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口(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
  • 发布时间:2017-05-13 10:57

  现在,新纪念碑的施工现场成了青云谷唯一的关注点。每天晚上大家都要在基座旁边耗到半夜,第二天一早,刚起床就往基座前跑。基座被搞坏吊人胃口,基座完好无损同样吊人胃口。所有人的话题都离不开基座事件,就算聊红烧鱼的做法和洗婴儿尿布的最佳方式,说到第三句不知道怎么也就拐到了基座的话题上了:知道为什么总是掉下来最上面的石头吗?因为最上面的石头最好撬。听说撬石头的那只手是从天上来的,不对,应该是两只,一只撬,一只接着,然后缓慢地放到地上,所以谁也听不见石头落地的声音。石头轻易地被撬下来,充分说明外面的人给咱们干活儿不尽心,用的沙灰和水泥质量不过关。如果不是神灵生气了,那就是有个飞檐走壁的大盗,武功超绝,走路都用上乘的凌波微步,撬石头根本不需要动手,手指头远远地对着基座一划,一道剑气飞奔过去,石头就从基座的整体上割裂开来。

  凡此种种,每个说法都有鼻子有眼的。关于水泥混凝土的质量问题,施工队作了现场演示,证明他们用的是最好的材料。他们按照科学的比例选取定量的沙子、水泥和青云河水,搅拌好,抹上灰泥让两块砖头贴合在一起,灰泥干了之后让一个青云谷的小伙子将两块砖头分开。小伙子用了刀片、铁锹、铲子,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也没能分开。最后他得出结论:这么好的水泥,要让砖头分成两块,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锤子砸,但砸开后的往往不是完整的两块砖,而是两个半块砖。

  总之,关于新碑基座的任何消息都可能听风是雨,每一种猜测来头似乎都相当深远。有一天午饭时候,古里听见爸爸在饭桌上说了一句深奥的话:

  “基座事件充分证明了:任何一个事物都和整个世界紧密相连。”

  古里翻了个白眼,问:“啥意思?”

  “你还小,不懂。我是说给你妈听的。”古远峰说,但他还是跟儿子解释了一下,“你看咱们这个新碑基座,掉几块石头就引出了无数种猜测,每一种猜测听起来都头头是道,都能自圆其说。每一个发表猜测结论的人都信誓旦旦,成竹在胸,好像他就是唯一的那个目击者。所有人都从基座说起来,但说着说着就说成了另外一件事;这就如同从一个点出发,去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方向,这无数的方向走出去,一路上的山水风物、地理人情各不相同,但方向多了,遇到的事情多了,零散的事物积聚到一起,其实就是整个世界。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事物能够完全脱离这个世界独立存在。”

  “所以,外面世界的那些人就不断地涌进来,”古里的妈妈说,“把咱们青云谷也变成了他们的地盘。”

  古远峰没接茬,筷子敲了一下碗沿说:“儿子,听不懂最好。”

  古里说:“可是,爸爸,那些人的大酒店已经盖了好几层了。”

  “谁的大酒店?”

  “他们的呀。东北角的那片庄稼地里。”

  古远峰拍了一下脑门,“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基座事件又有了新说法,一大早传遍了整个青云谷。夜里巡守的两个工人看见了一个巨大的怪物,因为没有月亮,他们看不清怪物的长相,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比黑夜更黑的壮硕的影子,在他们叫出声之前,风一般刮到他们身边,抡起胳膊,一人一巴掌,他们就沉默地倒下了。醒来后,怪物已不见,如大家所知,又长高了一天的基座的最上方再次缺了几块石头。

  他们俩的薪水没有被扣,还因为轻微的脑震荡得到不少补偿,磕掉的两颗门牙也算工伤。补牙通常被视作美容,不在医疗保险范围,但小范替创世集团拍了板:补最好的烤瓷牙,要进口的,费用一概报销。尽管感恩公司的善行,他们俩还是实事求是,没把自己往烈士的壮举方向虚构;他们如实承认,那一巴掌真是厉害,简直就是一闷棍,不过,他们还是在被打晕之前感到了某种奇怪的柔软。这是目击者的证词。因为他们交代得简单,反倒赢得了信任。

  如果那黑影子是真的,那会是什么怪物呢?

  但大家还是愿意想到人,这种事只有人类才干得出来。把自己弄得更壮更黑很容易,化装的行头满世界都是。但我们料定此人必也高大威猛,因为力气是化装不出来的。在青云谷的街巷和河边穿行,人人都多了个心眼儿,见到壮硕的男人都要多看两眼。古里也传染了这想法,回到家见了古远峰,也忍不住盯着爸爸看。

  “看什么呢,儿子?”妈妈问他。

  “找怪物。”古里说。

  “个小东西,”古远峰刮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造反造到老子头上了!”

  妈妈说:“儿子,那可是你亲爹。”

  “亲爹也可以是怪物啊。”

  “也没错。”古远峰说,“儿子,你看你爹我像怪物么?”

  古里嘿嘿笑了。古远峰还是瘦了点,也从来没见他扇过谁耳光。

  古里把这事说给古怪听,他们是多年的对手,古怪对古远峰的了解可能远超过古里。古怪撇撇嘴,“不像。你爸爸除了不打算放过我,其他时候应该是个好人。”

  “你的意思是,拆纪念碑基座的那个怪物不是好人了?”古里说。说完了突然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古怪古怪,怪物吗?还有,高大壮硕的黑影子。他飞快瞟了一眼古怪,目光掠过的瞬间,仿佛被扇倒的工人在喊叫之前看见了扑过来的那阵风。

  “谁说撬掉几块石头就不是好人了?”

