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之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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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5-13 10:38
一
想起来,都有些后怕。戴清弢几乎是逃着离开的,街上飘着绒毛一样的细雨,冷得有些打战,他刻意控制好脚步,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一个有事的人,但还是感觉街上人都在看他,像是他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像是他脸上沾上了什么东西。
那个海南姑娘,反正她自称是海南姑娘,不过她看起来很白,也可能是灯光的缘故,他印象里海南姑娘应该很黑,那里没有冬天,一年四季都是酷夏。她说,年底了,他们都想过来弄点钱,你最好还是少来。
少来?戴清弢差点要为自己辩解,他是第一次,第一次,没骗人,就是第一次。他还真是踩了狗屎运了,第一次就遇到警察查房。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他以为海南姑娘磨磨蹭蹭又要出去拿什么东西,他看见她坐在床边,面色紧张,怎么啦?他问。没事,你就这样趴着。他只好乖乖地趴着,一次性的蓝色短裤硌得他很不舒服。没事的,他们只是走个形式,最后开个单说是消防有隐患就拿个红包走人了。海南姑娘的声音都在发颤,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她穿着短裙,工作服,必须得这样穿,戴清弢刚一上来,忍不住就摸了一把她的大腿,像是触电一般,把她给激灵了一下。
戴清弢意识到情况有些严重,他想坐起来,伸手去柜台拿烟和手机,就这一瞬间他甚至都想好了,如果真被带走了,像新闻上那些狼狈的家伙一样,他能联系去警局保自己的人是谁。不过他还得故作镇定,他不能在海南姑娘面前丢脸啊,尽管这本身就是件十分丢脸的事。要不,坐着聊会天吧,他说,聊天总不犯法吧。按摩也不犯法啊,躺着,没事的。海南姑娘越强调没事,他越觉得有事。要不,算啦。他突然跳了起来,赤着脚跑过脏兮兮的地毯去电视机下面拿衣服,天冷,他穿得有点多,矮柜上堆了一堆,纯棉底衣,秋裤,还有羽绒外套,他得按顺序来,别乱套。
真不打啦?海南姑娘说,不过钱可少不了哦。他知道海南姑娘指的是什么,他不就是冲着这所谓的服务来的么,他当然知道钱少不了,他可没兴致留下来扯这些,这又不是百货商场,他只想离开。这鬼地方。
身体上油腻腻的,刚才海南姑娘给他做了全身推油,都来不及洗,棉质底衣直接跟皮肤粘在了一起,像是小时候跟着老妈去小镇码头晒章鱼头,一脚踩在沙滩的水母上,鼻涕一样的黏液还从趾缝里挤了出来……戴清弢打了个战。
二
尽管是虚惊一场,戴清弢还是觉得一天的心情都被搞坏了。
前天晚上,同事几个约去西湾烧烤,庆祝寒假到来,同时把唐瑜终于找到男朋友的事也庆祝了。大伙心情都很好,啤酒喝得有点过量,戴清弢一眼扫过去,才发觉在场的七八个人都是语文组的骨干。说实话,戴清弢有点失落,失落倒不全是因为唐瑜交了男朋友,更多是他竟然是当晚才知道的,也就是说,他们语文组人人都知道的事,他跟个傻子似的不知道。
戴清弢跟唐瑜谈过恋爱,更准确讲,还不能上升到恋爱的程度,其实就是双方在同事们的撮合加起哄下,彼此有了好感,一起看过几场电影吃了几餐饭。当时唐瑜刚毕业,来他们学校实习,青春活泼,青涩得跟个李子似的,面上还蒙着一层白霜呢。戴清弢快奔三的人了,看着不能说被酸到流口水,至少那心也是扑通扑通撞。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分了,反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戴清弢不太记得了。当然啦,没所谓开始,也就不会有所谓的结束,一两个月看下来,戴清弢发觉唐瑜这小姑娘并不是来真的,她是闹着玩呢,具体点,其实也是顺水推舟,借着劲,既能骗吃骗喝,初来乍到,又能得到戴清弢这些个老油条提点帮助,何乐不为呢?戴清弢大概也就是知难而退了,渐渐也不再当回事。
再怎么无所谓,心情也好不了,本想去放松一下,结果还差点出了大差错,要是真出事,风声走漏,他在学校还能混吗?只能收拾包袱走人了。
老妈倒是希望他回老家去,说镇上这些年弄得跟香港似的,你在深圳混到现在,别说房子买不起,连个女朋友都还没有。老妈对他是越来越失望了。
