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犬病(六)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狂犬病
  • 发布时间:2014-11-15 13:12

  她叫梅洁芳

  除夕的前一天,我从南方匆匆忙忙回到家。当天晚上我就要去看望陆小兵,我妈说你急什么急,家里凳子还没坐热,又要跑。我妈知道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她是在心疼我。我说人家婚礼我都没能参加,现在回来还不快去赔个不是。我妈说要去你也不能空手去,说着,就把桌上的一盒冠生园奶油大蛋糕递给了我。那蛋糕是我妹妹上午从店里买来的,说是送给我爸爸的节日礼物。

  那晚我来到陆小兵家时,他正和他媳妇还有他妈坐在厅堂里面扯闲话。一见我,他立刻扑将过来,照着我肩胛又打又擂,无比亲热。随即他将我推到他媳妇面前,介绍说,这是我最要好的同学耿宁。接着又指着他媳妇对我说,她叫梅洁芳,你们以前见过,只是那时不认识。他媳妇很文静地抿着嘴,朝我莞尔一笑,我也朝她笑了笑。

  我仔细地打量了一眼他媳妇,感觉模样确实很标致,不比他嫂子逊色多少。一张椭圆的鸭蛋脸型,两只眼睛楚楚动人,身姿苗条而又高挑,那头瀑布般细密浓黑的长发一直垂挂至腰际。只是我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以前与她在哪儿见过。

  他媳妇怀里抱着个一岁多的胖小子,这让我很是吃惊。我当时心想,他俩刚刚结婚不久,孩子怎会这么大了?我忙悄悄地询问他,他却大笑着向我解释着:我哪会有孩子,这是我哥的。这时他妈端着一碟香喷喷的热瓜子,迈着鸭步从厨房间出来。她接过陆小兵的话头对我说道,他要能有这么一个胖小子,我今生也算真是福气了。

  他妈还跟从前一样,特别喜爱吃瓜子。他妈把碟子端到我面前,很客气地请我吃,我也很客气地点点头。他妈就从碟子里抓起一小撮,自己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他妈依旧是右手将瓜子送进嘴巴里,两只酒窝一瘪劲,瓜子壳就吐到了左手里。他妈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对我说,那孩子是她叫陆小兵媳妇从他哥屋里抱过来的,她要让他俩带着孩子睡觉,如果孩子夜里尿了床,那他俩将来准会生儿子。我说这是老迷信,他妈却说一点不迷信。他妈说在他们家乡,人人全信这,她结婚时就是她姐姐儿子尿的床,所以后来她生下了陆小兵。他妈笑着说:耿宁我不骗你,日后你结婚,也得找个男娃放在新床上撒泡尿。只要一泡尿,我保管你也会生个胖小子。

  谈笑间,陆小兵领我走进了他的新房。所谓新房就是他爸爸原先那间卧室兼学习室,房子很宽敞,墙壁已被粉刷一新,上半部是乳白色,下半部是湖蓝色,虽说这装饰在当时很流行,可我总觉着有点儿像是冷饮店。家具颜色也是当时时髦的深咖啡,一张屏风床,一只床头柜,书桌、书架、五斗橱、三门柜,井井有条地沿墙依次排列着,将房间烘托出一股浓郁的“家”的气氛。床头上方悬挂着一帧24寸结婚照,看着他两人一脸傻笑的劲儿,就知道小日子过得挺快乐。对面墙上挂着把橘红色虎皮吉他,和一张金黄色狗皮,这使我再次回想起往事,回想起那只可怜的阿黄。

  我正凝神观望着,就觉着有件湿濡濡的东西触着我的脚面。低头一看,是只小狗,正用它那潮湿的鼻子嗅着我陌生的裤管。陆小兵一把将它抱在怀里,笑着对我说,这是他们结婚时,梅洁芳的女友送给她的礼物。我见那狗长得小巧玲珑,脑门尖尖的,短小的耳朵向上耸着,一道白色绒毛从鼻梁直冲额头,把个脸庞分成两半,颈脖下方与四条小腿是雪白雪白的,只有脊背与腹部两侧的绒毛,和脸庞一样,呈橘黄色。陆小兵梳理着狗毛说,这叫蝴蝶犬,是法国小型狗种,我俩给它取名叫作“狐狸”。我问他梅洁芳喜欢养狗吗?他说她喜欢得不得了。他说她家里从来就没断过狗,要不然朋友怎会送她小狗当礼物。我听后笑起来:这下可好,你们两个都喜爱狗,也算是情感一致趣味相投了。

  趁梅洁芳还没进屋,陆小兵赶紧伏在我耳畔轻声说,我以前的那些事,她一点都不知道,你可千万别提起。望着他一副认真样,我也很认真地点点头。我自然是不会公开他的秘密,揭露他的老底,我还没有卑鄙到要充当破坏他俩美好感情的罪魁祸首。我只是不解地问:你说我以前见过她?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在哪见过她。他用手指点着我的鼻梁笑着说:我说耿宁,你他妈对女娃的记忆力,也实在太差劲了。

  陆小兵说上学那会儿,我们几个暑假去机关游泳池游泳,经常都能见到她。他说有一回游完泳,他还动机不纯心怀鬼胎地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一路盯梢到她家。经他这么一提醒,我陡然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们常在游泳池里见到的那个肤色黝黑胴体修长的女娃,原来她就是梅洁芳。我也笑着对他说,狗日的当年是你不怀好意,一肚子坏水,叫我陪你去跟踪,没想到今天果真让你如愿以偿。

