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犬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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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11-15 13:05
卷首:旧学故友
谁这么早打来电话
……陆小兵,我们回家了……
列车轰鸣着穿越田野河流一路向南奔驰,我倚窗而坐,将脸庞贴近身旁那只篾篓,不停地对着里面的小维斯纳亲昵说着:陆小兵,我们回家了,我们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夏寡妇遵照陆小兵的嘱托,将这条法国名犬送给了我。我按照西方人给心爱宠物取名的惯例,用他的姓氏称谓,为这条毛发金亮且具有王者风度的狗崽命了名。我说:陆小兵,现在你我又像当年那样坐在了一起。你不要生气,不要埋怨我把你当成了小狗。你知道吗,此时此刻在我心里,你就是这条小维斯纳。望着它,我仿佛又一次看见你,看见你那风风火火永生不熄的跃动的生命……
九月三日那天清晨,我是蹲坐在自家便池上听见电话铃声的。当时我在出恭,整个身心正忍受着便秘带来的再一次折磨。由于一连几日我都在为某家刊物赶写着一篇有关凶杀案的纪实文章,把自己弄得肝火大发,疲惫不堪,为此老毛病又犯了。
那一刻别提我有多么恼火,我不住地用心对自己说,狗日的耿宁,你是咋搞的,咋老患这毛病?太痛苦了。其实我也明白,我们这代人都上了点年纪,一旦稍有疲劳,这种坏毛病就容易生发出来。老婆常常叮嘱我,多吃蜂蜜。可这东西关键时刻根本不管用。没毛病时,吃上几口整天光想着拉稀;毛病来了,即使喝上一瓶也于事无补。正当我捏拳屏气使劲加力时,就听得客厅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一个惊吓,刚刚张开的便门猛然又紧紧闭合。
谁这么早打来电话?来得也不是时候。我在心里嘟哝一句。我从不在大清早给人打电话,也一向反感别人这么做。早晨太紧张,不是想在床上抓紧时间多泡会儿,就是忙着整装待发去上班,哪有空闲听电话。再说,这年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如此这般心急火燎。最多是死了个把人,那又能怎样?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也用不着天一亮就来报丧。要打电话,最好等到上班后,那时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反正有的是时间,况且话费也是公家的。
铃声仍在恼人地响着,好像一只发情的母猫,我真拿它没办法。幸好话机离我不远,就在客厅的茶几上。我提着裤子撅着屁股,一气冲向茶几,迅速拿起无绳话筒,又提着裤子撅着屁股踅转回来,依旧蹲坐在便池上。我刚把话筒贴近耳朵,话筒里头就传来一个生疏男人嘶哑的声音:是耿宁吗?我反问道,谁呀?话筒里头说:我是傅春生。
我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可一时竟想不起来。想不起别人的名字,实在是对别人的不尊敬。而我一生最大的缺点,就是时常忘记别人的名字。对于这一缺点,多少熟人在背地里咒过我。可那一刻,我只是眨巴着眼睛,飞快地旋转着思维,努力寻找着这个名字的出处。这人显然不是我的领导同事,当然也不是我的至友亲朋,很可能是某家报社杂志的记者编辑,要不就是某个崇拜我的作者或读者;也许只是在某次无关痛痒的会议上,某个吃了就忘的饭局上,见过一面,递过名片。妈妈的,这能算是“熟人”吗?严格地讲,这根本就谈不上是“认识”。
就在我百般苦思冥想之时,话筒里头又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两个月前刚见过面,这么快,就把老同学给忘记了。经他一提醒,我这才想起是歪脖。我心话上学那会儿,谁叫过他傅春生?同学们都是把他唤作歪脖。他大清早从千里之外给我打来长途,还让我猜名字,我哪能猜得出?!两个月前,要不是孙卫东焦建新他们搞了个同学会,我和他恐怕一生都不会再相见。三十年啊,这期间有多少沧桑变故。我记得歪脖他当初插队苏北,发誓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后来与有着同样远大理想的王美凤结了婚。但最终还是没熬住,十年后两人一同调进县城纺织厂,王美凤担任团支书,他当了一名检修工。同学们都说他俩什么都很好,就是计划生育没搞好,一连生了三个娃,尽给厂里背黑锅。厂长几次让他去结扎,他却死活也不肯。那次同学会上见面时,我曾私下跟他开过玩笑:生那么多娃,你卵子累不累?他斜歪着脖颈憨笑着,累啥,要给生,我还想生!
