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廊桥遗梦”(四)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廊桥
  • 发布时间:2014-11-15 12:33

  朋子,你说,我算不算个大导演?

  南朋子应:当然算。你算。你在北京也算个大腕儿了。

  那么,我算不算是个漂亮女人?

  南朋子再应:当然,岂止是漂亮?你是一位迷人的智慧的漂亮女人。

  那我,是不是个剩女?

  南朋子站住了,伸手试了试南莎的额头:我就知道你病了。

  南莎一下子拨开了南朋子的手:问你哪!……

  南朋子笑了:你若要是算剩女,巩俐,章子怡,都是剩女。

  南莎哈哈大笑了:我就知道,你朋子就是个会讨女人喜欢的男人。

  南朋子却说:真的?你明白?这全世界我就只想讨你喜欢。只要你喜欢,我怎么样都行。

  南莎认了真:真的。这我信。但我问你,你南朋子是真爱我,还是假爱我?

  南朋子急了,用夹着烟的手指向夜天:海枯石烂。天倾地陷。我说过,只要你没和别人扯了证,我就一直追你,等你,等到海枯石烂!天倾地陷!

  南莎说:好了。好了。一百遍了。我信。我信。朋子,明天去扯证。我嫁给你了!

  南朋子一惊,旋又大喜,他一把抱住南莎,爱抚着她的头发:莎莎,莎莎,我等你这句话,等了整整十九年。从我懂得爱情开始……

  南莎心里一动,早已泪奔……她从南朋子怀里挣出来,不管满脸是泪,抬起头,猛兽一般地咬住了南朋子的嘴唇,咬得南朋子生疼生疼……

  地上,两支烟头仍然烧着。恰似两颗灼灼红豆。

  A·8

  曲非的车开得又快又稳。

  我坐在他身旁。右手是窗外的风景,左手是窗内的曲非。

  七天七夜就这样闪也似的过去了。走过丽水,走过杭州,走过连云港,已近日照,最后是青岛。我的心上,满溢着一片温馨的波浪,但我仍然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这不可能。但这也绝对可能。

  深自检点,曲非能够说服我去庆元、去看兰溪桥,心底最深处的那一根丝弦,是我舍不得让他离开我的视线。是的。是真的舍不得。我总是希望我的眼睛里有他的影子,只要有他,哪怕是再远再远,他在忙他的,他在和别人忙,但是我能看见他,我就心满意足,心底里一片阳光。

  尽管曲非去庆元拍摄的所有关于廊桥的照片与视频,我的电脑里都有,但他到青岛的时候,仍然带了一本庆元廊桥的相簿和一件也是一米五长的兰溪桥的相框。他像个“跳跳虎”似的轻盈跳上椅子,拿了钉锤,咚咚两声,就把它挂在了与“卢塞恩廊桥”相映的对面墙上。于是,一座“卢塞恩廊桥”、一座“庆元兰溪桥”就这样在我的客厅里“相看两不厌”。

  那一刻,我坐在轮椅上,看他轻快、快乐地为我忙碌着,我心里再一次升起疑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知道我在“爱”了。但我能够“爱”吗?只怕我的“爱”仍然是一场春梦。可是他,实实在在地又离我的“爱”这么近,这么近,这么近。让我难抑心中温馨的波涛。

  那天,母亲是要留他吃饭的。但他说:阿姨,我今天想请您和怡姐出去吃饭。我在你们这里发现了一个叫“高朋小店”的海鲜馆。那可真的是“海鲜”的海鲜呢。

  母亲没等我表态,一口就答应了。

  曲非推着轮椅把我停在他的野马前,他打开车门,说:来,怡姐,我抱你上车。他就那样把我的手臂搭在他的脖颈上,像我抱那只布花老虎一样轻盈地抱我起来,轻轻地安稳地放在他的车座上,为我系好了安全带。他那结实的手臂,男人的透着微汗的气息,一下子就让我晕眩。