  我至今还能清晰记得,当年梅洁芳红鲤鱼般在水中腾挪翻转,来回穿梭,泳姿美丽极了。她曾使我们羡慕得要命,又嫉妒得要死。我们几个坐在池边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总想找点理由多欣赏人家几眼。每当梅洁芳游到我们附近时,陆小兵就会表演他拿手的燕式跳,一会儿溅人家一脸水,一会儿从人家胯下钻出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以此方式引起她的注意。

  有一天游完泳,陆小兵让雪头熟肉歪脖他们先回去,说有事要跟我单独谈。我随他来到游泳池院外的大路边,可他就像没事一样,眼睛直直盯着游泳池方向。我疑惑着问他什么事,他却始终不说一句话。不一会儿,梅洁芳拎着泳衣梳着湿发,从游泳池里走出来,陆小兵眸子倏地大放光芒。他勾着我肩膀低声说,我们悄悄跟着她,看她到底住哪里。我当即打掉他胳膊,表示不愿这么做。他说你太不够朋友,就算是陪我走一趟,回来我请你吃奶油冰棒。我犹豫半天,最终还是为了那根奶油冰棒答应了他。

  我们隔着马路远远地紧跟着梅洁芳,她忽而转入一条街巷,我们也转入那条街巷;她忽而跨进一所宿舍大院,我们也钻进那所宿舍大院;在院子尽头,她走进了一座楼层的门洞,我们正想尾随过去,门洞旁拴着的一只大狼狗突然发威,汪汪直叫,吓得我俩掉头就跑。陆小兵对那天跟踪的结果很不满意,所以后来也没请我吃奶油冰棒。

  这会儿我在桌前坐下,陆小兵拿出他俩的相册给我观看。陆小兵告诉我,梅洁芳当年是十三中的,毕业后没去插队,她父亲把她送进部队当了兵。退伍回来分配在鼓楼商场,当了名食品柜台的营业员。我见他介绍如此简洁,语气平平淡淡,仿佛在掩饰着什么。于是我再次让他老实交代,是怎样勾引了梅洁芳,勾引了多长时间,后来她又是怎样答应与他结婚的。

  陆小兵朝我嬉皮笑脸着,说他俩真当是明媒正娶;说他爸爸与她父亲原先就认识,后来经一位老同志撮合,两人见了面,谈了几次,他才发现她就是当年自己跟踪的那个女娃。陆小兵不住地向我解释说,如果他真想要勾引谁,也不会去勾引她。我反问他,难道你对梅洁芳还不满意?他说谈不上满意不满意,总之恋爱是一回事,结婚又是一回事。这是什么话?我说既然不满意,你干么还要和她结婚呢?他用略带诧异的眸子注视我良久,尔后下意识地朝我摊开两手,样子极为无奈:你他妈耿宁真是什么也不懂!我是没法子呀,我的种子已在她肚皮里面生根开花了……

  其实她早就熟悉我这个名字

  我和陆小兵在屋里聊得正热,梅洁芳抱着孩子走了进来,我俩赶忙收住话头。梅洁芳将床铺铺好,把孩子放进被窝里,然后在床沿坐下参与了我们的闲聊。梅洁芳问我哪年当的兵,我如实地告诉了她。她听后用手捂嘴一笑:你耿宁在我面前,还是个新兵蛋子!我只得尴尬地笑着点头称是。梅洁芳问我是不是经常写点歪诗在军内外报纸上发表,我又点头称是。

  梅洁芳说她与陆小兵认识后,就听陆小兵经常提到我,说我在部队里面是个文人,经常写点诗词在报纸上发表。梅洁芳说其实她早就熟悉我这个名字,也读过我不少歪诗。那时在部队寂寞无聊,每天训练回来不是看信,就是读报纸。

  梅洁芳说,有一次我们班里有个新兵,把你的歪诗恭恭敬敬抄写在笔记本上,连长看见责问这是什么?新兵说这是诗歌,下次出黑板报时用得着。连长拿起笔记本斜眼瞅了瞅,尔后读出声来:啊,我们的军营是花园,战士就是园中的花;连长威武如严父,指导员慈祥像妈妈……连长猛地一挥笔记本,对着新兵大吼道,这是什么狗屁诗!哪个背时鬼乱编胡诌的?这么臭,还想上我们女兵连的黑板报?!吓得那个新兵当即就将抄好的诗歌全部撕掉了。后来每当报纸上出现你的名字,那个新兵就会说,看,背时鬼又发表诗歌了。

  陆小兵听后捧腹大笑,我急忙向他俩辩解道,这诗不像是我写的,况且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写诗歌了。梅洁芳笑着叫我别当真,说是跟我开个玩笑。她说:这肯定不是你写的诗,再说时间也对不上,那时你脑瓜里大概还没植入文学细胞呢。她问我现在部队做些什么,我告诉她我已调到团里当文化干事,闲来无事就学习写写小说。梅洁芳说部队里生活挺丰富,可写的东西有很多,如果她也会玩这一手,准能写出部感天动地的好小说。我忽然发现,梅洁芳这人性格开朗,举止大方,谈吐直率且又不失幽默。并不像我头一眼见到她时那样,给人感觉很文静、很腼腆,仿佛像个窈窕淑女似的。

  也许因我是个军人,而她又当过六年兵的原故,我俩谈得十分投机,话匣子一打开后就没完没了。梅洁芳告诉我她当的是通讯兵,长年累月待在安徽大别山上,每到冰天雪地之时,脸上手上都生满了冻疮。每逢班务会或什么排务会,大家拥在一起,相互观望着,就像观望着一堆烂柿子。晚上睡觉一条四斤被子,盖上大衣也挡不住刺骨寒冷,早晨醒来浑身仍旧冰凉冰凉,将温度计放进被筒里焐上十分钟,拿出来一看,也只有零上两度。到了三伏天,山顶上的气温高达四十多度,可这时总是断水。每天的用水要靠专人从山下运上来,除去吃喝,一个班只能分得一脸盆水,用于洗漱,因此洗澡只能是梦想。若是实在想洗,那就脱了衣服,大家相互用干毛巾搓擦着,把身上的汗泥搓下来擦干净,也就算是洗完了。尤其到了晚上,山上的蚊子大如斗,凶得令你无法想象,即使捂严蚊帐,它也能咬破麻纱钻进来,叮得人四肢到处都是红疙瘩。所以一到夏天,女兵们就不敢穿裙子。穿上裙子远远看去,两条布满红包的腿,就像两根赤豆冰棒。

