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口(四)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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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5-13 10:59

  只跟古怪学还不行,得找动物管理中心的猫头鹰练习。那只猫头鹰是中心里的元老,最早一批被抓进来的,因为失去自由,脾气越来越暴躁,跟谁说话都扯着嗓门,自己待着也会不知不觉地自言自语,满嘴火药味,仿佛身体里住着两只鸟。言多必失,猫头鹰嘴里经常留不住话。为安全起见,古里不能告诉它,切磋口语是为了找睡神,找睡神是为了找到古怪的叔叔,找古怪的叔叔是为了搞暴动,解放所有被抓的动物;他只说,古怪想它了,隔得远见不着面,托他来嘘寒问暖拉个家常。隔三差五地聊,他把古怪教他的猫头鹰话一点点在这只猫头鹰那里复习印证,根据它的发音和表达,再把声音降两个八度,那基本就是睡神的声音了。多了这个降调的翻译过程,古里的反应经常会慢半拍,猫头鹰就满嘴风凉话,说哎呀,古怪真是会找朋友,年龄小也就罢了,脑子也太不够使。言谈之间,对古里有点看不上。古里不跟它计较,这种轻视的态度正好让它放松警惕,完全没意识到古里一直在见缝插针地打听睡神的消息。照辈分,这只猫头鹰得叫睡神爷爷。在它的描述里,爷爷也不是个好鸟,脾气古怪,奸懒馋滑,一辈子只做三样事,吃睡和下棋。其实它的棋下得很臭,却毫无自知之明,自封为青云山上的棋王,笑死人了。

  “下的是什么棋?”古里问。

  “简单得我都不好意思说,就是用嘴叼几根小树棍,这根小棍是老虎,那根是狮子,再一根当作黄鼠狼,下一根就是黄鹂鸟。反正一盘棋下得就像开一场动物大会。”

  古里差不多明白了,爷爷也喜欢跟谷里的老人下类似的棋,叫象棋,有车马炮,有卒象帅。想把睡神引出来,他必须得懂一点下棋的知识。古里回到家,开始缠着爷爷教他下棋。爷爷很奇怪,过去孙子看见他拿出棋盘就跑,担心被摁在竹椅上陪自己下棋,现在突然坐得住了,一本正经地攥着棋子琢磨下一步怎么走。古瘦山没问缘由,想下棋不是坏事。马走日,象飞田,车走直路炮翻山,小卒过河一溜烟。一个认真教,一个认真学,时间不长,爷孙俩对弈起来,古里还真像那么回事了。学会了象棋,古里拿它跟猫头鹰描述的睡神的棋比较,慢慢琢磨出了一点门道。见到睡神时,他必须有能力和睡神就棋艺说上几句硬话。

  动物管理中心的游客越来越多。据说外面的世界连日雾霾,孩子受不了,大人也扛不住,很多人得了抑郁症,从楼上跳下来,或者一直往雾霾里走,最后把自己走丢了。创世集团赶这机会,在外面广为宣传:这世界上还有一片伊甸园般的净土,叫青云谷,蓝天白云,空气像史前一样好;来吧,朋友。他们就成群结队地来了。因为游客爆满,谷里的正常生活被打扰,意见又起来了。为了安抚青云谷人,丰总决定给每一户谷里人提供丰厚的旅游补贴。这旅游补贴给得体面又讲究,不说打扰你们了,所以作相应的补偿,而是说,每一家每一间房子,房前院后的每一棵树园子里的每一棵菜都是青云谷美景的一部分,他们来看好景,理当付费。这么一曲折,谷里人被施舍和被侵入的感觉就没那么强烈了,钱拿得心安理得。因为利益均沾,他们也就不那么抱怨蜂拥而至的游客,对创世集团的介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创世集团决意将青云谷打造成旅游区,那也是为了他们过上更美好的生活。尽管他们知道,羊毛出在羊身上,反对的声音还是逐渐弱了下来。

  补贴不是笔小费用,把摊到所有人家头上的钱拢在一起,对任何一个青云谷人都是天文数字。他们谁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听都没听说过。除了花花绿绿长势喜人的钞票,丰总隔三差五地让人把一部分补贴换成日常用品,比如手纸、擦脸毛巾和精细的海盐,不值几个钱,但颇为日常和贴心。青云谷人感觉相当不错。他们知道这些钱来自创世集团把守的外面世界进入青云谷的门票,那又怎样,门票钱再多,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进了自己的腰包才是自己的。他们坐在家里,看见了财源滚滚而来,忍不住开心:别人主动为自己挣了钱,天予不取,那就不像话了。他们的面部表情越来越柔和,那些没见过青云谷世面的人,想来就来吧。

  来了得住,把房子清理出一间两间来,按小时算钱,都成了老板。老板就是坐在家里等人送钱上门的人。那肯定家越大越好,房子越多越好。没问题,小范代表丰总走访了几家,有办法了,你们愿意搬家吗?我们公司建好了青云福邸,免费送你们一套,一套有三居室的,也有四居室的,还有五居室的,到底送多大,完全根据你们现有的房子多少和面积,我们的原则绝不动摇:一定要送比你们的房子多一间的户型。你们可以在现代化的新房子里开自己的旅馆,有冰箱、空调、热水器、煤气灶、席梦思、家庭影院、自助吧台,每间房一晚上想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

  “那我们现在的房子呢?”

