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张艮为例(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张艮
  • 发布时间:2014-11-15 12:21

  一

  医学上讲,盲肠炎是阻塞而导致的。据此,我觉得中心大街东段就是这座城市的一截一直在发炎的盲肠,因为它永远是雍塞的纠结的。我刚刚从这截盲肠中钻出来,长长吁了一口气,镇长打来电话,气呼呼地问我在哪里。我看看表说马上就到老张家了。镇上朝九晚五,这才八点四十,再有十分钟就可以赶到张艮家,不能算是迟到。镇长说掉头,掉头,赶快去省信访局,张良已在那里。我说他在那里干什么?话出口了才觉得这是一句让领导极不高兴的废话。镇长果然说废话,上访,告状,去那个破地方还能干啥!我“噢”了一声,镇长又说人家把电话打到区长那里了,让去领人,区长恨不得把我先人从坟里扒出来踹上两脚,让我亲自去领,我是孙猴子有分身术?你赶紧去,不管采取什么办法,把张良给我捉回来。

  我明白镇长“把张良捉回来”的意思应该是“把张良领回来”,到那地方,怎么敢说“捉”呢?只要遭遇上访,镇长总是像吃了火药,从不说“把某某某领回来”,而是说“把某某某捉回来”。今日,省、市两级主要领导携几十名企业家来拐子镇视察调研,镇长称之为“黄金团队”,除了规格高,分量足,还带着要签字落实的资金、项目、政策。这么高规格的“黄金团队”来视察调研,在拐子镇的历史上是空前的,全镇干部职工、学生为此忙活了整整三天,镇长忙得焦头烂额,嘴边起了一圈泡,四环素药膏抹得明晃晃的。最让镇长头疼的还在今天,这几年的拆迁征地补偿分配,造就了一批千锤百炼的上访者,这么高规格的“黄金团队”来视察调研,无疑为他们提供了亲近上层的绝佳机会。为保证不出意外,昨日镇上专门开会进行了布置,对有可能冲击“黄金团队”造成突发事件的人员,采取篮球赛中人盯人战术进行布控,谁盯的人出了问题谁负责,绝对不能失控。张艮自然在其中,并交给了我。镇长能够没有一个脏字跟我交代,算是万幸。

  需要说明的是张良即张艮。在名单和名册中我看到的都是张艮,可人们都叫他张良,镇长有一回就咬牙切齿地对张艮说,难怪你的良字少一点,因为你不良么,不是个良民么。连他自己也说他叫张良。我曾问过他名字的事,他说他爹大字不识一个,可记性好,会说戏,农闲时就靠着墙跟给人说戏,一村的人都围过来听,不比开会人少,《张良拾履》、《杨家将》、《穆桂英挂帅》、《周仁回府》,戏台上唱的都能说,就给他取了张良这个名儿。上户口的时候,登记户口的那家伙手懒,“良”字少点了一点,直到他领结婚证时才发现。那时户口本还是手写的,他自己添上了一点。那年办身份证,身份证拿回来发现“良”字还是少了一点,他也没在意,以为是机子没印上去。后来换新户口本,“良”字依然少了一点,就觉得不对劲儿,去派出所查问,那小姑娘从电脑里调出来一看说一直就这个字,他说那就是错了,得改过来,小姑娘说她这里改不了,现在都联网了,要改得有这证明那证明到县上才能改,他一听麻烦死了,就这么了。他想这个字成了他的名,他得认识啊,一问姑娘,姑娘挠挠头说她也不认识。回家让儿子查了字典,才知道这个字的读法与字意,与良一点关系都没有,倒跟八卦有关。他还感慨地跟我说:“我是辜负了我爹的想法啊,汉朝的张良多厉害的一个人,少一点也对着哩,别把那好名字辱没了。”

  我掉头又往省信访局而来,才进入中心大街,镇长电话又来了,接听时差点撞在屁股上写着“内置核弹,后果自负”的“马六”上,惊出一身冷汗。镇长说他们肯定要问你是谁,你就像小品里那样“我是镇长--”尾音拉长一点,他们要是盯着你看,冲不过去,你再说“助理”,这两年领人的次数太多了,他们可能盯住我了,去的不是党政一把手他们会说些不重视之类的废话,不让领人。我说明白,明白。镇长说买上两盒软“中华”,扔给他们,别看那是个接屎倒尿擦屁股的部门,人家门楼子高,架子摆得大,动不动上纲上线的,找起麻烦来个个不是善茬。说起信访局,镇长总是既不屑又无奈。我说明白,明白。镇长又说顺情说好话,舔沟子不挨骂,多赔笑脸多戴高帽子,尽量不要让记录了,上访不按事件记数,而是按次数记数,不管是不是为了一件事,只要上访一次就算一次,到了年底按次数排队,排到红线前面,啥荣誉拿不上还要通报批评,一年的苦就白下了,再把咱们列入黑名单,那就倒大霉了。

  在一个烟酒门市部买了两包软“中华”,我赶到省政府。省政府气派的大门给上访者包围了,警察来了几十个,排成人墙如临大敌。上访者高高扯起长长的横幅,上写:“要公正,要公平,要公开,要公道,要公理,惩治官商勾结,打击腐败行为,保家!!!卫国!!!”横幅还画着一只铁拳,“维权”二字血淋淋的,那是一幅经典漫画,极夸张,极愤怒。每天上班去镇上都要经过省政府大门,这样的情景已是一道常态的风景了。上访者打着伞,提着小马扎,每人手里提着一瓶绿茶,看来是有组织地准备打持久战了。凭我的经验,他们不是农民,该是些工人。农民是不会提板凳马扎打伞的,而是席地而坐,最多屁股下垫个化肥袋子。这就是基本的城乡差别了。粗略估计一下,上访人群应该在两百人左右。

  信访局接待室伫立在省政府大门登记室旁边,依附着政府大院像个附属品。建筑风格和政府大楼一致,四方四正,大理石面砖,虽然只有五层高,却是政府二十一层气派大楼的一道屏障。一层面街的窗户一字排开,窗前围满了人,闹嚷嚷的,就像大食堂出饭菜的窗口。

  张艮戴着一顶草帽,裤腿绾在半腿杆上,一高一低,泥巴点点,脚上一双水鞋糊成了泥榔头。显然他是从水田上来直接往省政府而来。拐子镇到省城通城际公交,线路从田间地头穿过,很方便,村民经常上了水田就上公交。公交公司一度很有意见,嫌村民太脏,拖泥带水就上车,一趟下来车地板上的泥巴有一寸厚,连座位上都是泥巴。可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抗议抗议。张艮斜靠在窗台上,正和窗口伸出的一个大脑袋争吵。

  张艮说:“我脸上写上访了,还是头上顶状纸、手里举牌子了?我告谁了?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人乱扣帽子?有你这么说话不负责任的?!”

