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里头的光(九)
- 来源:江南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6-11-08 10:18
“宝塔会”清债完毕,所欠的债务是她和齐国耀几辈子都还不清的。齐国耀终于选择逃亡,留下她和儿子在家里。她并没害怕,日子怎么过还怎么过,当年读中学时的那股自信倔强劲儿又回来了,上班下班,人前人后,她面容淡然,腰杆笔挺,不亢不卑。有人恨死她,也有人佩服她。损失最惨的陈米海就是被她绝境中超常的镇定自若所吸引,重燃爱火,从追债人又变回到恋慕者。老实说,她那时是同情陈米海的,毕竟损失了这么多钱,毕竟这些钱又被齐国耀偷偷拿出去为她与儿子买保险。虽然没有成功,但那钱真真切切是陈米海的。高红梅由同情转而心动,是因为他没恨她,仍然爱她。她以为那就是真爱。
她和他躺到了床上,她应该庆幸,为自己保留住了那点矜持,她从中学起在他面前所拥有的一本正经的优越感。但随后齐国耀的死击溃了她,而陈米海的自私与冷酷也越来越显现出来。以至于他在那次酒醉后强暴她的时候,她才明白他的爱早在二十五年的漫长时光里消耗殆尽,像一只蛀空了的果壳,剩下的只有肉欲的满足和索取。她再一次错了,错得如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陈米海不知道高红梅在想什么,痴痴呆呆的,对他来说,一切都结束了。“别以为我跟你上过床,我就欠你了。我那时是看你可怜,高红梅,你很可怜你明白吗?”陈米海的心里有无数的怨毒,要对着这个纠缠了他大半生的女人发泄出来。
高红梅停止了哭泣。好啊,终于都把心里话说出来了,都轻松了。她努力想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陈米海的话还是具有杀伤力的,像刀一样戳在她身上,她浑身的精气如同千疮百孔的皮球全都漏光了。她特别软弱无力,于是,第一次,她在陈米海面前低下了头。“你尽管作践我,我无所谓了。陈米海,我就求你放过我儿子。”
就在这时,高红梅和陈米海都没料想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通往卧室的门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她是陈小安!
陈小安穿着睡衣,一只手扶在门框上,她的脸上挂着伤,额头贴着纱布,一边的腮帮是红肿的,齐梦飞邱成给她肉体上的伤害仍然触目惊心。
陈米海大惊失色,“小安,你怎么醒了?你出来干什么?”
陈小安看看父亲,又看看高红梅,说:“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陈米海突然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赶忙拦在女儿面前,想把女儿拉回卧室,“不不,小安,你快进去,你的身体这么弱……”
“原来这是真的……”陈小安的眼泪流了下来。
高红梅不知陈小安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她的眼泪给了她希望,也许这就是女人的直觉,高红梅上前一步,扑通一声,对着陈小安跪了下来。“小安,我求求你,你要说真话啊!”
叶美丽接到刘建东邀请,去翡翠山庄参观一座房子。翡翠山庄是本市最高档的楼盘,由几十栋小高层、多层与别墅组成,这些房子经过精心规划,依山而建,下临潺潺溪水,风水极好。所住的人也都非富即贵。
叶美丽本不想去,因为她不清楚刘建东的用意,但刘建东的态度非常坚决,说这是他最后一次邀请,他们以后可能没机会再见面了。刘建东的话使叶美丽的心咯噔了一下,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见一面,反正刘建东也不会对她怎么样。
叶美丽去了才知道,刘建东让她看的房子是一栋别墅。这栋别墅极为气派,石材贴面,看上去像古堡一般坚固,面积足有五百多平米,还有一个巨大的地下室,简直是酒窖,藏满了世界各地的红酒。都是刘建东这些年的收藏,他是个有心人,据他说,有几瓶顶级红酒比黄金还贵。
无疑,这是刘建东的私产,他一个副市长,哪来这么多钱购置豪宅?叶美丽虽然不怎么关心房产市场,但她再不懂行情,也猜得出来这栋别墅至少在一千万元以上。
刘建东带她参观完房子,打趣般笑笑说:“你都看到了,这就是我这辈子的主要成果了。我的副市长是虚的,这个才是实实在在的,你看得见,摸得着的,还能传得下去的。”
刘建东的笑容里有一丝颓唐,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的气场很大,到哪儿都能把人镇住。虽然叶美丽认识他的时候是他最倒霉的年代,他有软弱胆怯,但仍然不乏风流,他向审查组交代自己为何奸污叶美丽,就很无辜地宣称:“谁让叶美丽长这么漂亮!”连审查组的人都觉得他说得真诚而理直气壮。后来他官复原职,再后来又步步高升,他的胆气越发壮了。在副市长的位置上主持文教卫工作,也是他最得心应手最风生水起的日子。
叶美丽谨慎地回应,“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刘建东摆摆手,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叠文件,递给叶美丽。是购房合同、产证、发票之类,上面写的是严杰的名字。
“这栋房子给严杰,我能为他做的就这些了。”刘建东说。
叶美丽慌了,连忙回绝,“不不,我们不能要。你已经给过我们房子了。”
“那套房子早旧了,面积也小,就算我给你的补偿吧。美丽,对不起,今天我要正式向你道歉。”刘建东向叶美丽欠了欠身子。
一切都超出了叶美丽的想象,刘建东怎么啦?叶美丽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都过去了的事,还提它干吗?再说严杰也长大了。”
“是啊,他长大了。”刘建东叹息着,“他越是长大,我越觉得对不起他。”
“可严杰他不会要这房子,我也没法向他解释。”叶美丽一想到严杰对刘建东隐藏的恨意,心里就感到恐惧。
刘建东把钥匙拿起来,交给叶美丽,“那你先替他保管吧,有一天等他需要了,你就把房子给他。”
叶美丽总是不踏实,说什么也不肯替严杰收下这房子。刘建东好说歹说,最后提出一个折中方案,房产证、钥匙等都暂时放在银行保险箱,由叶美丽保管,等将来有一天时机成熟了,再来处理。
刘建东真是老了,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深了许多,变化最大的是他言谈间的神情,前几年的锐气已经不见了,多了些沧桑,还有稍纵即逝的倦意。他也到了该退休的年龄了吧?叶美丽忽然对刘建东生出怜悯,似乎一下子就理解了他的苦心,便把保管房产证与钥匙的事答应了下来。
刘建东高兴坏了,兴致勃勃地打开一瓶据说是一百多年前的法国红酒,非要和叶美丽庆祝一下。叶美丽推辞不过,与刘建东喝了一杯。酒是好酒,叶美丽不会品酒,也喝出了这酒绵厚的醇香。
叶美丽的脸红了,在灯光下泛出一丝娇羞,这是他们两人这么多年单独在一起时最好的气氛。叶美丽忽然有些心慌,以为会发生什么。如果真的发生了,她会怎么样?还是像以前那样拒绝吗?她知道,无论她的心灵还是肉体,都已经不反感刘建东了,她是可以接受他的,但这样一来,岂不是让她二十五年的坚守都白费了?