说起来真丢人,同学里有些混得好的公司都上市了。一到年底,有些事他能不参与就不参与,比如同学会,比如回老家,前者怕见着有钱的同学,不知道是先过去打招呼还是等他过来打招呼,后者是怕见到老妈,这中年丧夫的苦命人盼抱孙子都盼疯了。
连续看了三部电影,奉俊昊的《杀人回忆》,金基德的《空房子》,李沧东的《密阳》,近来戴清弢喜欢上了韩国电影,喜欢韩国演员宋康昊,那家伙往镜头前一站,像极了小镇码头某个叉着双手一脸坏笑的管工。如果不是因为肚子饿了,戴清弢还没能在电影的氛围里缓过神来,他随便在美团叫了个外卖,接着查微信的通讯录,看谁可以聊几句。楼下又有人吵架,啪的一声巨响,摔了一个玻璃瓶,戴清弢都能根据响声分辨出玻璃瓶是摔在水泥地上还是摔在湖北夫妇开的发屋的大理石门槛上。他所租住的房子,由于楼层高,几乎能听到整个城中村的所有声响,吵架是经常的事,两个收垃圾的同时盯上一个纸皮箱子,就足以吵一架,偶尔也打群架,通常是街上烧烤摊的员工和社会混混……地铁11号线走到这里也刚好从地里蹿出来,福永机场起飞的飞机越过头顶,正要飞得更高,他同样能准确无误地分出地铁和飞机的声响,前者沉闷,像是隔了层水,后者霸道,唯恐人不知。戴清弢总是神经质地希望哪一天会有一架飞机从头顶掉下来,把这个城中村砸得稀巴烂,反正这里生活着一群他一点也不喜欢的人。
滑到唐瑜的名字时,戴清弢停了下来,犹豫了半会,滑上去了,又滑下来,点开微信,发消息,没想好要说什么,该是祝贺呢,还是恭喜?最后他打下一行字:男朋友是干什么的?搓着指头又犹豫了一会,才发送过去。等了几分钟,一直没见回复。戴清弢竟然有些紧张,他退出来刷朋友圈,心里却想,她大概也在犹豫,微信貌似让人与人的距离更近,其实如果不是关系太过亲密,谁的信息来都不会立马回复,仿佛得故意人为拉开点距离,以达到一种相处的平衡,要是唐瑜突然回复,戴清弢也会感觉诧异,就像她在等着他的问题似的。好吧,中文系的人几乎也等同于心理系,戴清弢不写小说,却时刻在揣摩人的心思。
十分钟,是回复一个无关紧要的微信间隔的最佳时间,早了突兀,晚了怠慢,十分钟就刚刚好。凡事只求刚刚好,这几乎也是他们这伙人民教师的职业病。
果然,唐瑜的回复准时到达,手机嘟的一声,戴清弢点开一看,她回复了两个害羞的表情,外加三个字:公务员。戴清弢的脸刷的一下,像是被谁当众羞辱了一把,他也不清楚怎么会有这样的感受。他没再回复,她也就此沉默,心照不宣,像在玩一场游戏的暗中角逐。
三
幸好还加了海南姑娘的微信,戴清弢渐渐从那个幽闭空间所产生的恐慌情绪里解脱了出来,回头想自己几小时前的仓皇失措确实有些小题大作。戴清弢花了打飞机的钱,却没有得到打飞机的服务,这让他此刻面对海南姑娘娇滴滴的微信时,有点悔恨莫及。他想在海南姑娘的微信里得到补偿,哪怕是一些看似恶劣的暧昧和调情。
海南姑娘的回复倒是迅速,看样子真像是在等着他的微信。
人还真是贱种,面对唐瑜时犹豫再三,斟酌词句,到了海南姑娘这里,就什么下贱话恶心话都喷口而出了,活像一个街头流氓,如果让对方知道说着这些话的竟然是个为人师表的中学语文老师时,该作何感想。海南姑娘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长得一张娃娃脸,每说一句话都会伴随一个尴尬的表情收尾。戴清弢面对微信,还能想象出她那让人难忘的神态。
烟抽完了,房间里顿觉清汤寡味,戴清弢的烟瘾不大,他在学校不抽,校长也下了死命令,不能抽,否则发现一次罚款一百,他大可以趁机会把烟戒了,要命的是他跟一个烟鬼住一起,两房一厅的大房子,学校宿舍满员,他领着一笔补贴出来租住,小区房租不到,索性在城中村租了个大套房,一个人又住不了那么大,空旷得让人慌张,最近便在网上招了一个合租者,是一家外企白领,没什么不良嗜好,就是爱抽烟,戴清弢想与其被别人毒死还不如主动点,于是他一回来,烟瘾也特别大,几乎烟不离手,看样子得把在学校少抽的那些补回来。戴清弢合下电脑,准备下楼买烟,在客厅遇见合租者刚好下班回来。两人平时很少说话,遇到也是点下头算打招呼,戴清弢喜欢这样清淡的交际,他才不喜欢跟一个话痨住一起。
这会合租者看起来心情不错,他率先说,弢哥要出去啊。
出去买包烟。戴清弢说。
我这有,不用下去买,说着合租者拉开手提包,抓出两包蓝色利群。
刚好是戴清弢抽的牌子,看样子没有理由拒绝。
戴清弢拆了烟,分给合租者一根,如果没记错,这是他第一次给他分烟。两人在茶几前坐了下来,一时也找不到话题聊,只是简单地问问年底忙不忙过年回不回家。戴清弢一时想不起合租者的名字,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好在对方灵敏,立马插话,弢哥叫我小陈就行了。小陈倒是对弢哥不陌生,知道他是附近中学的老师,老师好啊,他可羡慕了,有暑假还有寒假,早早就可以放假回去过年。小陈表现出意外的客气,这让戴清弢有些迟疑,要说羡慕,他还羡慕那些能在社会上抛头露面的人,那样看起来更像是城市的一分子,新闻上说,深圳市野生动物资源调查出了五种新物种,分别是刘氏掌突蟾、白刺湍蛙、颈槽蛇、角蟾和后棱蛇,戴清弢有时感觉自己就像是这些还没被发现的珍稀物种,躲在暗处,等待着被人发现和待见。
