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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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5-13 10:58
他们头顶上天高云淡,花草枝叶的芬芳弥漫整个青云谷。因为一直生活在谷里,他们完全想象不出外面世界的雾霾和污染是什么样子。外面来的游客说,他们家乡的空气中充满各种奇怪的味道,早上醒来吸进的第一口空气就会让孩子们咳嗽不止。一年有三百天看不见太阳,能看见太阳的时候,多半又是阴天。厚厚的霾层像灰色的床垫悬浮在太阳和大地之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们进到谷里,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一大早起床,坐到青云桥上看太阳升起。不是看日出,而是看太阳出来后,如何一点点穿透飘荡在谷中的浓重雾气,看太阳如何一点点蒸发掉白雾的水汽,看太阳如何一点点还给人间一个清澈透亮的白天。雾气消散之后,树变绿,草变青,河水更加清澈,看不见的鸟儿叫声也越发清亮,然后,青云谷人从容地从家里出来,做一天要做的事。他们觉得,青云谷人简直就是生活在童话的世界里。
但这样的好天气对古怪的伤口是个坏消息。古里看见蚊虫和苍蝇从他们身边飞过,排着一条细长弯曲的队伍,像他们的目光一样,越过围观人群的头顶,直奔关着古怪的铁笼子。
“他们为什么不给古怪疗伤?”
“谁敢?看你的古怪那个劲儿,谁靠近都会被一巴掌扇死。”
“那怎么办,爸爸?”
“等人散尽了再说。”古远峰让儿子别着急,在原地别乱跑,“我看能不能给它弄点水喝。”
古远峰在附近转了一圈,捡了两个谷外游客随手乱丢的矿泉水瓶子,到附近的井里灌满水,拧上盖子。他在人群后头选了隐蔽的位置,以猎人的精准枪法,两瓶水各画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地落进笼子里。待大家四处寻找送水的人时,古远峰已经和儿子坐到了一起。他们看见古怪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下一瓶。喝完了抹抹嘴,火气似乎小了点,也可能折腾了大半天的确累了,倚着铁栅栏坐下来;为了免受苍蝇的叮咬,它把手捂在了伤口上。
古怪安静地坐在那里,围观者的兴趣就小了。太阳缓慢西移,铁笼子和古怪的影子也变换着位置,他们听见古怪发出了响亮的呼噜声。它竟然睡着了。人群开始逐渐散去,古远峰也忍不住要打瞌睡;只有古里两眼瞪得溜圆,精神头和早上起来时一样好。最后只剩下两个看守,古远峰领着儿子走过去。
“又是你,”先前阻止他们的看守说,“古副队长,这个大家伙跟你们家是亲戚吗?”
“算是吧。”古远峰说。
“就是!”古里叫道。
这一声惊醒了古怪,睡着了它也辨得出古里的声音。它在笼子里睁开眼,嗷嗷地叫起来,一扭头看见古里和古远峰,叫得更响了。站起来的时候因为左腿上的伤口,差点摔倒,抓住铁栅栏才站直了身子。它激动的表情看守看得一清二楚。
“果然是亲戚哈。”看守说,“那又怎样呢。”
“我儿子想跟它说说话。”
“我真的是要跟它说话。我能说它说的话,不信你听——”古里对着看守哇啦哇啦说起来。那完全是野兽的叫声,听得看守寒毛都竖了起来,不得不转过身,看古怪是不是打开了笼子向他扑过来。看守还是不信,完全没逻辑嘛。
“让它转个身,”古远峰说。
古里对古怪说:“古怪,你转个身。”
古怪转了个身。
“让它拍两下铁栅栏。”
古怪拍了两下铁栅栏,叫了一串子。两个看守都傻了,另一个说:“你真懂?刚才它说啥了?”
“它说,关了这么久,总得给点吃的吧。”
“问它想吃啥。”
古里问过古怪,说:“就吃你们中午吃的大鸡腿。来上三五十只,放盐可以,别放辣。”
前一个看守还是不放心,“我怎么知道你们中午是不是看见我们吃盒饭了。问问它,捆在网子里舒服,还是待在笼子里舒服。”
古里翻译过去,古怪啊啊啊地愤怒地说了半天。
“说啥了?”看守得意地问。
“你怎么这么坏?”古里说,“关进笼子里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用棍子打它?打了十二棍!”
看守彻底信了。“嘿,还记仇呢,不就几棍子嘛。这么大的块头,来几棍松松骨,还帮它锻炼身体了呢。”
古里转述过去,古怪回道:“个熊日的,老子出来了,一定加倍还给他,把他娘的锻炼得散了架!”
这话古里没翻译过来。但古怪的表情看守看出来不对,问它说了啥,古里说,它说看来人类里好人又多了一个。
“那现在我可以靠近它吗?”
“不行!”看守说,“上头说,谁也不能靠近。”
“一个孩子也不行?”古远峰说。
“得请示以后才能答复你们。”
“送食物给它吃总可以吧?”