叶美丽心乱如麻,过后她才发现,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作多情。刘建东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他心事重重,表情严肃,说出来的话也是沉甸甸的,好像是他这一生的总结,“我一点都不后悔,”他这样开场说,“认识你是我的幸运,虽然我们都付出了代价,但这个代价谁说不也是祝福呢?它给了我们一个儿子!”
刘建东喝了口红酒,继续说:“严杰,多棒的小伙子啊!看着他在我身边忙这忙那,每一样事情都做得这么出色,我常想,我这辈子够了,我做了件大错事,却得到一个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奖赏,我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所以这几年我想明白了,我做的好多事,都是为了严杰。他现在虽然不了解我,将来他一定会懂的,美丽,到时候你也会懂的。”
叶美丽点着头,她实在是半懂不懂。刘建东的话多少有些悲观情绪,他可能快退休了,又出了学校围墙压死学生的事,据说牵涉到陈米海贪污受贿和一大批教学楼豆腐渣工程问题,他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叶美丽想安慰他几句,她恨了他几十年,临了发现他也是个可怜人,只不过他高高在上,看起来比较风光罢了。
“你也别多想了,一切都会好的。”叶美丽说。
刘建东被感动了,看着叶美丽,目光闪动。他把手伸过来,按在叶美丽的手背上。叶美丽一阵心慌,垂下眼去。但刘建东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拍拍叶美丽的手背,动作异常轻柔体贴。“谢谢,谢谢你,美丽。”刘建东说,“有你这句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刘建东亲自开车把叶美丽送回家,怕被同事撞见,叶美丽叫刘建东在距离学校宿舍不远的地方停车。但她没想到,她在这样的地点下车仍然是个致命的错误。所以,恰巧,实在是恰巧,她的儿子严杰骑车回家,就从后面看见了他所熟悉的副市长的专车,又看见了从车上下来的母亲叶美丽。
严杰的愤怒无以复加,除了愤怒,更难受的是深深的羞辱感,好像有人当众剥光了他母亲的衣服,又给了他一记耳光。他刹住车,手脚冰冷,同时对行人们东看西看的目光极其惊惧,唯恐他们发现刘建东与叶美丽见不得人的秘密。但那辆车子却若无其事,一直等到叶美丽拐进宿舍大门才徐徐离开,而叶美丽也是不慌不忙,走进大门前还回头朝车子张望了一眼。瞧他们那副心照不宣的样子,不就是一对刚刚偷过情的奸夫淫妇吗?严杰不知道自己的脑海里,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恶毒的念头,把他自己也吓一跳。
回家后,严杰决定装出什么也没发生,跟以前一样该干吗干吗,但他的五官却不服从他的决定,眼睛总是偷偷往母亲身上瞟,鼻子像狗一样分外灵敏,听觉味觉触觉等等,全都下意识地调动起来了。所有的信息一下子汇总到中枢神经,使他明白无误地得出结论:母亲喝过酒了。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儿,因为母亲在他记事起,从没喝过酒。
晚上,严杰躺在床上,彻夜不眠。眼前出现一幅幅母亲与刘建东偷情的画面,像放电影蒙太奇一样,父亲严英才惨死的镜头随时重叠在这些画面之上,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与浓郁的酒香……
他实在不想看,但脑子里好像有个开关一直开着,他就是关不了。严杰绝望极了,他想痛痛快快哭一场,爬起来去卫生间,刚打开水龙头,他的眼泪就喷出来了,泪水自来水混和在一起,竟然还是咸的,是他的泪太浓了吗?在哗哗的水声里,严杰哭得稀里哗啦,他觉得把他长这么大没哭过的眼泪全哭出来了。
他从卫生间出来,母亲卧室里的门响了一下,开了一条缝,母亲在里面问他:“严杰,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原来母亲也没睡着。他在为母亲难过,那母亲呢?她是为自己与刘建东的幽会兴奋还是愧疚?