  “太老了,很多已经是危房,电线都拉不进来。必须拆掉。我们建新的。”

  “建好了跟我们还有关系吗?”

  “必须有啊。想搬回来,随时可以,我们会给你留下最好一层的最好一个户型。”

  “我们可以考虑一下么?”

  “没问题,在青云福邸的房子分完之前,您可以一直考虑。”

  “什么意思?”

  “分完了,您就不必考虑。说个悄悄话:已经不少人给我们递交了换房申请。照这趋势下去,咱们就得抓阄分房了;我只能祝您运气比别人好了。”

  “让我想想。听说没有免费的早餐。”

  “也没有免费的午餐和晚餐。但咱们的青云福邸,您嘴再大也吃不完。它是福利,高大巍峨的福利。”

  比新的青云口纪念碑更高大巍峨的是青云福邸。建好了。贴上仿古的瓷砖,镶上铝合金玻璃窗户,一场雨把楼体外表沉积的灰尘清洗掉,青云福邸完全是从现代化大都市里走出来的传说和童话。精装修,各种设施一应俱全。你只需要把自己带上,进了一层月亮般美好的大门,坐上电梯,你可以在任何一层停下,随便打开一扇门,前所未有的现代生活就开始了。青云谷人不得不对此表示惊奇。他们只看到一条条船运来各种材料,他们只看见钢筋水泥混凝土一点点被浇筑进墙体,他们只看见一个筋骨和血肉毕露的毛坯楼房一寸寸长高,他们只看见数不清的工人在脚手架间来回奔忙,等这个世界安静下来,恢复了秩序,一座现代化的青云福邸诞生了。小范代表丰总邀请青云谷人前去参观。随便看,我们负责解答一切疑问。对小范和那些身穿统一的藏青色西装制服的引领员,他们问了很多问题。几乎所有电器他们都不懂,这是什么,如何操作,天热了可以到冰箱里睡觉吗,这么软的席梦思睡着了会不会掉进去,那个叫电视的东西里,人都是从哪里来的。等等。他们问得更多的,是街坊邻居相互之间:

  “喜欢吗?”

  “想搬吗?”

  “舍得老房子吗?”

  “你们家那院子有什么打算?”

  “老爷子同意不?”

  “哥们,你说了算?要不要请示一下媳妇?”

  “要是随你选,你选哪套?”

  “这半空里的日子你过得习惯?”

  ……

  结果是,有人选了。一个人选了。两个人选了。三个人选了。青云谷的夜晚突然不安静了,一个个角落里雾气一样浮起来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多的人早上起来,眼睛是红的。这一夜又没睡好。商讨的,争论的,吵闹的,生闷气的,抓阄的,石头剪刀布的,掷骰子的,开家庭会议的,少数服从多数的,听天由命的,顺其自然的,削尖脑袋争取的,消极观望的,拼死抵抗的——反正都没消停。

  这种事情,要搬得赶早,迟了没得选。几个没睡好的夜晚过去,一大早,一群人突然神清气爽,打了鸡血一般冲出家门。小范的办公室门口排了一条长队。小范给下属打电话:

  “领你们那边去。来的人归你们管,不来的人才归我管。”

  下属在电话里说:“还会有人不愿意来?”

  “你高估我们能力了。你以为所有人眼光都只有两丈远?”

  看到两丈之外的人的确不多,但这不妨碍有些人决意守住自己的家园。尤其老人,我爷爷的爷爷就生在这间屋里,你让我把他们给扔了?儿孙不干的,那你们走,留我一把老骨头在这里,一间房,一张床,一口锅灶,我不需要任何一点带电的东西,闻不到煤油灯味儿我睡不着。美好的幸福生活?好,你们有过上好日子的权利,我也有留下来的权利。就这样。

  另外一种是古家那样的,不搬,不换。

  古瘦山坐在中堂前,问:“你们怎么想?”

  “不搬。”

  “那就好。”

  “古里呢?”

  “听爷爷和爸爸妈妈的。”

  “那就这么定了。”

  一共六句话,说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小范亲自登门,拎着谷外的世界才做得出来的点心,对古家人说:“要不,再想想?”

