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里头的光(五)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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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6-11-08 10:15

  第三章

  严杰轻手轻脚进来的时候,刘建东正靠着办公桌闭目养神,一只手顶在眉心上,眉头紧锁,显得心事重重。

  作为分管文教卫的副市长,最近刘建东是有点焦头烂额。当年,他从教育这条线起家,刚当上教育局副局长就开始改革,大力推举民间办学,力度之大史无前例,几所民办学校在他的身体力行下轰轰烈烈拔地而起。其中最大的政绩,是他当上正职后,引入股份制办学新思路,他的口号是:组合名牌学校资源,利用市场力量办学。他在自己的老根据地先行尝试,这所学校原本只是镇中学,由于城市扩展,并入市区的普通中学,那时陈米海还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刘建东从省城引进一所名牌学校,经过一番包装,这所普通中学一跃成为名牌学校的分校,顿时轰动整个教育界。时任该校校长的陈米海也因此得到他的重用,被提拔到教育局当副局长,后来又升为局长,而他从局长升任副市长。

  但改革力度大了,随之问题与非议也纷涌而来,有人举报民办学校领导贪污受贿,巨额赞助费去向不明,有人揭发教学楼是豆腐渣工程,大大小小违法乱纪问题,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卫生系统的情况也差不多,他主管后力推民间办医院,增加了好几家医疗机构,但硬件上去了,软件没跟上,腐败也跟着来,涉及的多是医院领导购买药品医疗器材拿回扣,贪污受贿,医生收受红包向病人勒索钱财,甚至有进假药卖假疫苗的,多少天方夜谭的故事都在他抓的医改中暴露出来,真是查不胜查。当然,本来这些都算不得大事,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摆平,但麻烦的是市委书记与市长不和,他被认为是市长这一派的人,市委书记对他另眼相看,已不止一次在会上吹风说文教卫系统歪风邪气严重,必须好好治一治。

  一把手发话,情况当然严重了,更要命的是,偏偏这个节骨眼上以前给他锦上添花的那些政绩出了状况,先是有人举报陈米海经济上有严重问题,接着是陈米海的女儿失踪,这两件事情连锁发生,引起不少猜测与议论。现在好了,这围墙一倒,砸死了学生,人命关天的事,谁也压不住,闹将起来那可是不得了。他最担心的,就是校舍的建筑质量,当年他把这一摊全交给陈米海,看来是他的严重失策。弄不好,他要载在这个人手里。

  陈米海也许真完了,他女儿的失踪绝不那么简单,这背后究竟有什么原因,什么秘密,他吃不准。他现在所能感觉到的,就是市委书记的恼怒,还有市府机关里迅速扩大的流言。有多少想看他笑话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蠢蠢欲动。所以,他必须马上采取行动——至少在场面上,撇清与陈米海的关系。或许,借助围墙倒塌事件,给陈米海一个严厉处置,让他迅速下台,迅速从公众视野消失,那样,他就安全了。

  严杰进来后,没惊动刘建东,悄无声息的,一直恭恭敬敬站在他边上,等着他发话。这也是严杰深受刘建东喜爱与信任的地方,他虽年轻,但话不多,稳重安静,做事情能恰到好处。大概他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经历过太多的不易,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看人眼色行事,让刘建东觉得他贴心好用。

  刘建东又闭目思索了几分钟,这才慢慢把眼睛睁开,他不是要在严杰面前摆架子,虽然他这个人气场很大,一般人都怕他,但对严杰却相反,他有意无意在亲近这个年轻人,比较个人化的行为举止也并不避讳,所以就自然放松得很。只是这个年轻人对他依然十分恭敬,或者说,他始终恪守着自己小秘书的职分,一点也没有因为受到副市长的器重而变得轻狂起来。

  刘建东没提学校围墙倒塌的事,而是先让严杰汇报陈小安失踪案的情况,这是他交代严杰专门去公安部门了解的。严杰说公安方面仍没多大进展,这事太过突然,也太不可思议,几乎无法确定案发现场,陈小安又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跟社会上的人素无往来,公安找不到任何犯罪分子的线索。联想到不久前陈家玻璃窗和陈米海本人遭受袭击事件,公安把视线转到陈米海身上,会不会陈小安的失踪是冲着她父亲来的?陈米海为官多年,自然树敌不少,找他打击报复也不是没有可能,这需要把与陈米海有过纠葛的人都梳理出来。

  刘建东有种不祥之感。很明显,公安也把陈小安的失踪看成是打击报复案,他们已经察觉到了陈米海贪污受贿的一些线索。那么,公安方面是不是也在注意他?或者说,他们顺藤摸瓜的话,有一天会不会就摸到了自己身上?

  刘建东一边听一边点头,把内心的波澜隐藏得严丝合缝,他是从“文革”一路过来,这点政治素质还是有的,天大的事也是面不改色,还可能更显轻松——历次运动,他们都不知不觉学会了伪装,学会了反侦查手段,虽然今天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他用不着多装。

  当务之急是处理死人的事,刘建东吩咐严杰马上去一趟事故现场,代表他慰问遇害学生亲属,据说他们正在那儿闹事,要求见市领导。市领导哪有这么好见的,他当然不能直接出面,但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激化矛盾。

  刘建东说:“这事本来让教育局和学校去处理就完了,可我总是不放心,你代表我去一趟,缓解一下受害人亲属的情绪。只要情绪不对立,事情就好办。”刘建东停了一停,又说,“你关照陈书记、白校长,最重要的,是尽快妥善处理此事,不要扩大化。赔钱要主动,如果钱能解决问题,那就不是最坏的事情。”

  严杰听完刘建东吩咐,却没马上出去办事,他提醒刘建东该吃药了。这也是他这个贴身秘书的职责之一,是刘建东专门交待他的。刘建东患有心脏病,每天都得按时吃药。严杰倒了杯白开水,帮刘建东从公文包里把药拿出来,那两颗小小的药丸经过他的手,传递到刘建东的手上,刘建东满意地一笑,似乎很享受这个特别亲密的时刻。他没话找话地跟严杰闲聊几句,要等到严杰再次提醒,让他把药吃了,他才有点恋恋不舍地将药丸放进嘴里,接过严杰递来的茶杯,喝口水把药丸吞下去。

  刘建东哪会想到,其实严杰心里不耐烦得很,在他看来,这个在场面上威严肃穆的副市长,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辈,把那两颗药丸看得像命一样。他自己害怕错过了吃药时间,在严杰来他身边工作以后,总是翻来覆去叮嘱严杰别忘了提醒他吃药,后来干脆把这事儿交给严杰来管理,他半真半假地跟严杰打趣说:“小严啊,我可是把我的老命交给你喽!”

