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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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5-13 10:56
一
一千四百二十六条船。石壁上一大片划痕,每条船从洞口里划进来,古里都用尖角石块画一条线。古怪挺着长满黑毛的大肚子,站在古里身边帮他数,超过两百它就乱。人类创造出如此庞大的数字它不能理解,但它愿意相信古里,这小子说梦话时算术都一流。古怪没见过这么多船,古里也没见过,整个青云谷的人都不曾见过。一千四百二十六条,首尾相接,沿青云河绕了一个大圈,第一条船的船头抵在最后一条船的船帮上。整个船队像个尾巴来不及长大的逗号。等船上的货物卸空以后,最后一条船必须挪出个空当来,第一条进入青云谷的船才能顺利地划入青云洞口,然后是九曲回肠的青云洞,如同一截幽暗的盲肠辗转地连接上外面的世界。
在这样一个天高云淡的中午,洞外的世界天是灰的。如果不下雨,那里的半空中就飘满粉尘、烟雾和风的混合体;在那里,你要是能跳得足够高,然后伸出舌头,你会同时尝到盐、醋、芥末和石头渣的味儿。你还会听到雷声从大地上往高处翻滚,因为那里喧嚣异常,穿体面华美衣服的男人和女人都喜欢扯着嗓子说话。几年前父亲就告诉过古里,那些人把生活弄得像一场没完没了的尖叫,跟他们有关的任何东西都必须把声音放到最大才能被别人听见。古里没去过那里,但这一点很明显,仅一千四百二十六条船撑篙和划桨的声音就像山洪在暴发;船上的陌生人还挑起脖子相互搭讪,说粗俗的笑话,整个运输就成了一场乱糟糟的、浩大的战争或逃亡。午睡的青云谷人全醒了,把头从窗户里伸出来,最博学的人也没见过这么多船,也没见过船上装载的那么多的砖瓦琉璃和钢筋水泥混凝土,还有一些奇怪的工具。
“他们真要把路修到山顶?”古怪揪着脑门上的一撮白毛。
“你相信?”古里抬起头,青云山高到了天上去,翅膀小一点的鸟都飞不过去。“放心,没人找得到你的窝。”
古怪住在一个葫芦形的山洞里,洞外有棵大树,各种藤蔓从枝杈上垂下来,四季有不同的野花为它遮住洞门。半夜里饿了,古怪睁着半只眼,迷迷糊糊抓住根粗藤吊上去,晃晃悠悠的时候逮哪抓哪,到手的野果子都能吃。这是它有生以来的第十二个住处,被凶猛的豹子和老虎追赶过,被狡猾的狐狸和豺狼算计过,也被鼻子都能识路的猎人盯上过,过去的三年就搬了四次。再不会有比葫芦形的洞穴更好的地方了,如果你总想着逃亡,那你一辈子都得逃亡,古怪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十二是极限。古里说,人类不喜欢十三,不吉利;更不喜欢十四,尤其不吉利。人不喜欢的,它也可以不喜欢。但是两公里外有条水泥石阶路,已经修到它站在洞门前就能看到的地方了。有天夜里,它梦见那条路在黑暗中拐了一个陡峭的弯,如同凶猛的巨蟒,直奔它的葫芦洞。
“来过这里的只有你。”古怪把两只若有所思的雄壮前掌搭到古里肩膀上,按一下。
古里翻个白眼,“瘦得口水都没了,我都懒得卖你。要没我,你也就是一头熊,顶多是只大猩猩!”
熊还是大猩猩,古怪自己也拿不准。也不需要拿得准,它是自己就行了。它生来就是自己,从小长到现在,除了块头越来越大,没变过样。古里之外,没人也没有哪只动物告诉它它是谁。它是谁是个不需要证实也不需要证伪的问题。开始古里觉得它长得像熊,后来又觉得它长得像猩猩,等到给它取了名字以后,它是谁也不重要了。它是古怪就行了。古里给它取的名字叫“古怪”。古里叫古里,他说古怪这个名字好。那就古怪吧,古怪想,反正人类经常这么古里古怪的。
古里十二岁,姓古,叫古里。当初爸爸给他取这个名字时,是不是想过再给他生个叫古怪的弟弟?现在古远峰不打算再生了,青云谷就这么大,人多了挤不下。生了也养不起,照古里妈妈的抱怨,古远峰目前的状态,养活他自己都难:说猎人不像猎人,出门还得背着画板和素描本,放十天枪能打回来一只野兔就算高产;说画家也不像画家,在家里铺开纸作画时,嘴里念叨的却是打猎的那点事。为此妈妈总说,你给儿子取名古里算是取对了,你该改名叫古怪,真是一对亲爷儿俩。那是因为古里也爱往山上跑,再热的天也不睡午觉,一闪眼人就没了;跟他爸一样,古里也喜欢那些画在纸上的动物。就是在爸爸的画上,古里见到了既像熊又像大猩猩的古怪。
那时候古怪还只是一种野兽,出入在青云山的丛林和乱石间。古远峰画下了它无数次一闪而过的表情。那时候古怪还很胖,耳朵好使,一旦猛兽和猎人近到它百米以内,缩在长毛发里的短耳朵就会自作主张地抖,睡梦中它也会醒,然后撒丫子就跑。现在瘦了,腮帮子都陷下去了,进出青云谷的人太多,那些谷外来客开始在山下造房子修路,一天到晚丁丁当当,就跟在它脑门子上干活儿一样。最怕的是偶尔开山炸石头,轰隆一声巨响,整个青云山都要蹦一阵子,它觉得仿佛在梦里撞到了葫芦洞的洞顶上,满眼冒金星,醒来经常能在额头上摸到一个疼痛的包。
石阶山路爬升的速度很快,一级顶着一级,头天晚上抹好的水泥第二天一早就干了,坚硬、惨白,什么人都可以攀着台阶往上走。这才是真正的噩梦,石阶路可以在梦里拐个弯直奔葫芦洞,人类就可以踩着这些路,耀武扬威地堵在它的洞口前。
因为忧虑和恐惧它瘦了。
可是外来人的闯入势不可当。早先只是零零散散来几个人,围着青云山、青云谷和青云河转一圈,一路指指戳戳、眉开眼笑、频频点头;接下来一群群人同时进来,领头的后脖子处插着一面三角形的彩旗,举着一个电动大喇叭,把所有地方都给数据化,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河有多长,动植物分门别类多少科目种属,拱桥和板桥分别有几座,房屋有多少,所有人坐到八人一桌的酒席前可以摆多少桌。听上去头头是道,但没几个数字是对的。古里就可以保证,单是青云山之高,就没人能说出个具体的数,一个人都没有,学问大到他爷爷古瘦山那样也做不到。然后他们突然弯下腰,开始敲敲打打,修补起了房屋、石桥和山路。为什么呢?他们说,要为青云谷的发展略尽绵薄之力,青云谷的人端上山茶和野菜感谢他们;然后他们说,能不能在谷里多住几天啊,你看这山多美、水多清、空气无比新鲜充满了负氧离子,还有青云谷人,善良、淳朴,男人强壮、女人美丽,小孩子见到陌生人都面带微笑,真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啊,能在这地方过上三五天,死也值了。青云谷人哪能让他们死呢,那就住下吧。他们住下就不愿走了,开始在河边和山脚下造一座自己的小房子。反正也不占地方,随他们去。然后,来了一个大肚子男人,掐着腰把青云谷看了一圈,走了;又来了一个肚子更大的男人,看了一圈又走了;来了三个大肚子男人之后,突然来了瘦得风一吹就要倒的女人,她说为了瘦成这样,花了很多精力和钱。她和大肚子男人们一样,挥起手,对着青云山和青云谷划拉一下,半个山谷都在她怀里了。她跟他们说的一样,都是:留下,多少钱都留下。她跟他们一样,在青云谷走走停停时,身后都有一个人帮她打伞,阴天遮风挡雨,晴天防紫外线。再然后就到了现在,古里来葫芦洞找古怪玩,一歪头看见青云口出来一条船,又出来一条船,连出来六条船古里就觉得出事了,他下意识地捡起一块尖石头,在葫芦洞口画起了竖线,一画就画了一千四百二十六条。他和古怪把腿都站麻了。
“你们要把我们赶走!”古怪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语速之快古里都没能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古里让它再重复一遍,“慢点儿。”
古怪仍然声色俱厉,比画着两只毛茸茸的大手,每一个口型和发音到位得都有点儿夸张了:“你——们——要——把——我——们——赶——走!”
