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乎纪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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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5-13 10:41
鬼气不说话,依旧“苦嗵苦嗵”吸鼻涕。
支书说:“给你最高的工分,上工去。”
鬼气还蹴在地上不走。
支书说:“狗日的,还不下地干活去。”
鬼气倒不难缠,又“苦嗵苦嗵”吸两下鼻涕,起身走了。
我看到鬼气的一双鞋还很新,可他踏倒了鞋后跟,趿着,一走,“哧啦,哧啦”的,带起一道淡淡的尘埃。
支书冲着鬼气的背影吼:“狗日的,你看你个受怂样,连鼻涕都懒得擤了。”
鬼气回过头来,又“苦嗵苦嗵”吸两下鼻涕,像是回应支书的话。走了。
乌乎人把只会受苦不会享福的人叫受怂。
在以前,乌乎人提起受怂,专指尚忠杰,都会唏嘘感叹:“那个受怂啊。”
尚忠杰解放时是乌乎最大的地主,也是乌乎唯一被镇压的。
尚忠杰脚户出身,十岁就拉骆驼,走南闯北,最远到过莫斯科。抗日战争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商路已经不太平,路上除了日寇,还有土匪,遭了两回抢劫,不敢再跑脚了,就呆在兰州城里,这时候的尚忠杰已经有了自己的驮队,据说骡马骆驼有两百多头。可呆在城里也不安宁,日本人要打来了的消息满天飞,苛捐杂税就重了,尚忠杰便回到了乌乎,置买些田地。原想等抗日战争结束后,继续跑脚,然而,内战又打了起来,尚忠杰出去了一年,又回到了乌乎,安心呆了下来,开始扩大家业。大概是1947年开始,地主唐志辉家贱葬(乌乎人把便宜处理叫“贱葬”)土地,尚忠杰大量购置,结果到了土改时,他成了乌乎土地最多的地主。
按说尚忠杰是跑过脚的,走南闯北的见过世面,他不可能对世事的变化像没见过世面的人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恰恰是因为他太了解世事。国共两党的战争处于胶着状态,早知三天事,富贵一千年,江山将来谁坐,谁也看不清,尚忠杰抱着这样的想法,国民党坐江山,他就这样过着,共产党坐江山,他就按他们的要求来,什么都不留。后来共产党坐江山,土改时他很配合,散尽家业地配合,当时还受到了表扬。
乌乎一带山大沟深,历史上土匪盘踞出没,快解放时,土匪、国民党军队的散兵游勇集聚,抢劫,而且破坏新政府组织、杀害工作人员。1950年,解放军拉开剿匪大幕,结果从土匪那里发现了尚忠杰与土匪交往的证据,就把尚忠杰逮捕了。尚忠杰一直喊冤枉,说曹的钱不是狗粑下的,曹都是一个铜板掰两半地花哩,曹给土匪送钱是没办法么,世道不安么,家业大了就得防匪,曹只能上贡,不上贡他们就来抢,祸害得不行。然而,土匪实在太可恶,而他因为给土匪上贡数额巨大,最终还是被镇压了。
尚忠杰临死说:“镇压曹,曹只是给土匪上贡,唐彦章还当过土匪哩。”
唐彦章是唐志辉的儿子。唐彦章先做土匪,后被国民党收编,又起义加入解放军,参加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乌乎一带剿匪时,就是唐彦章带队伍,因为当过土匪,剿匪当然是知己一样知彼,不出三月,几场硬仗,盘踞在这一带的土匪就被全部剿灭。
按乌乎人背地里的说法,尚忠杰临死这是咬了唐彦章一口。乌乎是唐、尚两大家族的天下,人把这看成是唐、尚两家的族仇斗争。乌乎人认为就是他后来那句话说坏了,不然,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尚忠杰之所以被人们说成受怂,是因为他一家人一直和长工一样劳作,就是吃喝也和长工一个锅里搅勺子。吃喝穿戴上都抠,乌乎人用一句话形容尚忠杰:“毬毛上捋着吃虮子。”他是地主,也是长工,他给钱财拉了一辈子长工。那时县城主要是车马大店,只要住店,是代加工饭食的,住店的人都带着米面,交给灶上,他们就能按要求给你做出饭来。老受怂是做过脚户的,知道这,因此,他到县城,都是先去车马大店做吃的,吃过饭,然后去办事,办完事当然不会去住店,就连夜回家了。一个店去上两三次就让人家认出来,挨上一顿嘲弄,他又换一家店。有事非要住店,像他这样的家境,完全可以住旅馆、宾馆、旅社,可他总是和长工、脚户挤在一起住车马店。
尚忠杰死了十几年了,骨头怕都腐朽了。现在乌乎人说到受怂,就是指鬼气了。乌乎已没人叫他鬼气了,都叫他受怂。说起尚忠杰,就说老受怂。
鬼气家院落已经破败了,院墙、园墙倒得豁害牙牙的,院里、园里荒草长得有半人深。有一天,我和支书经过时,竟然从院落里跑出一只狐狸。
鬼气家院子旁边有两个又高又大的粪堆,也被荒草覆盖了。开始我以为是土堆,支书说:“谁在院墙根堆那么大两堆土做啥,那是粪堆,上面压了土,不压土风就把粪刮走了。”
我们蹴在粪堆上,支书说:“读书人看书堆,庄户人看粪堆,你看这粪堆,这狗日的,放开让他按自己的心思过日子,不要说别人,就是我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点了根烟,支书深吸一口说:“那时候我们较着一股劲,他是老受怂的长工头,我是唐家的长工头,一直跟我较着一股劲。解放了,分到土地,给人家当了一辈子长工头,有了自己的土地,人得上劲了,连天昼夜地干,劲大得很,周扒皮半夜鸡叫,这狗日的比周扒皮还周扒皮,把一家人当驴使,半夜就下地了,女人也是跌倒都不空起来的筢筢,能扒光阴得很,都是跟老受怂学的。那时间我们是赛着干,后来得了一场病,差点就走了(死了),光阴耽搁了一年,就给撂了。
“后来到了入社,他不愿意入社,因为他就两个娃,两个人都是壮劳力,一对牛的庄稼,小日子过得严捂,入社觉得吃亏,可入社是大形势,上面一步一步催逼,队干三番五次做思想工作,他算是勉强入了社,可只干了一年,他就要退社,因为有许多懒汉二溜子,混到一起好吃赖做的,出工不出力。他看不上他们干的活,为了干活,跟人骂仗打捶。唉,人的脾性就是人的命,那狗日的脾性钢,我脾性绵。钢性子人命运都不咋好。”
“勉强支撑了一年,狗日的坚决地退了社单干。几年间,他就盖了三间瓦房,你说在咱乌乎,一共有几间房,尚忠杰都没盖房。嘿,这世事谁能看得清楚,那时候鼓励致富呢么。结果运动一来,变了个儿,他又不跟人互助,又盖了瓦房,眼红的人多,他给弄成了新富农,那就是一顶帽子,戴上了天都看不见了。唉,这怂货也是背兴,赶上运动了么,没办法,房子也给充公了,做了大队部。你说,这运动啊,新富农比老富农还多两个哩。那话咋说来着,什么福什么祸?什么失马来者?”