  我对梅洁芳说,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你们女兵已经够幸福了。我告诉她自己所在部队的艰苦性,那才真叫苦不堪言。我们驻守在祖国风景秀丽的南疆,这听起来让人的想象变得美妙生动,其实我们一年四季都在垦荒种地办农场,被当地人誉为光荣的“庄稼兵”。在我们那里,住的是草棚,睡的是地铺,很多人当了四年兵没进过一次澡堂,洗澡都在塘里洗。南方的冬天虽说不算冷,可腊月里的池塘还是能够把人冻出病。连里发给每人二两粮食烧,我们仰脖一口吞下肚,便穿着裤衩跳进池塘捞猪草,等到爬上岸来时,整个下身都麻木了。至于夏天,蚊子苍蝇老鼠蟑螂就别提了,光是那毒蛇就能吓死人。不管是白天黑夜,无论是室内室外,每时每刻都得警惕着毒蛇的肆意侵扰。有一次,我的老班长睡觉醒来,就看见一条眼镜蛇缠绕在自己脖颈上,幸好地方上的捕蛇专家及时赶来,危险才得以解决。平时我们下田劳动,淤泥常常溢到腿窝,稻田里的水是有毒的,多数人都患上了皮肤病,表现症状为烂手烂脚烂腿丫。待到“双抢”农忙时节,几乎就是吃在田头,屙在田头,一天十七八个小时泡在水田里,爬上田埂就睡着了。

  梅洁芳夺过我的话头,笑着说,这点苦你都受不了啦?想当年我们千里野营拉练,日走一百,夜行八十,从大别山一直拉到淮北平原。大冬天的,我们饿了就啃口冷馒头,渴了就喝口凉开水,累了就躺在路边雪地上,和衣而睡。与男兵们在一起,最不方便的就是上厕所。“淮北大地红烂漫,山芋干子冲霄汉!”但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你就别想找到一个厕所。我们一个女兵要解手,全班就得围成个大人圈。如果全班人都要方便,那这个人圈没个把小时不会散。你读过《西线轶事》那篇小说吗?那里面有许多情节,就是我们生活的真实写照。

  梅洁芳这时双眸含情,不无感慨地对我说,让我最为感动的是我们副指导员,她本来是要休假回家结婚的,为参加野营拉练推迟了婚假。她是负责连队的收容工作,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几个新兵小战士,脚上打了泡,腿部扭伤了,她就帮她们扛枪背背包,扶着她们一起走。她每天几乎都要超额负重百十斤,而且和我们走着同样的路。野营拉练眼看就要胜利结束时,她却彻底累垮了,送进一零五医院一检查,得了急性肝坏死,没过一星期,她就死在了医院里。梅洁芳望着我激动地说,我要是会写小说,我一定把她写出来……

  我被她的故事深深感染着,心情一如潮水波动起伏,似有无数感触想要倾诉。这时,我听见一阵轻柔甜美的鼾声悠悠飘来,扭头一看,陆小兵怀抱“狐狸”倚着床头睡熟了。我这才意识到时间已晚,急忙起身告辞。我对梅洁芳说,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帮你把那位副指导员写出来。

  他俩之间不是一见钟情

  初四那天中午,我和熟肉、焦建新来到陆小兵家,大家小聚了一下。陆小兵妈妈和梅洁芳忙里忙外,给我们搞了十几个可口菜肴,我们喝着热酒兴高采烈地叙述着陈年往事。本来孙卫东说好也要来的,可他昨天接到通知,叫他今天随同领导一起下基层拜年去。熟肉说,现在孙卫东抖得很,大学毕业后分在经贸委,没几天就被领导相中,当了一把手的秘书。别看他整天给领导捧着茶杯拎着包,像个狗样,但走到哪里都是吃香喝辣的。

  熟肉是这次聚会的联络员,他还去联络过歪脖,可歪脖压根就没回来。歪脖他妈说,她都快有两年没见他的面。焦建新忿忿地说,滴屎!扎他妈什么鸟根,你歪脖在苏北把根扎得再牢,也不如孙卫东给领导拎包走俏。陆小兵说算了算了,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该干啥就干啥,像我这样不也挺好。

  酒足饭饱后,我们告别陆小兵一家,满面红光地来到大街上。焦建新骑上车子,说他先走一步,几个同事已经约好,下午打小牌。我知道焦建新这几年兜里有了些钱,总爱小赌赌。干供销这行的,都是这副德性。

  我和熟肉沿成贤街来到太平路,两人无所事事地闲逛着,只为多说几句话。十年没见,熟肉略显几分苍老,额头上也隐约有了几道皱纹。一想到当年拉着熟肉倒卖纪念章,出事后熟肉又为我们吃尽了苦头,心里就深感无比愧疚。

  熟肉直到前年年底才从农村上调回城,回来后工作没着落,后来才进了一家区属的铁器加工厂。熟肉说为了他的工作,陆小兵还是很够哥们的。在这件事上,陆小兵跑了不少腿,花了不少钱,最终通过他的一个已经退休了的老师傅,把熟肉的工作安排了。熟肉对我说,尽管工作环境差,挣钱也不多,但他终究有了个饭碗,在这城里站住了脚。熟肉说,下一步他要看看国家的政策变化,没准会跳出来搞单干。他说他妈一辈子都在摆摊设点卖卤味,不也过得很舒坦。我觉得熟肉的想法很大胆,不过人到了这种地步,什么事情都会做。