古里听懂了。他基本上掌握了古怪的常用词汇和发音规律。没有人相信古里能听懂这只既像熊又像猩猩的动物的语言,但古里就是懂了。他还能跟它交流,几乎和正常人交谈一样流畅。他说不好古怪的语言跟人究竟区别在哪里,总结不出来,只有听见了,他才能说出它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一天半夜,他突然醒来,觉得应该跟爸爸说实话,他说:
“爸爸,我能听懂动物说话。”
古远峰右手在他脑袋上划拉了一下:“说梦话呢,儿子?”爸爸说,“有尿没?没尿赶快睡觉。”
他就不再提这事了。反正他说了,没撒谎。不信最好,古怪一直嘱咐他,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能听懂它的话。“你们是好人,”古怪说,“但一看见我们,你们就变成坏人了。”
它还是怕。它跟古里说过,它们动物都这样,更凶猛的野兽它们固然也怕,最怕的还是人。“人不讲公平,攥着刀、端着枪就来了。有几个跑得过子弹?”古怪说,“有的人更坏,挖了陷阱还放炸药。我们动物打架,凭的是力气和智慧,所有武器都来自我们的身体。”
也因为这个原因,古里开始几次远远地跟它说话,古怪都装没听见或者听不懂。那时候古里掌握的词汇和发音还很少,但隔三差五还是能说出几个关键词,古怪听了颇为心惊。要在平常,谁窥见了它的行踪,它先是本能地躲,躲不掉了就会冲上去,一巴掌拍死。对古里,它下不了手,这小东西竟然发出了它的声音。他对它远远地喊:
“嗨,我,你,朋友,喜欢。”
它瞥他一眼,继续躺在石头山晒太阳、挠痒痒。
古里继续喊:“我,古里,你,喜欢,朋友。”
它侧起身,有点意思了,这个小人真会说自己的话?它用吓唬的语气瓮声瓮气地说:“你再说一遍!”
古里以为它真生气了,缩着脖子退后几步,站住了,又感到兴奋,它回话了!它是让自己再说一遍吗?“古里,你,喜欢,朋友!”
古怪从石头上坐起来,戒备心仍在,它问:“就你一个人?”
古里猜大概就这意思,拍着小胸脯说:“我,古里,一个。”
古怪站起来,往更密的树林里走,说:“明天你再来。”
它觉得这是个巧合,从来没有人听懂过它们,动物只和动物交流。虽然人在它们看来也是动物,但那是不一样的动物,他们有一肚子花花肠子。他们是它们的敌人。这小人只是碰巧发出了几个恰当的声音,他一定不懂,他是一个还没长大的敌人。
它是说“明天你再来”吗?古里不敢肯定。那只憨态可掬的庞然大物已经消失在树林里。古里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深入到半山腰的密林边缘,对一个身高只有一米五二的孤身少年,无论如何也是件可怕的事。他听见远处某种动物正午睡醒来,打了一个舒服到四肢发抖的哈欠,余音震动树叶沙沙作响,他赶紧转身往山下跑。他跑回家,爸妈的卧室门还关着。在他们午睡结束之前,他打开爸爸的书橱,从爸爸的一堆素描和绘画草稿中熟练地抽出一沓,画的都是爸爸看见过的古怪。当然,那时候古怪还不叫古怪,爸爸叫它熊猩,可能是熊,也可能是猩猩。那些画的右下角,古远峰都注明了他和熊猩打照面时的细节。古里相当肯定爸爸是个伟大的画家,他笔下的古怪表情分毫不差,额头前的一撮白毛的根数应该都不会错,还有它离开时的一瞥,即将收回去的眼神,警醒、迅疾、夹杂着懒洋洋的傲慢,跟他刚才看见的一模一样。古里要在爸爸标注的细节中寻找熊猩口型的意义。“明天你再来”会是他看到的口型吗?
