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犬病(七)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狂犬病
  • 发布时间:2014-11-15 13:13

  卷五:与狗同欢的日子

  东南亚太贸易公司

  一九九八年六月下旬的一天,那是个阳光很明媚的日子。我刚刚写完一部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心情显得特别轻松愉快。就在这天上午,我收到来自故乡的一份烫金请柬,邀请我于六月三十日准时出席当年红光中学二连四排的同学会。请柬里没有附信,落款处写着:南京东南亚太经贸有限责任公司。我心想,不知哪位当年的同学如今又发迹了。

  放下请柬,我丝毫没有犹豫,决定马上启程回故乡。我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这正好是个理由。这些日子我守着电脑没日没夜地紧敲慢敲,把自己折腾得两眼发花,头脑膨胀,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疲惫不堪。另外,我已有三年光景没回去探望过老父母,也应该尽尽孝心,顺便再拜会一下故乡那几个与我一样耍笔杆子的文朋诗友。

  一到家,我就昏天黑地地足足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我跨出家门,去寻找那家东南亚太经贸公司。几年不见,南京的变化太大了。一条条拓宽的马路,一座座崛起的高楼,沿街那些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广告招牌,完全遮掩并取代了我记忆中对故乡破败萧条的印象。我骑着单车,从大行宫摇向新街口,一路仰头张望,东瞧西瞅,迷人的景致扑面而来,令我激动万分兴奋不已。

  照着请柬上的地址,我走进五台山附近的一座高层写字楼内,那里面驻扎着各式各样的公司和外地驻宁办事处。我询问良久,总算在第十五层中找到那家虽谈不上富丽堂皇但也足够气派的经贸公司。推门进去时,黑色老板桌前一位极其妖冶的女人,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我,那神情仿佛是在打量一个上门索款催货的客户。我把请柬递上,说明来意,那女人仍旧直挺着腰身,冰冷着脸,说同学会报到时间还早呢,过两天再来。

  不过当她翻开请柬,看到我的名字,眼睛陡然一亮,嘴角向上翘起笑着说,你就是耿宁?著名军旅作家耿宁?这请柬还是我给你寄出的。说着她一扭腰肢,松鼠似的站立起来,拿了只一次性纸杯为我泡茶。尔后,她一边向我递上名片,一边对我说着:我们焦总今天不在,他在玄武饭店与一个港商洽谈业务。我接过名片看了看,这女人名叫朱玉玲,头衔是总经理助理兼财会部经理。我问她焦总是谁,她说就是你的老同学焦建新。我听后不觉一笑,心话时代真会造就人才,小不点也当上了总经理。

  朱玉玲很职业地拿起桌上那只奶白色电话,给焦建新拨了一个,她向他汇报了我的到来,接着又把话筒交给了我。电话那头,焦建新中气十足,话语铿锵,一副款爷派头。他叫我在公司坐等一会,待他回来一起共进午餐。我说中饭就免了,反正过两天同学会上还能见面。他说我们十几年没见,既然来了哪能就走?我若要走他立马回来,他宁愿放弃那笔百十万的生意也得见我一面。我被他说得感动不已,只得答应在此恭候他。

  放下电话,朱玉玲又热情可嘉地询问我,住下来没有,要不要帮我开个宾馆房间?我说不用破费了。我说我这次提前回来,就是想在家中跟老父母多住几天。她朝我耸肩摊手,很欧化地笑笑,那意思是在向我表明,不能为我竭诚服务令她感到十分遗憾。可我总觉着,在她貌似热情的言谈举止中,矫情的成分无疑多于真情,更像是在例行公事。

  在等候焦建新的时光里,朱玉玲不停地为我斟茶,给我递烟,还挤眉弄眼地跟我套着近乎,她说她也是光明中学毕业的,只不过我们毕业时,她才上小学。她说她前年才来这里工作的,原先是在一家证券公司搞公关。她说焦总的事业需要她,她也需要焦总的事业,两人一拍即合,便走到了一起。

  朱玉玲娇媚做作地眨动着睫毛,又向我打听起焦建新当年的情形。我看看时间尚早,便跟她随意调侃着:你们的焦总,当年有趣得很。上中学那会儿,他还没发育,个头矮小,说话童音,除了脑壳上的头发,浑身该长毛的地方都没长毛。他有两大嗜好,一是爱看小人书,二是爱玩皮弹弓。他有一句颇有创意的口头禅,叫着“滴屎”,这你一定听他说过。他在班里整天张口一个滴屎,闭口一个滴屎,无论是好是坏,顺心不顺心,一概统统都滴屎。后来同学们发现,你们的焦总最滴屎。朱玉玲听了后,咯咯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

  焦建新是开着私家车雅阁本田车回来的,回来时接近下午一点。他进门就埋怨朱玉玲为什么不早些去饭店订座点菜,接着又向我一再表示抱歉。他领着我来到写字楼对过一家沿街饭馆,随便点了几个素色小菜。然后问我喝点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想喝。他说他也不能多喝,下午还得办事。于是他要了两瓶金陵啤酒,为朱玉玲要了一杯鲜榨黄瓜汁。

  焦建新身着鳄鱼牌西装,胸扎金利来领带,梳着油光闪亮的大背头,握手机的右手中指上,还戴着只足有一两重的金戒指,浑身上下,一副雍荣华贵的老板做派。然而,从他开始松弛的面部肌肉和难以焦聚的涣散目光中,让人明显察觉出,他生理上的极度疲乏感,以及心智与精力上的过度憔悴。由于朱玉玲在场,我感到有些拘谨,有些话既不好多问,也不好直说。

  焦建新点上支中华,深深吸了口,尔后缓缓对我说,这次同学会是陆小兵率先倡议的。十天前,陆小兵在电话里与孙卫东和熟肉等人说了这事,大家都觉得这想法挺不错,当年的同学们是该聚上一聚。况且目前很流行什么同学会、同乡会、战友会。人们都想通过这种方式,与故朋旧友叙述一下往日情感,沟通一下彼此友谊,也为在当下这个市场经济社会中,能更好地调动一下自己的人际关系,有效地加强横向联系。焦建新说,只是孙卫东认为现在工作很忙,时间安排上太仓促,是否考虑放在国庆元旦节假日中。陆小兵说大家都是拖家带口的,到了节假日就更忙碌,要搞还是平时搞,而且得抓紧搞。这些年来,还没见陆小兵为哪件事情这么主动积极操心过,仿佛他当年的那股热情又一次复活了。既然陆小兵如此迫切,大家只得表示同意。焦建新摇着头说,滴屎,他陆小兵还像当年排里的“王”一样,吩咐过就算完事了,可具体工作全由我来做。