  严杰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接受了这个无比光荣的差事,他实在是个严谨的年轻人,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恪尽职守,无论刘建东有多忙碌,他都按时给他吃药,有一次刘建东在主席台上就坐,他代替服务员去倒水,把药丸放到刘建东面前。刘建东愣了一愣,朝他心领神会地一笑,却把药丸收起来。会后,刘建东跟他说,他可不能在主席台上当着开会的那么多人吃药,否则,第二天在本市的官场上,就会传出副市长刘建东病重的消息。

  “有多少人巴不得我心脏病发作,你知道吗?”刘建东这样问严杰,让严杰不知如何回答。

  看着严杰摇头,刘建东笑笑说:“你觉得不会?小伙子你太幼稚了,要是我死了,那不就多出个位子了?他们何乐而不为?”

  仔细想来,刘建东这话已超出副市长与秘书之间交流的范围,有一份私人的亲近。严杰当时就意识到了,但他没接刘建东的话茬,反而装出不懂的样子,说:“我还是觉得不会发生这种事,刘副市长你多心了。不过,我以后一定注意,不在公众场合给你吃药。”

  严杰做得很尽职,刘建东对他越来越放心,甚至在生活上有点依赖他了。其实这也没什么,贴身秘书,就是要贴身使用的。刘建东自嘲地对自己说。

  这一次,刘建东又要贴身使用严杰,叫他去学校替自己处理这桩棘手的事,他不出面也好,免得把自己与陈米海绑得太紧。他还有一个用意,就是让严杰顺便了解一下学校里的动态。那里是他和陈米海的根据地,现如今却是风暴即将来临的地方。他有预感,虽然他身边的这个小伙子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他会帮到他,因为他是叶美丽的儿子,而叶美丽这几十年都住在这所学校里,任何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

  想到叶美丽,刘建东在心里叹息一声。是的,他与叶美丽的关系非常复杂,真是太复杂了。她是他生命中的灾星,也是他的救赎。他应该远离她,但他又必须接近她,二十五年间,他就纠缠在这样的矛盾中不能自拔。

  刘建东看着严杰离开,心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苦心保存的一些秘密也许到了该点破的时候。他有点害怕,又不无期待和兴奋,这个感觉是如此的混杂而强烈,使他脆弱的心脏突然紧缩了两下,一阵绞痛袭来。他本能地打开公文包把药瓶掏出来,但他在抓到药丸时克制住了,他想起刚刚吃过药。

  刘建东咳了几声,觉得气闷,他解开领子上的纽扣,让自己舒出口气,呼吸畅快多了。除了心脏有毛病,刘建东的呼吸系统也比较脆弱,气温季节一变化,或者情绪一紧张都会犯。喉咙发痒,呼吸困难,咳嗽不止。刘建东认为是气管受了损伤,当年在那个榨菜厂的大礼堂,被严英才掐住脖子压在地上,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严英才却突然放开他,自己把头撞在地上。那以后,他的喉咙经常灼痛,有时会咳出血来。但等他从榨菜厂学习班的隔离审查中放出来,去医院检查,医生并没发现他的气管有什么破损。以后差不多每年他都要犯几次,像一个哮喘病人,医生也说不清是生理性的还是心理性的,给他开各种药,都不见效。

  这是个隐疾,是个记号,与他的过去保持某种神秘关连。每次他在近乎窒息的痛苦中与严英才不期而遇,他都要对他说声对不起。他是真心感谢严英才的,这个前侦察兵没有杀他,反而把他自己杀了,这等于救了他。

  而且严英才的死法过于激烈,一经传扬出去,全县轰动,他的形象带上了一丝悲壮色彩,反过来却衬托出审查组的无能。这使审查组异常恼火,立马把严英才的死定性为反革命行为,是自绝于人民。审查组在榨菜厂召开批判大会,声势浩大地将死去的严英才又批斗了一通,还让刘建东上台揭发严英才的罪行。本来刘建东是严英才的黑后台,这场批判会一开,情况倒了过来,罪该万死的严英才变成了“四人帮”在学校里的总代表,甚至全县教育战线的黑账都算到了他头上。

  死人是不会开口的。这是审查组那个工人师傅常说的话。刘建东很快尝到了这句话带来的好处。严英才死了,揭发刘建东的材料也到此为止。审查组找不到新鲜证据,慢慢对刘建东失去了兴趣。

  这期间发生了件再次改变刘建东命运的事。以前与刘建东一起关过牛棚的一位老领导平反后升任县委书记。这位县委书记一上台,就来榨菜厂学习班视察“揭批查”运动,在隔离审查人员里发现了刘建东。县委书记了解了刘建东的情况后,公开指示,刘建东不是“四人帮”的“三种人”,相反,他是反“四人帮”的好同志。原来,牛棚劳动期间,刘建东与县委书记交往很深,两人几乎无话不谈,私下说过许多“四人帮”的坏话。县委书记有低血糖毛病,刘建东在生活上细心照顾,不让县委书记干重活。一次,县委书记晕倒在水田里,是刘建东把他给背回来,要不,县委书记早没命了。

  这些都成了刘建东与“四人帮”作斗争的事迹,审查组当场在榨菜厂召开大会,请刘建东上台宣讲。会后,刘建东破天荒地以一个英雄的姿态,而不是猥猥琐琐的犯人,从令人谈虎色变的榨菜厂出来,形象光辉,并且风光无限。

  又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巧合,刘建东出来,丁文浩校长却进去了。他也是跟的人出了问题。他的一个老上级随着“揭批查”运动的深入被挖出来,牵连到他,使他成了“三种人”,以往算在严英才身上的账改头换面都归到他头上,他跟“兄弟帮”成员赵军的亲戚关系又被提出来,利用“兄弟帮”篡党夺权成了铁案。虽然“揭批查”运动结束后,丁文浩并没被判刑,但他的“三种人”身份写入到档案,伴随他一生,那意思就是“永不录用”,他的政治生涯在那一刻被判了死刑。