那一刻我蹲坐在便池上,浑身陡然来了兴致,对着话筒大嚷道,啊哈,是歪脖呀!你小子就是死了烂了烧成灰,我也能把你认出来。今天是什么大喜日子,怎会想到从千里之外给我打电话?是不是又把王美凤肚皮搞大啦?我告诉你,你要胆敢再生第四胎,计生委非得阉了你!哈哈……
耿宁,别说笑了。歪脖在话筒里一眼一板沉痛地说,我今天只是通知你,陆小兵死了。
什么什么,说清楚些,陆小兵死了?我仍在对着话筒大叫大嚷,不敢轻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歪脖叽叽哇哇又重复了一遍。我这才听出,歪脖凝重的语气中浸透了泪水的气息。歪脖说他是昨天中午从鼓楼医院五层楼的病房窗台上跳下来的,看见的人都说,美得就像一只燕子;说他落地时,脑瓜摔成了八瓣,比当年雪头死得还惨;说他的贝贝和莉莉为此狂吠了整整一夜,而陆梅已经哭得不省人事……
听歪脖这么说着,我感到万分震惊无比悲伤。陆小兵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可他居然跳了楼。我无法想象脑瓜摔成八瓣的模样,我只记得当年雪头脑瓜砸进胸腔的惨状,雪头是演样板戏时,上跳板翻大筋斗,不慎摔下的,死时刚满二十岁。但陆小兵不是雪头,也不演样板戏,干么非要跳楼?况且他是那么爱着这个世界,爱着他的家,爱着女儿和他那些可人的狗。
……他怎会这样?他为啥这样?他不应该这样!听到陆小兵的死讯,我木木地握着话筒喃喃自语,只对歪脖说了这么一句:他曾答应过送我一条法国维斯拉猎犬,还没兑现呢……
歪脖已在那头挂了电话,我蹲坐在便池上半晌没出声,一股悲苍之感从心头直涌喉结,又从喉结刺入胸腔,缠结在肠道中三天之久的秽物,随之也无声无息地顺着股沟滑入便池,但我丝毫没有感受到以往释放后的那种畅快。
他就是那时排里的“王”
陆小兵怎会就这样死了?歪脖在电话里一提起他,我脑海中旋即呈现出这么一幅图景--
陆小兵鲤鱼打挺似的仰躺在教室中间一排最后一张座位里,两腿高跷在桌面,头颈倚贴着后墙,怀里平放着把吉他,表情骄横,目光傲然,挑剔地注视着整座教室抑或整个世界,摆出一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鸟样。
这是开学第一天,我头一回见到陆小兵时所留下的印象。这印象太强烈太深刻了,简直就像刀刻火烙似的深深镌刻在我心头,以至三十载的风霜雨雪,也没能从记忆深处把它抹擦掉。无论我在哪儿,只要一想起故乡、想起母校、想起他,这一图景就会在我脑海里清晰地呈现出来。
当然,我还会想起许许多多与他有关的鸟事。那些鸟事一旦咀嚼起来,就会让人为他感到羞愧不已且无地自容。可以这么说,当年我们二连四排发生的一切恶作剧,都与他不无干系。
那年头,整座学校就是一个红卫兵团,年级为连,班级为排,陆小兵他就是那时排里的“王”。
这一“王”者地位的确立,并非因他长得人高马大,能拳善武,且浑身上下高隆着块块俊美的腱子肉。在崇尚武力的年代里,自然这也是一条重要因素。关键是他敢于跟工宣队邱宝柱斗狠,善于和班主任张佩茹耍泼,这就使得我们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在那个年头,一群十五六岁纯真而愚昧的少年,对于愚昧与纯真的崇拜,实在是件极平常的事。
在我记忆中,他最无聊的嗜好,就是爱给别人取绰号。张老师说话瘪嘴,他就唤她“瘪嘴老太”;邱“工宣”左额上有块火疤,他就叫他“疤头”;排里同学的绰号几乎都是他给取的,而且取得极为贴切、生动,就像夏日里盛开的喇叭花,有声有色。
胡明川可谓是排里的美男子了。他身材高挑修长,眉目端庄清秀,只可惜长了一头白发。同学们说这是“少年白”,可陆小兵却把他叫作“雪头”。他还说,这都因胡明川为炫耀自己的美发,大雪天不戴帽子所导致的恶果。
田大宝父亲工伤死了,为供养他和弟妹的生计与读书,母亲只得在浮桥街头摆摊设点卖卤肉,陆小兵就管他叫“熟肉”。他还号召全排同学都来关心一下“熟肉”,大家少吃点鲜肉,多买点卤肉。当然,话语间丝毫没有取笑田大宝的意思。
还有傅春生,人家生来便患有颈椎隆曲,凡有同学问及此事,他首先自我取笑道,妈妈的,小时候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风,这么一吹,就把脖子吹成这副模样了。然而陆小兵见到他,老是亲切无比地一口一个“歪脖”,搞得我们最终把他的大名都给彻底忘掉了。
至于焦建新,那就更惨。我记得焦建新当时尚未发育,因此个头极矮小,就像他自己玩皮弹弓时搓揉出来的一粒黄泥丸。在一次全校性的“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的游泳活动中,焦建新在更衣室里换裤子,陆小兵发现他的胯下尚未长毛,并且那玩意儿生得又特别小,于是就给他取了个十分形象的绰号--“小不点”。焦建新一听,急得两腿紧夹胯裆,两手抱拳朝他直作揖:求求你,别这么叫,难听死了!他却借机大敲竹杠,说让我陆小兵不叫可以,但你总得有所表示。焦建新说,我给你看小人书。焦新建父母是教师,为了这个独养儿子的智力开发,收藏了半屋子小人书。从此往后,只要陆小兵一唤“小不点”,焦建新就老老实实送过来一摞小人书。
陆小兵不光给男同学取绰号,也给女同学取,弄得女生个个慌兮兮地当面讨好他,背后咒骂他。陆小兵把排长王美凤叫作“王婆”,把戴娥唤作“大呆鹅”。金丽丽就因为眼睛生得又圆又大,他却硬把她叫成“瞎子”。只因他好几次企图勾引人家,都被人家拒绝了。
至于后来,陆小兵没跟大家一起插队农村,而是去了一家汽车配件修理厂当工人,直干到那家工厂彻底倒闭。在这期间,他恋爱、结婚、生孩子,和其他人没啥两样,用平淡生活填充着平淡人生。直到一天,老婆梅洁芳跟着一个小白脸去了美国,他才有所醒悟,开始振作,以父亲的责任关爱着女儿。为了生存,朋友劝他贩运服装,或者倒卖古玩,也曾拉他帮人开车跑过长途,但最终事实证明他不是个经商的料。前几年陆小兵见狗市行情看好,便下了血本,一门心思,专心致志地养起了狗……
美得就像一只燕子
列车在江南广袤的原野上奔驰,像一具活动的棺材。远处,簇新的农家小楼和闪亮的水塘稻田,在夏末初秋的艳阳下旋转出只只硕大花环。我怀抱着篾篓中的小维斯拉,倚着车窗苦苦冥想,该以怎样的方式来表达我内心对于陆小兵的那份深深哀思。
那天上午,我一到办公室就向领导告了假,又把必须要做的事情交给了同事,而后便去车站打了张车票直奔南京。歪脖说,告别仪式安排在后天上午举行,活着的同学都得回来捧捧场。我自然没有死,自然是要回去的。歪脖说,陆小兵的父母早已过世,唯一的哥哥陆小文也早和他断绝了来往,所在的工厂五年前就关门了,原先的工友基本联系不上,能为他送行的就剩我们几个老同学,当然还有他女儿陆梅以及贝贝和莉莉。我觉得歪脖对我诉说这些,实在有点多余。我和他是什么情分,他的近况我能不知晓?三十年前,我俩好得如同一对孪生兄弟,一同吃喝,一同玩乐,就是上厕所也形影不离。今天他去了,狗都知道送他几步路,难道我连贝贝和莉莉都不如?!