我说:“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支书说:“对对对,都吃了没念书的亏了,你说这话说得多好。悬得很,我也差点退社了,要不,现在这支书还不定是谁的呢。”
支书狠狠咂一口烟徐徐吹出来,说:“狗日的一下子没了心劲,彻底不干了,一天到晚乱晃荡,游手好闲,跟人生事,日子败落得厉害,最后干脆把家里的两头牛赶到大山深处放生了,那两头牛常回乌乎,上来了,人都知道是放生的牛,谁也不好收留了干活,更不能宰了吃肉,来了就给一把料,晚上了打开牲口圈门,让进去过个夜,第二日又放出来赶到山野。这两头牛就这样一家一家地串。后来,一头老的先死了,另一头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计让外面的人赶走了。后来,拉了个棍当起了讨吃,一出门半年不回来,婆娘带着两个娃守不住,远嫁了,一个红火的家就这么散伙了。”
鬼气就这样被困在了村里。他就一天往支书家跑两趟,专赶饭口,就像支书家的一口人。开始支书还给他一碗饭吃,可一天两顿——乌乎人一天吃两顿饭,中午和晚上,支书也管不起,也不愿意管。不给他饭吃,他也不走,就蹴在那里看支书一家吃饭,嘴巴一呶一呶的,还发出“咕儿咕儿”的吞咽声,就像他也在吃。支书不给他饭吃,但他却依旧在饭口上去支书家,顿顿不落。这么过了几天,支书就受不了了,只能给他饭吃。
这么又过了一段时日,支书终于受不住了,吼道:“这么好的社会,你咋就偏偏要做个受怂,拉个棍东家进西家出的光彩呀,你说你咋就这么个受怂啊,把羞先人当喝凉水,把脸当女人的沟子(屁股)。”
鬼气不说话,就那么“苦嗵苦嗵”吸鼻涕。
支书一回家干脆就闩上大门,不让他进门了,他就在村里串门,做起了讨吃,从东往西讨,再从西往东讨。他不出乌乎,不去别的村子,惹得村里人意见很大。
有一次,他讨到我门上,结果我饭吃光了,又没馍,我说:“你等等,我给你做一顿。”
“那算了,曹再往前走。”
“下个人的饭,快。”
“不麻烦了。”说着他就走了,我觉得过意不去,撵上去给了他一包烟,他说:“你还有吃的烟?”
我说:“还有旱烟。”
他说:“那曹就拿上了。”
走到门口,他又说:“谢谢。”
这是我到乌乎听到的第一声“谢谢”。乌乎人不喜欢说“谢谢”,他们说虚头巴脑的。
他竟然是边走边哼着小曲儿,不一扭一扭的。
鬼气上工不是迟到就是早退,无精打采,出工不出力,锄地,拄个锄发愣,拔麦,捉着麦秆发呆,把活给他分开,他干不完就干不完,队长骂,他就筒着手听着。他常会把手卷成喇叭“啊噢——啊噢——”地叫唤,听那声音就在沟里游串。
人们就有意见了,在队长跟前说:“为啥那么偏他,他给曹们乌乎把皇榜背回来了?”
有些人受了影响,干活也不好好出力。
队长找支书说:“人就怕有了比对,他不好好干活,影响得别人也不好好干活。”
支书就挠着脑壳,队长说:“不行专门开批斗会整治整治狗日的,让他知道狼是麻的。”
支书说:“开批斗会整治,你没看狗日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枪顶到脑壳上都不眨下眼睛?”
支书把鬼气叫来,彻底火了,踢着鬼气说:“你个驴日的,叫人咋说呢,啥虫耙啥屎,跟你先人一个怂样,都是受怂,你家祖坟里把受怂根埋下了得是?”
鬼气又不说话了。
支书说:“你个驴日下的,天生就是个受怂,滚,当你的讨吃去。”
鬼气终于说话了,“你得给曹开个路条。”
支书说:“你个驴日下的,啥路条?那是路条么?你还要路条做啥?死在外面都没人问。”
鬼气说:“没路条人家抓哩,抓了还收拾你哩。”
支书从裤带解下钥匙,打开锁着的抽屉,取出纸,推到我跟前说:“给写,给驴日的写。”
我写好介绍信,支书从裤带上拉出公章,哈了哈气,“哐”地盖上了章。
公章原本锁在支书办公桌的抽屉里,让老鼠咬了几回,豁豁牙牙的,支书就用一截编成辫子的牛皮绳把公章拴在裤带上。
鬼气走后,支书对队长说:“把那两堆粪撒了上地,再不上地,肥劲儿全长草了。”
撒粪就是把粪堆挖开,边扔边用榔头打碎粪疙瘩,直至粪土细如面,这样粪也就掺和匀了。
队长说:“那狗日的学赖了,没批准都敢去北京了,回来怕闹事哩。”
支书说:“闹个锤子,你不看那驴日的德行,这辈子连自己死在哪里自己都不知道哩。”
鬼气介绍信拿到手,连家都没回,拉着棍就出门了,正是晌午,人们都在村巷里,他穿过人群,哼着小曲。
“人跟种哩,山跟岭哩,他大(爹)就是个逛三,一辈子不着家。”
“没救的,这种人,二流子都不是,都是三流子了。”
“唉,好出门不如赖在家,也可怜哩,风吹雨淋的。”
“可怜人家哩,可怜可怜你们吧,人家北京都去过了,你们去过?”马头说,“你们知道个锤子,人家比曹们受活,一天啥活不干,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嘴整日油嘟嘟的。”
马头在煤矿上挖煤搞副业,煤矿冒顶,打折了腿,才回来窝在家里。
“冈山窑那些矿长、科长受怂都认得,受怂就在饭馆门口候着,他们一来,受怂就跟上去,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那都是些有面子讲排场的人,出手大方哩,受怂跟不上十步,就能要到钱,进了饭馆,受怂往桌前一站,他们一个猪蹄一个猪蹄地给哩,曹们一年才吃几个猪蹄。有时候一个人吃一桌菜哩。”
“一桌菜,他一个人吃?”
“那些矿长都是糟蹋五谷的货,要一桌菜就喝酒,每个菜吃不了几口就喝多了,撂了,走了,受怂坐在那里像老爷一样四平八稳地吃喝哩。”
“一桌有五六个菜吧,受怂一个人吃得上?”
“五六个菜?当是你家摆宴席,二十几个菜哩,受怂邀请别的讨吃一起吃哩。”
“饭馆老板不赶他们?不嫌弃他们?我们要碗面汤都脸子掉得秤砣一样,不好好给。”
“饭馆老板怕他们哩,他们一来一帮人,惹下他们,他们就在你的饭馆前晃荡,你想想?”马头感慨地说,“好酒半瓶半瓶的剩哩。”
人群就发出一片“啧啧啧”声。
支书说:“就是天天把山珍海味吃上,活成那样有个毬意思。”
老怂看瓜
乌乎其实有许多闲暇的时光。乌乎人种的是懒汉庄稼,倒不是说乌乎人懒。乌乎靠天吃饭,春天,把种子播进地里,就仰面朝天等雨,老天爷要让你收,就会按时按节地下雨——雨不要多,只要下到点子上就行。老天爷要不让你收,一滴雨不落,你苦下得再多也白搭。乌乎人过日子不靠种地,靠养殖业和贩卖牛羊皮毛。乌乎俗语说:种庄稼吃肚子,养牛羊过日子。现在不行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羊猪不让多养,牛驴骡马都是集体的,人也控制不让出外,连平常日子都不用自己操心了,队长就像一个家长,啥心都给你操了,一天干啥活,在喇叭上一喊,扛犁掮锄提镰撵羊,各司其职,就是吃饭,还吃过一年多食堂,备好碗筷就行了。不要说生性懒惰的人,就是有想法的勤快人,也都窝着。这么说吧,乌乎一年有半年的时光都闲晃着。
就片椽。
乌乎人说嘴巴三层皮,说话不费力,日子长拖拖的,不片椽做啥呢?