  古里心里响了一声,扭头继续去看古怪。古怪正捏着下巴看东北角拔地而起的那座楼,表情淡定得像个山大王,刚才那句话似乎也是别人说的。

  整个青云谷,大概没有人比古里更关心将要成为宾馆、饭店和大酒店的那座楼;但凡来到古怪的洞口,他都会仔细遥望那座逐渐升高的楼房。他以为自己清楚它的每一个高度,但此刻一看,还是大吃了一惊,才几天没在意,那楼竟长高了几十米。就在他盯着基座事件的这几天,那座楼在东北角背着所有人暗暗增长了几十米。古里惊诧于它眼下的高度,更惊异它生长的速度。跟纪念碑基座老牛拉破车一般缓慢地增高相比,楼房的长速几乎相当于坐上了外面人说的“火箭”。据说叫火箭的飞行工具跟二踢脚一样,只响两声,一声是从地面跳起来的时候,另一声是飞上天的时候;它跟二踢脚的区别是,第二声你听见时,你已经不知道它飞到哪里去了,天上什么都没有。就这么快。那栋楼的长速比火箭就慢一点点。

  一直苍蝇从眼前飞过。古里大叫一声:“马蜂!”

  古怪本能地转身,一只黑乎乎的大手掌直拍过来。古里感到了一阵带着山野气息的疾风劈面而来。古怪拍落了一只苍蝇。它看着落在草间的苍蝇尸体,失望地伸出舌头,抬脚把它碾死了。“大惊小怪,”它瓮瓮地说。

  “果然是你!”古里指着它,“哎呀,一定是你!”

  “什么是我?”

  “就是你!”

  “你是说弄掉那几块石头?”古怪也不打算对他隐瞒,“嘁,大惊小怪。”

  古里一把抓住古怪,“嗨,我说老古怪,你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阻碍建造新碑基座?”

  “谁说我三番五次了?”古怪双脚起跳往后蹦了两步,“我只,拆过两次。不信拉钩!”古怪伸出了毛茸茸的黑色大手掌。

  “不跟你拉。”

  “你要信,就得跟我拉钩。”古怪说,“你们人类,就喜欢说一套做一套。自己把石头撬了,还贼喊捉贼。”

  “那你得说明白了,老古怪,别张嘴闭嘴就你们人类。你是被那一千四百多条船吓怕啦。”

  “你们不怕?”古怪说,在胳肢窝抓起来,“我先把那只虱子逮住,它跟了我三天了。”

  在古里的帮助下,古怪抓到了那只大个头的虱子,暗红色的肚子鼓鼓囊囊,全是古怪的血。古怪捏着虱子扔进了嘴里,发出咯嘣一声响。“自家产的,不能浪费了。”

  然后古怪在大石头上坐下来,惬意地挠着胳肢窝,跟古里说起它去看新纪念碑基座的那个晚上。

  它只是想看看基座细部长什么样子。古里每次上山都会跟它说起,今天多高了,用了多少石头,形状如何如何,但从它的洞口望去,总是看不清晰。那天晚上它吃多了,过了半夜,还是躺不倒,胃里像装了块石头,突发奇想要去看看纪念碑基座。

  在白天,它的视力不错,能看见挺远的地方,所以它不认为自己是熊,熊的视力都不咋地,据说只能看十来步远;但到了晚上,它努力把眼睛睁大,也就三十米远,所以它走得小心,脚步重抬轻落,像只猫,时刻保持警惕。此刻整个青云谷都在沉睡,只有精力过剩的野鸟在歌唱。偶尔一两只飞到它肩膀上,问它半夜三更要去哪里。它说到人间走一遭,看看夜景。小鸟就笑它,你个熊瞎子,还到人间看夜景,笑死啦笑死啦。古怪抡起巴掌,一阵狂风把小鸟给吹走了。古怪说:

  “说多少遍了,没脑子的小东西,老子不是熊!老子的眼神好得很!”

  穿过山林,过青云桥,走在石板路巷子里。雾气凝结到夜半的石板路上,古怪的脚印很大,但没问题,清早的露水更重,所有的脚印都会被完美地覆盖和清洗掉。它唯一担心的是对面突然出现一把猎枪,不过这不可能。猎人躺倒了,睡得比一般人要死。新纪念碑基座黑魆魆地矗立在一大块平地上。据说这个地方将建成纪念碑广场,除了新旧两座纪念碑,就是一片开阔的石板路面,作为青云谷最大的一个休闲娱乐广场。古里跟它说过,等广场建好了,他爸爸古远峰就可以在广场上给别人画像,一张画能挣很多钱。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广场上有很多画家。当然还有唱歌跳舞的;尤其是广场舞,一群大妈排成各种别致的队伍,跟着音乐跳稀奇古怪的舞蹈。此刻,未来的纪念碑广场上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工棚建在基座东北方向,星星遥远,工人们在睡梦里磨牙、喝酒、吃一种叫巧克力的甜得齁人的糖果。古怪正要走近基座,工棚的布帘子掀起来,两个打着哈欠的工人出来。他们没去沙土堆旁边撒尿,而是握着一把手电筒直奔基座。古怪赶紧躲到一堆石材后面。

  一个工人说:“头儿脑子坏了,好容易垒上去,又让撬下来。”

  另一个说:“你这人就是废话多。头儿有头儿的道理。”

  “屁道理!老子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就为了拆掉?”

  “拆掉是为了更好地建,更多地建。”

  “不懂。”

  “懂你就当老板了。咱们老板在下一盘大棋。青云谷有多大,这盘棋就有多大。所有人都盯着纪念碑,咱们就可以趁机干别的事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听过没?”