  街面上人流簇拥,热闹非凡,一派节日景象。路两边一溜排着各色摊点,卖气球的,卖鞭炮的,也有卖水果小糖的。我俩边走边看边说着,心情就像冬日的太阳暖暖融融。我突然问熟肉找没找对象,熟肉龇牙咧嘴朝我一笑,说有是有了一个,家门口邻居,人是挺老实,相貌不咋样。我说人好就行,管她相貌呢,你又不跟相貌过日子。熟肉害羞地说,那女娃比我大两岁,也是前年刚从农村回来的。她回来后,她父母急着给她找对象,转了一大圈没人要。条件好的,她搭不上人家;条件差的,人家又嫌她丑。最后她父母跟我妈一说,我妈立即答应了。我也没啥意见,我家的家底你是知道的,我能娶上个媳妇就心满意足了。熟肉说他准备存些钱,到明年春节把婚事办掉。我问熟肉要不要支援一下,熟肉感激地拍打着我的肩膀摇了摇头。熟肉说,你要送就送我一套军衣吧,我到现在都没穿过一件真正的绿军服。我说这没问题,我回去就给你寄一套,再把棉衣棉裤以及干部毛毯全寄给你,反正我在南方用不着。

  熟肉问我有没有在南方找对象,我说还没有。我说我妈不让我在南方找对象。这次回来,我妈硬把我拖到她的一个同事家,她同事有个女儿没对象。她和同事两人好得要死,就以为我和那女娃也会很要好。我去那家后,见那女娃一脸矜持,傲气十足,便知道自己日后侍候不了。再说我远在天涯,与她难得见上一面,相互之间根本不了解,想想看,这样的恋爱有什么谈头。

  我对熟肉说,早知今日,悔不当初。当初我要是有心在同学中找一个,今天没准已经有了儿子。我说陆小兵焦建新他们都已结婚,你熟肉明年也要结婚,将心比心,我是应该谈一个。问题是现在没有合适的,我就不能太心急,反正是我的她跑也跑不掉,不是我的我要也要不来。我说陆小兵以前左谈一个,右谈一个,没一个谈成功,白白浪费那么多时间。到最后认识了梅洁芳,两人一见钟情,谈也没怎么谈,终身大事就办了。我看梅洁芳这人挺不错,既漂亮,又大方,陆小兵过去相好的女娃没有一个比得上。

  听我这么说着,熟肉就笑了。熟肉笑完后对我说,梅洁芳当然很不错,不仅漂亮大方,而且好学上进,到现在她都在默默地自学着大学课程。他俩之间不是一见钟情,而是陆小兵独自钟情。倘若陆小兵不玩弄点小阴谋,她哪里会看上他。随后,熟肉把陆小兵如何勾引梅洁芳的过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我听后大为吃惊,心想陆小兵怎会这样,这与陆小文简直没有二样。

  再玩一次盯梢游戏

  据熟肉说,陆小兵与梅洁芳是去年初夏时节认识的。那天傍晚陆小兵下班,乘31路电车回家。傍晚时分车上人很拥挤,他紧挤慢移挪到了一扇车窗前站稳。电车在鼓楼车站停靠后,陆小兵瞅见上车的人堆中有个女娃很抢眼。那女娃身材苗条,腰板笔挺,白净的脸上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着。她上穿一件镶边白衬衫,下着一条碎花蓝裙子,手捏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不停地扇着自己粉白的鼻头。那时节天气还没热到那种地步,陆小兵心想,这女娃准有什么急事要去做。车子开动后,刚上车的人流直往车厢里涌,陆小兵扭头看去,见那女娃已经挤挪到自己身边。陆小兵立马英雄护美人似的拼命移动身子,给那女娃腾出一个站处。那女娃眸子含情地望他一眼,表示谢意,陆小兵也很动情地望着她。

  那女娃站稳之后,伸手去抓头顶上方的扶杆,就在这时,一不小心,手上的手帕掉落在地。熟肉说关键就在这块手帕,给陆小兵创造了一个表现机会,让梅洁芳对他有了个最初的美好印象。当时,陆小兵奋不顾身挤开人群,费力地弯下腰去捡起那块手帕。在交还给她之前,还用手指轻轻地掸掉手帕上的灰尘。那女娃又一次双眸含情地望他一眼,并说了声谢谢。这时陆小兵笑了。我们都知道,陆小兵脸上有两颗可人的酒窝,他不笑时就像是在笑,一旦他笑起来,那面部表情格外生动妩媚。

  陆小兵笑着回了一句很文明的话:不用谢。那女娃脸颊当即莫名其妙地绯红起来。接下来是一阵静默,陆小兵默默地斜睨着她,总觉得这张面孔在哪里见过。他的脑筋飞速旋转着,可劲回忆着,但怎么也找不到这张面孔的应有出处。车子快到鸡鸣寺时,那女娃转身向车门挪去,这时陆小兵突然忆起,这女娃就是当年机关游泳池里的那条美人鱼,家住工教新村,于是也拔腿向车门挪去。

  电车在鸡鸣寺站停靠后,那女娃走下车子,陆小兵跟着也跳下了车。那女娃在前面走着,陆小兵在后面跟着。跟了一段路程,陆小兵看出她确实是向工教新村方向走去,便加快步伐赶了上来。