  刘建东出来后先暂时抽调到教育局搞“揭批查”运动,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同一场运动里,从被整的到整人的,他是唯一的一个。丁文浩的案子就是在他手里定的案。运动结束后,刘建东向他的县委书记老领导提出,他还是回中学工作,于是官复原职,继续做他的学校党委书记,同时兼任了校长,权力反而比以前要大许多。

  这一次他顺风顺水,赶上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前途越来越光明。虽然奸污叶美丽是个污点,但只要不是强奸,就是生活作风问题,只能说小节有亏,再加上当事人严英才已死,没人出来闹,这事也就很快淡化了,始终没影响到刘建东的仕途。他从心底里感谢严英才,他死得真是时候。

  这份感激在刘建东碰到叶美丽的时候,又悄悄化作了愧疚。不管怎么说,他是亏欠叶美丽的。那一两年,叶美丽的处境糟透了,严英才被定性为反革命,叶美丽就是反革命家属,本来她是要被扫地出门,赶出学校宿舍的。校工宣队已经派人上门,却看到叶美丽刚刚生产,孩子因为缺少奶水而啼哭不止,孤儿寡母的实在可怜,也无处可去,工宣队于是收回成命,让叶美丽母子留在了学校里。叶美丽人缘不错,大部分老师都同情她,常常替她在工宣队面前说好话。工宣队几个大老粗男人,也看她可怜,有心帮她,等她产假满了之后,安排她当了一名代课老师。

  刘建东回学校执掌大权,开头怕别人议论,校园里遇见叶美丽都绕着走。没想到有一天晚上,叶美丽突然来找他,这使刘建东非常紧张,还好,那天夜里他妻子不在,他请叶美丽坐下,匆匆关上门,想想不对,又给门开了条缝,那架势是告诉万一闯进来的人,他与叶美丽之间没什么秘密,是正大光明的。

  叶美丽顾不上对他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做法有什么反应,她好像也很紧张,上来就直截了当请他帮忙,把今年新增的民办老师名额给她。刘建东不知如何回答,此前他脑海里根本就没她这个名字,何况竞争这么激烈,几个有各种关系的代课老师都摆不平,怎会轮得到她?

  见刘建东迟疑不决,叶美丽又说话了,她抬着脸,并不看他,目光射向高处,有一种凛然和决绝。她说:“刘书记,这件事你帮也要帮,不帮也要帮。”

  刘建东一怔,问:“为什么?”

  叶美丽说:“你欠我的我就不说了,我要说的是,你欠严英才的太多了。”叶美丽顿了一顿,突然把射向高处的目光转向他,直视着他说,“严英才死得这么惨这么冤,你为他做点事不应该吗?”

  刘建东心慌意乱,想说你的事扯严英才干什么?都过去了,不要拿这个来威胁我。

  不等刘建东说出口,叶美丽站起来,转身就走。门后面留下一股风,风里有淡淡的奶香味,特别好闻。刘建东没敢追出去,而是赶紧关上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怦怦跳起来,呼吸也急促了。天哪!她直视他的眼睛这么黑,这么亮,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刘建东无力地呻吟了一声,不知道自己是陷在恐惧抑或期待里。有一个感觉是清晰的,像水一样漫上来,把他淹没——他与叶美丽,包括严英才,他们三人的故事还没完。

  民办老师在当时是个正式工作,竞争激烈,每个人都有点来头,或者各种各样的理由,要摆平并不容易。刘建东想帮叶美丽,又不能帮得太明显,事情做起来相当有难度。还好,叶美丽人缘和业务水平都不错,刘建东借着群众民主评议的形式,做了点小手脚,把叶美丽弄到了第二名。可名额只有一个,叶美丽还是没希望,因为那个第一名是上面打过招呼的,刘建东没胆量去碰。

  刘建东准备放弃了。他对自己说,他已经尽过力。叶美丽要是怨他也没办法。但命运有时还真是无法抗拒,它注定要让刘建东与叶美丽之间发生点什么。就在民办老师人选将要确定之时,那个排在第一名的老师突然退出,原来,她丈夫复员回原籍,她随丈夫过去,那边帮她解决工作问题,特别照顾她,安排在机关事业单位。刘建东立马把叶美丽的名单报上去,又到教育局悄悄活动了几下,很快帮叶美丽办妥一切。

  刘建东拿到叶美丽民办老师的批文,心里百感交集,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他与叶美丽真是有缘,要不,叶美丽盼了这么多年,也曾求过他,因此跟他发生关系,并导致严英才自杀身亡的这件事情,怎么兜来兜去兜了几个圈,最后又回到他这儿,还是由他亲手帮她来解决呢?

  一想到这里,刘建东的心就麻酥酥的,他忍不住想起了那个遥远的下午,阳光真好,他推开严英才的房门,看见叶美丽背对着他洗头发。叶美丽把他当作了严英才,叫他提着热水壶为她冲洗。他看见了叶美丽白皙的耳根,还有耳根边上金色的绒毛。他的血液哗地涌上头来,眼前的金色绒毛变成了一群蜜蜂,在他的脑袋里嗡嗡飞舞。

  当天夜里,刘建东出现在叶美丽房间,这间房子跟几年前一样,一点都没变,甚至保留了严英才留下的一切痕迹,他的照片、书籍、奖状等等,夫妻的合影摆在最醒目位置,似乎严英才从没离开过,就一直生活在这儿。

  这样的环境使刘建东略略有点不适,他讪笑着打量了一眼严英才的照片,说:“没想到叶老师你是个怀旧的人。”

  叶美丽回了他一句:“是吗?我就想让自己心安一点。”

  什么意思?难道让严英才阴魂不散那才心安吗?刘建东很不以为然,但他没说出口,马上转开话题,说到民办老师的事儿,“叶老师,我要祝贺你,你的理想终于实现了。”

  叶美丽确实很惊喜,那是从心里发出的,“真的?我通过了?”

  “通过了,你的工作落实了。以后再也不是临时的了。”

  叶美丽的眼里闪过一道泪花,但她马上克制住了,点点头,竟然没说一句谢谢,却是一声叹息,“哦,总算熬出头了!”