  大脑袋拍着窗台说:“看看你那样子,办事有穿成你这样的么?”

  张艮说:“你啥作风?啥政策水平?啥社会了还以貌看人?”

  大脑袋触及了张艮最敏感的神经,张艮最反感人说他上访、告状,看来两人还没接触到实际问题就吵上了。

  大脑袋不耐烦地挥着手说:“不是上访、告状,你跑到我这里做啥?来我这里就是上访、告状,没工夫跟你理论,靠边站,把窗口让开,等着你们镇长来领你,下一个!”

  “靠边站?你啥态度,你让我靠边站我就靠边站?这是你家开的?让镇长领我,他领我我就回去?给我通报,我要见领导。”

  “给你通报,虮子打喷嚏好大口气,领导是你想见就见的?”

  “领导就见不得?有事找政府,谁说的?选举我白投他们票了?”

  “啧啧啧,投票就了不起,满大街都是公民,都有选举权!”

  “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说谁的?就说你们这号人的。”张艮拍着窗台。

  大脑袋眉头绾成一疙瘩,说:“这么大年纪了一点规矩都不懂?!大清早叨叨叨叨的,头都快炸了,不要喊了,别影响我们办公好不好?”

  张艮继续拍着窗台说:“还不让人说话了?你给谁办公?就是给我们办公的!墙上那信访接待二十条,我看哪一条你都搭不上!”

  我走过去拽了张艮一把,张艮看到我,说:“你要进大院?把我也带上,我的身份证装了这些年,挼成两张皮了,人家硬说是假的,又问找谁,我说不出人名儿来,说找省长,人家不给登记,把我指到这达来了。”瞥了一眼大脑袋,“结果啊,还让人家诬蔑成上访、告状的了。”

  我说:“你进去做啥?”

  张艮撇撇嘴说:“看把你紧张的,我说过我要上访、告状会跟你们喊响叫明的。”

  “这里不是解决问题的地方,你的问题回到镇上才能解决。”

  “镇上解决不了我的问题,你放心,我谁都不告,就想找个说话顶事的人把想法说一说。”

  张艮不好糊弄,我只好实话实说:“我是专门来领你回去的。”

  大脑袋绷了我两眼说:“你是……?”

  “我是拐子镇镇长--”按镇长说的我把后音往长里拖了一下。

  大脑袋翻着眼睛打量我,我忙跟了两个字:“助理。”

  大脑袋说:“我就说么,大麻子我有印象,一脸麻子坑,黑乎乎胖墩墩往人面前一戳铁塔一样,就像个农民。”

  大麻子是镇长的外号,大约是小时候出天花水痘落下一脸麻子坑,就像是雨点打过的沙滩。

  张艮听得这话,一拍窗台说:“农民咋了?”

  大脑袋也拍着窗台说:“农民就是农民,咋了?”

  张艮说:“像你这号人给农民拾鞋都没人要,看不起农民,没农民你吃屎啊?”

  “快点把人领走!”大脑袋已经给张艮弄得很烦了,没追究级别够不够的事,挥着手说,“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像这样的人以后管严点,这么到处上访、告状给谁添乱啊?!”

  张艮拍着窗台说:“管严一点?咋不说抓了关了判了一枪打了?!”

  大脑袋说:“说你还不服气了?一个农民不好好种地上蹿下跳胡搅个啥?”

  “天爷呀,我想好好种地,倒是让我们好好种地,地弄光了,现在连宅基地都谋算上了,我们马上无家可归了,你知道不知道?”

  大脑袋对我挥着手说:“赶紧领走,领走。”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知道个啥?”张艮又拍窗台。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词,我想来自张艮对“批林批孔”那个年代的记忆。

  大脑袋瞪着我说:“还不领走?!”

  我说:“就走,就走。”

  “反映个问题都成了上访、告状,拿大帽子压人,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啊,有本事把我捆了,开我的批斗会,判我的刑,一枪打了,你落个耳清眼净的。”张艮吼起来,“听不进去话,你坐在这里做啥?”

  大脑袋不理张艮,吼说:“下一个!下一个!”

  我拉着张艮往一边走,张艮甩开胳膊说:“哎呀,你别扯着我,这么扯着我让人家看了还当我要杀人放火搞恐怖,你放心,有武警把门哩,我冲不进去,要能冲进去还受这龌龊气?”

  我说:“回去吧,镇长等着你哩。”

  张艮说:“他大麻子等着我就得回去?又拍桌子又戳眼窝的,我不回去,我说你们也听不进去,就是听进去也不顶毬事,上面让往东你们敢往西?你把我送进大院,我找个说话顶事的领导好好说说我的想法,我保证谁的状都不告。”停顿一下,“如果大领导批评我觉悟低,目光短浅,农民意识,我张良二话不说立马就签字。”

  我想想说:“大领导你见不上,小领导你说了有用么,进去了还是个不顶毬事。”

  张艮愣了一下,点根烟搂着头蹲在地上抽起来。

  我说:“上车,上车。”

  张艮翻我一眼说:“总得把这根烟抽完,我蹲在这达把你人丢了?”

  “好好,抽完抽完。”我也点了根烟,陪他一起抽。

  张艮抽完烟,把烟屁股摔在地上,用脚一搓,又往信访接访室去了,我叫着“老张,老张”撵上去。

  张艮到了窗口前,那大脑袋吼着说:“咋又来了,想闹事?”

  张艮嘿嘿一笑说:“以前我们农村人夸人说头大有宝,山大有草,头大是官体福相,现在变了,说山大有宝,头大有草,这话适合你,你这脑袋里装的不是宝,是草,不是脑子,是浆糊,不适合这项工作了。”

  大脑袋气坏了,把手里捏着的笔砸在桌上,张艮说:“咋?受不了了?再说你脑袋太大,窗口太小,比例不适合么,小心哪天大脑袋抻出来卡住缩不回去,可别像娃娃课本上说的,一头牛把头擩进罐里偷吃,头卡在里面出不来,他们就把牛头割下来,牛头还在罐里,又把罐子打碎,才把牛头取出来。嘿嘿。”

  大脑袋气冲冲把头从窗口往出一抻,碰得不锈钢窗框“哐哩哐啷”的,大脑袋龇牙咧嘴还没发出火来,张艮拍着手说:“还接待室哩,锤头大的窗口,连自己的头都碰,分明就不是实心实意解决问题,墙上说开门办事,你们把门闭上做啥?还挂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你这样的人坐在里面也配?”

