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廊桥遗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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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11-15 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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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是从那个初夏的清早开始的。
我想不出更好的故事名字,所以,决定还是把那部经典的小说名字“抄袭”过来,用作我的故事的名字吧。但是,我的故事里,没有一星星点儿的抄袭。全是真的。全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叫素怡。没有姓。所以没有姓,只有名,是因为我从小就仇恨那个把我和母亲抛弃了的男人。抛弃是从我不到三岁开始的,当然,也是我被确诊为“小儿麻痹症”以后开始的。
小孩子的记忆大约都是因为尖锐的疼痛而清晰了的吧?别人不知道。但我是。
我甚至不记得三岁以前,我是怎样“活蹦乱跳”的了。母亲说,哎呀,那时候我都管不住你,只要一松手,你就跑了。跑得又快又急,我和你姥姥根本就撵不上你。把你姥姥恨得牙都痒痒,说:“这妮子,再大一大,还不一下子就跑到了北京去!……”
一下子就跑到了北京去!……多好呀。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记得我能跑的感觉了。
我也不记得我发高烧的情况了。
我更不记得那是在春季,还是在冬季。
我只记得,当我的记忆开始清晰的时候,是母亲的一双流泪的眼睛,是姥姥的一双流泪的眼睛,是我们家的那一片用报纸糊起来的天棚,和我枕头边上一只姥姥为我做的玩具,也是我小时候唯一的玩具:花布老虎。
我不记得那个男人。
母亲和姥姥在我面前也从来不提那个男人。
是七岁吧?我深夜在母亲的怀抱里醒来--是被母亲的泪滴在我脸上醒了的--听见了母亲和姥姥的对话--
母亲说:离不离的吧。对我来说,就没有这个人。我愁的是怡怡,这孩子,怎么办?她也该上学了。
姥姥说:你能放下这块事儿,娘也就放心了。
母亲说:俺早放下了。从他跑了,我就没指望过他。他就不是个男人。离了,倒轻快了。可娘……我只是愁,怡怡这上学……
姥姥说:愁什么?怡怡这么聪明这么懂事儿,她上学,保准考第一。
母亲说:这我信。但是……她不能走啊。
姥姥说:我背着。娘天天背着她上学、放学,你娘就是怡怡的腿。
母亲说:俺知道。俺谢谢娘。我怕的是这孩子心劲儿高,同学一笑话,她保准就不上了。娘,你没看出她的拗?
姥姥说:我劝。我劝她听的。她要再不上学,将来可怎么办?
母亲说:不用说将来。我就怕她现在不会去上学……
母亲的泪滴在我的脸上,我的泪也就涌出来了。
知女莫若母。
是的。姥姥背着我去学校报了到,背着我进了教室,我看见了那些眼睛,老师的,同学的……我看见这些眼睛之后,我就决定了:我--不--去--上--学--。
母亲哭。姥姥哭。母亲求。姥姥求。都没有用。
如果说,我三岁就残疾了--我是用两只小板凳学会走路的--残疾的是身体;我三岁开始就知道我不残疾的,却是我的这颗心。这颗脆弱、也无比坚强的心。
姥姥说:怡怡,那你怎么办?
我说:姥姥您教我。
姥姥说:姥姥只读了个小学。小学刚毕业。
我说:姥姥,你教我到小学毕业就行了。
母亲听了,说:娘,您不是说“没有办法就是办法么”。就这个办法吧。
姥姥说:嗯。就是这个办法吧。俺怡怡聪明……
我以为我就是很聪明。不到九岁,姥姥把她认得的字,懂得的算术,都给我教完了。但姥姥用她的退休工资,给我买了《新华字典》,买了毛笔、颜料和那种很贵很贵的宣纸,还有,姥姥每年都会为我,换一副新拐杖。
我一生只有一个玩具,姥姥为我做的花布老虎。这只花布老虎,是看着我在姥姥和母亲的爱中长大的。姥姥会剪纸,剪得一手花草山水、龙飞凤舞、麒麟献子、喜鹊登枝、钟馗捉鬼。姥姥想教我。她说这是一门手艺,将来可以吃饭。我不学。我不愿意动剪子。可我喜欢颜色,喜欢美女,喜欢用颜色画我心中的小美女。
姥姥最爱看我画小美女。姥姥夸我画得好。好极了。
我就是在姥姥的夸奖中长大的……
十七岁上,我用我的花布老虎做模特儿,写成了我的第一本书《跳跳虎》。中国少儿出版社出版了,首印三万,加印三万,再加印十万。然后,应少儿出版社之约,我写了《跳跳虎的梦》、《跳跳虎的疼》、《跳跳虎的笑》、《跳跳虎的哭》、《跳跳虎的恨》之系列……
十七岁上,我用姥姥给我买的颜料和毛笔,画成了工笔仕女画《貂蝉望月》,获得市第三届画展的一等奖。诚如姥姥和母亲希望的,我有了一门手艺,好手艺,养活我自己已绰绰有余的手艺。
姥姥是在亲自去银行取回我的那第一笔厚重的稿费,亲自陪着我拄着双拐领回那尊第一名的水晶奖杯之后,也是有生以来,在我的记忆里她第一次亲吻了我光洁的额头之后,含着微笑在梦中无疾而逝。
姥姥放心了。
姥姥知道她的还不满十八岁的外孙女儿能够自己挺立地活在这个红尘人世上了。她知道她的怡怡自己可以顶戴这一片蓝天的时候,姥姥她撒手了。
送别姥姥的时候我没有哭。母亲也没有哭。姥姥走得这样放心,安心,顺心,我们为什么要哭呢?思念她老人家,疼的是心,而不是泪啊!
回来的路上,母亲说:怡怡,我们相依为命吧。妈妈陪你,直到你出嫁。
出嫁?我笑了,我为什么要出嫁?我嫁给哪个男人?找一个像您找的那种男人吗?我不。
母亲打了一个愣。无言。
相依为命。没有了姥姥,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已经整整二十年。今年我三十七岁。
好了。我要开始我的故事了……
A·1
我的故事,是从那个夏天的清早开始的。当然,是去年那个夏天的清早。初夏。
搬到青岛开发区--现在叫黄岛区--唐岛湾的这间公寓,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唐岛湾已初具“美景”的规模了,我是在网上看到一位博友的照片,心上一动,与母亲商量,我们是不是找一个更安静、更美丽的地方相依为命地“养老”?
