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之物(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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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5-13 10:38
“是的。”
“其实——”
陈向刚开口却被许媛打断了,许媛满脸泪痕,“说这些干什么,有用吗?”
“戴老师不是外人。”陈向激动地站了起来,差点把身后的椅子撞倒。
戴清弢的酒倒醒了一半,他早猜出这对情侣有故事,他不是小说家,不像海明威那样能把人家的事写得跟自己身上发生似的,不过他倒也好奇,希望陈向能继续往下说,哪怕故事俗套,甚至都谈不上为此一哭。
“戴老师,我跟你说,其实——”陈向挥动着右手,像在发表演讲,或者要向全世界宣告什么,“其实——我和许媛就是姨表,我们在一起,不但家里人反对,连国家都反对,全世界都反对,可是我们真的相爱,真的想在一起过一辈子,我们能怎么办呢?”
尽管戴清弢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很惊诧,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陈向,甚至都无法回答,林黛玉和贾宝玉不是也可以相爱吗?俗话说姑表不能嫁娶,姨表可以嫁娶,古人当然愚昧,他们的愚昧制造了文学美学,至今还在吸引人去尝试。
“不过,近亲结婚对后代不怎么好。”戴清弢明显感到心虚,这语气太像一个老师了,他自己都极为讨厌这样的腔调说话。
“我们不想生孩子,我们能在一起就满足了。”许媛站了起来,吸了一下鼻子,收拾桌上的碗筷,看样子戴清弢像是他们婚姻的裁断者,过了戴清弢这一关他们就万事大吉了。
戴清弢的酒全醒了,头脑清楚,这有点反常,像是极困的人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只是觉得手脚还麻木,他得再坐一会,多抽两根烟,大概就可以宣布这个年已经过了,过得还可以,除了有些伤感,有些出乎意料。确实出乎意料,此刻,他的合租者是一对宣称是男女朋友的表兄妹,也不难猜出,他们是一对出逃者,第一次在异乡过年,而他们家人说不定就没法好好过年了,面对两个年轻人的理直气壮他们可能还不敢大声宣扬,如同此刻戴清弢的哑口无言。
戴清弢低头玩手机,他都忘了,他晚上发了朋友圈,然而除了海南姑娘一句短评,没有一个人点赞,空荡荡,如楼下的大街。戴清弢一身发冷,他看见海南姑娘评论说:看了两个都没成功。他当然知道海南姑娘指的是什么,心里竟然有丝窃喜,海南姑娘原谅了他的无理,成了这个冬夜唯一的安慰。戴清弢起身,满客厅找外套,陈向也在找,很奇怪,他们的外套都奇迹般地消失了。
十
老妈的死讯是警方通知到的,当时戴清弢还在睡觉,看电话是老家的座机,以为是老妈打来的,一接,差点脱口而出叫了妈,对方却是个中年男低音,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楚了——空巢老人,临近春节猝死家中,几天后,邻居闻到臭味,才报了警。
警察的语气烦躁而鄙夷,毕竟是大年初一,接到通知时他可能在家里和家人团聚。
戴清弢还没来得及再问点什么,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嘟嘟嘟的忙音一声比一声大,大到快要把耳朵挤爆。头还痛着,昨晚的酒精还在起作用。戴清弢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刚才那人所说的每一句话,他是谁?说了什么?他为什么要打电话?发生了什么事?对,老妈,他说是谢慧珍女士,是老妈的名字,这名字陌生得可以——老妈怎么啦?老妈死了。哦,难怪她几天不接电话,原来她不是生儿子没回家过年的气,她是死了,猝死,死人怎么可能接电话呢?戴清弢感觉身体在下沉,像是一个洞穴,深不见底,一床棉被犹如松软的沙土,覆盖在他身上,他继续往下沉,沙土继续倾盖——死亡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他在发抖。老妈已经经历过了,可是老妈永远也无法回头跟他讲述,就像有一年夏天他差点被海水带走,他跟老妈说他差点死了,死亡真的很恐怖,幸好是差点,而不是死了,所以他才能跟老妈讲当时的感受。老妈却做不到。他突然怨恨起来,她怎么就做不到呢?戴清弢希望自己匆忙赶回家,不是回去埋葬她,而是回去听她说,崽啊,告诉你,那天我差点死了,死亡原来是这样子的哦……
除了一身换洗的衣服,戴清弢不知道还要往包里塞什么,此行需要多久,也不能预知,不过只要协助警察处理好老妈的后事,大概也不需要多久,赶回来开学肯定是来得及,这方面他当然没半丁点经验,他想还是得一切从简,他可不想在这上面浪费太多时间,反正人死不能复生,要是亲友责怪起来,他也只能沉默,谁叫他是不孝子呢,他也不想这样,他无数次要接老妈到身边,老妈都不愿意,他每个月定期给老妈汇一半以上的工资,这些钱她肯定也舍不得花,现在花不了了。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他出奇的平静,除了心胸有点闷着难受,并没有想哭的冲动,他想大概到见了老妈遗体那一刻,自己才会哭,无论如何得哭一场。最后,他把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塞进了包里,像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怎么还有心情看书呢?不过,总得带点什么。
