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犬病(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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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11-15 13:09
陆小兵告诉我,自从把阿黄领回家,他就跟他哥吵过几回了。他哥哥向他妈告阿黄鸟状,说阿黄自由散漫满院子乱跑,影响了阿奇的正规训练课目,破坏了阿奇的严格作息制度,搞得阿奇半夜三更也学会乱吼叫。他妈来责问陆小兵,陆小兵就对他妈说,你去问问他自己!他和嫂子半夜三更不吼叫,阿奇能吼叫吗?主人吼,狗才叫哩,况且它已进入了发情期。他妈又说,你哥讲你那阿黄是条草狗、杂种狗,养着劳心费神不值得。陆小兵一听暴跳如雷:他才是杂种狗!他那阿奇是跟德国野狼杂交出来的,如果不是杂种,怎么会长着一身白毛?你看我们阿黄,从头到脚黄灿灿的,这是条典型的纯种中国狗!
我曾多次劝说陆小兵,不要与他哥哥争吵。我说你养你的,他养他的,两人相安无事有多好。陆小兵说,耿宁你不晓得,他是想把阿黄往死里整。你没发现吗?自从有了阿黄,阿奇就变得呆若木鸡了。因为阿黄生得聪慧、敏捷、大度、漂亮,阿奇见了自叹弗如,只得甘拜下风。这就跟人一样,王子朝这儿一站,乞丐自然觉得无地自容。我哥哥早就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要暗暗整阿黄。不过你放心,我会全力保护阿黄的。自从看见阿黄两眼流泪的那天起,我就下定了决心。在这个家里,我还是能够说了算。
陆小兵曾很动情地给我讲述过阿黄流泪的事。就在我俩把阿黄领回来的第二天上午,我又跑到陆小兵家来看阿黄。一见我陆小兵便急忙汇报说,昨天一整天,阿黄都蜷伏在大核桃树下,既不吃也不喝,耷拉着脑袋,苦着张脸,样子很伤心。因为没有搭窝棚,晚上他就把它临时拴在厕所里。陆小兵说,今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他起床来到厕所。刚一打开门,只见阿黄端坐在便池旁,高昂着头,两颗饱含委屈的眼珠直直地盯住他,眼角上还悬挂着两串晶莹的泪,泪珠噼叭噼叭往下落,地上都打湿了一大片。陆小兵一脸惊讶地对我说,他当时愣怔了好一会,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如果以前有人对他说,狗会流眼泪,他是绝对不会相信;可今早他亲眼看见了阿黄流泪,而且流得这般凄惨,这般悲痛。他一下子动了恻隐之心,急忙上前解开绳索,搂住阿黄不停地摩挲起来。陆小兵说他心里明白,阿黄是在惦记老屋,思念主人,他决心要比原先的主人待它更好。听完他的叙述,尽管我觉得不可信,但仍旧顺着他的心意感慨道:好狗是有灵性的,对人也很有真情。陆小兵跟着说,是啊,人也一样。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我虽未见过狗流泪,然陆小兵伤心落泪的日子后来我是看见的。
大概是在十一月上旬,那天放学时,陆小兵突地拉住我手说,到我家去坐一会,我有事跟你商量。自从“学农”回来后,我已很长时间没去他家,自然也没见到阿黄。一进院门,阿黄就摇头摆尾迎面扑上来,又是亲,又是咬,屁股扭成了九十度,热情得让人受不了。我见它又长高了,也长壮了,完全是个大小伙子了。它那身刚褪换过的准备御冬的厚厚皮毛,又柔又软,在初冬的寒风吹拂下翻动着金色波浪。它虽说还是那样人前人后地蹦跳撒欢,但从架势和气度来看,明显要比以前老成稳重许多。
我跟着陆小兵走进他的小屋,阿黄“吱溜”一下也钻了进来。他递给我一支向阳烟,自己也点上一支,尔后一语不发地望着阿黄。阿黄静静坐在我俩之间,看着我们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我猜出他这会儿准有心思,便主动问道:你叫我来,商量什么事?他抬起头来望着我,沉思片刻说道:就是关于阿黄的事。阿黄属于我们两个人,所以它的事,我俩要商量。
陆小兵说阿黄足有八个月了,也已进入了发情期。现在它经常与阿奇对咬对吼,弄得左邻右舍意见老大,居委会已到他家里来过好几趟。他说昨天他老爸发话,说谁也不准养,让他和他哥立即把狗处理掉。陆小兵说:我老爸已对我和我哥公开声明,要么狗出去,要么连人带狗全出去。你说我爸这个老土匪,他一发话,我就没了辙。听他这么说着,我不由伸手摸了摸阿黄额头,一股怜惜之情涌上心来。我问道:那阿奇呢?陆小兵说:我哥已决定把阿奇带到厂里养,他说要让阿奇帮助厂里看大门。我总不能把阿黄带到学校去,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寻思良久,也没想出个好办法。陆小兵说:要不你把阿黄带回家去养一阵子,等我爸气消之后,我再带回来。我忙说不行不行。我说我家住在四楼上,而且没有院子。其实这都不是理由,主要我是怕我妈。我妈这人天生讨厌小动物,一点人性也没有。平时见了一只猫,也会吓得两腿瑟瑟颤抖。何况阿黄已不是个小动物,万一它热情起来扑过去,没准会把我妈吓死了。我说让我再想想,看看有谁愿意收养。
除了送给你耿宁,阿黄我是谁也不会送。陆小兵情绪极为激动地说:你想想,我会把最心爱的东西送人吗?陆小兵可劲掐灭了烟蒂,尔后紧紧搂抱起阿黄,不停地亲吻着。我见他两只红红的眼眶里,慢慢涌溢出了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在阿黄金色的毛发上。他一边默默抽泣一边喃喃自语:……阿黄,我爱你……你想想这四个月里,我每天给你喂水喂饭,扫屎扫尿,每天带你散步溜达,嬉戏玩耍,生病时还要给你打针吃药……我投入了多少情感多少爱,无论把你送到哪里,天底下也不会再有像我这样爱你的人了……
望着他这般失态而动情的样子,我的心绪也变得凄凉悲楚起来。不过,我还是很冷静地劝慰道:你自己留不住,又不愿送人养,那你准备把它怎么办?