  我笑着说道,焦建新你也别叫苦,谁叫你这么能干的?能者多劳嘛!焦建新接着向我叙述了陆小兵这些年来的状况,我听后备感震惊。他说陆小兵下岗后啥事也做不来,啥事也不想做,整天只会摆弄狗,现在倒好,已成了个名副其实的 “狗专家”。

  养狗专业户

  与焦建新分手后,我便去找陆小兵。据焦建新说,陆小兵是一九九四年下岗的,当时他们厂基本算是倒闭了。但局里还是不甘心,这么大的厂怎能说倒就倒?在市政府协作办的多次努力下,一家西欧汽配企业愿意投入资金,与政府一同重新整合他们厂。在外方多项苛刻的合作条款中,有一款是要清退所有超龄的老工人以及四十岁以上没有学历与专业技术的工人。陆小兵就这样被清退了。其实一九九三年厂里照顾他去南方出差兼旅游,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结局。

  陆小兵下岗回家后没待几天,就心烦意乱地待不住了。毕竟四十才出头,一个大男子汉整天闲着两手总不是个事。况且每月二百五十元的下岗费,也不够维持他和甜甜的日常开销。为此他托熟人多方联系,企图寻一份合适的工作。熟人先后给他介绍过几个临时的去处,可他自己不愿去。他嫌那几家工厂也是国营老企业,效益不好,眼看着就要倒闭。他觉得要找就得找个稳定牢靠的单位,经济效益好,发展有前途,自己的后半辈子才算真正有了着落。可他不想想,那些具有成长性的单位和企业,哪会要他这号人?恐怕连大学毕业生也未必都能进得去。在这寻寻觅觅的过程中,一晃就是半年。

  这期间,他以前汽车驾驶培训学校的一个同学,给过他不少帮助。那同学在长途汽车货运站里当调度,有时遇上什么突击运输任务,或是某个驾驶员突然生病不能出车,就会把他找去。这活很不错,每出一趟车就能挣个两千三千的,而且管吃管住。但跑了没几趟,他不再干了。原因是每次出车总得十天半个月,女儿独自待在家里使他一路不得安心。女儿终究才十二三岁,虽说人很懂事,手也很巧,生活自理不成问题,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这父亲不成了千古罪人?每次出车回来,女儿见到他,那眼眶里颤动着欢快惊喜的泪珠,总遮掩不住她内心的委屈和恐惧。这时,他的心里就会感到无比愧疚。

  陆小兵这人生性好强,爱面子,困难时一般不会去求朋友。焦建新几次让他去东南亚太公司,他都没去。后来在万般无奈之下,他还是去找了焦建新。焦建新在公司办公室里给他放了张桌子,每月工资八百元钱。说实在的,陆小兵整天挺着个腰板坐在那里没事干,焦建新也没给他分配过具体任务。别的员工进进出出忙里忙外,一会儿画张报表,一会儿拉笔业务,他却喝着茶水,看着报纸,待到报纸看完后,他就呆呆痴痴地干坐着。即使电话铃声不断响起,他也懒得接,因为没有一个电话是找他的。有时公司里搬运货物,他想前去帮个手,可别的员工就会客气地说,陆师傅,你是焦总的老朋友,这活用不着你动手。如此这般,陆小兵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损伤。他觉得自己耗在这里,啥事没有,纯粹是在等待焦建新发工资,像个吃白食的。所以他只坐了两个月的班,就不再去了。

  一天,陆小兵突然想到熟肉,他想去看看熟肉最近在忙些什么,没准能得到点启发,自己也捣鼓一个摊头。熟肉离开那家铁器加工厂后,一直在搞个体。他起先继承了他妈的事业,在浮桥口头卖卤肉,可没过一年半截,生意就清淡了。一方面是卤肉摊点越来越多,相互竞争尤为激烈;另一方面,他做的卤肉就是不如他妈香,顾客不认他的货。后来他在小商品城租了间房子,搞起了服装零售与批发。服装的季节性很强,熟肉始终把握不住火候,再加上他的进货出货渠道不畅,干了两年就关门了。这两年中他一分钱没赚着,只赚了一屋子过时衣服。现在熟肉玩起了工艺品,主要倒卖些假古董。他从各地窑厂收购来的那些瓷碗瓷碟花瓶水罐,大多是被烧坏了的次品废品等外品。他把它们放在自家院子里,用土埋,用水浇,用盐卤泡,用炭火烤,然后拿出来混充古玩。不知怎的,他这一手,还真蒙骗了不少附庸风雅自以为是的低极收藏者。

  熟肉的摊点设在夫子庙,陆小兵便来到夫子庙。在繁华的工艺品一条街上,他一个摊头一个摊头看过去,边观赏着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边睃寻着熟肉的身影。可待他走到尽头,还是没见熟肉。后来一个摊主告诉他,说熟肉不在,熟肉这几天进货去了景德镇。他心头不觉一阵怅然,备感自己运气真不好,别说工作没着落,就连找个朋友都见不到。

  他闷闷不乐地一路朝前走去,不知不觉走进了宠物市场。这里到处悬挂着鸟笼,画眉、八哥、黄雀、鹦鹉应有尽有;脚下排着一溜铅丝笼,里面装有小白鼠、大花猫以及松鼠与刺猬,甚至浑身巨毒的蝰蛇也有出售。走着走着,就见前面摊头上,有几个人正在大声讨价还价,他无所事事地围拢上去看热闹。这是个卖小狗的摊点,一筐乱糟糟病歪歪的狗崽中,就没一只像个狗样。说真格的,在他眼中这些都还不能算是狗。一个女娃怀抱着只长毛北京狗,爱不释手,她身边的那个男娃对摊主说,三百块怎么样?三百块我们就抱走。摊主叼着香烟说,这狗我卖五百块,我看你们喜欢它,才降到三百五,你们不要再得寸进尺,少个一子儿我都不卖了。他心里寻思,这又不是纯种北京狗,哪能这么贵?别说三百块,就是三十块它也不值。那男娃看看女娃,最后从兜里掏出三百五。摊主接过钱,对他俩笑着说,多好的狗呀!回去好好养着,等明年下了崽,你们连本带利都赚回来啦!

