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犬病(三)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狂犬病
  • 发布时间:2014-11-15 13:07

  徐桂香特别爱唱,尽管嗓子不咋样,却老喜欢跟着琴声哼上几句。尤其爱唱那首《红莓花儿开》。她一唱,陆小兵便弹得格外动情。记得有天晚上,我们几个坐在陆小兵的左边,徐桂香坐在他右边。我见她抚弄着辫梢,很深情地轻轻唱着:“田野小河边呀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每唱一句,她还总拿眼睛瞟他一下,他当时脸上溢出的那股幸福神情,就好像自己是那位被姑娘爱着的美少年,心里甜极了。

  后来熟肉伏在我肩头上,低声对我说:你听,她唱的什么呀,像蛤蟆叫似的。

  我说:你别损人嘛,人家唱得味道还是蛮纯正。

  我就是不要看她。熟肉说,长得黑不拉叽的,一嘴口臭。

  雪头接过话岔说:别看她长得黑,在陆小兵眼里,可是一朵黑牡丹呢。再说,陆小兵生来就偏爱黑,他爸就是一脸黑不拉叽。

  我听后心里直想笑。那时陆小兵正美滋美味地瞅着徐桂香,心旌荡漾地弹着琴,没能听到。

  我知道熟肉今天心里窝着火。晚饭前,我们在井台边洗完澡,接着开始洗衣服。这时徐桂香走了过来,拿起陆小兵的一盆衣服,到一边去洗。雪头见后说了声,徐妹,你可不能太偏心啊。徐桂香抬头笑了笑,见我和雪头在一起,就让我们也把衣服拿给她。熟肉这时连忙将自己衣裤扔过去,一脸阿谀地说:徐妹,你也帮我洗洗吧。徐桂香随即将他衣裤扔回来,说道:谁是你妹,我是你娘!熟肉依旧讪笑着:能帮他们洗,就不能帮我洗洗吗?徐桂香眼皮往上一翻,辫子一甩,说道,我高兴,你管得着吗?!说完便埋头自顾自搓洗衣服,再也不理睬熟肉。我们几个哇的一声都笑起来,弄得熟肉提溜着自己的衣裤尴尬地立在一旁,半天下不了台。

  那天晚上,徐桂香唱得如痴如醉,一脸表情,仿佛自己就是那田野上的一朵红莓花。冷不丁焦建新蹿了过来,压低嗓门说,滴屎!别唱啦,疤头过来了。

  刹那间一片鸦雀无声。我们不由抬头朝田埂上望去,只见夜霭中邱宝柱正一摇一摆向这边走来。疤头的到来,彻底打碎了陆小兵和徐桂香用歌声和眼神所创造的甜美意境。陆小兵突然再次拨响琴弦,咬牙切齿地说道,唱,大家一起唱!说完自己带头吼开了:世界是你们的……紧接着我们也跟着大吼起来: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邱宝柱走到跟前停下脚步,扫了我们大伙一眼,然后皱起眉头问道:你们看见戴娥了吗?

  没有,没有。雪头说,她从来都爱单独行动,我们没看见。

  熟肉接着说:晚饭后,我见她和张老师在灶房间结账。要不,你到灶房间去看看。

  半夜三更的,你们在这里鬼哭狼嚎什么?邱宝柱自知没趣,没话找话地说,没事早点回去睡觉,明天还要劳动呢。说完他扭头走开了。

  望着邱宝柱远去的背影,陆小兵撮起嘴唇狠狠啐了一口:滴屎!老子爱唱就唱,你管得着吗?这世界是我们的!

  在“学农”生活即将结束前的一天下午,我们几个请了假,去镇上洗澡。镇子离驻地七八里远,上了大路大伙都想拦辆车子搭搭脚。这时正巧从后面开来一辆手扶拖拉机,陆小兵急忙上前拦住车。这类“英雄角色”,他从来都是当仁不让。

  师傅,借个光,我们要去前面镇上。陆小兵一边满脸堆笑,一边热情地从裤兜里掏出香烟。驾驶员一看是几个学生娃,当即就来了无名火:不带,不带,你们自己走着去。可陆小兵依旧挤眉弄眼地大献殷勤,还把香烟高高举起:师傅,帮帮忙吧,求求你了……

  闪开,闪开,好狗不挡道!那家伙骂了一句,突地拉开刹把,将车子飞快地从我们身边开过去,并甩头吐下一口浓浓唾沫。

  唾沫刚巧落在陆小兵的脸上。他顿时动了肝火,二话没说,随手捡起块石头就往车上砸。我们也紧跟着捡起路边的石块,照着车子乱砸一通。这时,只见焦建新从裤兜掏出一只皮弹弓,包上一颗黄泥丸,接着“嗖”的一下,正着驾驶员的后颈脖,随之手扶拖拉机便游鱼一般,摇摇晃晃滑进了路沟。

  见此状,大伙总算出了口窝囊气。一路上陆小兵几次慌兮兮地对我说,焦建新这小子心狠手毒,今后千万不可胡乱使唤他。雪头也跟着正色道,此人满腹心计,日后必成大事。

  焦建新最大的嗜好有两个,一是喜欢小人书,二是爱玩皮弹弓。这回“学农”他随身带了把皮弹弓,弓架是根削了皮的槐树叉,弓弦是两条汽车内胎皮。造型并不起眼,可做工极为精细。记得刚到那天,大家感到疲累至极,忙着打开铺盖卷,躺倒就睡。唯独焦建新兴致百倍,拿了脸盆跑到山坡上,弄来一盆黄泥坨。只见他不停地朝泥里加水加盐,而后可劲地搅拌搓揉起来,不一会这盆泥就被他搓成无数颗玻璃球般大小的黄泥丸,用报纸垫了放在太阳下面晒,黄灿灿的,挺耀眼。大家问他在做什么,他说他在做子弹。第二天午饭后,大家开始睡午觉,他却一溜烟地跑开了。没多大工夫,便提回一串山麻雀。

  陆小兵见了问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他说是他打下的。我们几个大眼瞪着小眼,没人相信。于是焦建新走近窗口,摸出一粒黄泥丸,放在弹弓的包皮里,瞄着那停歇在屋后老杨树梢上的山麻雀,头一偏,眼一眯,弓架贴着腮帮稳稳向上推出,弓弦顺着耳垂缓缓往后拉开,只听“嗖”的一声,那只麻雀便像片树叶,从十米来高的杨树梢上飘然而下。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惊讶万分,咂舌不已。陆小兵不可思议地说,没想到你狗日的还有这一手。

  后来几日,排里的伙食搞不好,我们总觉着嘴上没味,肚里饥饿,半夜三更爬起来,去田里挖人家的萝卜番薯吃。有一天陆小兵召集我们秘密开小会,主题就是改善伙食。他指派焦建新去打麻雀,歪脖负责拔毛和开膛破肚,而熟肉的任务是联系老乡家,准备晚上烧煮。陆小兵说从今往后,焦建新你就不必出工了,我们会给你在张老师面前做掩护。但你每天必须打下三十只,这样我们几人才够吃。后来我们隔三差五,总能吃上一次香喷喷的红烧麻雀,这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回品尝麻雀肉。

  那天从镇上洗澡回来,我们几人就被邱宝柱叫到了连部。那个拖拉机手后颈脖已经肿得瘀了血,他已领着大队书记来告过鸟状,大队书记就是他爸爸。要知道当时农村的拖拉机手高贵得很,不亚于今天的国宝大熊猫。