  “这一次真的不容易……”刘建东斟酌着字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躺在床上的婴孩突然哭了,叶美丽过去抱起他,哄他,婴孩哭得更响,他是饿了。叶美丽解开扣子,熟练地掀开衣襟,袒露出鼓胀胀的乳房给婴孩喂奶。

  刘建东被叶美丽胸前的白光晃了一下,有一些熟悉的感觉回到他的记忆里。他定了定神,叶美丽却侧过身去,给他一个看上去非常陌生的背影。

  房间里弥漫出一股奶香,使空气显得暧昧起来。刘建东忽然充满了说话的欲望。他说:“我太高兴了,这件事拖了好久,一波三折,可真是好事多磨。有多少人打破脑袋都得不到,你的运气多好!当然,这几年你不容易,你辛苦了。你是个坚强的人……”

  灯光照在叶美丽的侧脸上,她的耳根和脖子看得清清楚楚,还像以前那样白皙,耳根边有金色的绒毛。她生了孩子仍然这么漂亮,甚至更有风韵,像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刘建东把身子靠过去,一只手也伸过去,揽住了叶美丽的肩膀,“叶老师,你有什么需要只管来找我,我一定帮忙。”

  叶美丽的身子僵了一下,低头喂奶。

  刘建东又凑近了点,目光越过叶美丽的肩膀,去触碰那块饱满的胸脯,“过去的都过去了,你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呢,你说是不是?”

  “哇——”一声,叶美丽手里抱着的婴孩突然哭了,哭得毫无预兆,歇斯底里。刘建东给吓了一下。叶美丽手忙脚乱地哄着孩子。“对不起,这孩子……”

  “没事,你听我说,叶老师,你还年轻,要振作起来,现在你的工作也解决了,生活还是美好的。”刘建东的手按在了叶美丽的腰上,身子往叶美丽胸前俯过去。但突然,那婴孩又哭了,哭得声嘶力竭,小脸涨得绯红,把吃进去的奶也都吐了出来。

  叶美丽气恼地说:“这孩子就会哭闹,见不得生人!”

  叶美丽这话是说孩子呢?还是说他?刘建东很尴尬,他擦了擦婴孩吐到他衣襟上的奶渍,站起来告辞。

  真是很奇怪,以后刘建东每次去,这婴孩看见他就哭闹,而且都是声嘶力竭像抽风一样,模样可怕。叶美丽轻描淡写说:“这孩子跟你有仇呢!”

  刘建东听了暗惊。那个像水一样漫上来的感觉又出现在他的记忆里——他与叶美丽,包括严英才,他们三人的故事还没完。现在又加进了这孩子。

  也许,这个孩子是他们这个故事的宿命?

  严杰赶到学校,遇害学生亲属早走了,事故现场剩下陈米海和白校长两个人,对着断墙边的一大堆破砖头发呆,脸色都很难看。严杰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问他们说:“都解决了?”

  白校长说:“解决个屁!人家要告我们,说这是豆腐渣工程致死人命,要追查法律责任。”

  严杰踢了断墙一脚,“也真是的,当初的工程队资质有问题吗?”

  白校长说:“这得问陈书记,那会儿他是校长,基建都是他亲手抓的。”

  陈米海一言不发,瞪了白校长一眼,扭头就走。

  严杰忙叫住他,“哎,等等,陈书记,有话好说。”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陈米海气冲冲说,“倒霉的事都冲我来好了,我女儿失踪了,生死不明,现在又出了这样的灾祸,都是我的责任,行了吧?”

  陈米海的眼圈红了。几天不见,严杰发现陈米海一下子苍老了,头发白了不少,其实人是经不起几次折腾的,这会儿的陈米海,实在算得上内忧外患。

  严杰说:“陈书记先别急,刘副市长很关心你的,他让我过来,本是要代表他安抚一下受害人亲属,没想到他们走了。没关系,需要做什么工作,你尽管吩咐。”

  陈米海听严杰这么说,态度缓和了一点,说:“谢谢刘副市长关心,小严你回去告诉他,这事我会解决的,请他放心。”

  严杰说:“刘副市长的意思,要尽快处理,不要留后遗症,赔多少钱是小事,教育改革这面大旗不能倒。”

  陈米海想了想,凝重点头,说:“我明白。”

  白校长说:“干吗站这儿说话,走,到我办公室。”

  三人于是到校长室里去商议,很快有了具体方案。由白校长出面找遇害学生亲属商谈赔偿事宜,陈米海负责找施工队要钱,如果进展顺利,施工队的钱直接给到遇害学生亲属,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谈完事情,严杰从校长室出来,没回市政府,在校园拐了几个弯,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在图书馆。正是上课时间,图书馆里没一个人,空荡荡静悄悄的,一排排的书架切割着空间,形成层层叠叠的迷宫,无端生出一些诡异的味道。

  图书管理员老丁一个人坐在角落整理图书,这是他的日常工作,给旧书修补破损页码,给新书分类编写卡片,诸如此类,长年累月几乎一成不变。他的老花镜挂在鼻尖上,做得专注、熟练而懒散,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如果你是冷不丁看到他,你可能会吓一跳,如同见到鬼魅一般——他在这个幽静空间的存在,就如同一个影子,真实的,又是恍惚的。

  严杰跟老丁谈过他的这种感受,老丁当时笑了,示意严杰观察他坐的那张桌子。桌子是杉木做的,十分巨大,窗户那边射进来的阳光投在老丁身上,在桌子上形成一个变形的黑影。这个黑影随着时间的消逝,慢慢从短到长,直至占满整张桌子。“你说的没错,我不过是个影子,有光的地方就有我。”老丁说。

  老丁读过好多书,他是严杰见过的最有哲学修养的人,比他的大学老师强多了。这么多年他自甘寂寞,自有他的原因。严杰当初在这所学校读高中,爱泡图书馆,从而结识了老丁,对他的身世颇为好奇。两人慢慢成了忘年交,这之后,严杰才知道老丁就是这所学校的老校长丁文浩。

  从老丁口中,严杰听到过好多“文革”故事,包括“揭批查”运动触目惊心的传闻。严杰就在那时听到有关严英才的故事,在老丁的描述里,严英才这个前侦察兵具有《奇袭白虎团》里英雄团长严育才的光辉形象,他的爱情也可歌可泣,结局却是凄惨壮烈。严杰听了好多遍,听得严英才在他脑海里活起来,成了他高中时代唯一的偶像。

  他始终都不知道老丁所讲的严英才就是他父亲。老丁故意没提严英才的名字,他称呼他为“年轻的侦察兵老师”;同样,严杰也不知道这个年轻的侦察兵老师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里那位女主角,就是自己母亲。