“片椽”就是聊天。有人写作“谝传”,这是不准确的。“谝”有花言巧语、巧言令色、炫耀夸显欺骗的意思。《说文解字》中解释“谝”时说“便巧言也”,《书·泰誓》有“惟截截善谝言”之说,《论语》中也说:“友谝佞。”元朝汤氏《赠王观音奴》中也有“指山盟是谝,则不如剪发然香竟儿远”的句子。显然,“谝传”不符合乌乎人“片椽”的情趣。
乌乎人“片椽”无主题思想,更不讨巧取悦献媚邀宠,而是想说啥就说啥,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胡周八扯,胡吹冒料,说穿了,乌乎人片椽就是为了开心,度个时光。因此我觉得“片椽”更为恰切。《说文解字》解释“片”为“判木也,从半木”,椽就是椽子。“片椽”就是片椽子,片去椽子的皮、结,把一个满是结、刺的木棍片光溜了,片出形状,比如片个锹把,片个橛子,片个拐棍。一斧头下去,木屑四溅飞扬。片椽就像片椽子,东一斧西一斧片去,飞扬的木屑就像人们片出的话语,何等快意。
片着片着就抬杠了。抬杠是片椽的高潮。抬杠都是往出挖别人的龌龊事、丢人事、失笑事、尴尬事,揶揄、拆台、揭老底……当然,抬杠是有底线的,不能发泄、喷人,不能戳闲话捣是非,更不能揭短——乌乎人说打人不打脸,骂仗不揭短。大一辈与小一辈是不能抬杠的,但凡遇到抬杠事,根据扎堆的人群构成情况,要么大一辈闪了,要么小一辈闪了。大两辈以上就可以抬杠了,爷爷孙子没大小。
抬杠是乌乎最为欢娱的时刻。人是需要欢娱的,越是穷困窘迫越是需要欢娱稀释。抬杠为人们带来不可言说的欢娱。
典故是人们抬杠的噱头。日子漫长,哪个人身上没有几个典故呢。乌乎人的“典故”可不是文化人口中的“典故”,是指一个人身上发生的有趣的事,他们不说故事,而说典故,很有古意。
比如“女婿来了”,这是秉义的典故。乌乎人说有个瓜女婿,没个瓜外父。秉义却做了一回瓜外父。有一次秉义在扫院子,一只公鸡跟母鸡踏蛋——乌乎人把鸡的踩蛋叫踏蛋——一扭头见女婿进来了,秉义原本是要问女婿你大你妈好着么,结果受眼前情景的影响,出口就成了你大跟你妈踏蛋了么?这话被街巷里片椽的人听到了,哪能传不开来的呢。在女婿跟前丢了这么大的人,秉义一度都活不开了,传过话去说女儿女婿不要再来家里了。这咋行呢,乌乎每逢节气,女婿女儿是要来拜节的,家里有大活还得来帮活,不来让人笑话。再说哪个女儿不恋娘家,因此,女儿女婿该来还得来。秉义只能闪躲,知道女婿要来了,就闪人了。秉义以前可是个杠头,有了这个典故,抬杠完全丧失了以前的锐气,只要说一声“女婿来了”,秉义跳起来就走。
比如“老大叫你”,这是老二的典故。老二名唐彦章。唐彦章爷父(父子)俩长得特别像,连耳碗上的拴马桩、脑顶的双旋和脸上的瘊子都是一样的,他们说是唐彦章进去领出来的。他们就把唐彦章叫老二,把儿子叫了老大。儿子喊老子吃饭时,人们就说老二,老大叫你回去吃奶哩。久了就成了外号。我刚到乌乎,并不知其中原由,有一次叫了唐彦章老二,他盯着我看了半天说跟我抬杠啊。
比如“狗睡着了”,这是秉义的典故。一天正晌午,秉义外甥来家里,秉义正睡午觉。醒过来一看,外甥坐在炕上。秉义说这娃,你进来狗咋没咬你?外甥说我进来狗睡得着着的。
残疾也是抬杠的噱头,当然以残疾做噱头抬杠,只能是中老年人,千万不可拿青少年的残疾抬杠说事,那就像揭短,是忌讳的。乌乎人说人老了,毬势了,一切都认下了,就是认命的意思。比如瘸子,一条腿小儿麻痹,抬杠时他们说睡觉长短不齐,站下儿马歇蹄,蹲下猴子偷梨,走路日天戳地,死了用石板压直。比如独眼龙,追猪时撞到树上,正好碰在树结上,扎瞎了一只眼睛,抬杠时他们就说你是将军的料么,不用闭眼睛,能百发百中,就给取了“将军”这个外号。
外号也是抬杠的噱头,大家有外号,许多外号就是抬杠时抬出来的。
抬杠时笑话当然是不可少的,比如唐三儿。唐三儿是个羊把式,他们说唐三儿揽羊被白雨浇了落汤鸡,感冒难受,就跑到卫生院子去,要打针,唐三儿穿的是大裆裤,裤腰是紧裹在腰上的,解裤带时,手冻拙了,没抓住裤腰,裤子直落脚面,护士怒骂:畜牲。护士用的是普通话,唐三儿听成了出身,忙说贫家。护士愈发恼怒,连酒精也没抹,一针扎去,唐三儿疼得大叫,说亏当曹是贫家,要是地主,还不让你一针攮死。
当然更多的是荤笑话。他们把笑话都编在具体的人的身上。
他们讲了一个城里人的笑话诱我抬杠。说一个婆娘早上起来锻炼,路过一国营菜店门口,看见牌子上写着:“今日剩余西红柿出售不要票。”这真是天大的好事,于是就挤进去,把剩下的十几斤西红柿全买了,可没有东西装,她把裙子往起一撩,人哗地都围了过来,她以为人要抢西红柿,兜着就跑,人们跟了一路跑,是公安把她拦下的,她才知道自己没穿裤衩,光着屁股。
他们要让我讲个笑话听听。笑话我记得不多,不过也有。我说一个在外地工作的人,一月回来一趟,也是急惶惶地想干那事……赵憨子打断我的话说你就说咥实活,这种事还说得文绉绉的,不好听。我笑笑继续说,儿子就是想和他们玩,不睡,男人就想出个办法,给了孩子酱油票让去打酱油回来蘸猪蹄子吃……老憨插话说打酱油还有票?我说有呀,柴米油盐酱醋茶,买啥都要票。老憨说啧啧啧,啥都拿票吃,看公家把你们给惯得,婆娘也是拿票娶的吧。我接着说男人把碗翻过来说打一碗底酱油,剩下的钱就是你的。两个人咥完(我用他们的话说),还不见儿子回来,出门一看,儿子还双手端着倒扣的碗,一步一步往回挪哩。
他们哈哈大笑说:“你们城里人真缺德,看把娃折磨得。”
支书看看我说:“这故事你套到谁身上就是抬杠了。”
修全说:“那算啥,长生狗日的才叫会折磨娃哩,那年从外面回来,急惶惶的,使大儿子去老姨家借一根针,使二儿去小舅家借一根线,使小丫头去二姨家借块布,大丫头他竟使到山里寻她爷,看羊羔子下下没,哪个娃不得走十几里路。”
抬杠中一个人被大家咬住,那是很难脱身的,要想突围,你得把战火引到别人身上,比如你说张庄的窖,李庄的庙,双沟的婆娘会喊叫。这就把话头扯向了老眯,老眯婆娘是双沟的。比如你说长山梦小姨子,这就把抬杠引向了长山。长山的小姨子嫁了当兵的,当兵的转业到县上,小姨子也进了县城,有了工作,成了个不受苦的城里人。小姨子有姐夫的半个小肚子,长山这半个小肚子便没了妄想,抬杠就抬出了“长山梦小姨子——自己被窝里耍家伙”的歇后语。比如大卵子咥实活,把门把了。这样就把抬杠引向了大卵子。乌乎人把气卵子人叫大卵子。狗娃奶奶经常用艾给大卵子灸,往上提卵子。我建议他到医院做个手术,小手术。他说这能算啥病,花那钱?你别听他们说,啥活都不影响,你看我儿子不在地上跑着哩。他说得很认真。