  焦建新真他妈的滴屎,听见邱宝柱一呵斥,眼泪立马流下来,两腿吓得直哆嗦。这时陆小兵拍着胸脯朝那邱宝柱大声嚷道:这事与他们无关,是我陆小兵一人砸的,要罚要赔你找我。我们当时都很感动,因为陆小兵终于在我们面前充当了一回真正英雄。随后他写了三份检讨,还罚了十元医药费。

  当时邱宝柱揪住陆小兵仍旧不甘罢休,气壮如牛地威胁说:这事没完,等回到学校再作严肃处理。邱宝柱说:若不是看在你祖上三代是贫农,父亲又是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老子这会儿就开除掉你的学籍。

  可没等我们返回学校,邱宝柱自己倒先打起铺盖卷回了城。原因是后来的一天晚上,他居然斗胆领着戴娥,在养猪场的饲料房里偷偷摸摸干好事,被两个值夜的老尼姑当场发现,误当成乡贼捉住送到了生产队。

  从农村回到学校后,我们再没看见邱宝柱,他已被调离工宣队;也再没能看见戴娥,王美凤说,戴娥已经退学了。几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们放学刚跨出校门,就见马路对面,邱宝柱正挽着满面红晕肚子高挺的戴娥在散步。大家禁不住嘘出声来。

  陆小兵对我和雪头说:狗日的疤头,最终还是拐走了大呆鹅。

  熟肉跟着说:我早知道了。熟肉说这话时,内心透出一阵阵凛冽的疼痛。这种疼痛是今天小青年深感困惑且无法体味的,也是那时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们似乎理解其实并不理解的。

  我们就要去拥抱自己的世界了

  那年一过霜降,气温渐渐寒凉起来,同学们的心情也愈发变得凄凉沉重。听说有关插队落户的文件已经下达,大家已没心思读书,整天懒懒散散,游游荡荡,各人都在默默思考着未来,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我们几个狐朋狗友,更是成天窝在一起,抽烟喝酒,寻欢作乐。陆小兵总在鼓动着大家,总在说:到时候我们几个就落户在一个知青点,千万别分手。陆小兵说:谁他妈要是背叛大伙,我可饶不了他。

  就在即将报名填表的前几天,省京剧团来到学校招演员。工宣队把各排心红苗正品学兼优的好同学以及校宣传队队员,全部召集到礼堂里,一一推荐给考官。金丽丽也去了,这使雪头极为伤感。为了安慰雪头,陆小兵招呼我们几个一同去礼堂看看。来到招考现场,只见考生立在舞台下,考官坐在舞台上,报一个姓名上一个。考官令每人逐个唱上一段,尔后叫他们踢踢腿脚下下腰。轮到金丽丽上台时,雪头两腮唰地一下变了颜色。

  金丽丽大大方方走上台,首先跳了一个《我失娇杨君失柳》。跳完后,她微喘着粗气,捋捋头发,抹了把额上的细汗。然后将左手搭在右手上,两手半握平放胸前,侧了侧身子,摆出一个丁字步,接着一扬眉,一甩头,张口就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可当她刚唱到“虽说是”,就被考官勒令停住,考官又报着下一个姓名。金丽丽赶紧主动上前去做解释,那考官都没拿正眼看一下,就挥着手掌让她下台去。直到这时,雪头心里似乎感到几许平衡,便开始跟着我们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瞎起哄。

  那天陆小兵立在人堆里,闹得最凶。他伸长脖颈,扭动四肢,龇牙咧嘴地朝那台上吼叫:大伙看哪,一个个就这熊样,还想当京剧演员?真他妈的要喉咙没个喉咙,要身段没个身段!

  焦建新学着他样子,两掌不停地击着橄榄屁股,冲着台上高声嚷道:噫──滴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面孔,都快长成八角形了。

  喂,快看六排那个女妖精,还劈叉呢,裤缝都被撑破了。熟肉两臂勾住我和歪脖的肩膀,兴奋得前倾后仰着,他对自己的发现很是得意。

  折腾了整整半天,三十多名考生全部上台亮了相,考官竟没看中一个。那位年长的考官,本来已是一肚子不乐意,见陆小兵在台下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着,不禁烦恼顿生,怒火中烧。他用手指着陆小兵讥讽道,小杆子,你别他妈乱掺乎,你有能耐,你有种,你就上来给我露一手。

  我没能耐,也没种,可我们里面有能人。陆小兵摇头晃脑嬉皮笑脸回敬着。我们几个也紧随他一起喊叫着:如果我们给你露一手,你能肯定带走吗?

  行,就带。不行,就给我滚一边去,别捣蛋!那个考官说。

  这时陆小兵一把拉出雪头,对他说,上!这可是个机会,你就唱那段《临行喝妈一碗酒》,再把开头和结尾的动作做出来。雪头畏畏缩缩地往后缩着:算了算了,我怕是不行的。焦建新立在旁边一个劲地怂恿说:你怕什么你,滴屎──上!歪脖跟着也语重心长说道:试试看吧,没准被他们看中,你就不用插队了。

  在我们大伙七嘴八舌地煽风点火下,雪头的心思开始蠢蠢欲动,眼中也渐渐有了些许自信。他两手捏拳,神情紧张地望望陆小兵,又望望歪脖和我们,酝酿了好一会儿情绪,随即干吼一声,又猛地刮了自己一个耳光:妈的,上!只见他一个箭步蹿上台,立在考官面前,二话没说,先甩了一圈旋子,接着打了一路少林拳。站定后,放声便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雪头他那高亢圆亮的嗓音,潇洒大方的气度,果然超凡脱俗一鸣惊人,顿时就把考官给镇住了。几位考官立刻围了上来,细细端详着雪头眉目清秀的面庞,高挑健实的体型,这个用手扳了扳雪头的腰肢,那个用尺量了量雪头的腿长,最后那位年长的考官撂下一句话:小杆子,你就耐心等着消息吧。

  半个月后,雪头接到省京剧团的录取通知,整个人激动得就像发了疯。那天上午,他高举着一张粉红色录取通知书,侧着身子,踮着脚跟,在教室里蹿进蹿出,逢人便神经质地嚷嚷着:我录取了我录取了我录取了。这消息震撼了全校,也让全排同学羡慕得要死。

  陆小兵没有见到雪头那副癫狂相,他那几日压根就没来过学校。为此我还去他家里找过他。他十分沮丧地对我说,这次学校已决定将他留城了。他说这一卑鄙之举,完全是他爸爸那个土匪干的,他爸背着他指派老部下去学校做了工作。他说他对不住我们大伙,也没脸面再见大伙。他说这事实在太丢人,叫我暂时别说出去,说出去还不如让他死了的好。为这事他已深感羞愧不已,无地自容,所以这些日子他连学校也不来了。

  而在这几天里,我们已填写过落户志愿表,基本明确了去向。那天下午放学时,歪脖凄婉地对我说:哥们就要分手了晚上大家都到我家聚一下。我听后心里便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楚。

  晚上大家都来了,唯独陆小兵没有来。孙卫东说,他去陆小兵家叫过他,但他死活不肯来。孙卫东说,听说他给学校打了留城报告,理由是父亲年岁已大,身体不好,需要照顾。学校已同意让他留城照顾父亲。熟肉听后当即张嘴大骂起来:他妈的陆小兵,你这家伙太不上路了。最初是你自己说的,叫大家跟你一同落户到一个知青点。焦建新跟着忿忿地说:实在太滴屎!说好千万别分开,可他自己却第一个做了叛徒。我听了这些话,心里很是难受,但陆小兵有言在先让我替他暂时保密,所以我也没有为他做解释。雪头由于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心情显得特别激动特别愉快。他说算啦算啦,既然陆小兵不肯来,也就说明他心里愧疚得很,我们大家开吃吧!