  在那间建在海边悬崖、叫作“高朋小店”的海鲜馆里,吃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唯一让我记得的是:我答应和曲非一起去庆元,去看兰溪桥的时候,母亲眼睛里那明澈的光辉。

  庆元七日,于我,真的是一个梦,一个美丽的梦。

  曲非在我身旁。母亲在我身旁。

  我惊讶曲非和那些造桥工建立的真诚友谊,他们嘻嘻哈哈称兄道弟,非逼着曲非脱光了膀子和他们一起扛木料;曲非如约给吴其强和吴有志带来了睡袋,他们高兴得呀,死活都要曲非也和他们钻进睡袋里过夜。曲非只好对我说,怡姐,你看,我只能把你和阿姨送到旅馆里好好休息了。我得和他们一起钻在睡袋里聊天露宿呢……

  曲非让我坐在地席椅垫上,给我腿上盖了薄毛毯,和他们一起吃“三下锅”。

  那可真是奇妙的夜,奇妙的夜宴。红红的炭火,映得他们的脸庞也是红红的;满天的星星月亮,都在他们的锅里煮着;甚至那夜影里的青山,青山顶上我看得见的白云,甚至那温馨的风,山风,都在这一只大锅里煮着……他们把青菜、野菜、腊肉、还有像我的拳头那么大的香菇,全都那么囫囵着下到锅里,用特别长的竹筷子,在锅里撕碎,夹出来,蘸上用庆元独有的辣椒香菌酱和醋汁调出的调料,就着米酒,快快乐乐地吃喝。吴其强还给我斟了一碗米酒,说喝了我们的米酒,您就接了庆元的地气儿。我保你在庆元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走好,玩好,看好。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居然喝的就是庆元农家自酿的米酒,很甜,很怪,很香,但我只喝了一口,就已经晕眩,但在吴其强叔侄的鼓励下,我喝了将近半碗,剩下的,都让曲非抢着替我喝了……

  特别让我奇怪的是,曲非居然在这里邂逅了美国的史伯特夫妇。那对老夫妇见到了曲非,兴奋得大喊大叫,握着曲非的手摇了又摇。我自学的英语只够小学六年级,曲非一边和他们聊天一边给我翻译,我这才知道,他第一次从青岛回北京的时候,在机场帮助过这对美国夫妇,把他们又多又大的行李一直送上了出租车。因为他们在中国已工作了六年、并且准备嫁给中国男人的女儿错过了接站的时间。史伯特太太向我伸出了大拇指说:“Your husband is too good.”这句话我听懂了,却让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下。我想解释,曲非却轻轻地按住了我,向史伯特太太说了一大串我没有听懂的英语。

  后来的几天,史伯特夫妇一直和我们游走,他们甚至搬到我们住的旅馆里和我们做邻居,并“非常坚持”地请我们吃了一顿“庆元西餐”。

  当然,最让我心动的就是那座兰溪桥--庆元的廊桥。

  当我一看见这座桥的时候,我立刻就决定,我一定要自己走过去,走过这座中国的廊桥。

  当曲非把我从野马车上抱下来,抱进轮椅的时候,我说:“非弟,请你给我我的拐杖。”

  曲非大讶异。他用疑问的眼神看着我,说:“怡姐……”

  母亲却知道我,她已经把拐杖递给了我,向曲非说:“曲老师,让怡怡自己。她能行的。她常常都是自己。”

  于是,我独自,在曲非和母亲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拄着拐杖走上了兰溪桥。我很小心,也很坚决。但是,非常惭愧且非常沮丧,因为上桥的斜坡路是用鹅卵石镶嵌的,我还没进廊桥呢,就一下子摔倒了。

  曲非“啊”的一声准备抢上来帮助我,又是母亲平静地阻止了他:“曲老师!让怡怡自己起来。她能行的。让她自己,走……”

  感谢母亲。世界上最懂我的是母亲。

  我跪坐在地上,把两支拐杖支成一个角度,一递一换地支撑起我自己,站起来,歇了一口气,然后,一步,一步,一步,我走进了兰溪桥。

  多么美丽的一座中国的桥呀。她的长廊,她的曲线,她的雕梁画栋,她的神龛壁画,她的桥内景致、桥外风光,那些从桥廊窗扉挤进来的远山、白云、竹林、高树、清清的溪水、疾飞而过的美丽小鸟的翅膀……