严杰含糊地回答了一句,意思是他没事,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对母亲,他只有怜悯,他相信母亲是被骗的,她太软弱了,一个弱女子屈服于刘建东的权势情有可原。或许,这么多年她与刘建东藕断丝连,也有他这个儿子的缘故,母亲送他上最好的学校,毕业后又进入市府办工作,他的人生一帆风顺,前程似锦,这一切难道都是他交了好运吗?
严杰想到最后,觉得自己都脱不了负罪感。灵魂的拷问真是痛苦啊,如果刘建东奸污叶美丽导致了父亲严英才的死,那么,叶美丽为了他而屈从刘建东的淫威,他们两个是不是又玷污了严英才的亡灵,让他死不瞑目?再进一步说,他今天所谓的市长秘书的风光,有多少是他母亲的肉体与死去父亲的屈辱换来的?他真是愧为人子啊!
严杰的心就这样被自己的思索和责问捅出无数个窟窿,血流光了,窟窿空荡荡的透亮,像冰一样寒冷。严杰觉得自己都快冻僵了。
接下来几天,严杰按部就班做着他的事,去图书馆与老丁见了次面,通过老丁找到了躲藏在朋友家的王顺。在他的推荐下,王顺把有关揭发陈米海用受贿的钱去参与“宝塔会”非法金融交易的材料交给了晚报的一名记者,当然,与此同时,这份材料也会出现在市委书记和纪委书记的办公桌上。
这期间,严杰的工作一点也没松懈,他陪刘建东开了几个会,到外地短途考察了一个合作项目,还见缝插针拉着刘建东去当地著名风景点游玩。这是他与刘建东脱离工作单独在一起的难得机会,刘建东显得非常放松,一路上兴致勃勃,跟他讲解了风景点的许多名胜古迹以及典故。这个气场很大的副市长,这时候完全成了学识渊博的和蔼长者,具有诲人不倦的品质,亲切而满有乐趣。严杰其实并不想听,就把步子迈得快一点,奋力去爬一座小山,刘建东紧随其后,一点也不肯服老。登上山顶的凉亭,刘建东气喘吁吁,他开心地拍拍严杰的肩,说:“小严,跟你在一起我都年轻了。”
他的情绪年轻,心脏却不年轻,没等他说完话,他的脸色变了,随即一阵心绞痛,他只来得及哆嗦着嘴唇,指指严杰帮他拎着的公文包,说:“快,快,小严……”
公文包里有他的救命药,严杰把药丸取出来,放在刘建东手上,刘建东的手也在哆嗦,想把药丸塞进嘴里都异常艰难,还是严杰帮他把药吞下。几分钟后,刘建东的脸色缓了过来,他捂着胸口说:“小严,有你在我身边,我不会有事的。”
有过这么惊险的一幕,他们不敢再往里走了,草草结束游玩,打道回府。刘建东的身体仍有不适,但市里工作忙,一回来就是千头万绪,也顾不上休息,几乎是带病坚持工作。
这一天,跟别的工作日没什么两样,严杰照例走进刘建东办公室,刘建东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情绪不大好,学校处理围墙压死学生的事儿还没解决,建筑公司濒临破产,负责人失踪,赔不了钱。陈米海提出由学校赔偿,教育局领导班子里却有人反对,以前陈米海在教育局一统天下,说一不二,这些人口服心不服,这次见机会到了,站出来顶撞陈米海,实际上对他落井下石。陈米海差不多众叛亲离,更加害怕,找学生亲属要求私了,却被学生亲属抓住了把柄,将矛头直接对向陈米海,他们已到市政府门口闹过两次,要求市里派人调查陈米海主政期间所建教学楼的工程质量,弄得刘建东非常被动。刘建东越想越恨,陈米海真是混蛋,拿了王顺的钱,屁股也不擦干净,搞不好这事连累到他,那就麻烦了。
何况陈米海的麻烦还不止于此,他女儿失踪案破了,是同学之间打击报复,却又涉及到父辈恩怨。刘建东亲手处理过的“兄弟帮”事件,后来在“揭批查”运动中把他也陷进去。这是他人生最大的污点,如今随着陈小安案件的审理,相关的人事会不会也被曝光出来?
刘建东忧心忡忡,陈米海接二连三的倒霉事不是偶然的,肯定有人要搞他。但搞陈米海会是最后目标吗?隐约间,刘建东觉得有一股看不见的势力在背后把黑手伸向他,这才是他最不安的。
严杰轻手轻脚合上门,安静地站在旁边等候,一直等到刘建东从思虑中醒来,睁开眼招呼他一声。严杰把今天的工作安排简略向刘建东作了请示,刘建东很快恢复了快刀斩乱麻的作风,三下五除二决定了要做的事,严杰答应着照办。他走到门口,像是想起什么,又站住了。
刘建东问:“小严,还有事吗?”
严杰拿出一份今天刚出的报纸,说:“陈米海贪污受贿,报纸上都报道了。”
刘建东大吃一惊,说:“是吗?什么报纸?”
严杰把报纸递给刘建东,是本市的日报,在第二版本市新闻栏目里,发表了一篇记者的调查报告,标题为《豆腐渣工程激起民愤,背后浮现腐败大案》,文章从学校围墙倒塌压死学生说起,直指本市新建教学楼的质量问题,记者说,根据调查,这种情况相当普遍,根本原因是负责工程招标的管理部门存在严重腐败,主要负责人贪污受贿。有知情人已将掌握的证据向纪委举报,涉案的金额特别巨大。文章还抛出一个爆炸性新闻,说该主要负责人把受贿来的巨额资金投入“宝塔会”,从事非法金融交易,赚取暴利。
这个主要负责人分明就是陈米海!这下完了,陈米海在劫难逃了。刘建东读得胆战心惊,是什么人这么了解陈米海的秘密?掌握得这么详细?这个知情人会不会就是神秘失踪了的王顺?