车窗外,一只麻雀扇动着翅膀忽闪而过,美得就像一只燕子。他当年的燕式跳的确很美。我望着远去的麻雀,突然忆及那个燕子翱翔般的夏天。那个夏天的那些下午,我总伸手向我妈要钱。我妈说,讨债鬼你要钱做什么?我说我要跟同学去游泳。我妈心里不想给,可又怕我下河去游泳。我妈从裤兜里摸索半天摸出一毛钱,不无担忧地说,五分钱买门票,五分钱坐汽车,游完泳早点给我死回来。我拿了钱便一溜跑开去,兴奋得两手直拍小屁股。来到游泳池,我花五分钱买了门票;游完泳,我再花五分钱买支奶油冰棒。每回我都是口衔冰棒,头顶裤衩,从太平门到大行宫,迎着流火的骄阳一路开心地走回家。
还记得那个夏天,我总跟着陆小兵还有雪头、熟肉、歪脖他们在一起,上午打篮球,下午就去市府机关游泳池。那是全城最好的一家游泳池,设施齐全,池水清澈,平整的马赛克地面光洁得都能照见人影。我们绕过浅水区,来到深水区。一会儿在水中打闹嬉戏,一会儿在池边曝晒太阳。无聊时,就相互比着谁的膀子粗,谁的皮肤黑;再无聊时,就放眼眺望浅水区里的女孩子。有一回,一个身着红泳衣的女娃,独自一人游在深水区,只见她来回穿梭了七八趟,也没上岸歇一会。正当我们惊叹不已时,陆小兵压低嗓门说:这女娃我认得,她家就住“白党营”。我愣着眼睛反问道,这么说,她爸是个国民党?他眯起小眼神秘地说,何止国民党,还是一个高级将领。我们不约而同长嘘一声。
她的身材修长结实,泳姿潇洒自如,两臂匀称地划动水面,如同一尾美丽的红鲤鱼。水珠时不时溅落在她的刘海和鬓发上,闪烁出缕缕迷人的光泽。她那黑里透红的脸膛,丰润滚圆的肩胛,就像抹了一层紫色彩釉,耀眼而又夺目。我心想,国民党居然也能生出这么水灵的闺女。我们坐在池边静静观赏,羡慕中涌出无限妒意。当她再次从对面向我们游过来时,雪头不屑地说,有什么了不起,她的皮肤生来就是自然黑。熟肉反驳道,我看不像,好像是涂了一层皮鞋油。歪脖说你们干么呀,人家女娃要漂亮赶时髦,把皮肤晒得黑一点,碍着你们什么事。这时陆小兵站起身来,提了提裤衩说:都别争了,让我去看看,我一看就知道了。说着他朝那女娃一个猛子扎下去,转眼又从那女娃的两腿间钻出来。爬上岸后手掌一抹脸上的水,得意地大笑道:哎呀呀,雪白雪白的。我们都伸长脖颈诧异地问,什么地方雪白雪白?他笑着说:还能是什么地方,两个奶子呗!