戴清弢觉得再聊下去两人都得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他起身回屋,却感觉小陈有话在嘴边,他回头问,小陈没其他事吧?小陈这才勉强一笑,神情竟像极了那位海南姑娘,他们身上都有年轻人的迟疑和羞涩。小陈站起来说,是这样的,弢哥,我女——朋友过段时间要来深圳找我,想借住这里几天,最多住到过完年,她就会出去找工作了,不知方便吗……还没等小陈说完,戴清弢就说,没问题。抽人家嘴短,要不是抽了人家的烟,戴清弢估计不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四
不过事情一说就忘了。
刚放假,有几位家长联系戴清弢吃饭,他都婉拒了,他知道吃饭意味着什么。同事在附近小区开了家作文辅导班,请他每周去上节课,钱不多,他倒是乐意帮忙,至少让自己觉得有件事情等着去做,否则长时间的无聊,他害怕会抑郁。有一段时间,他怀疑自己就是个抑郁症患者,他在网上搜出这种病的症状,发现百分之八十都对得上,比如没什么事干的时候,他可以一整天关在屋里踱步,口中念念有词,一根接着一根抽烟,一个假期下来,他的肺部肯定被熏成一个沤过雨水的干丝瓜芯。这也是刻意想象的结果,属于抑郁症的症状之一,过度敏感与凡事不惮以一种最坏最恶劣的姿态在假设和对待。
辅导班每周六开课,戴清弢上午准备PPT,下午去上课,一个小时讲下来,倒也不算累,来听课的大多也是中学生,他们一个个似饥若渴,听他讲鲁迅讲沈从文讲卡夫卡讲马尔克斯,他越讲越觉得虚伪,如借着先人智者的名义行骗。下了课,同事随即把当天的讲课费转他微信,他接收红包那一刻,竟然有种负罪感,急于把它花掉,于是去天虹二层吃了顿肥羊火锅,接着看场电影,一天的讲课费就花掉过半了。这样还不行,他还得下到负二楼的超市,选购一大袋零食。如此这般,才觉得一天的工作算是结束了,可以回家了。
步行回去,也就半里路,他嫌这路有点短,便绕着到金海街的另一端,拐个圆圈,才往租住的城中村走。这样一来,他就得经过海南姑娘工作的地方,那地方有个挺洋气的名字,叫维多利亚,和满街的湖南大碗菜、重庆火锅、老西安极为不协调——他甚至怀疑她是否能在楼上窗户看见他路过的身影。不过也无所谓,他已经羞于回忆,与海南姑娘偶尔的微信互动更多成了一种性需要。
微信里,海南姑娘说她回海南过年了,海南比深圳冷多了。
戴清弢明显感觉到街头的人流在骤减,这情形他不陌生,在深圳过过年的都知道,没有哪个地方的年过得会比深圳更冷清。迎面遇到几个推着拉杆箱背着大背包的中年人,某处工地的工人,他们脚步匆忙,像是进行一场撤离。戴清弢迅速避开他们。是的,他们,戴清弢用“他们”来撇清这件事与自己的关系,或者说,戴清弢和他们没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人类。这是他一直比较固执的想法,按理他不应该这样,他也不是本地人,他的家乡远在东边好几百里的海滨小镇,那里人一日三餐都是海鲜,把吃河豚当作是稀松日常的事情,偶尔耳闻哪里有人吃河豚中毒死了,在传闻这个事情时人们就在餐桌上吃着鲜美的河豚肉或者舀一匙浓香的河豚汤——小镇的人为了吃宁愿死,都有一股让人害怕的倔劲,戴清弢身上的这股劲没表现在吃上面,倒表现在极力掩饰他是一个外来者的身份上了,比如他从不主动和人聊起家乡,也从不在年关临近时去疯抢火车票,为了拒绝,他甚至没回过小镇过春节,除非他不在深圳混了,听老妈的话回小镇去某个民办小学执教,然后结婚、生子、安享晚年……这又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在金海街和新湖路的交叉处,戴清弢停下来等红灯,继续往前走就是他所执教的中学,如果不是假期,这个十字路口每天涌动最多的是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他们面目模糊,几乎都长得一模一样,即使在路上遇到老师,也不会停下来打招呼,他们对老师的敬重与礼貌似乎只停留在学校范围内。戴清弢多次遇到这样的尴尬,以至于他没什么必要都不想在十字路口逗留,像是敏感区,生怕被触碰。
过了路口,左拐,进入一条不知名的小街,就是城中村了,中间还得路过一处烂尾的别墅区,连路灯也是烂的。如果戴清弢是抢劫犯,又急需一笔钱过年,那么十有八九会选择埋伏在这一路段伺机打劫。