研究口型让古里逐渐深入了一门神奇的语言。古远峰显然没料到儿子会从这个刁钻的角度进入。竟有人妄图弄懂一种动物的语言!他画下熊猩的一个个瞬间,仅仅是因为他对这个动物感兴趣。长相奇怪当然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他追了很多次都没追上,心有不甘,每次感觉距离差不多了,刚端起枪,没了,它会在转瞬即逝之前给他留下个承前启后的表情;慢慢地,多年的敌人成朋友,敌我形势已成定局,相互之间就多了一分自如和洒脱。熊猩会在安全的范围内冲古远峰发出声音,既像问候又像挑衅,表情和声音也越发丰富,这让蹩脚的猎人觉得很有意思。有种你别动!他拿出纸笔现场速写或者素描,把熊猩的表情和他猜测的声音所能代表的意义固定到纸面上。熊猩在消失之前,会尽量长时间地保持某个傲慢的造型,以便让古远峰看得更清楚。时日既久,无数个瞬间连缀起来,差不多半个熊猩的日常生活都在画面上了。古里没事就盯着这些画看,听爸爸讲当时的故事,想象力的翅膀跟随爸爸拟人化的讲述越张越大,一不小心就飞到了爸爸的前头去。
有时候爸爸拿出一幅画,只打眼看一下熊猩的表情和口型,他就能说出熊猩大概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古远峰一愣,个小东西,头脑挺好使啊,在他要讲的故事里,他相信熊猩的确就是那意思,他亲历了那个语境。但他没当回事,聪明的孩子很多,偶尔说出点儿道道算不了啥,算命的十次也总能猜对那么一两次。他完全忽略了古里背着他下过的功夫。古里把熊猩的所有细节和爸爸还原出的一个个现场,以及模拟出来的原生态的声音结合起来,作最大程度的融合,像水溶于水,以便跟小伙伴讲故事时能够无限接近真相。有一天,他在跟小朋友们讲述爸爸与熊猩相距不到二十五米的一次相遇,突然发出低沉的吼声,吓得小伙伴们噌地从地上跳起来。他们确信听到了野兽的叫声。而古里觉得,他只是在模仿熊猩对古远峰说的一句话:
“见面就画,你烦不烦啊!”
古里认为他只是在正常说话,可小伙伴们集体指证,他的确发出了大型野兽的声音。古里脑袋里像放了一串焰火,首先感到的是恐惧,下意识地看看光裸的手脚,又摸了摸脖子和脸,没毛。他说:
“吓死我了!”
小伙伴们又叫起来,指着他说:“你又跟动物一样叫了!你是黑熊变的吗?”
古里捂住嘴,眼珠子转两圈,松开手说:“逗你们玩呢。”心底的得意直往上翻,笑里头都挂不住了。“你们玩,我回家了!”他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跟这群小屁孩混在一块没劲儿。
第二天午饭后,古里躺到床上,等呼噜声从父母的卧室里传来,下了床出门往山上跑。爷爷那会儿也没睡,正被两个谷外来的人缠着讲青云谷的故事。他们坐在青云桥上,在整个谷里最大的石拱桥上,客人殷勤地往爷爷手里递烟,“再讲一个故事吧,老先生”。他们说,身上背着旅行包、大容量水杯和先进的照相机,“讲讲这环绕一圈的山为什么叫青云山。”爷爷说:“再早的谁也不知道了。听我爷爷说,就高呗。高到了天上,直插云霄,你们看,青云直上呢。好名字。古里,小古里,古小里,往哪儿跑?”
“钥匙丢山脚下了!”古里捂住挂在脖子上的家门钥匙,嗖一声跑过了桥。
没找到熊猩。他顺着一条上山的石头小路一直爬到老栗树下,爸爸说他在树下见过熊猩至少三次。九百岁的栗树根深叶茂,树冠有八间屋顶那么大,他脱了鞋想爬到树上去,以便喊声传得更远,但栗树实在太粗,他的两根小胳膊根本抱不过来。他就站在树下喊:“我来了!我来了!”远处传来自己的回声,古里才发现用错了语言,他用熊猩的语言喊:
“我——来——了!”
还是没人理。他以栗树为中心,五百米为半径绕了一圈,熊猩连个影都没有。他不敢走得更远,五百米是个安全的距离,一旦风吹草动来了猛兽,他还有时间爬到栗树旁边的一棵橡树上。他可以一直待在橡树上等大人们找来。整个青云谷没人不知道老栗树。每年落到地上的栗子就能装整整一马车。
第二次也没遇上,因为下雨?第三次,熊猩午睡没起?第四次,有猎人出现,古里提前离开了。第五次遇到了。他远远看见了熊猩躺在石头上舒服地跷起了腿,如同见了亲人,眼泪都快下来了。预想中的警惕全记了,他抱着一棵柏树对它喊:“嗨,我,你,朋友,喜欢。”结结巴巴,根本就不是预想中的开场白,也没想象中的流畅,简直在巴结人家。它跟他画上看见的一模一样。他们隔空对话,最后它说:
“明天你再来。”
翻完爸爸的一堆画,古里确定熊猩让他明天再去。那个口型:嘴张圆了,半阖,再咧开,舌头抵住上牙,闭上,最后的声音是从胸腔和喉咙里滚出来的。接上头了。古里高兴坏了,对着画面上的熊猩说:
“别忘了呀,我叫古里!你想吃糍粑吗?明天我给你带过来哈!”
第二天他不仅带了糍粑,还带了一根香肠,还有一小包辣椒面。
从开始古怪就是个守信的朋友,说来真就来了。但它只让古里在十米外走动,而且确保没带别人来。它让古里先尝一口糍粑、香肠和放了盐的辣椒面,看上去百无禁忌以后,才允许他把食物扔到大石头上。糍粑和香肠的味道很好,古里看见它眉开眼笑。不过一只大熊猩笑起来真不怎么好看,比板着脸更吓人。然后熊猩呜里哇啦叫起来,抓耳挠腮,把石头拍得噼里啪啦响,辣椒面太冲,鼻涕眼泪全出来了。它指着古里大叫,陌生的词语二踢脚似地往外迸,语速极快。古里听不明白,但猜得出是在质问他那是不是毒药;古里笑起来,熊猩的样子太好玩了,它难受得五官和四肢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好了,一直在跳古怪笨拙的舞。古里说:
“快吃糍粑,快吃糍粑,吃了糍粑就不辣了!”
他把自己的水杯也扔过去。熊猩抓起来,咬掉杯盖就喝,一杯水喝完了,叼着空杯子眼珠子骨碌碌转起来。这水没让那小人儿尝过,他要下了药怎么办?它觉得舌头有点儿火辣辣的麻,每个毛孔都在往外冒热汗,甚至都看见脑门子上升腾起了热气。它指指水杯又指指古里,大声喊:
“你!”
“我?我的水!放了糖。”古里说,“你没尝到,甜味儿?”
熊猩咂吧咂吧嘴,是挺甜的,山风吹进来,舌头上清凉多了,更甜了,咧开嘴笑了。这个小人儿是朋友,它想。它坐到石头上,盯着古里看了五秒钟,把屁股往一边挪挪,拍着石头说:
“来,古里,坐。”
青云谷的少年古里和青云山上的动物熊猩成了朋友。熊猩这个名字不好听,经过协商,熊猩接受了古里的建议,取名“古怪”。这样,我们就可以说,坐在大石头上晒太阳的,是古里和古怪。古里古怪。
一千四百二十六条船,首尾绕着青云河围成一圈。陌生人带来了陌生的建筑材料,山上的石阶和凉亭就是用这些东西建起来的。这一次他们带来了更多的东西。
古怪对古里说:“你们想把我们赶走!”