但这怎么可能?纪委还没立案,市里领导也还没讨论过的事情,报纸就这样发出来了?这条线还是他分管的,他一再强调过,凡是涉及到文教卫系统的大事,都必须经过他审阅同意,才可以见报。
刘建东懵懵懂懂的,心脏又难受起来,他克制着愤怒的爆发,还是骂了一句:“乱弹琴!这么大的事,市里还没研究,他们怎么捅出去了?”
严杰答非所问:“我听人说,市委周书记那边有话出来,说教育卫生这两条线最混乱,老百姓意见也最大,陈米海有后台,必须彻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刘建东说:“让他查吧。我得先查报纸的事儿,这是严重违反新闻纪律的。小严,给他们总编打电话,我要处分他!”
严杰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码,却又放下了。
刘建东又急又奇怪,看着严杰说:“拨啊,小严你拨啊……”
严杰摇头,说:“不用拨了,刘副市长,这篇报道是你同意发的。”
刘建东完全惊呆,不可思议地瞪着严杰:“你说什么?我同意发的?绝无可能,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严杰也瞪着刘建东,语气清晰而冷静,“你可能忘了,刘副市长,是我亲手把文章给你看的,你同意发表。”
严杰的目光与刘建东的目光碰在一处,刘建东感受到了那里面的寒气,他忍不住打了个噤,一种很不祥的感觉像刀一样刺进来,心脏又是一阵绞痛,“你说什么?你——”
刘建东的身体僵直了,一只手伸向公文包,他要去取那救命的药丸。严杰帮了他一把,把药瓶从公文包里拿出来,塞到他手里。他有一丝歉疚和后悔,似乎自己刚才那不祥之感亵渎了严杰,他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刘建东颤巍巍地打开药瓶,出乎他意料,药瓶是空的,里面并没有药丸,一粒都没有。他记得昨天他还吃过药,里面的药丸还有半瓶,可一眨眼之间,药丸全飞走了,不见了。
刘建东心脏绞痛,呼吸困难,喉咙毛毛的痒痒的,以前气管受伤的毛病又犯了,那是严英才掐他的脖子落下的后遗症,多少年没复发了,这会儿也来凑热闹,好像怕他忘记他欠严英才的那笔旧债。
刘建东眼前一黑,坐立不稳,整个人倒了下去,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他的视线也模糊了,朦胧中看见严杰向他俯下身来,严杰的脸很近,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浮在空中,忽近忽远,飘渺得很。“刘副市长,刘副市长——”
刘建东的面容有点可怕,他的心脏此刻肯定坏死了一大部分,使他的意识含混不清。他的嘴嗫嚅着,似乎在呼唤着严杰的名字,同样也是含混不清。
严杰突然害怕起来,难道这就是他想看到的结局,这个他所憎恨的人死在他面前,他的复仇计划就完美实现了吗?严杰想逃离,又被更深的恐惧拉扯,这耗尽了他的心力,他也双腿一软,跪倒在刘建东身边。
有白沫从刘建东的嘴角流出来,严杰本能地伸手去扶刘建东,他触碰到他温热的身体,这具身体上的肉感却又使他本能地放弃,好像他触碰到了他无法接纳的罪与污秽。
他感到恶心,有想吐的感觉,这使他的注意力分散了一小会儿。等他重新镇定下来,去摸一下刘建东,他发现刘建东的身体已经变冷了。
一直到死,刘建东的眼睛都睁开着。表情很古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看上去一半是痛苦,一半是欢喜。
齐梦飞母亲高红梅扑通一声跪在陈小安面前,陈小安非常震惊。为了救儿子,一个母亲可以不要脸面,可以忍受屈辱,这她理解。但高红梅是在得知齐梦飞没有强奸她这样的实情之后来求她的,明明是她撒了谎,要置齐梦飞死地,高红梅并没仇恨她,反而跪下来求她,这种态度令她意外,也令她内疚。
她是怎么把齐梦飞也说成强奸犯的?具体细节记不清了,那天晚上,一片火海中,她被齐梦飞抱出来,到处是浓烟和火光,然后是杂乱的人群,她神情恍惚,身上多处受伤,耳边听见警笛的鸣响,警灯闪烁的强光让她目眩。她突然想起自己是得救了,一阵激动,举起手朝警灯呼喊,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已经在派出所,父亲坐在她身边,有好几个警察正向父亲介绍案发现场的情况,以及从现场发现的犯罪证据。这些东西证明她被绑架,受到折磨,可能还遭受了性侵犯。一个警察拿出在现场搜到的她的短裤,说短裤上有血迹和精液。父亲听到这里愤怒地跳起来,要冲出去宰了那两个坏小子。警察劝住他,说这两个犯罪嫌疑人已被拘捕,关在拘留所,他们绝对逃脱不掉应有的惩罚。父亲茫然若失,越想越伤心,随后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父亲的痛哭搅乱了她的思想,她脑子里一片迷糊。被强奸后,她就发起高烧,又绝食了两天,水也没喝一口,她的身体垮了。在昏昏沉沉里,她被警察询问案情经过,她回答得前言不搭后语,父亲在旁边帮她回答,既然齐梦飞是首犯,强奸少不了他,放火杀人也少不了他。警察叫父亲不要插嘴,但从整个案情的分析来看,警察也认定这是场有预谋有计划的绑架强奸和杀人未遂案,这些嫌疑犯中,只有齐梦飞具备作案动机,所以,所有的犯罪行为他都参与,这是顺理成章的结论。
她迷迷糊糊在笔录上签了字,因为脑子烧得太厉害,还有身上的烧伤,她在医院住了几天,把之前的事情全忘了。或者是她从心底里不愿想起,有关派出所的那一幕,在她记忆里模糊一片,要不是高红梅出现在她面前,对她下跪,她说什么也不会去触碰这个伤疤。
这之后,她对父亲提过,齐梦飞真的没强奸她,但父亲一听她这话就怒不可遏,当场把拿在手里的茶杯砸在地上,茶杯四分五裂,碎成无数细小的锋利瓷片,父亲的吼叫声也像碎瓷片一样锐利,铺天盖地。“你住口!要我放过齐梦飞这个小混蛋,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跟他不共戴天!”