五
戴清弢以为进错了房间,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孩。
平时戴清弢和小陈的活动范围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客厅只是作为一个空间存在,它的简陋可想而知,除了一套皮子被屁股磨去一层漏出白色毛屑的旧沙发,一张茶几,墙上挂着一个坏了的康佳彩电,便再也找不出另外一件添置进来的家具了。第一次来的人,肯定得怀疑这家里是否还住着人——所以,当客厅出现一个女孩时,更显出了它的寒酸和尴尬。
女孩站起来打招呼,个子竟和戴清弢差不多高,不过清瘦,直条条的,看不见明显的胸脯和臀部,加上她还穿着一身大一号的地摊运动服,不过也可以想象,再过几年,如果往好的方向成长,她会变得迷人,就像戴清弢有时从一个学生的作文里发现其过人的潜质。
“您好戴老师,我叫许媛,许多的许,名媛的媛。陈向的女——朋友。”女孩说起“女朋友”三个字时有些迟疑,和她男朋友一样。
“你好。”戴清弢差点伸出手去跟人家握手。
“谢谢,陈向让我谢谢您,看样子我得在这里过年了。”
“小陈呢?”
“谁?”
“你男朋友。”
“哦,他出去买东西了,等会回来。”
往下便不知道说什么了,把人丢在客厅也不太好,戴清弢只好拿烟出来抽。不介意我抽烟吧。他也是随便一说,介不介意还不都一回事?许媛搓着手,她手上戴着一副半截的毛线手套,看样子有点冷,她说,不介意,他也是烟鬼。突然又意识到用词不太合适,快速地吐了一下舌头。戴清弢都看见了。
“陈向说,您是老师,教语文的,我也喜欢文学,我还写诗。”
“喜欢谁的诗呢?”
“张楚。”
戴清弢愣了一下,他以为她会说出席慕蓉、汪国真,顶多也就是顾城或海子,没想到她崩出一个连他也不认识的诗人,正因为不认识,他不敢贸然接话。
“你也喜欢他的诗吧。”许媛看着戴清弢,有点急切地想从他嘴里获知答案。
“喜……欢。”
“那我们有共同爱好。”
戴清弢舒了一口气,幸好她没说张楚其实是她的同事或者朋友,那样可就丢大发了。刚好陈向回来了,话题自然就把诗歌和张楚抛开了,陈向招呼戴清弢吃点东西,戴清弢婉拒了,他回屋,翻开电脑,百度上显示,张楚并非诗人,是个摇滚歌手,他怀疑是不是名字打错了,又不可能出去再问,于是就认定是他了,他也喜欢摇滚,或者说,是喜欢过,那时他还在镇上二中读书,老妈给他买了一个随身听,也有可能是他逼老妈买的,反正记不清了,他那时就有一个随身听,很贵的,很拉风,一般学生买不起,连食堂里三块钱的菜钱他们都得到处借。戴清弢虽然很早就没了爸爸,却被老妈宠得像个官家子弟,反正,他现在一身的孤傲臭架子以及虚张声势的品位,大部分也都是中学时代遗留下来并发酵成今天这个样子的——总之那时候戴清弢就喜欢在同学们面前戴个耳机听歌,有时上课也听,老师都懒得理他,他听过的歌很多,很杂,大多也是听着熟悉,却叫不出名字,或者是谁唱的,他唯一记得的便是崔健的《一无所有》,这几乎是他每天都要循环播放的歌曲。他不知道这个张楚是否也和崔健一样,百度上说他们是同时代的歌手,这点他有点恍惚,究竟是他错过了还是人家故意隐藏了,总之他是第一次听说张楚这么一个摇滚歌手,而且还是从一个小姑娘的嘴里听到的,这点确实足够丢人,以他一贯深藏内心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中文系人的傲气,他简直有点受不了,恨不得挖苦自己几句。
大半夜的,楼下在放鞭炮,空气里满是硝磺的气味。戴清弢才记起是小年了。
他把张楚的歌曲一首一首往电脑里下载,其中有一首的名字吸引了他,歌名叫《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他便迫不及待地点开来听了。他突然觉得这个沙哑的歌声,这些情绪,很像他的一个老朋友,或者说,是另一个自己在对自己歌唱。他听了一整夜,反复地听,他听完了张楚所有能在网络上找到的歌曲。
许媛这小姑娘说得没错,还真是一个诗人。
六
戴清弢从小就爱思考两个问题,如他喜爱的作家刘震云所言,他从小就是一个“思考家”。他思考哪几个问题呢?一个是人原来是会死的,一个是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一个“我”?两个问题都是难题,戴清弢一个都没想通,不但没想通,他还产生了另一个问题,也就是说,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我”,那么“我”又是会死的,如果“我”死了,那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我”存在吗?或者说,会有另一个“我”出现吗?