古里说:“不是我们,是他们。”
二
“不,”爷爷说,“我们也有分。”
一群人聚在古家,把客厅挤满了,藤椅上、木椅子上和地上都是人。男人、女人,老人和大人,以窗户下的八仙桌为界,抽烟的坐东边,不抽烟的坐西边。
“我的错,”爷爷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当初就不该同意他们帮我们修路。”
“压根儿就不该让他们从青云口进来!”杂货铺的老板说。
“那把青云口堵上?”有人插话。
杂货铺老板不吭声了。青云口堵上了他就没法到谷外运盐和其他的小杂货了。盐是笔大生意,整个青云谷只有他一家卖盐。当然这是外面的人进来之前。外面人进来后,断断续续地带进来一袋袋更精细的盐,做工和包装更加精良,口感也好,价钱还便宜。杂货铺老板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他们有意无意地抢了他的生意;也因为他们的袋装盐价廉物美,搞得谷里人都知道这些年杂货铺老板做的是黑心生意。
“咱们总得吃盐。”杂货铺老板的堂兄弟帮他解了围。
大实话,青云谷什么都可以自给自足,除了盐。又不能不吃盐。很多年前,海拔两千米以上的山石上还能刮下来一点白色泛黄的盐碱,据说是亿万年前这里曾是大海,或者海水曾淹没过山顶(想想都恐怖,得多大的水才能一路浩荡地爬到山顶上);现在,风雨侵袭,那点盐碱也没了,只有野兽才有能力把粗粝的舌头伸进岩石的夹缝里舔出点咸味来。要吃盐,必须穿过青云洞,经过漫长的水路到外面去买。也因为这类原因,祖宗们没把青云口堵上。
“青云口肯定是不能堵上的。”古远峰说,“世界变了。只要他们想进来,赶是赶不走的。我们同样也需要外面的世界。”
这观点引起了一片质疑。开玩笑,我们需要他们?除了盐,我们祖祖辈辈没需要他们,我们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你啥时候见过咱们这么闹心?真是闹心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条船!他们的鬼主意,已经杵到我们鼻子底下了。他们得寸进尺。
青云谷最棒的船夫老秦开始自责,他不该帮外面的人在青云洞里画出一条最科学的路线。在过去,祖祖辈辈的青云谷人都是撑船穿过幽暗曲折的青云洞。连接谷里和外面世界的是个漫长的溶洞,究竟多长,多少年没人量过,直到外面人用上仪器,给出了确切的数字:两点四八公里。因为长,曲折,光源极少,且中间有三分之一的长度是溶洞,各种石笋石柱钟乳石不规则地生长在狭窄的洞里,在黑暗中穿行的小船一不小心就会撞上石笋和石壁,赶上水流汹涌,不撞坏小船、碰伤个人,根本就不正常。所以谷里的人轻易也不出去,没那技术。洞内阴冷压抑,不知道哪里就来了一阵风,船头的火烛说灭掉就灭掉,撑船的老师傅安全出入青云洞,感觉比眼睛更可靠。比如老秦,多年的船撑下来,哪儿浪大风急,哪里拐弯抹角,哪里挺起一根石柱,哪里垂下一枚石笋,他像对自己身体一样熟悉。蒙上眼把他扔船上,他也可以毫发无伤地顺利到达洞那头。所以,外面的人请了老秦。他们声称,为了及时有效地给谷内提供更好的生活资源,请秦师傅给指一条穿过青云洞的科学捷径。
他们把老秦请上船,有人给他打着雪亮的手电,有人准备随时帮他撑船。另有两个人各抱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笔,船经行处,靠洞顶近,就在洞顶的石头上画一道粗壮的白线,离旁边的石壁近,就在石壁上画一条白线;如果经过的是那段岩溶区,就换上一支同样粗大的黑笔,以便能在乳白和姜黄色的岩溶壁上留下清晰的印记。
“您给我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外面的人说。
穿过青云洞,老秦看见一艘豪华轮船的大甲板上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工人。每个人全身都是兜,装着锤子、錾子、凿子、绳子、螺栓、螺母,腰上缠着沉重的钢丝绳,头戴圆溜溜的安全帽,脚边还有一堆他不认识的铁家伙。他们看见老秦出了洞,集体鼓起掌。老秦羞涩地说:
“就是撑趟船,不必太隆重。”
站在甲板最前面的头头说:“祝贺您的撑船生涯到此结束。”
老秦没明白,希望头头进一步解释清楚。头头一挥手,甲板上的工人拎着脚边的铁家伙跳上了小船。他们让老秦到轮船甲板上歇会儿,上好的茶和烟伺候。叫不出名字的茶刚喝第二口,轰隆隆的声响从青云洞里传出来。老秦看陪他喝茶的人,那人跷着二郎腿,风轻云淡地摆摆手:
“小菜。就是个汽锤子嘛,让它响。让它们响。老人家,咱们喝茶。”
老秦哪还喝得下,洞里在打雷。雷声越滚越远,他更焦心,滚到头就是青云谷了。但他进不了洞,没船。他在甲板上转了两壶茶外加半包烟时间的圈子,那头头站起来。喝透了,也抽足了,他伸个懒腰,去船舱的厕所撒了泡尿。回来跟老秦说:
“老人家,找条船,我陪您进去看看。”
进了洞,老秦看见远处一群人在灯光下影影绰绰地忙活。雷声远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喝茶人摁亮洞口石壁上的一个开关,洞里亮了一截子,“老人家,小心。”老秦看见比脑袋略高的位置,出现了一道三根手指粗的钢丝绳索,隔三五米被一个钢丝绳结固定住,固定它的绳结从青云洞顶上垂下来。他们沿着画好的路线,在洞顶的石壁上钻了一个个眼儿,打入膨胀栓,拧紧螺丝,焊接固定,缠打好垂下来的钢丝绳结,连接上无限延伸下去的钢丝绳索。头头戴上手套,抓住绳索拉一下,小船开始往前走。“为了把绳索固定住,”头头说,“老人家您看,我们从旁边的石壁上又拉过来一道绳子。”果然,老秦看到右侧的墙壁上伸过来一条绳子,结在了钢索上,有效地保证了拉动时钢索不会晃晃悠悠。他们往前走了几十米就退出来,午饭时间到了。
“不着急,”喝茶的家伙说,“这才刚开始。吃完饭咱们眯一小觉,再喝会儿茶。老人家您尽管把心放肚子里,今晚一定让您在自家的床上睡个安稳觉。”
那天夜里老秦的确是在自家的床上躺下来的,但没睡好。老做梦。梦见灯火通明的青云洞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冰窟窿,不冷,就是明晃晃的看着心里不踏实。他还梦见自己抓着钢铁绳索,驾驶小船在洞里飞速穿行,快得船底都离了水面,在半空里飞。快天亮时,又做了个梦,梦见那些被工程破坏掉的石笋石柱和形状怪异的钟乳石挤在他的家门口,跟他要它们流掉的那些血。
“我要不带他们画那两道线,”老秦坐在古里爷爷身边,痛心疾首,“他们哪里会运进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船篙用不上了,一根钢丝绳索轻松地就把青云谷和外面的世界连起来了。
“早晚的事。”一个人说。