  古远峰说:“想过了。”

  “都想了啥?”

  “啥也没想。”

  话说得越短问题越严重;说了跟没说似的,问题尤其严重。古远峰的话属于后者。想过了,但啥也没想。小范从竹椅上起身,站直了又欠欠身子,把茶喝完了。“好茶,”他说,走到了院子里。这家人真是选了个好地方,几乎就在青云谷的最中央,若能变做他用,那可真是简直了。他的头脑里瞬间列出了无数道算式,无论怎么算,这院子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能以一当十、以一当百。地方好风水也好,院墙边插根枯树枝都长得出叶子来。他数了一下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加上十根脚指头都没够用。出院门时,心疼得牙龈都直痒痒。

  在第一户人家搬迁到青云福邸之前,古瘦山还是提议召集了一次会议。他列了一个比过去任何一次会议都长的与会者名单,但到会的人数却是历次最少。缺席者的理由分别是:太忙了;没时间;正好和预约的事冲突;肚子疼;感觉要伤风;脚气犯了;忘了剪指甲了;怕风吹乱了我头发;孩子昨晚做了个噩梦;对不起,刚打碎了一个碗。与会者坐在古瘦山的屋子里,这个房间从来没有如此空旷。会抽烟的人抽烟,不会抽烟的人也在抽烟,闷着脑袋,像集体在默哀。

  “都把头抬起来,没人死。”古瘦山说。

  想说话的人不多。半根烟抽掉了,一个人终于开了腔:

  “青云谷不再是咱们青云谷人的了。”

  “那也不是他们的吧?”有人尝试给了回答,“就因为大部分人都搬到连风都吹不到的东北角?”

  “嗯,那地方风都吹不到。”

  “嗯,那地方风都吹不到。”

  “嗯,那地方风都吹不到。”

  一句话被三个人重复了三遍,古瘦山就明白大家的确没什么可说了。再抽一根烟,喝完茶,散了吧。会等于没开。也许根本就不必开。

  古里妈妈里里外外忙着端茶倒水,众人散尽,她把残茶倒进古远峰拎过来的木桶里。她问古远峰:

  “你为什么不走?”

  “我总觉得要守住点东西。”

  “守什么?”

  古远峰也早问过自己,他把自己难倒了。志气?尊严?或者,一个堂堂正正的青云谷人的身份?都是,又都不是。他也搞不清楚。“你想搬过去?”他问。

  “听你的。”

  他们从屋子里走出来。古瘦山站在院子里,往青云山上看。看不到山外,他只能看到山外之山。古瘦山说:“你们在说啥?”

  “爸,”古远峰说,“您守的是什么?”

  古瘦山看看脚下,蹲下来,坐在了院子里。他拍着潮湿的泥土,说:“我就守着这块想坐就能坐下来的泥土地!”

  七

  搬家的速度快得惊人,一辆辆车从青石路面穿行而过,三两天工夫,一个用平房和院子铺开来的青云谷空了一大半,他们被拼装和折叠进一座三十层的大楼里。青云福邸物业的喇叭声响彻每一个楼层:乡亲们,放心搬,放心住,我们用的是最好的环保装修材料,绿色,比咱们青云谷里种出来的青菜还要绿色。有色无味没甲醛,永远不必担心白血病和基因突变,头疼脑热恶心呕吐的担心都属多余。

  青云谷人搬家不喧闹,一声不吭地来来回回。谈不上喜庆也谈不上失落,或者说既喜庆又失落,还有庆幸和愧疚。这些复杂的情绪让他们谨慎地使用表情,在街巷和电梯里遇到不愿搬和正在搬的邻居,相互点一下头算招呼过了,一张脸尽量保持空白。但从声音,你很难发现半个青云谷的人在连根拔起,从一个个角落云集到同一个方正的大盒子里。动物管理中心偏安一隅,更难以听见这片土地上隐秘的律动,但古怪听见了。现在它的枪伤已经痊愈,剜出的肉重新长了回来,胳膊和腿上的肌肉没来由地抖,精气神在油亮的黑毛底下奔突,耳朵也变得前所未有地灵敏。它从笼子底部起跳,一把抓住了笼子最顶上的铁栅栏,它想让自己高一点,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笼子外面是高大的院墙,这也是青云谷正在发生变化的一部分,“青云谷动物管理中心”这个过渡性质的名字即将被过渡掉。等所有的围墙都砌好,等人工的猴山、虎穴、狼岭、熊巢、鸽子窝、蝙蝠洞都竣工,“青云谷动物园”就会诞生。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动物园,也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动物园。冷主任将摇身变成冷园长,全世界唯一的动物园园长,在梦里他把自己笑醒了。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古怪问古里。后者正照前者的描述,在纸上笨拙地尝试画出睡神和智多星的长相。“好像有很多人在动。”

  “哪天人都没闲着。”

  “过去不是这样的动法。很多双脚在往同一个地方走。”

  “你操心太多了,”古里说,把他画出来的睡神给古怪看。“他们在搬家。你看睡神老爷爷是不是长这样?”