“也得请示以后才能答复你们。”
到晚上,古远峰和老婆拎着三十个红烧的鸡腿,陪着儿子来到笼子前。还是被拒在十米之外,看守和警戒线拦着。换了两个看守,口径一致:上头还没有答复。
“你们喂它吃的了吗?”古里妈妈问。
“还没看到。”看守说,“我们俩只负责看守。”
围观者少了很多。青云谷就那么大,所有人基本都是邻居,古远峰也不再避讳,把三十个鸡腿分两份,十五个扎成一只小口袋,躲到人群后头,像下午扔水一样,抡圆了胳膊甩过去。不偏不倚,穿过铁栅栏落到古怪脚边。他要扔第二只口袋时,一个看守跑过来制止了他。先前的那十五个鸡腿扔了就扔了,他们也不敢靠近把口袋夺回来;现在这十五只不能再扔,非常抱歉,我们也不忍心它挨饿,但务请理解,上头的命令必须执行。“就当给兄弟一个活路,”看守说,“扔过去的那些我们也得受罚,罚我们看守不力。”
“好吧,”古远峰说,坚持扔下去似乎有点不太近人情了。“我们继续等答复。”
古怪撕开口袋,一口一个鸡腿,十五个吃完了,咂吧着嘴,更加惆怅了。刚刚垫了个肚子就没了。它喜欢这个味儿,原来红烧鸡腿稍稍有点辣味道更佳。古里妈妈的手艺真不错,在古远峰父子一再叮嘱不能辣的提醒下,还是坚持放了两个朝天椒。放对了,这叫艺高人胆大。他们一家一直在十米开外陪着古怪,陪到所有观众都离开,陪到看守站着也忍不住打瞌睡,后来古里坐在爸爸妈妈的怀里也睡着了。露水从天上落下来,雾气从大地上升起,古怪疲惫地靠着铁栅栏坐着,在月光下对古远峰一家摆摆手,让他们回去。古远峰才背起熟睡的儿子往家走。
第二天答复依然没有下来。古远峰父子刚到铁笼子附件,就被专人请到一边,以免一不留神又把吃的喝的扔进笼子里。现场也有了新变化,古怪的笼子旁边多了个笼子,关着古远峰前天晚上看到的那只猴子。后半夜它来踩点,看看古怪到底怎么样了,刚一接近笼子,一群人从砖头后面冲出来。这一次他们手里拿的不是猎枪,而是一张张辽阔的大网。他们蓄谋已久,单等着什么动物主动送上门来。毫无疑问,一定会有各种动物陆续赶来,一部分为了救出古怪,一部分继续对在建的大楼搞破坏。他们料到事情会沿着这个方向往前走,甚至在抓到古怪之后,一口气连做出五个大小不一的铁笼子。猴子待的就是小号的笼子,现在它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叫唤。猴子的语言古里似曾相识,但真让他说清楚它到底说了啥,古里只能摇头。他后悔没有跟古怪把其他动物的语言也学会了。
古怪的精神明显不济,一天的风吹日晒和两个夜晚的瞌睡,它瘦了一大圈。它还饿着。不是没给它食物,而是它绝食,它把用长杆子挑给它的食物和水原封不动地扔出来。两个看守也搞不清楚为什么。
“我儿子劝劝它可以吗?”古远峰问。
“不行。”接待他们的人说,“头儿说了,不是绝食么?那就让它饿着,有它找我们要吃要喝的时候。”
古远峰一家被隔离在别处,只在人群散尽的时候才可以远远地看见古怪。到傍晚,古怪已经蔫了,硕大的脑袋垂在胸前。饿几顿问题不大,这么好的大太阳,一直不喝水才是大事。在远处,他们还能看见苍蝇成群地围着古怪和它的铁笼子飞舞;据靠近过警戒线的围观者说,隔着十米也隐隐闻到了腐肉的气息,古怪的伤势在持续恶化。
“你们就没想过给它处理一下伤口?”
“食都绝了,还处理啥伤口?就算给处理,谁敢进去?”
“我啊。”古里说。
“一边嘬奶嘴去。大人说话小孩别添乱,”接待人员一把推开他。“跟您兜个底,跟我这儿耗着也没用。咱们都得听上头的。上头不发话,我也使不上劲儿。上头如果有消息了,我一个字不落地执行,绝对不会为难你们一个指头,所以,你们也别为难我。混口饭吃不容易。”
只能等着了。
第二天再去,古怪的脑袋垂得更低了。据说刚刚发过火,把铁栅栏和笼子上的大铁锁擂得山响。擂也瞎擂,白白耗自己气力而已,看守就蹲在一边看它自己折腾自己。等它砸不动了,看守站起身,从口袋里摸出茶杯,美美地喝了几口早上刚泡的青云茶。该茶顾名思义,产自青云山上,虽然是本地土茶,但雾气、水分、矿物质各项指标都不输给谷外的四大名茶、八大名茶;最关键的是,青云山上伸出舌头都能尝到清冽透明的甜味的空气,是谷外的任何一种茶都呼吸不到的。看守对着古怪举举杯子,说:“好茶!”又对着左边笼子里的猴子举举杯子,说:“好茶!”然后侧身转到古怪的右边,那个笼子里,是正在咆哮的第三只动物,曾一起被巡逻队包围过的大猩猩。昨天夜里,仗义的猩猩只身前来。尽管它带来的花岗岩石头尖利无比,还是没能砸开锁住古怪和猴子的铁锁。它在石头和铁锁碰撞溅起的火星子里被巡逻队再次包围了。这一回,它的运气没那么好。他们动用刀枪斧头和棍棒,直接把它赶进了第三只铁笼子里。看守对着怒火正旺的猩猩也举起茶杯,说:“好茶!”