当然,抬杠也有抬齁的时候,一两句话说冒了,脸红脖子粗地斗气,骂仗打架的事也是有的。多数到快要骂起来打起来的时候,就会有人出来和稀泥,或把抬杠引到他人身上,或干脆一声“不识耍,散毬了”,大家就都散了,斗气的也觉得没意思散了。也有不散的,骂起来,甚至打一捶,这多数是年轻气壮脾性不好的人。
抬杠中,乌乎人的语言创造力和运用是惊人的精彩,而且越荤越精彩:
说给人挖坑的人就说涝坝边铡葱花,你给鳖上汤呢!说脾气大的人,就说你还是娃娃的牛牛(乌乎人把娃娃的鸡鸡叫牛牛),一拨还就乍下了。说那些装货,就说公鸡脖子戴铃——假装大牲口,野狐子坐在崾岘上——装狼。说人走运,就说婆娘裤裆里的棉花做帽子哩,红到顶上了。说日子过得恓惶,就说寡妇尿尿只出不进。小量人,就说你就是老鼠尾巴肿了能有多壮(粗)。说能说会道的人,就说你长了个好东西,横竖都能说。抬杠中谁要是插话帮别人,就会说毬打喷嚏,卵子(睾丸)鼓了好大的劲。
抬杠有杠头。乌乎有好几个杠头,都是脑子好使、尖牙利齿之人,他们总能敏锐地从人的身上找到噱头,挑起抬杠。倘若有外队的人在,那就一直对外了。众口难敌,外队的人就走了,他们就开心说:“抬得狗日的跑哩。”
初到乌乎时,我以为支书不抬杠,老冯说:“那是个杠头,抬杠的祖师爷来了都未必抬得过他。”我问抬杠也有祖师爷?老冯说:“有啊,赵匡胤么。”我问赵匡胤是谁,哪个队的,老冯眼睛绷得牛眼睛大说:“你真不知道还是跟我抬杠?”我说真不知道。老冯说:“赵匡胤你不知道?宋朝的皇上啊。”我一拍脑袋笑了说我还当是咱们队上人哩。老冯拍着大腿嘎嘎嘎地笑说:“咱乌乎要出个赵匡胤了得?你这是跟咱乌乎抬杠呢么。”我说重名重姓的也有呢。老冯说:“谁敢重这个名?起了背得起?”我问赵匡胤咋是抬杠的祖师爷?老冯说:“有句话赵匡胤卖华山,用手一指。华山是卖的?可不是抬杠么,赵匡胤是个大杠头哩。”我又问赵匡胤卖华山咋说的?老冯说:“华山自古不纳粮,这句话你也不知道?”我说你还别说,这我真的不知道。老冯说:“日怪了,你们右派都是文肚子,古往今来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还有让曹们考住的时候?”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个很有名的传说。说的是华山老祖陈抟与赵匡胤赌棋的故事。说赵匡胤未做皇帝之前有一次到了华山,与华山老祖陈抟赌棋,几盘棋下来,输了个精光,还要赌,陈抟老祖问用什么作赌注,赵匡胤说我赌华山。陈抟老祖说空口无凭,立字为据。陈抟老祖写好文约,赵匡胤压了指印。赵匡胤又输了,陈抟老祖说华山属我道家了。赵匡胤耍赖,指着一棵小柿树说华山是你的了,但此树不卖。陈抟老祖连忙说谢主龙恩!陈抟老祖早看透天机,知道赵匡胤是将来的皇上。后来赵匡胤做了皇上,华山也就成了纯属道教的一座山,也不再纳粮了,自此便流传:山是道家山,树是皇王树,华山不纳粮,不得乱伐树。
老冯说:“赵匡胤不但是个杠头,还是个赖沟子,整座山都输了,还揪着小树不放,你说赖不赖,皇帝里也啥人都有哩。”
不久,我就见识了支书抬杠的水平,他像相声演员,会抖包袱。
那天,大家蹴在街巷片椽,支书咬着烟锅过来,扑到驴脸跟前说:“驴脸,你狗日的是人不是人?”
驴脸名叫修成,脸并不长,甚至有些圆,不知咋就落了这么个外号。
支书的脸黑得像锅底,大家不说话,盯着支书看。
修成说:“曹咋了,走路没长眼睛踩着你的尾巴了?”
支书说:“扣你狗日的工分哩,我叫你狗日的不知人情礼义。”
修成脸子也黑下来了:“你说,曹咋了,凭啥扣我工分?”
支书说:“自己想去!”
修成说:“曹想不明白。”
支书说:“在小姨子身边装睡着啊。”
修成说:“曹笨么,人笨世上磨。”
支书说:“就是啊,你不是长不高,是磨短了。”
支书一直黑着脸,大家就不敢说啥,我忙说:“消消气,气大了伤身。”
会计说:“到底是咋了,真要扣他工分?”
支书说:“扣。”
支书说着就要走,修成挡在前面说:“你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扣人工分?当昏君啊。”
“还有脸问曹?”支书蹴下了,长叹一声,只是吃烟。
人们都劝:“说说,说说,说出来大家评评理么。”
支书说,“你说曹瞎好也是个支书是不?唉,不说了,丢人得我都说不出来。”
“说噻,说说,别把话夹住噻。”人们这样说。
支书说:“今年上面控制人口外出,昨天曹去他家……”
修成说:“你昨天啥时去我家?”
会计说:“夹住你喔一绺子,听支书说。”
支书说:“曹推门进去,大天白日的两个人咥实活,给了曹个难看。这曹不能说啥,你一直在外面搞副业,急惶惶的馋呢么,人之常情,再说又是闲月么,地里没啥活,曹再是支书,你就是整个人钻进去,曹也管不了你是不,可你总倒把门上(闩)了,你是狗看着肉咧,猪看着屎咧,连门也顾不上闩了?”
人们笑开了,会计说:“狗日的伤风败俗哩。”
支书说:“曹掉头就走,狗日跳下炕来把曹一把扯住了,按到板凳上坐下,把一盒纸烟塞到曹手里说你先吃烟等着,快了。曹老老实实吃着烟等着,还当他完了让曹呢,这就像赶到饭口上了,你吃饭不还得让人?曹吃了两根烟,狗日的才咥完了,跳下炕来点了根烟吃起来,说支书你啥事?把曹问了个大张嘴,曹一看他婆娘已经穿上了。你们说说有这样的人?让人是个礼么,你让曹了曹还有个咥不咥。再说有挣死的牛,没犁坏的地,怕把你那地犁坏了,地么越犁越壮哩,”
人们“哗”地笑成一片。
支书说:“狗日的就你这还想打介绍信去外面搞副业,给曹回来老老实实劳动,上工给女人工分。”
“驴脸,你咋能这么做事,支书呢么,让淌涎水、闻骚气,该扣狗日的工分。”
“驴脸,还不请支书到家里去,让婆娘好好给支书下个活?”