  拐杖的拄地声在桥廊里回响,一声一声,我一步一步地向桥的那一方走去。我知道,曲非和母亲都没有跟着我,他们仍然站在廊桥的桥外看着我,直到我走出了兰溪桥,走下了向“西洋殿”方向的六级石阶,坐在了浸入溪水中的那块大石头上,朝他们挥了挥手,曲非才大步流星地穿过桥来。而母亲仍然站在那里,扶着我的轮椅。

  曲非一下子就坐在了我身边,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他的大手好暖好暖哦--他匆匆地对我说:怡姐,你行。你真的行。这正是我想向你讲的话:你一定行。怡姐,我知道你对沃勒的《廊桥遗梦》的那种感觉,也知道你对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和梅丽尔·斯特里普主演的这部电影的深深震撼……若不,你也不会对我们中国的廊桥一往情深,有着那么些你的感悟。上次来庆元,我在那些廊桥间奔走的时刻,特别是夜深时我一个人给你写邮件的时候,我就下了决心:一定要动员你来看看这些廊桥,听听这些建桥的号子;还有,庆元的这种山、这种水、这种天地,你真的见过了、听过了,一辈子都不后悔!……是不是啊,怡姐姐?

  他突然把怡姐加了一个字儿:叫我怡姐姐。这让我的心里好暖好暖……

  我笑着说:我知道我自己。我有勇气。可是这次的勇气,却是你给我的。

  曲非说:不对。不是我给的。是你自己给你的。你有勇气。你真的有勇气。你的勇气,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鼓舞了我。你在《跳跳虎奇遇记》中就写了,跳跳虎第一次独立跳过仙人涧的时候,它不是说了吗:“拼。我要拼一次。我就不信我拼不过这仙人涧,拼不过我自己!……”

  我已泪奔,我握着他温热的大手说:非弟。弟弟。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二十年前写下的故事……我那是在做梦……

  曲非却豪壮地说:有梦,才有人生。才有大人生。

  他半跪在我的面前,用他的手帕给我拭泪。怡姐。怡姐姐。你哭吧,哭吧。你应该好好地痛快地哭一场啊!……你看见了吗?没有什么可以局限住你,阻挡住你,障碍住你。没有。真的没有。你的跳跳虎就是这样跳过仙人涧的……

  我闭上了眼睛,任他拭……那个时刻,我真想亲亲他。亲吻他。可是,我不敢。就是这么近这么近的时候,对于我,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我没有这种勇气。

  庆元七日。真好。真好。

  车已经快要到青岛,即将到我的家了。

  他的车开得又快又稳。

  我感到幸福。因为我坐在他身旁,右手是窗外的风景,左手是窗内的曲非。而我的母亲,亲爱的母亲,一直默默地坐在我们的身后。

  B·8

  谁也没有想到,曲非就这样“走”了。

  “走”在他正感觉到生活美丽、希望明亮的时候。

  事情突然到再也不能的突然。简单到再也不能的简单。

  天安门广场西端。与长安街交界的六部口。斑马线前。红灯。

  曲非背着一大摞周天啸他们刚刚为他印刷出版的《走进印度》和《中国廊桥》的画册,准备去乘地铁回家。他已经发现,在北京,无论多么忙,多么需要速度,地铁也比小轿车快。

  周天啸他们准备留他吃饭,但他没有答应。多年来已经成了习惯。每当一本画册出来,他总会第一时间送给爸爸妈妈,而现在他又多了一个“第一时间”,那就是送给素怡。何况,这本印刷、设计都非常精美的《中国廊桥》,是他和素怡爱情的见证。是真正的永远的纪念。用陈平平的话来说,“这本‘廊桥’我是把心、肝、肺连胰腺、连苦胆都奉献出来了。非哥您要是不满意,我立刻就从这楼上跳下去!……”满意。满意。真是忒满意了!就是在等着过马路的这一点儿时间里,曲非仍然把《中国廊桥》拿在手里把玩翻看,他对他自己也是忒满意了!不仅是对这本画册,他的作品,还有他对自己的人生,他的爱情,他都忒满意了!这本《中国廊桥》的每一页、每一幅画面,都能勾起他对素怡的情感。拍摄在前,游走在后,但曲非是和素怡、还有素怡的妈妈一起去重走了这些画面的啊。完全地重走,一幅画也没漏,一个地儿也没漏。