母亲欣然同意。
我们搬到这间公寓的时候,唐岛湾的所有道路都已修好。宽阔,平坦,美丽。
一路之隔,当然,到我们家还要走进一个丁字路口,就是唐岛湾那一线绵延了十几公里的海边风景。
每天清早,是那种天有微曦的清早,母亲就会推着轮椅,轮椅上是我,和我的双拐,偶尔,还会有一本书。我们去唐岛湾的木栈道上遛弯,去看海,去等日出。用母亲后来学会的科学的话:“去呼吸负氧离子。”“去接受紫外线。”
我的残疾决定了我是个柔弱多病的胚子。春天咳嗽,夏天多汗,秋天感冒,冬天怕冷。
相依为命。母亲一直就是我的护士,保姆,厨师,听差……当然,最主要的:她是母亲。我的母亲。
早先,住在青岛仲家洼的时候,母亲是从来不让我早晨出门的,清晨炊火的煤烟,匆匆赶路的车马搅起的尘埃,污浊的空气,都让母亲害怕惹起我的病。搬到唐岛湾就不同了,空间大好,空气大好,心情大好,清晨即起,去海边呼吸新鲜的“负氧离子”就成了我们的一门功课。我们总是起得比黎明还早,母亲推着轮椅、我和我的双拐,到了木栈道上,母亲会扶着我下了轮椅,我拄起双拐,自己嗵嗵嗵地走上一段或远或近的路。
看着远处的天和海,看着近处的木栏杆,还有那些几何图形的木桌,木椅,树的短墙,艳的花坛……我的心情和呼吸都变得通畅快乐起来。母亲总会不远不近地跟着我,用她的目光扶住我,任我前行。这真是相依为命啊!……是的,我凭着我的手艺赚了一些钱,我们早已衣食无虞;但因为一直有姥姥、有母亲,我的自理能力一直很差。母亲就是我的扶手,我的栏杆,我的腿我的脚,我的天使。
那天清早,我自己走得比较远,我的心情相当好。远天,近海,因为太阳的升起,都闪耀着一种动人的光辉;有喜鹊,好几只,在树的短墙和艳的花坛间一边跳着觅食一边喳喳地叫。我还想走,但母亲不让了。母亲一定要我坐上轮椅,在我腿上盖了大披巾,她要推我回家。母亲说,她用小火焖着的“金银粥”早就好了。她要我们赶回去,让我吃了早饭,休息一会儿,好做我的功课。
母亲推着我匆匆地走着,突然,“嘎噔”一声,轮椅陷进了木栈道的一条缝隙里。陷得很深。我的身体有些倾斜,双拐也掉在了木栈道上。母亲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我要下来,母亲不让。她说她可以推出我来,母亲在推,可是,轮椅不动;我要下来,母亲仍然不让;我一定要下来,母亲一定不让。我们正争执的时候,那双手和那个声音一齐到了:
“阿姨,您让我来。您让一让……”
他推了推我的轮椅,试了试,然后对我说:
“请坐好。坐稳了。抓住扶手。”
他就连轮椅,连我,似乎是轻轻地一提,就抬出了木板缝,然后,轻轻地放下来。轻轻地说:
“好了。平安无事了。”
我不知道他是谁,也没有想说一声谢谢。因为母亲正千恩万谢地向他表示感谢……有母亲表示了,足矣。
我对男人,有一种天生的拒绝。当然是因为那个戕害了母亲的人,也因为我自己。
残疾如斯的我,那种自卑,别人很难懂得。这是我从有了人世感觉就开始了的。那时候,大人、小孩、男人、女人,甚至老爷爷、老奶奶,他们看我的眼光里,都有一种诡异的好奇与怜悯。这种诡异的眼光,像无数支冷的锥子,直扎在我脆弱的心上,让我疼痛难抑,而这种难抑的疼痛将伴我一生。连想都不用想,这有多么残酷。残酷一生。
严肃地说,我长得并不难看,甚至可以说算是漂亮。此一生,我没照过几张照片。不想照,不敢照,不愿照。照得再漂亮,我也只有一半儿。一半儿是美丽的、健康的、正常的,甚至我知道,我的胸脯发育得结实且丰满;另一半儿是病态的、丑陋的、脆弱的,莫说示人,连我自己都悲怆地厌恶。少女时代,豆蔻花开,又读过那么多的书,我也有过许多许多美好的梦,甚至期冀有一个我心仪的男孩子跑过来爱我。我会用我全部的身心回报给他我热烈的爱。可是……我只要用健康的手,抚摸一下我不健康的腿,还有那变了形的脚,我的心就冰凉冰凉,凉得我分外静冷。我知道,我必须静冷。当上苍已经毫不怜悯地击中了你,你若不静冷,错的,就是你自己。
此刻,我第一个想法就是赶快逃离。我又一次狼狈地、被动地、无奈地接受了他人的怜悯的帮助,我的自卑而又孤傲的心,再一次被锥疼。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推着我离开的时候,我看见了支在木栈道上的三脚架、三脚架上的照相机,那个男人高大,阳光,很像我喜欢的歌手林依轮。他穿的摄影马甲上有许多口袋,许多口袋都鼓鼓的,装满了他的事业。他正笑着朝我们招呼:“阿姨,我为你们拍张照片吧,这风景多好……”
“不。”我过敏似的反应出我的意见,“妈妈,快走。”
母亲好像对这个男人的印象挺好。也是,人家刚刚无私地帮助了我们呢,母亲歉然地说:“不麻烦您了。她……她不大喜欢照相的……”
那个男人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回敬了他一眼--
他还是个孩子呢。一个阳光大男孩。我心里有些些的谢意了……
B·1
从天色微曦开始,到日上三竿,曲非开着他的越野铁马,边走边停、边停边拍、边拍边走地沿着那一条让他惊叹无比的曲曲折折的风景线,走了大约还不到十公里。
之所以走得这么慢,只有一个原因:哪一处都是风景,哪一点都有绝色,哪一地儿都令他留恋,哪一景都让他不舍。青岛,还有这黄岛,尽管早闻,却不如亲见。他边拍边在心里嘲笑自己:自以为自己是个“行摄族”,凭着一架照相机,走过了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出过几十本画册,走过了中国的大小河山,远自“三江源”,近至“黄河出海口”,偏偏是没有想过,一座百年新城、甚至只是十年的新城,会有这么美的风景,这么旖旎多彩的风景线。他把他的徕卡M9、卡西欧傻瓜、甚至手机全用上了。手机主要是拍那些微距的花儿,那些花儿美得、颤得让他心动;徕卡M9则是支起三脚架来拍全景,拍大风景。南莎总是笑话他“有鱼没鱼都撒上一网”,其实南莎心里也全明白,好的照片,是要在好的感觉里“万里才能挑一”的。若不是,她也不会每一部新戏最后彩排时,都要千里万里地把他找回去,让他给她的戏拍剧照的。
曲非是应威海海关之邀,为他们的海关三十周年做一部“纪念册”的。在威海,与海关的几位负责人讨论了创意,搜集了资料,又紧赶慢赶地拍了六天,才算把这“三十年”的画册基本敲定。是那位副关长,一直陪他拍摄的孙副关长的一句话,让他动了来青岛看看的心思。
孙副关长说:“您是走遍世界的人物。我说句话你信不信?我也去过好几个大洲了,见过许多外国的大城市了。但是,像我的家乡青岛这么美、这么宜居、这么适合上镜头、出风景的城市,更别说她的四季分明、纬度合适、傍山依海、天海一色的绝佳特色了,这世界上,我以为,真的不多。”
曲非笑了,问:“真的?”