“他们也带来了一些好东西啊。”另一个人说,“当初看上去一切都挺好的。谁知道成了这样。”
他们的确抓着绳索带来了谷里人没见过的新鲜东西,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他们让青云谷迅速地现代起来(他们说,“现代”是个好东西,全世界都这么干)。随后,他们的建筑材料源源不断地运进来。
倒不是没听说他们要改造和新建一些楼房设施,他们知会过了,而且也实实在在地把钱交到青云谷人的手上:为了让青云谷的乡亲们过得更好,当然,也为了我们这些外面世界的人能够更方便地欣赏青云谷的悠闲与秀美,我们愿意出资出人出力,把咱们共同的家园建设好;因为需要整体规划,哪个工程妨碍了乡亲们的生活,我们会做出相应的赔偿,非常优惠的赔偿。比如,这座新桥的建立,要是碰巧跨过你们的菜园子,有一分地算一分钱,我们出高价;比如,这个老戏楼子要塌了,咱们趁维修的机会扩大一下规模如何?你们的两棵树必须砍掉,一棵树给你三棵树的价,你们家院子的一角得贡献出来,一平方米给你四平方米的市价。当然,如果你们家愿意从这个地方搬迁到另外一处,房子我们免费给你盖,高的,大的,结实的,再住五百年一千年都不带坏的,还赠送全套新家具。相机喜欢吗?给。收音机喜欢吗?给。电视机喜欢吗?也可以给。不过你得允许我们把电线拉进来,运进来发电机也行,就是马达声太大,半夜听了会睡不着觉。
“我们没什么别的想法,”那个瘦得跟相片似的女人说,“一句话:我们想让乡亲们生活得更好!谷里谷外只是位置的区别,我们身处同一个世界,我们要相互帮助。你看我们的诚意,我们修了那么多的山路、亭台阁榭,还有桥——如果不是为了保留青云桥的地位,我们新修的每座桥都会比它高大、豪华、漂亮!”
他们的确是这么做的,一点点地做的。青云谷人也是一点点转让和出卖自己的权益,每次一点点,不觉得是个事儿,但当用这么多条船和环绕青云河一圈的方式整体上地表达出来时,青云谷的人觉得问题弄大了。古书上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马昭们现身了,谷里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能给个准话不?”性子躁的人巡视一下四周,发问的时候却两眼看天,显然,他也不相信谁能亮出个万全之策。“咱们究竟该怎么办?”
古瘦山,古远峰的父亲,古里的祖父,承认自己和青云谷里的老人们把事情想简单了。瘦女人的代理人,那个戴金丝边眼镜、梳着油汪汪的三七开分头的胖子,一个月前找到他和一帮老伙计时,满脸都是颤抖的笑。
“我们丰总——”金丝边眼镜说,对着山外的方向抱了抱拳(古瘦山脑袋里闪过“他们丰总”刀片一样的身板),“我们创世集团公司的丰总,听说青云口纪念碑是谷里的宝贝,决定不惜重金,帮咱们青云谷重新修建一座,委托我,鄙人,叫我小范就行,征求一下各位管事的大叔大爷的看法。同意了,我们出规划设计,在原址,咱整他一个大的,现在十五米?太矮了,丰总肯定不高兴,这个世界日新月异,十五米那配得上咱们青云谷?要整就整五十米、一百米,最好一百五十米。不是说这十五米有讲究吗?放大十倍,从基座就开始十倍,高了,大了,气派了,体面了,讲究还在里面。青云青云,一百五十米,才好上青云嘛。”
也是在古家,屋子里坐了一圈德高望重的管事老人。金丝边眼镜小范和古瘦山在中间,两边各坐一溜,抽烟的挨着古瘦山,不抽烟的靠近小范。
古瘦山从左看到右:“大家议议?”
众人交头接耳,三三两两嘀咕起来。一袋烟工夫,意见差不多出来了。
一种简单明了:过路的鸟不下蛋,咱们别想着占别人的便宜。翻译成外面世界的话是: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免费的早餐和晚餐。
第二种意见是:青云口纪念碑可以不动,就几块大石头垒上去的;碑外的亭子得修了,再撑两年,散不了架也得塌下两个角。丰总仁义,何不借人家的大腿搓自己的绳子。
另外几个年轻点的,爽快,建新的吧,就一百
五十米,往那里一竖,整个谷里都敞亮了。
然后大家看古瘦山。他又抽了一袋烟。这事不好定。换别的,拆两间屋、建一套房子都好说,错到底也不过三两个人骂你到死,青云口纪念碑事关重大。老祖宗留下来的古董,多少年谁都不知道。单看石碑基座上的青苔,一茬摞着一茬,随便刮下点藓毛毛,也得一两百年。他长这么大,也只见过祖父当年带着一帮人给亭子换过一次瓦。那时候他四岁半,出门就喜欢骑在祖父的脖子上。那一天祖父扛着他去亭子前监工,一片灰瓦从泥瓦匠手里滑下来,落到他踢来踢去的脚面上,破了皮肉,血流出来湿了袜子。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钻心的疼,那片瓦让他开始了记忆。现在脱了鞋,伤疤仍在,铜钱大亮堂堂一个圆。大半辈子过去,他的一生从那个疤开始。
纪念碑地处青云谷中心。
据说当年外面的世界天灾人祸,战火、瘟疫、洪水、干旱轮番来袭,先祖们辗转逃灾躲难,发现了一个洞口,得以从山外的世界进入到谷里。那时候的青云谷是个荒无人烟的无名山谷,土地丰沃,水草肥美,飞禽走兽之外只有葳蕤茂盛的植物,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先祖们像陶渊明笔下的古人找到了桃花源,于是扎下根来繁衍生息,不知多少年就太平安详地过来了。为了感激入谷的洞口,先祖们取名青云口,把青云洞口的形状雕绘在一块平滑如镜的大青石上,置奉于十五米高的一堆石头上。逢年过节,谷里人家三三两两前来祭香朝拜,平常也香火不绝,一盏长明灯在碑前的石臼里昼夜燃烧。千百年弹指而过,一代代人风流云散,纪念碑仍在,有亭台的护佑遮蔽,平滑的青石面也斑驳漫漶,雕绘的青云口的形状不免模糊含混,但找一整张六尺宣纸拓印,洞口的走向还是看得出来的。奇怪的是,碑上的青云口跟现在的青云洞口形状完全不同:前者偏椭圆,在左边的尖角处有个三角形的缺口,形状酷似龟蛇头部的侧影;而后者,每一个眼睛没问题的青云谷人都看得清,现在青云洞口形如一个倒三角,水位上涨,看得见的洞口也该是个倒置的梯形。
两个形状对不上号,多少年里一直是个悬案。但是老祖宗不可能错,问题在哪,谁也搞不清。青云洞口也不会说变就变,那是青云大山肚子里的一根盲肠,肠断口远古什么样儿现在就什么样儿。外头来的专家考察过洞内的岩溶,报告里说:几百万年前洞里就这样,随便一根像样的石笋就得上百万岁,有点风吹草动它们都活不到现在。这叫科学。也就是说,不管青云谷的祖先们有多老,他们进到谷里时,青云洞口已经长成现在这样子了。
祖先和科学,青云谷里的人犹疑多年,决定还是听祖先的。没有开山的先人筚路蓝缕来到这里,十万个青云口跟他们也没关系。
“那么,”古瘦山在鞋底上磕掉烟灰,“光大先人的德行和业绩,倒也是桩正经事。我的想法是,老的纪念碑留着,新的也建。到了咱们这不争气的一辈,青云谷是衰了,该提振提振精气神了。你们说呢?”
