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口(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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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5-13 10:59
“就是你?”
古里说:“是我。”
“我侄子可好?”
“它原谅了你。”
“那就好。”智多星慢悠悠地说,“还关了哪些?”
古里把动物园里现有的动物报了一遍。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大大小小,共一百一十七只。
“身体都还好?”
“还不错,”古里走到它跟前。这只老熊猩身上果然有种超凡脱俗的东西,毛发干净、服帖,声音也平和,全无此类动物常见的粗陋、笨重与暴戾,它把自己控制得相当好。这状态一点不像个贪婪无耻的骗子。“每天吃饱喝足了,坐在小笼子里被人看。”
“挺好。无冷无热,无日无夜,无始无终。”
睡神叫起来:“你个老东西!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天天死不死活不活的还自视为高境界?”
“我说的没错,”智多星还是慢悠悠地说,“这世上大部分生灵,不就活一个温饱悠闲么?”
“那是因为你没被关在笼子里!”古里急了,这慢腾腾的节奏他适应不了。“古怪它们在笼子里,做梦都想着出来,它们想回到青云山上。”
“你们呢?”
古远峰问儿子:“这个老家伙咕咕哝哝在说啥?”
“它问我们呢?什么我们呢?”
古远峰一听就明白,跟儿子说:“它是怀疑咱们别有用心,借它们的力量对付谷外人吧。”
古里知道这事急不了了,干脆在古怪叔叔对面坐下来。“外面的人的确正在把我们赶走,赶到东北角的高楼里,层层叠叠地住在一起。剩下来的宽敞地方都是他们的了,他们就能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们占了我们的家。”古里说,“我爸教过我一个词,叫‘鸠占鹊巢’:斑鸠不会做窠,常常强占喜鹊的窠。说的就是这回事。他们占了我们的家,也就占了你们的家。他们现在把古怪和你们的朋友抓住了,关进动物园,他们还在山上到处跑,你们这些剩下的早晚也跑不掉。所有的动物抓完了,整个青云山也是他们的了。你们跟我们一样,挤在动物园的笼子里,层层叠叠地生活,一辈子都没法撒开腿尽兴地跑上一回。”
“嗯。嗯。”古怪叔叔不置可否,阳光穿过树叶,斑驳地打在它脸上,它的眼睛半睁半闭。“嗯。嗯。”
睡神从它左边踱到它右边,走到它面前时,对古里转了转眼珠子,做了个鬼脸,那意思是:有戏了,再来点够劲儿的。
“古怪说,这段时间待在笼子里想明白了,它不想恨谁。一个人的家重要,所有人的家更重要。如果你也坐视不管,它说,那我们所有人的家最后都没了。”
智多星笑笑,说:“不必刺激我。道理我比你明白。我变成今天这样,就是从占了我侄子的家开始的。如果我不对自己苛酷一些,我更不能原谅自己。心不安。欠它的,我用自己的方式来赎。行了,多说无益,回去跟我侄子说,我会尽力。是它的事,也是我的事,也是整个青云山、青云谷的事。”
“太好了,那‘入口节’晚上见?”
“好,‘入口节’。”
古里站起来,转身要走的时候,还有点不放心,跟智多星说:“我可以摸一下你的胳膊吗?”
智多星睁开眼,笑了,伸出他的右臂。古里看见一连串肌肉疙瘩在大臂和小臂之间来回滚动。每一个肌肉疙瘩都像块铁。
“小人儿,咱俩的事还没了。”睡神挡住了道,“第三局。这一局,本棋王要让你见真章了。”
九
创世集团公司的效率配得上它的名字,废墟刚收拾干净,挖地基的机器和工人就到位了。设计师亲自捧着图纸跟在工头身后,在每一个画好的白线拐角处指指点点。整个青云谷不是一两处动工,而是所有可以建造楼房的空地上都开始动工。先前谷里人觉得游客来了,青云谷的人口密度一下子翻了倍,现在工人穿梭、机器轰鸣,人口翻了三番都不止。碰破脸的都是人。尤其能拆的房子院子都拆了,没遮没挡的,一马平川地看过去,满眼都像一锅沸腾的水在翻滚。整个青云谷完全是一副火热的创世场面。挖掘机、电钻、运走土方和运来钢筋水泥混凝土的大大小小的车,还有戴着安全帽、穿着统一制服的建筑工人,谷里人看得眼花缭乱。他们坐在所剩无几的树荫下盯着那些笨重却又极为灵活的机器看,难以相信它们就是装在细长的小船里,穿过青云口运进青云谷的。一台大家伙,得拆出多少个零部件啊。他们更多的是感到陌生,现在这片光秃秃的、找不到任何特征的土地就是曾经的青云谷?除了很少的几个院落,那个青砖灰瓦白墙的古典的青云谷不见了。
那些白墙上曾经写满字,画满画,《诗经》《论语》《百家姓》《弟子规》《二十四孝图》,还有老子的《道德经》、庄子的《逍遥游》,还有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李商隐韩愈苏东坡们的诗文,甚至有《兰亭序》《祭侄稿》《玄秘塔碑》《寒食帖》《松风阁序》的摹本。还有古远峰受邀在别人家墙上画的动物,以及各种狩猎图。在这些图里,就有古怪,古怪逃跑,古怪大笑,古怪做鬼脸;还有古远峰自嘲的画面:他背着枪,古怪突然出现在面前,他来不及端枪,古怪也没有偷袭。这些图画古怪也看过,某天后半夜它下山转悠,看见自己在墙上笑,吓了一跳,再看到古远峰,就明白了,这文质彬彬的猎人,还懂艺术呢。所有这些,现在只剩断章残句,余者都灰飞烟灭了。他们听见创世集团公司负责新纪念碑背后一座楼建设的头目在机器的轰鸣里喊叫,他的声音穿过被阳光烤得缥缈的光影,声音和景都像是海市蜃楼:
“什么叫城市化?这就叫城市化!什么是现代化?这就是现代化!我们要让青云谷跑步进入现代化。地方不大,不要紧,我们可以把楼建得高一点嘛。摩天大楼!小而美的大都市,国际大都市!实在不行,我们往山上建。还可以把山给削平嘛。青云山是怎么长上去的,我们就能让它怎么降下来!什么叫创世?就是一切皆有可能!”