  红灯99秒。99秒里他一直在翻看这本画册。所以,他忽视了他的身边有一对外地的母子,也忽视了那个小男孩手里擎着的彩色气球。那个气球突然“飞”掉了,掉在斑马线的中央,小男孩不管不顾地跑过去,要拾起他的气球。正在这时候,红灯灭了,黄灯亮起,小男孩不管不顾地跑了过去,一辆豪华的奔驰也不管不顾地抢了过来……

  一种灵动。一种本能。曲非扔掉了《中国廊桥》,冲过去,把那个拾气球的小男孩推了一把,让他像个球也似的滚出了危险,而曲非、这个一米八一的大男人被那辆疯狂的奔驰撞成一只鸟,“飞”起三米多高!而他背包里的《走进印度》和《中国廊桥》像翎羽一样“飞”满天空,又零乱地撒满一地!……

  南莎第一时间接到了这个噩耗。南朋子第一时间去接了曲步阳和刘一萍。他们第一时间不是赶到现场,而是赶到了医院的“太平间”。赶到“太平间”的还有周天啸他们……

  突然得太突然。简单得太简单。

  交警同志从曲非的手机上调出的第一个电话号码是:1390532××××。他们知道这不是北京电话;他们调出的第二个电话是:1360110××××。他们知道,这是北京的。

  在检点曲非散落了一地的画册里,只有一本《中国廊桥》曲非是签了名的:

  “怡姐姐:这是你和我……的见证。 曲非”

  也只有这一本画册,染透了曲非的血渍。

  莫非这世上人间,真有上苍的灵验?……

  A·9

  庆元有句话,丽水,是浙江的西藏;庆元,是丽水的西藏。你就可以想象,它是个多么遥远、多么美丽的地方了……

  我知道我的一生都是悲剧。但我没有想到我的悲剧会如此苍凉、凄清、美丽。

  曲非常常说起他在北京最铁的两个哥们儿是在第三天飞来青岛的,他们拿着曲非给我签了名的那本画册,再一次向我证明了这个残酷的事实。画册有一部分被他的血染透了,仅仅三天,那些血就暗淡得发黑。

  母亲知道,这三天三夜我饭无一粒,水无一口,但我仍然有那么多的泪。

  我已没有了自尊和耻辱,在南莎和南朋子面前,我亲吻着曲非的画册,无声地嚎啕。让我的泪和他的血混在一起,融在一起,我能够感觉到曲非的血因为我的泪而变淡变红……成为一片朦胧。正像我答应了曲非,要为他画一幅我自己的工笔肖像那衣袂上的底色。我的画就要完成的时候,北京一个陌生的号码挂来了电话,一个凄婉的女声告诉我:曲非走了。

  曲非“走”了?曲非向哪里“走”了?曲非是怎么“走”的?……

  不祥的预感雷殛般定住了我!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接着就摔在了地上。只有手机,仍紧紧地扣在我的耳廓上--

  我听到话筒里的一个男声在说,给我吧。我来说……

  三天三夜,我不能睡,也不曾醒。我一直和曲非在一起,在一起生活在我们刚刚还生活在一起这最后几天里。曲非。曲非,曲非呀!你怎么能够在我刚刚对生命、对生活、对未来有了如此瑰丽而光明的希望的时刻,甩我而走呀!……曲非。曲非,曲非哦!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给了我世上最大的温馨,最美的记忆,最难得的感觉的时刻,你独自走了呢!……