  “老哥真是人才,这话都知道。撬吧。”他把灯光照到了基座的最顶上。“少撬两块吧,意思一下。就撬我砌的那两块,要拿老周那几块开刀,天亮看见了他得哭。”

  “依你。”

  拆比建的麻溜。一根尖头钢筋插进石缝,上下左右转个圈,一块石头掉下来。再转一圈,又一块石头掉下来。

  活儿干完了,他们俩各又打了一个哈欠,钻进工棚睡觉了。

  “还看见什么?”古里问。

  “除了掉下来的石头,什么都没看见。”古怪说,“我围基座绕了一圈,回来了。他娘的,基座的石头真不错。”

  “我觉得你有点傻,”古里说,“你也凑热闹拆基座,不是帮他们忙么?”

  古怪的脸在茂盛的黑毛后面红了,“你说对了,我真傻。”古怪挠了挠肚皮,配合啊啊啊的声音,一顿繁复的比画,“我也是今天早上发现我的确挺傻。本来我想撒撒气,我要告诉他们,除了你们自己拆,还有人想拆;我要提醒他们,你们那点小心思有人懂。我想他们被提醒之后应该有所收敛,没成想,他们蓄谋已久,九头牛也不可能拉回来了。今天早上我看东北角你那个大酒店,我拆掉一块石头它竟然就长高一层,他们的心思在这里!”

  “他们要搬到大酒店里住?”

  “要那样,倒不算是最坏的结果。”

  “老古怪,你能不能把你的那点小心眼儿理直了跟我说话呢?”

  “他们要把你们赶到东北角去。”

  “哎呀呀,不去不去。那里有一百种蚊子和小虫子。那里还没有风。”

  “所以让你们过去。”古怪从石头上爬起来,到洞里捧出来一堆野果给古里,“尝尝这个,比你们家的苹果好吃吧?当年我叔叔花了两个月在三里外找了一个山洞,洞外就有很多这样好吃的野果子。它每天过去收拾。我看它辛苦,就说,叔叔,我这个窝挺好,足够咱俩住的,不必再费事。叔叔不吭声,有一天突然对我说,那个洞都弄利索了,你去那里住吧。我就被赶了出来。”

  “你叔叔后来呢?”

  “掉山崖摔死了。”

  四

  工人们分了几个小队,轮班在纪念碑基座周围彻夜巡逻。闲得没事干和半夜失眠的青云谷人也加入进来,巡逻的队伍日益膨胀,每天夜里,纪念碑周围的住家都能听见一串串凌乱的脚步声隔三差五地穿过他们的梦境。巡逻队一无所获。因为青云谷人的加入,工人们找不到撬石头的机会,没有任何意外发生,基座的话题也就与日俱减。基座在顺利上升。即便工人的速度慢得不能再慢,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只能保持住手艺人基本的体面,石头一块一块垒上去,垒一块就高出大半米。而坏消息从青云谷的东北角传来,正在建造的楼房有两处被人推倒了。

  如果你了解青云谷东北角楼房的形状和体积,你就知道有两处被人推倒是多大的事了。就已经建好的那部分看,那座楼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盒子。大到什么样呢,说不好,反正没有一个青云谷人见过这么大的楼房。经常去谷外的世界批发食盐和各种小商品的杂货铺老板,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楼。他划着船穿过青云口,再划三四个小时的船到那一片汪洋的尽头,登上八十多级台阶后,进入距青云谷最近的一个市镇。他到镇上人声鼎沸的批发市场里,购置谷里人需要的各种食物和小东西。镇上有楼房,有很高很胖的,高的需要仰着脑袋往天上看,仰得杂货铺老板颈椎骨错位才能看到最上面一层;那些胖的楼,像青云谷东北角的那样四方四正的也有,也宽大得他觉得自己眼睛太小,视野里完全盛不下;但比起现在谷里东北角建起来的方正大楼,牛皮吹破了也只能是个儿子辈儿,它实在太大了。到底有多大?青云谷人来杂货铺求证它的参照物,杂货铺老板说:

  “只有谷外几千里远的大城市里,才有这么大的楼。”

  几千里外的大城市,他也没去过。他没见过这么大的楼。因为庞大,必须坚固,但这座庞大又坚固的大楼竟然被人推倒了,还倒了两处。所以,事儿大了。

  据说,消息是一个在东北角盖楼的谷外人传出来的。那一天半夜,他跌跌撞撞来到杂货铺门前,敲响了老板的店门,要买烧酒。杂货铺老板打开门,一看他的装束和长相就知道他是谷外人。深更半夜,穿过大半个青云谷来买酒,这事有点怪。

  “你们不是喜欢喝那种酸不拉叽的什么啤酒吗?”

  “啤酒不管用,”那人抱紧了自己的上半身,上下牙齿咯噔咯噔一直打架。当时没那么冷,他穿得也不少,但他就是哆嗦。“要白的。度数越高越好。我得让自己睡过去。”

  他三天没睡一个囫囵觉了,闭上眼就要做噩梦,吓得自己连床上都不敢躺了。他被迫失眠。夜里不敢睡,白天又要爬到墙上干活儿,整个人累得像一块疲乏酸痛的肉。酒能解乏,酒还能祛梦,他听人说的,喝多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哪里还有工夫做梦。他就拼命地喝啤酒,唯一的反应就是上厕所,刚爬到几十米的楼高处就得下来撒一泡尿。工头都烦了,说你这一天就爬楼玩了,耽误时间不出活儿也就算了,你这上上下下地晃得兄弟们眼晕,还让不让我们干活儿?要喝酒,我看你还是整点度数高的,咣当一声把自己给撂倒。度数高的,就是青云谷自酿的“五谷仙”了。五谷酿造,喝过成仙。又到夜半,他实在扛不住,一路小跑,直奔杂货铺来找五谷仙。

  “酒有,”杂货铺老板打着哈欠,努努下巴,油灯底下一坛坛五谷仙摆过去。“你得说明白为什么做噩梦。”

  “我买你卖就是了,问那么多干吗?”