  那天晚上的同学聚会,由于陆小兵没来,几个人的情绪始终闷闷不乐。虽然大家也是有说有唱有骂有闹,但气氛始终没能达到高潮。两斤山芋烧没喝完,熟肉、孙卫东就醉了。那晚歪脖没动一筷自己烧的菜,仅陪大家喝了几杯苦酒。

  一个星期后,我们几个同学真正分了手。

  那天上午,学校操场上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几辆披红挂彩的破旧大客车,被装扮得分外妖娆。我胸戴红花,肩扛被囊,爬上了一辆开往苏北宝应的车,同车的还有大傻和徐桂香。熟肉、歪脖、王婆他们被分到了淮安县,而孙卫东、焦建新、金丽丽和姜莉将一同去阡江。

  我默默坐在车厢内,思绪紊乱而又低沉。那会儿,我的心里只想着一个人──那人就是陆小兵。我俩情同手足,亲密无间,在同窗共读相处相知的日子里,他帮助过我,关心过我,他的琴声歌声也曾给过我许多安慰和快乐。我相信他一定会来送我的,可他始终没有来。这些天,因忙于走前的一些杂事,我也没能去和他道别。现在想来,觉着很是惭愧,心里很不是滋味。

  透过车窗,我望着车下一群群送别的人流,望着人流中眼含热泪来回招呼着的张老师。她佯装出微笑,瘪着嘴巴,与同学们逐一握手依依话别,还不住地在大家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以示留念。深秋的凉风撩动着她那全然花白的头发,秋阳又给她满是皱折的脸庞抹上了一层蜡黄。我在心底轻轻地念叨:张老师,再见了,我们就要去拥抱自己的世界了。

  车轮滚动的瞬间,窗外再次爆响一阵阵锣鼓般的哭喊声,挥扬起一根根旗杆般的手臂。就在这时,我倏地看见礼堂南墙的拐角处,陆小兵那熟悉的身影。我急忙将身子探出窗外,朝他使劲地呼唤,向他拼命地挥

  手。我见他眸子在阳光下面一闪一闪,眼眶里分明噙着泪花;他那只弹拨吉他的灵巧的手,抽搐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至胸前,向我摇了摇;他的嘴唇蠕动着,似乎在轻声地说着什么。我寻思,他一定是在说,到了地方就来信。我大声地朝他叫喊着:放心吧,我会给你写信的。

  此时此刻,我胸间那层层情感的潮水抑压不住地奔涌出眼窝。我紧抿着双唇,只在用心默默地吟唱着陆小兵教会我的那支《共青团员之歌》,那支高亢悲壮的歌:

  再见吧亲爱的故乡,

  胜利的星会照耀着我们;

  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卷二:绫子巷九号

  不过是刀枪戳出来的几朵花

  陆小兵家住成贤街绫子巷九号,这一带是个闹中取静的好住处。民国时期,这里多为国外使节居住地,因此至今仍星星点点散落着许多西式小洋楼。这些小楼解放后归了政府,政府拿它没用处,做机关房嫌小,当仓库又太可惜,转而就分配给高级干部当宿舍。陆小兵家是独门独院,一座法式老洋房。他家住楼下,楼上住着一位副部长。楼顶还有块大露台,站在上面,远远可望见老虎桥的铁丝网,和北极阁山顶的气象塔。楼下前后两个院落,面积约莫有一亩。露台是两家合用的,但院子却归属他一家。

  前院原先就有两棵广玉兰,一棵阔叶遮天的大核桃树。一条三尺见宽的水泥小径,从居室前横穿院落直通院门。后来,沿小径两则,他爸爸植了一溜冬青,又在院门旁栽了一架葡萄。葡萄结出的果特苦特酸;可挂下的串串儿,倒很像那么回事。后院里开垦出一块菜园地,年年都插些葱蒜,点些瓜豆什么的。每到仲夏时节,就会给人一种丰收在望的美好感觉。

  每回我来他家,总见他家厅堂门前搁着只偌大的篾匾,从春到秋,里面总有晒不完的东西。新鲜的春笋,水灵的豇豆,南瓜片,番薯丝,大葱大蒜红辣椒……陆小兵说,他爸是江西人,喜爱吃干货,特别喜爱干辣椒,一吃起来就不要命。我不知江西人是不是都喜欢吃干东西,还是因为长期的革命战争使他爸爸胃口改变了。他爸爸是老红军,老革命,这我知道,我父母也知道,一提起陆大黑,全城的人差不多都知道。

  他爸爸打小就没正名,家里人叫他“三狗子”。十四岁跟着土匪冯麻子下了大青湖,秋收起义后,红军收编了冯麻子,他爸爸也上了井冈山。参加革命的那一天,教导员给他取名陆本红,可队伍里的人都亲昵地唤他陆大黑。

  陆小兵曾向我们吹嘘过,说他爸爸当年是队伍中举世无双的大刀手。抡起刀来锋是锋,刃是刃,滴水不漏。那回参加百团大战,在最后短兵相接的白刃战中,他爸爸挥舞砍刀,一马当先,劈人就像劈柴火。当时,他爸爸见一个手握指挥刀的肥胖家伙,心想这鬼子有来头,便扯嗓干吼一声扑上去。不料那家伙刀法竟也玲珑剔透,没上几个回合,他爸爸腰部就被横劈下一块肉。幸好他爸爸腰围有三尺,那刀才劈进一寸半。他爸爸见肉霎时眼球喷血,野猪似的嗷嗷着一头撞过去。那家伙提防着,步步退缩,伺机出击。他爸爸举刀死命抡了个圆,一瞬间,天空便划出个鲜红的环,接着就落下两样东西。一样是肥硕厚实的大鼻头,一样是那小狗日的生殖器。后来队伍上评功论奖时,无人不赞叹他爸爸那一刀抡得绝,简直就是空前绝后。

  我们听后大笑不止,没人相信。可他却一本正经地对我们说,这是真的,百团大战给我老爸留下的唯一纪念,就是腰间这块使他终生引以为豪的疤。

  陆小兵曾不止一次地告诉过我,说他爸爸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大小一共七块疤,没一块不是光彩夺目,意义远大,让人一见顿生敬畏。他说,我老爸洗澡喜欢在两三毛钱的大池里浸泡,从不光顾昂贵的盆浴。这不是他吝啬小气,也不是他不注意卫生。说实在的,他是想在众人面前大肆炫耀他的疤。有一回,我陪我老爸去洗澡,有位记者模样的小青年,见了这些疤痕,对我老爸激动不已地感慨一番。随后,又把自己的感慨迅速写进笔记本。

  这是祖国和人民赠予您老的七枚永不褪色的功勋章啊!小青年说。

  哪里哪里,我老爸朝那小青年朗朗大笑道,不过是刀枪戳出来的几朵花嘛!