怒火把父亲的理智都烧毁了,陈小安异常伤心。但她还是能理解父亲,实在对齐梦飞太恨了,恨之入骨。她自己也一样,一想起这些天遭的罪,她的汗毛仍然会竖起来,对齐梦飞的恨意仍然会油然而生。即使不是他怂恿或同意,光看邱成那副猴急的猥琐嘴脸,他也应该料想得到邱成是会强奸她的,他居然听之任之,这不等于他是同谋犯吗?
陈小安最恨齐梦飞的就是这一点,这个她心里曾十分喜欢,说得上痴迷的放浪不羁的小男生,对她做什么她都会原谅,唯独这件事,她不能原谅他。
但事情的复杂程度又超出了她与齐梦飞两人的关系,那天高红梅上门,还给了她另外一个强烈震惊,就是高红梅与父亲的关系,她一直不肯相信,无论齐梦飞邱成怎样说父亲坏话,她都认为那是造谣。父亲在家里从来都是好丈夫,对母亲百依百顺。他是公认的模范丈夫,他们家也是公认的模范家庭。可现在这个模范的外衣被揭开了,里面竟然不堪入目。她最亲最信任的父亲,不光与高红梅有婚外情,还卷入到对齐梦飞父亲的迫害,这样看来,齐梦飞对她说的话莫非是真的?在她所掌握的知识之外,存在着一段历史,是她所不了解的。那时候的人,如同野兽一般彼此厮咬,他们发明各种刑罚折磨对方,就像齐梦飞在蘑菇房折磨她一样。
陈小安决定去查找这个真相,否则,她无法面对自己的未来。为什么她会被卷进那段历史遗留下来的仇恨里,还有,齐梦飞是怎么知道那些批斗人折磨人的手段的?他像中了邪一样把他自己变成一个恶魔,事实上齐梦飞既没有强奸她也没有想烧死她,反而从大火里救了她,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齐梦飞,他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她非常想搞明白的。她对自己说,我就是恨他,我也要知道我恨他什么!
陈小安身体康复后回到学校上课,老师和同学都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想来安慰她,但又怕碰到她不好说出口的伤疤,反而伤害她,因此都不知说什么好。大家对她的态度很微妙,关心她,又回避她,说话总是言不由衷,没说几句就讪讪地转开话题,或者戛然而止,让陈小安很是无趣。
陈小安反而比以前要孤独了,这也好,她就把课余时间用在听古典音乐上,巴赫从头至尾听了个遍。还有就是上图书馆。图书管理员老丁对她挺关照,她要找什么资料,总是及时给她送来。老丁的准确与周到,常常让她吃惊,仿佛他早就知道她的心思和需要。这段时间,她就在老丁的帮助下,查阅到了许多“文革”与“揭批查”运动的资料。
虽然这些资料没有具体到齐梦飞父亲齐国耀和她父亲陈米海他们的事情,但她很快就看明白了,那些正是他们生活的环境,一个癫狂了的时代。真是可怕,相比之下,齐梦飞对她做的实在不算什么。
戴铁帽:用钢条焊成三四十斤重的铁帽,游街或批斗时,让“反革命分子”戴上,一戴就昏厥。
戴马桶:把马桶套在被批斗者的头上,让他臭气熏天,不见天日。
吃狗食、舐猫槽:强令被批斗者吃狗吃过的东西,用舌头将猫的食槽舔舐干净。
画黑脸、涂黑手:用锅头、烟囱灰或墨汁乱画脸和手。
顶你个肾:喝令被批斗者跪下,斗人者用膝盖猛顶被批斗者肾部,致其当场失禁撒尿。
担椅枷:用办公椅把跪着的被批斗者笼住,上面再层层叠加椅子施压,场面似表演杂技,批斗者从被批者的痛苦中得到乐趣。
清醒头脑:大冷天,让被批斗者站着,然后将冷水一瓢瓢从他头上浇下,直到内外衣服湿透为止。
吊沙包:用小铅丝把二三十斤重的沙包挂在脖子上,铅丝会嵌进肉里。
扳鸽翅:把人的手反扳,用力打其肩,使其肩胛脱垂。
喷气式:即两臂被往后吊起,双脚离地,长时间吊着,直到被吊者不省人事。
空中飞人:把被批斗者悬吊,然后一人用刀割断绳子,另一人在绳子断的一瞬间把被吊者用力推去,让人飞摔。
这些都是当时对付被批斗者的酷刑,其实还有好多,直看得陈小安毛骨悚然,接连做了好几夜噩梦。
陈小安还看到大量批斗会的照片,包括党和国家领导人都在胸前挂着大木牌,名字上打着大叉叉被批斗,他们戴的纸帽有半人高,写满标语,看上去特别滑稽。
有一份自杀的名人资料,也是老丁给她的,名单有好几百人,其中有些是她听到过名字,有些是她知道并喜欢的,因为她读过他们的作品,或看过他们演的电影。
傅雷:著名翻译家,“文革”中被红卫兵迫害、侮辱,与妻子双双在家自杀。
老舍:著名作家,被红卫兵批斗、毒打,自沉太平湖。
顾圣婴:钢琴家,在批斗会上惨遭羞辱,当晚与母亲弟弟开煤气全家自杀。
翦伯赞:著名历史学家,不堪批斗凌辱,与妻子双双吃安眠药自杀。
上官云珠:著名演员,“文革”遭受残酷折磨,跳楼自杀。
吴晗:著名历史学家,在狱中被迫害致死,死前头发被拔光。
严凤英:著名演员,“文革”中遭受迫害,吞安眠药自杀,因怀疑她是特务,死后被割开喉管,挖出内脏,寻找所谓的发报机。
看到这里,陈小安呕吐了,她当场把秽物吐到图书馆阅览室的桌子上,好在当时阅览室里没其他人,老丁上来帮她把桌子擦干净,递给她一杯水,拍拍她的肩说:“小姑娘,吓着你了。”