  大脑袋大脸涨紫了,冲我说:“这、这个人上访一次给你们按三次记。”

  我忙说:“别、别……”

  张艮说:“我欢迎你十次百次地记。”

  大脑袋不理张艮,冲着我说:“再不领走,我就再给你们拐子镇加记三次。”

  张艮本已走了,听得这话又返回来,说:“我跟你照一次面记三次是吧?你数好。”掉头走了。

  我忙扑过去拉住说:“上车,上车。”

  张艮甩开我,走到马路对面,又回来扑到窗口喊:“大脑袋哎,我又来了,再记三次。”

  大脑袋说:“你当我跟你说着玩哩。”说着就在登记本上写起来。

  我赔着笑脸,趁机把两盒“中华”从窗口扔到桌上说:“对不起,气大伤身,您千万别生那么大的气。”

  张艮走到马路对面,再次扑回来到窗口喊:“大脑袋哎,我又来了,再记三次。”

  大脑袋“噗哧”地笑了,鼻涕都喷了出来:“多大年龄了,做事跟毬个娃娃一样。”

  张艮也笑了:“你看你待人那毬姿势,你家就不遇事了,谁没遇事跑你这里来,吃疯了?”

  我拉拉张艮说:“回吧,这里真是闹不出啥结果来。”

  张艮说:“我这是闹?你咋说话?”

  我忙说:“对不起,口误,口误。”

  大脑袋拆开“中华”,给我们一人扔了一支,说:“回去好好协商解决吧,我这儿不是解决问题的地方,只负责上传下达,你想见大领导,大领导比我还忙哩,有时间接待你?!小领导解决得了你也用不着跑到这里来。这样吧,我再给你们区长打个电话,让他把你的事好好重视一下。”

  我忙说:“别打,千万别打,我们镇长等着给他解决哩。”

  张艮瞪了我一眼,掉头走到车跟前,我拉开车门,张艮说:“你看我这两脚泥,裤子上都是泥点子,不怕把你的车弄脏了?”

  我说:“没事,没事。”

  张艮一笑说:“为人民服务么,是不?”

  我笑了。

  二

  中心大街车水马龙,车只能像蜗牛往前挪移。张艮坐在后面,拍着我的椅背说:“你说城里都挤成这样了,还把我们乡下人往城里弄,不是给你们添堵?”我说:“多数时候还是不堵的,就是上下班堵一点。”张艮说:“都九点多了,还上下班时间?”我笑笑。“车就像个屎爬牛,还不如自己走,把我放到公交站牌,我自己回去,省得麻烦你,稻子正追肥哩。”我说:“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城市建设用地没指标可用了,可城市还在磅礴发展,办法总比困难多,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是领导讲话里常出现的句子,事实证明也正是这样,思路决定出路,干工作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于是就学了一招回来,把农民的宅基地捣腾出来置换成建设用地。具体方法很简单,一户农民有四分到六分宅基地,政府给农民建楼房,把农民变成市民,宅基地交出来作为城市建设用地。核桃村就属于宅基地捣腾范围,而且被列为推进试点村。试点之所以放到核桃村,是因为相比之下推开的难度要小一点。一是核桃村朱姓占百分之八十以上,一枝独大,朱金是书记村长一肩挑,兄弟至亲又多,在户族里有号召力。人类历史自古以来都是少数服从多数的历史嘛。二是核桃村这几年地已经征得差不多了,许多人已经住进了楼房。经过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核桃村大部分人都响应了,只有一小部分人反对,其中就有张艮。“这一部分人肯定又是受了张良的蛊惑。”镇长如是说。

  镇长命我和朱金打前站去给张艮做思想工作。到了张艮家,张艮正拿一截苹果枝子在逗公鸡。这只公鸡很英俊,冠子艳红,浑身紫羽,尾羽墨绿,它围着张艮踱来踱去,趾高气扬,脖子里的一圈毛炸开来像刺猬,它时而跃起,扑啄张艮,在挑衅地跳着,张艮用那枝子斗公鸡,公鸡并不怯,越斗越勇,猛然跃起,啄了张艮手背。张艮的手背被啄烂一块,立时流出血来。张艮跺跺脚,公鸡蹿上树去了,张艮从地上捻了一撮土按在伤口上,公鸡从树上下来又来挑衅,张艮笑着说:“这家伙就好跟我斗,每天都要斗上一斗,不斗就像瘾没过一样。”这是在张艮家看到的平常一景。

  朱金的话才开了个头,张艮很决绝地说:“ 二两棉花没弹(谈)头,不要说你们是镇长助理、村长,就是区委书记区长来了也没用。”朱金说:“城市要发展,我们要奔小康……”张艮打断朱金的话,说:“讲话你到台上讲去,吨粮田上建高楼大厦就是发展了,农民住进楼房就是奔小康了?少打着发展小康的幌子榨我们这些人的油。”说着张艮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你们听着。”然后开始给我们念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13条规定,又念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第19条规定……朱金说:“你不要念了,我们念得比你熟,听我说……”张艮吼了一声:“听着!”继续念道,正是因为行政法规和地方性法规无视公民房屋住宅这一宪法性权利,导致了各地大量“依法”侵犯公民住宅权和房屋所有权的现象,导致了自焚等现象发生……由于行政权力的介入,加之有关拆迁补偿和安置都是霸王条款,被拆迁人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都得拆,严重侵害了被拆迁人的利益,丝毫没有体现中央“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思想……鉴于这种情况,公民可以起诉政府!

  张艮念的内容我在网上见过,应该是他下载的,张艮是会上网的。

  朱金嘻嘻一笑说:“大卵泡能了,听你的意思是要起诉政府?”

  张艮说:“当我不敢?你们这是违反宪法。”

  朱金说:“我给你说宪法也是可以修改的。”

  张艮说:“你日能,你把宪法修改修改我看看。”

  “宪法那是国家的,市上区上的决策才是我们的。”

  “一切都该在宪法的基础上,你们把宪法就没当回事。”

  “你咋就看不来势头,这事是大趋势,抗住抗不住的就乱抗。每次都抗,抗住过几次?不怕丢人?!”

  “我不怕丢人,这次抗得住我要抗,抗不住我也要抗!”

  张艮把我们两个丢在院子里扛着锹就下田去了。

  没有办法,镇长只能出面了。这次镇长特有耐心,专门带了茅台,在“福缘楼”摆了酒宴做张艮的思想工作。摆桌酒席解决问题,这是镇长经常用的手段。我喝酒不行,镇长对我说过,喝酒是重要工作之一,酒就是感情的黏合剂,是工作的催化剂,对上,酒杯一端,政策放宽,对下,酒瓶一提,称兄道弟,重要的是酒喝多了谁的脑袋都会发蒙,事就好办了,所以你的酒量要提升。

  张艮来是来了,可他一杯酒不喝,一口菜不吃。镇长劝酒可不是一般手段,端了酒杯咂得“滋滋”作响,说:“这么好的酒,你看你嘴搐得像个鸡沟子,痒不痒?”