这第三个问题比前面两个更难更复杂,戴清弢问过老妈,老妈只是叫他闭嘴,不准提“死”字,任何时候都不行,尤其是过年。他于是追问,人到底会不会死?老妈说,不会。他说,那老爸不是就死了吗?老妈说,你爸是走了。他问,那你呢?老妈说,我也会走。他问,那我呢?老妈说,你不会,你不会走,永远不会走。他便觉得老妈是在撒谎。
戴清弢给老妈打电话,很久都没人接,微信留言也没回,这不像她平常做事的风格,她即便到老,还是一个风风火火到处串街的老人,就像小镇里俗话说的,两只鸡搞在一起她也想过去看个究竟。好吧,他承认还真是摊上一个神经大条的老妈。
街上的餐馆大多都关门了,反正每年都如此,戴清弢也就习惯了。陈向和许媛倒不甘寂寞,从超市买了套简易厨具,就在家里做起来了。戴清弢还是愿意到楼下找个地方吃饭,这么多年,每到饭点,他就要出趟门,回来时带点零食、买包烟,蛮有仪式感。附近只有一家真功夫还营业,他平时不喜欢去真功夫吃东西,觉得单调,一成不变,装修上又有一种低劣的虚假的品位,不过现在没办法,凡事不顺,老妈的电话不通,或许是手机问题,街上能吃的也只有真功夫了。
想起来,还不算特别遥远的事,戴清弢在街口的真功夫招待过两个女孩,或者叫相亲,反正怎么说都行,就是先后和两个女孩见过面,并各自点了一个套餐,当然是他请客。他不太记得那两个女孩长什么样了,面目早已模糊,像是某个刻意要想起却怎么也想不起的梦境,他印象中一高一矮,高的很高,有一米七多,比他还要高出一点,自然没谈成,第一眼就否定了,出于礼貌还是吃了饭再走,那女孩是同事介绍的,据说在中国银行工作,手头每天过千万,条件自然不错,否定不是因为她比他高(对方有可能是),而是戴清弢借着灯光刚好清楚地看见她眼镜上落满了灰尘和重重叠叠的手指印,她戴在眼前竟然也不觉得别扭;另一个又很矮,一米五几的样子,小巧玲珑,他在网上认识的,聊了几个月,约见一面,彼此感觉还行,不久还是吹了,那女孩在街道医院当护士,她坦言要找一个可靠的人,她本以为老师是一个可靠的形象,却发现戴清弢租住城中村,出门带的是公交卡,这本身就不可靠。
戴清弢站在点餐台前犹豫了片刻,不想让眼前的小女孩等太久,他随便点了份酸菜卤肉套餐,客人稀少,服务员比客人还多,他坐在靠背的沙发椅上,面对的刚好是一面落地玻璃墙,能清楚地看见外面的街道,两棵芒果树被风吹得大幅摆动,像是外面在刮台风。他看着竟出了神,他想起有一年夏天,小镇刮了12级台风,老妈只身爬上屋顶去固定防风的铁索,铁索两端各绑上两块大石头,吊在屋顶的两端。那次台风没有把他们家的屋顶掀掉,不过飞来的一块瓦片刚好砸中老妈的后脑勺。以后,每逢刮风下雨,老妈都会头痛。戴清弢工作后,曾带老妈去做过检查,却怎么也查不出毛病。医生说,有些病,就像人的记忆,一旦有某种触动,记忆开启,就如同病症……戴清弢觉得那医生应该也是中文系出来的。
“你们快来吃啊。”
一个女人的声音,润滑,甜美,似乎包括了生活中所有的美好情绪。
戴清弢循声望去,是一位年轻妈妈,已经点好了餐,正招呼两个孩子过去吃饭,两个小孩很是顽皮,在椅子间相互追逐,嘿嘿笑着。他看着那位年轻妈妈,长得并不漂亮,年龄大概比他略小,可她的声音真好听,她说出那句“你们快来吃啊”,在戴清弢听来简直成了性暗示,如同一只温暖的毛茸茸的动物突然窝进了他的怀里,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因为这句平常稀松的话语产生了性冲动。他勃起了。与其说他想跟眼前的年轻妈妈做爱,倒不如说他更乐意跟她那声音做爱。他感到无比羞愧,匆忙吃了几口饭,便快速离开了。
外面的风确实很大,只是冬天不可能有台风。
七
海南姑娘在朋友圈里发了好多家乡的照片,海滩、椰林、迷雾中的山野……每一张都处理得很唯美,必须得凑够四六九张,不让发上去的图片出现难看的排列空缺,如果没猜错,她应该是个处女座,典型的完美主义者,要么就是摩羯座,要命的强迫症患者。她还不算一个品位低劣的人,不像老妈,动不动就给他发来“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知道的惊天秘密,不看后悔一辈子”“不转死全家”的帖子。当然,某些经过华丽包装的心灵鸡汤,海南姑娘还是乐意去分享,可见她也是容易被表象迷惑的人。她发朋友圈还挺勤,几乎每天都有更新,戴清弢有时会点个赞,前脚刚把赞点出去,后脚她的私信就来了,也没什么正经事,就是问他,回家没有?吃饭了吗?一些闲话,一来二去,两人聊几句,他先停下来,她发多一句,见他没回,也就知道他想结束对话了,便自觉地不说话了。他感觉她挺可爱,不像一个妖娆难缠的女孩,她有羞耻感,能自制,他有时一恍惚,怎么也不相信他们是在维多利亚认识的,他们应该是同行,或者文学群里那些会写几句分行的文艺女青年,至少也应该是无意中摇到的微信好友。