  古怪的心情立马坏掉了。它知道搬家是怎么回事。“比我想象的还要快,”它咕哝一句,扶着铁栅栏坐下来,一只手搭到脑门上,“有点晕,我觉得地在往东北角倾斜。”

  “看来真得赶紧出来了,你已经被关出神经病了。”古里说,“看一眼呀,睡神是不是很帅?”

  古怪瞄一下,“只要认准它下巴上的那一丛白羽毛就可以了。没有猫头鹰长出来那样的白胡子。”它把手指和脚趾轮流掰一遍,咯嘣咯嘣响了一圈,拍着栅栏说,“你今晚就去找睡神。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离‘入口节’还有一个月呢,”古里说。想了想觉得也好,事情赶在前头总不会错。“那下午我就上山。”

  “白天它觉都不够睡,哪有时间理会你。”

  “没准儿那会儿它就被一泡大尿憋醒了呢?”

  “猫头鹰不尿尿,哥哥。”

  “臭它总是要拉的吧?”

  “好吧,那我祝你好运。”

  古怪说的没错,大白天的青云山上仿佛没有猫头鹰这个物种,一只都没见到。古里从山脚下往上走,一路用猫头鹰语喊:“棋王来啦!有想下棋的吗?”他想用“棋王”来刺激睡神,没效果。根据古怪和猫头鹰的情报,睡神住得不高,是个掘穴类猫头鹰,窝打在泥土地里。因为喜欢吃甲壳虫,睡醒了它就出门找点野兽粪回来,囤聚在窝里,招引屎壳郎啥的,养大了把它们给吃掉。古里嘴里喊着,眼睛一会儿往树枝上看,一会儿往脚底下瞟,鼻子也动用上,以防错过某个臭烘烘的洞穴。他走得谨慎,高度上得有所控制,太密集的灌木和林子也不去,免得遇到躲不及的野兽。他从午饭后跑上山,一直转悠到太阳准备下山,连根猫头鹰的毛都没见着,睡神的半声咳嗽也没听到。阳光弱了,每一棵树都拖着漫长的影子,山上暗下来。古里一手攥着一根防身的棍棒,顺着谷外人修的水泥台阶山路往下走。快到山脚下,视线里有个奇怪的东西,一扭头,抽了一口凉气,一只猫头鹰蹲在一截枯树枝上,两只眼瞪圆了盯着他。它就在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不是睡神。无妨,只要是猫头鹰就好。他用猫头鹰语对它打了个招呼,猫头鹰没理他。

  他又问:“你认识睡神老爷爷吗?”

  还是一声不吭。

  “跟你说话呢,”古里说着,慢慢地向它靠近。“别害怕,大家都说我是个好孩子。”

  一直走到跟前,它还是一动不动。古里担心惊吓到猫头鹰,放下手里的棍棒,竖起右手食指在猫头鹰眼前晃动。他甚至能看见自己的食指在猫头鹰的眼睛里左右摇摆,但它就是不动。他小心地碰了它一下,还是不动。古里加了力气,猛地戳一下它的身体,一个骨碌,猫头鹰倒挂在了树枝上。倒过头来依然还保持着蹲在树枝上的姿势。古里吓得撒腿就跑。那只猫头鹰是死的。老死的、病死的还是睡觉睡死的?或者是受到惊吓而死、想另外一只猫头鹰心疼而死?古里跑了几十个台阶,停下来,转身又往上走。他把猫头鹰转过来,让它重新蹲到树枝上。为了让它能够抓牢,像死前一样安稳地立在上面,他折了一些细小的树枝,填满猫头鹰脚爪与树枝之间的空隙。猫头鹰又一次神气地蹲在树枝上。它的脖子底下没有白胡子。

  死掉的猫头鹰把古里吓了一跳;古里去找睡神,吓了古远峰两口子一大跳。怎么能一个人往山上跑呢!幸好遇到的是只死猫头鹰,要是只活蹦乱跳的豺狼,那一家人中午见的就是最后一面了。古里妈妈想想头皮都发麻。古远峰倒没那么紧张,古里和古怪成了朋友,没少一个人往山上跑;但下不为例,因为情况有所改变,动物园一直在纠集猎人上山,搞得山上鸡犬不宁,野兽们毛了,因为恐惧变得更加凶残,真撞上手里没枪的,肯定扑上去就撕。