深水池边高高矗立着十米跳台和五米跳台,这当然是不允许使用的,早被铁丝网封堵了通道。只有一块平伸向水面的木质弹板,称之为一米练习台,可供众人一展身姿。那时陆小兵总爱站在弹板上,向我们炫耀他的燕式跳。他猛踏弹板向上跃去,弹板就将他高高抛起,接着抬头、挺胸、展臂、并腿,犹如一只穿云破雾的凌空紫燕,在午后阳光里划出一道赭褐色弧线,随后“唰”的一声扎入水中,溅起一朵玲珑剔透的水花。每当他在我们喝彩声中洋洋自得地爬上岸来,熟肉总是摇头晃脑奉承一句:狗日的陆小兵,你的燕式跳跳得太美了。而他准会瞪亮小眼故作高深地反击道,你他妈懂个屁!革命的说法,这叫“拥抱世界”。
为充分体现他的无私和友爱,他还常把精湛的跳水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们。记得那次,陆小兵让我们在岸边一字排开,反复做着扩胸、压腿、收腹、下腰……然后命令我们站立在颤动的弹板上,照着他的模样往下跳。雪头是学过武术的,自视四肢发达身手矫健,于是打了头炮。雪头双手拍着隆凸的胸肌和腹肌大喝一声“飞起来吧”,张开双臂扑入水中,爬上来时,胸脯红了一大片,八块棱角分明的腹部肌成了八块赤豆糕。歪脖因为脖颈倾斜,方向不正,跳起来时就像横躺着的半爿肉猪,被弹板可劲弹了出去。熟肉算是最英勇最果敢,他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又加上一段有力的助跑,一团散发卤味的软体就这样腾空而起,旋转一圈,又一屁股坐在水里,裤衩都被水花褪下来了。轮到我时,我两腿发抖。陆小兵一边扶我走上跳板,一边在身后鼓舞着:别慌,听我的,两眼向前,心想丹田,一、二、三--他双手从后面猛地一推,我一头便栽进池中,接连呛了几口水,差点儿没有昏厥过去。尽管后来也曾反复练习过多次,但我总是见水心就发怵。不过我还是由衷敬佩他,他的燕式跳绝对美得无与伦比。
如今陆小兵已真的“拥抱世界”了。我想象得出,他站在鼓楼医院五楼病房敞亮的窗台上,腾空跃起,像一只穿云破雾的凌空紫燕,尔后直扑大地,脑瓜摔成八瓣开。这是多么不容易。他不再是十六岁了,而今已是四十六岁,要做出这样高难动作需要多大的信心和勇气。我倚着车窗寻思着,觉得应该给他写本书,他生前也曾向我嘱咐过。我想也许只有这样,才是对他最好的安慰和道别。
火车哐啷哐啷地奔跑着,我的思维也在哐啷哐啷地旋转着。我开始设想这本书的布局与结构,语言与意境,甚至都想到了开篇第一句。“是时候了,我要来讲陆小兵的故事。”不行不行,我对自己说,这是马雅可夫斯基《列宁》的首句。“供词:本人系鼓楼医院狂犬病房的居住者。”这也不行,这话充满了君特·格拉斯的语气。“要是我真的疯了,也没什么,我不在乎。”这简直就跟赫索格同出一辙,不行!“这个九月是黑色的,我们最好的同学陆小兵离开了我们。”这句话倒是我自己的,不过口气太像悼词。可你陆小兵是不需要悼词的。一个落魄的红军儿子,下岗工人,养狗专业户,能指望谁来悼念他?况且,他整个儿就活在狗的世界里。
卷一:世界是你们的
这家伙日后一准是个人物
那是一九六八年寒冷的早春。在那个春天,被我们遗忘了足足十八个月的学校大门终又向我们重新启开。清晨,我肩着军挂包,怀揣“复课”通知书,来到了一所名叫“红光”的中学。后来我才知道,这所中学很有特色,在全市教育系统颇具影响,外校的老师和学生对它给予了极高评价:红光红光,校风优良,进去一个,出来一双。
报到处就设置在校门口芦席搭成的大字报栏下。我报完到,从密匝匝的人围中钻出来,整整转悠了十来分钟,才在操场边一个背阴的拐角处找到了所在的班级??──二连四排。这间教室糟糕透了,阴暗、潮湿、散发出一股扑鼻的霉气。唯独只有一个优点,就是距离厕所很近。
教室里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人,显得十分冷清。我跨进教室举目扫视一圈,就见中间一排最后那张座位上,陆小兵怀抱吉他,摆着那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鸟样。尽管后来他曾坦率地告诉我,那完全是为了不让别人小瞧自己而故意做出的姿态,然在这开学第一天,已使我完全意识到,这家伙日后一准是个人物。
当时我只在心里嘀咕一句:你他妈摆什么摆,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于是不甘示弱地昂头挺胸摇晃着走了过去,在后排临窗的一张桌旁坐下来。我把头扭向窗外,努力不去看他那副鸟样。
我百无聊赖地打量着窗外那片坑坑洼洼的操场,操场上方那片迷迷蒙蒙的天空,想象着天空下面某个农场的某间蚕坊里,妈妈喂养的那些黑褐色蚕苗。上回妈妈来信说,她孵化的蚕纸已经出了壳,只盼桑林快些返青爆叶。此时此刻,我所盼的只是妈妈早些把钱寄来。我的爸爸妈妈远在干校,若不寄钱来,我就没法交学费了。
我正这样望着窗外胡思乱想,忽地一支向阳牌香烟从天而降,飞落在我的课桌上。我回头望去,只见陆小兵怀抱吉他仰躺着,正向我抛来火柴。其实,我并不会抽烟,出于礼貌抑或逞强好胜,还是把烟叼在了嘴上。当我把火柴抛回去时,陆小兵的仰姿丝毫没变,只是朝我会意一笑:
我叫陆小兵,成贤街的陆小兵。你呢?
我叫耿宁。我忙说道,科巷的耿宁。
一回生,二回熟嘛!今后还请多多包涵。他说完笑了笑。
望着他那对酒窝里荡漾出的充满友善的笑意,我落寞的心底不禁激荡起一层温暖。说真的,我已很久很久没有承接过这样友善的微笑了。
教室里的同学渐渐多起来,说话声、嬉笑声、打闹声响成一片。大家似乎着意在用这嘈杂与喧闹庆贺着开学第一天。这时,教室中央有两个男同学正在你推我攘地大声争吵,显然是为了一张新凳子。一个是雪头胡明川,另一个是歪脖傅春生。歪脖说这新凳子是被雪头偷偷换去的,雪头说这新凳子本来就是他坐的。
滴屎!打呀──谁打赢了那凳子就他妈是谁的。焦建新突地丢下手中的小人书,从桌肚底下钻出来,两掌拍着屁股起哄道。焦建新虽说发育不良个头矮小胯下没长一根毛,可满头满脑都塞满了鬼点子。“滴屎”一词是他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总是张口一个滴屎,闭口一个滴屎,无论是好是坏,统统一律滴屎。譬如他不爱看排长王美凤,就说人家“丑得滴屎”;又如他喜欢酒酿元宵,就说那玩意儿“好吃得滴屎”。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渐渐察觉到,其实焦建新他自己最滴屎。这会儿焦建新正冲着雪头歪脖手舞足蹈地煽动着,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打呀──滴屎!