  “酒也是药,我得明白它去处。”

  他们俩一个柜台里,一个柜台外,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耗着。夜幽深,青云谷的狗叫声都不清醒。杂货铺老板点上一袋烟,顾自抽起来。闻到老烟叶的香味,那人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他把鼻子伸到柜台里,杂货铺老板矜持地往后撤了一步,撞到了一只酒坛子,五谷仙醇厚的酒香瞬间盖过了烟味。

  “我说,”那人说,“给我口酒。穿开裆裤时的事儿你想听,我今晚也跟你说。”

  他们俩一个抽烟,一个喝酒;一个漫不经心地听,一个认认真真地说。没有下酒菜,那人就着葵花籽,间或用唾沫湿了手指,蘸上盐塞进嘴里吮一下,叭叭有声。夜风从门外吹进来,灯火摇曳,两个人的影子一会儿在东墙上,一会儿又到了南墙。那人说完了,喝光了一斤五谷仙。果然如他的工头所说,咣当一声,把自己撂倒了,趴在杂货铺的柜台上扯起了呼噜。

  他说:“狗日的,撞上鬼了。老子撞上了一群鬼。”

  他说,在大楼被推倒第二处之前,已经被推倒了一处。第一处在西北角,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早上起来看见二楼留着窗框的地方坍塌了一大片。不是整整一面墙都塌了,而是墙面中间被抠出了一个不规则的豁口,像一张肆意咧开的大嘴。从理论上说,自然坍塌的可能性极小,受力情况摆在那里,四面均衡,砌墙的师傅手艺也不存在问题。可问题就在哪儿都没问题:明摆着是出事儿了。工头和建筑公司经理逮住了一堆人谈话,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他们还特地约谈砌了那段墙的师傅,让他使劲儿想想,到底得罪过哪个工友没有,没准是谁背后下了黑刀。那师傅想得脑袋大了好几圈,最后还是说,领导明鉴,我真是个好人,这辈子除了拿瓦刀敲碎过几块砖,没干过任何有破坏性的事儿。

  查不出结果也没办法,楼还得继续盖。上头下来指令,此事到此为止,都把嘴捂严实了,谁也不许到外头瞎说。眼下最重要的是沉默着干活儿,等别人看见这栋楼时,它已经建完了。在它竣工前哪怕一秒钟,多余的关注都可能带来麻烦。听明白了没有?闷头大发财。工人们齐刷刷举手表态:服从命令听指挥,首长们辛苦了!

  偏偏他撞上了鬼。撞上的还不是一个鬼。这又要怨他的多愁善感。别人看到家里的手机短信没事,就他看完了放不下,一遍遍看,一遍遍放不下,半夜揪心得睡不着。起来到外头抽烟,哗啦,看到了一群稀奇古怪的鬼影子,它们正在推倒一堵建好的楼墙。老婆来信,说青云谷外面他家乡的事:他离开家随建筑队来青云谷后,空气污染更严重了,一种叫纤维霾的新的污染物出现了,对人体伤害极为严重。来之前他对霾已经无比熟悉,雾霾从小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那种霾吸入肺里多了,容易导致肺部钙化,堵塞肺泡,最后像水泥一样包裹住人类的肺叶,想喘口气都使不上劲儿。但这种霾只是颗粒状,相互间串联起来的难度比较大,而现在,如同基因突变,颗粒霾变异成了纤维霾,进入人体就成了一张网,丝丝缕缕地裹住你的心肺,然后越缠越密,越收越紧,最终让人窒息而死。

  这些年因为可怕的雾霾,人口死亡率急剧增高。比人类的死亡率更高的是动物界,因为动物界没有医院,缺少必要的药物和医疗设备,连基本的防霾口罩都没有。在他小时候,还能看见一些动物,经常看见一只小动物走着走着突然倒在地上,抽搐挣扎,暴毙在原地。他甚至看过一只猫从墙这边的石台上跃起,准备跳到墙那边,飞翔在半空中突然开始翻滚,用爪子抓自己的脖子,它抓得如此凶狠,似乎要将自己从喉咙处撕成两半。然后,没有任何悬念,那只猫省略了后半段优美的弧线,直直地掉落到地上。他听见扑通一下,完全是一块死肉坠地的声音。他趴到墙头上往那边看,那只猫躺在地上,已然气绝,僵直的四肢姿势凌乱凄厉,还保持在活着的最后一个状态里。现在,在他的家乡,看到一只活着的猫的可能性,只是理论上还存在。他要跟宝贝女儿讲述一只猫的故事,必须把孩子带到博物馆里,让她看多年前制作好了的猫的标本。所以,有钱的人相继离开了故乡,他们长途跋涉千里万里,去往风起始的地方,只有风吹才是解决雾霾问题的唯一办法。他们甚至搬到了地球的另一面。必须跑这么远,千里以内,头顶上飘动着相同的雾霾。他们家搬不走,他们是被剩下来的穷人。现在,老婆来短信,女儿进医院了,初步诊断,纤维霾肺炎。看头一遍短信他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工友们就笑话他,多大的事儿,不就是肺炎住院吗,谁家没有几个纤维霾肺炎患者。都习惯了。

  小分队的队长跟他说:“行啦,哭有个屁用。”

  “为什么咱们那里就不能有青云谷这样的好空气!”