  陆小兵说他老爸当时为自己无意间说出的这个比喻,得意非凡了好一阵子。回来后就把这事告诉了他妈,后来又多次用花来形容自己身上的七块疤。每逢这时,他妈就会顺着话题揶揄地说,嗯,额上的那块最漂亮,像只雨燕凌空展翅似的。而他哥哥陆小文,却在背地里咒道:臭什么美?不就是块疤么!他说,因为他哥花钱大手大脚,他老爸就常用这些“疤”的经历来教育他。

  我见过陆小兵爸爸额上那块疤,却没见过身上的疤。尽管我平素隔三差五地去他家,但很少能见到他爸爸。即使见到,大多也只是个背影。

  有时我见他爸爸蹲伏在菜园里,远远望去,就像是位只知辛勤耕耘而言语不多的老园丁,令人备感可尊可敬。朗风自他屈指可数的几根白发间拂过,宛若摇曳着一丛不胜霜雪的狗尾巴草。那件似乎从没换洗过的银灰色中山装的下摆,在风中遏制不住地上下撩动,像只大巴掌,忽轻忽重地拍打着他爸爸的屁股。有时我走过他爸爸半敞着的房门,瞥见他老人家正伏在写字台上,左手拿着个放大镜,右手捧着个文件夹,孜孜不倦地埋头看什么。尽管他爸爸大字不识一斗,可对于学习从来就是这么认真。

  但更多的时候,他爸爸的房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丝毫响动。为此我曾问过陆小兵,他说他爸爸在睡觉。他说他老爸现在老了,已不得不在一天中,休息三次。早饭后一次,中饭后一次,晚饭后自然又是一次。一天的睡眠相加起来,已不比一个周岁婴儿差多少。

  不过他一再向我解释,说他老爸如今睡眠多,并不表明他贪睡懒觉。事实上,他每天总比旁人起得早。这是他自幼养成的良好习惯。早在孩提时代,他爷爷清早荷锄下地,总不忘在他老爸光溜溜的圆腚上捏一把,说道:三狗子,天麻亮咧,还不去岗上透透气,捡些粪来家!这时,他老爸便会骨碌一下跃起来,揉揉眼睛揉揉腚,提着簸箕粪刨去岗上。

  岗上的清晨总是烟雾腾腾,凉风习习,弥漫着股股青草气。他老爸每每嗅着,嗓子眼里就发痒,小鸡巴儿老想尿尿。陆小兵说他老爸曾经告诉他,在山岗上尿尿视野开阔,心胸坦荡,且尿中没臊味。他老爸每回漫步岗上,总是东瞅西瞄,见什么刨什么。狗粪、羊粪、野兔粪,一概拾起,从不挑肥拣瘦。偶尔碰上好运气,也能拾回一两泡热烘烘的鲜牛粪。但几乎从没拾到过鲜人粪。陆小兵说那时人们再忙再急,也要把屎憋在肚里,带回到自家的茅坑屙。无论贫富贵贱,都知道“肥水不外流”。所以,他老爸在岗上欲想屙屎,总屙在自己的簸箕里。

  陆小兵对我说:我老爸这一良好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现在我老爸清早起来,总爱沿着太平路走上一遭,间或来几下深呼吸,要不就做做很时髦的甩手操。我老爸常对我说,人不锻炼,身体不会结实。这就像书橱中那几本厚实的精装书,之所以会被虫蛀空,就因为翻弄的次数太少。

  这一点我确信无疑,因为他爸爸晨练时,我曾见过几回。有一回我起早去学校做小值日,远远地隔着马路,就看见他爸爸正在徒步走。他爸爸个头不高,身体滚圆,像一截粗壮的树桩子。走路时,两目平视前方,两臂垂直不动,只有两只叉得很开的大脚,一顿一顿地向前挪着,给人感觉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他爸爸衣兜里放了只半导体,耳机深插在耳朵里,也不知他在听什么。走到浮桥上,他便做起了甩手操。他先甩动左臂,前扬后摆五十下,尔后接着甩右臂。不过在旁人看来,他爸爸的甩手极糟糕,前扬不过胸,后摆背就驼,有时看去就跟没甩差不多。

  后来我问陆小兵,你爸走路,咋会是这副模样?陆小兵瞥了我一眼,觉得我过于大惊小怪。陆小兵说,我老爸得过一回中风,又患有严重脑血栓,还有疝气病……你想想看,他还能怎样?我听后不禁哑然,心想革命的老英雄竟会老到了这种地步,不由生出几分伤感。陆小兵接着又说,不过你别看他那副模样,走到哪都受人敬重。在这座城市里,只要他开口,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当然,他一般是不会开口的。

  这话一点儿不吹嘘,陆小兵最终没去农村插队,就是他爸爸向组织上开了口。按照上面文件精神,原则上一个不留城。可他爸爸叉着两只大脚,一顿一顿地来到了市革委会,找到了原先的李秘书--后来的革委会副主任,为自己儿子开了一回口。李副主任立马拿起电话,关照几个有关部门,然后又派小车把老首长送回家。没过几天,陆小兵就去了国营汽车配件修理厂。

  起先,陆小兵对他爸爸老大不高兴,他为没能带领我们一同扎根“广阔天地”而备感伤心。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常跟他爸爸争吵,骂他爸爸是“叛徒”,是彻头彻尾的王连举,把他整个给“出卖”了。有一回,两人吵到气头上,他居然拿起菜刀向他爸爸扑过去。要不是他哥陆小文当机立断夺下菜刀,又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刮子,他没准真会干出什么出格事。

  后来我们从乡下回来,向他诉说了苏北农村的真实情况。我告诉他,我们没白没黑吃苦受累拼命干,一天才能挣到五分钱。我说他妈的,这还不如去新街口逛上一天,只要埋头盯着地面,至少也能捡它一毛钱。他这才醒悟过来,无比庆幸着自己没有去。与此同时,他也更深切地认识到自己爸爸的英明伟大,并恢复了往日对他老人家的那番尊敬和爱戴。

  我大清早睁开眼睛就上班了

  陆小兵妈妈生就一张长方脸,白白净净,给人感觉挺清爽。陆小兵个头足有一米七十,可他妈妈只有一米六几,不过还是比他爸爸高出一小截。陆小兵妈妈也很胖,但和他爸爸胖得不一样。如果把他爸爸比作粗壮的树桩,那他妈妈就是厚实的门墙,一个是沿着圆周胖成柱形,一个是有棱有角胖成矩形。陆小兵妈妈走路也很特别,也和他爸爸不一样。他爸爸走路两眼平视前方,两臂垂直不动,两只叉得很开的大脚朝前一顿一顿的;而他妈妈走路时,一对眸子东张西望,两条手臂里外甩动,脚跟贴得很紧,脚尖分得很开,走起路来双膝弯曲着,左一摆,右一摆,像是患有“鸭步病”。

  陆小兵爸爸离休之后不再去上班,而他妈妈解放以来就没上过班。虽说没有参加工作,可她整天要比工作人员还忙碌。清早起来,她就忙碌着在她看来十分要紧的事情。她走进厨房,打开炉门,先烧开一壶水,接着再烧菜泡饭。然后,唤醒两个似乎永远睡不醒的儿子起床,等待令人备感担忧的老头子晨练回来,一起吃早饭。七点半后,准时拎着菜篮去菜场,哪怕什么也不买,她也照例逛上一个时辰,再和熟人家长里短地扯上三十分钟。回到家,她大气没喘,放下菜篮又拿起扫帚抹布,开始了一天真正的工作。

  她每天要把屋子里里外外扫上一遍,把桌椅橱柜擦得锃亮,接下来就坐在门前小凳上,摘豆芽、拣青菜、剥剥毛豆米,寻思着弄几只清淡爽口的素色小菜,给中饭和晚饭增添些特色。下午还要抽空视察一回菜园,翻地、培土、浇水、施肥,这些都是她必做的作业。一般情况下,她每星期洗两回衣物,拖一次地板。除了节假日或家中有客额外增加的项目外,平日里要紧的事情大致就这些。

  用陆小兵妈妈的话说,上班的人还有个休息时间,还有个离退休制度,而这些国家政策她从来就没有享受过。有一回,他妈妈原先的几个姐妹来家里玩,见到他妈妈,就说她真有福气,从来不用上班。姐妹们说,她们每天大早,挤上三四十分钟的公交车,接着坐上整整八个小时班,然后再挤上三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回到家已经累死了。他妈妈听后,说这才叫福气哩。每天挤上三四十分钟的公交车,瞧上三四十分钟的风景,接着八个小时看看报纸喝喝茶,然后再挤三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再瞧上三四十分钟的风景,这多幸福啊!他妈妈说,我可没这福气,我大清早睁开眼睛就上班了,直到晚上熄了灯才算下班。

