胸罩歪到一边,露出一点点乳房的轮廓。齐梦飞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了,显露少许真容的陈小安的小乳胸,并不像邱成说的飞机场,而是微微隆起来,有一道浅浅的柔美的曲线。

  齐梦飞心头一跳,把视线挪开了。邱成却像遭到雷击一般,整个人立定在那里,目光也像被焊住了似的,始终牢牢粘在陈小安的胸口。

  这一夜又是齐梦飞和邱成留下来看守陈小安。折腾了这么久,陈小安仍然没有屈服,她真吃了好多苦头,但就是不肯顺从齐梦飞的意愿咒骂自己父亲、背叛自己父亲。这使齐梦飞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到底是时代不一样了,当年在他父亲那个年代,运动一来,儿女揭发父母,夫妻彼此告密,那是最常见不过的事儿。齐梦飞从父亲齐国耀的日记中就读到过,最先告发齐国耀的,是他母亲高红梅。究竟这里面是爱还是恨,齐国耀搞不清楚,齐梦飞读了齐国耀的日记,也没想明白母亲是怎么回事,大约只有高红梅自己心里最清楚。

  这样看来,他母亲的德行还不如他根本就看不上眼的陈小安。齐梦飞在怨恨母亲的同时,对陈小安的仇恨也加深了,这个相貌平平学习成绩超好的女生以她的死硬顽抗将他逼到了一个地步,就是必须把这场意外的绑架再继续下去。

  自从进入蘑菇房以来,齐梦飞不是没有想过怎样来了结这件事,如果陈小安早早投降,哭着求他放了她,他会与陈小安达成协议,条件是陈小安不把这事说出去,他也到此为止,不再找陈小安麻烦。可现在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陈小安宁死不屈,这事就难办了。

  明天是星期一,要上课了,他们该怎么办?警察已在四处搜寻,时间一长,蘑菇房也未必安全。当然,怕是用不着的,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那他只有走下去。他还是相信,他手下的几个兄弟是靠得住的,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能搞得定。

  后来的事实证明,齐梦飞的想法还是幼稚了一点,当人心在一个特别的环境里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它必定会像脱缰的野马,纵情狂奔,一泻千里。

  可这时齐梦飞对即将到来的脱缰的危险一无所知,他觉得自己已打定主意,不由松了口气,又点上烟抽起来。升腾的烟雾中有两个人推搡的窸窣声传来,齐梦飞转脸去看,原来是邱成在拉陈小安的衣襟,陈小安死命护住胸口,不让邱成扯开。两人都不出声,憋着劲你来我往,像动物世界里的某个镜头。邱成的力气到底比陈小安大了许多,他把陈小安推挤到墙角,腾出一只手来从脖子上方伸进陈小安衣领,去摸陈小安胸脯。

  眼看邱成就要得逞,突然砰砰两下,邱成挨了两脚,竟然是齐梦飞。他怒气冲冲地瞪着邱成,骂他说:“你小子真没出息,偷鸡摸狗的,干什么?”

  一直到这时候,陈小安都没理清自己对齐梦飞到底是什么态度。按理说,她该恨死他了,把他千刀万剐才对。但奇怪的是,她就是恨不起来。她甚至有点可怜他,同情他,当然,也真的怕他,她不知道他究竟要把她怎么样。他手下的那几个兄弟,尤其是贼头贼脑的邱成使她很不踏实。这家伙色眯眯地老盯着她的胸脯看,刚才还来拉扯她的衣襟,伸手来摸她,真让她恶心。

  邱成被齐梦飞踢了两脚赶到一边去了,现在是齐梦飞亲自看守着她。陈小安镇静下来,靠着墙角坐下,微微闭上眼睛。她在意识深处看见了自己,一个其貌不扬的十六岁女孩,蓬头乱发,满脸尘土,邋遢污秽如同叫花子。但她身上的那股气还在,眼睛不大,却依然明亮。是的,她不该害怕,更不该放弃,她得好好反省一下,检视自己的内心和处境,也许这是个机会,让她与齐梦飞之间有一个奇妙的翻转,把仇恨与误解变成爱。

  没错,这个世界除了陈小安自己,绝对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相信,原来她近乎痴迷地喜欢着齐梦飞。毫无疑问,她是太疯狂了,齐梦飞跟她是多么的不一样,家庭因素不说,他们自身的差异也是天壤之别。她是好学生,乖孩子,聪明勤奋,前途无量;而齐梦飞呢?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小混混,老师和家长眼里不学好、将来也不会有出息的反面教材。