孙副关长严肃了,说:“当然是真的。你没去过青岛?没看看我老家黄岛?啧。哪有你这样的摄影家?赶紧,赶紧。趁上了咱威海,您绕个道,去青岛看看。您若是不喜欢青岛这座城市,不迷恋青岛的风景,不叫好,我这个关长不做了。专给您提拎着三脚架,陪你走……”
果然,孙副关长没有妄言,曲非也真正地感到“不虚此行”。而他的“此行”,正在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的彳亍之间非常快乐,非常快活。
在收了机器之后,曲非看见了那栋离海边不远的建筑--名家美术馆。他心里一动,这是他已养成的习惯,每到一地,只要有博物馆、美术馆,他必然要拜谒顶礼。经验让他知道,在中国,这些并不为中国旅游者非常重视的地儿,才是真正地贮藏了宝物与文化的圣地。而在国外,这些地方从来就不缺游人。这才叫文化的差异。
当曲非知道这是一座民间企业的美术馆,坐落于这样漂亮的唐岛湾,而它的建筑又如此有文化特色的时候,他从他的大背包里取出一册刚刚出版的画册《北欧的雪》,问了这美术馆老板的名字,签上字,要求直接见见这位敢于做“美术馆”的先生。
不是一个发了财的农民就会想去做文化的。更难的是做一间现在在中国很难赚钱的“美术馆”。而让他完全震惊的是他在“名家美术馆”的画廊里,看见了从他童年时期就喜欢 、就崇拜的《跳跳虎》传奇系列的儿童文学作家:素怡老师。而且,更让他震惊的是,素怡老师还是一位画家,专攻工笔仕女画的画家。而且,她画得那么那么地好。“名家美术馆”为她开辟了“长年展厅”的专栏。更让他震惊的是,素怡老师就是今天上午他曾帮助抬出轮椅的、拒绝让他拍照的那位残疾女子……
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
要知道,他还在读小学四年级,从南莎把那本《跳跳虎》的书借给他开始,他就在读《跳跳虎》的系列读本了--《跳跳虎的梦》、《跳跳虎的疼》、《跳跳虎的笑》、《跳跳虎的哭》、《跳跳虎的爱》……那一只“跳跳虎”,跳跳着伴随他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要知道,他就是上高三准备考大学的时候,在书店里看见了《跳跳虎在印度》,他也是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了这本让他始终难忘的“跳跳虎”,并且在一夜之间就读完了它呢。甚至,是他读完了这本书,他才有了一个印度梦。
他注视着画廊里素怡老师的肖像--这就是他上午才刚刚邂逅过的女子:冷艳,抑郁,不带一丝儿笑容。
他甚至不能理解,那个写出那么一只生动,活泼,佻达,快活;千奇百怪,上天入地,充满灵动与幻想,让他读了自己都想做一只跳跳虎的素怡老师,竟然是这样一个……冷峻、抑郁、面无表情的残疾人?……而她居然还是这样一位高超的工笔画画家?……她的这一幅幅精致、精妙、精到的古代仕女,西施、貂蝉、王昭君、杨玉环、卓文君、李清照……她们的一动、一颦、一愁、一怨、一凝、一静,竟然让她把握得这么准确,这么到位,这么好。他的心情有些激动了……
他问陪他看画的小许:这真是那位写《跳跳虎》的素怡?
小许肯定地说:当然,当然啦。百分之百。
他再问:她不是个儿童畅销书作家吗?……
小许说:对呀。可她也是个画家。专攻工笔仕女。曲老师,您认识她?素怡老师?她就在我们黄岛区呀?她是我们这里的名人呀!
曲非有些焦急了。他问:你有她的联系电话?
有。当然有。
她的住址?
也有。也当然有。我常常去她们家拜访她呀。她画好了画,都是我去取的呀。
曲非拿出了手机:你告诉我她的电话,她的住址。我从小就是读她的书长大的。我是她的铁杆粉丝。他一边用手机记一边想:我一定要去拜访她。一定。一定。
小许从手机上调出备忘录,一一地告诉了曲非电话、住址,然后说:不过曲老师,素怡老师可不一定会见您。她……她太有性格啦……
曲非笑了,说:是。我知道。但是,我也太有性格了呀!……
他们哈哈大笑。
A·2
我的责编,中国少儿出版社的萧蓉姐姐来青岛旅游的时候,特别绕道到家里来看我。
通过信,挂过电话,要过我的照片做扉页的“装饰”,她知道我是个残疾人,但不知道我残疾得比较“厉害”;她知道我是因为姥姥做的这只花布老虎而产生灵感,开始写《跳跳虎》的,但不知道竟然只是这样一只普通极了的已经褪色的花布老虎。
在家里招待她吃过母亲做的葱油饼、金银粥,我用母亲自己磨出的咖啡和她边品边聊的时候,萧蓉姐姐说:素怡,你很两极。
我心上一动,笑了,问:怎么两极?
萧蓉说:你看,你吃的饭是最典型的中国饭,又简单,又好吃……
我打断她,问:香不香,我妈妈做的饭?
香啊。简直是难得的香呢。我从来没一顿吃过这么多的饭耶。
我们就都笑了。
她说:可是你看你喝的这咖啡。一道道的工序。复杂。还有这喝咖啡的道具。多讲究耶。看着,都是一种享受,一种美。
我说:我从小是喝白开水长大的。甚至是只有、只喝自来水。当然是因为穷。贫穷。而后来,有了你们的稿费,阔了,我想,我总得有一点点爱好吧?于是,决定,喝咖啡。既然要喝,就一定要喝最正宗,最好的,最正确的。现在,我妈妈是最好的“操盘手”,她会煮出最美味的咖啡。把我养成了“咖啡控”。
她也喜欢喝吗?