  张艮无动于衷,镇长又说:“事是事,酒是酒,今儿只喝酒不谈事,别把这当成鸿门宴。”

  张艮说:“镇长摆鸿门宴,咱赴不够格,这点自知之明咱还是有的。”

  “那你怕啥?不吃不喝,脸子垮得秤坨一样,好像咱们是阶级敌人,就凭咱们之间这些年的关系,请你喝顿酒不给面子?一点情意都没了?”镇长端起一杯酒递过去,说,“喝吧,知道你馋这一口,这是市委组织红色旅游去贵州遵义,我专门从茅台镇带回来的,真真的,这么好的酒啊,一杯就几十块,一直没舍得喝,就想和你喝了。”

  张艮没接酒杯,镇长又说:“不要想着我们把你灌醉了想咋,要是灌醉了能解决问题,那倒好办了。”

  朱金说:“你喝,没放蒙汗药,怕我们把你灌醉了按手印?”

  张艮说:“说对了,我还真怕你们把我灌醉了按手印哩,你们现在啥事做不出来。”

  镇长说:“你的意思你是杨白劳,我们是黄世仁了,你这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还是不是党员?”

  张艮说:“镇长大人,现在这世道不是那世道了,你给我扣大帽子压不住人。”

  镇长脸子就垮下来了,把酒杯重重地墩在桌上,说:“你说现在啥世道?不给面子?散场!”说着站起来就走。

  张艮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别因我扫了大家的兴,事是事,酒是酒,镇长说的。”

  酒一开喝,一桌子人围着张艮展开车轮战。张艮说:“你们弄错核心了,冷落了镇长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镇长说:“这话错了,你现在多牛,我这个镇长在你眼里算个毬?你才是全镇的核心。”

  “我哪里敢跟你镇长比呀,我张良就是再二,也没二到掫着杵子打月亮,不知道天高地厚。”

  张艮说着站起来要走,朱金一把扯住说:“别扫大家的兴,喝酒,喝酒。”

  又喝了一轮,镇长端起酒在张艮的酒杯上一碰,说:“到底想咋样?把你的条件说出来,只要不犯法,我全满足你,不满足你我就是这个。”说着一只手趴在另一只手上,十只指头勾动,做了个王八爬行的样子。

  “我没条件。”张艮说。

  “你别拿捏,都是男人,别拉蹲下尿尿的架势,有话摆到桌面上来。”

  “我没拿捏,就是不想我那院子没了。”

  “不就是个钱的事么?说出来,亏不了你。”

  张艮“霍”地站起来:“一说事,就说钱,一说事,就说钱,好像我就是为了钱。”

  张艮要走,镇长一把按住说:“不为钱为啥?为了跟我搅事?啥时变得像个裆里不吊家当的婆娘?”

  “钱钱钱,你要说钱,那咱们就说钱,”张艮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我家那院子一亩地大,盖楼能盖多少平方米?建两套别墅绰绰有余,城边上的地价涨到多少了,噢,你们一套房子就打发了,我就蠢到连这个账都算不出来?!”

  “看看,说来讲去还不就是个钱的事?!补偿你放心,不会亏待农民的。”

  “不会亏待农民?征一亩地上面给多少,我们拿到手多少,三分之一都不到吧。”

  “好,张良,还有啥,把你心里想的全倒出来。”

  “你说我那院子咋样?”

  镇长沉思了一下说:“不错。”

  “你说个实话,要是你,你是住楼房别墅还是住我那院子?”

  镇长顿了一下说:“当然是住楼房别墅了。”

  张艮把酒杯往前一推,说:“说假话脸都不红,这话就说不下去了。”

  “我说假话?你问问在座的谁不想住楼房别墅?他们中有多少人不是在城里买了楼房搬到城里去了?”

  “可你们在农村有房有院的哪个把房子院子卖了?不说别人就说你,你在城里没房子?咋不把老家的房子院子卖了?前年你不还翻盖得像别墅,说退休了要回来住,务劳果园,这话你说过没?”

  镇长眉梢挑动了几下说:“跟我抬杠?将我的军?”

  “这只是个比方,话赶话赶出来的,不要说楼房,就是别墅,有我那么大的果园?有我那些果树?有我那几窝燕子、几树喜鹊?”张艮盯着镇长说,“有一回你陪一个厅长来村里调研,第二天大厅长来了,坐四个圈的奥迪,比你那车高级,要买我那院落,跟我说你开个口,我不还价。”

  镇长拿起铜勺敲着桌子说:“你把事摊开了,咱们就往明里说,宅基地一户只有四分,现在你家宅基地占了一亩多地,超了面积,按规定那是要处罚的,对你我可一直是睁一眼闭一眼的。”

  张艮说:“糊弄我?别老拿法律政策来糊弄老百姓,也别对我说睁一眼闭一眼,这情我不领,我家建筑面积没有超四分,有六分地是园子,每家每户都是这样规划的,要说政策规定,镇上不还提倡发展庭院经济,说要把园子扩大到两亩,培育一亩园,胜过十亩田,谁说的?墙上标语的印子还没擦干净哩,这几年园子刚得上利,你们又这样说,你们是孙悟空转世的,七十二变?!”

  镇长用铜勺狠敲一下桌子,说:“你搞清楚,没有拿到盖坨的本儿,一切都不是你说了算,那坨儿还不是政府盖的?!”

  张艮也拿起铜勺敲了一下桌子,说:“你要说坨儿,咱们就说坨儿,你那坨儿大得过中央的坨儿?中央三番五次地说土地三十年不变,宅基地是受宪法保护的,镇长,你们这么算计农民土地,是不是违法的?”

  镇长把勺子扔到桌上,点了根烟,说:“算计农民土地?这是为了土地增值,为了和谐发展,建设小康社会,你连这么点觉悟都没有?”

  “觉悟?”张艮也点了根烟,说,“张川、合谷、张庄的地征的时候也说是为了发展,结果建了多少别墅,一栋别墅一百多万地卖,住进去的不是官员就是老板,人家把那里叫中南海,农民进城上了楼,老板领导往乡下来了,这也是和谐发展?上千亩的好地,建个高尔夫球场,就那么十来个人打来打去,也是建设小康社会?”

  镇长脸子不好看了,副镇长拍拍桌子说:“胡联系什么,这是城市发展的需要,也是新农村建设的需要。”

  “新农村建设就不要农民?农民不种地就是奔小康了,住进楼房就是城里人了?中央政策是这意思?你对中央政策的理解大有问题。”张艮站起来说,“镇长,逼着农民卖牛,赶着农民上楼,报纸上都批评哩。”

  镇长一拍桌子站起来:“张良,我实话告诉你这事你抗不住,我也抗不住,县长也抗不住,这是一把手工程。”

  张艮也拍了一下桌子说:“听不进去就拍桌子,有不同意见就说是抗,这是做思想工作?这是硬往下拿来了,要说做思想工作,该是双方面的对不?谁正确按谁说的办,不要以为你们就比我们正确,你们做事心里想的啥敢说吗?”