戴清弢几乎不发朋友圈,不暴露生活的蛛丝马迹,转发些无关紧要的帖子仅仅是出于无聊或者友情需要。这样一来,他在朋友圈里便如潜伏的隐者,关注着朋友们的动态和行踪,犹如偷窥者,起初他还有所收敛,后来刷朋友圈几乎上了瘾,隔上半小时都觉得会失去什么,一条不落地看下来他才觉得心安,否则心里总觉得什么没完成。这种强迫症一样的偷窥欲望到了假期表现得更甚,尤其是整个城市突然像发神经一样静了下来以后。
静止得只剩下风,这风起得也是莫名其妙,戴清弢竟有处在盛夏的错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让人难受的溽热,他恨不得脱了外套和长袖,趴在地上做五十个俯卧撑,出一身臭汗,再冲个冷水澡。正当他准备这么做时,才想起家里还住着另外两个人。让他纳闷的是,许媛并没有和陈向住一起,也就是说,陈向把房间让给了许媛,他睡客厅沙发,一床枕被,白天搬进去晚上搬出来,戴清弢看着都麻烦,心想他们的恋爱还没有到那程度,正好也印证了他们说起彼此的关系时的迟疑,不过现在的年轻人不是还没谈恋爱就先上床的么?戴清弢不好问什么,如果一男一女在隔壁房做节奏激烈声响很大的运动估计他也舒服不到哪去,这不是更好吗?再说他们一男一女,配合默契,几天下来,把客厅装扮得新年气氛超浓,一门之隔,他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喜庆,似乎更显出他的孤寡和落寞。他转头看见窗外的天空绯红,如城市某座大厦着火,窗台的山茶花是前几天在体育馆门口花市买的,花了五十块钱,当时看中它精神勃发,十几个花蕾含苞欲放,几天下来却不见动静,反而掉了几个花蕾;窗棂上晒着的一双黑色袜子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他也不急着去拯救了,似乎乐意看着它们被吹下楼去。
门被敲开,是许媛,她笑得可真灿烂,戴清弢以为她又要跟他谈张楚,他耳机里此刻放的就是张楚的《棉花》,他摘下耳机,作出一个淡然的表情,就好像他在房间里很自得其乐。许媛说,戴老师,年三十我们一起吃饭吧,我从家里带了好多好吃的,有板鸭有腊肉……
戴清弢可真喜欢吃腊肉,那股柴火熏出来的味道几乎让他着迷,海边长大的他本应该不具备如此的偏好,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长错了地方。父亲在世时并不像镇里人那样造条船出海打鱼,父亲是个异类,他喜欢往山区跑,一去就是个把星期,回来时,满满的是挑在肩上的两麻袋草药。他们一家就靠那些草药活,他打小就羡慕有船的人家,倒也不是真喜欢出海打鱼,而是出海本身,对他诱惑极大,后来他慢慢淡掉了这些欲望,每年几乎都有几艘渔船是回不来的,自然尸首也不能见到,遇难者的家属只好把法事搬到码头去做,看着家属对着大海浪涛哭吼,师公们念念有词往海里撒黄色的冥币,他对海慢慢感到害怕,或许父亲当初的选择是对的,他不但能带回来草药,还能带回山里人的腊肉,那些腊肉挂在父亲的背上,乌黑黑的油把他整个后背都染湿了,像是一路走来流出来的汗,父亲说,腊肉是山里人送的。其实也不是真送,是医药费,父亲作为草药师,有些病在他那里确实能药到病除,当然,他医术并不高明,否则也不会医得好别人医不好自己,他一生吹嘘是医治肾炎的高手,四十五岁那年,却死于肾炎。父亲去世时,戴清弢刚上高中,他的记忆似乎也在那一年之后显得特别清晰,那年之前的一切,就变得模糊起来。
答应许媛后,戴清弢打开手机一看,离大年三十还有两天,他不知道独居小镇的老妈如何度过今年的大年三十,他索性狠心不去想这些,老妈可能就是故意气他,才不接电话的,这老太,都这么老了,脾气还跟小孩似的,喜欢哄人也喜欢被哄,耳根软得像冰激凌,凑近哈个热气就能将它融化。回头说几句好话就什么事都没了,比如“今年肯定交个女朋友,带回家给您老人家把把脉,没女朋友怎么好意思回去见您呢”……几句话下来,她就在电话里哈哈哈地笑开了,年年如是。
顺手再刷下朋友圈,海南姑娘又更新了,几张经过处理的小城咖啡馆的文艺照片,一行字,写的是家里人给她介绍了个男的,正相亲呢,男的挺老实,在县城教书,她不是很喜欢,不过也没关系,当是骗吃骗喝。
也是手贱,戴清弢竟然私信海南姑娘:他知道你在深圳是干什么的吗?