离“入口节”还有四天,所有可以建造高楼的地方都已经动工。现在要做的是往下挖,使劲儿往下挖;地下挖不到足够深,地上就建不了足够高。地基打牢靠了,钢架支好了,混凝土灌注进去,才能考虑上面的事。下面也得设计好了,地下有好几层呢。整个青云谷都像在寻找地下宝藏,往深处挖。
刚全面开挖,古怪就感觉到了。它觉得哪个地方在蹦蹦跳跳。它问来看它的古里:“是我的眼皮在跳,还是我的肌肉在跳?”
古里说:“你的眼皮没跳,你的肌肉也没跳,是笼子在跳。”
“笼子为什么跳?”
“因为地在跳。”
“地为什么跳?”
“你去问那些盖楼的人。”
古怪坐到笼子的铁条上,果然屁股跟着一蹦一蹦。“我还以为地震了呢。”
“爷爷说,咱们这里地灵人杰,地震从不来青云谷。”
第二天,古里照例到动物园看古怪。
古怪说:“不对,我觉得肌肉也在跳。”
古里摸完了古怪的胳膊又摸了古怪的腿,“没有啊。你不会长肉都能感觉到跳动吧?”
“我觉得在跳。”古怪歪着头找哪儿有肉疙瘩往外弹动,里里外外查看遍了,虱子倒是抓了好几只,跳的地方没找着。
第三天,古里去看古怪,古怪说,又有新的部位开始跳了。眼皮,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就没消停过。古里凑上去看,古怪的眼皮被黑硬的长毛遮住,看不出哪只在跳。
“左眼还是右眼?”
“左眼和右眼。”
古里就没办法了。谷里的大人常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左右眼同时跳,没人说过是什么意思。
“怎么办?”古怪问。
“只能忍着,”古里说。突然想起来山上的事,“明天就是‘入口节’,会不会山上出事了?”
“要出事也只能随它去了,”古怪说。它相信它叔叔的能力,但它不敢说一定就相信它叔叔。当年就是个教训。
古里站起来就往外跑,说:“我得上山看看去。”
这一次他学乖了,先回家,从墙上摘下枪,拉着古远峰就往外走。古远峰正帮老婆炸面鱼,这是“入口节”的吃食之一,弄得两手都是面。看见儿子背上枪,古远峰就知道是什么事,二话没说就跟古里出了门。
“古怪眼皮跳,左眼右眼都跳,”古里说,“它叔叔不会撂挑子吧?”
古远峰也不敢定论,只是说:“我觉得肌肉在跳。”
古里睁圆了眼,“别的呢?”
“昨天觉得椅子在跳,还以为地震了。”
这是什么鬼?整个比古怪滞后一天啊。古里闪过一个念头也就过去了。跳也正常,整个青云谷都笼罩在挖掘机的高频振动中。
山上有种紧张之气,这是古远峰以一个猎人的敏感感受到的。紧张在哪里他说不出来,只是觉得穿过山林的风声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有种静默的深沉和匆忙。所有活物都不见了,但你知道它们都潜在暗处,正准备集体奔赴某一个地方。爷儿俩警觉地从山脚往上穿行,整个青云山像座空山,但又前所未有地感到它的充实和沉稳的力量。走到一块大石头旁,古远峰让儿子停下,他把耳朵贴到平滑的石面上。左耳朵听完右耳朵听。
“呼吸声,”三分钟后,古远峰抬起耳朵,“均匀,有力。整座山都睡着了。”
“它们不管了?”
“它们在积蓄力量。”
“只有呼吸声?没打呼噜的?”