  镇长又抓起勺子敲着桌子说:“你到底想咋?开个价,我不还价。”

  张艮说:“没有价,我就想保住我的院子,我家人老几辈子住了几十年了。”

  “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你说这些年你抗来抗去抗赢过几次?我给你说规划都做完了,你不同意就把规划废了?你这是螳螂挡车,会被历史的车轮碾碎的!”

  “那我就与我的院子共存亡。”

  镇长嘿嘿一笑说:“左手提个汽油桶,右手捏着打火机,披一身阳光,像英雄一样站在房顶上?”

  “那也不一定。”

  “这么说你是甘愿要做个钉子户?”

  张艮拍一把桌子说:“钉子户?给我扣帽子是不,我要成了钉子户,都是你们逼的!”

  “你是张艮也好,你是张良也罢,我告诉你,跟你这么客气是念及我们过去的交情,别以为谁真的怕你,你要当钉子户,我用老虎钳撬了你这颗钉,每次都做这不赢人的事,还上瘾了。”

  张艮站起来说:“酒我喝了,你要说我是钉子户我就是钉子户了。”说罢走了,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你们都听着,这次我跟你叫明喊响,我要上访。”镇长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脸如黑铁。

  工作没有做通,张艮成了风向标,核桃村许多人开始反水。朱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镇长吼着说核桃村不是你朱家人的天下么,你连朱家人都搞不定?!朱金说镇长,现在的人认钱不认祖宗!

  三

  中心大街东段就走了四十分钟,刚上西二环,手机又响了,镇长问张良找到没?我怕张艮听到,悄声说就在车上。镇长说你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听我说,别让他听见了。我把车停在停车带,下了车。镇长说你要提高警惕守住他,别让他溜了,他鬼得很,就跟风一样一眨眼不见了。我说好的,好的。上了车,张艮盯着我问是大麻子吧。我说不是,一个朋友说了个事。张艮撇撇嘴说鬼鬼祟祟的,从你们嘴里听不到实话的。我无言以对。

  第一次去张艮家是我到拐子镇上班的第三天。提倡现代农业规模化,镇上加大招商引资力度,引进了开发商,在核桃村推行土地流转搞现代农业。核桃村有十来户不同意土地流转,大都是像张艮这样年纪的人,倒不是故意抵抗,从中多啃几个钱,而是土地他们想自己种,理由是他们老了。经过发扬啃骨头精神,攻坚克难做工作,最后就剩下张艮一家。镇长带着我、村长朱金一起去给张艮做工作。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核桃村,感觉就像进了世外桃源,阡陌纵横,沟渠若织,树木夹道,渠水潺潺,清爽的风携来谷禾的馨香,村巷中狗吠鸡鸣,牛歌羊唱,大人荷锄,小孩追嬉。走进院门,张艮正和一个老汉在葡萄架下下棋。几架葡萄藤条扯上房顶,与房屋之间形成了一个自然凉棚,葡萄就像一串串凝固的水滴垂挂下来。葡萄藤下摆着的桌凳虽然粗陋,却都是实木的。张艮收拾棋子,镇长说别,下完,下完。张艮说大镇长来了,还下啥棋,要全体起立致敬,可惜没准备放国歌,没铺红地毯,镇长已经走习惯了,三天两头开业奠基哩。正是杏、李、桃黄熟时节,张艮提着竹篮进了园子去摘水果。

  这是座典型的农家四合院,一排五间砖瓦房,两边各一耳房,错落有致,贴了杏粉的瓷砖,装饰了翘檐鸱吻,屋脊上有两对瓷鸽子。檐下三窝燕子,飞来飞去,燕子窝不是垒在椽子和墙壁之间,而是用钢筋和钢丝拧好后钉在屋檐下,燕子衔泥搭筑而成。靠院墙跟一排杨树长得高大茂盛,掫着几窝喜鹊,喳喳喳飞着。房屋坐落在园子正中,前院后园花木扶疏,缀满了果实,树间各种各有几畦,埂上搭着竹架,黄瓜、刀豆、茄子、西红柿,各有几架,一窝刚抱出来的鸡娃,就像一团团蒲公英球在树下蹿跳。我想起那句被房地产广告大肆运用的名言:诗意地,栖居。

  一时半会儿,张艮就摘了一篮杏、桃、黄瓜、西红柿和早熟苹果,洗后端上来:“没喷药,没上化肥,是你们说的绿色的有机的。”

  我说:“不喷药不生虫子?”

  张艮说:“你看,燕子、喜鹊、麻雀、鸡、鸽子,生了虫子正是它们一道好菜哩,我这些鸡完全可以称得上虫草鸡。”

  镇长抓了西红柿边吃边说:“男人要多吃这,番茄红素对前列腺好。”

  张艮嘻嘻一笑说:“前列腺是大县,镇长这么干下去,以后肯定会去当县长。”

  镇长把一颗棋子砸向张艮,说:“说正事,你想干啥?”

  “我就想留点地自己种。”

  “一亩地你辛辛苦苦干一年,刨掉所有投入,净收入多少钱?你说。”

  张艮一张嘴,镇长摆摆手说:“八百,是吧?”

  “那要看账咋算了。”

  “咋算,专家都算了多少遍了,政府会坑农害农?”

  “哼,专家算账……”

  “你说话别扯蔓,一点苦不下,每亩地立马拿八百,你不同意?!”镇长用棋子敲着棋子,“我看你是福烧得!”

  “镇长,账不是那么算的。”

  “那账该怎么算?地别人给你种了,收入一分都不少你的,腾出时间打工,这账还要拿计算器算?”

  “镇长,你……”

  “我咋了?你对我大麻子有意见可以提,这个态度可不行。”

  “镇长,你总不能让人不说话吧?”

  “没工夫听你说,对上次的事还耿耿于怀?你往明白里说。”

  张艮绷大眼睛说:“上次啥事?”

  “别给我装蒜!我知道你对上次换届选举的事心怀不满。”

  “天地良心,就是让我上也选不上,这核桃村是人家朱家人的天下。”

  朱金不高兴了,说:“大卵泡,你的意思是我拉选票了?”

  张艮啧啧啧地说:“核桃村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你老朱家人,还用拉?你这脑子还当啥村长?!”