  当两人走到并肩时,陆小兵扭头有意夸张地看她一眼,那女娃侧脸一看是他,下意识地笑了一下。陆小兵赶紧笑着问道,你这是回家?那女娃点头嗯了一声,反问道,你也是回家?陆小兵说不,我是去看一个朋友,我朋友家就住在前面。陆小兵接着又问,你家是在工教新村吧?那女娃眸子瞪得老大,惊讶地问道,你怎会知道的?陆小兵卖弄地说着,如果我没记错,你家应该是住十九幢。那女娃这时已不是惊讶,而是震惊了。

  陆小兵觉得有戏,便即兴编造着托词向她解释,我原先一个中学同学家住那儿,是十二幢的,可能你不认识,他们家没住几年又搬走了。上学时我常去你们院子里玩,经常看见你。陆小兵一边胡诌着,一边察言观色,见她不但没有反感之意,而且兴趣十足地竖着耳朵,忙又接着胡诌下去:我记得你当时游泳挺棒,在机关游泳池里,一气游上十几个来回都不歇一下。我游泳不行,属于狗爬式,不过我的跳水动作很漂亮,同学们都说我像燕子凌空展翅一样。

  那女娃扑哧一声笑起来,大概说到了她的得意之处,她也来了情绪。那女娃说,我那时游泳确实很棒,是市少年体工队的,一口气能游三千米。自从中学毕业当兵后,我再没去游过泳,现在肯定不行了。陆小兵随即鼓励道,不可能!不信明天你去试试,我保管你还能游它一千五。游泳就跟骑车一样,只要学会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那女娃听后美美地望着他:我发现你这人挺有趣,心也很善良。陆小兵嬉皮笑脸地抢过话头:那也不见得,有时我也会耍些小滑头。那女娃乐得一扬颈脖,又抿嘴笑将起来。

  两人这样一路有说有笑地走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巷口。那女娃转进巷子之前,说了一声“我到家了”。陆小兵愣怔片刻,随即爽朗地说道,对了,我叫陆小兵,你叫什么?那女娃说,我叫梅洁芳。梅花的梅,清洁的洁,芬芳的芳。陆小兵没话找话地说,这个名字真好。我说梅洁芳,下次你要是去游泳,把我也叫上,我得好好拜你为师哩。梅洁芳说,那你就等着吧,不过我不大有时间去游泳。说完,她把右手提举到腮帮下,五根手指朝着陆小兵弹了弹,与他拜拜了。

  熟肉告诉我,说陆小兵那天很开心,回到家后吃完饭,便横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展开美妙遐想。他把自己与梅洁芳梦幻般的奇遇,从头至尾想了一遍,最后发现遗漏了一个重要细节。他忘了询问梅洁芳的工作单位,这就意味着没法与她再次见面。他总不能到她家里去找她,那样显得太唐突、太荒唐、太不礼貌了。他苦苦寻思半宿,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补救,就是明天一大早,守候在那条巷口,等她出来后,再玩一次盯梢游戏。

  第二天清晨,他按照自己设想计划开始行动。他来到巷口斜对面的一个隐蔽处,立在那里,叼着香烟,两眼直溜溜地盯着巷子里出来的每个女人。从六点多钟直等到八点出头,他没能看见梅洁芳的影子。他估摸,莫不是今天恰巧轮到她休息?再看看手表,自己已经迟到一刻钟,连忙撤岗去赶公交车。接下来一连三天,他都如法炮制,却仍旧没见到梅洁芳。傍晚下班时,电车一靠鼓楼站,他又全神贯注,注意察看,可仍旧毫无收获。他感到十分奇怪,难道梅洁芳是个鬼魂,进了巷子就再也不会出来?

  那段日子,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梅洁芳,整天苦思冥想着。他越是想见她,就越是见不到;可越是见不到,他越发更想见。星期五是他们厂休,整个上午他都懒散地躺在床上想着这事。最后他决定,还是冒险到她家里去一趟。中午他爬起来后,匆匆刨了口饭,便骑上自行车前往工教新村。

  他一路骑着一路寻思,还没骑到巷口,猛然见对面人行道上迎面走来一个女娃,仔细一看,正是梅洁芳。于是他立刻悄悄绕至她身后,远远地跟踪着。梅洁芳走到鸡鸣寺,坐上31路电车,他两脚将车子蹬得飞快,跟着电车紧追不舍。电车在鼓楼车站停靠下,梅洁芳下了车,然后径直走向鼓楼商场。他忙锁好车子,一步不落地紧随其后。梅洁芳走进商场,来到食品柜台,掀起柜台门板,走了进去。不一会儿,她身着白大褂站到了柜台前,与另外一个女营业员说起话来。直到这会儿,他总算弄明白,梅洁芳原来是鼓楼商场食品柜台的营业员。

  熟肉说,狗日的陆小兵绝顶聪明,当时他不动声色,远远地立在一旁观察良久,尔后整了整衣服捋了捋头发,装模作样地走了过去。他深埋着油蝈蝈般的脑瓜壳,观望着食品,从柜台这边瞅到柜台那边,然后又慢慢瞅回来。猛然间他抬起头来,对着里面叫了声:喂,同志,给我来十块大桃酥,一斤金果。梅洁芳闻声走了过来,当她发现是他时,陆小兵却率先惊讶道,呀,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梅洁芳朝他笑笑说,我本来就在这儿。这时他两颗酒窝一瘪劲,也笑了:那好啊,将来我买食品就不用犯愁了。陆小兵买好桃酥金果后,便伏在柜台上东扯西拉不走了。

  梅洁芳那天对他印象特别好,加之站柜台也清闲得很,于是就与他海阔天空地闲聊着。谈笑中,陆小兵拐弯抹角地弄清楚了梅洁芳的班次。她们是分两个班,上午班从早晨八点到下午两点,下午班从两点到晚上八点。梅洁芳这个星期上的是下午班,难怪他大清早守着巷口不见她人影。那天傍晚她急匆匆地挤上电车,是临时回家拿报表。她把上个月的报表放在了家里。陆小兵后来美美地想着这事,觉得这可能真是缘分。