古远峰又把耳朵贴到石头上,表情疑惑,“远处有动静,好像是谷里,在轻轻地跳。像在煮一大锅水,又没煮开。”
这感觉古里当然领会不到,他又想到了挖掘机的高频振动。但他很高兴,所有的动物都在养精蓄锐,就等着明天晚上冲下山了。“爸爸,要不要再找一下睡神和古怪叔叔?”他问古远峰。他担心有些细节转告给了它们,它们还是不能弄明白。
“放心,人家是真正的立体作战,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哪个角落都落不下。回去吧。”
这一晚,古里睡得挺香,天快亮时却做了个噩梦。他梦见青云谷像爸爸说的,变成了一口大锅,满满当当的一大锅水在沸腾,咕嘟咕嘟直冒泡。青云谷的人只能像鱼一样,悬在水下。他们在水里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在放大,越睁越大,最后整个人只剩下了两只眼。古里被一双双惊恐的大眼睛吓醒了,跑出来敲爸妈的房门。爸妈也醒着,妈妈正从床底下揪出一根麦秸秆,掐一段秸秆贴到古远峰的左右眼皮上。青云谷人多年来的习惯,麦秸秆治眼皮跳。古远峰的眼皮后半夜突然开始跳,跳得他睡不着。
饭后古里早早去了动物园,开门后第一个进了园子。古里说,这下好了,他爸眼皮也跳了,你们传染了。古怪却打着哈欠说,现在眼皮又不跳了,心开始跳,扑通扑通像擂鼓,地动山摇的,这一夜也没睡好。古里安慰它,你们都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把小心脏放到肚子里,山上的兄弟们都等着呢,你吃饱了就睡,养足精神晚上使劲儿跑路。
“入口节”这一天,青云谷里人照例,午觉后就把自家做的酒水和食物搬到纪念碑广场上。所有人都来到青云口纪念碑前,围着碑谈天说地、喝茶斗酒,爱唱的唱,想跳的跳,也有说书、唱戏的,各有自己的场子。闲散的孩子到处乱窜,没事的大人就端着茶壶和酒杯随意溜达。
这一年“入口节”特殊,青云谷人从一片摊开的巷子里被分作了两拨,少部分留在老宅,大部分住到了楼上。为了不把节日过走样,古瘦山和几个管事的老先生提前两天就在街巷和青云福邸里走动:住处是分开了,节还是同一个节,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老规矩不能破。也为了不把一年一度的节日气氛破坏掉,古瘦山他们特地去创世集团公司找到丰总和小范,“入口节”这一天,让挖掘机、搅拌机、塔吊和运输车停下来,让钢筋水泥混凝土和工人们也一起停下来。谁要闲得难受,就来跟我们一块过节,酒肉管饱。这个要求不过分,丰总点了个头,青云谷里的机器吼声立马消失了。工人们难得停下来休息,开心得直奔纪念碑广场,见酒就喝,见肉就吃,不管谁家的,也不必管谁家的。“入口节”这天,狂欢也是老规矩,除了谷里的代表敬拜纪念碑的仪式庄严正大,其他时候其他人等长幼可以无序,远近都是一家,热热闹闹欢庆生之伟大、生活的圆满。
从下午到晚上,广场上相当于开了流水席。谷里人到处串,工人们到处串,来青云谷的游客也到处串,杯不离手,嘴不离肉,晚霞尚未落尽,大部分人两条腿就软了,歪歪扭扭地跟着歌舞的人群摇晃身体,有的摇着摇着就倒在地上睡着了。
古家人全都清醒。古瘦山的忧虑由来已久,再狂欢他也高兴不起来。其实在广场上,大家还是和过去一样酒肉歌舞,但他就是觉得哪里变了味,变得不像“入口节”了。敬拜青云口碑时,有些人的走神张望也让他倍感凄惶,仿佛那些人已然背弃了先祖。但他却又使不上劲儿,这一点尤其让他沮丧。从下午到晚上,他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两口酒、吃了半个饼和一块肉,其余时间都空着肚子,祭拜完就坐到一旁,哀伤地看着人群喧嚷。
古里到了广场上就先吃了一肚子,吃饱了到处瞎转,到傍晚又吃了一肚子,可以了。他带着爸妈去动物园。爸爸拎着一个大酒坛子,妈妈端着一堆面饼、面鱼和小菜,古里抱着一盆酱油、辣椒、葱姜蒜和香菜调拌好的熟肉。古远峰约了冷园长和动物园的管理员们喝两杯。一路上他都在担心冷园长海量,怕自己放不倒对方。他的眼皮贴了麦秸秆也不管用,还是跳,这让他觉得不是好兆头。好在冷园长和管理员们毫无戒心,见到酒肉都两眼放光,一个劲儿地称古远峰是“亲兄弟”,“青云谷的节就是我们的节”,“今晚一定要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古远峰和冷园长喝上了,管理员们分成两拨,一拨先陪他们喝,一拨继续值班;上半场喝完了,值班的来轮换下半场。古里和妈妈去看古怪,古怪半梦半醒,睡不踏实,不仅心跳,眼皮、肌肉、屁股底下全跳了。它透过铁笼子,把耳朵贴到地上,问古里:
“他们还在挖地基吗?”