不。她从来不喝。她只喝白开水。但我妈妈懂咖啡,非常非常地懂。对于咖啡,她真的是内行。为了我,她懂世界上所有的咖啡。我和妈妈,相依为命。
萧蓉姐姐听了,没有再说话。后来,她问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当然可以。
你是怎么想起来要写《跳跳虎》的?
我笑了,说:小时候,在床上玩这只花布老虎,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于是,我就想:小老虎,小老虎,你跳啊。你自己跳上来呀。你跳到我的床上来,跳进我的手心里呀……它当然也不会自己跳上来,于是,我便想,它应该是一只跳跳虎……就是现在,在电脑桌前,它被我一不小心弄到了地上去,我也很难从地上把它捡起来。你看看我的腿……
萧蓉姐姐眼睛里有泪了。她叹了一口气,说:是的。这才是你的两极。每次我读你的稿子,心里都在想:这个素怡,太有才了。太棒了。她怎么能想出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情节,这样的细节,这样的结果?写出这样一只生动,活泼,佻达,快活;千奇百怪,上天入地,充满灵动与幻想的跳跳虎?……第一次,二十年了吧?那时候我也是刚刚大学毕业、刚刚做编辑,第一次读你的稿子,我以为你是一个非常健康、非常阳光的男孩子呢。像郑渊洁那种。后来,特别是你寄我的那幅工笔仕女,《清梦》。画李清照的。画得那样抑郁,悲凉,诗意。我那时候才突然感觉到,你是非常两极的。非常两极。
萧蓉姐姐说得很肯定。但是,我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两极吗?……
B·2
是在小珠山山顶的悬崖上,曲非接到了南莎的电话--以他们一贯的风格,开始了认真的调侃与说事儿--曲非和南莎,才真正是“青梅竹马”的发小呢。从懵懂记事儿开始,用南莎的话说,“他们就在一个大院里活着了”。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他们都在一个班,有几次,他们还是同桌呢。不过,初二的时候,南莎的爸爸就升官了,一步一步,升到总政治部里担任一个要职。南莎也搬离了大院。但南莎常常跑回来,在曲妈妈家里住、家里吃。南莎大曲非一个月,非要曲非叫她姐姐。小时候,她力气大,拧着曲非的胳膊、压着曲非的腿逼他叫。曲非却咬牙,就是不叫。恨得南莎找了块端砚要砸死曲非。若不是曲妈妈听见曲非的嚎叫,紧急地处置了这个任性、要强的小姑娘,真可能会出人命呢。
高中了,看出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区别了。曲非好静,爱琢磨事儿,那时候就疯狂地爱上摄影;南莎好动,在校话剧团里已经成了“编导”,是一位风云人物了。大学,他们学了完全不同的专业。南莎是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那可是千里挑一的竞争;曲非玩相机玩得差点儿没考上大学,上了一间远离北京的师范学院历史系。他们就这样疏远了,以为不会再走近。却不想,大学毕业之后,南莎以她的毕业作品《两家都不是人》获了青年导演新人奖,直接进了中国话剧院,成了中国戏剧界新锐,青年菁英,还做了中国青联委员。曲非毕了业,什么岗位也不要,背着一套摄影装备进了西藏,尔后尼泊尔,不丹,巴基斯坦,阿富汗……他一边摄影一边挣自己的饭钱。饿也饿过,没有饿死;险也惊过,惊后更坚韧。不说是九死一生吧,也是一生九死。等南莎在《中国摄影》、《人民画报》、《民族画报》上发现曲非的大名,她立刻找了来,死活要让他做自己的戏剧专职摄影师。曲非哪里会干?这会儿她可是打不过,也拧不着了。但她有办法,她去找曲妈妈、曲爸爸,直来直去的甜言蜜语,送礼送票,让他们看她的戏。这一招,立刻打动了两位老人的心,他们一致支持南莎的要求,曲非也只好答应:凡有南莎新戏,他一定再忙、再远,也赶回北京给她拍剧照。这一次,也是这样。
曲非听了郭总的介绍,当日赶到了小珠山,这里的石头,让新加坡雕塑艺术家陈瑞献借就石相石纹,雕刻出一处处大写意的文化意象,别有一种诗意石韵。他见了大喜,一个人在山间林中,到处乱窜,选着一处处的石头雕塑,边看边拍……
他拍得很认真,也很惬意。有时候,一处雕塑,他要选好几个角度支起三脚架拍照;有时候,他又攀上石雕,搞自拍。渐渐地他就攀上了小珠山顶。曲非发现自己已经登顶,非常快乐。他索性登上一块巨石,放眼远眺,海天一片苍茫,大片彤云正压了过来,但他的心情却十分敞亮。他忍不住把手指含进嘴里,打出了一个悠长且嘹亮的唿哨……他觉得,他似乎爱上了这一片天海大地。
正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铃,他取出来一看,就笑了--他知道,南莎找他,准是有事儿--他的这位发小,名气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躁。他心情极好,便有意惹她:
“哎。猪八戒,又找我啊?我知道,您一找我,准没好事。”
南莎却不理睬,直接发问:“孙猴子,你这一个跟斗又翻到哪儿去了?”
“在山上。一座非常美丽的山。山上有许多纯粹的石头雕塑。美极了。雕塑边是树。树外面是海。大海。大海上面是天。哦,天上,许多乌云正在聚集……”
“别在那儿写诗了。我没功夫听。你到底在哪儿?我怎么老是找不着你?”
曲非笑了:“找不着我就对了。我在青岛。小珠山。”
“小珠山?在青岛?小珠山是座什么山?是青岛的山吗?”
曲非有意要逗她:“是啊。一座美丽的山。海上仙山。”
“个孙猴子。你又上了仙山了?……你哪天回来?”
“怎么的?猪八戒又排出新戏了?”
“当然。倍儿棒!绝对的国家大奖!”