  “那怎么办?”古里说,“找不到睡神就找不到智多星,找不到智多星就救不出古怪和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们。”

  “还能怎么办?”古远峰说,“当然是你爹我陪你了。你不就等着我说这句话吗。”

  “妈妈,你听见了,我可没说要等着谁说句什么话啊。”古里嘿嘿地笑。

  从第二天开始,寻找睡神就成了古远峰爷儿俩的事了。上午山上湿气重,林子里也凉,猫头鹰忙乎了一夜,这会儿一般都睡着,他们不去;午饭后,古远峰背上枪,带着儿子进山。平时午饭后他是要眯一小觉的,现在午觉也被古里取消了;古里不睡,蹲在床前看别人呼噜呼噜睡,他更着急。开头两天古远峰很不适应,往山上走,爬着爬着就想往棵树上靠。第三天竟然走路的时候睡着了。那时候刚刚下午两点半,他觉得儿子握了一下他的手,突然就醒了,他们停在原地。凭着猎人的直觉,醒来的一瞬间他就把枪抱在怀里。果然,二十米外的树丛间站着一头豹子。那头豹子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慢悠悠转过身,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消失了。此后,古远峰再也不敢瞌睡。因为陪儿子找睡神,他竟改掉了睡了二十年的午觉的习惯。他们进了山,在古远峰觉得适宜猫头鹰生活的地方,爷儿俩开始一起用猫头鹰的语言喊:

  “棋王来啦!有想下棋的吗?”

  青云福邸成立了搬家公司。这些专业人员可以只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就把一户青云谷人家上百年的积攒打好包,运送到青云福邸,然后拆封,帮你一一摆放到新家里最合适的位置上。这就大大提高了谷里人搬迁的速度。快得你连后悔都来不及。半个月的时间,夜晚的青云谷就黑了一大片,搬空的家没有了灯光。与此同时,一轮轮一千四百二十六条小船从青云洞的盲肠里钻出来;那段时间,整个青云河都被小船一圈圈箍满了。从小船上卸下来一些钢铁的零部件,青云谷人看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它们拼装成形,青云谷人依然看不明白;但当拼装好的机器开到搬空了的老房子跟前时,看明白了:那是专门拆房子的铁家伙。推土机,挖掘机,轰隆隆地开过去,几百年的老房子脆弱地颠动折叠,成了废墟。从青云谷的上空可以看见一柱柱烟尘腾冲而起,过路的鸟儿也骤然提升了飞翔的高度,要不会被烟尘呛晕,一头栽下来。

  必须承认,范总坐镇指挥卓有成效,他在纪念碑广场后面画了一个圈,废墟中所有不能用的砖石和泥土全部拖运到一处,他要给纪念碑公园建一座人工小山。他把这座小山命名为“青云谷之眼”。站在施工现场,范总的胖脑袋不停流汗,他掏出他的熊猫宝贝牌纸巾,一个劲儿地在脑门上擦。没人注意时,他也会迅速解开衬衫和领带,把纸巾伸到胸口和肚皮上;他白胖胖的大肚皮上汗流成河。

  青云山围成的椭圆形世界在有条不紊地大马力运行。搬家的人和车还走在路上,搬空的房子就被推倒为一片废墟;跟着挖掘机和卡车上场,砖石瓦砾被托运到范总画好的圆圈里,“青云谷之眼”越升越高。青云谷开始变得宽敞、空旷,废墟铲走的地方,迅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剩下来干什么呢?”手下人指着不断扩大的一片片空地问范总。

  范总擦着汗,把用过的熊猫宝贝纸巾一绺绺撕成条,看它迎风飞舞。“一张白纸好画画。”他说。

  如何画,他考虑得很清楚,或者说丰总他们考虑得很清楚。他先要做的就是把纸给腾出来,漂白,越大越好,大手笔他们不缺。照眼下的趋势,他们可以拿到百分之六七十的上好住宅土地。这部分土地除了个别有特色的老建筑考虑留下来,作为建筑和历史景观开发成旅游资源,其余的分分钟都可以设计出新的规划图,建造出更加别致的酒店和商品房。青云谷就这么大,但需要青云谷的人太多,你到青云山外吆喝一声,全世界都会举起手要来。以现在的游客规模和增长速度,当初建造青云福邸的设想还是太保守了,应该建得更高,高到天上去,不仅能把所有青云谷人塞进去,还要能再塞进去成千上万的谷外人。我们要有青云之志。不必怀疑,几乎所有青云谷人最终都会自动从他们的老房子里搬出来,乖乖地住进我们的鸽子笼和火柴盒里。没办法,现代化嘛,好东西谁也挡不住。我们的目光要长远,但不能急。要允许一部分人暂时想不开,比如古家,让那个死老头和他儿子耗着吧,有你们耗不动的那一天。有你们哭着喊着要住进我们高楼大厦的那一天。慢慢来。等所有宅基地全拿下,青云谷像张纸一样平整地摊开来,一座崭新的现代化城市,将在这世界最后一片净土上拔地而起。哎呀呀,想想都他娘的爽。