没有回复,大半天都没有。戴清弢才意识到说错话了,不过后悔已来不及,他索性也不道歉了,彼此沉默,权当没发生。
八
索性什么地方都不去,戴清弢计划在过年期间把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读完。这书从开学读到学期末,才读了一小半,倒也不是不喜欢,就是觉得不着急,看个书着什么急呢?慢慢看呗,眼下他却急于要干掉某件事,想想,周围没有什么事是可以被自己干掉的,除了床头摊开倒扣着险些被压成两半的硬汉海明威的书籍——海明威可不是这么婆妈的人,他连死亡都不怕,戴清弢却还笼罩在童年时一想起死亡就郁郁不悦的恐慌情绪里。
戴清弢翻开书,刚好看到第五章——“我”和勃莱特打车拐上鹅卵石路面的莫弗塔德大街,街道两旁闪烁着酒吧和夜市商店的灯光……通亮的灯光照出勃莱特脖子的修长线条……“我”吻了她,她说:“别碰我,请你别碰我。”……他们一起要去蒙帕纳斯大街的雅士咖啡馆,车子绕过守卫着开往蒙特劳奇区的电车的贝尔福狮子像望得见蒙帕纳斯大街的灯光时,勃莱特说:“到那儿之前,你再吻我一次。”……他们似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海明威几乎把整个巴黎的地图都用文字的形式精致细微地画了出来,这才是牛逼的写作,戴清弢觉得,那些个中国的年轻作家写的那些破烂玩意,简直垃圾不如,他继续往下读,刚好读完一章,他就不想再读下去了,他现在的阅读热情好像就这么短,只能维持十五分钟,如人到中年,患了早泄。
陈向和许媛在客厅里准备火锅,他们说年三十有围炉的习俗,打边炉吃火锅,最合适,戴清弢随意,他都忘了老家的年是怎么过的了,这么些年,他一直在深圳过,而深圳过年,说白了,就是等于白过,他逐渐也习惯了,无非就是无聊,再无聊,时间还是照过,不会停止,所谓的过年,不也一样过了这么多年了么?戴清弢想帮下忙,许媛不让,她说,戴老师你就在屋里等着,继续听歌看书,能吃了我叫你。戴清弢感觉不好意思,见一地狼藉,也没有什么是自己能帮上忙的,这些天下来,他倒挺喜欢许媛,这小姑娘大大咧咧,很热情。她除了带来了家乡的腊肉板鸭,还带了几本书在包里,偶尔见她坐在狭小的阳台上翻一翻。戴清弢想知道她在读什么书,又实在不好意思以此为借口上前主动说话,他大概也能猜出,女孩应该刚从学校里出来,初中,或者高中,总之,她身上还遗存着学生的天真,而这种天真也只有村镇上的学生才有,他所执教的学校里,已经消失殆尽,他不知道为什么,竟隐约为此感到庆幸,仿佛由此看到生活还有希望似的。
戴清弢放下书,他觉得即使不帮忙,也应该出去看看,毕竟大过年,三个人过,总比一个人热闹,他应该为此感到开心。戴清弢一打开房门,便闻到了腊肉的熏香,桌子上的火锅底也热了,冒着白烟,周围用几个临时的硬纸盘子放着丸子和肉片,茶几上还有青菜,能在这个时候买到这么些东西,陈向肯定跑了不少菜市场,他幸福的样子,真让戴清弢嫉妒,原来有女朋友可以这么美好。戴清弢听许媛一边择菜一边在说一则新闻,说是一个河南人去银行开户,结果账户多了12亿,原来是银行工作人员把卡号输成了余额。说完她哈哈大笑,又加一句,12亿哦,不知道有多少?陈向问,那后来呢?许媛说肯定是还回去啦。陈向说,要我就不还我远走高飞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许媛问,带上我吗?陈向打了个响指,说,那是必须的。两人笑了一会,许媛突然说,没人知道的地方,那地方就不需要钱了。陈向表情明显很失落,仿佛他真的有12亿而派不上用场。
真香。戴清弢打断了他们。他拿手机去拍桌上已经滚开的汤底——在这个屋里,戴清弢倒像是个闯入者了。
要不晚上一起喝点吧。戴清弢说。
戴老师,我们已经买了啤酒。许媛说。
喝点白酒吧。戴清弢快速走向大门,说明他决心已定似的,他其实并不太能喝酒,今晚却突然很想把自己喝醉,至少喝晕了,好在大年三十睡个好觉。戴清弢开门出去时,许媛说,要不让陈向出去买,外面冷呢……
