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里头的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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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11-08 10:16
“红头文件也没用。”陈米海说,“都什么年代了,谁在乎恢复你团组织生活?齐国耀,你连工作都没有,你有团组织生活吗?”
这一问,倒真把齐国耀给问住了。是啊,他没有工作,也就没有单位,这几年他都是打零工过日子,父母也看不惯他,他早搬出来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为了平反他付出了一切,现如今办成了,他和“兄弟帮”都平反昭雪了,可这张文件给谁呢?
但齐国耀还是嘴硬,他对陈米海说:“我平反了我当然会有组织生活的,咱们走着瞧,陈米海,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那又怎么样?你想反攻倒算?”
“我要把我失去的都夺回来,陈米海你听着,我说到做到!”齐国耀把那张红头文件举起来,在陈米海面前发誓说。
很不幸,齐国耀的誓言并没实现,他最想得回的是爱情,他所爱的阮霏已爱上了别人。结果阴差阳错,他根本不爱,但一直爱着他的高红梅成了他妻子。齐国耀没能夺回自己的爱,却夺去了陈米海的爱。
这对陈米海真是个重大打击,他后来常常回想那天齐国耀举着红头文件站在他面前,愤然发誓的情景,陈米海就后悔,自己不该做得这么绝。否则,齐国耀也许就不会报复他,把他最心爱的女人抢走了。
没错,他相信这是齐国耀的报复。这混蛋没别的本事,就拿高红梅下手。他这一招够损的,差点把陈米海给毁了,因为他心里知道,虽然这一仗在别人看来,还是齐国耀输了,他平反了,却什么也没得到。实际上,是他陈米海输惨了——失去高红梅等于失去了他的整个中学时代。他与齐国耀,包括“兄弟帮”的恩恩怨怨,没有了高红梅,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至于高红梅,那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她苦苦等了齐国耀五年,这五年后的齐国耀身无分文,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除了弄成了那个半吊子的平反,其他一事无成。而这时候的陈米海,中专毕业,在教育局工作,深得领导器重,看上去前程似锦,并且仍然一往情深地爱着高红梅。不管从哪方面看,高红梅都应该回心转意,奔向陈米海的怀抱,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偏偏,高红梅这个在别的地方都很现实的女人,在爱情上却极端罗曼蒂克,她像走火入魔一般,非齐国耀不嫁,伤透了陈米海的心。
二十五年后,虽然陈米海上了高红梅的床,他的爱情也结成了正果,但激情过后,面对高红梅多少有点松弛的身体,陈米海的失落也随之而至。他发现他的这份爱就像被虫子蛀空了的果子,外表依旧,内里却空荡荡的,除了自以为是的崇高感,其实并没太多的内容。那么,如果他的爱是虚幻的假象,这么多年,真正支撑他一直要追到高红梅的那股力量又是什么呢?
陈米海很快想明白了,那是恨!那天从高红梅的床上下来时,他觉得特别爽,就好像他终于报了一箭之仇——不光是齐国耀给他的羞辱被他洗刷了,他胜过了这个仇敌,把他钉在耻辱柱上;连高红梅对他的轻视与拒绝也一并消灭,让这个高傲的女人俯首称臣。我的天!原来他是恨她的,以至于非要把她追到手吗?陈米海无法解答,爱与恨在他身上如此奇妙地融为一体,这是陈米海自己料想不到的。
如果高红梅得知真相,会不会特别痛苦?她先是无怨无悔地爱着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绝望后,又满腔希望地委身于一个始终爱着她其实恨她的男人。她这么要面子而聪明的女人,人生却给了她如此残酷的答案?
陈米海想到这里,心底发冷,汗毛都竖了起来。
确实,高红梅自己也想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这样死心塌地爱上齐国耀。这几天,她在家里清理齐国耀遗物,触物伤情,勾起无数回忆。
他们的高中毕业照,齐国耀空缺,他已被开除出校了。但之前的向阳农场学农劳动,班级有一张合影,齐国耀处在中心位置,脸上意气风发。他的眼神微微斜睨,瞳仁明亮,光彩照人,却又有点淘气的甚至坏坏的意思。不知怎么的,高红梅每次看到齐国耀的这个表情,心里就“咯噔”地被触碰一下,特别的柔软,特别的喜爱。好像一个姐姐疼爱弟弟那样有种亲到骨子里去的柔情。
高红梅从来都是好学生,这是老师的看法,也是同学的看法。她总是紧跟时代,积极站在第一线,批斗会,学毛选,忆苦思甜……哪一样都有她活跃的身影。她天生是当干部的料,真心实意相信一切革命理论。批林批孔,她觉得是对的。她口才好,在全县的红小兵大会上上台宣讲孔老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故事,赢得满堂喝彩。邓小平上台,抓教育质量,她也觉得是对的,带头写决心书,一定要为革命学好文化课,成了全校学习标兵。反击右倾翻案风了,她仍然觉得是对的,最早贴出大字报,声讨学校里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她实在是她那个年代思想端正、作风严肃、容貌健康美丽的优秀女生。但人就是奇怪,她这么正的一个女孩子,却喜欢不那么正经的齐国耀,而且是那种无可救药的打心眼里的喜欢。