古怪为左右两边朋友的遭遇发火,但发过火只能让它更虚弱。它早就闻到了自己左腿上散发出来的臭味。炎症正在经由伤口上下蔓延,它觉得有点晕,感到身上发烫,甚至闻到了皮毛被烧焦的味道。早上它把食物和水扔到笼子外,猩猩和猴子都劝它,一定要保重身体,因为死了白死;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山上的兄弟们正在筹划如何来救它们。猩猩说,它应该跟其他动物谋划好了一起来的,以便一举成功,把它和猴子救出去,但它解救兄弟心切,一天都不愿拖延,提前下山了,没想到着了人类的道儿。
猩猩说:“为了即将到来的解救我们的兄弟,你要好好活下去!”
猴子说:“为了即将到来的解救我们的兄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就是为了兄弟们,我才不能让自己活下去。”古怪疲惫地摆摆手,“我已经害了你们俩,不能再害别的兄弟了。”
猩猩说:“你想多了。总会找到办法的。”
“没有办法,”古怪用胳膊肘撞击着铁栅栏和铁锁,“人类的这个东西超出了我们的能力。”
猴子说:“不就点破铜烂铁嘛。”
“变成了工具的破铜烂铁就不再是破铜烂铁了,”古怪说。“我们只能靠身体,他们却能通过智慧,把破铜烂铁变成身体的延伸,变成他们的另外一个个身体。有些智慧很好,有些智慧却很邪恶;侵占我们的家园,造出这些关押我们的铁笼子,他们是带着邪恶的智慧来到青云谷的。”
猩猩找不到更好的劝慰理由,只能说:“那总得活下去啊,万一能出去呢。”
猴子说:“他们要想让我们死,咱们仨早就没命了,是吧?所以,两位哥哥,我们肯定能活得下去。”
“在这里被展览?”古怪说,“我宁愿去死。就怕他们不让我们死。”
猩猩和猴子也纳闷:“对啊,为什么呢?”
“展览。他们把我们存在这里展览!”
它们的确在被展览,但围观的人越来越少。准确地说,是围观的青云谷的人越来越少,而谷外的人越来越多。外面的游客进到谷里,过去只是享受这里的自然环境和景观,现在多了几项参观游乐项目:一是青云洞。外面的世界通往谷内的青云洞,在有了基本的照明之后,负责这个项目的胖总管请人重新设计了照明系统,主要是增加了各种彩灯、霓虹灯,根据洞内的幽曲和岩溶地貌,把各种石笋、钟乳石打上五彩的灯光,整个青云洞就是一个如梦似幻的神秘宫殿,单这一个景观就吸引了很多谷外的游人。二是在建的新青云口纪念碑。既然东北角的大楼已经被谷里人密切关注到了,那就不玩花招了,这些天新纪念碑工程进展神速,再有几天主体工程就竣工了。一百五十米的高大巍峨的纪念碑,在一个古朴的山谷里无论如何也是一个景观,它目前的确也是整个青云谷的地标,一个制高点。还有就是局部的墙壁被推倒过几次的青云福邸,推倒本身已然是个传奇,那么为什么不索性放开来,借这个传奇让它更加传奇呢?所以,热烈欢迎朋友们参观指导。最后一个,当然也是最重要的景点,动物展览。
这世上竟还有野兽,听说谷外的世界沸腾了。他们有做得极为逼真的机器人和机器兽,但再逼真也不是真的,那些机器兽说的话他们都能听懂。在设计语言时,机器动物的程序里装进去的是人说的话。现在,世界上发现了活生生的猛兽,能说一口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这话一定要听,这些动物一定得见。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来了,怀旧的老人来了,满心好奇的孩子也来了,青云口每天穿梭着往来的船只。
他们来看古怪和它的朋友,猩猩与猴子。但是古怪明显不在状态。很多游客都在问看守,那个一动不动的大黑家伙是不是假的?要是个模型,那做得真是栩栩如生啊。这样,又熬过了一天,天黑透了,古里和爸爸妈妈才远远地跟古怪挥手告别。古怪倚着铁栅栏坐着,脖子像被谁扭断了,挂在胸前。它什么都没看见。
一大早古里还没醒来,巡逻队的冷队长红着眼敲开了他们家的门。
“登门求贤来了,”总队长说,对古远峰抱了抱拳。“范总命我来邀请古副队长和令郎去商讨件大事。”
“这里没有什么副队长。阁下走错门了。”