  就这么定了。就是这么定的。

  丰总和创世集团的几位老总这两天就过来,他们会带来顶级的城市规划专家和建筑设计师。现场作业,放眼整个青云谷作整体规划,但又要针对现有的土地作局部设计,能干什么就先干什么。丰总说得好,大处着眼,小处落实,边做边吃;不能等盘子里装满了再开始进食,进不了嘴,肚子里饿着呢。

  那些天,青云谷里充满了机器的轰鸣,很多辆铁家伙在街巷里穿行。青云谷人看着稀奇,心里又酸酸的,不管是否搬进高楼里,一个个老院子、一座座老房子瞬间灰飞烟灭,那感觉也是复杂的。外地人刚开始也不理解,这些旧院老宅是他们来青云谷的理由之一,都拆了,看什么?拍照片都没了背景。这世上老物件毁掉一件就少一件,能不拆么?在一边监督推土机和挖掘机干活儿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凑到他们耳边问:

  “青云谷好么?”

  他们答:“好。”

  “想住进来么?”

  “想。”

  “那就闭嘴。不破旧立新,你们住到天上去?”

  谷外人就不吭声了,一间房子轰然倒塌,他们鼓起掌来。他们看见的不是一间房子倒下去,而是一栋高楼站起来。为了不将侵入者直白的喜悦提前暴露出来,鼓掌的时候他们咬牙切齿地闭紧嘴,以免欢呼声破口而出。

  先拆掉的一批房子,废墟已经运走,腾起来的尘灰也已落定,丰总带着西装革履的同事和专家们来了。他们坐在电瓶观光车上悠闲地穿过每一条街巷,查看了每一处景点。每辆车上坐着一个公司里的讲解员,负责向领导和专家介绍青云谷的各种细节,回答领导和专家们各种刁钻的提问。

  这些年轻漂亮的姑娘,为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很久。每天凌晨四点钟起床背诵《青云谷志》,白天根据史志的记载去现场作田野调查,不懂的地方就请教当地的老先生。这些老先生里,尤以请教古瘦山最多。因为整天穿行谷中各处,白嫩的皮肤晒黑了。但漂亮姑娘就这一条好,晒黑了依然是个漂亮的黑姑娘。范总还邀请了青云谷各个领域的专家能手系统地给她们授课。古远峰作为猎人代表,给她们讲了三节青云山上活跃的动物和有关打猎的常识;因为他在讲解时顺手画了一些栩栩如生的动物,讲完打猎和动物之后,姑娘们强烈要求再加三节课,专门讲绘画与青云山的关系;最后每人向古远峰求了一幅绘画作品,带签名的。姑娘们讲得实在太详尽了,以至于老总和专家们只盯着她们看,就觉得已经深入了解了青云谷。他们在电瓶车上就已经对青云谷做好了整体和局部的双重规划。一下车,他们就要纸,各种数据和草图啪啪啪地跳到了纸上。本来安排一周时间的考察和研判,三天就完成了。

  这些专家里,只有搞地质的最认真,给他们单独配备了两辆车。因为除了陪同领导、讲解员、服务员和专家们自己,车上还要装载专业的勘测器械。他们要掘开地表,钻探岩石,再通过复杂的计算,搞清楚大地的承重能力。这一块地方地基是否牢靠,那一个地方能建多高多大多重的楼;这里挖下去多深就得出水,那里全是石头,硬得下不去钻头,宜不宜在上面盖大房子,这些都是有讲究的。一个小数点弄错位置,楼就建歪了。

  高楼。当然是高楼。楼不高怎么住得了那么多人。我们要为所有在雾霾和污染的环境里受苦受难的谷外人考虑,让更多的人生活在蓝天白云底下,在芬芳丰沛的负氧离子里放开了心肺呼吸。

  “我们是商人,但我们是有情怀的商人”。丰总在给专家们举行的接风宴上说,“能让越来越多的人享受到美好的生活,谁敢说我们做的不是一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公益事业呢?”

  宴会大厅里响起青云谷所有推土机和挖掘机集体轰鸣般的热烈而又持久的掌声。

  “干杯!”