“下午就停了。这会儿都该喝倒了。”
“怪事,”古怪说,抓起古里妈妈递过来的大饼和肉就吃,它已经被训练出了跟古家人一样的饮食习惯。“难道大地真有心脏?我明明听见大地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
“我梦见青云谷像口大锅,咕嘟咕嘟水煮开了。”
“是有点像沸水在翻滚。”古怪说,“我叔叔它们该下山了。”
因为担心营救的场面不安全,古怪让古里他们先回家。约定了一个大概时间,那会儿事情该料理完了,古里他们可以过来道个别。
午夜降临,智多星和睡神带领动物们赶到动物园时,大半个青云谷都醉倒了。纪念碑广场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呼噜声连绵起伏。没醉倒的还在继续喝。为了燃放庆祝“入口节”的焰火,清醒的人和爱热闹的孩子把醉倒的人抬到了一边,空出一大块场地好点燃焰火。动物园里的管理员也睡倒了三分之二,剩下几个没倒的,也多半醉得两眼不聚焦,分不清猴子和狐狸。冷园长关上门睡了,他被下属扶上床后,能够在两秒钟内鼾声雷动,不是因为酒喝多了,他喝的酒基本上全吐出来了,而是因为吐得次数太多,累得头抬不起来。
尽管智多星挑的都是精兵强将,下山之前也已约法四章,要低调、安静、走猫步、不许大声喘气,动物们还是叽叽喳喳弄出不少动静。不过因为广场上在嘭嘭嘭地燃放烟花,它们的声息全被淹没了,直到翻过大门进了动物园,管理员们依然毫无感觉。解救其他小动物十分顺利,一点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凶险,锁小,来个力气大的伸手一拧,锁就扭坏了,分分钟就解放了。麻烦的是大型动物的锁,既大又结实,铁、不锈钢和铜制成,没钥匙只想靠力气拧,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也没用。必须用石头砸。尤其古怪笼子上的锁,半只脸盆大,单抱起一把锁,也得使不小的劲儿。
睡神和几只老鹰、喜鹊负责放哨,分几处站在管理员休息室的窗台和门口,古怪叔叔指挥一群熊、老虎、狮子和猩猩,每个动物抱着一块大石头,跟着放烟花的节奏,当烟花嘭的一声点燃和啪的一声爆炸时,石头砸到锁上,这样焰火声就遮住了砸锁声。它自己砸的是最大的一把锁,古怪笼子上的。
见到古怪,叔侄俩开始都没说话。叔叔搬起脚边的大石头时,古怪才说:“叔、叔,谢谢。”
叔叔说:“别出声。”
“叔叔,别伤人。”
“要伤人就不必砸了,抓个人拍死,什么钥匙都到手了。”
然后一个跟着焰火的节奏砸,一个站在笼子里看。焰火上天,半个青云谷都是亮的,古怪看见叔叔身上生出了一簇簇花白的毛发。跟强占洞穴那时候比,叔叔老了不少。最明显的是瘦了。
跟着燃放焰火的节奏砸锁,问题越来越大,焰火燃放的密度明显降低,半天才猛地窜上天一朵。砸锁没累着,抱着石头等着去砸倒累着了。这么砸下去,得砸到明年的“入口节”。睡神也发现了这个问题,飞过来跟智多星商量。
智多星说:“得让鹦鹉们集合。”
睡神一拍翅膀,这主意好。
十几只鹦鹉从不同的方向飞过来。
“姑娘们,让山上的亲人听见你们最漂亮的嗓子!”睡神说,“这嘭嘭啪啪听见了吧?嘭之后,你们一起喊:啪!啪之后,你们一起喊:嘭!”
鹦鹉们一起喊:“嘭——啪!”
接下来砸锁就顺当了,鹦鹉们节奏把握得相当好。它们珍惜这个“入口节”之夜合唱的机会。但在智多星即将把锁砸坏的紧要关头,出事了,一头狮子举起的石头脱了手,砸了自己的脚,它因此高声尖叫起来。叫不是因为砸上了脚,而是因为砸坏了脚指甲。这头爱美且自恋的狮子,对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件都珍视有加,每周要修两次指甲,这一块石头,砸劈了它保养多年的脚指甲。它叫得如此凄厉悠长,都不像发自狮子的喉咙,石头砸的好像也不是趾甲,而是要了它的命。
这一声狮子吼震得管理员的屋顶哗哗直响,玻璃上都出现了细碎的裂纹,站在窗台和门前的老鹰和喜鹊也被吓得扑棱棱飞起来。几个晕晕乎乎的值班管理员一下子清醒了。他们首先意识到的不是动物园出了事,而是奇怪什么动物吼叫声是这样,他们从没听过,一下子激起了职业中的探究欲望,从床头和椅子上爬起来,拉开门就往外跑。这几个管理员也不可怕,见到动物大营救也只能像狮子一样大喊大叫,来不及回房间拿猎枪;可怕的是冷园长,他被叫声惊醒,出门往外跑的时候怀里抱着枪,这也是职业本能。
出门他就明白了。三个管理员被两只老虎和刚才尖叫的狮子逼在墙角,什么事也做不了。狮子因为自己的失态引出麻烦,相当地难为情,只要三个管理员中的任何一个轻举妄动,它都会扑上去,但是智多星跟它说:“不许伤人!”它甩着碎裂的脚指甲,哼哼几声,把憋住的一口气放掉了。冷园长的眼光很好,一下子就明白事件的中心在哪里,端起枪直直地指着智多星。他说什么动物们听不懂,不过那声音的意思肯定是明白的。他让它把石头放下,但它已经没法放下了,它已经举起来,就差最后这一下了,砸下去,侄子就解放了。
他们盯着对方的眼睛,对峙着,嘭——啪,只有焰火在点燃、升空、绽放。鹦鹉们已经停止了模仿,把一朵朵假焰火憋在嗓子眼里。他们在对方的眼里看见了一朵朵焰火完整的绽放和寂灭过程。冷园长又喊了一声。睡神觉得时间像睡着了一样,慢得让它喘不过气来。冷园长喊了第三声。他也希望他的喊声能够唤醒睡着了的下属。但智多星扭过身,石头对着锁用尽全力砸了下去。
枪响了。锁掉到地上。
古怪推开铁门,赶在叔叔摇晃着要摔倒之前抱住了它。“叔——叔!”它喊。
叔叔把古怪往旁边推的同时,第二枪响了。古怪看见叔叔在肩膀少了一块之后,胸部又多了一个圆形的空洞。叔叔摇晃着身体,每晃一下,血就像山泉一样喷涌出来。叔叔的身体在下坠。古怪喊:“叔——叔!”