她也知道,这样她是会吃苦头的。本来,她还希望把他改造回来,她向组织上告密,让他倒霉。她找他谈话,不顾羞耻表白自己,可他根本不领她的情,一条道走到黑。她对他又气又恨,决定不理他了,见到他结束隔离审查出来,头发贼长,衣衫不整,落拓至极,竟然忍不住又心疼他。她开始知道,原来她的心和思想是彼此分离又挣扎纠缠在一起的。她的理智告诉她必须放弃这个可恨的男生,但她的情感背叛了她,成为一个伤风败俗的可耻角色。
随之而来是他们人生中的大事,中断十年的高考恢复了。她拼命复习,仍然考得一塌糊涂,听说齐国耀考得不错,她还佩服过他。但齐国耀政审没通过,刷了下来。第二年她不敢再考大学,改考中专。齐国耀再次考上大学,又再次被刷下来,政审这一关是他的梦魇。
高红梅记得自己去省城上中专前找过齐国耀,她本想鼓励齐国耀不要泄气,明年再考。“事不过三,”她说,“怎么着你也要考三次,说不定第三次政审就过了。”
没想到齐国耀一听政审就跳起来,破口大骂说:“他妈的什么政审,分明就是政治迫害,‘四人帮’那一套,老子才不买他们账。”
高红梅还试图劝他,“你别这样,要上大学必须过这一关,你现实一点,不要老是要求平反,先认个错,让他们觉得你态度端正……”
高红梅话没说完,齐国耀就翻脸了,他指着高红梅的鼻子说:“你以前就是跟他们一伙的,现在还想迫害我,叫我低头。谢你的好意了,高红梅,请你回去吧,滚蛋。”
高红梅狼狈地从齐国耀那里出来,一片好心换来平生奇耻大辱,气得赌咒发誓,再也不理这该死的齐国耀了。
中专的学习生活枯燥而紧张,高红梅原先的底子不好,学得异常吃力。时代的风气也变了,老师和同学都喜欢成绩优秀的学生,政治退居二线,轮不到她表现的机会,虽然她仍是班里的团支书,却是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女生中最孤独的人。她还保持着自己那种一本正经的端庄严肃,心气已慢慢低下去,苦闷愈来愈浓,这让她体恤起齐国耀的不平来。
她就是在那时开始给齐国耀写信的,当然她报告的都是好消息,她主持了什么活动;她受到老师表扬,因为做了一件好事;她看了一场电影,那里面的一首插曲真好听。如此之类,她把自己依然描绘成班级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并拿这个来鼓励齐国耀。齐国耀的回信时短时长,完全视他的心情而定,回得也不规律,但毕竟他们有了交往。
放假期间,高红梅回家来,也会去看望齐国耀。齐国耀一心一意跑平反,人常常不在家,在家的时候也四出打工,高红梅多半见不到他。有一次,高红梅路过街头,听见百货公司门口响起邓丽君的歌声,过去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齐国耀拎着只录音机,脚边堆了一堆邓丽君的磁带。那时邓丽君刚流行,她的磁带都是走私来的,工商和公安都要抓。没想到齐国耀胆大包天,竟然在百货公司门口拎着录音机叫卖。
高红梅本想上去招呼一声,却又停住了脚步。录音机里邓丽君的歌声让她踌躇起来,那真是那个年代所说的靡靡之音:
美酒加咖啡
我只要喝一杯
想起了过去
又喝了第二杯
明知道爱情像流水
管他去爱谁
光天化日之下听到“爱情”这个词,高红梅的脸红了,她觉得这时候上去跟齐国耀说话,有点迎合了这首靡靡之音的趣味,她这样正经的女孩是不该做的。
于是,高红梅转身离开了。就在离开的瞬间,齐国耀看见了她的身影。他故意笑嘻嘻地把录音机举起来,让邓丽君柔媚到发嗲的歌声直追她而来。高红梅装出什么也没察觉,拔腿就走,把那诱人的歌声抛在脑后:
我要美酒加咖啡
一杯再一杯
我并没有醉
我只是心儿碎
转过路口,迎面奔来一群公安,朝歌声传来的地方扑去。高红梅吓坏了,都不敢跟过去看。很快,听见一阵吆喝声拉扯声,有人落荒而逃。这人逃到高红梅边上,被公安追上了,扑倒在地,手里的录音机砸烂了,一蛇皮袋磁带掉得到处都是,然后是一顿拳打脚踢。高红梅亲眼目睹齐国耀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嗷嗷惨叫着,不一会儿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高红梅双腿发软,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现场的,好几天不敢与齐国耀联系。但她已能体会齐国耀对现实的叛逆态度,这真讽刺,想当年,她和陈米海是同一条战线的,紧跟潮流,齐国耀则属于反潮流。而如今,陈米海与齐国耀都依旧故我,处在世界的两极,她则摇摆在中间,不知归处。
对她的这种变化,陈米海并没察觉,他公开追求她,在假期里三天两头到她家看她,一坐就是老半天。高红梅不胜其烦,后来干脆躲到阮霏那儿。就是在阮霏家,高红梅见到了一大堆邓丽君的磁带,有《甜蜜蜜》《何日君再来》《夜来香》等等。不用她问,阮霏已愁眉苦脸地告诉她,这些都是齐国耀送的。“我都烦死了,”阮霏说,“你不知道这家伙有多死皮赖脸。”
她们说话的当口,窗外的歌声响了,是邓丽君的《夜来香》: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齐唱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吐露着芬芳
阮霏的脸色变了,说:“又来了。”
高红梅心头一紧,凑到窗户去看,却见齐国耀拎着录音机站在阮霏家楼下,歌声正是从录音机的两个喇叭里传出来的。
齐国耀看见高红梅,嬉皮笑脸地扬扬手里的录音机,说:“你也在这里啊?”