正当雪头与歪脖两人捋袖搓拳剑拔弩张要动真格时,忽然听见陆小兵在后面发话了。你们他妈的干什么你们?!他冷冷地干喝一声,不就是一张凳子吗?犯得着这样动手动脚伤了和气?
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他俩立刻愣住,扭过头来望着陆小兵那一脸气派,又相互看了看,话语当即柔和了。歪脖一脸委屈地诉说:是这样的,我刚刚上了趟厕所,回来凳子就到了他的屁股底下,你说气人不气人。雪头仍在强词夺理着:我一进教室就坐着这张凳子,不信你问大家,屁股挪都没挪过。
陆小兵说算啦算啦,都他妈来自五湖四海的,能分到一个排里,这就是缘分。还计较个什么凳子,要拿你们就把我这张拿去吧。
见他那副鸟样,谁敢过去拿他的凳子。歪脖首先软下来,蔫蔫地对雪头说道,兄弟,看在同学一场的分上,这凳子从今往后就归你。雪头旋即将凳子推让给歪脖,为自己找个台阶下。雪头说:你早这样,这凳子我也早就让你了。雪头挥舞着带有武术动作的手臂说:听你这话我心里舒畅,够味,我也不是一个不上路的人。
我当时坐在一旁,自始至终观注着这幕闹剧。在这期间陆小兵一直高跷腿,头倚墙,仰躺在那里,两手轻抚着琴弦,一动不动,仿佛像个将军似的,寥寥数语,便平息了一场战争。我突然再次意识到,你这家伙不仅是个人物,而且是个领袖人物。
这是课堂,不是你家
铃声响过,张佩茹老师走进教室来。张老师立在讲台前,手握一本红宝书。她运了运气,憔悴的脸上努力挤出些许笑容,顿时就给人一种春风荡漾的感觉。张老师说,同学们,你们好。我叫张佩茹……这时教室里忽地发出一阵窃笑。我印象中,那会儿陆小兵坐在后面笑得最凶。
张老师口中落了几颗牙,因此说话漏风且嘴巴有点瘪。她每说一句话,嘴巴就瘪一下。开头几天,她一说话大家就发笑。后来日子长了,大家得知她那牙齿是挨批斗时被人打落的,就产生了些许怜悯,加之大家也已渐渐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
这会儿张老师自己不知道,听到笑声,她浑身上下看了看,感到有点莫名奇妙。继而她尴尬地撸了撸额上那绺灰白头发,清了清嗓子,然后重新振奋起精神说,同学们,现在祖国山河一片红,教育形势无限好,是大好,不是小好,因此学校的大门又为你们敞开了。同学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正说到这里,教室里又是一片哄堂大笑。这次不是张老师瘪嘴的缘故,而是熟肉放了个响屁。事后熟肉告诉我,说是前一天他妈那些变质的卤肉没卖掉,晚上他便多吃了几块,没想到第二天凌晨就闹肚子。熟肉说,当时他吓得尿都快要尿出来。他之所以不敢承认,是因为他被张老师渐渐圆瞪的眼珠骇住了。
徐桂香率先用左手捏住鼻子,右手夸张地上下扇动着,好像挺讲卫生的。其实熟肉那个响屁一点都不臭。随后女同学个个学着她样子,红嫩的小手上下扇,整个教室陡然冷却了三四度。
熟肉也急忙扬起自己的手,不停地扇着自己鼻子,两只鼠眼还滴溜溜地左寻右找。很显然,他是在声东击西,掩人耳目。此刻张老师一脸严肃,怒目圆瞪,两块玻璃杯底般的眼镜片,在日光灯下一闪一闪的。她环视着整个教室,欲说无语。倒是坐在讲台前的焦建新,反转身来,狗仗人势地大嚷道:谁?是谁?他妈的──滴屎!
这时张老师满心怒气正没处发,就看见陆小兵高跷在桌上的那双脚。张老师用手扶了扶鼻梁上厚重的玻璃杯底,很文雅地怒斥道:陆小兵,你给我把脚放下来。陆小兵眯起小眼装作没听见,抑或根本没听见,一如先前那般仰躺着。张老师快步走过来,对着他又说了遍:这是课堂,不是你家,就是你家你也不能把脚放在桌子上。
说真的,陆小兵要是把脚放下来,也就没事了。自然,他若是放下脚,他也就不是陆小兵。听到张老师的指责后,陆小兵仍旧嬉皮笑脸着,两脚越发绷得笔笔直。
我腿痛。他说。
腿痛你也得放下来。
我有关节炎……
有关节炎你也得放下来。
张老师越说态度越和蔼,后来简直是在恳求他。听话,把脚放下来。这吉他今后也不要再带到学校来,好吗?