沉默许久,陆小兵痛苦地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我。他表情僵硬,面部神经不停抽搐着。倏地,从他颤栗的唇齿间蹦出两个字:杀掉!
我心头不禁一震,当即傻了眼。
阿黄是被高高悬挂在大核桃树粗壮的枝杈上吊死的。这一过程,是在老红军爸爸的监督指导下,由陆小兵独自完成的。当时我也在现场。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晌午,我是来送别阿黄的。他妈妈请来的那个屠夫,始终插不上手,只是在阿黄死后才用利刀肢解了阿黄。陆小兵留下了阿黄那张金黄色锦缎般松软的皮,后来送到皮行花钱硝了一遍,拿回来挂在自己卧室墙壁上,作为永久纪念。
你就等着瞧吧
那年过完春节,阿奇又被陆小文带了回家来。它去厂里避风三四个月,现在愈加长得白白胖胖。在厂里阿奇也没看大门,整天待在食堂里养尊处优,那里下水货特别多,所以它生活得很滋润。陆小兵一见阿奇,两只眼睛立即烧得通红。他觉得自己被彻底诓骗了,骗子就是他全家,包括阿奇。很明显,阿黄是被陆小文存心整死的,而他爸他妈就是同谋。
他跑去责问陆小文,为什么把阿奇带回来?陆小文说厂里食堂在翻修,翻修好了阿奇还是要回厂里的。陆小兵说,我不管你们厂里食堂翻修不翻修,我只是不准阿奇进家门。陆小文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那你就试试看!陆小兵又跑去责问他妈,说阿奇现在回来了,你准备怎么处置它。他妈不温不火笑着解释道,你哥说它只是回来住几天,几天后就会把它带走的。陆小兵愤愤地说,一天都不能住!他妈笑了笑,摊开两手:那我就没办法了,你去问你爸。陆小兵望着他妈一脸奸笑,气呼呼地又去找他爸。
这会儿他爸爸正在卧室里,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拿着放大镜,全神贯注极其认真地学着文件,那是几份刚到的新文件,内容精神很重要。陆小兵破门而入,冲着他爸大嚷道,爸,你不是说过,要么狗出去,要么连人带狗都出去。现在阿奇回来了,你看是叫阿奇出去,还是叫陆小文和阿奇一起滚出去。他爸爸被他一个惊吓,茶水都从茶杯里面洒了出来。他爸爸从藤椅上猛然回转身来,见他眼睛里放射着凶光,像狗似的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于是,他爸爸眼眶里两只大号玻璃球也慢慢凸突出来,接着朝他大吼一声:什么阿奇不阿奇,你先给我滚出去!
陆小兵从他爸爸房间出来后,便开始大发脾气。他见了桌子就擂桌子,见了椅子就踢椅子,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着……全他妈说话不算数,都是骗子,都是狗!……你们想把老子往死里整,没门!告诉你们吧,我非先整死你们不可……然后他跑到院子中央,用手指着阿奇,对着陆小文的窗户大声吼道,你就等着瞧吧,迟早一天我会杀了它!
一连几日,陆小兵都没理睬过家里人。下班回来后,他就往自己屋里一躺,跟自己生着闷气。他妈喊他吃晚饭,他也不出来,直到家里人吃过了,他才出来吃。本来他是想绝食的,后来一想不划算,他一绝食反倒便宜了阿奇和陆小文。于是他还是出来了,而且吃得特别凶,越是荤菜好菜,他越是拼命吃。他知道,剩下来就等于留给阿奇吃,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每回吃饱喝足后,他还挺着个鼓胀胀的肚子主动收拾桌子,把桌上的剩汤残羹和鸡骨鱼刺全倒进泔水桶里,然后提着再去院门外那只垃圾箱倒掉。他心想,你阿奇要吃就到垃圾箱里去吃吧。
尽管陆小兵天天窝在屋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赌气发誓要报复,也曾设想过几套杀死阿奇的方案,诸如用绳吊、用水呛、放火、投毒等等,但随着日子一长,他的气已渐渐消解,那些离奇的设想也随之变成泡影。接下来再看见阿奇时,除了感到讨厌恶心外,眼珠已经不那么通红了。不过,半年后的一次突发事件,使他真正起了歹心,并且亲自下了毒手。
是谁弄死了我的花
一九七○年夏季,为逃避“双抢”我从苏北农村又一次返回城里。那天我去看望陆小兵,他妈妈一见我就哭出来,眼泪唰唰地往下掉,像是受了天大委屈。在我美好的印象中,陆小兵妈妈总是酒窝含笑,笑容可掬,让人一见顿觉满面春风。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妈妈居然还会哭。
我当时不知所措,进退两难,心情也像蒙上了雾。我问阿姨怎么了?她说陆小兵给“文攻武卫”抓去了。我问这是咋回事?他妈妈一边抽泣着,一边颠三倒四地跟我诉说,我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将事情原委弄清楚。原来他哥俩刀棍火并,仅仅是为了两株花。