  陆小兵妈妈确实太忙了。她肩负着这个家的“总管”要职,毋庸置疑,她的操劳程度可以说是日理万机。她不仅要护守着这所楼屋的每间房间,而且随时要打开床头旁那只柜子的抽屉,从中取出需要开销的钱币票证。她规划着这个家中的一切开支:购买柴米油盐,缴纳水费电费,订牛奶,订报纸,以及置备冬天取暖的火炭。每月还得亲自去一趟机关,替陆小兵父亲代领工资。这件事情很重要,她说,这关系到下个月的生活设想和日后的养老问题,必须给予科学安排。她就是这样勤勤恳恳精打细算地维持着这个家。

  陆小兵妈妈几乎没有空闲时候,即使有,她也从不闲着两手。每次来他家,我总见他妈妈蹲在太阳底下织毛衣。我若是站在她旁边,她也不让我闲着,总是叫我帮她绕毛线。陆小兵妈妈对我说,要想毛衣常穿常新,就得经常拆拆洗洗。她就是这样把好端端的毛线衣,拆了洗,洗了织,一会儿上下针,一会儿元宝针,一会儿一字领,一会儿鸡心领,并且还织出了许多花色图案。难怪在学校时,我老看见陆小兵身穿新毛衣,没过几月又换一件,后来才弄明白,其实他只有一件毛线衣。

  没有毛衣织时,陆小兵妈妈就扎缝纫机。他们家有一台德国造的老式缝纫机,是五十年代从旧货店里买来的,样子挺别致。他妈妈总爱坐在机器前,扎床单、扎被里、扎窗帘、扎台布……有时也从外面买回些廉价的零头布,做做内衣和内裤,实在没有东西扎,她就扎上几块大抹布。陆小兵从小耳濡目染,很早就学会了这一手。自从认识他,我就发现他会扎衣裤。他把陆小文送给他的劳动布工作服,全部拆散了,然后比比划划,裁裁剪剪,上面扎成了夹克衫,下面扎成了紧身裤。裤角只有五寸五,绷在腿上,兜着屁股,他妈一见两手击掌大叫道,要死了,简直就是个小纰漏。

  他妈面相很和善,两只酒窝里仿佛永远漾着笑。陆小兵脸蛋生得像他妈,也有两只小酒窝,只是脑壳长得像他爸,如同一只油蝈蝈。每次我来,他妈总是笑着为我端茶倒水,还很热情地问我要不要吃瓜子。他妈只要去厨房转一圈,一会儿准能炒出一盘热乎乎的香瓜子。瓜子品种有很多,一般都跟着季节走,南瓜子、白瓜子、西瓜子……我只要拿眼睛瞅一瞅,就知道他家这两天素菜吃什么。

  他妈妈嗑瓜子时也在笑,两只酒窝一瘪劲,嘴里便飞出一颗瓜子壳。她右手握着一把瓜子,一颗一颗往嘴里送,瓜子壳就吐在左手里。右手瓜子嗑完后,左手全是瓜子壳。如果有几片掉在地板上,她非得弯下肥胖的腰,喘着粗气捡起来。他妈说为这几片瓜子壳,再扫一回房间犯不着,太累了。

  陆小兵曾悄悄告诉我,说他妈平素最爱吃瓜子。每回秋天,菜园里那几株葵盘成熟后,她就忙不迭地采下放在篾匾里晒。一边晒着,她一边还怀抱着一只大葵盘,抠着里面的葵籽吃。待葵盘晒干后,葵籽也基本吃光了,所以他们家从来没有吃过炒熟的葵花籽。

  我是我妈亲生的

  陆小兵虽说在家里排行老二,可实际地位是老大。这不仅因为他生来聪慧,长相灵气,还有就是比他哥哥更加招人欢喜。尽管兄弟两人都淘气,可陆小兵淘气淘得讨人爱,陆小文淘气淘得讨人嫌,这就使他俩在父母心间的位置发生了质的变换。

  陆小兵在外面犯了小错误,回到家里,总是闷声不语,先找来两张废纸擦窗子,然后再拿着块抹布揩桌椅。他妈只要见他劳动积极又主动,就知道今天一定有问题。晚上一问,果然如此。不过望着他勤劳诚实的样子,他妈气也全消了。陆小文不这样,他在外面闯了祸,回来还要发脾气,说话嗓门震天响,见谁都觉不顺心。晚上人家找上门,父母询问他情况,他总是紧闭房门不出来,即使出来也是死活不承认。结果是,父母大发雷霆,他也雷霆大发,弄得人家掉头就走,出门还要骂上一句:这家人真不是个玩意儿。

  久而久之,父母无形之中就有点偏爱陆小兵。总觉得他岁数尚小,调皮贪玩算不上什么,本质上还是个好孩子。而在他们看来,陆小文已经是无可救药了。最初把他送去当兵,也有这么一层意思,就是想让他在革命大熔炉里磨炼一番,改造一下。没想到回来后,他的毛病愈发变本加厉。所以后来,他父母就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陆小兵身上。

  陆小兵在家中,即便不是个太上皇,至少也是个小地主。他提出的任何要求,只要条件许可,他妈基本都能满足他。他说想要支钢笔,他妈就给他买了支英雄牌的;他说想要块乒乓板,他妈就给他买了块红双喜的;他说想要把吉他,他妈先是犹豫一下,但考虑到更好地启蒙儿子的音乐天赋,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买了一把。要知道在当时,一把普通吉他就得三十几元钱,是一个三级工人两个月的基本工资。当然,有时他不提要求,他妈也会给他一些钱,少则五六分,多则一两块。他妈怕他饿坏肚子,影响身体发育,让他在晌午课间时候买点烧饼油条吃。

  陆小文就没这福分了。陆小文有时向他妈要点钱,他妈笑容顿敛,眼睛向上一翻:你都已经工作了,还好意思伸手要钱?陆小文仍旧死皮赖脸地跟在他妈屁股后,苦苦哀求说,就算向你借一点。他妈说,我没钱,要借向你爸去借。陆小文只得跑去向他爸爸要钱。

  每逢这时,他爸爸就会放下手中文件,转过身来,严肃地教导他:你每月工资二十多元,都花到哪里去啦?像你这么大时,我都不知道什么叫钱!队伍上烧什么,我就吃什么;队伍上发什么,我就穿什么,再苦再累都忍着,一心只想着打鬼子。你们现在的青年人哪,要懂得艰苦朴素,勤俭节约,要学会努力工作,奋发向上,不要老是想着钱。陆小文感到希望不大,急忙解释说,其实我已经很节俭了……他爸爸听到这话,立马瞪亮两颗眼球,大声斥道,你节俭个啥?你要是真的节俭,那就根本不需要钱!