  高中三年,严杰的课余时间大部分在图书馆度过。除了读书与交谈,严杰也帮老丁整理图书,抄写卡片,有时还帮老丁借书还书,他不知不觉成为图书馆的义工。这中间,图书馆新馆落成,严杰帮老丁一起搬运图书,常常把礼拜天都搭进去。有天中午,天气特别炎热,老丁回家午休,留下严杰一个人在已经搬空了的图书馆清理一箱杂物,老丁说都是“文革”抄家抄来的东西,大概主人死了,或者发生什么变故,这些东西无人认领,一直堆放在图书馆角落。

  严杰一份份打开来看,读到了“文革”时期各种各样的整人材料,有日记、信件、揭发书、检讨书、判决书等等,甚至还有大字报。当时,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都是老丁精心为他准备的饵食,只等他吞下去,他就上钩了。

  就这样,在这个静悄悄的同时孕育着万钧雷霆的中午,严杰读到了几份有关严英才的材料,有严英才自己的申诉,有审查组审讯刘建东的笔录,还有公安局出示的严英才自杀现场的报告。严杰读了几行就恍然明白了,这个案子里的男女主角严英才叶美丽正是他父母,而他们的故事,早就经由老丁的口在他耳边讲述过无数次。

  严杰的震惊可想而知。尤其是看到刘建东的审讯笔录,他交代了自己与叶美丽发生关系的全过程。显而易见,刘建东是利用叶美丽想当民办老师的迫切愿望,达到他奸污叶美丽的目的。当然,从事情的经过看,刘建东确实没有犯罪的故意,这是个偶发事件,正像刘建东为自己开脱的两个理由:第一,谁叫叶美丽自己把他当成她老公严英才,叫他提着热水壶为她冲洗头发呢?是她先主动给他提供了机会;第二个理由也一样,刘建东觉得自己更委屈,他抱怨说,谁让叶美丽长这么漂亮?只要是男人,见了她都克制不住的。要知道那天中午的环境,太阳照得房间暖洋洋的,叶美丽弯腰弓背,丰臀细腰,曲线毕露,湿透的长发如瀑布垂挂,散发出沐浴中的清香,令人浮想联翩。此情此景,要想不犯罪都不行啊!

  刘建东的辩解在当时引得审查组的人哈哈大笑,他们认为这家伙真是个孬种,但也对他可怜巴巴的委屈样不无同情。他们原谅了他的软弱,一致承认只要是个男人,是很难抵挡叶美丽这样漂亮的女人在那种环境下所诱发的勾魂摄魄的魅力。反过来说,他们觉得叶美丽也应当承担部分责任,虽然她可能是无意的。用审查组里那个工人师傅的话总结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所以,最后对这件奸情的定性,不是强奸案,依据的就是这个逻辑。

  但严杰当时看到这份笔录却出奇愤怒,他气得浑身颤抖,拿拳头失控地砸向墙壁,嘴里发出要杀人那样的吼叫:“无耻!你们这些混蛋!你们无耻无耻!”严杰所骂的混蛋里,除了刘建东,也包括审查组的人。他们极其下流又卑鄙地伤害了一个弱女人,而这个女人是他母亲。

  尤其是刘建东,严杰当时连杀他的心都有了。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这个刘建东不光乘人之危,在叶美丽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用手中的权力逼她就范,而且整个过程刘建东采用了暴力手段,审讯材料里记录说,刘建东把叶美丽压在床上,叶美丽叫起来,她说:“你弄疼我了。”但刘建东不管不顾,他反而更用力地扑上去,叶美丽挣扎着,又叫道:“你弄疼我了!”刘建东只用他的动作来回答叶美丽。叶美丽停止了挣扎,她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已是一座失陷的城池,一下子软下来,放弃了无望的抵抗,任由刘建东在她身上胡作非为。

  严杰疯狂地拿拳头砸着墙壁,直到砸出血来,他的心也在流血。原来他的父母有着这样惨烈的经历,原来他的身上背负着这样沉重的血海深仇,而他一无所知地活到了十八岁。他的世界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塌陷了,随后,他哭了。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眼前的满屋阳光都成了黑暗。

  他就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发了一个毒誓,如果这辈子他不为死去的父亲和受辱的母亲报此血仇,他不是人,是畜生!发过这个毒誓,他的心情很快平复了,他也是在这一刻发现自己是个异常冷静理智的人,他是有潜力的,可以干大事。他顿时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老丁回来上班,严杰这里已一切恢复正常。以至于老谋深算的老丁也颇感意外,露出探究的目光。直到他看到严杰手上的血痕,他的眼睛里蓦然闪过一道亮光。那亮光泄露了老丁苦心经营的计划和他在这个计划里扮演的角色。

  严杰仍然装出什么也没发生,更没问老丁这堆东西是怎么来的,为何故意留给他清理。他把整理好的材料交给老丁,跟他一道装箱搬到图书馆新馆。他们心照不宣地把这箱东西藏在角落,没做任何卡片,仿佛图书馆里根本不存在这些过往岁月的痕迹。

  以后的日子,严杰还是有空就去泡图书馆,他与老丁之间的忘年交有了进一步发展,他们在一起常常谈论时政,哲学让位给了政治学。老丁对此有精彩的总结,也是他的人生教训。他说,政治学在中国就是人学。在老丁的潜移默化下,严杰对从政之道产生了浓厚兴趣。高考志愿选择的人大政治系,就是老丁的主意。大学毕业严杰回到家乡,顺利进入市府办,也是老丁多年所期望的结果。

  严杰还是像当年那样,有空就到图书馆坐坐,看看书,与老丁聊聊天,他们很少再谈起刘建东,即使在严杰当了刘建东的秘书之后,刘建东的名字也没在他们的嘴边出现,仿佛那是个暗礁,他们都远远绕开了。包括严英才,他也退出了历史记忆,只剩下叶美丽,在他们的现实生活中偶尔提起。

  只是到了最近一段时间,眼看自己快退休了,老丁才比较多地与严杰谈起学校的事,主要是陈米海当政期间为建造新校舍收受贿赂的传闻,陈米海自然不是老丁关注的目标,他们两人都心照不宣,陈米海是刘建东一手提拔的亲信,如果在基建时陈米海大捞了一票,那刘建东绝对有分——因为新校舍建筑单位的承包、材料供应、装修等等,出面的是陈米海,最后都由刘建东拍的板。

  今天,严杰一见到老丁,先告诉他陈米海要去见施工队头头谈遇害学生的赔偿。他说陈米海看上去满有把握,“如果他们不把钱拿出来,那就叫他们老板进班房。”陈米海这样斩钉截铁地说。

  老丁意味深长地摇摇头,笑了。

  “你觉得他做不出来?”严杰问,“他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老丁说:“你知道施工队老板是谁吗?”