  八

  睡神不好找,动物园里的猫头鹰就让古里做好持久战的准备。“那个老东西,”猫头鹰用翅膀拍着铁笼子,“活成仙儿了。随心所欲到了连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分钟该干什么。”古远峰父子在山上转悠了十来天,睡神的一根毛都没见着。要不是儿子把它的描述得十分接近一只性格诡异的猫头鹰,古远峰都怀疑青云山上是否有这么一号活宝。他们在山石和树林间跌跌撞撞地穿行,阳光照进林地,他们就一身汗;风穿过石头,他们就头皮一紧,身上发凉。一个下午要冷冷热热反复多次。走路时既要眼观六路,寻找睡神和提防哪个角落突然冒出来只野兽,又要小心脚下,多年的落叶堆积,变成了陷阱一般的腐殖质,一不留意就可能半个身子陷进去。他们遇到过好多次动物,除了豹子那样的猛兽外,大多是善良无助的小动物,古远峰舍不得射杀它们。这些小东西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整天被一群猎人追来赶去,见到人两眼就放出惶恐的光。有天下午,爷儿俩遇到一头小鹿,小家伙一抬头看见他们,吓傻了,忘了跑,就算不动枪,扑过去就能把它放倒。古远峰看看儿子,怎么说?古里眨巴眨巴眼,让它走吧。他们对着小鹿挥挥手。

  这样漫无目的的寻找,久了相当寡趣,尤其古远峰还不能开枪,让一个猎人一天天地装样子,他觉得从头发梢到脚心通体不舒服。这天下午,林子里突然暗下来,刚刚还散金碎银地闪烁在空地上的阳光,被一只手咔嚓攥紧,收走了,风跟着在他们头顶上响起来。开始只是阳光消失的暗,很快就是乌云遮天的暗,青云山像一个跟头跌进了夜里。风吹林叶,青云山上仿佛瞬间埋伏了十万重兵。他们闻到了潮湿的气息,接着听见远处传来雨声。大雨正往他们这边赶。大雨经过山石和树林,敲出了半座青云山的轮廓。下山是来不及了,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躲雨。古远峰借着猎人的好眼力,牵着儿子的手在山林里疾走,一袋烟的工夫才找到一处不算太深的山洞,那会儿大雨已经落下,把他们浇了个透心凉。即便如此,古远峰也没有失掉职业本能,在进山洞之前端起枪,用力咳嗽了一声,没反应,才和古里猫着腰钻进去。

  山洞里黑得如万古长夜。他们摸索着一块石头坐下来,脱掉衣服拧干,再穿上。雨来得快,去得也不会慢,只是大雨一过,林间山路就更难走了,今天下午又白跑了。这么一天天荒废下去,“入口节”到了他们也未必找得到睡神,找不到睡神就没法跟古怪的叔叔接上头,就算动物园那帮家伙喝得睡过去,古怪它们也没法救出来。古里抱怨起来:

  “这个睡神,死哪去了!”

  “你确定那只老猫头鹰不是个骗子?”古远峰说。

  “骗子好像不是,神经病有可能。”

  突然身后响起一声腔调怪异的鸟叫。古家父子转过身,洞的最深处有两个一动不动的圆溜溜的亮点。又一声鸟叫。

  古里听出来了,是:“谁找我?”古远峰除了儿子硬生生教会他的那句“下棋啦,棋王来啦”,一句别的猫头鹰语都听不懂,他悄悄地端起了枪。

  古里用手把爸爸的枪口压下去,用猫头鹰语说:“你是谁?”

  两个亮点左右动了一下,“谁一直喊‘棋王来啦’‘棋王来啦’?我就是棋王!”

  古里心中窃喜,但他还是压住了腔调:“你就不能谦虚点?”

  “谦虚老子也是棋王!老子谦虚地说,我不是猫头鹰,你信吗?”

  “好吧,”古里放心了,原来这个老王八蛋早就知道他们在找它。真给动物园里的猫头鹰说着了,睡神行事不拘一格,别拿常理来推测。没准它下午睡醒了,就一直跟着他们,看他们在山林里穿梭忙活。“我只知道你是睡神。”

  “也没错。不过重点在后一个字。”

  洞外的雨声小了,天也慢慢变亮了一点,古家父子看见一只猫头鹰像个菩萨似的蹲在洞深处的一块石头上。天光又亮了一点,他们在猫头鹰的下巴上看到了一撮白色的羽毛。没错,是它。

  “找本棋王干什么?”睡神说。

  “找棋王当然是下棋,”古里说,“只是,谁是真正的棋王呢?”

  “岂有此理!”睡神连飞带跳就到了古家父子面前,“不服来战,开一盘!”