  陆小兵这会儿感到无聊至极,转身刚要离去,就见狗摊不远处孤零零地蹲着一个人,身边还坐着两条狗。他拿眼睛细细一瞄,顿时来了兴致。那可是两条较为名贵的狗种。一条是英国的衅血犬,被称为天下第一古典猎犬;一条是南斯拉夫的大麦町,属于最为温顺的大种观赏狗。他不由挪步上前,忘情观赏起来。说也奇怪,那两只狗见他到来,立马昂起头,耷下耳朵,轻摇着尾巴向他表示亲热。兴许是他身上始终散发着股股浓烈的狗味,狗们对他似乎从来都不陌生。他轻轻抚了抚它们皮毛,握了握它们蹄爪,又细细地察看一番它们的眼睛。虽说血统还不算最为纯正,但它们骨骼宽大,皮毛光洁,肌体丰盈坚实,这足以看出主人在饲养中所付出的爱心。

  蹲在一旁的那个中年人发话了:兄弟,我看你很在行,如果喜欢,就带一条回家吧。他友善地朝他笑笑,问道,这狗卖多少钱一条?那人说,衅血犬今年两岁多,正是产崽的好年份,至少也得三千块;大麦町六个多月,再有两个月也可以交配了,我开价两千,你若存心要,给一千五你就抱走。陆小兵笑着摇了摇头,那人问他是不是嫌贵?他说,一点也不贵!他说这么好的种狗,如果是自己亲手养的,怎能忍心卖掉?想要钱宁可卖狗崽,也不能卖种狗。

  那人见他如此善解人意,又懂得养狗之道,便苦着面孔向他打开了肺腑:这位兄弟说得没错,我哪里会舍得卖掉它们?若不是家里缺钱花,打死我都不会带它们到市场来。我家住在水西门外,夫妻双双都是农业户口,几年前我患了肝病,村办企业就把我辞退了,老婆又没工作,我就靠养狗卖狗度日子。起先我养了一群草狗,到年底就打了杀了卖狗肉,但那来钱不多。后来我高价买回几条名贵犬种,好生饲养,合理交配,专等着下狗崽。现在城里人生活条件好了,都很喜爱养宠物,特别喜欢西洋狗,所以我每年抱上几窝狗崽,也能赚得万把块。就这样我供大儿子读完高中,去年送他进了乡镇企业;明年二儿子也将高中毕业,我还想送他上大学。我大名叫何得福,村里人都羡慕地说,得福呀得福,啥事情也没让你得福,就这狗事让你得了福。没想到祸从天降,今年春上,村里闹起犬瘟病,家家户户的狗都死了个精光,我家里的老狗小狗也死绝了,只剩下这两条。我整天把它们关在灶堂间,地上铺了层生石灰,每日还沿着屋墙喷洒一回敌敌畏,就这样才保全了它俩小命。眼下学校又将开学,二小子得缴学费,我的老病也需要买药医治,所以今天才狠心把它们牵到了市场来……

  听何得福这么说着,陆小兵心里酸楚楚的。或许因为同是下岗工人,他就有点儿惺惺惜惺惺。陆小兵对何得福说,如果你能克服一下眼前困难,将这两条狗留下,我帮你免费配种。我家里有条法国维斯拉猎犬,可以与你的衅血犬交配;另外我去年还送给朋友一条纯种大麦町,等你小狗再长两个月,我让他也帮你配一下;这样你今冬明春,就会有两窝小狗,日子也会好过些。何得福听后感动不已,一把拉住陆小兵的手:我听你的,我不卖了,我回去向乡亲借些钱,熬过这夏秋两季……说着,他给陆小兵留下自家的住址与电话,也向陆小兵索取了家庭住址及电话号码。

  陆小兵没有失言,三天后就帮何得福的衅血犬配了种;两个月后又帮他的大麦町配了种。这年十二月的一天,何得福抱了只刚断奶的小衅血,来到陆小兵家登门致谢。何得福说,老狗一窝下了八只小崽,这是其中最好的一只。我没什么钱财感谢你,送只小狗,以表心意,这也是养狗道上的规矩。

  当何得福得知陆小兵已经下岗,且生活也很窘迫,更竭力劝说陆小兵与他一起养狗。何得福说:你养狗很有耐心,也有经验,这本身就是一笔财富。如今狗价一天涨似一天,随着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狗市必将会有大发展。你住城里,院子又小,不必养得太多,只要有对名贵的种狗即可,一年抱上两窝,日子就会很好过。何得福鼓动着说,你放开胆子干吧,待老狗分娩时,我就让我老婆来帮你,她会替狗接生,也会打预防针,我们家的狗崽全靠她服侍。小狗一断奶,你就交给我,我帮你去集市卖。我知道你们城里人爱面子,可我不怕,我们从小就在集市上卖米卖菜卖惯了。

  陆小兵被他说得激情澎湃浮想联翩,随后果真养起了狗。最初,陆小兵花了一千元,买来只成年母狼狗。狼狗虽说不名贵,但繁殖快,下崽多,一年两三窝,每窝十二三四只,每只最低三百块,这样算算收入也不错,只是人累得实在受不住。第二年小衅血长大了,一年两窝七八只,总共赚了一万多。接着他又下血本,花了一万两千元,托人从俄罗斯买回一对纯种大丹犬。他非常喜爱这对名犬,还分别将它们取名为“贝贝”和“莉莉”。大丹犬一窝能下两只崽,每只高达五千元,管理很轻松,赚钱也颇丰。后来陆小兵索性扩大规模,与何得福联手经营,他把何得福家的自留地建成了养狗场,自己负责种狗的选苗、培育和技术指导,何得福夫妇分管配种、接生、饲养与出售。就这样,陆小兵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养狗专业户”。

  我还指望你给我写本书

  绫子巷一带彻底变了样,原先那些星星点点错落有致的西式小楼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火柴盒似的呆板生硬的单元楼。九号的院门还在那里,只是原先涂了黑漆的木板大门已换成钢筋焊接的栅栏门。亭亭玉立的广玉兰、核桃树早就不在了,而那叫人一见就会感到丰收在望的菜园地,也只能美好地留在了记忆中。门里结结实实地耸立着一座六层宿舍楼,把前后两个院子挤压得只剩下一条过道。过道上横七竖八地停放着一溜自行车,让人走路都得侧着身子。