高铁上人不多,每一个在大年初一赶路的人都不算正常人吧。戴清弢想,他想过和小镇的亲戚取得联系,最后还是算了,大家肯定都很陌生,多年不见,他偶有回去也从不走动,说是亲戚其实比陌生人还陌生。他并不喜欢所谓的家乡,说到底是不喜欢家乡的人。要是有一天硬要他在小镇里定居下来,并终老一生,他倒是宁愿自杀,就像他老妈到死也要在镇上腐烂一样,他们母子出奇一致地固执。
下了高铁,戴清弢又转了一路公交,耳机里依然放着张楚的歌,他有点晕,开公交车的司机一路上骂骂咧咧。他突然感觉窗外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像是来错了地方,好几次,他差点高声问司机:“请问,这车是去扇背镇的吗?”总又在这些关头,他看到了一片水塘,水塘边上搭着一处草寮,一艘木板船半搁在岸上,周围是茂密的紫银色的花串刚枯萎下去的芒花草……这情景他见过,熟悉;又或者,经过某个路边小镇,狭长形,沿着省道几公里,各种杂物铺头和随时穿过公路的小孩,是,家乡到处是这样的镇子,而扇背镇也被省道穿城而过,像是一条线索串起来的无数蚂蚱。他终于眯瞪了一会,张楚的歌声如梦境一般迷离,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猛一回头,老妈的脸直逼在他眼前——他吓了一跳。醒来,全车人都下了,司机指着他骂,他只看到司机张张合合的嘴巴,手机音量调大了,耳朵被震得生痛,幸好如此,否则一个陌生人无端的责骂不让他光火也会叫他郁闷一时半会。
小镇的街道拥挤得像是灌满了肉欲的腊肠,粤B牌照的汽车,无牌无照的摩托车,更多是那些一个星期前还散落在广深莞的人,如果戴清弢有耐心停下来辨认,他大概还能找出某些熟悉的面孔,他们曾经在金海路出现过,去沃尔玛购物,去银星电影院看电影,去真功夫吃过酸菜卤肉套餐,而此刻,他们兴高采烈地拥挤在小镇的街上,像是在集体完成某项庄严的仪式。戴清弢生怕成为集体仪式的一部分,他个人的仪式,还急需他有效率地完成。警局和殡仪馆自然是冷清的,甚至可以说一个活人也没有,如果那个满脸烦躁一见面就大声呵斥的中年男警也算是个人的话。戴清弢猜想他便是早上和自己通话的男人。
“你看着办吧,我可没时间陪你。”男警好几次想甩手离开,看戴清弢无动于衷的样子,却又忍不住过来教训几句。
“你怎么当儿子的,有你这么当儿子的吗?”
戴清弢在殡仪馆见到了老妈的遗体,她的脸和身体散发着一种让人发憷的死亡气息。谁说死人就像安详地睡着了,安详是没假,只是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他还是哭不出来。他倒希望啰里啰嗦的男警不要跟着,反正除了骂人也帮不上什么忙,要是他一个人,面对老妈时,可能就能哭一场了。
已经排除了他杀的可能,男警倒是建议早日火化,戴清弢没异议,眼下得雇一辆车把老妈的遗体送到火葬场,路倒不远,就是叫不到车,主要是时间不对,要是平时,殡仪馆门口停着一溜三轮车等着拉死人,晦气,要价也黑得很,男警关键时刻倒是帮上了忙,他打了个电话,不过大年初一,至少要包个红包,这个数,他竖起中指,那也得看是谁叫,否则两个这数也没人干。戴清弢问这个数是多少,男警说,你傻啊,一千啊,难道是一百?戴清弢点点头,半个钟头,来了一辆三轮车,也是骂骂咧咧,说刚输了麻将,要不打死也不愿意干。一点没变,这么多年,戴清弢的印象里,这个镇里的人永远是骂骂咧咧的,没有谁愿意心平气和地说句话。火葬场没人上班,男警又是一通电话,骂骂咧咧又来一老头,看人永远是斜着瞥,戴清弢又把同样数额的红包给上,并交了火化费,这才算是把老妈的后事给了了。老头说等个好时辰,他表现出很在行的样子。男警问戴清弢,需要请人化个妆吗,走也要走得体面些。眼看男警又要准备打电话叫人了,戴清弢鲁莽地制止了,这倒跟他一天来的文弱顺从不太合拍,以致男警都有些愕然。我这不也是在帮你吗?男警看样子很生气,戴清弢总算是看出来了,生气也是佯装的吧,这一天下来,倒像是事先做好的局,坑钱才是目的。戴清弢只想快速结束这一切,然后带着老妈的骨灰离开。从此,他便和这里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离开火葬场时,天已经黑了,他并没有买老头推荐的昂贵的骨灰盒,挑了个最便宜的。戴清弢把骨灰放进背包里,和海明威的书一起,逃也似地离开。戴清弢在小镇热闹的街上竟然迷了路,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老妈的住所,这一座带门楼的“独脚靴”厝屋,是老爸当年靠卖草药建起来的,一直是老妈的荣耀,如今位于老城区,几乎每一条巷子都是死路,总有一天会被夷为平地。门楼虚掩,戴清弢推门而进,屋里还弥漫着一股尸臭味,他竟然感到某种陌生的恐惧,像是错进了别人家的屋子。他不打算在这里过夜。屋里干净而齐整,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带走,倒是在床底下找到了一部手机,是老妈的,充电一看,屏幕上显示着五个未接电话,一排“儿子”的字眼……
十一