众人赞同。
不管谷里的生活如何自足,外头世界来的那些新鲜便捷的高科技,让他们不能不弯腰低气。一个人在谷这头说话,另一个人在谷那头就听见了,还如在耳边,就因为两个人手里都攥着一个同样的小方块。这东西青云谷人没见过。一个外头人抱着一个小黑匣子,对着你和山水草木咔嚓咔嚓地摁,转眼从匣子里吐出一张纸来,你就站在纸上笑。你在地上怎么笑,你在纸上就怎么笑,黑掉的那颗牙都没变,肩膀上落的那泡鸟屎也一模一样。这个黑匣子青云谷人也弄不出来。必须承认,即便它们不是个好东西,你也不敢随便说人家是个坏玩意儿。也必须承认,因为这些东西连绵不绝地穿过青云口运进来,他们前所未有地感到了虚弱和自卑。
而这虚弱和自卑又让他们前所未有地自负,他们要把青云谷的好东西亮出来,让这帮闯入者开开眼;他们也需要老祖宗给他们提提气。青云口纪念碑最合适,既是老祖宗留下的铁骨铮铮的历史,也是老祖宗本身。
“好,那就这么定了,我们做一个同比十倍的新纪念碑。”小范扶一下眼镜理一下分头,“我们还要为新的纪念碑建一个主题公园,就叫纪念碑公园。把咱们青云谷里的好东西,一件件分别复原成一景,现实中有历史,历史中也有历史。咱们把纪念碑公园做成一个咱们青云谷的露天博物馆。各位爷爷奶奶、大叔大爷,大婶大妈、叔叔阿姨、兄弟姐妹,意下如何?”
大家看古瘦山。古瘦山装上一袋烟,点上,喷出一口烟,说:“地方不够。”
纪念碑在谷中心,周围密匝匝地环绕着一圈圈房子。
“愿意搬的乡亲,我们负责安置新房。”小范说,“不愿搬的,我们就地取材,有多大算多大,谁说公园一定得有个大尺寸,是吧?”
“青云谷就这么大,往哪搬?”
“山景房啊。”小范掏出从外面世界带来的“未来”牌香烟,一排子撒出去,一个个帮忙点上。“往山坡上一住,每天都像在疗养。要住楼房也没问题,我们丰总已经有了计划。什么是楼房?当然要往高里盖,朝天上建,坐自家窗口,伸伸手就抓到云彩,也不枉咱们做一回青云人嘛。”他见满屋的人都瞪大了眼,赶紧往回撤,“当然啦,这是后话,八字没一撇呢。眼前的事,咱们青云谷得点个头,允许外头的材料运进来,新的纪念碑可是一百五十米,钢筋水泥混凝土和花岗岩、大理石,够运上几船的。还有修缮老石碑和亭子,修旧如旧,材料也要一大堆。”
那时候,古瘦山举起了烟袋锅,同意。
一屋子人纷纷举起了香烟和手,同意。同意。同意。同意。
一千四百二十六条船,整个青云谷抽了一口冷气。每条船的确都不大,运不了多少东西,但一千四百二十六条船一起过来,还是相当壮观的。青云谷人被这壮观吓着了。或者说,他们被“环绕一圈”吓着了。哪哪都是船,挤挤挨挨地给青云谷画了个满满当当的句号,像个不祥的预兆。每条船上的东西都不是青云谷的,每条船上的人都不是青云谷的人。他们紧张了。
古瘦山撞响了纪念碑旁边那口锈迹斑斑的青铜大钟。这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物件,一年难得用上两回,只有出了大事,撞响它,算作召集的信号。撞钟有讲究,根据事情的紧急程度,一次撞几组,一组几声。最严重的事态撞五组,每组五声。这一次,古瘦山撞了三组,一组撞三下,三声。这个数字古瘦山也是掂量过的:事情比较严重,但不能让外面的人觉得青云谷慌了神;任何时候都不能失态。九下钟声沉郁悠扬,响彻整个青云谷。
相关的人到齐了。一直议到半夜,也没理出个头绪。大部分人还在观望和犹疑。外面的人会把青云谷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没法定论。尽管他们几乎是以入侵的姿态弄来了无数的建筑材料,与会者还是倾向于认为,这帮人翻不了天:道理说到天上去,青云谷还是青云谷人的青云谷。那么,怎么办?继续观望,然后有节制地为我所用。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一个说,“就怕他们得寸进尺。”
“周瑜打黄盖,那是他们愿意送到咱们嘴边的。”一个回应。
“是他们送上门的,”古远峰还是表示了深重的担忧。“堆到嘴边的东西多了,吃不下又推不掉,那就是大事了。”他看看父亲,揪掉了一根胡子,“最要紧的,是人家跟咱们从来就不是一条心。”
“一条心那岂不是成了青云谷人了?”反对他的人说,“有差异才有可能。咱们才会有一个新的青云谷。”
如此争执下去又是车轱辘话,说到明天晚上也辩不出个子丑寅卯。最后还是古瘦山作了总结:
“他们要是做过了头,我古家的一块砖、一片瓦,他们都别想动。我守着!”