  “谁?”

  老丁叠起两只指头,神秘兮兮地凑近严杰,“他叫王顺,绰号鼓上蚤,陈米海高中同班同学。”

  严杰不解,“同班同学,那又怎么啦?”

  老丁叹息一声,“他们之间的恩怨,一言难尽啊!”

  严杰忽然想起来,“我差点忘了,你是他们的老师、老校长,他们的恩怨你最清楚了。”

  “那时学生也分两派,他们班里有个‘兄弟帮’,王顺是‘兄弟帮’的人,先是一场运动,把陈米海弄下去了,后来又来了另一场运动,陈米海得势,又把‘兄弟帮’弄下去了。王顺毕业的时候,是背着处分的,档案上写着参与‘反革命小团伙’,严重警告。当初那样的环境,等于绝了王顺的前途,他连大学都不敢考,知道政审过不了关。他们那个‘兄弟帮’的头目齐国耀成绩不错,考了两次大学,政审都不给过。所以王顺索性放弃了,另找出路。”老丁对王顺的经历了如指掌,说他吃过好多苦,从建筑工地搬砖头开始,慢慢做到小包工头,但他的施工队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活得艰难。后来跟陈米海拉上关系,化敌为友,才算站稳脚跟,这几年已是本市屈指可数的大建筑公司了。

  “这么说,他是从搞到学校的基建开始发财的?”严杰问。

  “那当然。”老丁说,“要是没有陈米海给他的这笔生意,他那个小施工队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陈米海是他的救命恩人。难怪啊,他说话这么横,不怕施工队不拿出钱来赔偿。”严杰沉思着,“不过,王顺接了这么大一个项目,却弄成豆腐渣工程,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应该说,是两个项目。教学楼是第一个项目,实验楼、多功能厅、围墙等等是第二个项目。王顺从第一个项目赚到钱,有了实力,后来又做了第二个项目,还有教育局下面的好多工程,人家说他是教育局的御用建筑公司。”老丁解释说。

  严杰说:“不管第一个项目还是第二个项目,他赚了钱还偷工减料,他这分明是坑陈米海。”

  老丁诡秘地笑笑,“嘿嘿,谁坑谁还不一定呢!”

  严杰马上感觉到了,追问老丁:“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秘密?”

  老丁的笑容更诡秘了,“混到他们这分上,要是没一点见不得人的秘密,那岂不白混了?”

  老丁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瓶竹叶青酒,举起来晃了晃,“来一杯?”

  严杰摇摇头,看着老丁的眼睛,“告诉我,你还知道什么?”

  老丁仍没正面回答,嘴里嘟嘟囔囔的,在抽屉里找开酒器,“妈的,在哪儿呢?我得把酒开了。”却没找着,老丁不耐烦了,把酒瓶盖子塞到牙缝里,用力一咬,酒瓶盖子咬了下来。老丁大乐,“哈,我的牙齿!看不出吧?牙口好,身体就好!”

  老丁倒了两杯酒,给严杰一杯,“好酒啊,我最喜欢这酒的颜色,绿莹莹的。”

  “竹叶青,是药酒吧?我记得气味特别难闻。”严杰不知道老丁究竟要说什么,跟着附和他。

  老丁当然是借题发挥,也难得吐露一下几十年积郁的心情,“每次看到这酒的颜色,我就想起一种小动物,也是绿莹莹的,悄无声息藏身在竹林深处,冷不丁咬你一口,那是致命的。”

  “你说的是蛇,竹叶青蛇!”

  “竹叶青蛇,竹叶青酒!哈哈,它们是不是同一种东西呢?多美妙多迷人啊,我喜欢。来,干了。”

  老丁与严杰碰杯,严杰学老丁的样子一口喝干,立刻,喉咙火辣辣的,身上的血液也像被点燃了——因为老丁说出了那个秘密,“王顺喜欢跟人喝酒,一喝就醉。我用竹叶青撬开了他的嘴巴,他给陈米海搞的是豆腐渣工程这不假,可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严杰一愣,“除了他自己捞钱还能有什么?”

  “不是他捞钱,是别人要捞钱。给他的工程款有相当一笔巨款实际上是给别人的。”

  严杰大吃一惊,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事,“陈米海?他也太黑了!”

  “所以到王顺手上的工程款根本就不够造房子,他不弄点豆腐渣工程还能弄什么?”

  “真是丧心病狂啊!这次陈米海是跑不掉了,难怪刘建东态度暧昧,不肯帮陈米海的忙,他怕自己牵进去。”

  “我怀疑,陈米海不会单独一个人干的,他背后有人,这个人就是刘建东。”

  严杰一凛,“你肯定?”

  “我肯定!”老丁又喝了一大杯竹叶青,整个人突然亢奋起来,眼睛里的毛细血管都充血了,红得像兔子眼睛。孕育了这么多年,一场风暴终于要来临,老丁知道,这是场摧毁一切的风暴,他操控有序,置身在风暴眼中,却看到了风暴席卷的情景,这种快意,不是亲身经历是很难体会的。

  严杰点点头,“好吧,我知道了。刘建东那儿,你让我说什么?”

  老丁说:“你就如实汇报吧。陈米海要王顺出面赔偿,摆平遇害学生亲属,刘建东听了会满意的。”

  “可你清楚得很,实际上陈米海已经摆不平王顺了,对吧?”严杰边说边转身出去,穿过图书馆阴暗的走廊,“姜到底是老的辣,这么多陈米海的举报信,大部分是老丁你弄的吧?”

  老丁坐在远处的椅子上,不置可否,说:“陈米海倒台了,就轮到刘建东这只老狐狸了,扳倒他可不容易啊!”