当然,对于陆小兵来说,那两株花是至关重要的。那花是徐桂香送的,这情况我略知一二。徐桂香和我一同插队苏北宝应县,不过她那个生产队紧挨县城,队里有一块花卉培植基地,属于县植物研究所管辖。研究所用月季与玫瑰嫁接后,培育出一种新品种,名叫“月月红”。此花绽放时苞蕾硕大,色泽艳丽,且带有馥郁的香气。据当地人说,这种花每年还要专门给中南海选送一批。上次徐桂香回城时,特地从花卉培植基地讨了两株。她曾告诉过我,为弄到这两株花,她不知给那看门的麻脸老头打了多少个媚眼,无偿送去多少个秋波,就差点儿没失身。她还振振有词地对我说,这花品种好,是经过科学杂交的。我心想什么东西都是杂交的好。狗日的,稻一杂交就增产,猪一杂交就长膘。
徐桂香的良苦用心,就跟这花本身一样亲切可感。她让陆小兵好生伺养这些花,并将如何培土、如何剪枝、如何浇水施肥等细则要领,一一交待明白。陆小兵依照她所说,将花种植在后院菜地里,按部就班地精心护养着。经过几场柔风细雨的滋润,两株花的根叶渐渐返青,枝头上也萌生出朵朵花苞,显得极为茁壮极有生气。那段时日,陆小兵下班回到家,水没喝一口,屁没放一个,就急匆匆地直奔菜园地,来到月季花前。他深深蹲伏下身子,细细体察着花的长势,嘴里还不由自主地哼哼唧唧:“你含苞欲放的花,一旦盛开就更美丽……”那关注备至的神情,似乎在向所有人强调或提示着,这些娇小生命的重大意义。
那天下班归来,陆小兵像往常一样兴致勃勃地来到花前。突然,他愣住了,眼前是一副令他意想不到的情景:一株花拦腰折断,横躺在地上,枝条间青叶全部秃落,花蕾散落一地;另一株不翼而飞,菜园地上只剩下一个新鲜的坑。他陡然怒火中烧,咆哮如雷:妈妈的,谁弄的,是谁弄死了我的花!我操他妈--
他正挺胸瞪眼破口大骂时,就看见阿奇立在菜园中央,嘴里衔着那株花的枝梢,花根上还黏合着大坨泥块。阿奇得意非凡地高昂头,一个劲地甩动脖颈,转着圆圈,好像是在运动场上扔链球。
陆小兵这时气不打一处出,随手操起身旁支撑瓜藤的那根大铁棒,朝着阿奇就狠命抡过去。起先,阿奇还以为陆小兵是在逗它玩,摇着尾巴甩着屁股迎上来,突然挨了几闷棍,立马嗷嗷嗷嗷地跑开去。陆小兵跟在后面穷追不舍,追得阿奇四处逃窜,最终钻进了狗窝里。陆小兵仍旧不甘罢休,伏在狗窝外,一手攥住阿奇颈套,使劲将它拖出来;一手握着半块红砖,照着它脑门上下敲。
陆小文听到爱犬阿奇的惨叫声,急忙从屋里冲出来,一见这情景,眼睛当即发红了。如果说陆小兵脾气暴躁,性格刚烈,那么陆小文比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时他一个箭步上去,照着陆小兵屁股,甩腿就是一脚,陆小兵一头就扑在了狗窝上,鼻血也流了出来。陆小文大声呵斥道,你干什么你!陆小兵翻身爬起,毫不示弱,一手擦着鼻血,一手操起地上那把劈柴刀,冲着陆小文就乱砍乱劈过去。那情景,就像他爸爸当年挥舞大刀砍鬼子。陆小文一面退缩,一面捡起墙角那根铁棒,也可劲挥舞起来。
陆小兵妈妈最初是想上前劝阻一下,但看到他俩操起了刀棒,像两条疯狗似的相互咬斗着,就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她生养了他们,深知这两个畜生的恶劣秉性。她恸哭着对我说,如果当时不去叫“文攻武卫”,其结果必定是一死一伤。她指望“文攻武卫”能将他俩镇住,使他俩罢手,可没想到“文攻武卫”一来,就把他俩全抓走了。
陆小兵妈妈告诉我,陆小文进去后没吃苦,就像进了天堂一样,他的对象--那个臭婊子天天去探监,给他带了不少好吃的。陆小兵就苦了,没人去探望,她几次想去,可又撕不下这张老脸。陆小兵妈妈抹着眼泪向我恳求着:耿宁你这次回来,无论如何替我去看看小兵,你们是好朋友,你的话他还能听几句。平心而讲,我实在不想去,我一听见“文攻武卫”两腿立马就发怵。可望着他妈妈盈盈的泪眼、乞求的眼神,我只好答应了她。
你狗日的你说话呀
那一整天,我拎着她老人家给陆小兵准备的食品和水果,还有她对儿子的谆谆嘱托,前往“文攻武卫”拘留所。我一路打听一路探问,直到中午时分才找到,拘留所就在原先卫生局的大院内。
夏日的太阳热辣辣的,水泥地面反射着束束刺眼的光芒。我探头向里面望了望,偌大个院子空空荡荡没一人。我胆怯了,退了出来,这才想到肚子已在咕咕叫唤。我来到街对面那家东风国营小吃店,店里也是空空荡荡,只有几只苍蝇围着桌子在飞旋。
一位大妈坐在店堂里抽着烟,见我进来,忙问我要吃些什么。我见那苍蝇嗡嗡的案板上只有面条馄饨和包子,于是要了碗馄饨。大妈一人既卖票子又掌勺,不一会儿就给我端上碗热馄饨。馄饨一毛三分一碗,一碗十三个,还白搭上浓稠稠油晃晃的骨头汤。我吃着馄饨,喝着汤,心里却想着怎样才能见到陆小兵。