  古里对自己的棋艺没太大把握,主要是对睡神棋艺的深浅没概念,不敢贸然应战。睡神已然等不及了,它要求现场摆出擂台。洞口的光线足够亮,多小的棋子都看得清。它让古里画棋盘,自己一蹦一跳地去叼小树棍做棋子。古里只好找块石头,在地上画出一个棋盘。

  第一局古里赢了。

  第二局古里又赢了。他不好意思地放下树棍,决定到此为止。

  “不行,”睡神拦住他要收拾棋子的手,“再下一盘。”

  古里摆摆手。

  “再下一局!”睡神头上的羽毛都炸开来了。

  “别人会说我不懂事,连棋王都敢连赢三局。”

  睡神跳到了古里的胳膊上,尖利的爪子一点点用力,“再下一局!”

  “那我有个条件。”

  “跟我谈条件?是要拜我为师,还是要让我收你为徒?”

  “帮我找个朋友。古怪的叔叔。”

  “古怪?”睡神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还有这么古怪的名字?真是件古怪的事。”

  古里就跟它说,古怪是谁,古怪的叔叔是谁,你们都叫它“智多星”。

  睡神张大嘴伸出细小的舌头,“哦,那个老东西啊。就它那点破智商,还‘智多星’。”

  “不认识就算了。”

  “你这个小人儿太刁滑。下完这局再说。”

  这一局,当然是睡神赢。赢了棋,貌似心情好了一些,睡神答应了。明天,老地方,同一时间见。它不敢保证一定能把智多星带来,“那个老东西”这几年忙着参禅打坐,要成仙儿呢。找它下盘棋,我堂堂棋王也得屈尊到它洞穴里。装修得好也就罢了,寒碜得要命,连个客厅都没有,就是一个睡觉的窝而已。

  “我听古怪说,”古里有点疑惑,“当初打理洞穴花了不少心思,布置得挺排场的。”

  “那是开始。谁知道后来老东西哪根筋搭错了,要过简朴生活,整得像个苦行僧,还像模像样的。”

  古里就想象一个瘦骨嶙峋的智多星会是什么样子,它有力气去救古怪吗。第二天下午,父子俩如约来到下棋的山洞前,睡神迟了十分钟才到。它对他们撇撇翅膀,胡子都拉长了:老家伙不给面子,拉扯半天,不来。

  “那你带我们去?”

  “更不行。它毛病大,除了我,从不邀请朋友去它家。”

  古家父子就更不明白了,这种人不沾鬼不靠的独行侠,怎么会有古怪说的那么大的号召力。听古怪的描述,它叔叔应该八面玲珑,能跟所有动物打成一片才对。

  “老家伙力气奇大,虎豹联手也近不了它的身。”睡神说,“别看它瘦,骨头里都长肉。”

  原来如此。力气大,百兽之王也奈何不了它,威信自然就有了。

  “那为啥叫智多星?”

  睡神嘿嘿一笑,“年轻时谁没有一点小聪明?”

  好吧,怎么才能见到呢?古怪和一大群小伙伴还在动物园的铁笼子里等着。

  古远峰附到儿子耳边:“下棋。”

  古里说:“要不我们再下两局?”

  “拉拢我,是吧?”睡神对他挤挤眼,头上的羽毛炸开来又合上,“难得遇上个对手,当然得下。不过咱们说好了,真实水平,别没事又瞎让。”

  古里点头说好。睡神老得要成精,哪一步棋真的,哪一步假的,一清二楚。双方对垒,古里不敢随便放水,免得惹恼了睡神,事情更不好办。一边下棋,古里一边把动物园里的事说给睡神听,希望它能转述给智多星。睡神有所耳闻。虽然每天迷糊的时间比清醒的时候多,成群结队的猎人整天在山上转悠,眯着眼它也能看见,他们抓活的野兽。“他们要建动物园?”睡神说,“动物园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个大笼子。把你们从山上赶到笼子里。”

  连下两局,睡神赢一局输一局。它还想再下,但明显力不从心,这两局累得它够呛,它歪着脑袋蹲在地上,随时都可能睡着。“谁也别想动老子的青云山,天王老子也不行!”睡神用翅膀拂了拂古里的脸,“这两局下得不错。明天还这地方,还这个点儿,老子就是给那老家伙喂安眠药,拖也要把它拖过来。”

  第二天同一时间,古家父子到来时,睡神已经到了,正蹲在石头上打瞌睡。旁边坐着一个庞然大物,低眉垂首如老僧入定,那长相打眼就知道是古怪的亲戚,别的动物长不成那样。智多星的确没想象的那么壮硕,当然也没想象的那么瘦弱。有苍蝇围着它转圈飞,驱赶苍蝇时,智多星动了动胳膊,古家父子立马看见大块饱胀的肌肉在黑漆漆的皮毛下奔突。智多星的胳膊长得失去了比例,站直了没准能直接够到脚。古里用古怪的语言向它问了好。智多星抬起头,慢慢地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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