“你又叫我叔叔了。”叔叔倒在地上之前气定神闲,古怪甚至看见了叔叔在笑,叔叔笑着说,“我终于可以说出来了:你的家就是你的。”
冷园长还想开第三枪,睡神、老鹰和鹦鹉一起扑过去,啄眼睛的啄眼睛,抓手的抓手,撕脑门的撕脑门,冷园长抱着脑袋蹲下来,枪掉到了地上。古怪把叔叔平放好,闷着头走到冷园长身边。它对睡神、老鹰和鹦鹉摆摆手,把缩成一团的冷园长拎起来,硬生生地拨开他的两只手,对着他的脑袋一巴掌扇过去。冷园长只来得及叫出来半声,脑袋就挂到了右肩膀上。然后古怪攥紧双拳,半蹲着,张开大嘴,一边拍打胸膛一边狂乱地大吼。
按照约定的大致时间,古里和爸妈来到动物园。冷园长倒在地上,清醒的和喝醉的管理员都被关进了笼子里。动物们排着队正往山上走,有翅膀的在晨光里飞,他们看见古怪背着叔叔的尸体沉稳地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喝醉了的青云谷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
谷里人醒来,揉揉眼扭扭腰回到自己家里。游客们醒来后,到还留在院子里的人家找吃的,他们觉得在那些长满古老藤萝的院子里才能吃到地道的青云谷饭菜。工人们撒了泡尿,到工地上领过盒饭,吃完后就爬到了机器上;更多的工人戴着安全帽下到幽深的地基里,他们要给地基搭起钢筋骨架,再把水泥混凝土灌注进去。除此之外,一个新的任务出现了,地基里渗出越来越多的水,必须用水泵把它们抽干。所有建筑地基里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渗水现象。工人们把渗水情况上报公司,领导层回道:放心干,一切正常。专家们都探测过了,每栋楼在现有设计的基础上再多建十层,地质环境也跟得上。
“还往下挖吗?”
“为什么不呢?”
挖掘机和电钻通过漫长的斜坡通道开到地基底下,咔咔咔继续往地底下钻探。渗水从钻头旁边往上冒。旁边是大马力水泵在抽水。
这天天气真好,阳光在千里万里之外照进青云谷,空气中散发出令人飘飘欲仙的香味,怎么看都觉得会有好事情发生,而且这些好事情多得足以分摊到每个人头上。古里吃过午饭,被妈妈逼着上了床。昨夜睡得晚,妈妈希望他中午再补一觉。古里躺了半小时,还是睡不着,爷爷和爸爸妈妈的房门都关着,他从床上起来,决定去山上找古怪。走之前把厨房搜了个遍,能吃的全都带上。
古怪正在自己的家门前挠痒痒,看见古里提过来的食物,抓过来就往嘴里塞。
“不痒了?”古里笑话它。
“痒。其实也不是痒。”古怪就停下了,说,“就跟之前说的一样,觉得哪儿哪儿都在跳,身上在跳,脚底下也在跳。身上总可以抓抓挠挠,脚底下管不了啊。”
“没准是被关出后遗症了。”古里笑话它。
“不可能,”古怪一通乱指,把大半座青云山都点遍了,“很多动物兄弟都觉得哪里有东西在跳。到底是什么,不知道。”
“那还不简单,你们都被关出毛病了。”
“一直待在山上的也会有这感觉啊。有的动物都往更高的山上走了,说高一点跳得就弱一点。对了古里,我把叔叔葬在了那个洞里。住了这么多年了,那里它最熟。”
古里想,也好,古怪要住到那边,找它玩还真不方便,那地方很多聪明的动物都找不到呢。
关进动物园的动物这一次虽然都解救出来了,但此事对它们影响还是极其巨大。回到山上后,动物们有两种意见:一是大家团结一心、众志成城,再有猎人上山,必定要与他们斗个鱼死网破,绝对不再进铁笼子;第二种意见是,惹不起躲得起,干脆迁居,离开这地方。这群外来者跟青云谷人完全是两个人类,他们不会放过青云山上的任何一个活物的。
“要是古怪离开青云山,”古怪说,“你会不会想我啊?”
“你要离开,我就做个布古怪,天天拿针扎,疼得你还得屁颠屁颠地回来。”
“可是你们不打算让我们好好过下去。”古怪说,“看这好山好水,说变就变了,心慌慌的。”
“是他们。”古里争辩。
“你们也是。有你们,才有他们。”
古里委屈地揪下一串藤花,但这是事实。他继续揪,揪了一堆,说:“我给你编顶花草帽吧。戴上花草帽,你就不要走了。”
十二个小时之后,他在昏暗中看见了这顶花草帽,心里一下子就安定了。
十
凌晨四点,古里退回到睡眠的边缘,他觉得他马上就要被喧闹嘈杂的世界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听见爷爷在喊:“醒醒,远峰,快醒醒,有水!”接着是爸妈起床的动静,妈妈惊叫了一声:“水!”然后听见哗啦哗啦的水声,门被艰难地推开了,又是水声,爸爸一把将他从被窝里拎出来,“快,穿衣服!发水了!”古里睁开眼,在窗外透进来的熹微的晨光里,水正在沿着床腿迅速地往上涨,马上就爬到床上了。水波荡漾,闪烁着稀少的光,古里站在床上,觉得整个床也在荡漾。清醒以后,他发现这个世界比睡梦中感觉到的更杂乱,很多人在同时喊叫。
他们喊:水!看不见!衣服!冷!我的钱!饿!馒头!肉!孩子!快走!首饰!家具!我们的床!牌位!噢,老天爷!爬到柜子上去,快!救救我们!先救孩子呀!