锁好老屋,戴清弢一时不知道往哪里走,这一巷子都是七八十年代建起来的砖头屋,也没见几家亮着灯了,抬头望,城东的经济开发区一片人间烟火,那里是新建和在建小区,高高的吊塔还在连夜运作,这也许就是老妈说的小镇已经是小香港的证明吧,老妈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肯定跟戴清弢第一次出远门求学见到天上的飞机竟然跟汽车那么大一样惊诧。
戴清弢走出巷子,来到热闹的街上,他得找一间旅馆,草草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坐班车去高铁站,他已经在手机上买了十点钟的票,他尽量贪早,似乎一刻都不想逗留。也许这么一走,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心绪多少还是有些复杂。海边的方向,一个个烟花在灰蓝色的夜空爆炸,街上又塞死了,他调了头,竟然往海边的方向走去,他隐约记得是这么走,如果是白天,他大概会更确切,因是夜晚,一切又显得模糊不定了。他走了有一里路的样子,就开始闻到了海水的腥味,也不是纯粹的腥味,还夹杂着海鱼腐烂和餐饮潲水沤出来的臭味,风有些大,这风倒是清爽,让他想起和老妈去海边晒章鱼头的日子。
如果老妈还在,她还没死,戴清弢是说如果,而他也回来过年了,他大概也可以跟老妈到海边走走……如果——戴清弢不敢再往下想,他不想在小镇的夜晚一个人边走边哭,却更害怕即使继续想下去他还是哭不了。他是不是已经不会哭了,就像个冷酷的机器人,就像一条冰冷的沙地里的曼巴蛇。他越走越冷,拐过一道弯就是滨海大道,远远能看见甲东跨海大桥的灯光和对岸的烟花,他犹豫了,不想再走近一步,或者说,他不想触碰与这个小镇有某些柔软的联系之处,仿佛一旦触碰,他就不再是现在的他了,他得坚决起来,在内心深处抵制一切妥协,尽管现实生活中他能妥协的都妥协了。
戴清弢再次回头,并在街道的拐角处找到了一家宾馆,他当然知道小镇有更好的宾馆,只是他不想再走路了,只想早早让自己睡过去,睡过去了时间就走得快了,他也就可以早点离开这里。宾馆很暗,前台的老头带戴清弢上了二楼,一个大旋转楼梯,可见当初它是作为另一种形式的建筑存在的。它多少年前被改装,多少年后注定被遗弃,就像这个守店的老头,人家在过年,他不也一样被家人和所谓的年遗弃了么?房间刚好临窗,推开玻璃窗户可以看见街景,戴清弢本想洗个澡,获知洗手间在一楼,他放弃了,和衣上床,睡觉。
街上嘈杂,暂时睡不着,他又坐起来,倚在床头抽烟,他看了一会手机,微信上有几条私信,都是群发的拜年信息,他懒得回复。刷了一下朋友圈,也都是过年时节的吃喝玩乐,一切都与他无关,似乎这个世界都不关他鸟事了。他关了手机。坐了一会,又点了一根烟,才从包里找出老妈的手机,他不确定能从老妈的手机里看到什么,只是想看看。老妈一年前有了微信,加他好友时,吓了他一跳,微信这东西,真是病毒啊,已经无处不侵了,但老妈的微信很干净,几乎没什么好友,也从不发朋友圈,它唯一的用处,似乎就是给儿子转发各种生活警示,害怕他吃了虾接着吃水果,中毒身亡。没什么好看的。戴清弢退出老妈的微信,却又点进了短信,才发现,老妈的手机里几乎都是农业银行的短信,几十条那么多,戴清弢逐条点开一看,竟都是房贷月供扣费信息,戴清弢一下子明白了——老妈正在供房。
戴清弢的身体像是被电触了一下,全身的神经肌肉一抖,瞬间麻木起来。他再也无法入睡,立马开机改签高铁,他明天得跑一趟小镇的农业银行,弄清楚这件事。他隐约担忧,或者几乎可以肯定,老妈已经在小镇买下了房子,以她的性格,是完全做得出来的,开发区的某个新建小区,吊塔下面的某栋正热火动工的楼房,对老妈的诱惑力比什么都大,自戴清弢参加工作以来,老妈便无时无刻催促他在深圳供房,当时也是没听她老人家的话,错过了买房的最佳时机,后来就是想买,也望尘莫及了。老妈大概也知道了儿子在深圳买房无望,才决定在小镇买的,戴清弢每月汇回去的钱,十多年下来,交首付,按月交两千块,戴清弢掐指一算,她倒也付得起,只是可以想见,老妈这些年是怎么的省吃俭用,以至于家里都难得见到一样新东西。
幸好银行还有人值班,戴清弢费了不少劲,总算把事情处理清楚。原来早在两年前,老妈就以儿子的名义买下了开发区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首付交了十万,月供两千,房价倒也不算贵。戴清弢随后到开发区小区售楼中心了解情况,房子已经统一装修好,正等着戴清弢来办理交房手续。售楼中心的人请他验收房子,他兴趣不大,一点都不想拥有这套房子,他想把房子退掉,或者转手卖掉,当他知道这些都不太可能时,他简直有些绝望,往后不但意味着他在小镇拥有一套房子,至少这一辈子有生之年他都别想和这里断绝关系,他还得每月按时月供,这当然不会多大影响到生活,就像以前按月汇钱给老妈,只是汇钱给老妈跟汇钱给银行真他妈的是两回事。
售楼的小伙子从市场、居家、投资各方面分析小镇楼市的未来,其活泼精干的样子让戴清弢很反感,一句都没听进去,不过事实明摆着,都说房价在涨,买到手的房产却转卖不了,为什么?有价无市啊,戴清弢当然清楚,他不再努力,反正就先这样,他是不可能回来住的,或者再过几年,他就能顺利地把房子转手卖掉了。
十二
年后,许媛就搬走了。据陈向说,她找到了一份餐馆服务员的工作,这工作倒挺适合她。戴清弢不介意许媛继续住下来,陈向说,她工作的地方有宿舍,再说也比较远,在清水河那边,坐车来回要一个多小时。戴清弢好奇,或者说是他内心的小阴暗,他不知道陈向和许媛发生过肉体关系没有,这不应该是他关心的事,却总是有意无意间浮想联翩。
海南姑娘一回深圳就发微信告诉戴清弢,她上钟了,有空去找她玩。这倒提醒了戴清弢,似乎可以找个适当的机会,直截了当地问她,需要多少钱?