高红梅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回答。齐国耀脸上的伤还在,嘴都歪着,笑起来特别滑稽。
高红梅的眼泪不争气地下来了,事后她也想不明白,她是气恼齐国耀,还是为自己感到羞辱?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情绪是一刹那的,不受她的意志控制。好在齐国耀并没发现她眼里的泪光,她急忙把脸转了过去。
身后坐着阮霏,高红梅又不能把脸转回去。她就别着脑袋,装出被歌声吸引的样子,像一尊雕塑似的在窗边凝神不动。
我爱这夜色茫茫
也爱这夜莺歌唱
更爱那花一般的梦
拥抱着夜来香
多少年后,高红梅都厌恶着邓丽君,听不得她甜美的歌声。这成了她的生理反应,千万人心目中的天籁之音,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在她这儿变成一条毛毛虫,像在她的衣领里爬动,令她头皮发麻,汗毛直竖。
还是如同中学时代一样,齐国耀追求阮霏注定是没结果的。阮霏没考上大学,仍然安排了好工作,她是城镇户口,有招工指标,她还有一个当着领导干部的父亲,一切都不用她操心,她稳稳当当地到那时候最红的单位商业局去上班了。一个坐办公室的漂亮女孩,不愁没人追,不多久,父亲把一个老战友的儿子介绍给她,他们顺理成章地成双入对,谈起了恋爱。
齐国耀照样去阮霏家,照样给她放邓丽君歌曲。据说阮霏父亲见齐国耀纠缠得实在不像话,他是军人出身,转业后在武装部任职,抽屉里放着把五四式手枪,勃然大怒之下就把手枪操起来顶在齐国耀脑袋上,要毙了他。他真的吓退了齐国耀,自己却也落了个党纪处分。
齐国耀不敢再上阮霏家,又不死心,便变本加厉跑他的平反。他觉得只要自己平反了,他和别人的地位就相等了,阮霏,包括阮霏父亲也就不会对他另眼相看。聪明一世的齐国耀钻进了死胡同里,九头牛也拉不回来。高红梅觉得齐国耀已经疯了,但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等着齐国耀碰得头破血流,自己醒过来。
那一天是齐国耀把红头文件拿到手的日子,他第一个去找阮霏报告喜讯。阮霏不在单位,齐国耀好不容易在百货公司门口找到她,他太兴奋了,硬把文件塞到阮霏手里,像个英雄似的昂着头说:“你现在相信了吧?我是对的,历史终于证明我无罪!”
阮霏有点茫然,不知齐国耀劈头盖脑的说什么。齐国耀帮她打开红头文件,指给她看,“团市委正式文件,这是大红公章,看到没有?撤销以前的处分,就是给我平反了!”
阮霏回过神来,对齐国耀几年来的不懈努力也不无同情,她客气地附和说:“是是,恭喜你了,你这几年的辛苦没白费。”
“只要你理解我,明白我的心,我就满足了。”齐国耀冲动地说。
阮霏及时制止了齐国耀眼看就要喷涌而出的激情,她嫣然一笑,说:“我恭喜过你了,你也恭喜我一下吧。”
齐国耀一愣,“恭喜你什么?”
“哦,我要结婚了。你看,刚买的居家用品,新房用的。”
顺着阮霏的目光,齐国耀看见从百货公司出来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抱着一大堆东西,台灯啊碗啊杯子啊毛巾啊牙膏啊牙刷之类,一只手还拿了把菜刀,特别的不伦不类。
齐国耀完全傻在那里,根本不知道阮霏什么时候把那张红头文件还给他,她和军人男友又是怎么离开的,这段场景以后在齐国耀的记忆里也是空白,他再怎么思索,都还原不出自己那一刻的感受。
齐国耀的打击还在后头,果然如陈米海说的,平反对齐国耀来说毫无意义。这张红头文件其实就是废纸,齐国耀没有工作单位,也就没有恢复团组织关系一说。他把文件拿到学校,要求学校撤销对他的处分,那时的校长还是刘建东,他倒很客气地接待齐国耀,说团市委的文件他也收到了,既然他们已发文,学校就不必再发了。齐国耀没想到一起在“揭批查”运动中同过患难的刘书记嘴上说得漂亮,其实却已断然拒绝了他。他哪里知道这位刘书记曾说过许多“兄弟帮”的坏话,要是去翻档案,把“兄弟帮”定罪为“反革命小团伙”的,就有刘书记的功劳。
齐国耀最后带着这张红头文件去了一家毛纺厂,他们正招收工人,其中有个岗位是销售员,必须是高中毕业。那时销售员比较吃香,很多人争这个位置,齐国耀是被开除出校的,没拿到高中毕业文凭,连初试资格都没有。他去找厂长,把红头文件拿出来,说:“我是经过考验的,你看,这是平反文件,说明我是对的,他们搞错了,我应该算高中毕业。”
厂长看看文件,说:“哦,你倒有点来头,不过小伙子,我对谁对谁错没兴趣,我们要的是高中毕业文凭,这是起码条件,硬性规定的。”
齐国耀好生失望,说:“为平反我跑了三年,北京都去了五次,难道连一个高中毕业文凭都不值吗?”