“嗨,你就吹吧。国家大剧院那‘蛋壳’质量还行,经得起你吹。吹不破。”
南莎却认了真:“真的哎!在国家大剧院的小剧场首演啊!……《一个人的公司》。一共仨演员。讽刺喜剧,很闹。很给力呢。……告诉你,效果极好。我找的李宏季演一号,这兄弟现在正火哪。他的感觉还真不错,那一口台词也漂亮……”
曲非知道南莎,别和她谈戏,一谈戏,九头牛拉不住。他打断她:“大导演,我没功夫听。我看了看这天,这地儿,恐怕得闹雨了。是暴雨。海上的暴风雨。我得赶快逃……”
南莎听了,说:“好。简言之:我的戏23号首演。你还得回来给我负责剧照。”正这时候,南莎听见话筒里,一个霹雳炸响了!她一愣,看看手机,再问:“怎么了啊你?……”
曲非却并未介意那响雷,他在想着他的行程安排,顺口就说:“雷来了!雨也就要到了!你23号?可23号我到印度了呢……”
南莎却急了,赶快说:“孙猴子。23号你哪儿也不准去。只准到我的《一个人的公司》的现场来!”正这时候,话筒里,又一个霹雳炸响了!南莎吓得一哆嗦!喊:“这么响的雷呀?你在个山顶上,你找死呀!赶快逃命耶!真能要人命哇!……”
大颗粒子的雨点已经砸下来了,曲非赶快护住他的相机,边护相机边说:“知道这暴风雨的厉害了吧。雷、电、闪、雨一块儿来喽!” 曲非把摄影器材全都包进背包里,自己缩着脖子寻路朝山下跑去……
远在北京的南莎却急了:“你找死啊!……你还不赶快朝山下跑?……你想让雷炸死你呀!……你赶快跑吧。下山。下山。山顶上太危险。尤其是打电话。我收线了。23号,我让朋子去接你。”
小珠山上,暴雨已跟着雷声泼下来了。曲非刚刚收了线,一个雷,几乎就是在头顶上炸了开来。曲非本能地就地一蹲,感觉雷与闪是一齐打下来的,知道自己还活着,那雷那闪没有劈在自己身上,他这才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在他身后,山上,他刚刚跑过不到二十米的一棵橡树,已被刚才的雷与闪,劈毁了半边!他在心里惊呼一声:好险耶!赶快朝山下跑……他这也才知道,海边的暴风雨,真的不同于北京城。
A·3
缘分。缘是天意,分是人为。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阳光大男孩--现在我知道了,他叫曲非--会在一天里两次“搭救”了我。
每周三的下午,去少年宫给孩子们辅导画画,是我多年铁打不动的功课。三公里,有点儿远。我跟母亲建议,现在不缺钱了,买个电动轮椅,我自己开着就可以去上课了,母亲却坚决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有三:一是浪费,没必要,现在这个轮椅就挺好的;二是我独自一人出门,她不放心,已经是大半辈子了,不能让我一个人独自出门;三是习惯了,不想改。母亲说:不是相依为命吗?相依为命,妈妈手上有轮椅,轮椅上有怡怡,就是相依为命。我说:三公里,太远了啊。母亲说:远什么?快乐就是一边走一边看风景一边说说话,你在家里,不是电脑就是画笔,我还不愿意打搅你呢;再说,看你教那些孩子,我这当妈的,都有一份责任感,一份尊严,多有面子啊……
母亲的话,总是一丝一丝的温泉水,在我的心上轻轻流淌。
今天上完辅导课,和那些可爱的小精灵们说了再见,母亲就推着我朝家里走。
可这天,说变就变,刚刚还是响晴的蓝天白云,一上了滨海大道,突然就彤云密布,风也起了,闪也亮了,雷也响了,豆子大的雨点子稀里哗啦地就砸下来了!……
滨海大道是个最没有地儿躲雨的海边大路,人也少,车也少,母亲把大披巾似的薄毛毯严严地盖住我的腿,撂起大步就推着我朝前跑。雨好大。风、雷、闪也一齐赶来凑热闹。我笑了,跟母亲说:妈,您别跑。这雨把咱浇透了是肯定的啦。您一跑,我心疼。您再跑,我就下来自己拄拐走。
母亲说:你傻呀!个傻妮子!你看这天阴的?这雷打的?再加上风,加上雨。就你那个身子?回家给我病上一场?……那才叫我心疼呢。
我哈哈哈地大笑……
我其实非常喜欢雨。下雨的时候,总是让我心情舒畅,特别是下大雨、下暴雨,从窗口看出去,大雨就是一场植物的盛宴。那些阔大的绿的叶子,被雨点击打得像在婆娑起舞;而那些艳丽的花儿们,张开她嘟嘟的小口,像要与冥想中的爱人接吻却又接不上,害羞似的,颤颤怯怯的,让人心动。而短墙边的那一棵松树,这时候就真正显示出男子汉大丈夫的精气神儿,真是雨越打越精神,风越吹身越坚,让人感叹。满园的青草,似乎也不怕这大雨,贪婪地伸展抖动着小小的身姿,尽情地享受这雨的淋漓与浇灌……也许,只有这些小小的青青草,才真正知道雨水对它们的关照与恩赐?……但母亲从小就绝对不让我在雨天里出门的。她怕。她知道我的这病胚子身体,怕我风吹雨淋出故障。今天,可让我碰上了,虽然这雨、这雷、这闪,让我有些恐惧;但能够享受一次雨淋漓、闪霹雳,于我,真是太难、太难了。但是看到母亲在雨中的焦急与匆忙,我心里又充满了歉疚与心疼的纠结。
和母亲正匆匆地在风雨中走着,我要母亲别太急着赶路,母亲根本不听,走得更急更匆忙了。突然,对面,一辆越野吉普车从雨中冲了出来,只见它一个急转弯掉头绕了过来,又一个紧急刹车,停在我们前边的路上,门开处,上午帮我们解急的那个大男孩跳了出来,喊了一声:“快点。上来。上我的车。”
他并不等我和母亲的反应,一下子就把我从轮椅里抱了起来,像抱一个婴儿一样毫不费力地抱上了副驾驶座,追了一句:“您坐好。”紧接着拉开了后车门,催一句母亲:“阿姨,您赶快上车。其他的,有我。”
他搀了母亲一把,把母亲在后座上安顿好,极利索地在雨中折好了轮椅,先把我的双拐放进后备箱,再一提,把轮椅也装了进去,这才从那一侧进了驾驶座,回头冲母亲一笑说:“阿姨,你指路吧。”
母亲没听懂他的这句话,问他:“指路?指什么路?”
大男孩笑了:“你们的家呀。井岗山路15号,乐园小区一栋103室。”
我心里一动,这人,怎么会知道我的家,且知道得这么精准?可是我没应声。母亲却奇怪了,问他:“哎。这青年,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家呀?”