这个合适的机会却一直没找到,越熟越开不了口。转眼就要开学了,寒假总是短暂的,就像戴清弢从来不对寒假抱以希望,却又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经历了老妈的去世,以及后事的处理,一切恍然如梦,他设想过这一天的突然到来,就像每个孩子都恐慌母亲的去世,恐慌的倒不是去世本身,而是去世这个事情对生活造成的彻底性影响却又是那么的不可避免,如今老妈已经在这个世上消失了,这是事实,尽管戴清弢还时不时有幻觉,手机里的来电显示是“老妈”二字。老妈的手机静悄悄地放在卧室床头,没有人打通过它,或许全世界也就戴清弢知道有这么一个手机号码。有时,戴清弢会试着打过去,看还是不是老妈接,她“喂”的一声总是很大,把他吓一跳,可是,除了床头无声的震动,这个手机再也不会有人接听了,它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戴清弢每天还是会打开老妈的手机看看,看是否有陌生人的未接电话,或者一个短信什么的,奇怪,连骚扰电话和垃圾短信都知道它的主人已经去世了一般,竟然都不舍得打扰一下。
陈向早就上班,大多时间,屋里就戴清弢一个人,他陆陆续续把海明威的小说看到了第八章,这进度也真够慢的,不过总归还在读,慢慢地读,当他读到“我”和一个叫比尔的作家朋友要去街上喝一杯,路上比尔说要买一只狗标本,“我”却不愿意,比尔说了一句“下地狱的路上铺满了该买而没买的狗标本”时,戴清弢突然心有戚戚焉,他在想是否自己也错过了好多该买而没买的狗标本,仿佛就在这当口,戴清弢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机会,他给海南姑娘发了一个微信,写道:晚上陪下我吧,多少钱你说。微信发出去后,戴清弢心静如水,像是一个约炮老手,突然间在这个事情上整个人都显得成熟老练起来了,设若再遇上警察查房诸如此类的鬼事,他临走前还能慢条斯理地穿上每一件脱下来的衣服。
没一会,海南姑娘就回了,用的是语音,“晚上来吧,我的工号是165。”戴清弢会心一笑,听着却像是她在报身高,她的身材确实不错,差不多也是一米六五的样子。她声称回去过个年相了两次亲都没成功,多半也是她要求过高,看不上人家,就像她不允许朋友圈的图片不经过修剪和过滤镜一样,她自然会对每一个即将成为男朋友的人吹毛求疵,可她却又在维多利亚工作,只要领班点到她的钟,或者客人点了号,无论来的是个酒鬼还是疯子,她又都得笑脸相迎,“先生,我为您服务可以吗?”她多数时候得强忍着巨大的恶心才说得出口,更恶心的是她还得耐心地抚慰那一根根挑衅却又胆怯的男根,佐以男人的呻吟,她袒胸露乳,接受抚摸,以助其快速结束,她有时得跟着呻吟,好像也高潮了一般,其实她最想干的就是把他们的男根像薅草一样拔个精光——这是海南姑娘面对戴清弢的男根时说的话,她一边说一边使了大劲,好像真要把它薅起来,戴清弢缩着屁股,强忍着,他感觉身体里的一股洪流就要奔涌而出了,他禁不住把手伸进了海南姑娘的胸口,那里暖和得像是放着一个烤炉,他带着一股寒气一步步侵入,终于整个手掌都握住了她的乳房,她的乳房刚好足够戴清弢的手掌一握,像是天生一对,这种妥帖的感觉让他感动,他以为她会拒绝。他如手握着幸福,久久不愿离开,他碰触到了她细小的乳头,像是一粒黄豆,搁在手心,不偏不倚,他几乎快哭了,老妈去世他都没哭过,如今握着一个年轻姑娘的乳房,他却突然想放声大哭,
海南姑娘转身去抽纸,她帮戴清弢擦拭着下体,她小心翼翼,她笑着说,这下我相信你还没结婚了。戴清弢松懈地躺在床上,他想抽根烟,他问:“怎么看出来的?”