她很感激老丁,又为自己的失态难过,说:“没什么,我没事的。”
老丁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笑笑说:“嗯,我相信你没事,看多了就习惯了。”
陈小安摇头,“我不习惯。我是说,我不要习惯这些东西。”
“是吗?”老丁说,笑得更诡秘了,古怪的表情像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巫师,“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会变成像他们一样的人,要么批斗别人,要么被别人批斗。”
陈小安被击中了,这个看上去像糟老头的老丁似乎具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早看透了她的秘密。她赶紧站起来,逃也似的离开了图书馆,连借的资料都来不及还。此后,她再没去过图书馆,在校园里见到老丁也绕着走。但她心里的一个意识被唤醒了,因为她想起了一本曾经看过的书,这本书很奇特,有许多地方她看不懂,却又觉得非常有吸引力,有些句子就进入了她的脑海深处,在某些时候冷不丁会浮现出来。今天,她恐惧逃离之时,那本书里的一句话又清晰出现,在她耳边回响,敲击着她的心坎:“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是啊,有多少人里头的光黑暗了!她现在知道了,那她呢?她里头的光难道也要黑暗吗?
陈小安紧紧捂着胸口,感觉到一阵穿越时间而来的悠远的心痛。
齐梦飞的案子不久后开庭,陈小安作为受害人需要到庭作证。父亲陈米海觉得当着这么多人,压力太大,本不让她去,但她自己坚持要去。这很出乎父亲的意外,柔弱的陈小安,经过这番灾难,反而坚强起来了。
这段时间陈米海自己处境艰难,自顾不暇,刘建东一死,他失去了保护伞,纪委已在调查他贪污受贿参与非法金融交易的罪证,风声一天紧过一天,说不定他没把齐梦飞送进监狱,自己先进了监狱,因此,他有异常迫切的情绪,恨不得在法庭上一锤定音,置齐梦飞于死地,这样的话,他也不算输得太惨。
陈小安又见到了齐梦飞,他比以前瘦了许多,但精神还不错,站在被告席上,他有点吊儿郎当的样子,眼睛斜睨着,嘴角有一丝坏笑。陈小安心头一震,那个她熟悉的校园里的齐梦飞又回来了,回到了众目睽睽的法庭上。
公诉人念着长长的起诉书,从头至尾描述了齐梦飞成立“兄弟帮”,密谋策划绑架案的经过,这是个黑社会性质的组织,恐吓、打人、强奸,甚至杀人灭口,是这个犯罪组织的必然结果。父辈的恩怨与纠葛被巧妙地回避,隐藏了背景的故事听起来确实是一桩纯粹的黑社会绑架强奸杀人案。犯罪动机也很明白,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群被社会带坏了的小坏蛋。陈小安看到齐梦飞认真听着,嘴角的那一丝坏笑僵住了,他的眼神不再是那种桀骜不驯的狡黠,而显得慌乱。显然,他也被自己的罪行吓住了。
他毕竟只有十六岁,跟自己一样,陈小安想。她的目光落在齐梦飞身上,齐梦飞似乎有所感应,转过来看了她一眼。但只是一眼,他的目光马上躲闪开了。她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他对她的憎厌、恐惧,也许还有无奈与悲哀。
陈小安一阵心痛,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喜欢他的,爱他的。哦,古人是说过,问世间情为何物?是啊,情为何物呢?她说不清,但她知道,她就是不能放弃对他的爱。
那天从学校图书馆离开,陈小安内心极为激荡。“文革”中触目惊心的暴行使她看到人性深处的幽暗。“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无论是她父亲陈米海,还是齐梦飞父亲齐国耀,他们生活在那个时代,都被这样的黑暗吞噬过。以至于他们走出那个年代以后,那黑暗仍然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们,难以摆脱。
简直就像病毒,如今,这片幽暗的病毒又侵蚀到他们这代人的生活,把她与齐梦飞也带入到纠缠不休的仇恨里。难道这个仇恨就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吗?陈小安问自己。她明白她必须挣脱出来,却没有勇气和力量。其实,我们人人都是软弱的,我们自己救不了自己。
陈小安异常伤心,理智告诉她,她无能为力,但隐隐中,似乎在她心里面非常遥远的地方,又有一个声音对她说,你不能放弃。