  陆小兵津津有味废话连篇地一直说到五点多钟,看看时间不早,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他要走时,梅洁芳还真有点儿恋恋不舍。熟肉说,哪个女娃一旦被陆小兵缠上,那她基本上就没了出头之日。这话一点不错。此后陆小兵隔三差五便跑到商场来,一会儿买点千层饼绿豆糕,一会儿送本英语资料书,一会儿信口开河编造点趣闻小故事,逗得梅洁芳春心骚动情窦绽放笑口常开。后来两人一同观看了电影《小花》,后来两人一起去机关游泳池游泳,后来两人爬紫金山游玄武湖,后来两人上床干了那件美事儿……再后来,梅洁芳就不太想要上大学了,她说她肚里已经有了孩子,她追问陆小兵什么时候能结婚。

  她连条狗都不如

  自从那年春节回家探望陆小兵夫妇后,一晃又是十一二年。这期间部队裁军整编调动,我又结婚成家生孩子,整天忙得兔子似的,人也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久而久之,与陆小兵和同学们的联系渐渐淡漠。虽说回家探亲过四五次,但每次来回五六天时间,匆匆忙忙,也没顾及去造访他们。只是在最初几年,收到过熟肉和焦建新的一两封信,内容大多是些平平淡淡的问候语。熟肉来信,主要是感谢我给他寄去的那些军用品,并告诉我他已与比他大两岁的邻居女儿结婚了。

  焦建新信上说,陆小兵和梅洁芳生下一个葡萄胎,刚一出世就死了。焦建新说,他俩未婚先孕本身就不对,这倒算了,关键是防御措施没做好。他俩不用传统的避孕套,非要赶时髦,用什么新研制出的避孕纸。那纸正处在试验阶段,他俩就成了试验品。结果一盒纸还没用几张,梅洁芳肚皮便大了。这倒也算了,赶快去医院打胎吧,可他俩不。他俩热爱自己的小生命,非要把他生出来。梅洁芳辛辛苦苦怀胎十个月,生下来一看,是个满头长着眼睛的葡萄人。医生检查后说,这完全是避孕纸的残留药物在作怪。第二年春上焦建新又来了一封信,说金丽丽给他生了个小千金。同时告诉我,梅洁芳又怀上了,但不知这回怀的是个什么东西。

  一九九三年初冬,我分到一套三室一厅的单元房,我和妻子幸福得直想哭。那一天,我正大汗淋漓地扛着木料,搬着瓷砖,就听得隔壁同事叫我,说有个我以前的同学,正在单位找我。我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牛仔服,像个小工似的跑到单位一看,原来是陆小兵。十多年没见,陆小兵显得极为苍老。刚满四十,人已开始发胖,头发一半花白,眼袋明显挂了下来。他一脸憔悴地对我说,他是来这里出差的,看看我就走。我说这哪成,我刚分了新房,这是一喜,老同学来了,这是二喜,今天不喝上几盅哪能让你走!说完,我领他来到新房里观赏一番。

  陆小兵浏览着我的新房说,他也住上了新房子。他们家那座老式洋楼已被机关事务管理局拆掉,在原地盖起一幢六层楼。本来说好还给他家三套的,他妈一套,他哥一套,他一套。新房盖好后,管分房的人却改口说,只能给两套。为这事他妈不知跑了多少趟,费了多少口舌。她那么大岁数,又浑身是病,哪能咽得下这口气,最终被他们活活气死了。我说你爸你妈的级别在那儿,他们怎会一点不照顾?陆小兵说,现在的人,势利得很,我爸他一死,他们就再也不来过问了。现在我妈也死了,我就是平民百姓一个,以后全得靠自己。

  那天晚上,我让妻子弄了几个小菜,又特地买了瓶精装洋河,和陆小兵对酌起来。陆小兵已不像以前那般爽朗,显得有些拘谨,好像很文明似的。几杯酒下肚,他才稍稍放松一些。他问我孩子多大了?我告诉他儿子康康已经上小学四年级,最近几天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学军冬令营,住在部队里。我问他孩子有多大,他说女儿今年十二岁,大名叫陆梅,小名叫甜甜,上小学五年级。他说甜甜人很聪明,也很懂事,这次他出来,她就一人待在家里管自己。

  陆小兵告诉我,他这次出差是去一家工厂讨债的。那家工厂前年拿了他们厂里十八万元的货物,至今没给一分钱。他说他们厂现在穷得叮当响,已经半年多没发工资了,再过年把肯定要倒闭。他说这次领导叫他来,也没指望他能讨回什么,就是考虑到他是个老同志,找个机会让他出来玩一玩。我听后心里一阵酸楚,想到满天下尽是三角债,对于国营厂来说,都是公对公,最吃苦头的还是普通工人。

  这时我家那只虎子摇着尾巴跑过来,陆小兵一看,立马来了兴致:哟,你还养了只小狗。我笑着说,难道只许你养,我就不能养?我是怀念当年的阿黄才养它的。其实,这是我儿子过生日时,人家送的礼物。我也没打算真养它,只是既然送来,总得养上几天,等一搬进新房就把它送走。陆小兵一把捧起虎子抚摸起来,他说,上次你在我家看见的那条狐狸,后来生下四只狗崽,我全送了人,后来狐狸也送了人。现在我养的是条法国维斯拉猎犬,那可是西欧名犬,等将来下崽后,我送你一条。