  我走进第一个单元门洞,敲响了第一间房门。焦建新提示过我,陆小兵就住在底层紧靠院门的第一套房子。那套房的地基是他家原先的前院,他从小玩耍嬉戏弹琴唱歌的场地。本来分给他的是四楼一套阳光明媚的居所,可他不要,他硬是要了这一套。焦建新说,他还在怀念着过去,他的生活整个儿就是一个“过去式”。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陆小兵立在光线昏暗的楼道内,像个灰色剪影。他套着一身脏兮兮的绿军装,前襟两颗纽扣敞开着,头发花白而蓬乱地向上竖起,两只眼睛木木地望着我。这神情,令我一下子联想起当年学校分管卫生的王老伯。足足愣了几秒钟,他才咧嘴大叫起来:是耿宁呀?你小子回来啦!他急忙侧过身来将我让进屋,然后叫我自己先坐着。他说他正在打扫院子,浑身脏得很,就不跟我握手了。他说他手上尽是狗屎。

  这套房子两室一厅,实用面积约莫四十来平米。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拿眼睛不停巡视着,屋里摆设显得陈旧且杂乱无章,桌上床上堆满了什物,每一空间几乎都被充分挤占和利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家庭缺少主妇。让我感到分外亲切的是,卧室墙上挂着的两样东西。一件是橘红色的虎皮斑纹吉他,一件是阿黄那金灿灿的柔软皮毛,它们又一次地把我带回到那早已逝去了的但依旧存活着的往昔中。

  他立在院子中央可劲忙碌着,一会儿用水管冲洗着地面的污秽,一会儿挥舞着竹扫帚将水渍扫入阴沟。我倚着厅门望着他,他便朝我笑笑,嘴里不住地叨叨着: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水泥铺筑的小院足有十多平米,沿墙一线,已被他用砖块砌隔成三四道墙栏,像一排猪圈似的。墙栏间分别站立着两条狗,毛色淡灰短扎,体魄矫健高大,个个如同小马驹,正朝他摇头摆尾献着殷勤。

  他打扫完院子后,又拿来两只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塑料盆,接着打开一只钢筋锅,从里面舀着狗食,分给那两只眼睛瞪得老大、舌头伸得极长、早已馋涎欲滴急不可待的狗。狗食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怪味,熏得人直想作呕,这使我再次想起当年纸盒厂里那些发酵后变馊了的过期糨糊。我问他狗食里是些什么,他说都是些好东西,譬如米饭、杂骨、胡萝卜、青菜叶,还有部分糠麸。我说糠麸会有什么营养?他说糠麸的营养可多了,含钙含磷含有多种维生素,长期食用,不仅节约粮食,而且增强体质,最主要的是,狗坚持吃食糠麸皮毛就会变得越发光亮。喂完狗,他脱下那身绿军装悬挂在院墙上的一颗钉头上,然后用肥皂洗了洗手,然后用毛巾抹了把脸,然后笑着对我说,整天光侍候这两只狗东西,就把我给累坏了。

  回到屋里,陆小兵打亮电灯,将那只叽叽呀呀不停叫唤的老掉牙电扇对着我猛吹。接着,他伸手使劲捏住我两肩摇晃着,酒窝里便漾出了往日熟悉的笑:没变,一点都没变。他久久注视着我说道:我很想你啊。每回感到孤独寂寞时,就会想起过去,想起你。我说我也一样很想你。我说以后感到孤独寂寞时,就去找找孙卫东焦建新,大家聊聊就会愉快的。他说他们平时忙得很,也不知整天忙什么。我心想现在大家都很忙,但喝杯茶的时间还是有。他说他们跟你不一样,你忙的是正事,写写文章,搞搞创作,是有文化的人做的事。

  我真不知该怎样对他说,天晓得我在忙着什么,捣鼓些俗不可耐的电视剧,蒙几滴眼泪,骗几个小钱,这也算是有文化?他满怀期冀地对我说,等将来我死后,你可得给我写本书。我说干吗等到死后,现在就可以写。他突然大笑起来:现在你别写,写了也不真实,这就叫盖棺论定嘛--名人都是死后才出自传的。我也笑了起来,我觉得陆小兵并不像焦建新说的那样猥琐不堪,精神还是挺乐观的。

  这会儿陆小兵给我泡上茶,递上烟,两人坐在沙发上闲聊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好聊,谈来谈去就是同窗共学时代的那些轶闻旧事。他说他这次提出搞个同学会,目的不为别的,只是想和大家聚聚。当年分在一个排里,那是缘分;整整三十年过去,如今见上一面很不容易。说真的,再往下走,同学中不定会少了哪一个。

  我见他说着说着面庞上便浮现出几多伤感成分,忙扯开话题问道,梅洁芳有消息没有?他摇了摇头说,刚去美国时来过一封信,后来就再没来过。我问他现在还是一个人过?他瞥了瞥我,说还有陆梅,还有贝贝和莉莉。他说他不会像焦建新那样,没了女人就受不了,刚离婚没有两天,又迅速找了个小秘。

  我陡然一惊,急忙问道,焦建新与金丽丽离婚了?陆小兵点了点头说,这家伙现在有了几个臭钱,骚得不轻,嫌金丽丽老了丑了,也不想想当年追她时的那副要死要活的劲儿。难怪人家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那女人名叫朱玉玲,本来就是个交际花,在一家公司里搞公关。你说说,搞公关的能有几个好东西?!后来焦建新看上她,把她调进自己公司,还没离婚两人就已灶前扒灰屋后日鬼。我这时想到朱玉玲,那个妖冶媚俗的小松鼠。我上午在她面前说了不少焦建新的趣闻,她会不会到焦建新面前咒骂我。我对陆小兵说,上午我见到了他俩,焦建新却没告诉我这事。陆小兵说,他怎会告诉你?好事不出门,丑事传万里,反正你过两天就要走,打死他也不会对你说。

  此刻陆梅放学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喊肚子饿。陆小兵忙帮她解下书包,又让她过来叫喊我。然后像儿子哄着老子那样对她说,我这就给你做饭吃。我见陆梅长得高高大大,结结实实,就跟当年的陆小兵一个样。可陆小兵仍旧尾随她,问这问那,一腔父爱溢于言表。我心里清楚,陆小兵这十多年坚守独身,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女儿,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陆小兵叫我今晚别走,就住在他家。我说我这一天都没见着父母了。他半开着玩笑对我说,你有很多时间跟父母在一起,今晚留下,我俩单独好好谈谈。我还指望你给我写书呢,你不了解我怎么写。接着他问我晚饭想吃些什么,我说什么也不想吃。他说他有咸肉和鸡蛋,我说行;他说他有青菜和豆腐,我说行;他说他还有花生米,我说这就挺好啦!