爷爷喊:“远峰,拆门板!”
古远峰蹲下身,只有一个脑袋露在水面上,他要把儿子房间的板门从门臼中拉出来。可是那门做得结实,又合槽合榫,半天拽不出来。水继续涨,淹到了古远峰的鼻子底下,门板还是脱不了臼。古远峰老婆涉水过来要帮忙,古瘦山说:“照顾孩子!”老头子蹲下去,打算拆另外一扇门,水立刻淹没他的头顶。古里喊:“爷爷!爷爷没了!”古瘦山从水里露出头,牙齿打战浑身哆嗦,他对儿媳妇喊:“备足吃的!”又深吸一口气,沉进了水底。
水越涨越高,门板还是没有拆下来。古里妈妈背着古里,怀里抱着一大包昨天晚上蒸好的馒头,就等着那实木的门板拆下来,把孩子和逃难必要的食与物放上去。水小推着走;水再涨,大人可以攀住门板的边缘在水里游。
水继续涨。门板还没拆下来。古里担心爸爸和爷爷沉在水底出不来,急着要从妈妈的背上跳下来去帮忙,妈妈哪里敢放他下来,一手抱着馒头包,一手死死抓住儿子环在她脖子上的两只手。眼看着水爬到了胸口,儿子的大半个身子也浸到了水里,妈妈急得哭出了声。
外面传来嘭嘭两声巨响,古里扭头往院子里看。一院子的深水,他看见了水面上一个乌黑的脑袋顶着一个蓝白红三色相间的花草帽,心里瞬间踏实了。古怪把更宽大厚实的院门门板扳下来了,正推着往这边走。门板上站在睡神和两只老鹰,还有一只喜鹊摇摇晃晃地站在古怪的肩膀上。
“古怪!古怪!”古里对妈妈说,“古怪来救我们了!”
爸爸和爷爷从水里露出头,这是个好消息。他们站起身,帮着妈妈把古里送到外面,放到古怪推过来的门板上。
“整个青云谷全淹了,水还会往上涨。”古怪让他们再多备点吃的和衣物,赶紧上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大水才能退掉,“肯定是他们挖地基挖得太狠,把地球给钻漏了。四处漏水,咕嘟咕嘟往上翻。”
“水从青云口出不去?”古瘦山问。
古里把爷爷的问题翻译给古怪。
“青云口太小了,”古怪说,“挖出的地基全成了地球出水的管道,每个管道都比青云口不知道大多少倍呢。”开始只是渗水,半夜里水突然变大。变大的洪水把地基底部冲破,成了巨大的输水管道。开始只是一座楼的地基被冲破,接着一个地基连着一个地基,所有深挖下去的地基全被冲破了。第一个地基被强力冲破时,古怪和山上一些动物被从睡梦中惊醒,对它们来说,那震动无比巨大,几乎让它们心脏停止跳动。接下来它们感到心跳一次次停止跳动,就知道谷里一定出事了。古怪从洞穴里出来,打眼往山下一看,整个青云谷在夜色中闪动着辽阔幽暗的水光,大水正在一点点漫上来。它在山上发出一声长啸:发水了!一座山都醒了。
第一个地基被冲决时,古远峰也感受到了。他平躺的身体在床上弹跳了一下,接着的几次冲决,身体又弹跳几次,但他没当回事,以为只是深陷某个奇怪的梦境,翻个身,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古瘦山的一声吆喝,他才醒来,他发现垂到床下的左手指尖,已经浸到了水里。而古瘦山发现房间进了水,是因为起夜,他半闭着眼睛翻身下床,脚到床下找鞋时,插到了凉水里,半个身子突然僵住,人立马清醒了。
古里和妈妈坐到门板上,怀里抱着吃食和衣物。古远峰担心一块门板浮力不够,古怪又去把院门上的另一扇门板扯下来,两块重叠,找了绳子捆扎在一起,娘儿俩坐在上面一点都显不出吃水。让古瘦山也一并坐上去,古瘦山说等等,转身回自己房间取样东西。两分钟后,他蹚着升至胸脯的大水来到门板前,把一本裹了十几层塑料纸的书塞进古里的怀里。
“爷爷们不孝,把祖宗的青云谷弄丢了。”古瘦山说,“就剩这本《青云谷志》了,你们一定收好。”
古里拍了拍胸口的书,“收好了,爷爷,上来吧,我们要跟古怪上山啦。”
古瘦山推了门板一把,门板往院门外漂出去一截。“你们先走,”古瘦山说,“我去敲钟,让谷里人赶快自救。一会儿去山上找你们。”
古远峰两口子也让老爷子一起走,古瘦山坚持要去,多少年钟都是他敲的。父亲一向固执,多说无益,古远峰请古怪帮忙,又摘掉一扇门板,给父亲留下,然后和古怪推着门板上的妻儿,往青云山方向走。一路上都有人啼寒哭号,老人和小孩坐在门板和箱柜上,青壮年男人走在水里掌舵。会游泳的已经游开了。有人想去青云福邸,古怪让古里和古远峰招呼他们去山上,水能升多高谁都不知道,万一青云福邸成了孤岛,待在里面也只能等死。逃生的人觉得有理,跟着他们一起往山上漂流过去。创世集团的建筑工人不相信水会一直涨上去,他们把挖掘机的大铲子往天上竖,竖到最高,三五成群地坐在铁铲子里,叼着烟卷看谷里人在水里笨拙地逃命,有人看着看着就发出了笑声。
“快走,”古远峰对他们喊,“这玩意儿不是船!”