古家的宅子距青云口纪念碑不远,照小范转达的丰总的宏伟蓝图,纪念碑公园真建起来了,古家也在拆迁的规划区域。一两百年的老房子,你再上心也岌岌可危,拆了建新家,情感上是有点过不去,可安全舒适的好日子,闭上眼都看得见的,要说古家心不动,那是瞎说。但古瘦山把烟袋杆拍到八仙桌上,说,他们要是做过了头,他守着。一群人举起了手。我守着。我守着。我也守着。
三
船上的建筑材料分了三处堆放,一处在纪念碑旁,一处在纪念碑后,一处在远离纪念碑的河边。三处分下来,分量就没那么吓人了。事实上也如此,新的纪念碑要打牢靠的地基,一个宽阔深广的地基挖下去,钢筋水泥混凝土和一块块石头垒到坑里,还没漫出地面,材料就用完了。又一轮一千四百二十六条船在午后时分把青云谷围成了一个圈。
“为什么不用另两处的材料?”谷里的人问。
“它们有它们的用途。”小范代表丰总回复大家,“纪念碑需要特殊材料。”
为了让青云谷里的人放心,他拿出一张彩色的效果图,图片上的各个部分都伸出一个小箭头,标明每一处的特殊材料。这里是花岗岩,那里是大理石,此处是不锈钢材,硬度和熔点是多少,那个地方必须加入钢筋水泥,还有这里,对,就这里,所有雕刻出来的文字和图案都要用金粉勾勒一遍。这个又把青云谷人镇住了,没错,十五倍的纪念碑,那的确需要很多材料,而这些材料中的大部分我们见都没见过。
“这还仅仅是纪念碑,”小范责令下属复印出几千份,来到施工现场的观众见者有份。“我们还要帮你们建一座地球上最漂亮的公园,纪念碑公园。丰总已经通知全世界最著名的五十三家设计公司,本周末开始竞标。两个月之后,你们将会看到一幅全世界最美的公园设计效果图。”
“那得需要多少材料?”小范的女秘书问。
“需要多少我们就有多少,”小范像丰总一样左手掐腰,右手漫山遍野地画了一个圈,又画了一个圈,一共画了六七个圈。每一个圈就是一千四百二十六条船。“我们有的是船。”
第二天,第一个圈就到了。
从第一条船从青云口出来,古里和古怪就开始在石壁上画横线。古怪说,来了;古里就画一条线。古怪说,又来了;再画一条线。古里让古怪画线,古怪不答应,超过十条线它就头晕。他们知道最终一定会画出一千四百二十六条线,他们还是一个说一个画,坚持到了最后一条船从外面的世界挤进青云谷。
“看,新纪念碑的基座快建好了。”古里指着谷中心的一个巨大石台。即便从半山腰遥远地往下看,那基座看上去也相当雄伟。
“你应该看那个地方。”古怪指着青云谷的西北角,靠近青云河边的一大片野地里,码了一堆堆建筑材料。但它指的不是那些建筑材料,而是正在组装的一台台黄色的怪兽一样的机器。几天之后,他们就会知道,那些挥舞着巨大的鼻子的庞然大物叫挖掘机。那些挖掘机的鼻子既像一只凶悍的大手,又像一把攻无不克的巨勺,一勺子下去,大地上就出现一个血淋淋的伤口。“跟纪念碑相比,他们想干的可能是那个。”
古里没看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我也想知道。”古怪把从洞口垂下来的藤叶一片片揪下来,在地上撒成一圈,说,“他们选了一块被你们忽略的地方。那地方咱俩去过。”然后它蹲下来,从西北方向对着地上的树叶吹一口长气,除了东北角的叶片稍微翻腾了几圈,其他方位的叶子都被吹跑了。“青云谷的风总是从西北方向来。”古怪比画着给古里看,“东北方是被遗忘的角落,因为那里没有风。在谷里,有风处才是好地方。”
古里发现果真如此,那地方是唯一人口稀少的区域。青云谷拥挤成那样,还是很少有人愿意到东北角去盖房子,风烟和气味到不了那里。所以,青云谷的东北部难得地有了一大块平地。谷里的人在那里种庄稼,肚子饿了才会想到那地方。去年他们去哪里,也是因为那地方没人。那也是古怪唯一一次大白天在谷里的公开活动。古里提的议,跟我到下面转一圈吧,这么好的天。古怪忐忑,从小就被告诫,白天别往人待的东方跑,遇上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古里说,不往人群里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遛遛;大白天走平路,不知道要比在山上爬上爬下舒服多少倍。说得古怪心痒痒,就跟着下山了。他们往东北角走,庄稼地没人。的确没人,大半个下午逛过去了,古怪见识了很多庄稼和蔬菜,捉了蚂蚱、蝴蝶、蜈蚣、蟋蟀、螳螂、毛毛虫和蜗牛,在野草地上打了无数个滚儿。
黄昏时出了问题,两个打草的男人从庄稼地后冒出来。一个喊:“嘿,那儿有个大家伙!”两人各挥着一柄大镰刀就冲过来。古里和古怪从草地上爬起来就跑,满手的蚂蚱、蝴蝶和蟋蟀也不要了。他们跑得紧,后面仗着镰刀雪亮,追得也紧。从一片小树林后拐过来,古里拽住古怪,那片地里有很多驱赶鸟兽的稻草人,有穿着人的衣服,有画着动物的形状,有抬胳膊有伸腿的。他们俩背对来路站好,古里举起手臂,古怪单腿跪在庄稼地里,两只胳膊平举,不显得太高,就没那么突兀。但跟那些稻草、纸张和破布扎成的同类比,它的肚子还是有点大。古里拍拍它肚子,古怪吸了口气,肚子瘪下去。谷里的天说黑就黑,打草人追到小树林后,黑夜已经从大地上缓缓升起。他们在路口站住,四野无人。他们扫视了一圈稻草人,目光瞥过古里和古怪,咕哝一句:“这谁家的稻草人,做得不错。追!”继续往前面跑了。他们最后跑到了哪里,古里和古怪不知道,古怪只知道自己快憋死了,打草人跑远后,它的肚子嘭一声弹出来,整个身子大了两圈。
此后,古怪白天再也没来过谷里,古里也没再去过东北角。
再次听说那里,是前段时间大人们的议论,古里偶尔听到那么一嘴,说外面的人钱物并施,从一部分谷里人手里换到了土地,就那儿的。大人们还奇怪,夏天里只有蚊虫爱去的旮旯,这帮谷外的人要它干吗,脑子被驴踢了?他还以为谷外人的脑子真的被驴踢过了呢。现在,一堆堆建筑材料后面,很多台挖掘机正在组装,那些坐在黄色的钢铁上的小人正在弓腰驼背地拧着粗大的螺帽。
“我知道了,他们要在那里盖房子,”古里说,“他们要建旅馆和饭店。”