大妈叼着烟,歪着头,眼睛盯着那包食品和水果,没话找话地询问着:是来探监的?我朝她点点头。大妈说:你来得不是时候,今天不是探监日,况且现在是中午,里面没有一个人。我听后仍旧埋头吃馄饨,寻思有她这句话,回去就好向陆小兵妈妈做交待。大妈面带几分怜悯,几分同情,抽了口烟又说道:来一趟不容易,见不到亲人也挺伤心。不过你可以转进对面巷子里,听听亲人的声音。大妈告诉我,说巷子里就是号房的后墙,上面有窗子,只要你对着窗子叫一声,里面的亲人就会答应你。我觉得这样也很好,能跟他说上几句话,把他妈妈的嘱托传达到,也就算我完成任务了。
吃完馄饨,我朝大妈万分感激地点点头。尔后拎起食品和水果,穿过马路,一头钻进巷子里。巷子很长很深,寂静得令人窒息,只有烈日烧烤着白杨树叶发出咝咝咝咝的声响。我望着三米多的青砖高墙,高墙上那一扇扇抽屉般大小的窗洞,窗洞上还直立着根根钢筋。我不知陆小兵在哪一扇窗洞里,只得念叨着他的名字一扇一扇喊过去。也许是我心慌胆怯,声音太小,喊了一圈,竟没有一声回应。我前后左右张望着,见巷子里这会儿没有人,便索性放开嗓门,装作跟谁吵架似的大叫起来:
……陆小兵,你狗日的你说话呀!……陆小兵,我操你妈的我等着你!……
我就这样自己跟自己发着神经,沿着青砖高墙来回喊了几趟。这时,从一扇窗洞里终于传出陆小兵的声音:耿宁,我在这儿……你小子又从农村逃回来啦!你小子回来也不来看看我……
听到回音,我既兴奋又紧张,再次前后左右看看,依旧没人。随后我对着那扇窗洞叫道:我一回来就去看你,你妈说你进去啦。你妈让我来探监,还给你带了许多好吃的,可今天不是探监日……
陆小兵迫不及待地在里面嚷着:快把东西扔进来,我的肚子早就饿坏啦。这里一天两顿稀粥,妈妈的,稀得都能照见人影……我慌慌张张地忙把两条麻糕,八个油球,十几个苹果从窗洞扔了进去。饼干是纸包的,扔不起来,一扔就散落一地。那狗日的还在里面嚷着:妈妈的,就带来这点东西。耿宁,你让我妈下次多带些,另外再带几件汗衫裤衩来,我在里面都快赤膊光屁股了……
我一边应答着,一边迅速地捡着满地散落的饼干。最后我想起他妈妈的谆谆嘱托,立马向他交待说:陆小兵,你听着,你妈让我告诉你,在里面要认真学习,深刻反省,团结同志,尊重领导……
他这时嘴里骂骂咧咧,仍在里面大嚷着:我团结谁呀?尊重谁呀?这里面都他妈的是人渣,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他们团结我还差不多……
我对着窗洞正色道:不管怎么说,你得给我努力改造,争取早日释放回家。你妈可是眼睛都哭肿了……
阿奇在疼痛与饥饿的折磨中死去
一个星期后,陆小兵被“文攻武卫”放了出来,我受他妈妈指派将他接回家中。正巧这天,熟肉也从农村逃回城里,他特地赶来看望陆小兵,还给他带来一大包山芋干。陆小兵说带这干啥,又不是六十年代初期没得吃。熟肉说你别看不起,我们那儿的老乡,一年中有八个月全靠它,它可是救命粮。陆小兵妈妈一见,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她两手击掌大叫道,好东西呀,好东西,用它煮稀饭最好吃。
下午没事,我和熟肉陪着陆小兵一起理了发,又到澡堂里足足泡了两个时辰。出来后,我们三人钻进一家菜馆,点了六七个炒菜,又各要了半斤散装洋河,决计给陆小兵补补身子。自然,我和熟肉也需要很好地补一补。
陆小兵穷凶极恶地猛吃着,那样子就像一辈子都没吃过东西。为了遮羞,他不停向我们解释说,那里面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每天两顿稀,胃都缩得没有功能了。熟肉感慨道,你这就够幸福啦,管吃管喝多舒服。要是“文攻武卫”请我去,我立马就去,毫不犹豫。熟肉说,我们在下面,两顿稀饭也不是每天都能吃到,还要下田劳动,还要大唱革命样板戏,我操他妈的,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我抿了口酒,接着话题说下去:小兵,熟肉的话基本属实,下面的确很艰苦。有机会你和我们一起下去看看,顺便也去看看徐桂香。熟肉跟着也说,你他妈就是滴屎,雪头都下去看过好几回金丽丽,你一次也没去探望过徐桂香。听到这话,陆小兵沉默片刻,随后他盯着酒碗说:我觉得我和她的事情成不了。自从阿奇把那两株花咬死后,我就有预感,我和徐桂香的缘分已被阿奇给咬断了。我没想到陆小兵还会这么迷信,但见他脸色不好,我和熟肉都没再说什么。
酒足饭饱后,我们东扯西拉地又谈了好一阵。临到分手时,他拿眼睛望着我,郑重其事地说:耿宁,我有一事拜托你。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他想让我把阿奇弄到农村处理掉。他说无论我是卖掉、吃掉,或是送人,总之他是再也不想见到它。我连忙摇头,表示这事不能胜任。我清楚阿奇是陆小文的命根子,这事弄不好,陆小文还不来找我拼命。我说阿奇你还是交给熟肉处理吧,熟肉他妈会做卤味,阿奇也有百十斤重,做成五香狗肉也够他妈卖上一阵子。熟肉一听大骂道:狗日的耿宁,好事你不找我,这种缺德事你却往我头上推。我跟你们声明在先,这事我不干!