那大男孩这才看了我一眼,笑着说:“素怡老师,我是您的‘粉丝’啊。我上小学就读过你的《跳跳虎奇遇记》了……不但读过,而且,我当时就想做一只‘跳跳虎’呢。”
我的心再一动,感觉挺复杂。噢,原来他是我的读者,《跳跳虎奇遇记》是我的第一部习作。他读过?那可是二十年前了……难得的是他还记得。这个人,他怎么一天里两次都是在我有难处时从天而降?他到底是个干什么的呀?……
母亲听了,喜笑颜开,说:“怪不得呢。我还在想,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呀。青年,你贵姓?”
那大男孩说:“我的名好记。曲非。曲,是曲曲折折的曲;非,就是非常的非。黄岛,我是第一次来。路不熟。阿姨,您说。”
母亲高兴地说:“好走。你直走。到第二个红绿灯,右拐……”
夏天,衣服少,我已全部湿身。这才想到,赶快扯住衣裳抖擞。想起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被一个异性这样轻易地、甚至是不经意地湿身抱过,心里就一百个不得劲儿。这个人,也忒自来熟了吧,什么也不说,就把我抱上了车。可再一想,他若不是这样把我抱上车,这大雨中,我这样的人,又能如何上车呢?心里的怨与恨,就一齐浮了起来--既怨他就这样抱起了我--他没有错;也恨自己的身子,永远没法子争气--我也没有错。却只能更恨我自己。神思恍惚间,他的车也就开到了我家的门口了。曲非从他那边跳出去,打开我的车门,准备再抱我下车,我却极冷地对他说:“谢谢。我自己能行。”看也不看他,就撑住身子,挪出了我那一双不争气的腿。母亲是最懂我的,她已将双拐递到了我手上,笑着对曲非说:“她行。她从来都是自己走进去的……”
我真的不愿意听见母亲的解释,更不愿意和这个帮助了我的大男孩曲非说话,虽然没看他一眼,但我感觉到了他眼中的诧异,也许……还有怜悯。这正是我最反感的。我低着头,一步一步走进公寓走廊。
应该谢他。我没谢。
母亲懂得,我不“欢迎”曲非进我的家,母亲只
好有些尴尬地说:“她、她从小就是这么个脾气……您、您不进来洗洗?……”
曲非却敞亮,他极利索地将轮椅取出来,打开,对母亲说:“阿姨,你快回去换换衣服。我也得赶快朝回赶了……”
母亲再没有挽留人家,却一直看着曲非将车启动,开走,远去……
母亲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她一边把热毛巾递给我一边说:“哪有你这样做人的?人家是你的读者,人家心里钦敬着你,人家在帮助咱。一天,帮了咱两次。你连句客气话都不会说?……多大的雨啊!……你没看见?人家是已经开过去了,看见咱,又绕回来专门接咱们的。人家凭什么呀?人家不吃咱的,不喝咱的,不欠咱的……你看看你这张脸,冷得……”
我用热毛巾敷在脸上。
我不能说,也不想说,更不愿说……我心上的疼痛。
B·3
南朋子是奉南莎之命在北京机场一号航站楼区的三号门前接曲非的。但他看着所有的出港人都走完了,也没见曲非。
他知道南莎不会错,但就是不见这个人呢。正琢磨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电话却响了,他以为是曲非的,却是南莎追过来的,问他接到了没有?说她的电话联系不上曲非。
他回应道:“大导演,你有没有搞错?他是这一航班吗?现在,连提行李的都走光了哎。是啊。是啊。可是我挂他的手机,没开机呀!……对对。对。你等等……”他打开另一部手机,看了看,再接着对这部手机说,“没错。你转给我的短信也是这一个航班呀。可没人啊!……怎么?再等等?……再等也没人了。这小子,他要是到了,总应该开开手机么。手机不开,就是还在天上,没下飞机呢……什么?什么意思?进去找?……哦。哦。我明白了。我这就进去找……我明白。我全明白。现在不是我急于找到他,是你南大导演急于见到他……没错。没错。是有点点儿酸。可您是司令我是兵,您喊口令我冲锋!……对对对对对……大导演永远是对的。”正这时候,他却看见了曲非推了一大车的重磅行李,正陪着一对外国老夫妇向出租车等候处走去,他忙对着手机喊:“着了。我看见了。这小子。您的那孙悟空又在助人为乐耶……”
南朋子收了线,快步赶上去,边赶边喊:“曲非。阿非。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不是说好了在三号门等你么?”
曲非见了南朋子,笑了,指着车上行李说:“两位老人。美国。取行李线上刚刚认识。女儿没来接,需要帮助。我正要送他们去乘出租车呢。”
“我说我等了半天不见人呢。你又当‘中国先生’呀。绝对好品德。”南朋子对曲非说完,立刻用流利的英语与两位老人家聊开了,“嗨。我是南朋子。欢迎到北京来。怎么样?这位中国先生很热情周到吧?他是个典型的北京人呢……”
那一对白发的老夫妇听到南朋子很标准的英语,非常高兴,那老先生连忙说:“我是史伯特。非常高兴。非常高兴。你们的英语说得非常好啊。他是伦敦英语;您是标准的得克萨斯口音。”
南朋子哈哈大笑,说:“我一直在把得州牛肉引到中国来呀!半个北京都在吃我引进的得州牛肉呢……不过,您的口音却是俄勒冈州,我从那儿引进过你们的草种子呢……”
老人家大喜过望,说:“哎呀。对对。我就是俄勒冈州。女儿没来接我们,我们却遇到了两位‘美国通’呀。这位,曲非,大摄影师啊……”
南朋子应道:“没错。他把你们的美国跑了个遍。拍了好多好多美丽的照片。”他接着对曲非换了汉语说,“你小子,做慈善事业?……那你好歹也先报个平安。开开手机啊!”