戴清弢下楼时,突然想发个朋友圈,自打下载了微信以来他都没这么强烈地想发一个东西,翻开手机看刚才拍下的照片,除了乌鸡炖青橄榄的边炉汤底,还照到了许媛半个长发披肩的侧面,能看出是个女的,却看不清脸。他想把许媛切了,刚点开图片编辑,手指却犹豫了,停留有十秒之久,他撤掉了编辑,原图发上了朋友圈,当确定图片已经发上去之后,他的心跳竟咚咚咚地加快了,他紧张,全身都抖,他当然也可以借口说冷,实际上心里也清楚,他干了一件类似小偷的事情,可以想见,凡是见过他朋友圈的朋友和亲人,都知道他正在经历一个温馨的大年三十,小屋里的二人世界,半边脸的女生不用任何解释,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过了年,新学期伊始,那些同事又得像为唐瑜庆祝一样也为戴清弢庆祝一番。发一张图片是一瞬间的事,戴清弢却能预知所有的后果,就像出来混犯了事总得还一样,他甚至都不敢再打开微信看,生怕每一个点赞和评论。他本应该为此感到后悔,可想到老妈也可以通过这种秘而不宣的方式看到这张图片时,她心里该是怎么满满的幸福,同时母子俩还得各自守住“秘密”,却以一种类似公开的方式。
戴清弢跑了半条街,也没遇到一家开门的小店,他只好冒着寒风走到街尾的沃尔玛商场,商场倒是开的,却一个顾客也没有,他一个人逛商场的体验,还是第一次,感觉怪怪的,像是潜入进去的小偷——他怎么总是在扮演小偷?他匆忙要了一瓶一斤装的赖茅,故意选了高度酒,又冒着寒风小跑回家,没遇见几个人,倒像是战乱时期闯过狼藉的大街捡了一条命。
九
喝着喝着就热起来了。戴清弢和陈向都脱了外套,许媛喝啤酒,也满脸绯红。
喝了酒吃了肉话自然多了起来。
戴清弢和陈向看样子酒量相当,一斤白酒,分了两玻璃杯,碰一碰,竟然都喝下去了,接着又喝了几罐啤酒,说话便开始含糊了。刚开始,许媛端这端那,像个服务员,后来东西都吃完了,只剩下锅底滚得像勾出来的芡汁,许媛突然想起了什么,上前去开电视,开不了,戴清弢说,别弄了,电视早坏了。陈向责怪她吃得好好的看什么电视,许媛说看春晚呐。
“春晚有什么好看的,瞎闹,还不如你来一首张楚的歌。”戴清弢看着许媛笑。
“张楚还能唱歌啊?他不是诗人吗?”
“诗人就诗人,那就朗诵。”
“好吧,”许媛趴过沙发去翻自己的包,翻出一张皱巴巴的歌词纸,应该有点年代了,看起来是CD碟里附带的歌词纸,一面印着歌唱者的头像,一面是一首首排列的歌词,许媛大概把它们都当诗歌了,也没什么不对。“张楚这些诗歌我都很喜欢,我就朗诵他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吧。”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
空气里都是情侣的味道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
我喜欢鲜花
城市里应该有鲜花
即使被人摘掉
鲜花也应该长出来
许媛喝了一口啤酒,继续朗诵。
生命像鲜花一样绽开
我们不能让自己枯萎
没有选择我们都必须恋爱
鲜花的爱情是随风飘散
随风飘散随风飘散
……
戴清弢跟着唱了起来,他突然落下了泪。许媛停下来,有些惊讶,她把歌词纸捻在手指,使之看起来像是鸟雀耷拉下来的翅膀。戴清弢不再唱,他打开手机酷狗,点播张楚的歌,放在桌上,房间里的氛围顿时静了下来,三人静静地听着“诗人”的音乐。许媛趴在沙发上小声饮泣,陈向没有上去安慰,他呆坐在座位上,点烟抽。
“怎么啦这是,我没什么,只是有点想老妈,她生我的气一直不接我电话。”戴清弢摘下眼镜抹了把眼睛,他感到抱歉,不应该把气氛搞坏了。
“戴老师,你读书多,你说——”陈向吐出一口浓烟,“林黛玉和贾宝玉是不是表兄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