“结了婚的男人不一样,他们会想方设法坚持。”
戴清弢没找到烟,想起刚才上楼时忘了买了。
“你的意思是我还不够坚持?”
“我刚好又喜欢你不够坚持。你觉得呢,在你心里,我是立马答应你好,还是拒绝你好,你更喜欢哪一个我呢?”
戴清弢一时答不上来,不过他清楚,打好的如意算盘,看来要落空。
海南姑娘躺了下来,和戴清弢并排,她伸手去抻腿上的短裙,不知是裙子短了,还是她腿长。她侧身面对戴清弢,故意往他脸上哈气,她肯定是第一次对客户这么干,或者,她早已经没把戴清弢当客户了,至少也应该算微友。
“大哥,难道你不知道我是卖艺不卖身的吗?”
戴清弢噗的一声笑了。
“要不我再帮你撸一次,上次欠你的,这次还上。”
十三
开学报到那天,几个语文组的老师又约好出去坐一下,唯独不见唐瑜。一个同事嚷着要戴清弢打电话,关心下前女友。戴清弢迟疑着不干。另一个同事说,你们还不知道吗?唐瑜辞职了。
关于唐瑜的流言慢慢多了起来,戴清弢不知道是风声本来就大,还是因为刻意的探听以至于产生了错觉,不过,唐瑜辞职倒是真的,这年头,敢于辞掉一个甭管是金银铜铁的饭碗,还是需要点底气。戴清弢想起唐瑜找的是个公务员的男朋友,估计很快就是老公了,又或者如同事间小声流传着的其实她只是当了“小三”,不管哪种角色,这样的因果倒是对称的,她肯定找到了一个有钱人,有钱人才不在乎她拿到手的那么点工资。
这正好契合戴清弢一直以来对唐瑜的设想。不过戴清弢仍然放不下,内心有种莫名的恍惚,大概也可以借口是假期的综合征,细究起来又不是那么回事,他还是把与唐瑜的所谓“恋情”当回事了。他想在微信里跟唐瑜说句什么,问她去哪里高就,祝贺她找到好归宿,又或者问她什么时候结婚,等着喝她喜酒……终究都不是合适的话,甚至在对方听来都像有讥讽意味——谁让流转的流言过早地到达戴清弢的耳中呢?算啦,他最终什么都不干,点开唐瑜的微信时,才发现她已经把他屏蔽了,她的名字下面是一道细小的横,横的下面一片空白。多么讽刺啊!戴清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被拒绝在外的,难怪好久没见她更新朋友圈了。戴清弢顾自一笑,自然也是理解的。接下来的工作开始忙起来,也许忙过一阵,就什么都好了。
由于老师调动,学校倒是腾出了宿舍,戴清弢可以优先安排。
戴清弢也想回宿舍住,把租的房子转给陈向,他问过陈向,陈向却为难,说租金太高,承担不起,如果戴清弢搬走的话,陈向也只能搬走。戴清弢想想就算了,反正学校有租房补助,宿舍就留给新老师吧,也算是帮了陈向的忙。陈向自然感激,自过年许媛的到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以前亲近了些,偶尔会一起喝个酒吃下饭,聊聊近况,要是许媛从清水河大老远过来看他们,那就等同于是节日了,陈向怎么也得请吃个馆子。
他们不主动说,戴清弢也不好问及他们的恋爱情况,不过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大震荡,双方家人都没能找到他们,他们在家人那里就算是凭空消失了。现代社会,一个人想要消失在亲人的世界里,再简单不过了,其实也就是手机换个号码的事。戴清弢也想消失在亲人的世界里,他甚至连号码都不用换,就彻底消失了。
有一天,陈向却求戴清弢,要他帮个忙。陈向再次跟戴清弢坦露他和许媛的恋情。陈向说,他们其实骗了双方的家人,说他们认识到错误了,不在一起了,许媛也找到工作,还新交了男朋友,男朋友是个好人,在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很有文化,收入也不错。陈向说当初撒谎也是随便那么一说,就把戴清弢想象成许媛的男朋友了,他们生活中能遇到的好男人,似乎也只有戴清弢这么一个形象。戴清弢笑了笑,他其实也暗自欢喜,没有人会介意被人称赞,尽管这称赞他自己都不认同。戴清弢问,这没什么啊。陈向说,问题是,我们忘了她堂妹也在深圳,听说许媛来深圳工作,就想过去找她,这也没什么,关键是我不清楚这会不会是一次试探,所以想麻烦你,如果那天真的需要用到你,你能否配合一下?不好意思,我不该说是“用”,怎么说呢,是需要,需要你帮忙。戴清弢不知如何应承,他知道既然都这样了,就推托不掉了,只是要假扮一个人的男朋友而且还是一个好的男朋友,他一点经验也没有,他和唐瑜谈恋爱时,他能做到的也是请吃饭看电影,这对于一个好的男朋友来说,显然还远远不够。