  关爱它们就是关爱我们自己

  吃过晚饭,我躺在陆小兵床上抽着烟,刚才多喝了几杯山芋烧,这会儿脑门晕晕的。陆小兵床头居然摞着高高一堆书籍,我随手翻看着,大多是与狗有关的,诸如《犬类常识》、《养小狗要诀》、《常见狗病防治》等等。其中还有一本翻译书,是美国人伊莉莎白·马歇尔·汤玛士撰写的,名叫《狗的秘密生活》,由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封面上赫然标明着两行醒目大字,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全球爱狗族模范读本”--“动物隐秘世界最新奇动人的揭示”--我粗粗翻阅一下内文,无非是教导人们如何与狗互尊互敬,相亲相爱,共处一室,同享天伦。另外还有两部比简明辞海还要厚重的书,一部是《实用流行病学大全》,一部是《实用传染病学大全》。我心想,真有意思,养狗还要学习掌握医学知识,看起来这家伙真当有心想做一名“狗博士”哩。瞅着这些与己无关不伦不类的读物,我感到乏味至极。

  陆小兵收拾好碗筷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他的贝贝和莉莉。陆小兵在桌前的那张椅子上坐下,贝贝和莉莉就争着往他身上扑腾,还伸出长舌去舔他那嵌有两颗甜美酒窝的腮帮。陆小兵一边用手很温柔地敲打着它们脑壳,一边亲切地嗔骂着:去去去,自己一边玩去,没看见家里有客人?贝贝和莉莉极不情愿地在屋里转了一小圈,然后又围拢在他的膝下。

  我躺在床上无聊地绷直小腿,用脚尖在莉莉屁股上轻轻踹了两记。陆小兵立马心疼地说道:耿宁,你别乱踹,踹伤了它的下身,我可就亏本了。陆小兵告诉我莉莉已经怀孕,再过四十天就要下崽。他说这些年来,他和陆梅全靠它们的儿女供养着,日子倒也过得很安耽。陆小兵自我解嘲地笑着说,百姓生活嘛,平平淡淡,能不捉襟见肘地活下去,就很不错了。

  我往床头烟缸里弹了下烟灰,指着墙上那把擦得橙黄锃亮的吉他说,一看到这玩意儿,我就想起你当年那股潇洒的风采。你还常弹它吗?说真的,当时我跟你学会了不少歌,就是那些被邱宝柱称之为最下流的“黄色歌曲”。陆小兵听后,望着吉他忍不住大声朗笑道:妈妈的,那些歌都是世界名曲,不知要比现在电视里播放的娘娘腔,健康高雅多少倍。陆小兵深深地叹了口气:现在的歌,哪能叫歌?真当是难听得滴屎!

  接着陆小兵瞅着那张金灿灿的狗皮问我,还记得阿黄吗?我说怎能不记得。我说为了找到它,那个暑假我俩几乎都把南京城郊跑遍了。他说他每每看见这张皮毛,就会想起阿黄活着时的那些快乐日子。他说当年他给予阿黄的那些爱,纯洁得就像初恋。陆小兵吸了口烟,眯起眼睛回忆着:记得当年军军妈妈把阿黄送给我们时,哭得那般伤心,那时我什么也不懂,现在总算明白了,这就是爱,就是善良。一个人有没有爱心,从他对待小动物的态度就能体现出来。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所以弱者需要关怀。人与人之间需要关怀,人与狗之间更需要关怀。因为狗比人弱小,所有动物都比人弱小,无数弱小的动物植物组成了这个大千世界,人类就应该去关爱它们。从某种功利的角度看,关爱它们就是关爱我们自己。

  陆小兵用手一下一下抚摸着身边的贝贝和莉莉,继续对我说,你们这些当作家的,口口声声真善美,我看你们写的东西一点也不美。去年电视台播放了你的一个什么连续剧,胡编乱造,说一个将军的女儿遇上一个年轻军官,两人一见钟情,爱得要死要活。那个军官老是等待战争,老是梦想上前线,整天喝着啤酒满嘴狂言。你想想,这种人能上战场吗?剧中的那个将军居然对他未来的女婿还大加赞赏,偏爱至极。坦率地讲,现在还有哪个将军像我老爸那样真正挨过枪子,流过血?恐怕连黄洋界腊子口的方位都没弄灵清。陆小兵吐了个烟圈讪笑着:我说耿宁,你就给我熄火吧。还是多写写咱们普通百姓,写写狗。

  听了他这么一番议论,我咧嘴笑笑,没有反驳。心想他陆小兵除了狗还能知道个啥?跟他谈什么电视剧。我都没说他呢,张嘴一个善良,闭嘴一个关爱,好像天底下唯有他满肚子装作慈悲仁爱,别人都是弱肉强食者。当年军军妈妈把阿黄交给我们时,千嘱咐万叮咛,叫我们不要把它卖掉,也不要把它杀掉。可没过半年,他就把阿黄杀掉了,如今又在倒卖狗崽。其实这世上就数他良心最歹毒,杀狗,卖狗,整个是靠着吃狗肉喝狗血维持生计,还要在我面前充好人。我望着他俯身可劲抚摸着贝贝和莉莉,一会儿搂着脖颈亲吻,一会儿拍拍它们屁股,那关爱备至的热情劲里不知掺杂着多少虚伪。

  这会儿陆小兵随手扯出一块破布,掰开狗嘴,给贝贝和莉莉分别擦拭着牙垢。我有意问他:你如今当真还那么思念着阿黄吗?他说这还能有假。他说他过去养过的每一条狗取名都叫阿黄,就是为了思念它。我问他为什么这两条不叫阿黄?他说他已经有一条狗名叫阿黄了,就是那条法国维斯拉猎犬。现在它不在,它暂时寄养在水西门外一个朋友家里。我突然想起五年前他在我家吃饭时,说过要送我一条维斯拉猎犬的。我问他准备啥时送我一条小维斯拉。他说朋友家那条母狗刚下崽,再过两个多月就断奶,到时候你自己回来拿。我一拍大腿,故意刺着他心窝:那好,到时候我一定回来,你可不要赖账哟!