算了算了,让你们帮点小忙就那么困难,还是我自己动手干吧。陆小兵朝我们一摆手,拍拍屁股走出店门。我和熟肉紧跟其后也走了出来。陆小兵仰头望着满天刚刚升起的星斗,意味深长地向我们暗示着:其实解决阿奇的办法,我蹲在“文攻武卫”里面就想好啦。我的办法谁也猜不出,只有天上的星星才会知道……
半个月后的一天晌午,陆小兵向厂里的老师傅请了两小时假,说是家里有点事,去去马上就回来。临走时,他来到材料房,把一个水果罐头瓶放进了工具包。他一出厂门,就急匆匆地跳上了31路电车。车子刚刚抵达浮桥站头,他又急匆匆地跳下车。走过成贤街口熟食店,他斩了小半只盐水鸭,而后大步流星直奔自己家。
推开院门,他先探头向院子里望望,见没有动静,方才蹑手蹑脚绕过厅堂大门,迅速走向后院。他知道,这会儿他妈妈一定在厨房里做饭菜,而他老爸还在床上睡着晌午觉。
来到后院,陆小兵趴在他哥的窗台上朝里一瞅,见陆小文不在,这才放心地走向阿奇。阿奇此刻卧伏在墙角,一根铁链将它拴得牢牢的。见他到来,阿奇立起身子,摇动着尾巴表示着亲热。他急忙拍了拍阿奇的额头,命令它卧倒,然后用手不停地摩挲它,给它搔痒,为它理毛。阿奇舒服至极,半眯着眼睛,享受着这突如其来的亲昵。
这会儿,他用一只脚踩住阿奇颈圈下方的铁链头,从工具包里拿出一副橡胶手套,戴上;又拿出早已准备好了的一只漏斗状的洋铁皮管。他把铁管的小头朝下,插进阿奇的口中。正当阿奇感到难受,想摇头甩掉铁管时,他迅急将一块盐水鸭从铁管的大头放进去。盐水鸭块正好掉在阿奇的嘴巴里,阿奇高兴地叭哒叭哒吃掉了。接着他又放进一块,阿奇又叭哒叭哒地吃掉了。这样一连重复数次,阿奇以为这只铁管是件宝物,只要紧紧衔住它,就会得到一块香脆可口的盐水鸭。
这时他见时机成熟,便从工具包里拿出那只水果罐头瓶,打开瓶盖。接着手腕一使劲,就将铁管深深插进阿奇口腔里,随即又将满满一瓶烟油色的液体全部倒进铁管中。阿奇正想甩头挣扎,但已经来不及,它的头被铁管紧紧地顶在地面上。想抽身逃走,也不行,他已死死地踩住了它脖颈下方的铁链头。它只得撅着屁股,乱踢着四蹄,痛苦地将那些液体吞咽下。随后他收起空瓶和铁管,背起工具包,在阿奇还没作出第一反应之时,就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下午下班回来,他走进自己小屋,就听得后院里传来陆小文与他妈的争执声。他将身子伏在窗沿,竭力竖起两只驴耳,全神贯注地偷听着,脸庞上还时不时漾出几缕窃笑。
……上午还是好好的,到了中午就不行了。他妈拉长了原本就长长的面孔,哭丧着说:我在厨房里面烧中饭,听见它在院子里哀嚎,便跑出来看动静,只见它坐立不安,上蹿下跳,拼命挣脱着链索,像发了疯似的……我猜想它是不是吃食了大蜈蚣,要不就是被什么毒蛇咬过了,所以毒性大发,口腔都被烧成了这副模样……
……陆小文仍在怒不可遏地朝着他妈发着火:哪会是什么毒蛇,肯定有人给它吃过了有毒食物……
……上午家里根本就没人来过,难道还是我和你爸给它下的毒?……他妈一脸委屈地竭力反驳:再说,要真是下毒,那也是它这两天一定得罪过什么人,不然人家下手不会这么狠……
三天后,阿奇在疼痛与饥饿的折磨中死去了。这期间它粒米未食,滴水未进,只是一刻不停地哼唧着。陆小文托人给它找来过兽医,兽医也没瞧出它得的是什么病,只说口腔烧伤很严重。阿奇死后,陆小文满怀悲恸给它做了尸体解剖,进行了细致缜密的检查,最终发现,它的口腔、咽喉、食道已经大面积溃烂穿孔,而且胃肚早就溃烂得化成了一泡脓水。
后来陆小兵与我和熟肉谈到这事时,神秘兮兮地问我们:知道吗,我给阿奇喝了什么?我们都说是烈性毒药。他摇了摇头极其得意而自豪地说,投毒下药,那都是低智商人干的事。我只是给它灌了一瓶浓硫酸,计量也只不过半升。
卷三:激情与骚动
你又有了一毛钱
一九七○年秋天,我在里弄居委会办的一家纸盒厂里糊纸盒。严格地讲,这不能算是工厂,只是一个小小作坊。一间房子,十几个老头老太,整天坐在马粪纸堆里,糊着那些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纸盒子。这份工作,是居民革命委员会主任蒋大妈给我介绍的。
蒋大妈最早是在毛头家做保姆,毛头上学读书后,她又到另外一户人家当保姆。十几年来,她先后换过好几户人家,但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们那座大院子。“运动”开始后,原先的居委会被砸烂,人员都作鸟兽散,但里弄工作还是要有人来开展的,大家就推选蒋大妈。蒋大妈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加之她在“运动”中爱憎分明,表现积极,虽说没有文化,可每次里弄组织批斗大会,她都能踊跃发言,不留情面,并结合自己苦难的身世狠批狠斗那些“封、资、修”的东西。因此在大家心目中,她的威信特别高。