戴清弢既紧张又兴奋,一是觉得许媛算一个好姑娘,他乐意奉陪;二也是想练练手,他这么一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还真没正儿八经跟女孩子谈过恋爱。这么一来,他对那天的到来倒是充满期待。当期待变成等待时,戴清弢又觉出了羞耻。他记得第一次和唐瑜去看电影,沃尔玛边上的银星电影院,看的是陈凯歌的《搜索》,电影讲什么忘得差不多了,记得好像是一个女孩得知患了癌症,在公交车上拒绝让座……电影一开始的伤感气氛,让戴清弢后悔选错了电影,整个观影过程,他都在伺机一个合适的形式,能牵到唐瑜的手,或者让她的肩膀靠过来,他沉浸在这样的渴望里同样让他感到羞耻。他总是感到羞耻,仿佛他的每一个小心思小阴暗都被写在了脸上,他无法不在乎,甚至于达到了病态的程度。如果追溯根源,大概也能在记忆里找到佐证,他考上县里的高中后,每周都要往返一次小镇,坐五块钱一程的绿色公交,而每次到达目的地他总是紧张万分,源于他羞于在一车人面前高喊“司机停车”,如果有人刚好和他在同一地点下车并先他一步喊了“司机停车”,他便如遇大赦。随着年龄的增长,三十多岁的戴清弢当然不至于不敢在众人面前说话,甚至于在众人面前说话已经成了他的职业,只是羞耻之心还是会在他身体的其他角落里探头探脑地时不时冒出来,朝他做个鬼脸,然后相视而笑。
十四
南方的冬天从来都是个早泄患者,元宵一过,天便开始转暖了,窗台的山茶花迟迟不开。戴清弢以为养不活了,想找一天带下楼扔了,买花也是一时兴起,一本书都没能坚持读完的人怎么有耐心伺弄花草呢?可就在这天一觉醒来,侧脸看见三五朵茶花竟然都开了,红中带粉,粉中又带点嫩白,他打开百度一查,这种山茶花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鸳鸯凤冠。戴清弢的心情一下子因为几朵花的开放而开阔起来,本来周末,想赖在床上不起,这下他早早起身,洗刷完毕,穿戴整齐,像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在等着他。
如果说这是一次相亲,像前面均告失败的两次,戴清弢倒一点都不紧张,没有紧张的必要,最坏也不过失败,“今天天气真好。”高兴了再问下人家是做什么的,实在不行,就闭口不语,吃东西,把点的东西都吃完,然后买单,然后跟她说再见,实际也是再也不见。戴清弢都经历过两次了,这点经验已经了然于心。这次却不一样,还没开始,就已经意味着“成功”了,成功一旦被预先知情,便成了一种负担。戴清弢只有失败的经验,没有成功的经验,显然,他跟唐瑜的那点经验是不可取的,要不也不会无疾而终,他都有些后悔应承了他们,一旦表演拙劣,露了马脚,坏了人家的事不说,他的自责也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约好是一起吃午饭,许媛问在哪里比较方便,戴清弢想都没想,说就在街头的真功夫吧。两人先在电话里串了一下词。设置的情景是这样的——许媛周末带着堂妹从清水河过来看男朋友,男朋友请客吃饭,完了再带她们到处逛逛,去西湾看海景和红树林,或者看场电影……也就半天行程,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基本便能把事情圆满地圆过去。许媛自然觉得抱歉,一直在电话里说“不好意思”,“谎是自己撒的,却要戴老师来帮我圆。”戴清弢突然又觉得事情有点意思,他无意中参与到一对表兄妹的不伦之恋里,这事要是道听途说,他大概会觉得有悖道德,如今有悖道德的人就在身边,竟是活生生的两个可爱羞涩的年轻人,又觉得道德算个屁,在爱情面前,其他都是个屁。
陈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他必须得识相地离开,以他谨小慎微的性子,恐怕会让自己像条冬眠的蛇那样藏起来,坐地铁从深圳这头逃到那头去,像是许媛的堂妹是个千里眼,随便往街上一扫,就能发现他惶恐的身影。时间还早,戴清弢先在客厅里坐会,抽根烟,听了三首张楚的歌,已经听过多遍,几乎都能跟着唱,他尤为喜欢《姐姐》《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轻取》。听到第三首时,戴清弢才看见茶几的口杯下面压着钱,他挪开一看,有五百块钱,中间还夹着一张字条,是陈向留下的。陈向说,戴老师,真是麻烦您了。戴清弢明白这五百块就是他今天请客的费用,陈向凡事都蛮细心,是个让人舒服的小伙子,戴清弢却不想拿这五百块钱,他重新把钱折好,夹上字条,又压在了口杯下面。
戴清弢突然觉得很舒畅,他下楼逛了一圈,把身上剩的几根烟都抽了,他准备戒一天烟,这倒不是许媛要求的,不过一个人民教师整天叼着根烟确实不是太合适。时间差不多了,戴清弢才转到街上,先到真功夫坐着等她们,人不多,还没到吃饭的点,街上便宜的快餐店不少,除了学生,多数人也不愿意进真功夫。要是平时,学生倒是成群结队,他们不完全是来吃饭,吃了饭还得连Wi-Fi上网,一边还要做作业,占着桌椅,服务员也不赶人。戴清弢先要了一杯山果汁,喝起来味道像是风信子的花香,他还转发了一个有关金正男在马来西亚被两名女子暗杀的帖子,帖子上说,金正男中的是一种名叫TTX的海氨基全氢喹唑啉型化合物神经毒素,俗称河豚毒素。TTX是什么戴清弢不知道,河豚小时候几乎天天吃。海南姑娘秒赞,并留下一个笑脸,他知道她今天休假,正和几个姐妹去南山青青世界玩。她乐于在朋友圈里公布行踪,恨不得上个洗手间也要P张图发一下。