厂长听了,先是惊愕,随后就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为了这张破纸你跑了三年?还跑北京?哈哈哈哈。”厂长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像对着一个神经有毛病的人。
齐国耀认真解释,“这关系到我的名誉我的人生,古人都说,名节重于生命”。
厂长不想听了,他把齐国耀送到门外,开导他说:“你有这个空,还不如去赚点钱,这世道赚钱才是硬道理啊!”
齐国耀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红头文件从毛纺厂出来,感觉世界变了。谁也不在乎你曾经是革命或者反革命,以前的争斗早被遗忘,逼迫者和被逼迫者迫不及待投身于新兴的经济大潮,厂长说的没错,这世道赚钱才是硬道理。而他居然浪费了三年宝贵时光,换来一张破纸。世界上还有他这样的傻瓜吗?
“傻瓜,我是傻瓜!”齐国耀一路走一路喃喃自语。街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人人都在追逐他们想要的东西,没有谁在意他。
齐国耀茫然穿过十字路口,差点被汽车撞到,他也不知晓。有一次他碰到了电线杆,蹭破一块皮,他也没感觉。直到一辆自行车挡在他面前,这辆自行车的主人是高红梅。
高红梅正下班回家。她第一眼就看出齐国耀不正常,浑浑噩噩像中了邪,立马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把他拦住。她大叫了三声齐国耀,齐国耀出窍的魂儿才晃晃悠悠收回来。他定了定神,问高红梅,“你怎么在这儿?”
“我才要问你呢,你怎么在这儿?”高红梅把齐国耀拉到街边说话,“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我是个傻瓜,”齐国耀说,“只有我自己不知道,别人都知道。高红梅,你也知道是不是?我是个傻瓜!”
那天傍晚,站在街头的齐国耀悲痛欲绝又孤苦伶仃。他有无数的话要倾诉,真是天可怜见,让他遇见了高红梅。也许这就是天意,冥冥之中命运早有安排。后来当两人为婚姻发生争吵时,高红梅拿出来说服自己的理由就是这一个。
高红梅把齐国耀带到自己的集体宿舍,她工作已有两年,刚刚分到三人合住的一个小房间,也巧,那天另外两个同事都有事回家了,宿舍破天荒被她独占,成了她招待齐国耀的最好场所。
那一夜,齐国耀喝了好多酒,也说了好多话。他的酒量不大,很快就喝醉了。他醉醺醺地说起往事,从向阳农场的某个晚上开始,“兄弟帮”应运而生,严英才老师的婚礼,“揭批查”运动和隔离审查,还有两次高考,三年平反路,得到的是一张废纸。他把红头文件拿出来,当着高红梅的面撕成碎片,撕完了还心有不甘,又掏出打火机,一片一片去烧那撕烂的纸片,烧得满地都是纸灰。
这个过程中,他省略了他与阮霏的关系,仿佛不存在这个人。取而代之的是高红梅,他说他现在明白了,对他最好的人就是高红梅,这个世界变了,别的人都变了,唯独高红梅对他没变。
虽然有许多是醉话,但高红梅还是被齐国耀的表白感动得掉下眼泪,这么多年的等待,没想到就在她快死心的时候突然峰回路转。高红梅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好让齐国耀明白她受的委屈。
哭泣的女人总是软弱和令人怜惜的,以往看惯了高红梅英姿飒爽的样子,今夜在暗暗的灯光下发现她的娇柔,齐国耀怦然心动了。他安慰着高红梅,找出一块手绢替高红梅擦拭泪痕,高红梅趁机靠在他身上,越发小鸟依人。
到了这一步,后面的事都顺理成章了。颓丧的男人,痴情的女人,故事的走向不言而喻,接着就是浪子回头,两人鸳梦重温,百般柔情,于是皆大欢喜。
高红梅所设想的这一幕如期而至,她终于实现了中学时代的梦想,得到了特立独行桀骜不驯的齐国耀。对比齐国耀的失败,她是个完美的胜利者——只是她为这个胜利付出的代价,也真不算少,她都匿名举报过齐国耀,要是有一天齐国耀知道了这事,他会拿她怎么样?