蒋大妈当上主任后,仍在别人家做保姆,只是利用业余时间为里弄居民服务,从来不拿公家一分钱。为了解决部分孤寡老人的生活来源,在蒋大妈的竭力倡导下,居委会办起了这家小小纸盒厂。蒋大妈是看着我从小长大的,所以对我很照顾。每次遇到上面“动员知青离城返乡”时,她总提前通知我,让我趁早避避风。这回安排我去纸盒厂,也是她的一片好心。
那天,我闲着无聊在院子里面瞎晃荡,蒋大妈见我无所事事,便主动上来打招呼。蒋大妈对我说,纸盒厂最近接到一项政治任务,要赶制两万只“前进”牌蚊香盒。这任务意义重大,时间紧迫,目前厂里人手不够,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和我们一起参加这项革命工作。
我问她这项工作能拿多少钱?蒋大妈左右环顾片刻,见没有旁人,方才贴近我腮帮低声说,其实报酬一点也不薄。每糊一只蚊香盒,上面发给两厘钱,糊上十只就是两分钱。我们那些老年人,每天能糊一二百只,像你这么年轻,手脚又快,一天准能糊它个三百只。三百只就是六毛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当然,其中三毛要交给居委会,另外三毛就归你自己。蒋大妈说,你这样没事闲晃荡也是晃荡,参加革命工作有多好,既有意义也有钱,而且思想、生活也会很充实。
在蒋大妈热情鼓动下,我最终参加了糊纸盒。每天我坐在马粪纸堆里,跟着十几个孤寡老人,围在一张残缺不全的乒乓桌前,用大号毛笔蘸着脸盆里的糨糊,可着劲儿往纸上刷。我闷声不语,埋头苦干,只在心底默默盘算着。糊到一百只,我就对自己说,你已经有了一毛钱;糊到两百只,我就对自己说,你又有了一毛钱。最初几天,我每天累死累活只能糊上一二百只,后来随着勤学苦练,熟能生巧,技艺变得愈发精湛,产品数量也开始直线上升。我每天总能完成三百多只,四百出头,有时甚至一天能糊它五百只。为了加快进度,多出产品,我全然不顾糨糊飞溅得满头满脸,浑身散发着一股酸臭的馊饭味。
一天,蒋大妈找到我,对我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蒋大妈说,现在大家对你很有意见,你要引起注意。你已进了工厂,成为一名光荣的工人阶级,就不能再像小纰漏那样,自由散漫,随心所欲。你要学会遵守劳动纪律,严格执行工厂制度,尊老爱幼,互帮互助,广泛团结革命同志一道前进。蒋大妈最后郑重指出,从今往后,你每天最多只能糊三百个纸盒,超出部分,居委会一概不付报酬。
听到这话,我感到万分委屈,一腔澎湃的生产积极性顿遭大挫。从此后,我每天无精打采,迟到早退,只要一到三百只,我就立即洗手回家去。然而大家对我的看法,从此大为改观,他们都说在蒋大妈的帮助教育下,我变得越来越懂礼貌了。两万只蚊香盒糊完后,大家还一致热情挽留我,与他们共同去迎接下一个战斗任务--糊鞋盒。
那天上午,我正手忙脚乱地糊着冠生园食品店的蛋糕盒,就听得门口有人在喊我。我抬头一看,见熟肉倚着门框,踮着脚尖,伸长脖颈朝里面张望。我忙迎着他走了出去。熟肉见我就挥动手掌扇着鼻子,问道:哪里来的这股猪食味?我告诉他这不是猪食,是糨糊。
熟肉说他昨天在路上碰到陆小兵,陆小兵正在埋怨我们,为啥长久不到他家去。他已为我们找到一份工作,而且是份很来钱的活。我听后兴奋不已,忙问熟肉什么活。熟肉说,不清楚,反正他让我通知你,今晚一起去他家,大家商量商量。我叫熟肉到屋子里来坐一会,等我把活干完一起走。熟肉说不坐了,这里的气味我受不了。
熟肉走后,我情绪高涨,精神抖擞,一口气猛糊了五十只蛋糕盒。速度之快,令我自己也吓一跳。盒子被我糊得歪歪倒倒,大小不一,内壁纸上尽是糨糊液。我心想,管他呢,蛋糕又不是做给我吃的!现在谁有意见都没关系,反正我有工作了。
我只是给你们想到了一项工作
晚饭后我和熟肉来到陆小兵家,他已在家等候我们多时。见我们到来,热情地沏茶递烟,又把小屋房门关了个贼紧。
寒暄过后,他问我们最近都在做些什么。熟肉说他整天闲逛,有时在家也帮他妈做点卤肉。我说我这两个月都在居委会纸盒厂里糊纸盒,弄得浑身上下老是散发出一股馊饭味。他听后笑了,说我们这种人哪能干那事,那都是残疾人干的活。我们这代年轻人,有理想,有抱负,要干就得像父辈那样,轰轰烈烈干出一番大事业。
我俩被他说得心头发热,浑身焦躁。熟肉说:小兵,你就直说吧,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我们一定会豁出命去干!我跟着也说:小兵,不管你把我们介绍到哪里去工作,我们都会刻苦努力,任劳任怨,非得干出一片风光来。
他翻着眼皮望了望我们,说:你们怎会有这种想法?这很不好。有志气的人是不会等着别人介绍工作的,而是自己给自己创造工作。国际歌里说得多好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看了看熟肉,愣怔了片刻,随后问道:这么说你没给我们找到工作?他听了后备感奇怪,反问道,我到哪里去给你们找工作?我自己想换个工作都没门路,现在哪里都不缺人。他说,我只是给你们想到了一项工作,一项大有作为的事业,所以今天把你们叫来,大家商量商量。