不好!陆小兵故意嗲声嗲气地回了句。课堂里又爆出一阵哄笑声。
正当他俩这样你来我去地对峙着时,我突然瞥见窗子外,工宣队邱宝柱正向这边踱过来。我立马感到势态不妙,想着陆小兵先前投来的那个温暖的笑,总觉得自己应当有所回报,于是急忙举起手来说:
张老师,屁是我放的。
不是你放的,我知道。张老师说,响声是在前面的。
真的,是我放的。我再次强调着。
现在不是什么屁不屁,张老师说,现在关键是要把脚给放下来。
此刻邱宝柱已走进教室,并径直走到了陆小兵跟前。他二话没说,猛地推开即将哭出来的张老师,一把揪住陆小兵的肥大耳朵,就朝教室外面拖。只听得他“呵哟”一声,人便腾地跳将起来,像只母狗似的悬在半空。他一手抱着吉他,一手拉住桌角,扭动着身体不停挣扎,嘴里还骂骂咧咧着:我操你妈的疤头,我操──
你操!奶奶的,我让你操!邱宝柱提着陆小兵的耳朵,一边狠劲往外拽,一边大声咆哮道。至此为止,开学第一天他所精心设计蓄意营造的那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傲岸形象,就这样被邱宝柱轻而易举不堪一击地随手涂改了。
女娃的手心不能让男娃摸
三月的一个晌午,天气贼冷贼冷。凛冽的春风犹如刀子一般,刮得脸蛋生痛。下课后,我们男同学像往常一样倚靠在礼堂南墙,袖着双手晒太阳,偷空还把眼睛瞪得溜圆,观望着操场边上那群女生踢毽子。
陆小兵紧挨着孙卫东,伸手从他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那烟足有一尺长,叼在嘴上简直就是一杆枪。那是还没剪截过的毛坯烟,是孙卫东从烟厂捞来的战利品。孙卫东爸爸在烟厂担任革委会主任,每天放学后,陆小兵总让他去厂里转一圈,从流水线上偷偷抓一把藏在衣袖里,第二天再分撒给我们大家抽。
陆小兵倚着南墙点上烟,每抽一口,就把捏烟的手迅速藏在屁股后面。不一会儿,熟肉走过来,忽地从他屁股后面夺走了烟。他便笑笑,再从孙卫东口袋里摸一支,再点上。接着雪头走过来,又从他屁股后面夺去了。大家就这样百无聊赖地抽着烟,嘻嘻哈哈取闹玩笑着,时不时还扭动着脑袋东看西看,生怕被工宣队给发现了。
学校里明文规定不许抽烟,发现三次就要给予记过处分。可陆小兵一向满不在乎,带领我们背着人群偷偷摸摸抽。大家知道,只要不过于明目张胆,就不会有事。一是女同学不会管,二是张老师管不了。
有一回陆小兵抽烟被张老师当场发现,张老师上前要夺烟,他便撒腿绕着操场跑,张老师就跟在后面追。最后他跑进厕所里,张老师追到门口住了脚。她弯腰捧肚喘了好一会儿,想想还是气不过,便给自己壮着胆子说:陆小兵,你以为你躲在这里面,我就不敢进去了?告诉你吧,我儿子都比你大三岁!说完她便一脚踹进了男厕所。
那天晌午陆小兵抽着烟,眯着眼,瞅着大傻沈贵田的脸,没事找事地取笑道,你看什么呀你,两只眼睛都快拔不出来了!逗得大家发出一阵笑。沈贵田正全神贯注瞅着操场边上的女同学,听到这话,猛地回过神来,羞红着脸庞说,我看她们踢毽子,没一个踢得比我好。孙卫东跟着说了句:那你就过去跟她们比比吧!接着大家又是一阵笑。
陆小兵把沈贵田叫作大傻,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有点“二百五”。说来也是,别看他仪表堂堂,有鼻子有眼,可说话办事,总带着那么一股女人味。平时他很少与男同学交往,老是爱往女同学堆里挤。即使女同学围在一起打毛线、钩花边,他也能挨过去议论几句,还恬不知耻地高谈阔论,比如将劳保手套拆了再织成线袜的种种方式。若是问他怎么知道的,他便提起裤筒让你看他脚上的袜子,并且说,我妈就是这么织的。说实话,最初我和大家一样,也很不要看大傻。后来在玄武湖发生的那件事,竟使我和他成了好朋友。
这时邱宝柱也立在操场边,正与几个女生打得火热。只见他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一脸葵花向太阳。他左手握住王美凤的手,右手握着姜莉的手,翻弄着她们的手掌心,看来看去,也不知他在看什么。千万别以为他是在给她们看手相,那会儿与女孩子粘粘乎乎拉拉扯扯,还没时兴这一套。
噫──骚得滴屎!焦建新突地叫起来,快看快看,疤头在摸人家女娃的手。
我他妈一直都在盯着哩。陆小兵深深吐了个烟圈说,我数过了,这几分钟他就摸过七双手。自从开学那天被疤头揪过耳朵后,他就把疤头给恨出一个洞,总想找机会报复一下,一吐心中的闷气。
你们猜猜看,疤头会不会去摸金丽丽的手。这会儿熟肉嘴角溢着三尺口水,傻笑着,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金丽丽。金丽丽刚从厕所出来,正朝那群女生走去。
绝对不会!我敢发誓,金丽丽绝对不会给他摸。雪头脖梗憋足了劲,醋意十足地说。
陆小兵也屏气静声,两眼直直地盯着金丽丽。我很清楚,此刻他心里虚得很,他怕金丽丽给疤头摸,也容不得疤头摸。他对金丽丽早存有了那么一点单相思。
金丽丽可是排里的一枝花,男同学都比较喜欢她。况且,她还是全排唯一的一名学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员。虽说她在宣传队里,专门从事群体舞,用今天的话讲,就是专给那些歌星影星伴伴舞。然而她往台上一站,毕竟也很光彩夺目。打了胭脂描过眉的两只眸子,愈发清灵透澈,炯炯有神;穿着彩裙的臃肿身段,也由此变得鱼一样轻盈苗条;真可谓是睁眼闭眼含情脉脉,一招一式楚楚动人,妩媚得简直让人不忍目睹。
这会儿金丽丽已经走到邱宝柱那里,邱宝柱果真伸长臂膀想要去握她的手。金丽丽迅速将手藏在身后,接着冲他莞尔一笑,一摆胸脯一甩头,随即绕过邱宝柱径直走向教室。
直到这时,雪头才嘘嘘吁吁吐出一口气。熟肉惊奇地说,疤头居然没摸着。孙卫东跟着说,金丽丽的手怎会让人碰?又不是王婆那双冻疮手,凭他疤头随心所欲地来回摸。
哼,谁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他妈非扒了谁的皮!陆小兵满脸自信一副旗开得胜的样子,两指一弹,将烟屁股弹出几丈远,然后拍打着雪头的肩膀笑着说,走,上课去。
那天放学后,陆小兵三步两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姜莉。他问道:课间休息时,疤头握着你和王婆的手,他在看什么?