  但她就是喜欢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什么都不以为然,从来不跟着老师和学校的标准走。他身上有一股特立独行的气质,或者说是叛逆精神,这是陈小安非常羡慕的,也许因为她自己根本就没这个可能,她从小就被家庭和环境教导成循规蹈矩合乎社会主流标准的人,所以她才在内心深处有那样一种向往。至少是每次看到齐梦飞无所谓地对着老师说“不”的时候,她觉得他酷极了。

  是的,她喜欢他脸上的那种表情,眼睛斜睨着,眼白多眼黑少,像是鄙视你,嘴角却微微翘上去,有那么一丝坏笑的意思。他其实挺聪明,他的恶作剧总是层出不穷,他还特讲义气,喜欢打抱不平,班里的男生都怕他又佩服他。总之,他是个在沉闷枯燥的学校生活里给她带来乐趣的人。她真的很想有机会跟他在一起,那一定非常放松,再也不用操心作业、考试、升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她就跟着他疯玩,哪怕傻乎乎地听他骂几句脏话,她也会开心得要命。

  陈小安怀藏着这个秘密,又甜蜜又胆战心惊地憧憬着几乎不可能实现的那一天。虽然她在路上,或者教室里遇见他时,仍然害羞胆怯,脸会微微红那么一下子,却什么也没说,看上去古板而一本正经。其实她的内心是何等狂野,她就是个表面文静而心里野得很的女孩,连她最亲的父亲都不知道,她的血液常常在思念这个微不足道的男孩时像大江那样奔腾咆哮。

  但她也不无痛苦,这个过程中她发现齐梦飞对她充满敌意。他带着那帮手下兄弟时不时捉弄她,让她吃尽苦头。开头她并没意识到这是一种仇恨,以为齐梦飞不过是喜欢捉弄读书好而得老师青睐的同学,她平静面对。后来见齐梦飞越搞越凶,都是亲自出马,直接针对她,她心里是万分委屈的,要是凭她的个性,她怎么忍得下这口气?可因为她爱他,她反觉得这份委屈是他给她的福分,让她可以为他付出,为他受苦。是啊,她对自己说,我就是太养尊处优了,这不公平,我得为他受点磨难,吃点苦头,这样我们两个就扯平了。

  这是她一厢情愿的心思,直到她知道齐梦飞的目标是她父亲,并且绑架了她。她才从梦中醒来,原来现实这样残酷,她父亲似乎犯过不可饶恕的罪孽,使齐梦飞把报复的毒箭射到自己身上。到这时候,陈小安还是没恨齐梦飞,她只是感到悲凉,如果能消除齐梦飞的仇恨,她宁愿替父亲偿还这笔债。包括齐梦飞不让她上厕所,她把尿撒在裤子里,她都忍受了。

  她站在水泥台子上,像“文革”时期被批斗的反革命坏分子那样忍受侮辱,她心底里是镇定的,只是不愿意糟蹋父亲。她到现在都搞不清楚父亲和齐梦飞一家到底有什么恩怨,从邱成的话里知道,她父亲陈米海以前迫害过齐梦飞父亲齐国耀,这一点陈小安又信又不信。信是因为据她所知,“文革”的人都分两派,彼此斗来斗去,其实无所谓对错,不过是当时的社会风气。她父亲与齐梦飞父亲有矛盾和争斗那也是正常的,这并不意味着就是她父亲的错;说不信呢,陈小安实在想象不出,这么善良和蔼的父亲,怎么会害死别人,还把别人的老婆占为己有。陈小安心目中,陈米海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他爱妻子女儿,也爱家庭,这样的父亲怎么会去乱搞别的女人?一定是邱成造谣,也一定是齐梦飞误会了,这中间的真相她应该去弄个水落石出。

  陈小安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也许潜意识里她觉得有齐梦飞在边上是安全的。但她不知道,就在她进入梦乡的时候,危险突然逼近了。

  那个危险来自邱成。他一直讨厌陈小安,嘴上骂的都是最难听的话,什么“痘痘”,什么“飞机场”,都是他先叫出来的。在他眼里,相貌平平的陈小安毫无女生的吸引力,甚至说得上丑陋。谁要是对这样的女孩子产生兴趣,那他的审美一定出了问题。所以在此之前,邱成从没把陈小安当成异性,在他看来,陈小安似乎就是个中性人。他折腾陈小安,看到她把尿撒在裤子里,他只觉得好笑,并没什么暧昧的感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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