接下来陆小兵给我们仔细讲述了他想到的那项工作。陆小兵说现在全国上下都在学跳忠字舞,人人胸前都要佩戴一枚纪念章。你们想想,别说全国八亿人,光咱们南京就有二百多万人,这要多少纪念章,工厂都来不及生产了。陆小兵说,你们没见新街口一带,买卖纪念章已成了风,不论什么花色图案,不管什么型号品种,只要一出现,就被抢购一空,销路好得一塌糊涂。陆小兵极其郑重地对我俩说:我已经翻来覆去地思考过,要是咱们几人合伙制作纪念章,不仅大家都有了工作,而且前途也是光明的。至于收入,那就不好说了。他说他粗略算过,多则抵得上一个市革委会主任,少则也是个公社书记,肯定是要比熟肉他妈卖卤味来钱,更比你们在农村一天只挣五分钱强多了。
我和熟肉一脸严肃,屏息静声,耸立着两耳认真倾听,因为这项工作太神圣。我问陆小兵,我们两手空空,能做成这项大事吗?他说当然能。他信心百倍地告诉我们,他们厂里有原料,有模具,也有冲、铣、磨、刨等各类机床,可以用来做毛坯。而剩下的镀锌点漆工序,我们手工就可以完成。
说着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白手帕,手帕上别着几枚亮闪闪的纪念章。他让我们看了一遍,随后声称,这就是他亲手制作的。我和熟肉大为惊叹,这些像章太逼真了,简直就跟真的一模一样。他情绪激奋地望着我们说,大家想一想,到底干不干?熟肉马上大叫起来:干!妈妈的,就是杀头掉脑袋,我也干!我舔了舔嘴唇,两眼贪婪地望着那几枚纪念章,跟着说了句:那就干吧!
陆小兵给我俩续上茶水,又一人撒了一支烟。然后他向我们布置了具体任务,并作了明确分工。陆小兵说:熟肉你机敏灵活,且有帮你妈卖卤味的实际经验,你的任务是坐摊。用我们工厂的行话说,就是分管销售。你不要小看了这坐摊,我们的效益,最终就体现在你这里。耿宁你心细手巧,你的工作是采购原料和制作,同时帮助送送货。当然,你没有熟肉那般风光,也比熟肉更辛苦,但你没危险性,不会遭到“文攻武卫”的突然袭击。我目前主要负责搞坯件,提供货源,兼职总体协调和调度。我的任务尽管重了些,可为了大家都能有事做,心里还是很快乐。陆小兵最后提高嗓门说:我们虽然有分工,但是从来不分家。大家要干就要齐心协力,捏成拳头,有难共当,有福同享,只有这样,我们的事业才会大发展。
以后我们的摊点就设在这地方
第二天上午,我和熟肉满怀憧憬地跟着陆小兵来到新街口。在中央商场后面的一条巷子里,我们来回转悠,进行着伟大事业开创前的实地考察和摊位选址。
初冬的阳光和煦而又灿烂,把我们激动的面庞抚摸得红扑扑。巷子里面人流穿梭不息,叫卖声此起彼伏,电线杆上那只高音喇叭仿佛也在欢迎着我们,一刻不停地高唱着:“……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我们衷心祝愿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我们踏着歌曲昂扬的节拍,沿着街巷,低头细细巡视着路边各种摊位。这里从前就是一个旧货市场,“运动”中被彻底扫荡掉了。近几年又渐渐死灰复燃,形成了个自由贸易的集散地,各类千奇百怪的南北货物,吃、穿、用、玩,应有尽有。诸如旧衣旧裤、古玩家什、花瓶瓷碗、半导体散件以及剃头、补锅、修车的。熟肉走到一个北方汉子面前停了下来,那汉子身旁放了两只大号帆布手提包,包里满满装着清一色的破旧坦克兵帽。熟肉用手东挑挑西拣拣,又拿起一只往自己头上试了试,接着问那汉子多少钱。那汉子蹲在地上说,一块钱一只。熟肉说五毛吧。那汉子摇了摇手说不行。陆小兵推了他一把,说你干吗你,这东西全都来自珍宝岛,都是从死人头上扒下来的,以后有钱买顶好帽子,现在别误了咱们大事。熟肉说,我现在头正冷着。陆小兵和我使劲拥着他往前走,那汉子跟在后面说了一句:你如果真心要,八毛钱拿一只去吧。熟肉返转身来丢了八毛钱,拿起一只扣在头上,随即扭着脖子左摇右晃,活像一个美国俘虏兵。
我们继续沿着巷子往里走,不一会儿,就见有几个摊位在卖石膏像,有半身的,有全身的,也有穿军服和披风衣的。陆小兵说,石膏像去年前年很风行,今年已经过时了。不过我们也要做一点,摆在摊点上招徕顾客。人家看见了石膏像,就知道你卖纪念章,不信你们去问问,他保证也卖纪念章。听了这话,我忍不住走上前去问了声,果真那人左顾右盼一会儿,然后从屁股下面的盒子里,摸出一块大毛巾,上面挂满了纪念章。“天安门”、“闪金光”、“腰鼓”、“安源”、“红太阳”、“全国山河一片红”、“大海航行靠舵手”……一枚枚耀眼夺目,光彩照人。我们佯装出要买的样子,挑来选去,询问价格,尔后故作一副爱不释手状,谎称一会儿再过来。