  陆小兵这会儿越说越兴奋,他喝了口酒接着说道,狗好啊,狗有灵气,通人性,待人忠厚真诚。我养过巴哥、松狮、特伏丹、波音达……那都是一流的名犬,没一条不让人喜爱。我曾有过一条大麦町,就是那种浑身斑点的狗,养了三个多月,后来送给一个好朋友。半个月后,我实在太想它,便去朋友家看望。我刚跨进院门,它打老远就认出我来,一个腾跃扑上我胸脯,又是舔又是咬,嘴里还呜呜呜呜着,好像受了天大委屈。我当时心里难受极了,真后悔把它送给朋友。临走时,它还想尾随我去,朋友把它关进屋里,它硬是用头撞碎门板冲了出来。陆小兵说,我以后闲下来时,别的不想,就想办个世界名犬场。

  我跟他开着玩笑说,这下可好,你陆小兵要办名犬场,她梅洁芳又是那么喜爱狗,你们俩真是夫唱妇随呀。一听这话,陆小兵情绪立马沉闷下来。他一口饮尽杯中的酒,用手狠劲抹了一下嘴,尔后咬紧牙齿说了句:她呀,她连条狗都不如!

  我不由愣怔一下,两眼直直地盯住他:怎么,你俩斗嘴了?算啦算啦,夫妻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

  陆小兵沉默片刻,慢慢抬起头来,望着我认真且痛苦地说,耿宁,这事对你说说没关系。我和她之间不是矛盾不矛盾的问题,是有关人格国格的大问题。你想想看,她已多大岁数啦?还要抛家弃女,跟一个男人私奔到美国去!美国有什么好的?我就不相信,美国的月亮能比中国更圆。说到底,她生来根子就不正。她一家人对共产党都怀有刻骨仇恨,她爸爸是我爸爸的手下败将,在淮海战场上被我爸爸俘虏的,他能不恨吗?她妈妈是工商地主的女儿,解放后被国家没收了全部家产,她能不恨吗?她两个舅舅被人民解放军打到台湾去后,苟居他乡,他们能不恨之入骨吗?你说我跟陆小文有矛盾,这我承认,我们是兄弟反目,利益冲突,充其量也只是人民内部矛盾。但与她不同,她追求享乐思想,投奔金钱世界,出卖人格国格,这已构成敌我矛盾,我骂她不如一条狗,一点都不委屈她。

  望着他那被愤怒激得通红的脸庞,我无话可说,默默地抽着烟。他木木地盯着酒杯,眼眶里似乎有泪水在滚动。不一会儿,他说他要回招待所,我也不便多留。妻子忙把早已准备好的两斤茶叶给他带上。临出门时,他两只酒窝一瘪,笑着说,耿宁,你媳妇人挺不错,你们过得比我幸福。

  天皇老子也拦不住

  陆小兵走后,我给焦建新和熟肉各发了一封短信,目的是想了解一下陆小兵与梅洁芳究竟是咋回事情。熟肉没有回信,焦建新来了封四五页纸的长信。信上谈及他这十几年的变化,他说他早就离开了长江印染厂,先在一家公司搞营销,干了一年多;后又跳槽另外一家公司当副总经理,也干了一年多。现在他自己注册了一个公司,纯属私营,什么来钱就搞什么。他还在信上大谈他做股票是如何神通,如何漂亮,如何惊心动魄,并说他现在发得都不知钱往哪儿放好,还是金丽丽想得周到,帮他全部塞进了墙缝里。末了,他才提及我问的事情。

  焦建新在信上说,陆小兵与梅洁芳的隔阂谁也怨不着谁,他俩迟早是要分道扬镳的。陆小兵这些年来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加之他们厂也破败得一塌糊涂,整个儿跟不上改革形势。我叫他出来搞单干,他说这是不走正道;我叫跟我一起炒股票,他说他没那份能耐。社会都进入了九十年代,可他的思维还停留在七十年代,他对所有变革都抱以怀疑,整日里满腹牢骚,怨天尤人,除了他养的那些狗,他对什么都看不顺眼。

  梅洁芳与他不一样。梅洁芳思想活跃,性格开放,有追求,有幻想,对一切新事物满怀着强烈的求知欲望。她好学上进,事业心强,即使怀孕挺着个大肚子,也坚持每晚去上电大辅导班,从没落下一堂课。一九八六年电大毕业后,她又考入夜大本科,另外还参加了英语口语提高班。学成之后,被单位转为正式干部,从柜台调至商场公关部,从此她那潜在的才华和能力得到了充分释放。她举办“现代营业”讲座,组织“文明礼仪”培训,在整个商场首创全市独一无二的“微笑服务”,为本单位一下子赢得无限商机。市商业局对她给予了高度的赞赏和表彰,并将她的做法在系统内部全面推广。当年,她还被团市委评选为“十佳杰出青年”。你想想,她这样显山露水,出人头地,陆小兵心里能舒服吗?陆小兵开始没事找事,无事生非,一会儿说她不顾家,一会儿说她不爱孩子。他骂她是疯婆,整天疯疯癫癫,蹿进蹿出,不知搞的啥玩意儿。他俩这样闹过几次,后来不闹了,原因是两人都怕影响孩子,然而感情的明镜已出现无法弥补的裂纹。

  这以后,梅洁芳调至商业局工作,在宣传处里当干事。她的接触更加广泛,眼界更加开阔,面对着成堆的文山会海,工作也更加忙碌。她平时要汇总情况,收集材料,撰写文件,编辑简报;节日期间要举办演讲,组织交流,开展各类职工文体活动;她还要经常性地跟随领导下基层,了解民情,发现典型,进行普法教育、宣传计划生育,当然也要参与局里一些不间断的诸如迎来送往方面的外事活动。为此她整天忙得团团转,像个陀螺似的,屁股总是坐不安稳。有时清早出门,直忙到深更半夜才能回家。