  镇长说的那次村委会换届我还没到拐子镇,关于那次村委会换届的事,是镇长秘书刘强告诉我的。市委给拐子镇一个村优秀干部名额,镇委把这个荣誉给了朱金。要给朱金整先进材料,镇长派我和刘强一起去写。一进核桃村村口,碰见了张艮,打过招呼,刘强说张良这人其实比朱金能力强,能干会干,看得远,心思稠密。我说那为啥没让他上呢?刘强就给我讲了那次换届的事。

  那次村上换届正值市上提出温棚提质增效工程,一个最明确的目标是消灭土棚。拐子镇大面积温棚都在高速公路两侧,连片的土棚影响全市形象,这也是推进改造的重要原因。为了赏心悦目,市上制定了统一标准,由专业施工队统一搭建,这样一个高标准大棚投资就上了十万。为了推动这一工程实施,省、市、县、镇四级对建设高标准大棚给予补助,一个大棚补助五万元,其余的由农户自行筹措,镇上担保贴息贷款。核桃村被列为全市重点推进示范村。高标准温棚建设动员会一开,一听国家补助五万,政府还出面担保贷贴息贷款,核桃村人积极性很高,因为自行搭建温棚,市上一分不补,也不担保贷款。张艮有两座温棚,却不愿意改造搭建高标准温棚。要说温棚种植张艮是老行家了,温棚蔬菜瓜果是核桃村传统产业,百分之八十的温棚都是他带人搭建的。张艮不仅不积极配合,还给大家算了个账:搭建一个普通大棚也就是上面说的土棚,三万就出来,要是互相帮工搭建,有两万就出来了,而搭建高标准大棚得十万。高标准大棚寿命是十年,土棚用十年也没问题,产出也差不多,而以砖混砌筑的高标准温棚墙体薄,保温效果不及土棚,抗大风能力也差,而且每年维修费用又高得多。一个棚一年除去各种投入,按当年净收入一万元算,十年十万,高标准大棚补五万,自己最少得掏五万,十年能落五万。土棚投入按三万算,十年能落多少?七万。张艮说:“你们不是不会算账,是老想着占那五万便宜把脑子糊住了!”张艮的账一算,核桃村人积极性就不高了。镇长简直气爆炸了,扑到张艮家一通吼骂。张艮说,说一千道一万,建高标准温棚的目的在于增加收入……镇长说,明白地跟你说,不是算账的问题,这是政治问题,一是土棚影响全市形象,一是全省全市观摩、考察、调研都需要这么一个点。张艮说噢,是政绩工程,拿大家的利益做政绩工程?镇长恶恶地说张良,你不要乱搅,现在是你的关键时期,还想不想干村长?张艮说镇长,这不是想不想干村长的问题……镇长就爆了,说对于你来说这是一码事,连这个都拎不清,给人算账哩,好好算算自己的账吧。结果高标准温棚在核桃村推行不得力,核桃村人提出补七万就干,镇长暴怒,可众怒难犯,没办法,只能调整到张庄推行高标准温棚建设示范,张庄人搭建的积极性很高。其实也不是张庄人不会算账,而是镇上急于要推开,提高了搭建高标准大棚的补助,每栋棚补助提升到六万元,并加补三千块砖,一个卷机,这样下来也就等于一个棚补了七万。核桃村人又觉得自己吃亏了,都回过头来骂张艮简直就是个败家子,老鼠屎,不说产出多少,就是十年后那些砖头和钢筋拆下来盖房子也节省不少钱,何况还担保无息贷款还可以投资干别的。高标准大棚在张庄推开后,各路领导隔三差五在张庄调研考察,记者也跟着写呀拍的,报纸电视上吹得天花乱坠,说效益显著,硕果累累,一个棚收入翻了两番。核桃村人就更觉得吃亏,就揶揄张艮说张庄人把风头出尽了,天天握大领导的手,光好运都沾不少哩。换届时张艮的村长候选人资格直接就给取消了。一年后,核桃村人就不骂张艮了,因为高标准大棚种植和维修费用远比土棚要高,加之菜价又跌得厉害。第二年又遭遇汶川大地震,拐子镇一带在地震带上,多数高标准温棚地基下陷,砖墙倒了不少,没倒的也裂了一道道大口,不大修大补种不了,要是土棚几千块就修补出来了,可是高标准温棚要修补就不是几千块钱的事了,上面只能继续补钱,修补费用补三分之一,自筹三分之二。还没挣到钱又要往里贴钱,张庄人不干了,许多人撂了温棚进城打工,就出现了高标准温棚空置的现象,新华社、中央电视台都做了报道,更麻烦的是,为了鼓励搭建温棚由镇政府担保的贷款也还不上,只能由政府背着。张艮说政府欠账,天经地义,虱多不痒,账多不愁,政府脊背宽,背重。不然难道把镇长家锅砸了卖铁还债不成?这话传到了镇长耳朵,镇长连拍了三把桌子说张良,你个大卵泡!结果在全镇大会上,镇长的讲话里写了“以张艮为例”这样的话,并即兴发挥做了演讲式讲话,张艮连核桃村村委会班子也没进得去。从此“以张艮为例”就成了人们的口头禅,动不动被提及。张艮为此大拍镇长桌子。

  镇长站起来说:“你说你咋就成这样的人了?”

  张艮说:“我成啥样的人了?”

  镇长卷了中指敲着玻璃茶几说:“你看你现在的做派,还要我细说?我三番五次跑来给你做工作你身价就高了?一点觉悟都没有,还是个老党员。”

  张艮说:“你听我说行吗?”

  “你有啥说的?通过土地流转把劳动力解放出来,进城打工,拓宽农民增收渠道,你当政府是害你们哩?!”镇长说着就往外走。

  张艮撵了几步说:“镇长,做事不能老是一刀切,对年轻人当然好了,像我这样五十奔六十的人,到城里睡半夜起五更让人家吆喝着抱砖头垒石头?”

  镇长回头拍拍张艮的肩膀说:“别跟我搅了,赶紧把字签了,把地交出来,别再让我往你家跑了,不想打工你就在家睡着,还能把你张良饿下不成?要饿下了到我家吃去,行不?”

  张艮说:“我……”

  镇长说:“你咋?赶紧把字给我签了。”

  张艮跺着脚说:“你让我说话行不?”