  陆小兵闷声闷气不理睬我,他给狗擦完牙垢,又拿了把刷子,专心致志地刷起狗毛来。他一边刷着,一边还自言自语唠叨着:狗这畜生好啊,比人强。它们生活简朴,有什么吃什么,从不挑肥拣瘦,也不贪图美味佳食;给它们一个草窝,它们就心满意足,决不再梦想什么黄金屋。它们性格执着而坚强,品质忠厚且善良,严于律己,善待他人,泾渭分明,知恩图报,对主人尤为充满真诚。在作风问题方面,更具有人类难以比拟的美德。它们感情专注,爱意深浓,通常不随便乱找配偶。一旦相爱,终身厮守,从不见异思迁,寻花问柳。贝贝和莉莉结合都已经四五年了,至今依旧相爱如初。

  听他没完没了地说着这些狗话,我觉得无比可笑。但我笑不起来,我的上下眼皮已开始打架,瞌睡伴着酒劲直往脑门涌来,撞击得鼻孔发出咝咝小鼾。陆小兵此刻还在侍候着他的狗,他打来一盆温水,给贝贝和莉莉洗脸洗爪洗屁股,嘴里仍旧不停地嘟哝着:我有个养狗的朋友叫得福,前年春天患肝癌死了。他死后,家里的七八条狗一连三天不进食,整整哭嗥了个把星期。我哪天两腿一蹬上了清凉山,贝贝和莉莉还不知会哭成啥个样子?唉,人生苦短,大限天注定,狗哪里会知道呢……

  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睛,就听得陆小兵已在院子里稀里哗啦地拌着狗食。我忽然觉着身旁有个热乎乎湿濡濡的软体,蹭得皮肤痒兮兮的。不由一阵麻怵,猛地跃将起来一看,只见贝贝和莉莉正蜷伏在一侧酣睡,而且还龇着牙,咧着嘴,打着人模人样的呼噜。我不无恼怒地骂了自己一句:你他妈都跟狗睡到一张床上了。

  二连四排同学会

  红光中学二连四排的同学会,是在江苏饭店一间豪华而雅致的小会议室里举行的。这完全得力于孙卫东。孙卫东事先给饭店的业务主管打了个电话,说他有个纯属同学相聚的小会,得租借半天会议室。业务主管说你孙副厅长来电话,别说半天,就是三天也没问题,而且租金全免,关键是经贸厅下次会议得安排在我们饭店里。孙卫东就跟他哼哼哈哈地打了一阵官腔。

  那天焦建新来得最早,他不仅是这次会议的发起人之一,而且茶点和中餐都是由他掏腰包。他一身港派春风满面地立在门口,点头哈腰着迎接同学们的到来。徐桂香来了,金丽丽来了,姜莉来了,大呆鹅也来了……大家一见不无感慨万分,因为沧海桑田,变化实在太大,毕竟整整三十年了。随后大家相互拥抱着,相互拍打着,相互大笑着诉说:要是走在大街上,碰了鼻头也绝对认不出。大呆鹅变化最大,整个儿变成了个老大妈,活像赵本山演的那个角色。她一进门就手舞足蹈咋咋呼呼着:邱宝柱本来也要来的,可他的腰病又犯了,让我向大家告个假,我只好替他做代表。

  陆小兵穿了件紫罗兰T恤衫,特地新剃了头,刮了脸,显得特别有精神。他坐在会议室一角,像当年读书时那样,微仰着头,用目光扫视着会场内,独自不语地抽着烟。另一角落,歪脖与王美凤憨憨地坐在那儿,木桩一样,身旁还坐着他们三个儿子。最小的那个两眼死死地盯住桌上的瓜果蜜饯,一会儿伸手抓颗话梅,一会儿伸手捏片桃干,像个老鼠似的。王美凤就老拉儿子的衣角,老给他使眼色。见到这副情形,陆小兵主动过去与歪脖和王美凤打招呼,三个人正儿八经地握了握手,接着有说有笑地谈开了。

  我和熟肉坐在一起,见面没有说上两句话,他便大肆向我吹嘘着他的那些假古董。熟肉说,我有一批唐宋时期的好东西,虽说都是赝品,但也是清末民初仿制的,这至少也有近一百年的历史了。他说你们文艺界人士都喜爱收藏这类东西,如果你能帮我宣传一下,或者推销一些,回扣还是不少的。我对他说,我没玩过这玩意儿,也没收藏的嗜好,不过回去可以帮你问问,如果有人需要我就告诉你。但你必须得以成本价卖给人家,回扣我是坚决不要的。他听后,十分感激地拍打着我肩膀,把我肩膀拍打得生痛生痛。

  徐桂香金丽丽姜莉三人坐在一起,她们小声谈论着什么。徐桂香不停地拿眼睛睃着陆小兵,陆小兵也有意无意地斜睨着她。徐桂香咧嘴笑了笑,陆小兵也一瘪酒窝笑起来。不一会儿,徐桂香站立起身子,拿出一盒名片,沿着圆形会议桌发过去。徐桂香从农村回来后,一直在白下区医院工作,现在已是个护士长。她每发出去一张名片,就对那个同学说一句:有毛病,你找我。她在走向陆小兵时,步子变得轻盈起来,腰肢也在扭动不已。陆小兵抬头笑着问道,现在过得还好吗?徐桂香手扶着他的椅背,一扬面孔,嗲声嗲气地说了声:还好吧。有机会我们单独谈谈,你就知道了。陆小兵说,只要你过得比我好,那就好。徐桂香俯下身子递上一张洒过香水的名片,随后撂下那句老话:有毛病,你尽管来找我。陆小兵跟着回了一句:我的毛病你治不好。