  在学校时,陆小兵口袋里总有些钱,我们临时要买个铅笔橡皮什么,就会向他借。说真话,他那时人挺爽气,谁来都答应。即使我们不还他,他也从不追问,不过若想再借那就没门了。在花钱方面,他向来出手很大方,他的人缘就建筑在这种大方上。上午课间休息时,他常常指派熟肉或歪脖去学校门外那排小吃店,买回一扎油条,分给我们大伙吃。有时下午放学,还会慷慨地请我们几个铁哥吃上一碗酒酿元宵。记得有一次,熟肉一边吃着油条一边与他开玩笑:陆小兵,你怎会有那么多钱?是不是偷了你妈的钱包?他当即夺下熟肉嘴上的油条,瞪圆两眼嗔骂道,你狗日的睁眼看看,我是那号人吗?我生来就是党的儿子,从来都不做对不起党的事情。请你吃油条,你还要咒我。奶奶的,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一次,我们几个聚在一家小菜馆里喝酒,喝到脸红耳赤时,我和雪头都要争着付钱。陆小兵踉跄着摇头晃脑站了起来,说道,……都别动,今天我请客……说着从兜里摸出一张五元钱,往桌上一拍。陆小兵迷糊着眼睛说,……你们放心!我有钱,我比我哥还有钱。我没钱时,我妈就会给我钱……他猛地打了个酒嗝,接着伸出手指着自己鼻子说,……知道为什么吗?告诉你们吧!我是我妈亲生的,我哥是我妈带养的。你们说,我妈会给哪个钱……

  听到这话,我们几个愣了一下。我觉得陆小兵已经彻底醉了,今天他确实多喝了几杯。我摇着头对雪头说,他这酒话,千万不可信。孙卫东在一旁低声说,这是真的,我早就知道了。

  孙卫东告诉我们,他大哥与陆小文是同班同学,陆小文也曾对他大哥这么说过。陆小文说他刚刚出生三个月,他的亲妈就牺牲在淮海战场上。他爸爸当时也受了伤,额头上被弹片剜去一块肉。他爸爸被抬进战地医院时,就是陆小兵妈妈负责护理他,后来两人就搞上了。陆小文每回在家受了气,便跑到学校来骂娘。他骂陆小兵妈妈是老寡妇,死不要脸的烂东西。

  这时,陆小兵两只被酒醺得红红的眼睛,正怔怔地斜睨着我们。孙卫东一看,赶紧闭住了嘴巴。

  其实连张结婚证都没领过

  陆小文比陆小兵大五岁,个头也高出五公分。人长得挺帅气,长条脸,高鼻梁,皮肤白白净净的。他那身段体魄肤色气质,既不像他爸,也不像他妈,倒像他自己养的那条浑身白毛的狼狗阿奇。

  陆小文一九六五年底当的兵,在东海舰队一个什么海军陆战队。海军服役期四年,他只待了两年半就退伍了。原因是有一回他生病住进舰队医院,和一个小护士搞七拈三,最终把那个小护士给玷污了。我们几个听说后,都把这事看得很严重,可他自己并没当回事。用他的话说,也不能算是什么玷污,纯属两厢情愿,所以没上军事法庭。

  陆小兵对他哥哥既是羡慕又是妒恨。每回提到陆小文,他总眯起小眼向我们炫耀说,他呀,纯粹一个情种!你们以为他只和一个小护士吗?这是发现的,没发现的还不知有多少。我估计,他就像是洪常青,下面至少管着一个连。别的不说,你们看看我嫂子那个美的,全南京就找不出第二个,他就有这种功夫。可每次陆小兵与他哥哥斗气吵架,吵到发急时,总会骂上这么一句:你他妈什么东西?军痞、流氓、畜生、狗!

  陆小兵嫂子确实很美,美得让人无法描绘。那个时代女娃还没时兴装扮修饰,既不抹唇,也不画眉,他嫂子完全是在一片灰暗色中显现出自己与众不同的天生丽质。她的朴实装束简洁而明亮,垂肩长发黝黑而飘逸,走起路来好似一朵云,面不含笑,目光高傲,见了公婆也从没拿正眼看过。她浑身始终透着一股牡丹气质,即使早晨刚起床,衣衫不整地端着尿盆上厕所,也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一朵出水芙蓉。

  陆小兵嫂子有时住在家里,有时不住。她与陆小文闹翻了就不住,和好了就住。他俩总是一会儿闹翻一会儿和好,所以我能见到她的机会不多。有一段时间,我见她又在家中出入,便问陆小兵,他们和好啦?陆小兵眼皮一翻说,神经病!一会儿好得要死要活,一会儿闹得不可开交,像真的似的,其实连张结婚证都没领过。

  不过我对他嫂子总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有时两人迎面相遇,她脸上毫无表情,我却立马献上媚笑。我之所以这般卑微低下,完全是被她的花容月貌所慑服了。的确如此,后来我读过许多中外小说,每每读到描写女主人美轮美奂的有关段落,而自己的想象力又无法描摹时,脑海里就会呈现出他嫂子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依旧很难找出一个人儿与她媲美。气度比毛阿敏高贵,眼神比宋祖英妩媚,窈窕的身段如同是从时装模特队里浇铸出来的。当然,那时还没有这样一支队伍。记得当时雪头说过,全省文艺团体里根本找不出一个这样的胚子。熟肉说,简直就不是人养的,肯定是个妖精。陆小兵听后得意地笑道,我妈就是这么说的,我妈背地里总把她唤作妖怪、狐狸精、死不要脸的臭婊子。

  陆小文退伍回来在交通局下属的一个什么厂里工作,上下班都开着辆三轮摩托,给人感觉他的工作很忙碌。后来我发现,他花在工作上的时间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都被他用来捣鼓那辆车。那是辆从部队退役下来的旧摩托,车身锈迹斑斑,千疮百孔。陆小文给它重新修补一翻,油漆一遍,颜色怪模怪样的,就像穿了件迷彩服。

  陆小文喜欢把三轮摩托开得飞快,在马路上兜风,晴天扬你一脸灰,雨天溅你一身水。每次兜风时,他总让那只白毛大狼狗阿奇,端坐在车斗里。如果不是阿奇,那一定是陆小兵嫂子。按照他的理论,车子在快速行驶中,车斗里必须要有件物体,以保持车身平稳。他的理论在后来得到了验证。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夜晚,我和陆小兵窝在他的小屋里,正弹着吉他,唱着“黄色歌曲”。就听见陆小文房间里响起一片吵骂声,接着是一阵乒乒乓乓的砸锅摔碗声,显然他与陆小兵嫂子又闹翻了。家里谁也不想过问他俩的事,所以谁也没吱声。一会儿,陆小兵嫂子夹着提包气呼呼地离开了家。又过一会儿,陆小文也气呼呼地走出房门。随后惨祸就发生了。事后我才得知,那夜陆小文为了解气,独自驾着三轮摩托,沿环城马路醉酒似的急速狂奔,在鼓楼大下坡的拐弯处,与迎面而来的一辆环卫队拖粪车擦肩相撞,最终连人带车被抛进路边的安全岛。好在还算幸运,只是左手臂上蹭掉一大块皮,右大腿摔了个开放性骨折。

  这是谁定的条例,简直狗屁不通!

  陆小兵与他哥哥最初关系相当不错。两人从小长到大,心心相印,情同手足。比方说,陆小文经常在外面与人争吵,陆小兵见了,一准会冲上去帮骂,而且骂得比他哥哥还要凶。同样,每当陆小兵在巷子里跟人打架,他哥哥见了,也会拔拳相助,非打得对方鼻青脸肿方才罢休。两兄弟就像陆家的两条狗,左右邻里谁也得罪不起。

  陆小兵后来与陆小文有了隔阂,都是由于那条浑身长着白毛的大狼狗。

  陆小文有个小学同学,在军犬养殖培训基地当兵,最近又提了干部。陆小文年初去他同学那里玩,见基地里圈养着许多威武雄壮的大狼狗,而且都是德国纯种牧羊犬。陆小文一见便乐不可支,围着狗圈不肯走。随后又缠着他同学,想问人家要条狗。同学告诉他,这些狗都是有名有姓的特种军犬,就像当兵服役的战士,早在军区有关部门登记注册过,怎好随便给人。同学说,你若实在喜欢,等它们年迈退役后,我再想法子给你弄一条。陆小文心里痒痒浑身躁动哪里能等得急,他说你现在就得给我弄一条。同学说,现在哪里有?要不再等个把月,等那两只母狗下崽后,看看有没有淘汰货,要有我就给你留一条。