海南姑娘私信过来,问戴清弢在干什么。
“相亲。”戴清弢回。
“不信,相亲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发朋友圈。”
戴清弢一笑。
“女孩就在我对面,要不拍个照给你看。”
“好啊。”
戴清弢在相册里找照片,没找到,他想随便拍张,又觉得不好。他转念一想,海南姑娘的微信头像不正好吗,坐在咖啡馆里,看起来像个文艺女青年,他便把她的照片发了过去,觉得自己这么做还蛮聪明。
海南姑娘发来一个捂脸的表情。
海南姑娘又发来一句:“祝你成功。”
戴清弢独自对着手机笑,一抬头,发现许媛已经在他面前坐下来了,随之另一个女孩也坐了下来,不用问,肯定是许媛的堂妹,看起来却比许媛要老练得多。一时仓促,戴清弢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好起身,借机去前台点餐,他甚至都没问她们要吃什么,便自作主张地点了一桌,看起来都是自己平时喜欢吃的,酸菜卤肉、辣香排骨、冬菇鸡腿,还有蒸蛋、烤翅、布丁等等,摆了一桌,点得有点多了。
除了起初的慌乱,接下来的表现还算自如,戴清弢可以说是谈笑风生,像是在准备一份重要的课件,恨不得把平生所学都呈现在PPT里。吃过饭,他们又逛了西湾公园,戴清弢提出再看场电影,《西游伏妖篇》或《刺客信条》。许媛推托有事推了,似乎跟戴清弢使了下眼色,她自然想快点结束,再演下去,被看破的几率就越大。戴老师显然不是一个好演员。
戴清弢假装坚持了一下,最后说,好吧,招待不周,还请堂妹不要见怪。
戴清弢送她们去地铁站,在街道拐角,他本可以就此告辞,不知是什么力量牵引着,他坚持着送她们到了地铁口。事后,戴清弢十分后悔,如果他不送她们到地铁口,也就不会遇到海南姑娘和她的姐妹们了。要是平时,遇到也就遇到,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这天,戴清弢身边多了两个女孩,身上还演着戏,不过说起来也是引火上身,要不是戴清弢在微信里跟海南姑娘谎称什么相亲,海南姑娘大概最多也就是打声招呼,识相地离开,至少不会问出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嘿,你今天真的在相亲啊?”
戴清弢完全蒙了,如遇突发事件却缺乏应对突发的能力,干站在一边尴尬地傻笑。
待海南姑娘几个嬉嬉哈哈着走了,戴清弢才说:“几个同事,她们喜欢开玩笑。”
这个谎一撒就后悔,她们几个实在不像老师,穿着打扮,无不透着一股俗气的时尚。
送走许媛和堂妹,戴清弢倒是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节公开课,既要谨慎,又得放松,事后检点得失,总是失落多过满意。戴清弢回到家,发现陈向还没回来,茶几上口杯压着的五百块钱和纸条还保持原样。戴清弢盯着发了会呆。
戴清弢有点累,他先洗了个澡,晚饭也不想吃了,想把《太阳照常升起》最后两章读完,然后睡觉。山茶花开得正旺,也许明天就会掉落了。戴清弢用手机拍了个照,当是留影纪念。正看着照片时,海南姑娘发来了条微信,她说她是故意的,终于让她报复了,心情好爽。海南姑娘语气没恶意,开玩笑一样。戴清弢想了一会,才想起前不久那句“他知道你在深圳是干什么的吗?”海南姑娘不回复,并不代表她不生气。不过也没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也是明白人,知道好多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没有什么是不可开玩笑的。戴清弢没回复。他从抽屉里摸出了老妈的手机,有一条未读短信,点开一看,是银行扣款通知。他这才想起自己在小镇还拥有一套房,一想起就心绪复杂,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沮丧。总之,事情就这样,和当下的生活一样,不温不火,他只是那温水里的青蛙,貌似暖和,实则严酷将至,要是只傻青蛙倒也罢,坏就坏在这只青蛙是清醒的,它能预知自己的未来,以及残酷的现状。
戴清弢突然想用老妈的微信发一条朋友圈,他拍了几张山茶花的照片,说句什么呢?“待到山花烂漫时”,就那么发出去了。她除了关注各种乱七八糟的公众号外,就一个好友,儿子戴清弢,除了戴清弢,没有人会给她点赞,只要戴清弢一点赞,也等于所有人都点了赞,至少在老妈那里是这样的。戴清弢默默地给老妈点了赞。
十五
半个月后,陈向说要搬走了。那几天他明显情绪低落。
戴清弢问要搬去哪,换工作了吗?