  我嚎啕。我抽泣。我沉默。

  我的嘴唇,因为亲吻曲非要送给我的这本《中国廊桥》,而沾上了曲非的血。香的血。他的血还在,人却已永远地不在了。

  扉页上,曲非的签名因为我的泪与吻,字迹全都模糊了。

  母亲、南莎、南朋子什么话也不说地看定了我。我看了一眼他们,突然想到,他们的心也是疼的,他们的眼睛里也是疼痛、凄凉、甚至还有嗀悚。我想起了一位哲人的话:“上帝放你到这个人世间来,就是要让你经历苦难、疼痛、痛苦、煎熬的。没有这样的一个过程,你就不会成为一个有灵魂的人。一个伟大的人。”可是,我不想做一个伟大的人。我的灵魂已经跟着曲非一起“飞”了啊。上帝,上苍,上天,你还要我做什么啊!……

  我突然就冷静了一下。我知道,没有我的平静,就没有这些和曲非有缘的亲朋们的解脱。

  我对母亲说:“妈妈,您做点儿饭。我饿了。”

  母亲如鸡啄米似的点头:“好好好好好好……”她要转身的一瞬,又匆忙地说,“咖啡。曲……你,你最爱喝的咖啡。”

  我的泪再一次涌了出来,我抹了泪,对南莎和南朋子说:“真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喝咖啡吧……”

  我把轮椅摇到了茶几旁,南朋子已经把咖啡斟好了。

  我抬头看了看“卢塞恩廊桥”和与它相映的“兰溪桥”,两幅廊桥依旧,我的廊桥……却断了。

  南莎把她的手覆盖在我的手上,轻轻说:“他总是见义勇为,无私地帮助照顾别人。一些他不认识的、不相干的人。他真的很伟大。纯洁地伟大。”

  我没有话。

  南莎继续说:“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读着您的《跳跳虎》长大的。他说,您很年轻,您非常漂亮。我没见您以前,就信了。”

  我艰难地笑了一下,拍了拍我的腿说:“我怎么能是‘漂亮’?”

  南莎却仍然坚持:“不。素怡老师,素怡姐,您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我懂的。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漂亮。朋子知道,我一直很爱曲非的,但是他不爱我;而我知道,曲非爱您。非常非常爱。我懂的……”

  我没有话。这个时候,还能谈爱不爱吗?

  南莎继续说:“曲非认识了您之后,他有了非常大的改变。我们都知道,他从来不关心女孩子,也从来没有爱过谁。这我们太知道了。但是,他认识你以后,我和朋子都发现、都感觉到了,他在恋爱。他爱上了……您。因为,我们从来没见曲非能够这样地把一个人放在他的心上……”

  南朋子突然插了话:“没错。他是个要爱,就会全力以赴的好男人。”

  南莎问我:“素怡姐,你信不信命?”

  我说:“信。我一直信命。现在,我更信了……”

  南莎说:“非非把他能够给你的,全都给你了。”

  我点头说:“是的。我知道。他把他能够给我的,全都给我了。”

  南莎秀丽的眉毛挑了一下。她听懂了。……

  ……事情其实就是这样突然发生的。

  回到青岛,吃了母亲百般疲劳仍操持着做的可口的饭。母亲累了,早早掩门睡了,我和曲非仍然沉浸在关于庆元、关于廊桥的回味中。一丝一缕,一点一滴,都能够让我们兴奋不已,反复讨论,互相补充。

  说起了他们的“圆桥会”,那些锣鼓,那些喧嚣,那些山歌,那些舞蹈……绝对地土色土香,古韵悠长。这七天七夜,我和曲非说了多少话啊!方方面面,里短家长,我们俩什么都说,有时候还互相抢话题地说。不知道怎么说起的。我说了一句,真的被他们感动了。若是有一双健康的腿,我一定也会下场子跳起来、扭起来的。我这话一出,曲非立刻说:“怡姐姐,你现在也可以跳的。真的。”

  我笑了,说:“你就哄我吧。反正你怎么哄,我都相信。愿意相信。不是有句老话吗?千金难买愿意啊。”