陈小安就这样一路上恍恍惚惚地走着。她回家经过一个的地方,是一户人家的住房,这天有好多人在那里聚会。她以前也常常经过,只是没怎么留意。今天很奇怪,不知为什么她突然留意到了,那里面在唱歌。窗帘拉着,但有缝隙,可以看见墙上的十字架,十字架下一群男女歌唱的脸。房间里面很暗,却好像有光一样,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透亮的,快乐的。她被吸引住了,站下来听里面传出来的歌声。那不是普通的歌,那是赞美诗:
祢叫孤独的今天能回家
祢用那永远的爱爱我们
祢总不撇下我
永远不丢弃我
在爱里没有惧怕……
好像有一只特别温暖的手在她身体里面轻柔地触摸了一下,陈小安突然觉到自己的心透亮起来,然后,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了。
她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她就是想哭。歌声真的好听,她哭得稀里哗啦,心里却非常舒服,仿佛流出来的眼泪都是温暖的,让她全然释放。
很奇特的,这个歌使她想起她反复听过的《马太受难曲》,它们很不一样,但又好像有哪个地方是完全一样的,完全相同的,把她心里面最深的地方打开了,阴霾出去,光透了进来。
这一刹那她明白了,那光就是爱。是的,是爱,像歌里唱的,爱里没有惧怕。这是最使她感动的话了。陈小安觉到,此刻她就是被突如其来的爱所触摸,所浸泡,她有说不出的欢喜快乐。
这是绝无仅有的体验,一个人可以哭得这么舒畅,这么释放,这么自由。哭竟然成了灵魂里的喜乐!
陈小安像换了个人似的,感觉有一股新生的力量在她身上生长。她也在这一奇妙的经历中,终于明白了她要做的事情。她必须直面,齐梦飞是如此深地伤害了她,她有伤痛,有绝望,有憎恨,可她也仍然还有爱。她的血还是热的,她的心没有冷硬。再大的灾难不能把爱的火苗灭绝。
那她还怕什么呢?就像赞美诗里唱的,她记住了,爱里没有惧怕。因为有了爱,就除去了罪和惧怕。
庭长的声音把陈小安从往事里唤回来。现在轮到受害人发言了,全场一片肃静,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陈小安脸上。也许是担心女儿压力太大,陈米海挡了陈小安一下。但陈小安还是站起来,她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女孩子一样,双手抓着衣襟,局促不安。
法庭里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终于,陈米海先开口了,他说:“我们对起诉书所陈述的事实没有异议,希望法庭严惩罪犯,绝不姑息……”但陈米海话音未落,一个轻微的声音响起来,很低,很微弱,怯生生的,却让所有的人都听清楚了。那个声音说:“不是这样的,齐梦飞没强奸我。”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集在陈小安身上,盯着她嗫嚅的嘴唇,确实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庭长说:“受害人,你再说一遍。”
陈小安还是低着头,重复了一遍,“不是这样的,齐梦飞没强奸我。”
哄的一声,法庭当场大乱,有人发出惊呼,有人在议论,还有人大声叫喊,受害人当庭否定原先的指控,这是十分罕见的。
庭长敲了几下槌子,“肃静,请肃静!”
在众人乱纷纷将要安静下来的时候,被突然打了记闷棍而一脸茫然的陈米海醒悟过来,他一把扭住陈小安,恨不得把她拖出去,“你胡说什么?你疯了?”
陈小安回答说:“我没疯,我要说实话。”说完这句话,陈小安仿佛一下子来了胆气,垂着的头高高抬起来,看向庭长,镇定地说:“我要澄清事实,齐梦飞没有强奸我,他还救了我。从火海里把我抢出来的就是他,要不,我今天不会站在这里了。”
这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柔弱女孩子居然有如此大的力量,所有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仿佛在观看一个奇迹。是啊,她哪来的这力量?她明明遭受伤害,却为罪犯辩护,她有何目的?她又能得到什么?
人们惊愕中像炸了锅似的,法庭里再次沸反盈天。庭长及时举起槌子,连敲三下,“休庭,休庭!”
齐梦飞被法警带走了,他走的时候,陈小安看见他眼角的泪光。他是感激她吗?他还恨她吗?她不知道。真像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彻底原谅他,饶恕他一样。但她觉得,她仍然爱他。只要有爱,就有希望的。在爱里没有惧怕!
扑通一声,高红梅又一次对她跪了下来。这一次,她是喜极而泣。陈小安不敢受此大礼,逃也似的躲开。父亲大踏步冲过来,脸气得铁青,他的暴怒在没出法庭大门就劈头盖脑倾泻而出,他痛骂陈小安无知,冲动之下举手要抽陈小安耳光,被他老婆拉住了。
陈米海愤然转身而去,他留给陈小安一句异常绝望的狠话:“我没你这个女儿!”