  那时候街面上已经时兴美容了,女娃们出门都爱化化妆。梅洁芳早晨起来,洗漱完毕,总要待在厕所里,对着镜子美容一番。陆小兵对此很反感,他好几回憋着一肚子隔夜老尿,站在门口等候着梅洁芳从厕所出来。梅洁芳出来后,陆小兵眼睛又憋气了。他一边撒着老尿,一边嘀嘀咕咕:也不拿镜子照照,那张老脸还画什么呀?你别恶心我吧!眉毛像蚕蛾,嘴巴喝猪血,两爿腮帮就如同猴屁股,哪个正派男人要看这副面孔。

  陆小兵一向认为,女娃化妆纯粹是给男娃看的,男娃不看,女娃自然不化妆了。问题是女娃要画,男娃也要看,女娃用化妆来表明她渴求男娃看,男娃只有看了,才能体现出女娃化妆的意义和价值。这一点是致命的。所以说,美容术实际上就是不良女子主动诱惑男人的阴阳符。这就像寡妇床前的牌坊,窑子门上的灯笼。陆小兵始终觉得,梅洁芳化妆是给男人看的,那男人当然不是他陆小兵,而是她梅洁芳的处长。

  梅洁芳的处长也是从部队里回来的,表面上看去,两人亲密是因为曾经同为一条战壕的战友,现在又是一个处室的同事,有着旁人不能代替的共同语言。陆小兵心里清楚,这仅仅是个烟幕,而最终目的只有一个--偷情。陆小兵原本不想过问这类事情,只想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反正日后东窗事发出丑的是他们自己。可没料到那处长把客气当成福气,得寸进尺,居然三番五次地开车子送她回家,而且都在半夜三更。后来发展到大清早也开车来接她,这就不仅是他俩的问题,已直接牵涉到陆小兵在邻居中的声誉问题。为此,他向她摊牌,与她理论一番,并动手打了起来。他们这样打过几次,后来不打了,原因还是怕影响孩子幼小的心身,然而感情的基石已经彻底破碎了。

  去年夏秋之季,梅洁芳的一个表弟从美国来到她家。她表弟生在台湾,长在台湾,后来考进美国加州大学,从学士直读到博士,毕业后在当地一家融资公司工作。这次是因省政府之邀,陪同公司总裁前来国内观光考察,准备与省里的几家集团公司共同投资开发项目。表弟来前父母就对他嘱咐过,要他务必去看望一下姑姑。

  表弟通过省台办,找到了梅洁芳家。表弟看见姑姑时,眼圈当即发红了,而梅洁芳妈妈哭得已成了个泪人。表弟对姑姑说,自己的父母很想念她,死去的爷爷奶奶也很想念她。梅洁芳妈妈无话可说,只是抱住他呜呜呜呜着。表弟从怀里掏出一副老式纯金的项链和戒指,递给梅洁芳妈妈,说这是奶奶家里世代祖传的,奶奶临死时,吩咐他父母将来一定要把它们转交给她,因为她是奶奶唯一的女儿。表弟还给姑姑带来了几盒美国西洋参、深海鱼油等滋补品,又送给表姐一套上千美元的西装裙。梅洁芳妈妈更是痛哭流涕,哭着还要拍打着表弟的肩膀说,我和你父母分手时,那时还没有你,现在都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

  表弟办完公事后,在南京玩了三天,三天都是梅洁芳陪同他。梅洁芳陪着表弟游玩时,不让表弟说国语,她是想让表弟帮她练习一下英语口语。表弟发现她的英语水平相当好,问她是在哪里学的。梅洁芳说她是自学的,表弟就感到无比敬佩。表弟说,凭你这水平完全可以去美国,许多国内留学生还不如你。表弟说你如果愿意去美国,我可以给你做担保,也可以为你找工作。梅洁芳心里就痒痒的,嘴里支支吾吾着,说自己岁数已大怕是不适应。表弟说你大什么,你不就比我大三岁,四十还没挂个零,美国人七十岁还在做工作。表弟说现在中国开放了,来去很自由,你到美国即使觉得生活不习惯,也还可以回来嘛。

  梅洁芳听后什么也没说,回到家,她把这事告诉她妈妈。她妈妈说这很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也不必老是待在商业局,出去闯闯,见见世面,不行再回来。表弟临走时,她妈妈给表弟捎了封信,信上除了向她两个哥哥表示问候外,着重就谈了这件事。

  今年春天,表弟在美国把梅洁芳的手续办妥,梅洁芳在国内也办妥一切手续。临出国的前一个星期,梅洁芳才将这事告诉陆小兵。她知道陆小兵肯定会反对,早跟他说也没有用,反而自讨气受。况且两人之间已没了感情,仅仅维持着一种夫妻关系,所以她自己的决定,也无须他同意不同意。

  陆小兵听她说了这件事,一反常态,没有吵闹也没动手,只是紧咬嘴唇牵着狗,在屋里来回踱步。其实陆小兵的心,此刻真正伤透了。他不停地对狗唉声叹道,天要下雨,娘要改嫁,天皇老子也拦不住。梅洁芳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份离婚协议递给他,说,我是不会抛弃这个家,不会抛弃女儿甜甜的,你要不相信,你就在这上面签个字。陆小兵扭过头来望着她,慢声慢气地嘲讽着:现在我还能相信谁?除了相信狗,我谁也不相信!说完,他一把将那份协议撕碎了。

  读完焦建新的来信,我感慨万千却不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叹息着。想当初那么好的一对人儿,曾让我羡慕不已,嫉妒无比,短短十几年,竟也会走到这种地步。最令我不可思议的是,当年那个英武豪放充满朝气风风火火的陆小兵,如今也变成了个因陋守旧暮气沉沉不思进取的人物,真是江山在改人在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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