但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齐国耀把她抱到床上,脱去她的上衣,又解开她的胸罩。她吃力地阻止着,像是一种仪式,其实内心里有迎合的本能,或者说,是顺其自然的快意。
她象征性的阻止刺激了齐国耀,他变得凶猛起来,动作笨拙而粗鲁,简直一点都不爱惜她。她感觉到他里面有一头野兽,这头野兽撕咬她,也撕咬他自己。这个时候,她熟悉又喜欢的那个齐国耀回来了。爱捣蛋的,坏坏的齐国耀,她的白马王子,她的欢喜冤家。她包裹着硬壳的心柔软了,像糖一样融化。她敞开了自己。“你不是傻瓜,你是坏蛋。”她喃喃说,闭上了眼睛。
陈小安失踪进入第四天,学校里查过一阵,风声好紧,弄得齐梦飞和邱成他们都紧张极了,觉得马上就要暴露。要是进去了会怎样?齐梦飞想起自己父亲的经历,那个年代的隔离审查,与现在的拘留所差不多吗?反正没好果子吃。
就在齐梦飞感觉风声鹤唳,马上被抓的时候,一件意外降临的事件救了他。学校围墙倒塌,压死一名学生,这事闹得很大,遇害学生亲属跑到学校抗议,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没人再关注齐梦飞和邱成这几个小兄弟成天鬼鬼祟祟干什么勾当,学校领导更是焦头烂额,忙于应付这种群体性事件,陈小安的失踪退居二线,完全交由公安去处理了。
一个坏消息,是不是最坏的,就看它引出什么结果。有时候坏消息反而带来好结果,这也是齐国耀的经验。齐梦飞读父亲留下的日记,常常读到齐国耀的感慨、体会,哲理式的警句像人生读本,简直就是针对他写的。难道父亲知道有一天他儿子会读到这些东西而早就在那里谆谆教导吗?齐梦飞不得而知,但他能感觉,父亲的生命越来越强烈地进入他的生命中,包括他的恩爱情仇。
这天傍晚,齐梦飞早早赶到蘑菇房,接替周永兴的班。这小子看上去咋咋呼呼的,胆子却比老鼠还小。昨天出了压死学生的事,警察开着警车来学校,那架势把这小子吓坏了,本来轮到他去蘑菇房看守陈小安,这小子居然跑了,躲在家里说身体不舒服,气得齐梦飞差点揍他一顿。
相反,邱成对看守陈小安特别有兴趣,也特别热心。他好几次跟齐梦飞说,让他晚上一个人看守陈小安。齐梦飞无所谓,本来是要答应他的,却不料这话被陈小安听到了,拼命喊叫挣扎,她的这种激烈态度使齐梦飞都有点怕了,担心出事,就没给邱成机会,为此邱成很不满,私底下嘀咕了好几回,意思是齐梦飞这么护着陈小安干什么,难道想叫她做压寨夫人吗?
邱成的话当然是扯淡,但齐梦飞确实还没想好怎么处置陈小安。他现在朝陈小安发泄的所有仇恨,都是针对她父亲陈米海的,陈小安不过是个替代品。当然她这个人也确实可恨,死板,清高,爱打小报告,长得这么难看,还犟得很,一句都不肯服软,你说你爸是流氓,是小人,是坏蛋,那又怎么样?说这么一句你会死吗?你就不是他女儿了?“文革”时有多少儿子女儿骂他们爸爸妈妈是叛徒、特务、反革命,有把自己父母出卖的,让他们批斗、坐牢、枪毙,还有自己动手打他们爸爸妈妈,有把爸妈的脸打肿的,有把爸妈的肋骨踢断的,他们能做,你陈小安就不能做,不能革一下你那个卑鄙下流的父亲的命吗?
齐梦飞越是这样想,越觉得需要对陈小安进行“文革”那样的运动,他常常把父亲日记里的革命词语拿出来,要陈小安对她父亲进行揭发批斗。他这样对陈小安说:“如果你陈小安真还有点良知,你就应该站出来揭发你父亲,与他划清界限。”
这说明,齐梦飞是把陈小安与她父亲陈米海区别开来对待的。这也引起邱成的不满。邱成认为,陈小安是陈米海的心肝宝贝,只要把陈小安整惨了,自然也就报复了陈米海,说不定比整陈米海本人效果更好,因为这样的痛,是痛在陈米海的心里头的。“那就叫他痛不欲生!”邱成跟齐梦飞说。
果然,今天邱成又提前到了,他不知从哪儿搞了一箱子龌龊东西,像个潘多拉魔盒似的一样样拿出来。有蚯蚓、癞蛤蟆、蟑螂、毛毛虫,全是女生最恐怖最恶心的玩意儿。邱成不愧是女生问题专家,他得意地说:“陈小安这种人,养尊处优,又死要面子,咱们打不服她,那就恶心死她,她会崩溃的。”
齐梦飞心里对这种做法有点犹豫,对付一个女孩子,似乎太恶毒了点,不是男子汉的做法。他说:“你小子就喜欢偷鸡摸狗……”
邱成打断他,说:“老大是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动手的事让小弟来吧,不把这臭女人的气焰灭下去我不是人!”
话说到这一步,齐梦飞也只好由着邱成去试试。说到底,这是陈小安自找的,谁叫她这么顽固,再这样对峙下去,齐梦飞也觉得不是办法。他必须使陈小安屈服,把她整得骨子里都怕他,这事或许有个了结。
邱成拎着他那只潘多拉箱子来到陈小安面前,陈小安刚在吃早餐,两只手被解除了束缚,暂时获得自由。邱成朝她诡秘地笑笑,说:“胃口不错嘛。”
陈小安埋头吃包子,不理邱成。邱成笑得更诡异了,说:“你这是菜包子吧?我来给你加点荤的。”
邱成从箱子里拎出一根肥胖的蚯蚓,放到陈小安咬了一半的包子里。陈小安没提防邱成来这一手,那半只包子已送到嘴边,突然发现黑乎乎的一条东西在蠕动,仔细一看,顿时一阵恶心,哇一声把嘴里刚咽下去的都吐了出来。
邱成哈哈大笑,说:“陈小安你真不识抬举,给你吃肉你不要。”
陈小安赶忙把手里的那半只包子扔在地上,邱成捡起来,硬往陈小安嘴里塞,陈小安尖叫着推搡邱成,蚯蚓掉在陈小安的手臂上,陈小安吓得拔腿就跑。邱成追上去,揪住陈小安,把她按在墙上,很利索地捆住双手,说:“好戏还在后头呢,你不是挺犟的吗?咱们好好玩一玩。”
陈小安哭了,说:“我不玩,我不要玩。我求你了,我不玩行不行?”