他说他要检查检查我们的手,看看卫生不卫生。小同学姜莉天真地说,他夸奖我的手要比王美凤的卫生些,因为我刚剪过手指甲。
他有没有摸过你的手掌心?陆小兵仍旧不怀好意地追问着。
摸了,都摸了。姜莉说,他说我们掌上没老茧花,说明劳动锻炼还不够。他还让我们看了他的手,糙糙的手掌上,都是老茧花,焦黄焦黄的,个个都比铜钿厚。
这时陆小兵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哎呀呀,你不知道吗?女娃的手心不能让男娃摸,一摸就会怀孕的。
听他这么一说,姜莉吓得当场就哭了。
整个就是一个瞎子
有那么一段时日,我几乎天天放学后都去陆小兵家。我俩一同完成作业,尔后一同学习弹吉他。实际上,往往是我先做完作业给他抄一遍,他抄完作业再教我弹吉他。
虽说陆小兵学习成绩平平,却弹得一手好吉他,且能自弹自唱。他常把吉他抱在怀里弹西班牙式,偶尔也用音棒弹夏威夷式。在我看来,他的五根手指就像五只云雀,一忽而如羽翼飘飞般地轮翻滚动,一忽而似小鸡啄米般地上下起伏,所有美妙的音符,动听的旋律,就犹如高山流水平地涌泉一样从他指缝间潺潺淌出。
他弹唱的全是些外国名曲,我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到过,诸如《星星索》、《划船曲》、《鸽子》、《骊歌》什么的。他说,这些都是举世闻名千古不朽的世界十大著名歌曲。我听后不由得哑声屏息,眼睛为之一愣一愣。他说,他的弹唱技艺是跟一位马来西亚华侨学来的。我听后更是一阵心惊肉跳,毛骨悚然。要知道,在当时和华侨接触,不啻是在叛国投敌的道路上,与特务并行,跟罪恶结交。
也许正是由于这一缘故,我始终没能学会弹吉他,只学会了几首世界名曲,以及什么《灯光》、《小路》、《山楂树》。当然,这也是在紧闭门窗,拧暗灯光,于一种偷偷摸摸慌慌张张类似窃贼般的心态中跟着陆小兵学会的。直到今天我才深深体味到,这些歌曲对于我委委琐琐地混迹在时下这个搔首弄姿装腔作态的世界上,意义多么重要。我知道,自己如今之所以还能斗胆地站立在镭射卡拉OK前,无羞无耻地吼上一两句五十年代家喻户晓的苏联歌曲以充高雅,全得归功于陆小兵对我的启蒙教育。在那个年代,他无疑是我的一位热心的音乐教师,且无需缴纳学费。
一天晚上,我去陆小兵家取书。前几天,我曾将一本名叫《复活》的外国小说书丢在了他家桌子上,那是我从邻居毛头那里借来的。而毛头说,这书是他哥哥从学校贴了封条的图书室里悄悄偷来的,丢了怕会出事情。
刚跨进院门,我就看见他怀抱吉他,独自一人呆呆倚坐在院子中央的核桃树下,目光痴痴迷迷,抛向空中那半轮新月,口中哀哀地吟唱着托赛里的那首《小夜曲》──
往日的爱情已经永远消逝,
幸福的回忆像梦一样留在我心里。
她的笑容和美丽的眼睛,
带给我幸福并照亮我青春的生命……
琴声缠绵悱恻,歌声如泣如诉,于微寒的晚风中缓缓流淌,在冷洁的月华间悠悠飘荡,整个院落沉浸在一派悲怆、凄惶的氤氲中。我从来还没见过他把一首歌曲弹唱得这么低缓哀婉,这么伤感绝望,好像他爸爸死了一样。
我在门口静静站了十分钟,默默听了十分钟。琴声停了。我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怎么了?我问,外面多凉,还不进屋去?他一语不发,只是仰面望着天上的月亮。夜露渐渐打湿了我们肩头,我发现他身子在微微颤栗,眼眶里闪动着泪光。
沉默良久,他兀地自言自语骂道,妈的,瞎子,整个就是一个瞎子!
我感到莫名奇妙,心想,他八成是陷入爱情了。
瞎子!他忿忿地说着,没想到她居然会喜欢雪头。
一听这话,我便猜到他是在咒骂金丽丽。而我依旧明知故问道,谁是瞎子?