“嗨,远峰兄,人在江湖,公事归公事,不能伤了兄弟的和气。”
古远峰笑笑,懒得跟他耍嘴皮子。“说吧。”
“昨晚又抓到了几只动物。要说动物就是他娘的蠢,来了两个一个都没回去,心里就没个鸟数,还前仆后继地往这儿跑。一头熊,一只小豹子,一只狐狸,竟然还有一只猫头鹰!幸亏来得少,多了笼子都不够用。还得委屈那只狐狸,跟猫头鹰同居在一个笼子里。不过问题不大,反正大白天这两货都爱眯着眼。”
“说正事。”
“我就知道古副队长是个热心人,”总队长说,挨着茶几在椅子上坐下来,“你看,比我还着急。对了,嫂子,能给杯茶喝吗?一夜没消停。好容易躺到床上,后脑勺还没来得及碰到枕头,范总电话来了,让我来请古兄和令郎。连口水都没工夫喝。嫂子,沏浓点啊,就靠它提神了。”
“说正事。”
“关于你那头熊还是猩猩的。你知道的,别人弄不了。”
“我儿子叫它古怪。”
“古怪?这名字是挺古怪的。”冷队长念叨着,“咦,古里——古怪,不会是老兄的私生子吧?开个玩笑哈,你身上哪有那么多毛。是吧?”
“它怎么了?”
“还是绝食。伤口再不治,小命可能就没了。”
“同意给它治了?”
“古兄,别这么看着我,跟我没关系啊。我可一直都是个生态环保主义者,过去、现在、将来,都是。跟你说实话,它难受,我心里更难受。你懂的。但谁让咱们说话不管用呢。不过还好,英明的范总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把它治好。不惜一切代价!你跟它熟嘛。听说令郎还能跟它聊天?能说兽语,令郎天才啊。”
“什么时候去?”
“这就走。现在,立刻,马上。嫂子,茶沏好了没有?”
古远峰去叫谷里起床。听说能见到古怪,古里立马从被窝里跳出来。他们没吃早饭;古里刷牙洗脸都免了,拽着爸爸就往外走。古里妈妈把沏好的茶倒进可密封的杯子里,让客人带走。
一路上冷队长把古怪的状况描述得很恐怖,眼看再不如何就如何了。就算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一见到古怪,古远峰和古里的心都悬起来了。如果谁告诉他们,靠着钢铁栅栏坐着纹丝不动的那头野兽已经死了,他们都未必会怀疑。清早无风,古怪身上的每一根毛都不动。一大早苍蝇就成群结队地叮上来,古怪对此毫无反应。笼子外面是变质的食物,一只铁盆子里横七竖八摆满鸡腿。腐肉和馊掉的食物的气味混在一起,有种浓郁、怪异的恶心味儿。冷队长捏着鼻子站在笼子五米之外,他很抱歉,不能开门让古里进去,因为是猛兽,万一它出来了呢?
“它都这样了,怎么出来?”古里哭了。
“可不能这么说。野兽呢,谁知道它会不会猛地来那么一下子。”冷队长说,“人死了还会回光返照,没准还有诈尸的呢,抽冷子就硬邦邦地坐起来了。对吧,远峰兄?”
“不能进不能出,下雨了怎么办?”古远峰问。
“正商量给笼子装上轮子,焊工都到位了。推着走。”
古里已经蹲到古怪身边,隔着笼子喊它的名字了。古远峰还是有些担心,跟在儿子旁边,只要古怪稍有不良举动,他抓起儿子就躲。
喊到第三声,古怪才吧嗒着嘴睁开眼,说:“古里在叫我吗?”
“我在这儿呢!”
古怪转过脸,因为很长时间保持着一个表情,脸上的肌肉都硬了,笑了好几次才挤出了一个支离破碎的笑。“我觉得这一觉睡了十年。”
“你得吃东西了。你还得治伤口!”古里挥手赶着化脓的伤口上密密麻麻的苍蝇,“这是我爸爸,你们认识的。”
古怪想把脑袋拧过来,古远峰赶快往前走一步,进了古怪的视野里。他们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笑。古怪咕噜了一句话。
“它说什么?”古远峰问儿子。
“古怪说,头一次见你手里没枪。”
古远峰说:“对不起,过去枪口指错方向了。”
总队长说:“啥意思,那该指向人?”
“你说对了,”古远峰说。“指向人,错的可能性更小。”
“行啦行啦,”冷队长谨慎地向笼子前走了两步。“我也不跟你计较了,咱哥俩到一边抽烟去,让他们小哥俩聊。你在这里还得麻烦咱侄子翻译,纯属添乱。我看出来了,小家伙能成事。有戏。”
古远峰觉得威胁也不大,要有问题,在他不知情的那些天里早就有问题了。他跟儿子说:“要我去准备点什么吗?”