这猜测应该不算离谱。外面的人喜欢住在谷里。外面的人说,青云谷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旅馆和饭店。旅馆供人住宿,饭店可以吃饭。青云谷的确没有,自家有房住有饭吃,如果天不好或者突然揭不开锅,到隔壁借宿一晚吃两顿饭,就腾出张床、多一双筷子的事,要提钱,街坊邻居的,哪好意思。但最近开始收钱了,外面的人非要给,不收都不行。也只能收,要不根本接待不起。他们三五成群,隔三差五来谷里,一住三五天,有时候待上半个月都不走,直说谷里空气好、景色美、饭菜新鲜。他们分散住进谷里人家,吃饱了喝足了,就抱着相机手机出去玩,走到哪里拍到哪里,也有人哪也不去,就往院子里的椅上一躺,泡壶茶,没完没了地喝,喝两口朝天上看一眼:青云谷的天那叫一个蓝,青云谷的云那叫一个白。露从今夜白,月是谷里圆;他们说,这叫洗心、洗肺、洗眼睛。他们还说,这就叫“民宿”,也就是私家旅馆。青云谷的民宿于是多起来。
现在,他们肯定是要自己建旅馆和饭店了。
“谁知道呢,”古怪撇撇嘴。
古里对自己的判断很得意,旅馆和饭店的事古怪一定是想不到的。对了,他还告诉古怪,借住过他们家的一个外面人说,谷外还有一种又高又大的地方叫大酒店,既能住宿又能吃饭,豪华得不得了,到处金光闪闪,地板能当镜子照,咳嗽一声,一栋大楼的灯全亮了。古怪想象不出那样的豪华,憋得直翻白眼。它让古里描述得再详细点,古里哼了一声,“要想知道,等那里的房子盖完了自己去看。”他指着东北角上的工地。再多的他也不知道。地板当镜子照,难道房间里铺的都是镜子?咳嗽一声一栋楼都亮了?以为自己神仙呢,一声令下太阳就出来了。他对东北角的建筑工地充满了好奇,自此每天上山,有事没事就往东北角瞟。古怪嘲讽他,动作幅度小一点,瞟成斜眼还无妨,扭断了脖子事就大了。需要关注的事情多着呢。
正当古里盼着传说中的大酒店拔地而起,新的青云口纪念碑出了问题。刚修好的基座被人破坏了。开始只是掉下一块石头,工匠们以为哪个地方活儿做得不妥,石头自己掉下来了,发现后赶紧补上去。可刚补上去,第二天又掉下来了,掉的还不止那一块,旁边的两块也跟着掉下来了。这就有问题了。他们再补好。第三天清晨,早起的工人出工棚,端着脸盆要去水边洗漱,发现基座的四个角都塌下了石头。
见鬼了!他大叫一声。工人们全醒了,拎着裤子从工棚里跑出来。他没看错,四个角上分别缺了几块石头,塌下的石头此刻正一块压着另一块,歪斜地躺在地上。事情肯定发生在夜里,昨天傍晚收工前,基座还好好的。诡异的固然是这么大的一块块石头谁弄得下来,他们可是用机器一块块吊着垒上去的;更让人想不通的是,半夜里石头被推下来,他们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石头落地多少总有点动静吧,而他们的工棚就搭在二十米开外的一块草皮上。
出大事了,几乎整个青云谷的人都赶来围观。纪念碑于青云谷的意义无须多言,偏偏这么重要的东西出了问题。平时施工现场人就多,闲人常来看热闹,现在更热闹了,像青云谷开始了一年里的第二次庙会。谁都不知道原因何在。问题就在这里。莫非老祖宗的东西动不得?纪念碑显然是谷里的圣物,当年祖先寻觅良久,得青云口才进到谷里,勒石立碑为记,现在要鸟枪换炮,没准惊扰了神灵,塌下几块石头不过是给谷里人提个醒。接下来会怎么样呢?谷里人突然有点慌,指责重建纪念碑的人有,忙着到旧碑前烧香磕头祈求众神和先人息怒的人也有,更多人在纠结,新碑建还是不建?为此古瘦山家里又召集了一场会议,讨论了五个小时,结果是四个字:静观其变。
在查明原因之前,他们不打算随便下结论。纪念碑在青云谷是大事,重建新碑在青云谷也是大事,前世之事,后世之师,如此缅怀先祖伟业,也为昭告今人和后世,怎么说也不为冒犯吧。即便借了外人的力,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新碑要做成现在的规模,单凭谷里的力量,肯定是没办法完成的。老祖宗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他们会原谅的。先等等,看事态如何发展。
着急的是建筑方。小范第三天代表丰总出现在纪念碑基座前,他当着谷里人的面,把负责这项目的经理和工头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这不仅是渎职,”小范指点着他们的脑门,“更是渎神!你们在破坏我们谷内外的亲密友谊!”从今天开始,小范下令,建筑队二十四小时轮班守卫,睡着了也得有一只眼睁着,一只蚊子落到基座上,也要及时地把它赶下来。“你们向青云谷的父老乡亲们保证,现在!”
项目经理和工头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青云谷人,一遍遍鞠躬、发誓:“我们保证,一定要将一座最美好、最体面、最庄严气派的纪念碑交到你们手里!”
当天从收工后开始,一组两个工人手里攥着家伙,围着基座转圈子。
但后半夜还是出事了。负责巡逻的是当天的第三组工人。为了区别这两个人,姑且以胖瘦为名称呼他们。正转着圈,瘦的肚子疼,要上厕所。但他胆小,非得让胖的陪他一下。就三分钟,瘦的说,三分钟肯定解决问题。在平常,胖的确实比瘦子胆子大一点,但这时候他胆子也小了,他不怕一群歹人突然冲出来,怕的是毁掉纪念碑基座不是人,而是他从没见过的神仙或魔鬼。一切没见过的东西都让他恐惧。这两天关于破坏基座的那只神秘大手来自哪里,众说纷纭,这个安静得只能听见青云河水流动和远处梦游的鸟叫的夜晚,一个人独自守卫基座,想一想他后背都发凉。他爽快地答应了瘦子的请求,他说他正好憋了一泡大尿。
三分钟后,等他们从临时搭建的简易厕所出来,基座上方四个角中的两个,各豁了一个黑暗的口子。都无须检查,胖的和瘦的就知道他们上了一趟昂贵的厕所,每个角上被撬下了两块石头。那四块石头果然就躺在地上。胖的瘦的被扣了一个月的工资。从此他们一上厕所,就听见钱币落地的声音。
第二天,一夜无事。第三个夜晚,也平安无事。第四个夜晚,天亮之前,在起得最早的青云谷老人走出家门之前,基座上被抽掉了两块大石头。守夜的两个工人发誓,他们一秒钟都没有睡着,一趟厕所都没去。为了避免上厕所,午饭之后他们就一滴水也没喝。但他们的确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转脸就发现两块石头掉在地上。他们俩当然也被扣了一个月的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