  “有过,不过那是五十年前的事儿啦。”队长和工友们劝慰他,“想要好空气也不是没可能,好好干活儿,挣足了钱,咱们也把老婆孩子搬到青云谷来。”

  安慰不管用,搬到青云谷太遥远了。照眼下的情况,以他盖楼挣的这点钱,半毛钱的希望都没有。听工友间的传闻,最终能住进青云谷的,都不是他们这号的。穷人走到哪都是穷人,穷人走到哪,都只能排到队伍的尾巴梢上。于是,看一遍女儿生病住院的短信,他就难受一回,半夜醒来就再睡不着。他爬起来到夜空下抽烟,撞上了一群鬼。

  先是听见一群压抑的喘息声,夹杂着某种类似杭育杭育的号子声。那声音粗重、深沉,不像出自人类轻快的喉咙。然后,他听见几块砖石落地的声音,以及被捂住的惊叫,当然,同样不是人声。他循声望去,没有月亮的夜空下,比夜色更深的一群笨拙的黑影子在远处的楼前,它们在喊着号子推砌好的墙壁。已然豁掉的那个口子说明,它们已经推倒了一部分。他看见它们排成一队,撅起屁股,直立着对着墙壁用力。偶尔有一两个从队伍里跑出来,笨重的身体跳起时极为轻盈,跺跺脚就飞上更高一层的窗户框里。它们大小高矮胖瘦不一,像传说中的动物马戏团。父辈故事里的很多动物他根本就没见过,一头老虎和一只恐龙对他来说是一回事,都是灭绝了的物种。后来他使劲儿在回忆里数了一下,那些怪模怪样的鬼得有十六七个。他甚至听见其中一个在推动墙壁时,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它们忙得很,顾不上东张西望,没看见有个人叼着烟卷蹑手蹑脚地向它们靠近。他胆子其实不大,但他就想凑近一点,看看都是些什么鬼。女儿生病了,如果能给她讲个身临其境的鬼故事,小乖乖一定会开心点。他能想象得出女儿的神态,眼睛瞪圆,嘴半张,一脸诧异和惊恐;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战胜了恐惧,她会让爸爸讲下去,接着讲,一直讲。

  点燃的香烟暴露了他的行踪。当然先是味道。在澄澈清冽的夜半空气里,一支烟的味道可以传出十公里不走样,纯粹的烟的香味,那群推墙的鬼,同时嗅了嗅鼻子,然后一起向他转过脸来。可惜的是,他看不清它们的脸。他听见了针对烟味发出的评论声音。然后才是火。他把烟叼在嘴上,火星明灭,他下意识地吸上一口时,一个闪亮的光源在沉闷的夜色里发出灼热艳丽的穿透力,一个黑影子尖叫一声。就在尖叫声消失的边缘,那个影子像道黑色的闪电,嗖地就窜到了跟前。他依然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长相,嘴里的香烟就不见了,他只感到气息浑浊的风劈面吹来,唇齿间一凉,人就被那个黑影子撞倒了。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周围只剩下黑夜、被推倒了一块缺口的楼房、堆积如山的建筑材料、远处的山林和鸟叫、近处的虫鸣以及空气里还存留的香烟味道。那群黑影子像从没来过。

  “鬼——”他大喊,跌跌撞撞往工棚里跑,“我看见鬼了!”

  后半夜他再没有睡安稳,一迷糊就看见那群鬼。跟他撞见的那群鬼有所区别的是,梦中的黑影子面目越发清晰,五官闪闪发光,它们青面獠牙,它们像传说里那样,慢慢有了牛头、马面、判官和小鬼的脸。所以,他不敢睡觉;所以,他想用啤酒把自己喝晕了,晕得梦都做不了。这些都不好使,工友们建议,那就只有烧酒了,把自己给烧过去。

  所以,他半夜三更敲响了杂货铺的门。现在,他趴在杂货铺的柜台上,打着畅快的呼噜;多少天来,他终于睡了一个没有梦的空白觉。

  这个见了鬼的工人结结实实睡了一觉,第二天被解雇了。在他醒来的那天里,半个青云谷的人都来到了东北角。杂货铺从来都是小道消息的集散地,青云谷不大,一阵风可以经过所有人的家门。见鬼的工人因为提醒了谷里人关注大楼的建设,等于泄露了秘密;那就让他回家吧,他不是放不下生病的女儿吗,在病床前守着你才会心安。

  来到楼前的青云谷人其实并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们主要是感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楼。建筑公司的头头请示了范总他们,对到来的谷众是拒还是迎?小范继续请示,答复是:迎。掌握住分寸,往好里说,千万不能随便激化矛盾;咱们不急这一两天。公司让一部分工人停下来歇息,把他们的安全帽戴到青云谷人的头上,这边走,请小心头顶和脚下,我们先参观一下建好的毛坯房间,对,这就是单元房,没有院子,但是方便,极其的方便,在同一个平面上,这是客厅,这是卧室,这是书房,这是第三个房间,这是厨房,这是卫生间,对,这个地方要装抽水马桶,不必再蹲着了,我们从此以后坐起来了,坐在上面,如果您的烟瘾实在太大,可以坐在马桶上悠闲地抽烟,还可以一只手里拿着《论语》或者《红楼梦》,放松地阅读,科学证明,坐在马桶上是人最放松,思维最活跃,记忆力也最好,都结束了,您只需要摁一个钮,哗啦,其他的事情就都交给了物业,您剩下的还是干干净净的马桶和房间,它们去了哪里?这个您就不必操心了,它们去了该去的地方。对,这就是现代生活,您也可以认为是后现代生活,因为,我们会在您能看到的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安装上最先进的生活设备,沙发、电视、影碟机、空调、冰箱、电脑、抽油烟机、微波炉、烤箱、榨汁机,这个机那个机,您能想到的机都会有,没准还会有机器人,他们会陪您下棋、聊天、看电视,帮您做饭、打扫房间,还可以跟您谈恋爱。对,生活就这么神奇。我们不仅提供美好的住宅环境,我们更要提供美好的生活:

  “请记住,美好的一天从‘青云福邸’开始!”

  “这地方叫什么?”

  “青云福邸。”

  “给谁住?”

  “给所有想过上美好生活的有缘人住。我们可以做酒店,做饭馆,做公寓,谷外来的游客喜欢咱们青云谷,也可以申请长住。”

  “那我们青云谷人呢?”