古里说:“药和吃的。”
古远峰和冷总队长走到一边抽烟,嘱咐一个看守去准备吃的东西和最好的金创药。抽烟的时候瞎聊,还不忘一只眼睛盯着古里和古怪,他从看守那里借来一杆枪,以防有什么不测。
“还不放心?”冷队长嘲讽地笑。
“那可是我亲儿子。”古远峰随口调侃。
他们听不清古里和古怪在说什么,听见了也不懂。就看见古里急得指手画脚,发出一串串奇怪的声音,古怪最多的动作就是用手缓慢地抓脑袋,一遍遍地抓,像个犯错误的孩子在挨训。后来他们看见古里握住了古怪毛乎乎的大黑手又拍又打。冷队长连连甩手,哎呀呀,多脏啊,那大爪子又抓屎又抓尿的,你儿子可真实在。
古远峰说:“随他去。”
大半个小时过去,食物和药拿来了。古里也站起身,过来端食物。食堂的师傅考虑得过于周到,古怪好一阵子没进水米了,胃功能需要慢慢恢复,做的都是好消化的食物,幸亏还有十来只鸡腿。古里说,这会儿你给古怪块石头,它也消化得了。古里不知道怎么样涂药,让古远峰帮忙,古远峰只能硬着头皮上。古里让他放心,古怪不会伤害他的。古怪汤汤水水地把一堆食物吃完了,药也上好了。这药是暂时消炎的,子弹的残片还在腿上,这得专业的大夫用刀子来取。冷队长答应待会儿就去找大夫。古怪也同意接受治疗。日上三竿,谷里的人和外地的游客慢慢围拢上来。爷儿俩收拾完了,肚子也咕咕地叫,古远峰不愿被围观,领着古里要先撤。冷队长拦住他,还没见范总呢。
好吧,看一看此人的诚意也好。范总抱着电话坐在办公桌前,领带斜吊在脖子上,一脑门的汗,对着电话一直“嗯嗯是是”,间或从旁边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灰色的纸巾擦汗。旁边已经积了一堆用过的纸巾。揉成团的纸巾旁边是早点,看样子也没吃上几口,只顾着对着电话一茬一茬流汗了。两茬汗之后,电话才挂掉,小范长出了一口气。
“坐,”小范说,转过老板椅对着古远峰和冷队长,现在他可以把两条胖腿伸直了。“不容易啊。”
古远峰说:“我们都尽力。”
“嗯,你都看见了,”小范从旁边抓了点东西塞进嘴里,“那我就直说了:那大家伙一定得让它好好的。务必!要不我交代不了。”
“范总,您——”冷队长指指自己的嘴,“吃的是纸。”
小范嘴巴停住,刚刚他已经咽下了一半。“没事,这玩意儿竹子做的。”那是名为“熊猫宝贝”的纸巾,“熊猫没了。咱们环保的东西不多了。”小范继续嚼下去,“刚说到哪了?对,一定要让它好好的。古先生,这也是咱们环保的使命。拜托了!”
回家路上,古远峰问儿子:“你都跟古怪说了啥?”
“我就说,死古怪,你不能死,”儿子云淡风轻地说,“你还没数到一百六呢,猴子和猫头鹰的话我也没听懂。”
当然不可能只说这些。但儿子不愿意说,古远峰就没再问。他们的友谊让他自己处理。
新的青云口纪念碑建成了。高大巍峨,远看气派,近看更气派。三十米高的基座,一块块花岗岩精心地垒起来;一百二十米高的大理石碑面,乳白中泛出微微的淡黄,闪亮但不刺眼,有种雍容亲和的气质。碑的正面只有“青云口”三个大字和从旧碑上原样复制的青云口图案,像一个蛇头似的不规则图案。因青云谷众老的坚持,图案和字迹没有鎏金,都是黑颜色,以示庄严正大。字由古瘦山手书的楷字,亦有魏碑风范。碑面小楷“入青云口记”,古瘦山撰并书,记述了当年先祖为避祸出走,如何辗转流徙,最终寻得一处山口,进到谷内,从此太平祥和,绵延至今。那山口即是青云口,入青云口也成了青云谷人繁衍史上大事中的大事;为此,多年来,青云谷人除了传统节日,每年会在传说中先祖进入青云谷的那一天举谷狂欢,那一天被称作“入口节”。
落成之日,小范陪同丰总亲自出席了落成典礼。他们做得相当现代,在同时建成的纪念碑广场上动用了最现代的声光电科技,完全把青云谷人看傻了。激光投影,最先进的音响设备,一台长达两个小时的露天文艺演出。在这场演出里,上百个演员从盘古开天地一直演到当下,声势浩大,阵容磅礴,据说邀请了外面世界最火的一群演艺界明星。鸿蒙初辟以来的历史,青云谷人大致都看得明白,但到眼前的外面世界的历史,他们看着有点糊涂,那是完全不同于青云谷的一个新奇的世界。丰富五彩的物质生活,便捷高效的现代交通工具,五花八门的娱乐设施和活动,还有他们扮演的外国人——哎呀,世界上竟然有人长成那个样子。他们说不出那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反正怪得很。外国人的语言跟山上的兽语和天上的鸟语一样,听不懂。突然,光鲜现代的生活头顶出现了乌云,再细看,似乎又不是暴雨将至时的黑云翻墨,而是他们说的雾霾,颗粒状雾霾和纤维化雾霾。然后大地萧条、生灵绝灭,只剩下繁华的都市面临喧嚣、暴戾和混乱,一百多名演员同时在舞台上伸长脖子翘首东望——下一个场景在液晶大屏幕上出现,青云谷人自豪地鼓起掌:屏幕上展示的是青云谷风光,山水静美,人文祥和。风光片之后,一个擎天巨柱一样的东西披着红绸子出现在屏幕上,大家惊叫起来:青云口纪念碑。