走到巷子的尽头处,是个小小的四岔路口,通往四个方向。朝东通向少年宫,朝西通向中央商场,朝南是洪武路,朝北是中山东路。陆小兵站立在岔口上,放眼环顾了一圈,随后指着巷口边的一根水泥电线杆,对熟肉交待说,以后我们的摊点就设在这地方。陆小兵说,这地方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来往人流多,容易揽到客,遇到麻烦时,跑起来也很快……熟肉一边认真铭记着,一边可劲点着头。
离开四岔路口,我们往回走上没几步,就见巷内一处墙角旁,立着三个人。三个人鬼鬼祟祟地商谈着,不知他们在搞什么。熟肉刚想过去看个究竟,陆小兵急忙拦住他。陆小兵压低声音说,别过去,那儿正在交易纪念章。我们好奇地蹲在一个捏面人的摊头前,不住地朝着那边窥望。一个长着猪头、腮帮上有颗痣的年轻人,正向两个外地模样的人诉说着,他的表情很丰富,还不停地打着手势加以补充。两个外地人频频点着头,并且老是用手指指戳戳他披在身上的那件军大衣。过了一会,那个猪头似乎要向两个外地人说明什么,一如杨子荣“胸有朝阳”那样,突地掀开军大衣,只见大衣里面别着几十枚大小不一造型各异的纪念章,就像苏联元帅胸脯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军功章。我们三人不由倒吸了口寒气,六只眼睛被刺得雪亮雪亮。交易很快谈成了,两个外地人从黑色塑料拎包里掏出一刀钱,递给猪头。猪头飞快地数了数,接着塞进裤兜里,随后脱下身上的军大衣,交给那两人,立马转身离开了墙角。
陆小兵猛回过头来,对着我们神秘兮兮地说,看见了没有?这是大生意,叫“通吃”,也就是说那狗日的卖掉了一整套纪念章。我和熟肉咂巴咂巴嘴,好像自己发了什么横财似的。
别看这间棚子小
从新街口回来,已是中午,我们仨在路边小店草草地吃了碗阳春面,又匆匆忙忙赶往陆小兵家。陆小兵让我们一起帮忙,打扫一下我们未来的厂房。所谓厂房,就是他们家后院厕所旁边那间用碎砖块垒搭起来的小瓦棚。
这间瓦棚搭建于六十年代初,那会儿正处于困难时期,全国人民都以坚韧的耐力忍受着饥饿的巨大折磨。他们家虽说还没饥饿到没得东西吃,但也已经只能是每天三顿稀。为响应国家号召,开展“自救”运动,他妈妈在自家院子里开地种菜,又养了一大群鸡。当时搭建这间瓦棚,其目的就是用来做鸡窝。
陆小兵说他至今还能清晰记得,那年他妈领着他和他哥搭瓦棚。他帮他妈妈运送碎砖块,他哥在一旁搅拌黄泥,他妈蹲在地上一块一块往上砌。他流着清鼻涕问他妈,搭棚子干什么?他妈说搭棚子好养鸡;他吸了下清鼻涕问,养鸡干什么?他妈说养鸡好下蛋;他又吸了下清鼻涕问,下蛋干什么?他妈说下蛋好拿去兑换豆腐渣;最后他抹了一把清鼻涕问,换豆腐渣干什么?你妈说换来豆腐渣好给你做饼吃。于是他挥舞着满是清鼻涕的小手大闹道,我不要吃豆腐渣饼,我要吃鸡蛋!他妈就开始责备他:你这孩子真不懂事,这是件爱国利民的大好事。全城人都用鸡蛋去换豆腐渣,鸡蛋上交国家还“苏修”的债,豆腐渣拿回来自己吃。他妈说,一斤鸡蛋可换七斤豆腐渣,把你吃得胖胖的,气死“苏修”坏东西!
如今瓦棚里没了鸡,可依旧能闻到一股鸡屎味。陆小兵对我和熟肉笑着说:我一闻到这气味,就会亲切地想起那段时日。那时候我刚上小学二年级,每天放学回到家,冲着我妈就喊肚子饿。我撸起衣服让她看,小肚子瘪成一条线,裤带都往里面缩进了三个扣。我妈看了就会心疼我,就会从床铺下面摸出个山芋给我吃。山芋是江西老家政府送来的,说是给我爸爸填肚子,他们怕饿坏了老革命。两麻袋山芋原先放在厅堂里,我顺手就能摸一个。可我妈觉得放在厅堂里很碍眼,邻居街坊看见了,到底给不给?我妈说,不给吧,良心上有点过不去;给了吧,又觉得亏待了她自己。所以后来我妈干脆把山芋藏在了她的床铺下。
陆小兵说:那时我最爱吃山芋,一吃起来,非把肚皮撑得胀鼓鼓;一斤山芋三斤屎,拉完过后,肠胃里面很通气。我爸爱吃红烧肉,可惜那时没肉吃。每回吃饭,我妈总用筷子敲着菜碟说,老头子,今天没得肉。我爸就会凸起眼球说,井冈山上没得肉,长征路上没得肉,总理都三个多月没见肉了,我算啥东西,非得要吃肉?!
有一天,我爸下班回来后,交给我妈一个报纸包,说是上面配发给高级干部的,让她赶快弄弄吃。陆小兵说:我妈拿进厨房,打开纸包,见是油腻腻白沙沙的四砣肉,然后她洗洗切切,放在砂锅里红烧了。晚上我们全家人围着砂锅吃红烧肉,我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嚼嚼,觉得没有肉,只有一块滑溜溜的皮,皮下面还有一块软骨头。我问我妈,这是什么肉?我妈笑笑说,吃,趁热吃。我又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嚼嚼,又问我妈,这是什么肉?我妈笑着用手抓了一下我裤裆,贴着我耳根轻声说,就是猪的那玩意。我当即把肉从嘴里吐出来,我哥知道后也不再吃了。那晚就数我爸吃得最凶,最后连汤也给他喝光了。我妈在一旁看着我爸吃,嘴里还不住地叨叨着:这东西,好吃吧?馋死你老头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