陈小安对邱成的这一手真的恐惧,第一次说出哀求的话。邱成很得意,打开他那只箱子,“你是高材生,知道潘多拉魔盒的故事吧?我也有一只潘多拉魔盒,咱们赌一下,你最怕什么?”邱成说着,从箱子里拎出一只癞蛤蟆,贴到陈小安的手臂上。
陈小安打了个寒战,整个人哆嗦着,手臂上的汗毛马上竖起来,苍白的皮肤起了层鸡皮疙瘩。
邱成拎着癞蛤蟆,贴着陈小安手臂往上挪,癞蛤蟆滑溜溜黏糊糊,鼓着肚子,四肢舞动,肚皮上的黏液沾在陈小安身上,要多恶心有多恶心。陈小安身体扭动,想摆脱这种绝望的亲近,但她马上意识到,她越挣扎躲避,那只癞蛤蟆与她身体的接触越紧密。陈小安无计可施了,只有更恐惧更绝望地哭喊:“你拿开,别碰我,我求你了……”
“哈哈,你别求我,你求我们老大。”邱成说。
陈小安把泪汪汪的目光转向齐梦飞,她的傲气荡然无存,只剩下可怜巴巴的委屈。
齐梦飞看到她这个样子就来气,甩了她一记耳光。“陈小安你必须替你爸认罪,揭发他的罪行,跟他划清界限,这才是你的出路!”齐梦飞厉声喝叱。不知不觉中,父亲日记里所写的那些词句和内容进入了他脑子,他很自然就用上了。历史陈迹与时间阻隔都是微不足道的,只要你想要,历史随时可以回到你手边,重演一番。
“我……我认罪,我爸爸他……他跟我无关……”陈小安可怜兮兮说道,其实态度一点也没改变。
一股热血冲上脑顶,齐梦飞抬腿踹了陈小安一脚,又抽了她两个耳光。打人真是爽啊!尤其是觉得自己是在报仇的时候。但邱成拦住了他,说:“老大省点力气,这臭娘们打不怕的。”
邱成把癞蛤蟆举起来,在陈小安脸上蹭了两下,“我有办法叫你怕,你信不信?”说完,邱成径直把癞蛤蟆塞到陈小安嘴里,陈小安发出声惨叫,倒在地上,像一个癫痫发作的病人一样,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不等陈小安起来,邱成又打开他的箱子,从里面抓出两只蟑螂,塞进陈小安领子。陈小安显然对蟑螂更惧怕,整个人往墙角缩进去,恨不得遁地而逃。邱成乐了,他那只箱子真是潘多拉魔盒,一伸手,又抓出两只蟑螂,这回是塞进陈小安裤管。陈小安的惨叫像杀猪一样,两腿乱蹬,恐惧到了极点。
蟑螂往陈小安裤子里钻,陈小安蹬了几下,在地上翻滚。蟑螂爬出来了,邱成把蟑螂抓起来,掀开陈小安的衣襟,塞到衣服里面。陈小安的尖叫变成呼喊救命了。邱成更来劲,他的那只箱子真的像潘多拉魔盒似的,他不停地抓出恶心的东西往陈小安衣服里面塞,有一条毛毛虫大约是有毒的,刺到陈小安的皮肤上,肿起一串大包。
虽然这是齐梦飞所不齿的行为,可他还是感到了快意。这样下去,陈小安会崩溃的。难怪父亲在日记里一再说,无毒不丈夫。
邱成的刑罚还没结束,他居然拎出一只老鼠。这只老鼠硕大无朋,灰褐色的毛脏兮兮的,丑陋的尖脑袋下露出锋利的牙齿,吱吱叫唤。倒在地上的陈小安一见这只大老鼠,马上跳了起来。她平生最怕蟑螂和老鼠,这两样都让她碰上了。
也许这就是邱成期待的高潮了,他要充分享受这个高潮带来的效果,他对齐梦飞说:“我们出去,让这臭娘们跟耗子待一起吧。”
邱成拉着齐梦飞出来,从外面反锁上门。房间里面只剩下陈小安和那只大老鼠,陈小安的手还被捆绑着,能活动的是她的两条腿,她一边跑一边尖叫,而那只大老鼠在她身边乱窜,不知是她在追老鼠还是老鼠在追她。
如果这是一幕戏剧,那真是邱成的杰作,可惜观众只有齐梦飞邱成两个人。齐梦飞虽然没经历过“文革”,但他从父亲的日记中知道,“文革”就像一场大戏,有在台上演戏的主角,更多的是看戏的观众,大家都很过瘾,无论悲剧还是喜剧,总是让看的和演的都沉浸其中,或热血沸腾,或悲痛欲绝。
房间里陈小安的尖叫撕心裂肺。邱成很享受地听着,趴到门缝那儿看一眼,转身递给齐梦飞一支烟,笑嘻嘻说:“来,老大抽一支,先别管她,够她受的。”
齐梦飞闷闷地抽一口,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不会疯掉吧?”
邱成坏笑,“老大你又怜香惜玉了,哈哈。”
齐梦飞恼了,踢了邱成一脚,“放屁,老子不整垮她不是人!”