  这时张佩茹老师在几个男女同学的簇拥下,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全场顿时爆响一片掌声。张老师将近八十,气色尚好,牙齿已经全部脱落,头发也基本秃光。她在同学的搀扶下,佝偻着身躯,可劲抬起弯曲的臂膀,朝着大家频频招手。同学们就齐声喊道:张老师好!张老师也兴奋地瘪着嘴巴,提高嗓门说:好,好。同--学--们,大--家--好!真是对不起呀,你们这个班的同学名字我都记不得啦。只记得一个陆小兵,来没来?还有一个胡明川,可惜他死得太早啦……

  熟肉扭过头来对我说,张老师现在享福了,她丈夫的兄弟从台湾回来看过他们。前年又把他们接到台湾去玩了一趟,还帮她夫妇俩在中山门外月牙湖边,购置了一套百十平米的豪华住宅。我说待会儿我们单独过去问候她,那时候我们太调皮,惹她生了不少气,其实那时她精神上最痛苦。现在回想起来,愧疚得很啊。

  最后一个到来的是孙卫东。像所有领导一样,总喜欢姗姗来迟。三十年没见,孙卫东也彻底变了样。原先那副猴子般的躯干,已发酵成了熊猫状,他夹着只黑皮包,挺着个将军肚,两手抱拳向着众人作揖,那颗肥头还鸡啄米似的上下点着。他官味十足地说道,对不起诸位,让大家久等了,刚刚参加完省政府一个紧急会议,迟来了一步。本来说好今天我什么会议都不参加的,可早晨一上班,秘书就说,省里有个会,指名要我去。没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说完,他便沿着圆桌与同学们一一握手致歉。

  孙卫东握了握我的手,还不住朝我谦和地微笑着,虽说他的手掌握得很有力量,可我依旧能够感觉到,他那种居高临下拒人千里的味道。握完手后,他忽地问道,你叫什么来着?我一下子记不起来,只是面孔很熟悉。我说我叫耿宁。他顿时眼睛大亮,再一次亲切无比地紧握我的手,另一条胳膊还像蟒蛇似的缠住了我的肩胛:是你呀,可把我想坏了。听说这次你也要来,我高兴得不得了。说着他给我递上一支中华烟,又掏了张名片塞给我。他摇着肥头笑着说,怎么样,我们光荣的人民解放军,著名军旅作家,混得还好吧?我也敷衍着说了一句,没有你这个当厅长的混得好啊!孙卫东这一级的官员我见多了,所以对他的做派也就见怪不怪。

  同学会自然也是会,是会就得有个形式。焦建新显然是会议的总秘书长兼主持人,尽管大家没有选举,可事实上他在做着具体工作。焦建新一番哗众取宠的客套之后,捋了捋大背头说道,会议议程是这样的,我先将与会同学介绍一下,接下去请张老师、孙卫东、耿宁他们重点发发言,再接下去同学们自由发言,随意交流,最后大家共进午餐。坐在我身旁的熟肉似乎对这安排不满意,他的脸一下子挂下来。他用手指揉了揉鼻子,但什么也没说。

  焦建新首先读了一封来自海外的长篇贺信,信是沈贵田寄来的。有同学问沈贵田是谁,他便愣起眼睛笑道,滴屎,沈贵田都忘了?就是排里那个女人气十足的大傻!那年为迎接“最新指示”发表,排里要扎花,让他去买纸,他把他妈店里的陈年茅纸都买来啦。大傻一点不傻呀,他给我们玩了个“洋插队”,现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当教授。会场内顿时发出一串羡慕不已的啧啧声。

  焦建新手捧花名册,开始一一介绍同学。他的介绍过于细腻,且按照官衔职别排序,这就多少让人感到有些肉麻。他第一个隆重推出孙卫东,把他的副厅长、党委成员、纪检主任等头衔统统抖擞一遍,这还没完,接着又声称:他还是我们省钓鱼协会常务副秘书长、保龄球俱乐部名誉顾问、中国名酒促销会的业余二级品酒师。他第二个便提到了我。我也不是个什么官员,可在他看来我这军区一级创作员,就相当于大校正师职,等同于地方上的一个正厅。会后他向我谦笑着解释说,把你放在第二位,我都觉得有点委屈你。

  焦建新这样一路介绍下去,每介绍完一个,场内就响起一片掌声。介绍王美凤时他说,中共淮安市国营棉毛纺织厂共青团委书记;介绍金丽丽时他说,中共南京市肉联加工厂工会副主席;介绍熟肉时他说,北京荣宝斋指名代销单位、大宝古玩专卖行经理,今天田大宝还将赠送各位同学一把宜兴名壶,作为永久纪念。介绍到陆小兵时,焦建新的话语倏地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来,拿眼睛瞄了瞄他,然后说道,陆小兵--这次同学会的首席发起人、南京水西门外宠物养殖场场长。同学们听后哗的一下笑了起来,大家扭头歪脑寻找着陆小兵。陆小兵这会儿坐在角落里思想正在走神,冷不丁见同学们都盯着自己笑,也不知大家笑什么,随即咧嘴跟着干笑起来。

  吃中饭时,一桌子的山珍海味,陆小兵却没怎么动筷子。我问他为什么不吃一点,他说这有什么吃头,不如家里的青菜豆腐好吃。他生性好强,这我知道,我寻思是不是刚才会上焦建新的那些话,刺伤了他的自尊。我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他却一味注视着对面桌上的歪脖和王美凤。接着,他不无羡慕地对我说,以我看,傅春生和王美凤最福气了。两人不肆张扬,安安耽耽过日子,三个孩子长得也挺壮实。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我见歪脖挺着腰板正襟危坐着,目不斜视地抿着啤酒;王美凤细嚼慢咽地吃着饭,三个儿子伸长胳膊夹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菜肴。最小的那个从下巴到脖颈,沾满了厚厚一层油渍。由于出手频率太快,王美凤时不时拿筷子敲一下他们的手。她每敲一下,最小的那个就朝她吼叫一声,歪脖在一旁看不下去,索性把盘子端到了儿子面前。