支书说:“嗷,曹就那么没出息?错过这个门,没有那个店。”
“支书,介绍信你给打了去,他一出门,让他婆娘把你奶上么,那两个大奶头,还不把你奶得像刘文彩。你不给打介绍信,驴脸出不了门,你不还是淌涎水、闻骚气么。”
修成缓过一口气来了,说:“雨天里行路,前车碾开路,后车不沾泥么,你大方过,上次曹去你家打介绍信,你搂着婆娘吃奶,你让曹咧?两个呢么,让曹一个怕曹揣走了?你婆娘那奶头掉得面袋子一样,一个你不定吃得了,霸着一个你吃得了?”
“支书是领导,一天日理万机地忙活,饭量大,又爱占势,哪能让你哩,没个掌握。”
“支书不光吃,还耍呢,吃一个,耍一个,没有闲的。”
“支书也是好心,怕人家婆娘的奶你无福消受,吃上跑后(跑肚),耽误抓革命促生产。”
女人也抬杠。生上两三个娃,过了三十岁,就成老婆娘了,抬杠嘴头有时比男人还疯,精彩着哩。她们比男人好斗,抬着抬着互相追打,扒衣撂裤的,常常会把麻子、衣子、痒草互相灌进脖领、裤裆,那可是咬人得很。有些男人骚轻,语言张狂,用女人的话说像疯狗,谁都想咬一口,这会招致几个女人围攻整治,她们最常用的一招是给男人来个老怂看瓜。
“老怂”就是老头,“瓜”就是男人自己的生殖器。老怂看瓜就是把男人的裤子褪到腿脖子上,把男人脑袋使劲窝蜷塞到裤裆里,双手捆起来,放在膝盖下边,用一根棍子横穿在胳膊窝和腿窝里,自己想挣开是没有可能,只能央求他人来帮忙。那时候乌乎男女都穿大裤裆,很适合搞老怂看瓜。因此乌乎的男人跟女人抬杠,轻易不敢同时招惹几个女人。
先我到乌乎改造的老走(走资派,乌乎人叫老走),在乌乎改造几年,留下了好几个典故,在抬杠中经常被人提起。其中一个典故就是“咥实活”(多指男女性事)。老走改造了一年就成了个地道的乌乎人了,抬杠更是个杠头,干活时常招惹女人,招惹一个也罢了,他是招惹了这个招惹那个,女人常常联合起来整他。有一回,老走被几个婆娘撂倒,要给他来老怂看瓜,玩缠跌绊时秉清婆娘的衫子扣子挣开了,奶头甩出来,老走疯狂了,一翻身把秉清婆娘压住,那婆娘着慌了,一把薅住了老走的蛋,老走一疼清醒过来,撒手跳起来,秉清婆娘跳起来嘎嘎嘎地笑说:“耍的个么,你还想咥实活,哈(吓)人死了。”
那回老走给羞着了,多日不闪面。
人们还会时不时说起老走。
有一次说起来,支书说:“你们这些人,唉,说风光也风光过,说恓惶也恓惶啊,老走跟你一般年纪,三十来岁,也一肚子文化,一改造几年,家不得回,婆娘又不在身边……”
支书看看我,又说:“来信说他又给改造了,想来咱乌乎,没来成,给发配到别处去了。”
打回原形
这件事过去还不到两年,就已经揭秘,成了典故,人们都拿它来抬杠。
这个典故还要从两年前的一天说起。那天乌乎生产队的劳力在串山沟锄糜子,大锤头去沟坡解手——乌乎人把大便叫解手,把小便叫尿尿。男人尿尿,往远走几步,一扭身,背对着人就解决了,女人就要到沟里去。也方便,乌乎每道山梁下面都蛰伏着几条沟,每条沟都生出枝枝桠桠的小沟,像一棵倒下的大树。田间地头上就有沟,沟坡上有水涮出来的沟坑。
大锤头解完手,上沟沿时谷子从一小岔沟爬上来,大锤头嘻嘻笑着说:“你屁股真白。”说着在谷子屁股上拍了一把,“看颤的,好绵软的垫子。”
“你个驴。”谷子拧了一把大锤头。
两人说笑着回到了地里,继续锄地。
社员们拄着锄头耍笑说:“那沟洼里白草冰草像箭杆一样,扎得咋放平整的?”
大锤头“给给”笑着说:“瓜怂,只知道放平,没别的方式了,白活了,叫你婆娘跟曹走,回去给你传达经验。”
“传达经验”这词应该来自高音喇叭灌输给大锤头的,高音喇叭就架在庙山顶上,整天都在传达精神。
谷子是黄蒿的女人。黄蒿这天在大烟谷犁地,有人把话传到了黄蒿的耳朵里。捎东西捎少哩,传话传多哩。话传到黄蒿耳朵里就走样了,第二日黄蒿就挑衅和大锤头打了一捶——乌乎人把打架叫打捶。
黄蒿哪里是大锤头的对手。黄蒿名叫尚维汉,个高,却干瘦,像山里只往上蹿的黄蒿。大锤头个小却结实,像磙子(碌碡),劲大。大锤头的父亲是个铁匠,大锤头十来岁就跟着父亲抡小锤,曾在西北军队伍里打过铁。解放后大锤头本来可以继续打铁,大队有铁匠铺,专门为社员打镢头、锄头、铁锹、镰刀,接犁铧,也倒(铸)锅打铲。可大锤头厌恶透了打铁,宁愿种地。因为抡锤,他的胳膊像松椽,两手像簸箕,攥起来拳头像杵子,打墙四个拐子杵子打不上,别人用锹把捣,木棍杵,他就用拳头砸,比杵子打得还瓷实。
黄蒿被打得躺在地里喘气,大锤头说:“你就是个瓜怂苕货,你当长了个掏吃骆驼粪的个子,就敢跟老子动手?跟曹打捶,屎趴牛把黑卵子石头当驴粪蛋滚啊,下次老子把你这根蒿秆折成几截子填炕。”又说,“曹跟谷子那啥,还要跑到沟里去?翻个墙的事,你家墙比城墙还高?”