  “我说得还不明白?你有啥说的?”镇长说,“我都忙得火烧毬毛,恨不得到花果山找孙大圣学个分身术。”

  从张艮家出来,朱金说:“他这么一抗,许多人都跟着抗,工作就不好做了。”

  那时间我还没经验,冒冒失失说:“其实他说的也有道理,五十奔六十的人进城打工?让人家吆喝着,人总要活得有个尊严。”

  镇长瞪了我一眼说:“三天内把他给我拿下,这是对你的考验,不然到时停你的职。”

  怎么做工作,张艮就是不干,最后一商量,干脆不理张艮,一家人影响不了大局。可开发商要把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土地整合连片机械化种植,张艮的土地却横在中间,开发商动弹不了。经过我和朱金撵前撵后地做工作,张艮退让一步说也不能因为我影响了政府一盘棋,把我的地对换到地头拐角,我不嫌地头拐角地力薄吃亏,他种他的,我种我的。开发商同意了,可一汇报,镇长不同意,说留他一小块,就像一个补丁,领导下来视察调研看上去好看?再说留这么个尾巴,那就是个导火索,会影响得其他人反水,继续做工作。又说告诉张良,我要再去,就用老虎钳拔他这个钉子!我们再去,张艮还是很硬。

  正当我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张艮签字了。倒不是让镇长的话吓着了,也不是我和朱金工作的结晶,而是因为他不签字,开发商就卡住不给签了字的农户发流转费,而且放风说要到别处去发展。现在的家基本上都是年轻人在当,他们在城里打工多年,对种地没兴趣,对土地更没感情,就想把土地流转费拿到手一心一意打工发展,张艮不签字,他们拿不到钱,就都把矛头对准了张艮,骂张艮是害群之马,搅屎棍,老鼠屎。当然不是当着张艮的面骂,而是在张艮的儿子跟前把话骂了出来。儿子受不了,回家做通了老爹的思想工作。可我总觉得这是朱金背后来的一手,拿住了张艮的儿子。朱金却说不是他干的。签字的时候,张艮又提出条件,开发商征地合同是一签五年,他要一年一签。开发商不同意,说我是长线投资,要是一年一签,第二年都变了卦,我投资进去的怎么收回?开发商说再说一年一签跟一签五年也没啥区别。张艮瞪了开发商一眼说奸商!张艮的理由很充分,说现在物价一眨就涨了,为啥承包费五年不变?朱金说合同上写得清楚,每年上浮百分之十,你仔细看。张艮说这也算涨?百分之十也就是一亩地涨八十块钱,大米一斤从一块多到两块多现在都奔三块了,才用了多长时间?这可都是吨粮田,一亩地一年涨八十块,一斤米才涨了几分钱。五百块钱去年能买四百斤米,现在连两百斤米都买不到,而且还在涨,这账你不会算?你比猴还精,不是算不来这个账,是你把我们当傻瓜待啊。按现在这么占地,粮食以后会涨出天价来的,要我说土地流转就不该以一年一亩给多少钱而是多少斤米来算。开发商慌乱地给发了一支“中华”说不说这些了,朱村长,这事你别管了,我来和老张协商解决。显然这账开发商算得比谁都精,形势比谁都看得准,怕张艮把这喊出去,村民集体反水。晚上开发商直接找张艮谈,给张艮拍出两千块钱。张艮说咋,小看我么?开发商又拍出三千块钱,张艮说一年给我这么多?开发商说你做梦娶模特哩,你才几亩地?张艮跳了起来,一把将钱抛落地上,说我是为了钱?拿了这钱我就富了?拿了这钱我成啥人了?咹!我多少年的党员不说,几年的村长就当了这么个德行?我不真成了搅屎棍、钉子户、老鼠屎了?我就这点觉悟都没有?开发商说好好,你别又喊又叫的,我跟你一年一签,不过你出去不要乱讲,私下啥都好说。张艮说我给你说,纸是包不住火的,农民不是傻瓜,只是一时脑子糊住了,明白过来就该跟你闹了,你当签了字就把人拿住了?到时候没人管你这合同那合同的。签字后开发商把一千块钱塞给张艮,张艮说五千我都没要,要你这一千,你真把我们这些人当傻子呀!第二年,核桃村人果然集体闹起事来,不让机械下田,开发商急得团团转,机械种植也得撵着时令走。镇长来做工作,没人给面子。最后开发商只能每亩涨了一百五。涨了租金开发商又喊着亏了,干不下去,跟县上镇上较劲,两级又通过项目给予开发商补助。这事结了,镇长专门来了一趟张艮家,说你煽动群众给我出难题,这么做有意思么?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张艮说镇长,你当老百姓像你们想的那么蠢?这明摆着的账谁不会算,还要人煽动呀!年底,镇长在讲话中再次讲了“以张艮为例”,并警告对带头闹事绝不姑息。张艮扑到镇长办公室又跟镇长大吵一通。

  四

  车内反视镜里的张艮一脸怒容,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把烟盒抛给张艮,说:“自己抽。”张艮看看我递过去的那盒烟,说:“助理,你这烟不上档次。”我笑笑说:“能有个抽就不错了,还啥档次不档次的。”张艮说:“慢慢你就会上档次了,大麻子一开始抽两块钱一包的烟,现在抽到六七十块一包的‘中华’了,都是卖地卖出的好生活啊。”我说:“可不是一般人都会有这样的提升的。”张艮说:“你是研究生,还升不过个他?他是部队下来的,初中生的底子,肚里没几滴墨水,更没啥水平,解决问题就知道大嗓门吼,拍桌子踢板凳,武断,听不进去话,人家话才开了个头,就给吼断了,现在你们这种高级知识分子吃香着哩。”又说,“以后你比他厉害。”

  研究生毕业后,我连续考了四年公务员,无果。每次笔试都入围了,成绩名列前茅,人嘛长得也不寒碜,个头一米七八,浓眉大眼,可是一经面试即遭淘汰。2008年入围后,考到区委做了秘书的同学专门对我进行了洗脑式辅导和面试演练,他就像领导一样敲着桌子训导我说别一张口就是曼昆、斯蒂格利姿、平狄克、多恩布什,闭口就是《经济学》《经济学原理》《西方经济学》《货币战争》,你当下面坐的是研究生,他们有些高中都没毕业,听都没听过,你在他们面前大讲特讲,他们就认为你是在卖弄,是在给他们上课,是在耍笑他们,印象好得了?给你的结论就会有这样的词:纸上谈兵,华而不实,甚至是胡吹冒料,不切实际。多冠冕堂皇!你得研究各级领导讲话、理论文章,枯燥的数据、GDP、人均收入、消费支出,这工程那工程,该背的要背,该记的要记,千万别老是拿自己的眼光观察社会分析社会,而是要用领导的视角、思路、观点进行分析、阐述,要引用领导讲话的内容,始终要围绕一个核心--发展是硬道理,尽管发展引发了这样那样的问题,但绝对不能否定发展,更不能发牢骚批判,不要放开眼界,纵观天下地海阔天空,要结合本地实际,从省到市,从县到乡,张家村李家寨王家井陈家堡的,心里可以蔑视他们,但表情要喜悦,态度要谦逊,口气要卑微,遇到你没接触过,陌生的,不懂的,你就多用发展呀民生呀城镇化呀共享呀福祉呀这些词,哪怕是驴头不对马嘴,文不对题,绝对不能像论文答辩那样,整住了就像个乌眼鸡,嘴肿得张都张不开,死场最扣分,要知道面试给你打分的不是抠字眼查出处找根据的教授学者,都是些官员,即使是所谓的专家学者,也是从官场上混出来浪得的虚名,这些人不是从你回答的深度、专业、逻辑上来判断你,而是从你的表情、谈吐、举止上来判断你。同学还给圈定了重点,整理了条儿。这起到了关键作用,面试时我把记下的领导讲话内容、工程、数据、地名全用上了。四年间各种面试参加十几次,临场不怯,口齿伶俐,结果我从一千多名参加面试的莘莘学子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直接进入拐子镇领导层,做了镇长助理,享受副科级待遇。当时我没觉得有什么,可到了拐子镇我才明白,乡镇一级的干部多数人一辈子能弄个副科级就算是祖坟冒青烟了。送我到岗时,组织部一名干部说拐子镇这几年发展得快,全国各地来学习考察的多,研究生当镇长助理,含金量就高了。