两人抽了半支烟,房间里的叫声与响动轻下来,然后就停歇了。齐梦飞邱成都以为陈小安吓晕过去了,邱成打开门,说:“陈小安这死硬分子也就这能耐,我说了,女人他妈的就是贱——”邱成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房间里没有陈小安,只有那只大老鼠在疯狂乱窜。
陈小安在哪里呢?难道她会飞吗?齐梦飞和邱成一抬头,发现了爬在天窗上的陈小安。原来,陈小安不知怎么的挣脱了捆绑,试图从天窗逃出去。蘑菇房的天窗很高,真不知陈小安是怎么上去的。但这时已来不及多想,齐梦飞和邱成猛扑上去,要把陈小安拉回来。陈小安却从天窗翻到房子外面去了。
齐梦飞邱成急忙追出去,陈小安落地的时候脚崴了一下,一瘸一拐地跑不快,没跑几步就被齐梦飞邱成追上。陈小安大喊大叫救命,还好这栋破蘑菇房处在拆迁房的纵深区域,四周空旷荒凉,没人听见,却把齐梦飞吓得够呛,他赶紧去捂陈小安的嘴,陈小安挣扎着死命咬他。齐梦飞的手被咬出了血,他不敢稍微放松,与邱成一个抱上身,一个抬双腿,硬是把陈小安给弄回了蘑菇房。
一关上蘑菇房的门,齐梦飞的怒气发作了,他举起被陈小安咬出血的手,噼噼啪啪抽陈小安耳光。陈小安脸上涂上一块块血迹,像个大花脸。这一次,齐梦飞下手特别重,没一点点的顾惜,这女人太可恶了,她是要害死他!
陈小安的脸打肿了,齐梦飞还不解气,把她推倒在种蘑菇的水泥台子上,解下皮带,没头没脑地抽她。陈小安衣衫凌乱,衣襟掀起,露出白白的肚皮,这块耀眼的胴体非常刺激邱成的神经,他也解下皮带,上前跟齐梦飞说:“老大你歇歇,我来教训她。”
齐梦飞也真打累了,他把皮带扎上,掏出烟走到门外。房间里剩下邱成与陈小安。陈小安卷曲着身子,抱住脑袋嘤嘤哭泣,她这个受难的姿势却激起了邱成身体里另一种欲望。邱成的皮带撩开了陈小安的衣襟,露出更大的一片肌肤。陈小安陷在疼痛和恐惧之中,并没察觉邱成的企图。邱成的皮带带着恶毒的挑逗,不轻不重地,抽打在陈小安的胸脯和臀部,陈小安越发扭动身躯,躲避邱成的皮带。很快,她的胸脯也露出来了,那圆润的白皙如同一道闪电,直刺邱成的双眼。邱成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像点着了一把火,血液沸腾起来,他把皮带往地上一扔,朝陈小安扑过来。
邱成扯开了陈小安的上衣,又去脱她的裤子。陈小安拳打脚踢,拼命反抗,但她的体力已经不支,嗓子也哑了。邱成死死压住她,扇了她两个耳光,骂道:“我叫你反抗,你这个丑八怪,老子看上你是你福气你懂吗!”
邱成与陈小安厮打的时候,齐梦飞靠在门外抽烟,他听到了陈小安嘶哑的喊声,内容听不清楚,好像在骂邱成是流氓。齐梦飞的心是麻木的,他没往别的地方想,反而离房子远一点,看看四周有没有可疑的人出现。
等齐梦飞回到房间门口,房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齐梦飞推门进去,却发现邱成背对着他,正在提自己的裤子,陈小安躺在水泥台子上,下身赤露,上半身横在水泥台子边缘,满脸是泪。齐梦飞愣住了,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邱成脸涨得通红,忙乱地系好皮带,对齐梦飞说:“老大你也来一下?”
齐梦飞还没反应过来,“邱成,你干什么?”
陈小安抬起身来,冲着邱成喊:“你这个流氓,强奸犯!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告你!”
邱成居然强奸了陈小安!齐梦飞一下子蒙掉了,他千算万算,怎么也不会算到出这种事。邱成这个混蛋!
“你们绑架强奸,你们是罪犯,我要告你们,警察不会放过你们的!”陈小安不顾一切地嘶喊着。她真的疯狂了。
她的眼睛血红,看向齐梦飞的目光充满怨毒,像两把血淋淋的刀子,直插进齐梦飞的心窝,这是齐梦飞从来没见过的。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齐梦飞很真切地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本来他是期望用武力迫使陈小安屈服的,就是把陈小安放回去,她也不敢对他怎么样。他打了陈小安,批斗她,让她骂自己的父亲,但这些能算他犯罪吗?他认为没有,他只是替父亲齐国耀报仇,伸张正义。两家的冤仇,总得有个了结。
但这会儿的情况不同了,邱成这畜生竟然强奸了陈小安,这就不是两家的恩怨,是百分之百的犯罪。这种罪是要坐牢的!而他根本脱不了干系,或者可以说,他是这桩强奸案的罪魁祸首,他也是要坐牢的!