陈小安哭了,追着父亲的背影,一直追到大门外,她说:“爸,你原谅我,你们以前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不想成为你们那一代……”
陈米海没有回答她,在大门外的台阶上,有人拦住了他,是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他们跟他说了几句话,掏出手铐给他铐上,把他带走了。
陈小安奔下台阶,去追那辆带走陈米海的警车。但警车开得比她快多了,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美丽考虑再三,选了个星期天,把严杰带到翡翠山庄那栋大别墅里。这时距离刘建东去世已有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里,叶美丽常常想起刘建东,比二十五年里想起他的总和还要多。仿佛时间被压缩了,恩爱情仇更显得跌宕起伏,就如在看一部自己主演的电影,充满张力,也充满悲情和追忆。她恍然明白,她对刘建东,也许还是有感情的,或者说是有一点同情与怜悯。
人们会看到刘建东的能力、气魄、手腕,他是个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在她身上犯下的罪孽,就是自我放纵的大冒险,怎么说严英才也是他的哥们,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他却全然不顾严英才对他的信任,拿他妻子满足自己的情欲,这个悲剧是他一手造成,实在可鄙可恨。但他也是个可怜人,这么多年,为了当年的那一下冲动,他付出了代价,尤其在得知严杰是他亲生儿子,他殚精竭虑,处处为严杰着想。他躲在幕后,几乎操尽了严杰每个成长阶段,任何一个做父亲的要操的所有的心。他没得到儿子一句感谢,他的儿子甚至根本就不知道有他这个亲生父亲的存在。
他在场面上活得风光,在儿子面前,活得卑微窝囊。叶美丽终于明白刘建东与她最后一次见面所说的话,为什么像告别。他把翡翠山庄的房产证和钥匙交给她,是做好准备的,就是有一天他走了,他积累的财富仍然可以确保留给儿子,而不落到他人手上。
刘建东犯了错,但也尽了责任。叶美丽想,我也得替刘建东尽这份责任,否则,他辛苦了大半辈子,冒这么大的险替儿子谋福利,结果他儿子根本就不知道他,更别说认他,那他也太冤了。
至于严英才那里怎么交待,叶美丽也想通了,刘建东已经死了,不存在他从严杰身上得什么好处,那就把真相还原出来吧,让真相自己去负责。叶美丽觉得,世界并不像《心经》说的全是虚幻,世界还是有真相的。
说出真相,她就从以前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了。或许,摆在她和严杰面前的,是另一种自由的生活。是啊,她与儿子,都需要自由。
叶美丽带儿子参观了整栋别墅,严杰的震惊是可想而知的。他当然猜到了这栋房子的主人,就是死去的刘建东。刘建东把这么一栋价值不菲的大别墅送给叶美丽,可见他对叶美丽还是有几分感情的,不过也难说,或许只能证明刘建东的腐败贪婪与为所欲为。
叶美丽最后打开保险箱,把房产证放在严杰面前,严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是唯一的名字,他怔愣了一下,随即尴尬地笑笑,用一种故作轻松又不无嘲讽的语气对母亲说:“他是送给你的,我就免了吧。”
“严杰你听我说,”叶美丽一脸肃然,“这房子是你的,跟我无关。”
严杰脸上嘲讽的表情更明显了,“妈,要不要这房子是你的自由,又何必扯上我?”
“你错了,严杰,你是这房子唯一的主人,因为你是他儿子。”叶美丽一字一顿说完后,避开严杰的视线,却又补充了一句,“亲生儿子!”
严杰嘲讽的表情凝固了,好一会儿,他喃喃说了句:“你说什么?能再说一遍吗?”
叶美丽于是重复了一遍:“你是他儿子,亲生儿子!”
严杰如五雷轰顶一般,脸色很可怕,看上去快哭了,“那我爸,我是说,严英才,他……”
叶美丽的眼泪涌上来,“我也希望你是严英才的儿子,我一直这样希望,好让我的罪过轻一点,但事实上不是。你是刘建东的儿子。”
严杰哭出来,拼命摇头,“不,不,不是的,妈,你搞错了,你一定搞错了。”
“我是母亲,哪有母亲搞错自己孩子的父亲的。”叶美丽含泪苦笑说。
严杰突然发作了,他砰的一声拍了下桌子,把桌上的东西全拍到地上。这还不够,他把拳头也疯狂地砸在桌子上,像一头绝望的困兽,对着叶美丽吼叫,那声音真是撕心裂肺。“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你不告诉我这些你就不能活了吗?”
“对不起,儿子,我希望你知道真相。”
“这不是真相,这是狗屁!狗屁!”严杰疯了似的冲出房间。
叶美丽忙追上去,“严杰,你回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但严杰没有回来,他飞快冲出别墅大门,沿着林荫道狂奔,好像后面有一个极其可怕的东西在追他,他必须逃得远远的。
叶美丽看着儿子冲过林荫道的一个路口,差点被一辆进来的车子撞到,车子一个急刹车,司机打开车窗想骂这个冒失鬼,但严杰不等他骂出来,从车子前面跑走了。
司机冲口而出的那句话就仿佛是骂给随后赶来的叶美丽听的:“妈的,找死啊!”
叶美丽心口一紧,来不及向司机道歉,气喘吁吁奔往小区大门。严杰已奔出小区。叶美丽跑到街上,却不见了严杰的身影。
叶美丽站在街头,一时有点茫然。她往东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往西也走了几步。她停在一家音响店门口,从店里面飘出邓丽君的歌声,恍若时空倒错: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从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有一群人围在那里,好像还有一辆车。
叶美丽心里恍惚,下意识顺着视线走过去,走近了,她看见围观的人群中间,那辆车子的车轮底下,躺着一个人。
水泥地上有一道鲜血蜿蜒而来。
这场景像极了二十五年前,榨菜厂的榨菜池底下,有一个人躺在那里,也有鲜血在地上蜿蜒而来。
王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