曲非奇怪:“我没开吗?”他取出手机看了看,“哟嗬,还真没开。对不起对不起。”他对那对美国夫妇,用英语说:“我忘记开手机了。他着急了。”
大家都笑了……
显然,这对美国老夫妇对一下飞机就遇到了这样热情的中国青年很高兴。那位老太太说:“我知道,听他一说我就知道,他是位大摄影师,去过我们美利坚。他在美国走过的地方,比我还要多呢。我这是第一次出远门,来中国。中国很美丽。”
南朋子应道:“哦。是的。是的。您在中国要多住一些日子。欢迎你们到中国来。”
老太太仍然很兴奋:“是的。是的。中国很美丽。我的女儿来中国六年了。她不回去。她说她喜欢中国。我想她啊想她啊想她啊……所以,决定来看看她……哦,她可能要嫁给你们中国小伙子。要是嫁给他,”她指着曲非,“我向上帝祈福。”
大家再一次哈哈大笑……
到了出租车站,曲非和南朋子帮助老夫妇把行李装好箱,他们互相热情道别,史伯特一定要留他们的电话,彼此都记下了,才看着老夫妇上了车,驶远……
曲非还在摇手,南朋子却急了:“走吧。走吧。你的那位猪八戒小姐就差没抡起她的九齿钯子砸我啦!……”
两人向南朋子的凯迪拉克走去,曲非问:“怎么样?朋哥,最近的攻势?有起色吗?”
南朋子认真地说:“没有。绝对地没有。她使唤我,像使唤一头驴。可是别说料,就连草,她也懒得喂呢。”
曲非哈哈大笑:“哎呀,朋哥,你也忒有才了啊!你这个譬喻,道出了爱情的真谛。”
南朋子愣了:“真谛?爱情的真谛?……你什么意思?”
曲非说:“猪八戒愿意使唤你,那就是对你有意思。她若是对你没意思,她连使唤都不使唤呢。不给你添草添料,那就叫作‘真诚信任’。”
南朋子想了想,看了曲非一眼,说:“嗯。挺哲学呢。”他拉开车门,示意曲非上车,才说:“这么好的个莎莎,你怎么不喜欢她呢?……你要是喜欢,我就不追了。”
曲非赶快说:“别价。朋哥。一笔写不出俩南字儿。你们就该是一家子。”
曲非、南莎、南朋子,从小就玩在一块儿,后来南朋子跟着爹妈去了苏州,彼此很多年没见了。南朋子下海做生意,做得很大,专营进出口,为了业务方便,再转战回北京,找到了南莎,一看她成了风姿绰约的大导演,就展开了爱情大攻势,但效果似乎并不理想。他知道南莎喜欢的是曲非,可曲非这边不开和。南朋子直接问过曲非,为什么不接南莎的招?曲非说,从小长大的,和亲哥们一样。没感觉。再说,她还比我大一个月呢。南朋子这才有了信心,准备一追到底。偏偏是南莎对南朋子也没“感觉”,说:“哪有一个姓谈恋爱的,还是这稀缺姓?您问问全中国,有多少姓‘南’的……”南朋子回答说:“你这就不懂了,‘南’姓分五源,你和我,家族离得远着呢。将来有了孩子,也是远缘杂交优势。是儿子,就叫南北;若是女儿,就叫南南。一准是咱国家的菁英……”
他们三个发小,就总是这么搅着,亲着,铁着,知心着,什么话都敢说,什么情也没着落。但又都在认真做他们各自的事业。
曲非、南朋子抵达小剧场的时候,南莎正在给演员们说戏,三十岁的南莎虽然真的没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但她对爱情、感情、人物心理的分析却丝丝入扣、绝对到位,正因为这一点,她才能这么年轻就在首都的戏剧舞台上成了名导。
《一个人的公司》刚刚又顺了一遍,也又顺出了她的许多感觉与评论。演员们也都懂她,你演得越好,她越有意见、有说词儿;当然,她批得越厉害,说明你已经演得不错了。A角、B角六个人,加上舞美、灯光、效果,全围住南莎听她说道。当然,她的说道确有高明之处,对他们多有裨益。南莎正说得兴奋,瞥见曲非进来了,她立刻话锋一转,“好了好了。都是能人,都是天才。我就不多说了。大家都努力吧。明天下午三点,准时到现场,再过一遍。晚上准备彩排。就这样。散。”
演职员们也有经验,知道曲非一到,南导必然刹车解散。那个叫罗小乐的女演员特意走过曲非身边,做了个鬼脸:“谢谢阿非哥。关键时刻您又救了我们一把。您若不来,导演不再折腾我们翻五个‘个儿’,她就不叫难导!……”她有意把南念成难,曲非和南朋子听了,哈哈大笑。看罗小乐她们走远,曲非才说:“朋哥,我以为你最怕莎莎,没想到,还有比你更怕猪八戒的呢。”
南朋子应道:“两回事儿。她们怕,那是真怕;我这个怕,是爱怕。”
曲非不明白:“爱怕?爱怕是什么意思?”
南朋子回他:“因爱而怕,不就是叫爱怕?”
曲非哈哈大笑,说:“哲学。朋哥,太哲学了。高。实在是高。”
南莎已走了过来,看他们兴高采烈,便问:“说什么哪?准又是在算计我。”她对曲非说,“阿非,我告诉你,这朋子,特坏。他整天净哄我,没有一句实话。”
曲非道:“他今天可真是说了句实话。”
南莎问:“什么实话?”
曲非笑着说:“朋哥说,那些演员是真怕你。他们要靠你上戏,出名,成功,所以怕你。朋哥也怕你,但是是假怕你。他之所以怕你,是因为他太爱你了……”
南莎阿呸一声,才说:“他这才是句假话呢。这两年他生意场上顺风顺水,美女如云;左顾右盼、前拥后抱的。他会爱我?……走走走,去‘星星座’给孙悟空接风。”她对南朋子说,“哎,两件事。一是你再叫个美女过来,得能喝酒的,我可不想一对二。二是你埋单。谁叫你说你爱我哪!……”
三个人都笑了。南朋子说:“埋单。埋单。当然是我埋单。”他边说边拿出手机,对南莎说,“说。你要几个美女?我召她们来……”
南朋子确实有这个能力,他的生意做得不错,想攀附他的女孩子有的是,偏偏是他就看上了南莎,且矢志不渝。
南莎笑了,说:“一个就成。对了,就叫那个宁宁吧。她会说话,又能喝,对你又尽心尽意。我看你娶她就行。”
南朋子正了色,问:“你什么意思?”