没错,正是他们面前的青云口纪念碑。跟屏幕上一模一样,纪念碑披着红绸子雄伟地矗立在天地之间。所有人都仰起脸去看,一百五十米却仿佛高耸入云,见不到顶端。这个世界最后的净土,绝世唯一的桃花源。丰总、小范邀请古瘦山和青云谷德高望重的先生们一起走到新碑前,每人抓住红绸子的一个边角。典礼的司仪对着麦克风喊:
“揭幕——”
众人一齐用力,青云谷人见过的最大的一匹红绸子从碑顶缓缓滑落下来。一路波光闪耀,红色的火焰映红了整个青云谷。他们再次喊叫起来。
古瘦山和青云谷的老人们泪流满面。他们复杂的内心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青云谷的确从来没有如此富丽风光,青云谷也从来没有如此疑窦丛生、犹豫不决。
也是这个原因,两天之后,广场上的设备、炮仗的遗迹、各种垃圾收拾干净,青云谷人自己搞了一场朴素简约的祭碑仪式。一条长几权做香案,供奉瓜果梨桃,一尊青铜香炉置于案中,古瘦山率众人长跪碑下,三拜之后继续长跪,直跪到老人们脸上的泪水被风吹干才起身。然后各自沉默着散去。
古远峰没去。父亲希望他能站在青云谷的孝子贤孙队伍里,古远峰摆摆手。简单的迎拒没有意义,青云口不是一扇门,说关上就能关上,纠结更没有意义,重要的是行动起来,各尽所能。在他看来,跟古里一起去给古怪疗伤,比在纪念碑前三叩九拜重要得多。
范总请了一个有名的外科医生,但医生胆小,无论古里怎么跟他保证绝对安全,他都不敢。别说给一个多少年没见过的猛兽动手术,就是面对面站在跟前,他都得吓晕过去。万一它隔着铁栅栏抓住我脖子那么一扭,嘎嘣一声,死得岂不冤大了?除非把它一棍子给敲昏了。这当然不行,范总、古远峰父子和古怪都不能答应。最后,医生勉强同意在现场,但要在古怪无论怎么挥舞大手臂都够不着的地方,指挥别人帮他来做这个手术。这人选显然古远峰最合适。有古里在,安全有保证;古远峰又是猎人,跌打损伤的基本处理都干过,这一次不过是刀子下得深一点,镟掉的坏肉多一些。
铁笼子不允许打开,只能隔着铁栅栏手伸进去操作。医生坐在一把两米多高的椅子上,整个人凌驾于笼子之上,安全,视野也开阔。古里在旁边,古远峰也有点心虚。安全只是理论上的,动物跟人不一样,疼过头了失去理智完全有可能。他捏着手术刀的右手还是有点抖。古里给了古怪一根甘蔗,疼了可以咬。他握着古怪的一只大黑手,以此提醒它不能丧失心智。
手术现场吸引了很多观众。当地人和游客风闻一个外行要给野兽做手术,能来的都来了,一个个伸长脖子,其实刀下的动作他们都看不清。没打麻药,古怪要求的。它不懂麻药是个什么东西,听古里说可以让它感觉不到疼痛,更不愿意。它要时刻保持对身体的最真实和最新鲜的感觉。“身体是我们的一切。”它说。
整个手术过程古怪一声没吭。缓解疼痛的方式有四种:1.古远峰切下它的腐肉和刮掉骨头上的烂掉的肉时,它的整个身体会冷不丁地哆嗦几下,哆嗦的时候浑身的毛全乍起来,一根根硬得像钢针;2.咬甘蔗,手术结束,一根甘蔗全变成渣了,像认真嚼过的一样;3.一身大汗,像从水里爬到笼子里似的;4.握着古里的那只手尽管一直克制着不敢用力,差不多也要把古里的小骨头攥碎了。
古里疼得咬紧牙,下嘴唇都咬破了,也流了一身汗。另外一个一身汗的是古远峰,手术过半他才稍微放松下来,但最后部分地方需要缝合,穿针引线又让他重新流了一茬汗。古怪的皮实在太厚,他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让针线穿透过去。第四个一身汗的人是医生,他着急。他觉得古远峰实在太笨了,经常不得要领,一个简单的小手术让他做了一个半小时,要是他,三下五除二,半小时肯定搞定。他着急,又使不上劲儿,捏着拳头,吼着嗓门指挥古远峰,急出了一身汗。手术结束,他从高高的椅子上下来,说:
“他娘的,早知道这家伙这么乖,这手术我就亲自做了。白白错过了一个扬名天下的机会!”