  “当然优先居住。绝对优先。一句话: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每一口新鲜的空气,包括我们辛苦建出的这栋楼,都是青云谷的;你们才是真正的所有者!”

  美好的物质生活蓝图和最后这句贴心的许诺,让大部分青云谷人悬着的心稍微落下了一点。夕阳落尽,他们从青云福邸朝着晚霞升起的地方走,回家的路上他们频频回头,看那座在黄昏的光线里继续长高的大楼,心里突然又没底了。这么大的一座楼,如果住满了谷外来客,青云谷那得多了多少陌生人?如果住的都是青云谷人,所有人都上楼了,青云谷岂不成了一个空谷!一个空荡荡的青云谷,他们无法想象。老祖宗传下来的青云谷,古往今来就是一个到处都有青云谷人的青云谷。

  他们遇到了问题:惊讶于自己面临的危机和诱惑,同时惊讶于自己面对危机与诱惑时的犹疑和无措。而时光继续流逝。

  他们把目光从新建的纪念碑转向青云福邸,在观望中内心里五味杂陈。他们暗暗地希望,接下来应该发生点什么,以让事态的发展替他们做出决定。但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跟守护纪念碑一样,工程队为青云福邸组建了一支强大的巡逻队。夜幕刚一降临,十人一组的巡逻队伍就开始围着建筑中的楼厦绕圈子。他们全副武装,队长佩一杆猎枪,其他人扛着铁锹,抱着斧头、锤子和瓦刀,唱雄壮的歌。两个小时轮一次班。

  五天下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没有意外。工程队和上头突然就明白了,哪有什么妖魔鬼怪,被开除的那个家伙看见的肯定是大型野生动物。他们给正守在家乡医院病房里的工人打了一个漫长的长途电话,以便有足够的时间去想象和印证他见过的那些“鬼”,分别可能是传说中的哪一种动物。挂掉电话他们很兴奋,青云山上什么动物都有,它们在这个世外桃源里继续存活。如果想象力足够辽阔,完全可以把整个青云山想象成一个壮观的野生动物园。动物们在山林中攀援和奔跑。可是,它们为什么要跑下山,像心怀鬼胎的敌人那样,喊着号子,齐心协力地把砌好的墙推倒呢?

  领导总是更聪明,他们让巡逻的队伍停下来,以隐秘的方式重新组织,埋伏在野生动物可能出现的地方。十个人被分成了四组。大楼的东南、东北和西南、西北四个角,每个角两个人蹲守,手持棍棒、铁锹和斧头。主要任务不是硬碰硬地狙击,而是巡察,一有风吹草动,每个角上的两个人就吹哨子报警,其他三处全力赶来支援。还有两个人,队长和他的助手,机动,负责四角之间的串联。他们俩胆敢走来走去,因为队长身上背着一杆猎枪。

  第八天夜里,敌军来犯。只有四只动物,具体哪个纲哪个科,巡逻队员也没弄明白。他们只看清都是四条腿,站起来时更像个人,但它们的动作无比迅猛,一点都不像身形看上去那么笨重。最初是西北角的守卫看见了四只动物风驰电掣般到了附近,两个人吹起了哨子。他们手中的斧头和瓦刀根本不敢施展,只是装腔作势地远远比画着,他们希望扛着猎枪的队长上。几百年前就进入了热兵器时代,他们知道自己手中的土老帽能干什么。

  队长和助手听到呼救,赶紧往西北角跑,半路突然跳出来一只大型动物,一把抓住队长的枪,只轻轻一拧,枪就变成了麻花。那只动物完全可以一巴掌把队长拍死,或者干脆一口将他的脑袋咬掉,它没这么干,只是把他抓起来扔到地上。倒是队长的助手不识相,非要在领导面前表现一下勇猛,挥起一根棍子,砸到那动物身上。这一下把人家惹火了,咆哮一声,抓住他的左胳膊一抖,那只胳膊就光荣地脱离了组织,被甩到了十米开外的一堆砖头上。如果他们的眼睛足够好,会看见那只胳膊落单之后,还在黑暗的砖头之间忠诚地挥动、挥动,好像那根棍子还握在手中。助手开始了惨叫。那动物一步跳出几丈远,与其他三只动物会合,挑一处好推的墙,一二三,哎嘿哟。一堆砖头掉下来。然后它们转身就往山上跑。月亮刚出来极细的一个弯芽,黑暗还占领着这个世界,它们的背影像盐入了水,迅速消失在无边的后半夜。

  出了工伤,肯定是大事。建筑公司很是头大,他们不仅得和保险公司一起对受伤者做出合适的理赔,还要额外负担相应的补偿:半夜巡逻这一条,招工简章里没有。公司经理把方案递到范总那里,小范继续往上汇报,三天以后,连小范那么机灵的脑袋瓜都大呼神奇的意见下来了:

  同意建筑公司的建议,一部分补偿费用由我们承担;

  趁此机会,招募青云谷所有猎人参与巡逻,借他们的枪壮胆;

  可以肯定,未来所有居住在青云谷和到此地游玩的谷外人有福了,他们将会重新在这个世界看到灭绝多年的动物,对,我们要把它们抓住,建一座动物园。

  受伤的工人被送回家了,左胳膊没能接上。建筑公司非常人性化地处理了那只胳膊,把它装进盛满福尔马林溶液的透明容器里,让他带回去留作纪念。与此同时,招募广告贴满了青云谷的大街小巷:鉴于建筑工地上野生动物多有出没,且发生过恶性伤人事件,建筑公司特重金招募本地猎人参与夜间巡逻,望诸位猎人兄弟以人类的生命、财产为重,以青云谷的发展为己任,广施援手,护佑一方平安。切切。云云。