南莎说:“我没有什么意思。”
南朋子仍正色,道:“没有什么意思你就别说。”
南莎再说:“没有什么意思我才要说。”
大家就嘻嘻哈哈地上了车……
“星星座”说是间咖啡店,其实就是西化了的酒店。除了咖啡、西餐、甜点,中国的各式酒菜应有尽有。也设有中国才有的雅座间。装修也是中西兼顾,文化色彩比较浓。所以,这里颇受时尚的潮男潮女青睐,南莎更是常客,这里的大大小小、从总经理到服务生都认识她。再忙再满的时候,只要有她的电话挂过来,“星星座”总能给她留出一个“座”。
宁宁赶过来的时候,他们三个菜都点好了。四个人,却要喝三种酒,曲非和南朋子是“二锅头”,宁宁是“燕京啤酒”,南莎却是她一贯的“宁夏红”。大家碰了一下,然后就是各人随心随意边喝边吃边说。
主题当然是《一个人的公司》的剧照。
南莎对这部新戏比较满意,她哇啦哇啦地说了不少,曲非却擎起酒,对南莎说:“南导,你看看我们这几位,哪个像是您的演员?特别是我,拍剧照的事儿也需要您说这么多吗?”
南莎被噎得直翻白眼,匆匆地呛了一口“宁夏红”才缓过气来,直喊:“阿非你丫的。我怎么非得高看你呀!……”
喜得曲非、南朋子、宁宁哈哈大笑……
南莎看他们都在笑,自己也就笑了,说:“我发现了。我他妈的和他一辈子说的都是废话。好好好。我不说,你给我好好拍,拍出带响的就成了。”
曲非说:“你不说了,我说。我说出来就把你们震得一跳一跳的。”
南朋子说:“别吹。别吹。你说就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南莎说:“你的这位‘中国先生’,绝对是个新雷锋。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接上他?他去为美国老同志服务去了……”
南莎摆摆手,说:“这我知道。早就知道了。你别白话。听阿非白话。”
于是,曲非就把他这次意外地去了青岛,意外地邂逅素怡,意外地知道了她是个残疾人,意外地知道她大不了他们多少岁,意外地知道素怡还是位工笔画家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南莎有些惊讶,问:“她那么年轻?我们小时候就读她的《跳跳虎》了啊!……”
曲非说:“正因为如此,我才特别惊讶,特别佩服她呢。”
“你有她的电话?”
“有。”
“赶快。赶快。挂一个。表达我对她的敬意。我们……对她的敬意。”
宁宁也说:“对。对。我也是读《跳跳虎》长大的呢……”
曲非拿出手机,看看时间,有点儿犹豫:“都九点多了……”
南莎却不管:“九点多了正好么。我们都是她的粉丝,粉丝表示敬意,半夜两点的电话我都接。你快挂吧!”
曲非挂了电话,铃响后,是素怡的妈妈接的,原先想推辞,一听是曲非从北京挂来的,老人家很高兴,赶快把电话交给了素怡,素怡这一次才在电话里向曲非表示了友好。听曲非说一位大导演也是她的粉丝,有些意外,但很痛快地接了南莎、南朋子、宁宁的电话……但她也只是听着,说谢谢。谢谢。谢谢。没有其他的客套话。
收了线,南莎说,这位作家挺冷?
曲非说,是。没大有话。是位冷美人。
南莎问:冷美人?美人?很漂亮吗?
曲非说,是。我感觉她非常漂亮。
曲非说完这话,才朦朦胧胧地想到,是的,素怡真的非常漂亮,她的眼睛,她的忧郁,她的静冷,还有她的工笔仕女画,还有她被大雨淋得透湿的模样,都有一种、蕴藏着一种他能感觉、却说不清楚的美。
A·4
我这个晚上,全让这个叫曲非的大男孩给搅了。搅得我既没缘由发脾气,也没缘由说人家不对。心里却……真的是五味杂陈。
我的生活,在母亲的培养下,基本是很有规律的。晚上九点以后,无论是作画,无论是写字,都一定收工。洗漱后上床,读两个小时的书,手机也是九点钟母亲就收走了的,她替我接所有的电话,没有重要事儿的电话,她都会替我挡了。母亲说过,只有有规律的生活,才利于我的健康。我是她的宝贝,她要好好看护。这世界上最伟大的爱就是母爱了,对于我来说,母亲的爱尤其伟大。因为她一直要爱我这个残疾女儿的一切一切,我也想要报答她的一切一切。但我的报答,常常错位。
就在今天,我还惹得母亲好不愉快呢。
原因很简单,《江南》杂志的主编给我发来一个邀请函,是参加“走读江南”活动的。这个活动所有的资金、行程、食宿,都由《江南》负责,主编考虑到我的情况特殊,特意附言,我可以带一位帮助我的朋友,费用也全部由他们负责。
母亲接了邀请函,非常高兴。她一直建议我要出去走走,看看这个世界。虽然我曾经为了领奖去过北京、济南,但我深知,我的出现,不过是给别人添了一道残缺的风景,也许还会有些许的赞叹与怜悯、抑或同情。这恰恰是我最不能接受的。所以,后来的获奖,我一律婉谢“亲领”,宁可让他们收回颁奖令,我也不去遭这份洋罪。所以,对于《江南》主编的真诚邀请,我心存感谢,仍然婉拒。不去。
我的不去让母亲很不快乐,她见劝不动我,就电话了我的好友也是学生英英,让她来劝我,英英欢欢喜喜地来了,读过邀请函,她当然高兴和喜欢,当下这种好事不多了。她力劝我,且愿意陪我去。我仍然是不去。
母亲有些焦急了,对英英说,你看见过满天下有像怡怡这样拗的吗?
于是,我大喊:我就是这样拗了。一拗到底。拗这一辈子。我如果不这样拗,我就不是我,不是你的怡怡了!……
母亲听了,再无话。也不劝我了。回到她的屋子该做什么仍然做什么了……
这时候我心里很歉疚,觉得太伤了母亲的一份爱心。但我要坚持。一下午,我和母亲都没有话。不是不想说,只是没有话可说。
却不想这个晚上,母亲却喜滋滋地披着衣裳,匆匆把手机送过来了:“怡怡。怡怡。快接。快接。是那个会照相的曲非挂来的。从北京呢……”
我有些意外,甚至不知所措。曲非?电话?从北京挂了过来?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而母亲竟这么高兴?
接了电话,曲非先是“道歉”、“对不起”、“打扰了”地说了好几句,然后才告诉我他回到北京,要为他的好朋友、中国话剧院的导演南莎拍她新戏的剧照。朋友们聚在一起,听他说在青岛见过了我,大家都很兴奋,因为他们都是《跳跳虎》的读者,听他褒奖了我的工笔画儿,一个一个都纷纷要求和我通话,说说话……然后,他就把电话给了他的朋友、我的粉丝们,他们一个一个、男男女女地全都和我说了一通热烈的话。甚至他们在电话里还有争论、讨论,希望他们若是能够到青岛,我一定要接见他们云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