  饭厅里一派热闹非凡,餐桌上杯盘叮当作响,整个同学会此刻已变成了里弄楼道的居民会。人人眉飞色舞话语不绝,个个敞开肺腑倾诉衷肠,女人们的嗓门最为高亢嘹亮,她们难得见上一面,都在畅怀诉说着里短家长。大呆鹅说她的儿子出息了,现在中央商场里当保安;女儿也刚刚出嫁,丈夫是个搞药材的小老板。徐桂香跟着说她儿子是个死心眼,不过读书十分用功,去年考上师范大学中文系,他的目标是要攻读研究生。只有金丽丽叹着气,说她女儿越长越大越不懂事,自从离婚后,焦建新就再也没有关心过她。姜莉说她至今还没有生孩子,医生瞧过了多少回,也不知是丈夫有问题,还是她有问题。大呆鹅立马告诉她,大厂镇那里有个退休老军医,治这毛病特别灵。

  焦建新和孙卫东正举着玻璃酒杯,围着五张大圆桌频频向众人敬酒,众人也向他们敬着酒。孙卫东是气宇轩昂,来者不拒,一口一杯五酿液,充分显示出业余二级品酒师的海量和水平。这会儿孙卫东领着众人又围住了张老师,酒杯相碰,笑声四起。嘻嘻哈哈一番喧哗后,大家齐声唱起了张老师最喜欢的那支歌: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熟肉手捏一张粉红餐巾纸,边抹着嘴巴边走了过来。他对着我和陆小兵说:这里他妈的一片乌七八糟,乱哄哄的,咱们走吧,去喝茶。陆小兵望着他说:好,喝茶去,你把傅春生和王美凤也叫上,他们回来一趟不容易,咱们再聊聊。熟肉随即过去叫他俩,王美凤说让歪脖去,她要管着三个孩子。于是我们四人趁乱离开餐厅,要了一辆的士,直奔熟肉的根据地--夫子庙。

  假如有一天我死了

  夫子庙这些年来日新月异,气象万千,仿佛重又回到了六朝鼎盛时期的那种风华正茂的好年月。沿街商行店铺翘首林立,各路酒肆茶楼旗幡招展,秦淮两岸人气兴旺,歌舞不绝,无处不是一派灯红酒绿流金溢彩。所不同的是,过去只有达官贵族文人雅士才能涉足的楼堂馆所,现如今也已成了工农学商车夫小贩打工者们随意光顾的人民乐园。这等与民同乐的美好景致,恰恰印证了旧时的两句古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平常百姓家。”

  熟肉将我们领到夫子庙老十八街上一家茶楼坐定,一位妖艳的领班便抿嘴笑着走了过来。领班征询着我们要不要喝杯功夫茶,我对熟肉说,算了吧,她有功夫做,我还没有功夫陪。

  我知道来这里潇洒的人,大多是花钱买个虚荣。其实茶水并没家里的地道,可美其名曰喝个环境,喝点情调,说到底骨子里残存的还是那股附庸风雅的酸腐气。不论你是个啥东西,朝这儿一坐,在那种卑躬屈膝耍嗲卖笑的服务中,便能幻觉着自己的层次,提升着自己的品位,这就像抽大烟那样,纯属是一种精神麻醉。今天我们不是来麻醉的,我们同学几个是想找个僻静地方敞开肺腑,叙叙旧情。

  陆小兵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别太复杂,就来四杯绿茶吧。妖艳的领班接着又问,要不要叫个艺校毕业的漂亮女娃过来唱个小曲?熟肉不由瞪大眼睛:你拉倒吧你,没看我们正谈着事情?送份水果拼盘还差不多。说完他朝那领班挥挥手,那架势俨然是这块地头上的一方地主。

  茶水果盘上来后,熟肉便打开了话匣子:妈的焦建新搞啥玩意,不就是个同学会吗?还讲究什么鸟程序。一会儿主持,一会儿介绍,一会儿发言,一会儿总结,整个都变成了他的市面。你看他那副滴屎相,从头到尾不停地说,好像他是“会长”似的。我们几个谁不知道,真正最早提出的是陆小兵,他焦建新只不过就发了一封邀请信。

  陆小兵晃荡着杯中的绿茶,抿了一口说:田大宝你发这火干啥?会都开完了,有啥好气的。同学们见一次不容易,他能领头组织这就很好。再说,我最初目的就是想和大家见见面,现在想见的都已见到,不想见的也见到了,这不挺好嘛。歪脖跟着也说:焦建新为开这会出了不少力,费了不少神。他这次破费颇多,出点风头也是应该的,现在办会不都时兴谁出钱谁就撑台面么。

  熟肉撒了一圈精三五,心里还是气不过,他摸出只用女子全裸身躯造型的不锈钢打火机,用手指使劲按下,一双火苗便从两坨乳房顶端跃了出来。他给我们点上烟,又对歪脖说:傅春生你在下面不知底细。他焦建新破费了什么?他什么也没破费!会场是免费的,五桌饭钱是挂账的。要说孙卫东出出风头倒也罢了,人家头大,有面子,这份人情下次还得由他去还。他焦建新不过是顺手牵羊借花献佛罢了。

  见熟肉满脸忿忿不平的样子,我扑哧一声笑将起来,于是有意激了他一下:你即便不说,我们大家也知道,他焦建新根本没破费,是你田大宝破费的。熟肉两眼朝我一翻:本来就是嘛!我那宜兴茶壶不是用钱买的吗?我跟着说是啊是啊,大概都是些等外品吧。他说你别问是不是等外品,那总得花钱买。一把茶壶加上一只包装盒,就要几十块,我交给他五十盒,你给算算多少钱?他妈的至少也有个千儿八百的!熟肉无比心疼地说。

  陆小兵把玩着茶杯,细声慢语地劝慰着熟肉。他说田大宝你不要心疼肉痛,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了反而会坏事;没准哪天死了,又觉着留在世上怪可惜的。你说你这次买壶赠送给众同学,实在花得很值得;看似让同学们做个纪念,实际上,是让同学们纪念你;以后同学们每每捧起这把饱含象征意味的宜兴壶,就会首先想起你田大宝。陆小兵说,你又要同学们想念你,又舍不得花那买壶的钱,那么我就成全你,送你一票生意。明天我给你一千块,买你一只青釉碎花瓷盘。

  熟肉听后气顺多了,他搔着头皮笑着说:狗日的陆小兵,你想要我那只青釉碎花瓷盘,就明说,别跟我来弯弯绕。熟肉说,我不会在乎那几个钱,实在是看不惯焦建新那副鸟样。歪脖说:看不惯你就别看嘛,反正你们平时也很难见上一面。说真的,别瞧现在相互看着不顺眼,再过几年,等到想见面时,怕是真的见不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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