瞎子就是瞎子!他朝我吼着,像头沮丧的狗。妈的雪头,我让他去试探一下,他竟然把她给钩走了。
望着他一脸痛苦状,我心里在说,你他妈才是瞎子呢。
金丽丽与雪头相好,我早有所察觉。自从金丽丽被选入宣传队,雪头就已对她爱慕不已。雪头的座位紧挨着金丽丽后面,上课时,尽管雪头看不见她那清眸流波,却能看见她的一根乌黑发亮的大辫子。辫梢上还扎了只黄色蝴蝶结,一晃一晃很诱人。一次金丽丽的辫子蹦跳到雪头的桌面上,雪头情不自禁地捧起来,边把玩边观赏。下课后,当别的女生把这事告诉金丽丽,金丽丽却眨巴着眼睛,不屑一顾地说上一句:下流坯!我最不要看这种人。
后来上课时,金丽丽常常摇头晃脑,有意无意地让辫子蹦跳到雪头桌面上,显然他俩早已心有灵犀、意会多时了。这事班里许多同学都清楚,唯独陆小兵一点不知道。
直到那夜分手时,陆小兵才吞吞吐吐将实情告诉我。他说他虽然有点死皮赖脸,可对金丽丽一直由衷充满好感,只是她一点也不领情。他曾想方设法给她塞过两回纸条,约她晚上去看电影。但她两回都把他晾在了胜利电影院大门口,让他喝足了西北风。他无法忍受,也不甘罢休,决定让雪头帮他去试试。
陆小兵说下午放学后,他吩咐雪头,大步流星地追赶上走在前面的金丽丽,自己跟踪其后观察动静。忽地,雪头将一张纸条塞进金丽丽衣袋,迅及飘离而去。没想到,这动作被一旁的王美凤看见了。王美凤匆匆走过来,问道,他把什么塞进了你口袋?
什么?金丽丽若无其事地眨眨眼,手伸进衣袋摸了摸,摸出那张纸条来,随即就递给了王美凤。
晚上六点半,胜利电影院门口见,《宁死不屈》。王美凤打开纸条读了一遍,惊讶不已地说,他是约你看电影呢。
金丽丽一把夺过纸条,撕得粉碎,接着不屑一顾地说,下流坯!我最不要看这种人。
可等到晚上,花枝招展的金丽丽,竟十分准时地来到了电影院。雪头一见,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而远远躲在大树背后佯装撒尿实为观望的陆小兵,此时此刻,伤心得直想哭。他扭头一路猛跑冲回家,抱起吉他,就绝望无比地坐在了核桃树下,像只没能得到肉骨头而忿忿不平的沮丧的狗。不过我发现,待到第二天早上,他似乎已经摆脱痛苦,彻底振作起来。
打这以后,陆小兵就对金丽丽死了心,并开始称呼她“瞎子”。而一见到雪头,又不无善意地取笑道:妈妈的,到底还是你可爱,别看你一头白毛,人家女娃就是喜欢你。
最后的一脸微笑
当时,除了我和雪头、歪脖等少数几个哥们,大多数同学并不知道陆小兵能弹一手好吉他。五一节前夕,学校要开庆祝会,红卫兵团通知每个排至少得出两个节目。这一偶然机会,竟使这家伙得以崭露头角脱颖而出,在全校师生面前出尽了风头,并让大家老是怀想着他那最后的一脸微笑。
眼看临近五一,可排里的节目还没着落。那天张老师一进教室,便搓着手问王美凤,排里节目设想得怎么样。王美凤一板一眼汇报说,我们排里女同学嗓门都不好,跳舞也就是金丽丽有点基本功。针对这种情况,我认为搞个女生大合唱,再安排金丽丽独跳一个《金珠玛米哑嘟嘟》。张老师一听直摇头,瘪着嘴巴反驳道,校红卫兵团已经有了个百人大合唱,我们再搞就没味了。另外,一个独舞太单调,最好是领舞加群舞,这样气氛就出来了。
这时雪头突然叫起来:张老师,你太偏心。为什么跳舞唱歌就非得女同学,难道男同学就不会演节目?!雪头样板戏唱得特别棒,很想在金丽丽面前露一手,可就是开不了这个口。
那好呀,你们男生会演什么,不妨讲给大家听听。张老师目光透过玻璃杯底征询着。
我提议──歪脖接着站起来,梗着脖颈说:我提议男同学也出两个节目。一个是胡明川的京剧清唱,一个是陆小兵的吉他弹唱。我们男生要和女生比试比试,看看谁的节目好,谁就代表排里去演出。
好--刹那间全班男同学都热烈鼓起了掌。小不点焦建新跳得最高,他满嘴“滴屎”着,兴奋得两掌击打着自己橄榄似的小屁股,并在上面打出了抑扬顿挫的鼓点节拍,就好像是在表演“亚非拉人民一定要解放”。
安静,安静!张老师使劲地挥舞着双手,让大家安静。接着她说,你们中午准备一下,下午先表演给我看看,我希望男同学也能拿出好节目。
中午时分,我们几个都聚集到陆小兵家,大伙出谋划策,为他和雪头设计着节目。陆小兵当时极其自信地说,我就弹那首《北京有个金太阳》,再把各路指法、几种和弦揉进去,到时候往台上一站,准把台下给镇住啦。说完他便独自进屋去练琴。进屋前,他还提醒大伙说:你们别管我,重点帮帮雪头吧。
歪脖说,雪头,你就唱郭建光那段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吧。
熟肉急忙挥动着粗短的臂膀,说不行不行,那段太长,没有伴奏绝对出不了效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