  进入拐子镇地界,镇长电话又来了,我说马上到了。镇长说掉头,掉头。我说掉头?去哪里?镇长说你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听我说。我把车靠边停了。镇长说去哪里都行,就是不要回来。我说不要回来?镇长说我忙昏了头,忘了领导视察调研这茬了,你也不往细里想想,你这个助理是咋当的?你把他拉回来控制得了?他这两天正疯了一样找上层哩,冲到队伍中一搅,领导面子上能挂得住?那不把天戳个大窟窿?我说那、那我拉着他咋办?镇长说你拉着他往远走,越远越好,这事不能有个闪失,领导们在镇里要活动一天,领导一高兴,项目资金政策就滚滚而来,机遇千载难逢啊。我说明白,明白,我一定千方百计守住他。镇长说别掉以轻心,这事不是小事,要让他把事搅了,我拿你是问!

  上了车,张艮说:“又是大麻子的电话?”我点点头,掉转车头,又往城里走。张艮说:“咋又掉头了?”我说:“临时有点急事,我得处理一下。”张艮说:“都快到了,你把我放在公交站牌前,我自己回去。”我说:“事情简单,办完就送你回去。”张艮的大巴掌“嘭嘭”地拍着我的靠背说:“你这人咋这样,停车。”我说:“办事用不了多长时间,你知道领导让我把你领回去,我得把你领回去。”我点了根烟递给他说,“别难为我噻。”我知道这句话很不道德,很不仗义,但我知道很有分量,能拿得住他。

  2009年是共和国60周年华诞,上面要求各地严查矛盾隐患,把各种矛盾消化在基层,一句话,绝对不允许到北京上访,一票否决。维稳成了首要任务,重中之重。看好自己的人,镇上专门开了会,把每个村的“刺头”捋了捋,依旧采取盯人战术,每个干部都成了守门员,严防死守,我的任务就是盯住张艮。我对镇长说张艮还是有觉悟的,应该不会到北京上访,再说这种事上访好像理由不具体不充足。镇长绷了我一眼说别把他想得那么高尚,人心隔肚皮,园区征地他到现在没签字,喊明叫响要上访。

  年初,市上建设拐子镇经济开发园区,张艮家三亩地被征,又不同意,我又奉镇长之命配合朱金去给张艮做思想工作,张艮说我就剩下那点地了,你们可怜可怜我,给我留点地好不好?给我留点活好不好?不要赶尽杀绝,我给你们磕头行不行?“张口闭口打工是铁杆庄稼,把土地交出来出去打工,年轻人身强力壮,打工有闯劲,像我眼看着六十了,在城里都退休了,也进城揽活打工?人家还有个要不要,就是要下了人家也多嫌么,喊工派活就像吆牛喝驴,啥话都能骂你,啥人都能骂你。一样的活,苦没少下,可人家觉得咱是来混钱的。吃那下眼饭?受不了那眼神受不了那口气。那年打工,工地上的钢筋让人偷着卖了,硬安在我们身上,关在黑房子里当贼一样审,那语言难听的,日妈喝爹翻先人道亡人的。后来案破了,是城里人干的,可谁来给我们道过歉?年轻人咽得下这口气,我这个年纪的人咽不下去么……毛主席为啥说一分为二,就是要切合实际,农村到我这年岁,儿女都成家立业了,没啥负担,自己务劳几亩地,苦又不大,能养活得住自己,儿女们负担也轻。活也干了,身体也锻炼了,如今的人七八十岁地活哩,到死还有十几二十年的光景啊,长拖拖的,啥都不干,睡在楼房里等死?……

  “不说别的,就说我这院子,前院后园,杏、桃、李、梨、苹果、枣、葡萄,各有几树,不说开春一树一树的花朵看着心情有多舒坦,说实惠的,从果子能吃开始吃,连吃带送的,到了秋上,屋下的地窖里窖上点,一年都有吃的。进城走亲戚看朋友摘篮水果也是好礼。树间、墙边种菜点豆,葱、蒜、白菜、菠菜、刀豆、条豆、丝瓜、葫芦、黄瓜、黄豆、蚕豆、玉米、花生,撒上几绺,点上几畦,搭上几架,一家人一年吃不完还有卖的。做饭时摘几个铲一把挖几棵,鲜嫩,都是绿色有机的。喂头猪,瘪粮食麸子稻壳谷衣喂养上一年,腌一缸肉,一家人吃一年,比城里喂了激素注了水的肉放心。喂上几只羊,沟渠路旁到处都是草,下田回来顺手割上一捆,一年咋也吃几只羊。再养上一群鸡,虫虫草草的,都不用喂,哪年不吃十几只鸡,下蛋的时候,搭把玉米就行了,蛋都吃不完……一年一个人花在嘴上的钱,瓜果蔬菜肉蛋占到四分之三还要多,这是专家算的,报纸上报道的。你们下来跟农民一算账就是种一年粮,刨去各种开支,一亩地挣多少给你多少钱,听上去就像是占了多大便宜,谁算过农民有地一年省了多少钱?省下的钱就不是钱了?去年过年去儿子家,到了楼下,儿子打电话让我带几根葱,再买个青萝卜。我去买葱,人家问要几根,我才知道葱都一根一根卖,一把子葱十根,二十块,一个萝卜要了我五块,把所有菜价问了一遍,我就明白儿子和媳妇一个月挣三四千块,就供养着一个念书娃娃,为啥日子老过得抠抠掐掐的……”

  张艮流泪了。

  张艮不同意,最后只能镇长出面了,张艮说这次你们把我关了,我也不同意,逼急了我就上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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