黄蒿气愤不过,回家就打谷子。谷子壮实,要动手黄蒿不是对手,可乌乎男人打女人,女人再壮实也不能还手,还了手名声就坏了,家风也就坏了,人都会在背后戳你脊梁骨,遇个事请人帮忙都请不上。
谷子给打得杀猪一样叫唤,大锤头就受不了,起身要出门,婆娘说:“你做啥去?为那婊子争狠?”大锤头只好窝蜷在家里。这话黄蒿当然也听到了——他们两家就隔还没有一人高的墙,要说打捶以前,黄蒿和大锤头也算得上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他们趴着墙面对面说话,有时做了好吃的,隔墙递一碗过去——黄蒿受到了启发,从那以后,黄蒿动不动就要打上婆娘一顿,让婆娘嘹亮地嚎哭上一回。打婆娘这是一箭三雕,一是往回争争面子,二是让大锤头心里不安宁,三是挑拨大锤头和婆娘的关系。
黄蒿只要打谷子,谷子必是扯着嗓嚎哭,大锤头的婆娘必是嘁嘁出出地呜咽,大锤头头就有笸篮大,就在院子里转磨磨,婆娘说:“心疼了去么,你不是锤头大么。”
大锤头说:“放驴屁哩,把老子看成啥人咧。”
婆娘说:“人心隔肚皮哩,谁知道。”
大锤头扬起锤头扑来,婆娘跳起来就跑。大锤头的婆娘贼精,一看惹恼了男人,就跑,因此少挨了男人不少锤头。婆娘跑到村巷,又放声嚎哭起来。
黄蒿一箭三雕的手段很有效。
自此两个人结下仇了。
大锤头并不把这当回事,大家都是社员,谁能把谁咋?可第二年形势就发生了变化,黄蒿当上了治保主任。黄蒿当然要收拾大锤头。可收拾一个人不是他想收拾就收拾得了的,他上头还有支书、大队长,收拾谁得请示汇报,何况大锤头家成分可是好着哩,贫农,根正苗红。黄蒿得找个由头。
这年出了个《公安六条》,清查“二十一种人”,黄蒿找到了由头。
大锤头当过国军。
临近解放的时候,统治宁夏的马鸿奎疯了一样抓兵,乌乎人只好背井离乡奔逃,那几年,整个乌乎村几乎跑空了。说起那段岁月,乌乎人就说跑兵那几年,就像“跑兵”是个年号一样。可天下一样乱,到处都疯了一样抓兵,跑出去在外面被抓了兵的不少,大锤头就是跑到外地被抓了兵的。他对抓兵的说曹不是你省人。抓兵的说管毬你是哪省的,是个人就行。大锤头当了一年国军侥幸逃脱。
要说在乌乎这事不算啥事,乌乎被抓了兵当过国军的不少。问题出在大锤头说过这样的话:“逃跑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共产党的军队,让曹当共军,曹一想当兵要打仗,打仗会要命,没有参加共军,就回来了。早知三天事,富贵一千年,没眼光啊,谁能想到是共产党坐江山。”
大锤头说这话,是要表达一种悔恨的心情。
乌乎属于革命老区,1935年过红军,建立了革命根据地,后来打解放战争、剿匪、抗美援朝,都动员过大家,除了少数几个人,他们都没有参加革命队伍。几个参加革命队伍的最后都成了公家人,尤其是出了个人物——李福。要说李福开始还不算是参军,是放羊时连人带羊让土匪抓了去。土匪让李福入伙,李福不想入,土匪说不入就杀,杀全家,李福这才做了土匪。后来他们被国军收编,成了国军。解放战争中,打败仗后,被共军俘虏,李福又当了共军,参加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竟然成了人物了,回来坐着小卧车,带警卫员、通讯员,好不威风。据此,大锤头坚信他要是当时当了共军,自会成为一个人物。因为在他们一起耍大的一拨人中,他是头儿,一块干啥事都是听他安排的。有了对比,就有了悔恨。其实,悔恨的不止他一人,可别人都装在心里,他却叨叨了出来。这也就是刚解放那几年说说,后来悟透了,这都是命,便也认命了,也就不说后悔的话了。
黄蒿就想起这事来了,正好对上茬口,大锤头就给弄成了“二十一种人”。头上戴了顶“帽子”,大锤头也无所谓,戴帽子的人多了,无非多捆他几回。可是,柳三变被开除党籍,撤掉了会计,黄蒿又兼了会计,大锤头的麻烦真正来了,黄蒿找茬就扣大锤头的工分。天天傍晚散工计工分,黄蒿说扣谁谁的工分,隔两三天,大锤头就会被扣一回工分,大锤头活干得再用心,黄蒿都能找到扣工分的理由,因为他给大锤头派的活都是容易找茬的活。扣工分时黄蒿还很民主地叫几个人过来说你说这工分该扣不该扣,你们说这工分该扣不该扣?谁能说不该扣呢?
大锤头是个壮劳力,以前拿满工分十分,弄成了“二十一种人”后,降成了八分,再一扣,就连个女人都不如了。这不是个面子问题,而是个吃肚子的问题。家里五个娃,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纪,还要负担两个老人。问题还在于他现在还不能搞副业了。就他和婆娘两个劳力,靠挣工分养活是很吃力的,他有一门手艺,每年秋天,拔芨芨回来,打背篼、筐篓,扎笤帚、扫帚,到集上出售,补贴日子。现在不能了,他不得出村,整天都得让人看见。日子一下就困顿了。
这天,黄蒿又扣了大锤头的工分。
“狗日的。”大锤头坐在沟沿边心里骂。暮色从幽暗的山谷升起攀爬,斜铺在山坡上的昏黄的阳光一截一截被收上山坡去了,风掠起淡淡的尘土朦胧了天地,世界混沌得就像假的一样。闰河啜玉散银般地明亮起来,山坡上牲畜正在回圈,牛歌羊唱的,蹬起一团团雾尘。社员们都掮着锄,顺着草地上一条条时隐时现的小路回家去了,只有大锤头还坐在山坡上冒烟。
大锤头揪了几根苁草,放在嘴里嚼,嚼得满嘴绿汁。
“打狗日的一顿,好好出口恶气,不然老子会给气炸的。”他一拳一拳砸着沟崖,大锤头说:“你不让老子好过,老子也不让你好过。”
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暮色升腾得很快,很快就淹没了大锤头,大锤头烟锅里的火星像落下来的星辰一闪一闪的。大锤头吃了两锅子烟,两锤砸落了沟沿边一块悬着的土块,沟里发出一阵轰隆声,冒上来一团干燥的尘埃,呛得他咳嗽了几声。大锤头从柳树上掰了一根树枝,枝枝叶叶地提着。
黄蒿当了治保主任后很敬业,夜里常在庄子里走动,他咳嗽着,高声大气地喝斥着,一直晃荡到深夜,狗都睡了才回家。大锤头脱了鞋提在手中——黄蒿肯定会查看脚印——潜伏在黄蒿经过的路边的糜子地里。天空布满了瓦儿云,十八九的月亮就像蒙了一层灰絮,看什么都糊麻麻的。
黄蒿哼着骚曲儿过来了,大锤头故意用树枝拨弄糜子——他要把黄蒿引过来。庄稼地离路还有一截,他不能在路上打,那太危险,他要引黄蒿到糜地里来。糜穗沉甸甸的,发出歘拉歘拉的声响。黄蒿会过来,糜子已经熟了,有人会偷糜子。黄蒿喊声谁?大锤头不说话,潜伏不动。黄蒿站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大锤头又拨弄糜子,黄蒿又喝一声谁?然后往糜地走来。待黄蒿走到跟前时,大锤头抡起柳枝,直扫黄蒿的面门——不能让他认出他来,要先封住他的双眼。黄蒿大叫一声,双手捂住脸,大锤头跳起来,扫倒黄蒿,一顿猛拳,黄蒿趴在地上大叫好汉爷饶命,好汉爷饶命。大锤头打得黄蒿不出声了,才狠狠地踩了黄蒿的两个脚骨拐几下,悄然离开。他赤着脚一直绕到村巷里,这才穿上鞋回家。
回到家,婆娘问他做啥去了。大锤头心里很激动,很想给婆娘卖派,又想婆娘嘴不严,还是压了回去,大锤头只是说你记着,谁问就说曹吃完饭就睡了。婆娘问你到底做啥事了?大锤头说你别问了,只记着曹说的话就行了。大锤头侧耳听着隔壁的动静,直到他睡意朦胧,还没听到黄蒿回来。