  严杰朝老丁挥挥手,打开走廊的门,“但愿如此吧。”

  外面一片透亮,阳光刺目,严杰走出去,突然像瞎掉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黑暗中,他听见老丁在走廊那头大声说:“小严,回去告诉你妈,她和你爸严英才就快等到这一天了。”

  严杰第一次从老丁嘴里听见这样直截了当的话,之前他们有关他身世和恩怨的对话都是含糊的,暧昧的,隐藏的。今天就好像一下子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使他悚然一惊。

  回头去看走廊深处,除了一团模糊的暗影,似乎什么都不存在。

  陈米海急疯了,他怎么也找不到王顺。到他公司,公司冷清清的,没几个人,一副散伙的样子。陈米海问:“你们干吗?”

  秘书说:“没干吗,我们挺好的。”

  “王总呢?没躲起来吧?”

  秘书说:“王总在啊,他有事回家了。”

  陈米海找到王顺家,王顺老婆说:“陈书记你来得不巧,王顺讨债去了,有多少单位欠他钱,不讨点回来,公司怎么活,你当建筑公司是慈善单位,免费给人盖房子啊?”王顺老婆的话好像是指着陈米海说的,也好像是他陈米海欠了他们公司的钱。

  陈米海意识到王顺出事了,他早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王顺是颗定时炸弹,他不能确定在什么时间,这颗炸弹突然爆炸了。所以他对王顺一直很小心,甚至有点倒过来巴结,但王顺这王八蛋看来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现在想起来,他都有理由怀疑,那些有关他经济问题的举报信,可能就是王顺干的,只有他最了解内幕。这家伙要干什么?他自己企业不好,别人欠他的拿不回来,他欠银行的必须还,他砸锅卖铁的也撑不下去,就要倒闭了,难道想拉他一块倒霉,跟他同归于尽,死了也找个垫背的?

  陈米海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不是不可能,以他对王顺的了解,这个唯利是图的卑鄙小人是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的。想当年,王顺在齐国耀的“兄弟帮”里就是“鼓上蚤”的猥琐角色,整日跟在齐国耀屁股后头偷鸡摸狗,连齐国耀都瞧不起他。也是应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老话,这么上不了台面的人居然看上大美人高红梅,削尖脑袋想要入团,还请高红梅做他的入团介绍人,以此找机会跟高红梅亲近。亏他想得出来,高红梅是好惹的吗?她当场就给王顺脸色,说:“你这种人入团,等太阳从西边出来吧。”

  高红梅的这句话是很伤王顺的,他虽然没恨上高红梅,反而发誓有一天发迹了非把高红梅娶到手不可,但心里面有挫败感,对入团的事再也提不起劲。后来“兄弟帮”被打成反革命小团伙,齐国耀开除出校,王顺和兄弟们都受了处分,一个个灰头土脸迈入社会。

  齐国耀憋着一口气,连续两年去报考大学,想改变自己被定罪的身份,但两次政审都没通过。王顺比他现实多了,一看此路不通,他马上学乖了,赶紧找活儿做。从建筑工地搬砖头的小工做起,慢慢变成泥水匠,再变成小包工头。当市场经济兴起时,王顺乘势而上,赚到了第一桶金。他很快发现这个开放而混乱的时代非常适合他,或者说,他迎来了他的大好时光,以前的屈辱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与他相比,齐国耀的政治情结太重了,他陷在自己的冤案里难以自拔,眼看上不了大学,他的冤屈更深了,他非要洗刷,讨一个公道回来。

  齐国耀为了自己和“兄弟帮”的平反奔走了三年,到过省城和北京,把腿都跑断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对齐国耀来说,这个冤案是天大的事,它毁了自己和八个兄弟的人生与前程。但摆在省城和北京,这样的案子比芝麻还小,根本就上不了台面。拉帮结派是事实,虽然“反革命小团伙”这顶帽子大了点,处分并不算严重,又没判劳教或坐牢,为首的开除团籍,开除出校,其余的留校察看、严重警告,毕业了不就没事了?到社会上照样找工作。这案子要拿到省城和北京来处理,那别的大案怎么办?最后,省城和北京都是同一个意见,回当地找相关部门申诉去,他们会解决的。

  这个皮球又踢回来。也是冤家路窄,就在齐国耀为平反而奔忙的时候,陈米海中专毕业,因为表现突出而分配到教育局,负责信访工作。齐国耀正好撞在陈米海的枪口上。当时齐国耀就傻掉了,看着陈米海接过自己的申诉材料,半天回不过神来。末了,好不容易挤出一句:“怎么是你?你在这儿干吗?”

  陈米海笑嘻嘻说:“为什么我不可以在这儿?这是我的工作。”

  齐国耀说:“那好,陈米海,事情你都清楚,你们搞的冤案,你要是还有点天地良心,马上给我平反。”

  陈米海仍然笑嘻嘻的,说:“平不平反不是你说了算,我们研究研究。”

  齐国耀火了,当即骂出来,“妈的,你们研究来研究去的,都研究几年了,我的平反还有戏吗?”

  陈米海端起脸,冷冷说:“你要我说实话的话,我觉得没戏。这事太鸡毛蒜皮了,你还是忘掉比较好。”

  齐国耀咬牙切齿地说:“我忘不掉,我齐国耀有今天,也有你陈米海的一份功劳。”

  没错,当年关押审讯齐国耀,陈米海都参与了。开除齐国耀的批判大会,也是陈米海代表团支部主持召开的,在会上,又是陈米海宣读了教育局和县团委的处分决定,这个案子可以说是陈米海一起定的结论,现在要在他手里平反,这不是笑话吗?所以,陈米海斩钉截铁地回答齐国耀,“这是组织上的决定,你不要搞到私人恩怨上。”

  齐国耀哼了一声,说:“我知道,我是撞在你手里了,只要你在这儿,我就没平反的一天。”

  齐国耀拔腿就走,到了门口,他站住了,转过身来,看着陈米海,恶狠狠地说:“那我也告诉你,陈米海,就算你硬掐着不给我翻过来,我齐国耀还是不会放弃的。走着瞧吧,我跟你们没完。”

  齐国耀说到做到,以后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教育局追问平反情况,每次来都递交申诉材料。陈米海把他的材料放在一个卷宗里,时间长了,竟然有厚厚的一大叠。

  当然,齐国耀没那么傻,每次都到陈米海这儿自投罗网,他也找陈米海的上级领导,还找分管的科长甚至局长。其实陈米海真没做什么反面工作,大家都觉得这事有点小题大作。都毕业几年了,还纠缠读书时候的事,平反了又怎么样?你的政治身份变了还是地位不一样了?要知道,当初的处分根本就没造成什么大不了的危害。

  齐国耀说:“我的人生给毁了,我两次考上大学,两次政审都不给过,这不是危害吗?”