  青云谷正儿八经的猎人没几个,无妨,有枪就行。招募的其实就是那杆用来壮胆的枪。不过古远峰必须请到,他是青云谷最好的猎人之一,而且年轻,身体棒,后半夜巡逻不会走着走着就睡着了。据说他还画过很多稀奇古怪的动物,每一种动物他打眼就知道是什么;非常好,什么动物该留,什么不该留,见第一面咱们心里就有数了,等于帮咱们动物园提前准备出了一个花名册。他们的确请到了古远峰。不是因为他们给的钱更多,也不是因为委以他巡逻总队副队长的重任,而是他们一遍一遍在古远峰面前重复一句话:谁的命都是命,谷里的,谷外的;没见过的工人丢了性命,您也会难过得吃不下饭,对吧?那么,请古先生看在生命的面子上,出山吧。他们让他出任巡逻总队的副队长,队长由建筑公司负责后勤的一名姓冷的经理担纲。冷队长随身携带整个巡逻总队最好的一把猎枪,一发子弹射出去,可以在树干上掏出碗口大的一个洞。

  装备一新的巡逻队伍出发了。猎人们带枪,工人还是棍棒、刀斧,他们自知只是点缀,所以也不上心,反正老虎狮子来了猎人们会冲在前面。他们叼着烟卷,哼着小曲,间或与猎人们开着荤腥不忌的玩笑。每一回巡逻,他们都是开始时劲头十足,三五圈走下来,声音就低下去、低下去,直到整个队伍只剩下了脚步声,此刻时间基本已经过半。他们开始打瞌睡,一边走一边打着呼噜做梦。

  月圆之夜,古远峰带领的一拨人踩着水一样的月光收工。结结实实睡过一觉的工人们醒过来了,因为可以回到床上更舒服地接着睡,他们显得十分兴奋,轻率地谈论这些天的巡游。什么事都没有,传说中的鬼怪和动物仿佛真是传说。没准那都是谎言,没经历过却又抱有煞有介事的怀疑精神的工人说,看看这静夜长空、皓皓明月,鬼怪断然是不敢露面的;至于听上去吓死人的动物,也许跟谷外面的世界一样,早就灭绝啦。他们回到工棚,在争论推倒墙的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动物中进入了梦乡。

  因为夜太深,古远峰没有回家,留在建筑公司给他准备的临时铺位上。月光透过简易的窗户中照进来,床前的鞋子像漂在水里的两只小船。月光摇摇晃晃,鞋子也摇摇晃晃。这些天他一直在想,动物们为什么要来推墙。根据相关描述,他几乎可以断定就是山上的一群大型动物干的,包括之前撬新纪念碑上的石头,一定也是出自它们之手。问题是,它们凑什么热闹呢?青云山的猛兽不少,但极少到山下来觅食和行凶,更不可能做只有人类才会做的此种挖墙脚、拆台的事。它们没那个脑子。想得迷迷糊糊,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变了调的一声大喊:

  “站住!”

  古远峰跳下床,抓起外套和猎枪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穿衣服。离工棚不远,他看见一群人围着几只动物。他们以大楼的墙壁为直径,围出了一个对猎人来说足够安全的半圆,圆心是三只动物和一个人。那个人被一只巨大的黑色的动物捏住了脖子,月光照到他脸上,变成了灰黑色,似乎时刻都有窒息的危险。古远峰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心跳开始抢跑;他看见了那个工人的脸,也看见了那个黑色的动物的脸。多年的敌人,他们竟然以这种方式再次见面了:他可攻,它无所守。这个他不知道已被儿子命名为古怪的动物,在几分钟之前凭借超出一般动物的机智,紧急抓住了一个巡逻队员当人质。它带着一只猩猩和一只猴子月夜赶来,准备在戒备薄弱的地方搞上一点小破坏。没想到猴子头一回出这种光荣的差,抑制不住地好奇,爬上脚手架荡秋千时被巡逻队发现了。领队的是冷总队长,现在他正端着猎枪指着古怪,队里其他猎人以他为中心,呈扇形分布,分别将枪口对准了古怪和它的朋友。

  “放开他!”冷队长晃了晃他的枪口,再次对古怪大喊。“不想肚脐眼变成个大洞,你就给我松手!”为了证明他的决心和枪的威力,他枪口调转,对准旁边的一堆砖头,轰地开了一枪,一块砖分成几百块碎片飞起来。随后枪口再次对准古怪。“我喊一二三。”

  古远峰看着古怪。古怪也看见了古远峰,心想坏菜,真是出门撞见鬼,不是冤家不聚头。

  “一,二,三——”

  古远峰三两步冲到总队长身边,枪口对准了他,“请深呼吸。”

  总队长扭过头,眉毛挑到了脑门上,两眼睁得大如土豆。他的表情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而是疑惑。“你确定你不是在梦游?”他说。

  “放下枪。”古远峰重复了一遍,“让它走。”

  古远峰的声音不大,很多人都没听见,他们完全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但他们看见总队长放下了枪。唯一在瞬间搞明白的是古怪,它感到了作为对手的尊严。在冷队长放下枪后,古怪及时地对猩猩和猴子两个朋友发出信号:战略转移。古怪挟持着人质,和猩猩、猴子一起往半圆的边缘移动,因为总队长被枪指着脑袋,队员们都不敢轻举妄动,三个动物挤出了一条路。出了包围圈,古怪用下巴指示猩猩和猴子赶快走,它快不起来,手底下有人。猩猩和猴子各发出一声怪叫,跳着脚往青云山的方向跑,很快消失在月夜里。古怪带着那个工人,一步步退着往后撤。

  “放下枪,让它走。”总队长对他的队员说。等队员们的枪都放下,他对古远峰说,“都这样了,你还举着,累不累啊?”