第二天,大锤头看到黄蒿,差点笑出声来,树枝扫过的脸就像被小刀劙过,结出一道道粗细不匀长短不一的疤痕,一只眼睛肿得像桃子睁不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想狗日的浑身肯定是青一坨紫一块的。他本不想说什么,可一想就说:“哟,成独眼龙了,这是咋了,撞墙了?哪堵墙这么不长眼睛。”
黄蒿一只眼睛盯着大锤头看,大锤头又说:“不会瞎了吧。”
黄蒿进行调查,大锤头当然是第一个,不过黄蒿调查的不是他一个人,这让大锤头心安,证明黄蒿怀疑的不止他一人。这种事没当场抓住,调查能有个啥结果?但下午,黄蒿照样扣了大锤头的工分。不过这天,他扣了好几个人的工分。
过了几日,大锤头又打了黄蒿,他觉得这真是过瘾。回家路上,他想起一件事。他被抓壮丁后,编入部队,排长经常伙上几个老乡欺负他们外地兵,要孝敬,要伺候。他们忍无可忍,晚上埋伏在排长经过的路上,先封双眼,然后一顿狠打,至少打得他一时半会儿跟不上来。他们隔几日打排长一顿,为了不被怀疑,轮流上阵,排长拷问,他们互相作证。排长找不出人来,也被打怕了,终于想明白了事理,请他们吃了顿饭,再不敢欺负了。往事为他指明了方向,他要打下去,打得狗日的像排长一样明白事理,再不扣他的工分了。
这次黄蒿只拷问了大锤头一个人。尽管没把事定在他头上,但他还是有些后怕,他一个人打,就少了遮掩,黄蒿肯定会安插人盯他的梢,万一给狗日的盯着,一绳子把他捆了,过几回堂,他不一定扛得住过堂。大锤头想出了一条计策,晚上要打黄蒿,下午放工时他就露口风说大姨放命,他得去看一趟。反正大姨已经八十多了,身体不好,三天两头放命(病危)。吃完饭,高声大气对婆娘说明早上工时把工具给我带到地里,我去大舅家。然后就出门了。到了河谷潜伏下来,待黄蒿出来巡夜,打完后真就往大姨家去——也去二舅家,堂叔家,反正周围亲戚多。第二天再从村外赶回来上工。
可是,最近的亲戚翻山越沟的也有十几里路,等大锤头打完已是半夜,受了一天苦,累得筋骨散架,瞌睡得眼皮打架,却把半夜时间走了路,第二日五更得起来往回赶。大锤头很辛苦,婆娘说你打完了就潜回来睡下,五更再潜出村子,再掉头回来。大锤头想也是,于是他打了黄蒿,干脆就在山窝子里蹴着,等人睡了,再潜回家来,第二日五更再潜出村去,翻过对面的猪鼻梁,看到人们出工了,再从猪鼻梁走向庄稼地,人人都看得见。
黄蒿挨了打,缓过劲来就带着民兵来搜大锤头,当然是搜不到的,大锤头还在沟谷草丛里躲藏着。可有晚半夜,大锤头睡着了,大门给砸响了。大锤头抱着衣服从羊圈翻墙出去,好在家后面就是沟崖,他奋不顾身跳下沟崖才跑脱。不跑不行啊,他说了去大舅家,让人家在家里抓着他,黄蒿就百分百地认定是他打的。黄蒿带民兵进来没搜到大锤头,闻窑里有烟味,大锤头婆娘也吃烟,说我吃的。黄蒿并不信,说半夜不睡觉吃烟?大锤头婆娘倒会说,说日子过不下去了,愁胀得么。
这一回逃跑倒跑出一个主意,他把封了几十年的窨子洞重新打通。乌乎山大沟深,历史上土匪盘踞——解放初乌乎一带的剿匪战打了两个月——为了防匪,人们在山顶筑堡子,窑洞里挖窨子(就是地道)一直通到山外隐蔽的地方,土匪来时,人们便通过窨子逃命。解放后,太平了,窨子洞就填埋了。大锤头家靠沟沿,窨子洞的出口就在沟崖上,大锤头把填埋了的窨子重新疏通,这就很方便了。打了黄蒿,他从窨子潜回家中,黄蒿带人来搜,大门被擂响的一刻,他抱衣服就钻进窨子。婆娘伪装好了窨子,才去开门。黄蒿带人走了,他就安心睡觉了。至五更他从窨子出去,翻过猪鼻梁,再掉头从猪鼻梁大明大白走回来。不打黄蒿时,他就安心在家睡觉。
两个月了,打了八回了,问题并没有解决,黄蒿扣大锤头的工分越扣越厉害了,挨打以前,隔两三天扣一回工分,现在是几乎天天都扣,而且一扣就是三分,他就成了五分工了。而且黄蒿挨了打,就打谷子,让谷子哭给他听,显然黄蒿认定是他下的黑手。狗日的挨了多少打,咋还没想明事理,大锤头倒给难住了。
婆娘说:“算了吧,能下一辈子黑手?那狗日的还升哩,你看干部来了跟他亲的,在他家又吃又喝的。”
大锤头头皮发麻,说:“日他娘,咋弄成这么个怂事了。”
“都怪你,招惹他做啥?”
“是曹招惹么?”
“你没招惹,谁不知道你跟谷子有那事?”
“给你说曹去解手,谁知道她也在沟里,要曹说多少遍?”
“鬼知道你们做啥去了。”
这天晚上,大锤头去麦场上背草给牲口上夜草,谷子从草摞后闪出来,“你看他把曹抓的打的。”谷子一把就揭起衣服,大奶子在月光下白晃晃地颤抖。谷子抹着眼泪说:“你别再下黑手咧,你打完他他就打曹,你打完他他就打曹。”
“曹、曹没下黑手,他哪回挨打曹在家里?曹是孙悟空,一个跟头翻十万八千里?”
“你没打难道还是鬼打咧?”
“肯定是给鬼打了,咱村里鬼又不是没打过人。”
“你说冤枉不冤枉,啥事都没干,天天被他打,受这窝囊气,来吧,你来吧。”谷子扑进大锤头怀里说,“大红果子剥皮皮,人家都说曹和你,本来咱两个没关系,好人担了个赖名誉,曲儿里都这么唱哩,来吧,都是他逼的。”
“这不成,不成,那样曹成啥人了?”大锤头推开谷子。
谷子怔了一下说:“曹还当你给他下黑手是心疼曹哩。”
“曹、曹、曹啥时候给他下黑手了?你们都是啥人么,两个人合起来给曹下套搞阴谋诡计是不?曹才不上你们的当哩。”
“呸!”谷子一口唾到大锤头脸上,呜呜咽咽走了。
大锤头迟愣愣站在那里半晌,希望谷子能回转来,可谷子连头都没回。
大锤头听着黄蒿巡夜回来,进了窑闩上门,便翻墙来到门洞里,趴在地上,耳朵贴在门槛边的猫洞上听,就听谷子说:“你别老疑神疑鬼的,说不定像水烟客,是鬼打的哩。”
“啪!”大锤头知道黄蒿又扇了谷子。
谷子呜呜咽咽地哭,黄蒿吼:“你娘的×,你个招骚的母狗,给你嫖客爹开脱?”
然而,接下来几天黄蒿没扣大锤头的工分,大锤头还要下黑手,婆娘说:“都不扣你工分了,还下啥黑手,你别再招惹他了,日子还过不过?”
“你晓得个锤子,”大锤头说,“这分明是给老子耍阴谋诡计,不扣老子的工分,是看自己还挨打不,要不挨打了,不就确定是老打的了,就他娃锤头大的脑壳子里那点瓤瓤子,跟老子耍阴谋诡计,这次老子打狗日的要更狠哩。”
又打过两次,黄蒿又扣大锤头的工分了。
“看明白了,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要不女人咋当不了皇上。”大锤头得意地对婆娘说。
这天晚上,大锤头刚睡下,大门就被砸响了,大锤头跳下炕,婆娘说:“你散工又没说去大姨家,又没打他,你跑啥。”
大锤头一想可不是,跑了反而不好。但他还是被民兵带走了,他才知道黄蒿挨打了,而且下手很重。过了两回堂,大锤头一口咬定不是他干的,想不到谷子也出来给他做证了,说她听到大锤头一直在院子和婆娘说话。虽然没把罪名定在他身上,但是这事让他后怕,他打黄蒿手头上是掌握分寸的,浑水摸鱼的人就不一定了,要黄蒿的命或许不至于,但万一要是打失手要了命,到时定会定在他头上。
没过几天,黄蒿又给打了,这次更重。大锤头惊出一身冷汗,他不想弄这事了,可他给这事缠住了,打黄蒿不行,不打黄蒿也不行,他撑不住了,他怎么脱身呢?正在大锤头发愁之际,公社在马兰山修大寨样板田要抽劳力组建突击队,大锤头决定报名参加突击队,虽然苦大,去了黄蒿就扣不了他的工分了,而且还管饭,就能省一个人口粮,重要的是他也就不缠这事了。报了名,大锤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婆娘说:“你一走没人打他了,不就是告诉人家是你打的?”