  两个多月后,同学果真给陆小文送来一只小狗。那小狗蜷缩一团,浑身长着白乎乎的绒毛,两只眼睛红红的。陆小文一看老大不高兴,说这哪是什么德国牧羊犬,分明是只小白兔。同学解释说,它要不是长着一身白毛,我还不能给你呢。正因为是白毛,我才打了份报告交给上级,硬是把它从花名册上给淘汰了。同学说,这方面知识你不懂,其实这是只最纯正的德国狼犬,它的白毛恰好说明了这一点。要知道,德国狼的毛发都是呈淡灰偏白色的,它的毛发就很像德国狼。同学说,这是属于“返祖现象”,什么叫“返祖”知道吗?就是动物身上早已退化了的皮毛和部分器官又重新显现出来,因此说,它的血缘更接近德国狼。在我们基地的种犬繁殖中,这种“返祖现象”只有几万分之一的概率。

  经同学这么一说,陆小文心里总算满意了。从此,陆小文精心护养着这条小狗,好似护养着自己儿子。陆小文给这小狗取了个名字叫“阿奇”,因为它长着一身奇特的白毛。又在后院里为它搭起一座窝棚,还从厨房里拿来两只景泰蓝大瓷碗,一只给它装饭,一只供它饮水。随着阿奇一天天长大,陆小文对它的感情也一天天深厚。三个月后,当阿奇身体基本发育成形,两只“狼耳”也完全耸直,陆小文就给它戴上颈圈,挂上铁链,并开始按照他同学送给他的那本《军犬训练手册》严格要求它,他决计要把它培养成为一名服从命令听从指挥的真正战士。

  陆小兵自然也很喜爱阿奇。每天放学回来,总要逗着阿奇玩上一会,吃晚饭时,还把碗里的肉块省下,送给阿奇吃。他知道阿奇喜欢啃骨头,便向他妈闹着叫着要吃杂骨。自从有了阿奇后,他们家几乎天天都喝骨头汤。这还不算,每回在喂阿奇骨头之前,他总要先把那些吃剩下的骨头嚼嚼烂,他甚怕阿奇牙齿咬不动。随着阿奇体魄的增长、胃口的增大,他们家餐桌上的那些杂骨显然不够了。因此有一阵子,陆小兵天天晚饭后,都去浮桥路口的那家胜利饭店讨要骨头。熟肉妈妈的卤味摊点就在浮桥路口,与胜利饭店正对面。熟肉几回帮他妈妈卖卤菜,都看见他在饭店里面擦桌子。第二天熟肉来到学校,准会对我们大伙说,你看他陆小兵,简直像个叫花子!为了讨要几块剩骨头,人家叫他扫地面,他就扫地面,人家叫他擦桌子,他就擦桌子,在家里他却从来不碰扫帚和抹布……

  自从阿奇被陆小文戴上颈圈,挂上铁链,强迫参加正规训练以来,陆小兵就很少能够接近它。陆小文不许陆小兵给它喂饭喂骨头,也不许他逗它唤它抚摸它。有几次陆小兵偷偷给阿奇梳梳毛,或扔上几块骨头给它吃,被他哥哥发现后,立马遭到一顿臭骂。陆小文说,一条优秀的具有高素质的特种军犬,它应该只听从于主人的口令,而不应接触任何陌生人,这是训练条例中所规定的。陆小文说,你如果真的喜欢它,那你就应该始终远离它。

  对于陆小文的这种霸道言行,陆小兵实在有点想不通。在他看来,阿奇虽说是他哥哥要回来的,可毕竟养在他家里。既然养在他家,那他就不是陌生人,而理所当然是主人,难道主人还不能摸一摸自己的狗吗?陆小兵心想,这是谁定的条例,简直狗屁不通!

  我第一次见到阿奇,是在暑假里的一个下午。那天天气贼热,我和陆小兵一起打完篮球,又相约去机关游泳池游泳。游完泳后,他叫我去他家玩玩,我便答应了。

  进了院门,陆小兵就领着我一路直奔后院。在后院厕所围墙拐角处,我看见了阿奇。它躺卧在墙角阴湿的地面上,脖子上拴了根细细铁链。听见动静,它微抬起头,半眯着眼睛打量着我们,尾巴很不情愿地摇了两下。它的舌头伸得老长老长,不停地向下滴着涎水。

  我连着叫了两声阿奇阿奇,它依旧躺在那里一动没动。陆小兵对我说,它一是条训练有素的军犬,陌生人叫唤它不会理睬。当然,陌生人给它吃东西,它更是不会要,它只听从主人的口令。接着陆小兵也撮起嘴来叫了两声,可是阿奇也没动。他抬起头来看看天空那轮火辣的太阳,向我解释说,恐怕是天气太炎热,它这会儿懒得动。现在正好是中午,它只能躺着睡午觉。它聪明得很,知道如何保持体力,到了晚上你再看,它比谁都机敏。

  陆小兵叫我留在他家吃晚饭,吃过晚饭,他让阿奇给我做表演。陆小兵说,阿奇的动作绝对军事化,只要他一下口令,让它坐下它就坐下,让它卧倒它就卧倒,让它立正它就立正……我急忙马屁兮兮地跟着说,让它稍息它就稍息,让它敬礼它就敬礼!陆小兵一脸正色地反驳道,不,阿奇是不会稍息的,也从来不会敬礼。如果说它直立起身子,抬起两只前爪算是敬礼,这还马马乎乎说得过去,但稍息绝对不可能。你想想,当它抬起前爪直立起来后,它的两条后腿始终要保持身体平稳,你有什么办法能让它将其中的一条腿,再向前迈出小半步?当然,在三条腿着地的情况下,跷起一条腿还是可以的,它撒尿时,就像洪常青那样,高高跷起后大腿。

  我问陆小兵,阿奇除了卧倒立正这类的军事动作,还会做些什么。陆小兵说,它会的动作多呢。比如叫它去吃饭,去厕所大小便,或者叫它把拖鞋衔过来,这只需要下达一个正确口令。随着年龄的增长,它还要学习跟踪、搜索、进攻、伏击等课目。但目前还不行,目前它还小,学习是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问他阿奇现在有多大,他说它现在已有八个月。我说那是太小了。他翻起眼白瞥了我一下,说也不能算是特别小,就跟我们差不多,属于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陆小兵告诉我,阿奇跟人不一样。从理论上讲,它的寿命能活十七年,然而除去饮食、疾病、天灾、人祸等诸多因素,实际寿命最多只有十一二年。因此它活上一年,就抵我们活上七年,甚至更多些。比方说,我们现在十五六岁,刚刚开始发育,可它才八个月,就已经发育成熟了。

  陆小兵接着告诉我,阿奇的鸡巴都已长得老大了。我感到很诧异,狗还会长鸡巴?陆小兵这时蹑手蹑脚地走到阿奇身旁,轻轻地捏住阿奇一只后腿,慢慢向上提起,然后用手指着阿奇的胯部叫我看。我看见它胯下挂着根红红的尖尖的东西,大号毛笔那么粗,像皮匠用的锥子似的。就在我们全神贯注地观察阿奇的鸡巴时,倏地听到身后一声呵斥,回头一看,见陆小兵哥哥正立在窗前怒瞪双眼,吓得我俩连忙兔子似的跑开去。

  我们自己养一条

  陆小文不允许陆小兵接近阿奇,这使陆小兵大为气恼。我给他出了个点子,我说,要不我们自己搞条狗来养养。陆小兵一听,拍着脑壳睁大眼睛:我咋就没想到?对,我们自己养一条,养得要比阿奇还要好。接着我俩兴奋地商量起来,狗窝搭在哪里,狗食吃些什么,怎样对它进行正规化训练,如何把它培养成为一条真正的军犬。商量到最后,一个关键问题出现了,从哪儿搞到一条狗。