纪念碑方向响起了沉郁湿润的钟声,古云峰一家转过身,看见古瘦山身形单薄,风吹乱了他稀疏的头发,他抱着钟槌后退蓄势,然后对着祖宗传下来的青铜大钟冲过去。咣。咣。一连五响。片刻之后,又是连着五响。然后再是五响。五下五下的敲,一共敲五组,是青云谷警戒的最高级别,历史上可能从未有过。但古瘦山敲了。古云峰推着妻儿往山边走,他听到的似乎不止五组,他觉得父亲一直在敲,直到大水上的世界的喧嚣彻底盖过了钟声。
已经是清早,但天亮得昏暗,洪水带来了乌云,朝霞和太阳藏在浓稠的云层之后。千万别下雨,所有人都在祈祷,地漏了天也跟着漏,这日子真就没法过了。就当是祈祷发挥了作用吧,天空一直板着潮湿的灰脸,雨强忍着不落下来,偶尔还有一两道纤细的阳光从云层后闪现出来。
水继续涨,古远峰的身高已经不够,只能爬到门板上。从地下深处涌出来的水有点凉,他坐在门板上拧衣服,冻得直哆嗦,幸亏古怪提醒多带了衣物,临时找了件大衣披上。古怪还好,推着一家三口加上睡神和偶尔停上去的老鹰和喜鹊,没觉得冷也没感到热。它下脚小心,古远峰凭记忆和感觉,指挥它一直走在水下的道路上。涨水的速度加快。很快,古怪攀着门板脚也够不着地面了。睡神让它爬上门板,把捆扎门板的两根绳头甩给老鹰,一只老鹰一根,叼着绳头在天上飞,拉着门板在水上漂。
一只老鹰说:“那你干什么?”
睡神说:“我给你喊号子。”
“那喜鹊干什么?”
“它飞在前面,帮你们指路。”
“好吧,”老鹰们说,“就欺负我们傻大个儿。”
“我们用手划。”古怪说。
然后泱泱大水上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组合:一只喜鹊飞在前头探路,两只凶猛的老鹰各叼一根绳头在拉着门板飞,门板上三个人和一只既像熊又像猩猩的动物弯着腰拼命划水,站在他们前面的是一只胡子都白了的猫头鹰,一边跺脚拍着翅膀一边喊,一二加油!一二加油!
终于靠到了山脚下。此时的山脚在过去已经是半山腰了,古里和古怪扫了一眼就知道,古怪的洞穴已经在水底下了。水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这就要求他们登岸上山的速度也得加快,稍微慢一点就会被淹在水里。古怪想出个好办法,靠着一棵大树的树枝停下,站起身抓住树枝一跃,跳到树上,再从别的枝干辗转跳到山上。这方法很好,几个人成功地上了山。他们让门板在水里继续漂,谁需要了就可以当逃生的船用。
山上已经聚集了一批人。他们沿着山路往上爬,洪水也沿着山路往上爬。整个青云谷一片汪洋。水面上还有很多乘坐各种逃生工具的落难者,哭喊声连成一片。青云福邸现在也只露出最上面的两层楼,楼顶上站满了人,仰脸向天,向不可知的地方挥动双手和衣服。能听见他们的求救声像一团团蜜蜂越过洪水向山上飞来。除此之外,最醒目的建筑就是新建的青云口纪念碑,还有一大截子露在水面上。很多人正坐在木头上,朝着纪念碑划过去。
“爷爷呢?”古里问。
古远峰转过身,“先上山吧,”他的目光掠过水面,“咱们回不去了。”
人在往山上跑,动物们也在往山上跑。漫山遍野地往高处躲,人混在动物群里,动物夹在人流里,因为被同一个敌人追赶,大家相安无事。问题是,这么一路跑上去也不是个事。青云山有多高,没人知道,且不说一直爬到山顶是否就能躲过这场大水,累也要被累死在半道上。现在山路已经越来越难走,怪石嶙峋,每登高一米都要花费之前爬升五米、十米的力量,别说人最终跑不赢洪水,就是生活在山林里的动物到头来也没有活路。已经有几个老人因为实在爬不动,一不小心就被大水拖下山去,年轻人转身施救都来不及。一路上哭声又起。
这么跑下去不是办法。古怪叫住睡神,除了不要命地往高处跑,就没别的方法了?睡神也一愣,是啊,这他妈的一路飞一路跑,老子的老翅膀老腿都累得要自主休眠了,嗓子也喊得像块石头,肺活量跟不上不说,氧气都觉得少了三分之二,早晚倒毙在逃生的路上。等等,让本棋王想它一想。
睡神停下来,蹲到一块石头上直喘粗气,“想起来了!有一年你叔叔跟我说过,那会儿你还不知道在哪个阴沟里晒太阳呢,它说它爹,就是你爷爷,带它在青云山上乱转,熟悉地形,经过一个山洞,不是山洞,是个洞口,那洞口能直接通到山那边的世界。老东西之所以记住这事,是因为你爷爷说,要是哪天真在青云山上混不下去了,万不得已要换个场子,就从这洞口进去,穿过它,你就到了一个新世界。你叔叔年轻时敢这么横,我怀疑就是因为它比别人多了这条后路。”
“真有这洞?”古怪问。
“应该是有,”睡神说,“你叔叔一堆毛病,但跟我一般不撒谎。”
“那赶快去找啊!”