  教育局领导的回答是,政审是恢复高考后在非常时期采取的特殊措施,只进行了两届,后来就取消了。按照当时政审规定,对齐国耀这样的考生不予通过是正确的,我们不能因为现在不实施这个政策了,就把它定性为错案甚至冤案。再说,你如果真想上大学,为什么不再考一次,要是你连考三次,第三次已经不用政审了,你完全可以上大学。所以,还是你自己的问题。

  齐国耀气得差点吐血,他冲动之下,扬言要放火烧了教育局。结果火没烧成,引来了警察,把他带到拘留所去了。但齐国耀就是百折不挠,出来后照样跑教育局,弄得门房见了他就把他拦在大门外,像对待精神病一样。

  齐国耀这样的闹法,陈米海心里有点怕了,这家伙真是有股狠劲,可惜他把狠劲用错了地方,别人这时候都在拼命赚钱,他呢,还活在自己名誉里,活在中学时代那个梦想里——或许就因为这个梦想里面有他喜欢的女孩阮霏,他非要向这女孩证明自己,当初他并没有错,从而把失去的一切再追回来。

  与齐国耀的死缠烂打不同,“兄弟帮”里的其他人大部分对平反什么的根本就没兴趣,他们都已找到工作,过去的一点不快早过去了,他们要努力的是眼前的现实世界,所以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如果说他们有支持齐国耀的地方,那就是坐在一起喝酒骂娘,回忆中学的峥嵘岁月,为高红梅与阮霏哪个更漂亮吵得面红耳赤,然后个个喝得烂醉,结果越发把齐国耀的雄心壮志激发出来,教育局跑得更勤了。

  王顺是这些人中的例外,他用行动支持齐国耀,陪齐国耀去过几次教育局,跟陈米海直接打过交道。有一次陈米海下班从单位出来,突然从马路上闪出一个人,拦住他,要请他吃饭。这人就是王顺。他请吃饭也是鬼鬼祟祟的,好像很害怕别人看见他和陈米海在一起。陈米海当然拒绝了,实话说,那时他还看不上这个建筑工地搬砖头的小工。但陈米海没想到王顺也是锲而不舍,他的方式与齐国耀大相径庭,每次来手里都拎着一袋东西,有时是水果,有时是芋头番茄之类的时令蔬菜,见了面先忙不迭地点头递烟,那是正经求他帮忙办事的样子,脸上堆着讨好而谄媚的笑,看上去越发猥琐,也越发可怜巴巴的。

  陈米海最终被打动了,一个人求人到了这种地步,把尊严都抛弃了,他实在是值得同情的。陈米海就跟王顺吃了顿饭,席间,王顺喝多了,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钞票塞给陈米海,这大概是王顺平生第一次行贿,他非常不好意思,涨红了脸,连求陈米海办什么事都没说,只是结结巴巴重复道:“你拿着,拿着,一点心意,真的是一点心意……”

  陈米海为了让王顺心安,收了王顺的钱。他在机关里见多了,对送你钱求你办事的人,你要是不收钱,那等于直接就拒绝了他们,一点情分都不讲了;可要是你收了钱,办不成事,人家却不会怪你,觉得你努力了。这就是办公室里的智慧。一个礼拜之后,陈米海对来找他的王顺说:“我替你跟领导反映过了,领导不同意,还把我训了一顿,以后再也不许提这件事。实在是齐国耀的影响太差了,谁跟他这种精神病搭界谁倒霉。”

  王顺不知道陈米海根本没跟领导说过,他信以为真,因此格外沮丧。离开时他骂了一句,“妈的,我就不服,凭什么老子一辈子都是癞蛤蟆!”

  陈米海从这句话里明白了王顺原来有自己的打算,他要在高红梅那里讨回一个说法,他是有资格追高红梅的。陈米海深深地同情起王顺来,并且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王顺平反了又怎样?高红梅能看上他吗?连他陈米海都不在高红梅的眼里,王顺的努力岂不是跟齐国耀一样荒唐而滑稽?

  这件事到此为止,陈米海与王顺的交往却继续下去,两人算是有了交情。王顺吃准陈米海是个用钱就可以摆平的人,只是他从没把这事告诉齐国耀,齐国耀一点也没察觉他身边的兄弟已经暗暗与势不两立的仇人投怀送抱了。

  不过,王顺带给齐国耀的坏消息意外产生了另一个结果。齐国耀见教育局这条路走不通,走投无路中想起了团市委,当年的处分决定有一项开除他的团籍,江涛王祖贵留团察看,就是县团委发的文。县团委如今变成团市委,那为何不去试试这个团市委?如果他们能撤销原先的处分,不等于也给他和“兄弟帮”平反了吗?

  这一回,齐国耀的运气不错,他碰上了一位富有同情心的中年妇女,还碰上了一个刚从学校毕业,充满理想主义,热爱打抱不平的年轻人,这两人对齐国耀的命运深表同情,从一堆被当作垃圾的档案里翻出了当年的处理决定。就几个同学拉帮结伙,想跟女生谈谈恋爱,多发展几名团员,这成了“反革命小团伙”?也太上纲上线了。倘若为了整顿校风,给个批评警告已够严重,何必把人一棍子打死,还是学生呢,都只有十六七岁,以后的人生路怎么走?

  两人把意见汇报给领导,领导也很开明,说:“我们的政策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他们犯过错误,也都处分过了,不能揪着不放,能改就改过来吧。”

  团市委于是发了个文,撤销对齐国耀开除团籍、江涛王祖贵留团察看的处分,三人即日起恢复团组织生活。齐国耀拿到这红头文件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先跑到教育局,示威一样把红头文件举给陈米海看,“我平反了,我是受迫害的,陈米海,别以为你能一手遮天,我告诉你人间还是有公正的!”

  陈米海无话可说,但又不甘心被齐国耀小人得志侮辱,心里一急,便脱口而出,说:“你瞎高兴什么?齐国耀,没见你有多傻吗?你这张东西啥用没有,就是废纸一张。”

  齐国耀大怒,“你睁开狗眼看看,这可是红头文件,盖了大红公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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