  古远峰想,是啊,都这样了,肯定没啥问题了。他对着古怪挑了挑枪口,示意古怪快跑,然后把枪放下来。古怪松开人质,撒开腿就往前炮,但刚跑了十几米,枪响了,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总队长开的枪。他从古远峰手里抢过了猎枪。也许他只是想对着古怪的背影发泄一下愤怒,因为凭他的枪法,击中移动中的目标他还真没有这个自信,但那一枪的确打中了古怪的左腿。等古怪从地上爬起来,一只大手掌抱着受伤的腿没跑上几步,一张大网从身后追上来,兜头罩了下来。

  冷队长表扬了撒网的队员,这个反应速度完全可以当上副队长。然后他对古远峰说:“古队长,你想多了。我哪舍得把它给毙了呢?上头还等着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全活捉了,建一个他妈的漂亮的动物园呢。”他对着古远峰的枪口吹两口气,使劲儿闻了闻飘散在空气里的火药味,“你提前暴露啦,我的谷副队长。今夜就巡到这里了,都散了吧。”

  五

  古远峰的副队长被拿掉了,他扛着猎枪回到了家。职务他当然不会当回事,他操心的是,解职了他更帮不了古怪和其他动物了。听到古怪被捉的消息,古里反应比他还激烈,哭着喊着要去搭救。他让古远峰跟他一起,扛着枪把古怪救出来。古远峰没明白,古怪?古怪是谁?

  “古怪就是古怪,”古里说,“那个熊猩啊,我最好的朋友。”

  古远峰老婆也糊涂了,“它一只猛兽,怎么就成你朋友了?”

  “我们天天一起玩啊。我们要说好多好多的话。”

  古远峰两口子摸儿子的脑门,清醒时谁会说这种胡话?单一起玩就够吓人了,还说话,简直荒唐。古远峰呵呵笑,问:“那它都跟你说了啥?”

  古里掰着手指头数,都说了什么什么。他把古怪与古远峰多年来的相持对峙复述了一遍,古怪告诉他的。古远峰知道真遇到稀奇事了;很多细节他自己都忘了。

  “别动,咱们先把头绪给理清楚。你跟那个,古怪,用什么语言?说人话?”古远峰别扭地说着古怪的名字,“我怎么觉得像多了个儿子。”

  古里妈妈连连摆手:“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啊。”

  古里已经拿着一沓纸过来了。他把古远峰的素描画按顺序摊开在地板上,历数古怪的表情变化,模仿着古怪的口型,发出了不同的声音。然后把这些声音翻译成人类的语言转述给爸妈听,“爸爸,那个时候,古怪是这个意思吗?”

  古远峰根据画上标出的日期回头想,竟一一都对应上了。儿子的聪慧让他惊讶,真有这种事!好吧,也不是所有传说都不可信。但是他们全家捆在一块也没办法将古怪救出来。他离开巡逻队时,古怪还被困在网子里,越挣扎束缚得越结实;据说现在正在赶制一个钢铁笼子,专门用来关古怪。不管在网子里还是在笼子里,肯定都有人在把守。但古里不管,非要古远峰跟着他一起去解救古怪,解救不出来,见一面也是好的。古远峰被折腾得没办法,答应吃了午饭就去。

  果然高效,钢铁笼子已经造好了。小臂粗的钢筋一根根焊接在一起,成了一个方正的露天牢笼。不仅歇班的工人,很多青云谷人也在围观。建筑公司接上头指示,该动物系大型猛兽,围观者务必在十米之外的安全距离观赏。的确也不能靠得太近,古里和爸爸赶到时,古怪正在笼子里发威,它把铁栅栏砸得咣咣直响,响声震耳欲聋,幸亏笼子制造者有先见之明,选用了粗大的钢筋,细一细也被古怪拧弯了。它在咆哮,浑身的黑毛像钢针一样炸开来。古里从围观者腰腿的树林里挤到最前沿,被看守的人和一条警戒线挡住了。

  “古怪!古怪!”他用古怪的语言对着笼子喊。

  他已经把嗓门放到最大,还是淹没在了围观人群的喧嚣里。此刻古怪愤怒的身体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根本看不见他。他发出的怪声倒是引起了身边人的笑声:这孩子,学得有模有样的。

  古里又扯看守的衣襟,“叔叔,让我进去吧,我要跟它说说话。”

  这回连看守都笑了。“小朋友,这可不是你每天晚上抱着睡觉的大玩具哈。”

  “我知道,”古里说,“我们是好朋友。”

  看守不笑了,把他往后推,“别跟着添乱。这谁家的孩子?带走带走!”

  古远峰终于挤到前面来,“抱歉,是我儿子,给您添麻烦了。”

  看守认出了古远峰,“这不是古、副、总、队、长嘛!”他把每个字推得远远的,掩不住的阴阳怪气就出来了。他当然知道古远峰昨天夜里对着总队长举起了枪,他也知道古远峰现在只是个青云谷的猎人,跟副总队长和巡逻队没有半毛钱关系了。

  “见笑见笑,”古远峰拉着儿子要往回挤。

  正好古怪转过了身,古里摇晃爸爸的手,跳着脚叫:“爸爸,古怪腿伤了!古怪,古怪,你看见我了吗?”

  古怪只是转身,愤怒让它对人群翻起了巨大的白眼。它没看见古里。

  “先出去。”古远峰把古里抱起来,“爸爸跟你一起想办法。”

  挤到圈外,古里不愿意离开,他们就在远离人群的一堆高高的石头上坐下来,从那里刚好可以越过众人的头顶看见古怪。古怪还在愤怒、咆哮,从这个方向转到那个方向。

  “爸爸,我们要把古怪救出来。”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把它救出来,而是治疗它的枪伤。”古远峰说,“它一用力,伤口就流血。这个温度,两天不治就会感染溃烂。”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