  陆小兵认为还是去一趟军犬养殖基地,想方法从那儿搞条狗,那儿的狗种好。我觉得这很不现实。那儿是军事重地,我们进都进不去;况且就算进去了,我们也没熟人,谁会送给我们一条狗。我说,不如去城外郊区找找看,那里几乎家家都养狗,搞一只小狗很容易。陆小兵同意了我的观点,但他对草狗不感兴趣,他觉得草狗太土,没有狼狗来得洋气。我向他解释说,其实洋狗土狗都一样聪明,就看你如何调教它。草狗一样看家护院,一样上山打猎,如果到了国外,在外国人眼里一样也是洋狗。我说,我们到城外转转,没准真会弄到一条中国猎犬哩。陆小后听后不住地笑,他嘲笑我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暑假的最后几天里,我和陆小兵天天都往城外跑。我俩手里捏着条卷起的麻袋,麻袋上绕着根粗麻绳,顶着夏日流火的骄阳,马不停蹄地四处转悠。从中山门外到通济门外,又从水西门外到汉中门外,每到一地就寻找村庄,进了村庄就打听狗。一路上我们看见很多狗,有黑的有白的也有四只眼睛的,然而村子里面却看不见狗,仿佛狗都被我们给吓跑了。我们挨家挨户地询问,有狗的人家以为我俩是打狗队派来的狗探子,没狗的人家觉得我俩有点神经兮兮。

  在一个村头路口,我们看见一个老大爷,身后跟着只小花狗。陆小兵很有礼貌地走上前去说道,老大爷,请问,你能不能把这只小狗送给我?老大爷满脸放射出警惕,一双患有白内障的眼睛久久地打量我们。当他看到陆小兵手中的麻袋和绳索,突然朝着村子里大叫道,快来人呀,城里娃要来偷狗啦!……听他这么一叫,我俩赶紧扭头便向村外跑去。一连几天,我们就这样毫无目标地东奔西窜,其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一天傍晚,我从太平门外找狗回来,刚进院子就碰见了邻居阿毛。阿毛见我满面尘土一身臭汗,问我干怎么去了。我说我到城外找狗。阿毛问找狗干什么。我说养着玩呗。阿毛这时忽地想起什么,随后得意地告诉我,说他有个同学叫军军,家里养了只小黄狗,极其好玩。但不知为什么,最近他妈妈不想养了,要把它给送人,可又没人要。听到这话,我喜出望外地拉住阿毛:我要,我要!你跟军军妈妈讲,我和同学要养那条狗。阿毛说,这事已有两天,也不知他妈妈有没有把狗送掉。阿毛比我小两岁,刚上小学六年级。我当即便缠着阿毛让他去找军军,了解一下狗的情况。阿毛拿我没办法,只得为我跑一趟。晚上阿毛来到我家,悄悄告诉我那只黄狗还没送掉,他说军军妈妈已答应送给我们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激动得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跑到陆小兵家,把这喜讯告诉了他。他一听也浑身来了精神,立马跟着我又往回跑。我们跑到阿毛家,叫上阿毛,让他带着我们去找军军妈妈。军军家住三条巷,走过去约莫十几分钟。一路上,我俩不停地询问阿毛,阿毛就绘声绘色地讲述那只狗。阿毛说那狗长得可爱极了,浑身黄灿灿亮晶晶的,没有一根杂毛。阿毛说,那狗性情很温顺,见人就摇起尾巴,还冲着你龇牙咧嘴地笑。阿毛说他和军军下棋时,那狗就静静蹲坐在一旁,像个裁判似的。有时他和军军在院子里踢足球,那狗也跟在后面跑,时不时还给你来上几个头球。阿毛说到了到了,前面那座红瓦房就是军军家。

  我和陆小兵走进房门,军军和他妈妈早就等候在那里。军军不太爱说话,他妈妈坐在床边两只眼睛红红的。阿毛给我们做着介绍,军军妈妈就拿眼睛睃着我们,从她的目光中我们能够察觉,她对我们还是很信任的。那时候,我感到自己两手和两腿不停颤动,整个人就像得了疟疾,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由于紧张,总之胸口扑通扑通直蹦跶。我看了看立在一旁的陆小兵,他的脸庞已被沸腾的血液涨得通红通红。

  军军妈妈问道,你们会养狗吗?陆小兵迫不及待地回答:会养。阿姨,我们家里现在就养着一条雪白雪白的大狼狗。不过那是我哥哥养的,他不让我碰,所以我要自己养一条。耿宁你说是不是?我忙跟着点点头。军军妈妈又问,家里人会同意吗?陆小兵说,哪会不同意。阿姨,你不知道我妈多么喜欢我。我是她亲生的,我哥是她带大的,他能养狗,难道我还不能养!耿宁你说是不是?我又跟着点点头。陆小兵不等军军妈妈发话,接着就向她介绍说,再说我家院子大着呢,足足有一亩地。我哥他在后院养,我在前院养,两人相互犯不着,阿姨你就放心吧。耿宁你说是不是?我再次跟着点点头。军军妈妈最后说,我答应了,这狗就送给你们养。但我有个要求,你们千万不要把它卖掉,也不要把它杀掉……军军妈妈说着就呜呜呜呜地哭起来,哭起来时她还在说,……我是没有办法啊……他们不允许我养啊……要是允许我才不会送人啊……

  这时军军用手推开里屋房门,一只金黄色的小狗便摇头甩尾地钻了出来。它将屋里的人挨个儿闻过来,末了也闻了闻我俩的裤腿。我们一见就很喜欢,忙蹲身子抚摸它,它也热情地卷起小舌头舔着我和陆小兵的脸腮。正像阿毛描述的那样,这狗已经不算小,足有四个多月,虽说是只普通草狗,可身材挺高大,尾巴也很直,两只招风耳垂挂着,模样极可爱。陆小兵当时弄出很内行的样子,捧起狗头左看右看,然后极认真对我说,其实这只狗祖上就是狼狗,只是到它这代已变了种,你看它的两只耳朵,迟早还会竖起来的。

  军军把他妈妈扶进里屋后,回转身来对我们说,赶快把狗抱走吧,不然我妈一旦反悔,她又不想送人了。我俩赶紧拿出那根粗麻绳,在狗脖上打了个活结,随后抱起小黄狗就往外走,连句谢谢都没跟他妈妈说。

  开学之后,我几乎每天放学都去陆小兵家,去看那只小黄狗。有时雪头、歪脖、熟肉他们也来玩,熟肉还顺路从他妈摊点上弄些卤味来。陆小兵给它取名叫阿黄,我们就阿黄阿黄地满院子叫唤,逗得它东跑西窜不知听谁的好。

  陆小兵心很细致,饲养阿黄也很周到,每天梳理一次毛,隔两天洗上一回澡,一日三餐都是热饭,剩饭绝对要倒掉。陆小兵给阿黄脖上套了条皮颈圈,圈上系着五只小铃铛,一跑起来叮当响。陆小兵从不给阿黄上链条,陆小兵说,阿黄不是军猎犬,无需整天戴镣铐。说这话时,他就瞥眼瞅瞅后院的阿奇。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我看见阿奇一副可怜相,两眼溜溜地盯住阿黄,眸子里闪动着缕缕羡慕神情。陆小兵说,拴住有什么好,大小便都没处跑,刚刚把尿撒在地上,自己又睡在上面了。我心里清楚,陆小兵现在已经很不要看阿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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