古怪躺倒在笼子里。手术让它元气大伤。现场的观众一片掌声。为防止雾气和雨水打湿古怪伤口,看守员用一丈长的钢叉子把笼子推到凉棚底下。他们给动物们临时建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参观结束之后,全推到一起,集中起来也便于看护和管理。
六
陆续还有动物过来,要营救它们被捕捉的亲人和朋友,除了个别的逃掉外,都被抓进了笼子里。建筑公司已经不再负责管理和诱捕动物,新成立了一个部门,叫“青云谷动物管理中心”,冷队长被借调过来,成了冷主任。冷主任深得范总信任,大刀阔斧,全方位经营起“动物管理中心”。新官上任,他的三把火让范总十分满意,上报给丰总,丰总也表示了满意,批示:好好干,小冷你有前途。小冷不小,但工作起来像十八九岁的小伙子。
诱捕动物是题中应有之义。他的三把火是另外三条:组织焊工制造更多笼子,各种大小和型号的,早晚用得着;招募当地猎人上山捕猎,什么动物都可以,只要是活的,抓到了就有奖赏;参观动物开始收费,门票用于支付招募猎人的赏金,基本可以做到收支平衡。三条都行之有效,立竿见影。一时间,穿行在青云谷的人,嘴上挂着的都是“动物管理中心”。冷主任唯一一次受阻来自古远峰,他再次登门,隆重邀请古远峰出任管理中心副主任,被严词拒绝;请古远峰加盟招募的猎人队伍,许以重金,也被拒了。
“好吧,”他对古远峰说,“不合作也无妨,但别拆兄弟的台啊。”
“我眼里,没有拆不拆台的事,只有该不该做的事。”
冷主任把上次带走的杯子放到茶几上,说:“嫂子,谢谢你的茶。欢迎去中心做客啊,记得带上远峰兄。”
他出了门,古里说:“以后咱们家的水一滴也不给这个人喝!”
尽管古远峰父子冷眼旁观,动物管理中心还是热热闹闹地搞起来了。赏金的确可观,猎人们扛不住。上山的人多了,捕获的动物就多了,参观的人也越来越多,中心的收入也跟着水涨船高;回过头,猎人的赏金也跟着往上跑,上山的劲儿头就更大了。重赏之下,胆子都肥了,没打过猎的人也纷纷扛起了枪。他们的理由貌似十分充分:又不是帮助外面的人来谷里图财害命,不过是抓几只动物玩玩;青云山别的没有,飞禽走兽总不愁的。
眼见动物越抓越多,古远峰有点上火,倒是古里镇定,爸爸别急,慢慢来。他说慢慢来时,每天出入动物管理中心。冷主任特批的;他一天不去,古怪就一天不吃不喝不治疗。看守兼饲养员提醒主任,一个外人整天往中心跑,会不会不安全?他说的是那些动物安全。冷主任笑了,小题大做,他一个娃娃还能翻了天?靠近那个什么古怪时,你们都搜过他的身,开不了铁锁也砸不坏笼子,怕他什么?再说,他也只敢靠近那个古怪,换了个食肉的,没准捏着脖子就把他给撕了吃掉。古怪是咱们中心的宝贝,将来动物园成立了,就是我们的镇园之宝,指着它赚钱呢。现在已经是摇钱树啦。别让咱们宝贝不开心。聊得心情好了,翻个跟头,跟游客打声招呼,那就更有看头了。对了,冷主任突然想到一个好点子,为什么不让古里古怪联袂演出呢?参观时,只要那娃娃愿意来,客人想跟古怪说个话,他当翻译好了,他不是会说兽语么。咱们赚钱了,还卖古远峰一个大人情。不管这古远峰啥态度,轻易别得罪他。世上总有那么一小撮人,他不是你的朋友没问题;要成了你的敌人,那就够你喝一壶的。见了面跟古家爷儿俩递个话,就说我说的,本中心随时欢迎他们,大门敞开,一概免费。
因为有这个特权,古里一天能跑进动物管理中心十次。陪古怪喝水吃饭;给它换药,观摩过几回,这技术他也学会了;有游客好奇提问,古里也不嫌麻烦,耐心地充当翻译。人懂兽语,这事新鲜,很多人拥到古怪的笼子前,哪里是慕名来看古怪,完全是为了看古里。呀,那冰雪聪明的孩子,叽里咕噜,咿里哇啦,原来兽语也挺好听啊。谁家的娃儿,真让人心疼呢。连青云谷人跟着自豪,谷外的游客一进中心,他们就主动介绍古里,那是谁家的孩子,几岁了,家住哪里,爷爷是谁,爹娘干啥的。古里懂兽语也被演绎成了传奇:天赋异禀,夜里做了一个梦,醒来张嘴就可以不说人话了。至于夜里做了什么梦,那又是一人一个说法,一次一个样了,反正梦见什么的都有。