“是啊,赶快去找啊!”睡神如梦方醒,大叫起来,“老鹰,喜鹊,鹦鹉,麻雀,乌鸦,斑鸠,还有苍蝇、牛虻、蜜蜂,带翅膀会飞的,都给老子过来,集合啦!”
黑压压一片带翅膀的聚集过来。睡神把大概情况说了一下,反正是个洞,肯定有,但肯定不好找,眼睛都睁大一点,找到了大家活命,找不到就一起完蛋。为了及时通报情况,古怪直接给古里翻译,古里随口给周围人翻译。正说着,水已经漫到了脚底下。
鸟类在林子里穿越着找,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但人手还是有限,视野也会受限。山上的洞口肯定不会少,也需要更多人手及时确认。古远峰对周围年轻力壮的人说:“我们也跟着一起找吧,没准儿就差一双眼。”
睡神想,也是,“那就分两队,相反方向找,身有余力的都上。散会!”
他们这一队,跟着几十只鸟负责右路,倾斜着往右上方走。山到这里完全野了,山林之间只有极少的动物足迹,鸟雀们倒还好,在林间见缝插针地飞,动物和人前进必须一路披荆斩棘。他们螺旋形往上走,步调必须加快,免得大水追上来。鸟雀们打头阵,发现山洞就留守下来一只,招呼人和动物去确认。陆陆续续查看了七个山洞,路越发难走,石头的形状千奇百怪,像史前那样极不规则。一只苍鹰飞回来说,这个山峰前面就要到头了。如果还找不到,意味着得转战另一个山头,大伙儿都吸了口凉气。有人怀疑根本就没有睡神提到的山洞。一条贯穿大山肚子里的通道,难以想象。
“再找一段?”古远峰问睡神。大水正在下方奋力向上攀爬。盘旋着寻找肯定更花时间。
睡神也在犹豫。眼见人困马乏,要真找不到,大水追上来逃命的力气都没了。“大家的意见呢?”
古怪举起手,“我相信我叔叔!”
古里也附和。接着是睡神和古远峰夫妻俩。大部分人和动物也相继表示赞同。那就继续。
刚走三五分钟,一只喜鹊慌慌张张地飞回来,“我哥哥受伤了!”跟着一只老鹰飞回来,后背上坐着骨折的喜鹊。那只喜鹊发现一个山洞,想飞进去查看一下,一股强烈的气流涌出来,像巨大的拳头打在它身上,翅膀都没来得及调整,直直地摔倒在洞外的一块石头上,左翅膀骨折了。
有气流必须有气流的来源,说明洞是贯通的。大家立马来了精神。脚底下用力,一群人奔向洞口。那洞口跟别的形状都不同,怪怪的眼熟。古里说:“青云口碑!”可不是,纪念碑上的青云口就这样,不规则,整体上像个龟蛇头部的侧影。古远峰从儿子怀里掏出《青云谷志》,打开层层包裹的塑料纸,果然,第一页上印着的可不就是这洞口,一模一样。这才是传说中真正的青云口。很多年前,青云谷的祖先就是从这个洞口进入谷里,开始漫长的田园牧歌式的繁衍。从这个洞口进去,才是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隐秘路径。所以,祖先们把它隆重地雕刻在纪念碑上,让后人世代景仰。而现在每天船来船往,创世集团和谷外的游客进出的那个青云口,只是一个洞口而已,它不叫青云口。
先行进入洞里踩点的两只猫头鹰飞出来,报告说,洞内果然幽远,飞半天看不见尽头。
“这就是咱们的青云口!”现场的生灵们欢呼起来。
有人喊:“快,招呼所有人和动物都过来,找到啦!找到啦!”
睡神两个翅膀对搓,兴奋地对古怪说:“我就跟你叔叔说嘛,我说个老东西,你这辈子不会只干一件好事的,起码得两件。看看,这第二件出来了吧。”
创世集团的小范从逃难的人群里气喘吁吁地挤过来,还不忘掏出熊猫宝贝纸巾体面地擦汗,那纸巾早就湿掉了。“喔唷,原来这才是青云口!”
古远峰合上《青云谷志》。古里妈妈说:“他爷爷呢?”
古里爬到一块大石头上,穿过狭窄的林间空隙向山下望。他的眼睛越睁越大,终于在浩大的水面上找到一个不动的点,那个点是新建的青云口纪念碑。只有短短的一截碑顶露出在水面上。水面上有两个更小的点在动,一个白点,一个灰点,分立在碑顶的两端。是两个人。睡神叫来老鹰,它的视力最好。老鹰飞到空中绕了一圈,回来说:
“灰衣服的是古里的爷爷。白衣服的是个女的,不认识,瘦得像个平板,猛一看还以为是个小个子男人呢。”
睡神告诉古怪,古怪告诉古里,古里告诉了古远峰和在场的所有人。
小范瞪圆了眼,咬着手指头,压低了声音难为情地说:“对不起,只顾逃生,忘了丰总了。”
古远峰把妻子和儿子拉到旁边的一片平地上,说:“儿子,给爷爷磕个头。”
一家三口一字排开,跪下,对着纪念碑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磕完了站起身,再去看纪念碑,山下只有一片大水。
□徐则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