齐梦飞恍然看见一队警察奔他而来,锃亮的手铐,黑洞洞的枪口在阳光下闪着光,警笛四起,他像电影里走投无路的罪犯一样束手就擒。那一刻,他看到了自己的脸,猥琐而卑微,令人憎厌。
一股怒火从齐梦飞的心里升起,他劈头盖脑给了邱成一个耳光。邱成还以为齐梦飞是气他没把陈小安让给他这个老大,自己抢了先。这确实不合他们“兄弟帮”的规矩,“对不起老大,我还以为你对她没兴趣。是我的错,下次小弟先让老大。”
齐梦飞又是两个耳光甩过去,五个巴掌印立刻浮现在邱成脸颊上,“谁叫你碰她的,啊?你这个混蛋,你坏了我的事情。”
“老大你可以打我骂我,可你不能怨我,我这不是替你报仇吗?”邱成捂住红肿的脸,委屈地为自己争辩,“陈米海搞了你妈,我替你搞他女儿,这叫一报还一报,扯平了,老大你该高兴啊。”
齐梦飞气疯了,上去把邱成推倒在地,一通暴打。邱成鬼哭狼嚎,在地上翻滚着,啊唷啊唷拼命叫唤,“老大,老大,你别打了,饶命啊。”
齐梦飞还是收不住手,所有的愤怒都爆发出来了。报仇报仇报仇,这就是他所要的报仇的结局吗?他把陈小安彻底毁了,他把自己也栽进去了,接下来的事情,他该怎么进行下去呢?
陈小安的心碎了。她原先一直有点侥幸,齐梦飞虽然恨她,折磨她,但他与邱成不同,他还是有底线的。别看他凶神恶煞的,动不动给她一耳光,可他不下流,不龌龊,甚至她相信,他的内心还是善良的。
陈小安很早就认识齐梦飞,他们两人说不上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但在青梅竹马的年龄他们就一块儿上小学,彼此之间比别的同学要熟悉。也许是这个原因,进入初中后,齐梦飞有意无意要罩一罩陈小安。因为陈小安太老实了,长得又矮小,相貌也不好看,还戴一副墨水瓶底那样厚的眼镜,常受人欺负。有调皮捣蛋的男生会在放学路上突然奔上来,抢走陈小安戴着的眼镜。陈小安没了眼镜,差不多就是个瞎子,只会站在原地哭泣。齐梦飞要是看见了,一定会去把眼镜追回来,顺便把那男生揍一顿。
有个清明节,班级组织去祭扫烈士陵园。这个陵园在郊区山上,他们祭扫完后自由活动,陈小安东看西看走得慢,一个人落在后面。等她发觉,已跟班级同学走散了。这个陵园所在的山很大,小路纵横盘旋,又没有标志,很难找到出口。时近黄昏,太阳下山,光线越来越昏暗,陈小安走着走着迷路了。她其实是遇到了“鬼打墙”,气喘吁吁走一大圈,却发现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山风袭来,树林发出瑟瑟之声,有莫名的小动物在鸣叫,冷不丁一团黑影从脚边呼一声窜过,吓你个魂不附体。陈小安害怕极了,以为自己要在山里过夜,那她真是死定了。
陈小安拼命走,就是走不出这个鬼打墙。她不知道,她刚才一个人东看西看,已严重偏离陵园,走到另一座平常没什么人烟的山里。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陈小安走不动了,蹲在一块石头上哭,一直哭到她喉咙哑了,她听见有人叫她名字,然后她看见齐梦飞站在她面前。那一刻,她觉得齐梦飞就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完全是个奇迹。
后来她才得知,别的同学都以为她提前回家去了,只有齐梦飞说没有,陈小安最喜欢东看西看,说不定她迷路了。齐梦飞坚持要去找她回来。如果没有齐梦飞,她那个晚上的结局真不知道会怎样。
进入高中,他们之间的来往反而少了。齐梦飞结交了一帮兄弟,在学校里呼风唤雨。而她除了埋头读书,在同学中越来越孤独。这种孤独却使她的心更贴近齐梦飞,是隐秘的无人知晓的贴近,直到她发觉自己爱上了齐梦飞,与此同时,齐梦飞父亲意外死亡,他与她父亲陈米海的恩怨,使齐梦飞把她当作了仇人。
尽管如此,陈小安仍然相信,齐梦飞只是被仇恨烧糊了脑子,等他折腾够了,他的脑子也就退烧了,清醒了,他会明白自己做得有多过分,把陈小安伤得有多深。到那时候,他会后悔的,会来向她道歉,也会知道陈小安为他付出了多少,她受的这么多的委屈都是因为她喜欢他。一首爱的受难曲。他们的感情经过这一次的苦难,得以升华,他真的喜欢上了她。
陈小安的这个想象有点幼稚,但很真实。她从小在优越环境里长大,没吃过苦,感情反而特别丰富,那是她从文学作品里得来的。她读过好多小说,最喜欢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像砖头那样厚的《复活》《罪与罚》,比砖头还厚的《安娜·卡列尼娜》《卡拉马佐夫兄弟》她都读过,看到书里面的人为了良心而受苦,她非常感动,也非常敬佩,她很愿意做这样的人,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去想,要是自己遇上灾难了会怎么样。
除了文学,陈小安还喜欢音乐,她是古典乐迷,收藏有上百张古典音乐唱片。她最爱的作曲家是巴赫。他作品里真挚敬虔的感情深深打动她,让她流泪。连巴赫作品中比较难懂的宗教音乐,比如《马太受难曲》,她也爱听。受难成为恢弘的颂赞,充满从天而降的荣耀。其中的女高音咏叹调《我要把心献给你》她反复听过好多遍,她可以模仿唱片里的美声唱出来:
我要把我的心奉献给你,
把我的全部奉献给你。
我要与你同在一起,
这世界对于你是多么渺小,
啊,你我在一起
将比这天地更加广阔。
在这样庄严神圣的歌声里,她感觉自己的心也从这个世界飞腾起来,脱离沉甸甸的肉体,在广阔的天空翱翔。有光笼罩着她,她就在光中翱翔,自由自在的,融化到光里面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