接下来,游客们仅参观动物管理中心已经不够了,他们想知道更多。从中心出来就直奔古家的老房子,围着院子四周咔嚓咔嚓拍个没完,他们要看看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出古里这样的怪天才。谷外世界的记者也来了,扛着摄像机,举着麦克风,见到古家人就扯住袖子,让谈谈培养天才的成功经验;去古家串门的邻居也不放过,多少说两句,对这孩子印象如何?他尊敬师长吗?跟小伙伴的关系怎么样?记者和游客开始还忍得住,被允许了才带着家伙进院门一顿狂拍;后来管不了那么多了,古里妈妈一早去河边涮马桶,门刚推开一道缝,他们就往里冲。古家的门被迫一天到晚关着,偶尔开一下门也像做贼,先把脑袋伸出来侦查一番,确定没人才迅速打开门。
古里古怪在一起,大部分时间当然还是说话。没人听得懂他们俩说的什么,这很好。
当初劝说古怪恢复饮食和接受治疗,固然提到了数不到一百六和没学会猫头鹰的语言,更重要的,是要古怪先活下来,然后想办法逃出去。古怪因为伤口和饥饿带来的头脑昏沉,也因为连累了动物界的兄弟姐妹,心态相当悲观,古里劝它,就这么两腿一蹬撒手不管,那就不止是连累现在的兄弟姐妹,还会给更多的兄弟姐妹带来厄运。显而易见,诱捕动物不仅是为了惩治以古怪为首的破坏分子,分明蓄谋已久。所以,死掉谁,死多少,都于事无补;重要的是活下来,想办法砸碎所有的铁笼子,让兄弟姐妹们能重新回到自由的生活里。听得古怪频频抓脑袋点头。
“哼,我的聪明不止这些呢。”
“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吃,喝,把伤口治好。”
“听你的,古里。吃好喝好伤口也治好了,接下来怎么办?”
“铁锁能锁上就能打开,笼子能拼一块儿就能拆开。活古怪不能给尿憋死。”
“好,先治好伤,”古怪说,“身体养得棒棒的,再慢慢想办法。”
这些天他们一直在动脑筋。方法差不多想出来了:把山上的动物朋友们动员起来,在“入口节”那天夜里,集体下山,一举攻下动物管理中心。只要动物数量足够多,现有的看守员和饲养员是挡不住的。问题是,如何把山上的动物们召集起来。古怪想到了它的叔叔。
“不是掉下山崖摔死了吗?”
“骗你的,那时候懒得提它。”古怪撇着嘴说,“这些天没事,躺着把很多问题想明白了。恨下去没意思。恨掉了牙它也是我叔叔,过去对我也不错。”
“为啥找它?”
“我叔叔聪明,差不多跟你一样聪明;我叔叔也会说,差不多跟你一样会说。只有它的聪明和口才,才可能把各个族类召集起来。”
“它要不愿意呢?”
“有病乱投医呗。你跟它说,那些外面的人占了青云谷人的家,我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最后能像我这样,被关在笼子里展览,就算是烧高香了。”
“好吧,那就它了。”古里说,“怎么才能找到它?”
“我叔叔深居简出,洞穴外面设置了重重机关和陷阱,一般的动物和猎人根本没法靠近。它有一个极要好的朋友,睡神,一只老猫头鹰。睡神一年到头睡不醒,白天睡,夜里也睡,清醒的时候极少。只要清醒了,就会找我叔叔聊天下棋,练得我叔叔半夜里视力都很好,看见棋盘就两眼放光。”
“我怎么才能找到睡神?”
“不知道。但肯定得先学好猫头鹰话。”
“好吧,”这回轮古里撇嘴了,“猫头鹰话真是好难学啊。你叔叔叫啥?”
“都叫它‘智多星’。”
按古怪的说法,猫头鹰的语言跟猫不同,跟鹰也不一样,更没有从猫和鹰的语言里各取所需,走的完全是一个新路子:它们基本上只说半截子话。一个音发出一半后,嘴就开始闭上,当硬邦邦地尖嘴最终合拢时,后面的一半音也发完了,所以听起来总像在说半截子话。猫头鹰喉咙和舌头的振动方式跟古怪也不一样,发出声音时如同在跳轻盈的舞蹈。睡神说话少,声音含混轻飘,像在梦游,很多音轻如蝉翼,树叶晃动一下带起的小风都可能把它撕破。古里学起来格外艰难。他不得不把脑袋凑到古怪的嘴边,忍受着它的口臭去观察它舌头的每一点细微的弹动。有一天他正伸着脖子往里看,看守员问他怎么回事,古里没好气地回他:古怪有龋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