陈向说他辞职了,可能不在深圳,要去别的城市,去哪还没想好。戴清弢就知道他们肯定出事了。果不其然,他们并没有瞒过许媛的堂妹,几天前,许媛的家人来到了她位于清水河畔的宿舍楼,劝她回家,据说家人已经帮她物色了一个不错的男人,等着回去看一眼,如果许媛点头,马上就能结婚。许媛没表态,当然也用各种说辞拖延着,暗地里却联系了陈向,没别的选择,只能再跑,去别的地方,陌生的,没人认识的,世人再也寻找不着的角落。
有没有这样的地方?陈向问戴清弢。
戴清弢倒是一下就想起了扇背镇,别说是外地人,他在那里长大的,也不想再踏进去半步。小镇不是还有戴清弢一套房子吗?他还真想帮帮他们,他喜欢他们,陈向也好,许媛也好,在他眼里都是单纯的小青年;再说可能是他把戏演砸了才导致堂妹起的疑心,反正不管是什么原因,戴清弢都掺和进来了。这对他来说也不算坏事,房子留在镇上没派上用场,有人打理,终归是个好事情。
戴清弢把想法跟陈向说了,陈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抱住戴清弢。
陈向要付戴清弢房租,戴清弢说暂时不用,如果你们真在镇上生活下来了,有了工作,到时再付我房租也不迟,我那房子放着也是放着,你们帮我看管就是。
戴清弢给了陈向地址和钥匙,陈向背着包离开,他先去清水河找许媛,两人约好下半夜出走,先到北站蹲一夜,第二天坐最早一班高铁离开深圳。
陈向走后,戴清弢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又开始觉得慌张,他想再找一个合租者,在网上贴了启事,却不见有人联系。他甚至问过海南姑娘,想不想合租啊?海南姑娘说她们住的是集体宿舍不用钱。海南姑娘倒是来家里玩过一次,带了一个她的小同事。戴清弢本来约好她一个人,目的很明确,结果她带了人来,性质就变了。戴清弢请她们吃了点东西,早早就打发了。他觉得特没劲,好几次都想删了海南姑娘的微信,从此不相识。却也是想想而已。她说要找一个有钱有车又帅的男人,找到了就不干活了,嫁给他。戴清弢觉得她的理想很远大,比他小时候想当什么科学家、文学家还要不靠谱。
是不是女人都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梦想?戴清弢想起了唐瑜,她自然不会说这么浅白的话,却也做了同样浅白的决定。自从屏蔽了戴清弢后,他就不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了,至少是朋友圈里营造出来的生活,连这都没有了。一个人要消失,只需要“屏蔽”了外界。再简单不过。学校的流言蜚语倒是一刻不停,别看老师们平时在学生面前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私下里却最喜欢窃窃私语他人的丑事,流言传多了,就公开了,反正被传的人又不在学校里。戴清弢听说唐瑜被抓起来了,她的情人是个贪污犯,年后被揪了出来,有一笔赃款就藏在唐瑜家里,说是有一两个亿……一两个亿,那得是多少钱啊。戴清弢傻想。
倒是,陈向一直没消息。大概也没遇到什么阻力。他们应该在小镇住下来了。海滨小镇,虽然脏乱了点,风情还是蛮不错,戴清弢是住恶心了,看哪都不顺眼,他们外地人,不一样,陌生的地方总有陌生的好。
有一天,戴清弢收到一件快递,莫名其妙,他没有网购的习惯,打开一看,竟是他交给陈向的钥匙。怎么回事?他打电话给陈向和许媛,却都成了空号。事情变得扑朔迷离,甚至戴清弢都怀疑,是否一切都是幻觉,他根本就不认识他们,这一男一女在他的幻觉里出现了然后又双双消失了。他再致电跟小镇的物业确认,确实没有人带着钥匙去戴清弢的房产入住。也就是说,他们根本就没有去过小镇,或者没离开深圳。
戴清弢也是闲来手贱,在百度上搜了一下“清水河”,撇开杂七杂八的无效信息,有两个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是有篇小说叫《清水河左岸》,作者是个已故的打工作家;另外一个则是平常不过的新闻,说是清水河附近有位女工投河自杀了……不过看时间,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很明显那女工不会是许媛。大概是戴清弢想多了,他们可能找到了更合适的地方,他们能把钥匙寄回来说明他们还真是好人,他们之所以避着他,也是想消失得彻底一点,就像一颗水的蒸发,一个人的死去……
好不容易,戴清弢又招到了一位合租者,这人职业不明,倒是白白净净,不喝酒不抽烟。戴清弢趁机也把烟戒了,酒不用戒,本来就不怎么会。戴清弢大概一个月会去一趟维多利亚,轻车熟路,让165号的海南姑娘帮忙把身体里的积怨打出来,有时他也想换人,换个新鲜的,高潮会来得快一些,结果一到,还是叫了165。习惯了,他说,就像是夫妻生活,久了,不是没有外遇的想法,而是不想打破多年形成的习惯。他问海南姑娘,找到中意的男朋友没有。她说找到了不过没房没车人也不是很帅。戴清弢问,那你怎么愿意?她撇撇嘴说,他不介意我的工作啊。戴清弢问,哦,那你回家帮他服务吗?她笑,说神经啊和他就直接做啦。戴清弢笑着说,我要是他就偷偷来维多利亚消费,特意叫165号。
海南姑娘想了一会说:“他不会的。他又不是你。”
□陈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