大锤头盯了婆娘一眼,敲着婆娘脑袋说:“没看出来,你这破葫芦里还有点瓤瓤子。”
这个大锤头当然也是想到的。他去找老三,给老三说打黄蒿的事,老三说:“你别给曹说,这事谁不知道?”
大锤头吃了一惊,说:“都知道?”
“不是你还会有谁?瞎子都看得清楚。”
“可、可也不是曹一人打呀。”
“现在就是狗耙下的也是你耙下的了。”
“曹给事缠住了,”大锤头递给老三一根烟,点上,“曹走后,你过几天晚上出去打狗日的一顿,打上两次就行了,这样他就不怀疑曹,曹就摆脱了。”
“曹、曹不打,曹打不过他。”
“打不过?你看你的锤头,你的胳膊,捏死他还不等于捏死个鸡娃?”大锤头说,“再说狗日的给曹打破胆了,你先用树梢扫一下他的脸,封了他的双眼,然后扑上去举锤就打,狗日的只会抱头喊好汉爷饶命啊,好汉爷饶命啊。”
“曹、曹不想招惹他,曹在大队部铁匠铺以后还干不?你别把我往事里拽。”
“就你这,还打虎不离亲兄弟哩,上辈子瞎眼了,跟你修成了兄弟。”大锤头“呸”了老三一口。
从老三家出来,大锤头思谋了一会儿,也不去老大家了。
他不喜欢老大。老大十二岁就跟随舅舅在兰州的赌场做水烟客(兰州人吃水烟历史悠久,可追溯到三国时期,至民国时期,兰州大街小巷烟馆鳞次栉比)。烟客多数都是赌客,有了点积攒,老大也便经常小赌,有一次,一个赌客输急了,把小老婆春红押上了,结果老大就赢来了春红。这春红年方二九,模样俊俏,老大就摆了喜宴。兰州解放战争打响,为避战乱老大一家回到了乌乎,原本等战事平息再回兰州。然而,兰州解放后,一切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他们连驻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回来了。老大这人爱装,目中无人,总是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逢年过节一起吃个饭,挑三挑四,老说他吃过多大多大的餐,多少道菜,嘲笑他们,就像他们活得有多么的不值。大锤头也知道水烟客虽说衣着整洁光鲜,常出入戏园餐厅浴房赌场侍奉那些富商贵贾,家庭殷实的人家在白丧红喜上也会请水烟客来侍奉宾客,好点的店铺商号一般都有几个水烟客,鼓动客人买东西,不让客人空走,但谁都知道水烟客是侍候人的下贱职业,身挂两布袋,一个装纸捻,一个装烟丝,随手提可延伸回缩的竹节烟械,满面笑容迎客进店,接衣接帽弹灰擦水,嘘寒问暖,然后奉上水烟,扑一声吹着纸媒,点燃水烟,察言观色,献媚讨好,挣个小费,跟个讨吃有啥区别?老大却引以为荣,开口闭口“曹当水烟客”这长那短的。他尤其不喜欢大嫂,好吃懒做,什么活都不会干,还看不起人,爱摆个小姐身子,娇声娇气的,还不许他们叫大嫂,说我比你们还小哩,叫我大嫂?以后不许叫我大嫂。她口音不是本地的,人都传说她就不是个良家妇女,是个烟花女子。
回来睡下,大锤头发愁了,他一走万一再没人浑水摸鱼打黄蒿,狗日的把事就定在他身上了,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去他娘的×!”大锤头刚刚迷乎着,门“哐哐”地砸响了,大锤头恍惚中跳下炕就钻进窨子里去了。
“开门,曹是老大。”
婆娘开了门,老大闪进门来,婆娘说:“深更半夜的这么砸门,你吓死人了。”
“老二呢,出来。”
“没在,去曹姐家了。”
“出来,连曹也哄?打黄蒿都摇了铃了。”
大锤头出来,两人上炕坐定,老大说:“你这么走了把事撂给谁?”
大锤头只是挠头,他头发很硬,挠出老大的声音。
老大盯着大锤头说:“看事才看几步,就敢跟人弄事?”
大锤头叹口气说:“起初想打几回狗日的出出气,后来又想着下几次黑手,狗日的就不敢再扣我工分咧,谁知狗日的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么,曹当兵时打那个排长……”
“那是乱世,排长怕你们把他杀了,现在你敢杀人么?”
“那你说咋办?天天扣工分,年底分了多点粮?老婆娃娃还咋活,爹娘还养活不?”
“弄事,就像下棋,你得看五六步才能跟人弄事,脚梁背上看事,也敢跟人挑事?”
这话大锤头不爱听,说:“头烂了不怕那两斧子,他狗日的有本事,来把曹打了(毙了)?!”
“狗日的正走运,跟上面通着,干部来在人家屋里吃喝哩,哪天赶上运动的茬口,给你扣顶反革命帽子,不把曹们都害进去了,有你这么弄事的?”
“不弄了,曹再不弄了!”
“说得松活,你现在这么一走,事不定到你身上了,不是惹火烧身?”老大拍着炕桌子,“弄事半途而废你弄个啥?就你这脑子还跟人家弄事,在兰州城咋死的都不知道。”
大锤头反感老大这样说,尤其反感他一说就兰州兰州的,可现在他只能听着。
“哪你说咋办?”
“去把老三叫来。”
“曹找过了,靠不住。”
“你叫去。”
老三来后,老大说:“路上没遇上落下来的树叶?”
老三说:“冬天了,哪来的落叶。”
“曹就说么,你咋敢出门来了。”老大说。
“要是打黄蒿,曹可不打。”老三说。
“知道你就是这个怂样,”老大说,“不是要你打,曹打,你只要装神弄鬼就行了。”
大锤头说:“为啥要装神弄鬼?现在不让装神弄鬼。”
老大撇撇嘴说:“这不给你弄的事收尾么,总不能打他一辈子吧。”
大锤头说:“对对对,让狗日的以为是鬼打了,大哥,曹服你了。”
“打能解决啥问题。”老三说。
“继续打,非把狗日的打回原形不可。”老大说。
“老二都打了多久……”老三说。
“你别管,只管装神弄鬼就行。”老大说。
老三跳起来就走,说:“曹、曹不会装……”
老大一把扯住说:“你就像个鬼一样,不会装?曹给你说别想躲过去,曹们是亲兄弟,曹们惹出事,你当黄蒿不拾掇你?”
老三不说话,老大说:“这次你要打退堂鼓,到时候曹们就把事往你身上推……”
“曹装,曹装行了吧,说吧,咋装?”
“老二媳妇,把孝衫找出来。”老大说,“曹把狗日的打翻,你只要着孝衫子从他眼前跑过。”
大锤头婆娘找出了孝衫,说:“今年是娘的三周年,孝衫该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