  曲非却严肃了,他站起来,掀动了我的DV,选了一曲缓而优美的慢步舞曲,又调暗了我的客厅里的灯,走过来,轻轻地把我抱了起来,揽住我的腰,贴在我的耳边说:“姐。我陪你。我和你,一起跳……”

  这些天里,我已经习惯他把我抱来抱去的。抱上车。抱下车。抱上轮椅,抱下轮椅,抱到造桥梁工地的木料上。甚至抱到他和吴其强、吴有志的“三下锅”草席上……但是,面对面地抱着我,这是第一次。我的胸脯紧贴着他结实、强健的胸脯,我的腰肢紧贴着他的腰肢,他的结实、有力的手臂就这样抱住我,让我和他一起旋舞。我的腿,那一双孱弱、难看的腿,完全悬空着;他用左手优雅地抬起我的右手,就在这舞曲中缓缓旋舞。

  他多高大啊……

  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跳舞”。而且是和我心仪的男人一起跳。

  我的心颤栗着,我能听到她紧张慌乱急骤的节拍。

  我的灵魂飞升了,不知道飞在什么地方,快乐且轻盈。

  我的一只手被他擎着,另一只手搭在他肩头。他轻巧地带着我旋转……那是一种令我晕眩的旋转。

  我和他从来没有靠得这么近这么近。零距离。我贪婪地吸嗅着他好闻的男人的味道,感觉到他强大的男性磁场,不由得心猿意马,根本把持不住自己。

  但是,我不敢。

  我知道我空悬着的两条腿是多么丑陋。“人,应该一切都美,从心灵直到服饰。”一千个激动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翻腾。自尊和自卑,勇气和怯懦,爱与吸引。甚至是窒息,是死。我想我应该推开他,但是,我没有一丝丝儿的力气。他仍在带着我旋转,舞曲像梦,在曲非缓缓的旋转里一切都在飘摇。整个世界都在飘摇……突然,他把脸颊贴紧了我的脸颊,小心地梦呓似的呢喃:“怡姐。怡姐姐。你真美……”不。他没有说,是我的幻觉。他不可能说这样的话吧?……可是,可是他说了,他又说了一遍:“怡姐姐。真的。你真很美很美……”我没有应答。也不敢、不知道怎样应答。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急促,那只揽住我的手臂用力地要把我嵌进他的身子里。我和他贴得很紧很紧。我虚脱得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突然,他的嘴唇压过来了,非常柔道却又强势地寻找到我,立刻令我窒息。他就那样地吻着我,柔道而强悍,热,且包容。

  我突然就决定回吻他,用我的一切力量吻他。

  既然上苍给了我这样一个“当下”,我还犹豫什么呢!我写过那么多的字,我懂得所有的情感,只是因为我的自卑,强烈自卑垒筑的强烈自尊,使我从来不能、也不敢释放我心中的热情与奔放。我把他擎着我的手收回来,用双臂环绕着他的脖子,紧紧地环绕着我梦中的情人,我丰满的胸脯第一次解放开来,紧紧地贴住他结实的胸膛。我用我能想出来的一切,吻他,热吻。热吻他,再热吻。吻到融化。

  他依然用他结实的手臂抱住我,紧紧地抱住我,轻轻地旋舞。在融化般的热吻中,我觉得我已经被他嵌进了他的身子里,我的身、与心、与灵魂,都满溢开来,在他的旋舞中飘摇,飞升……

  突然,他抱着我向前走去,轻轻地、稳稳地向前走。一直走到了我的床。

  五天五夜……

  我们就这样缠绕着、厮磨着、相爱着。

  五天五夜……

  不记得我们发过什么山盟海誓,但我们已经到过地角天涯。不记得我们身处何地,但我们是在一条船上,狂颠起了惊涛骇浪。曲非已不再叫我“怡姐姐”,也不再说我“你真美”,他只是呢喃着一句话:“你真好。真好。我心疼你。……”

  为了这句话,我泪流满面。我奉献一切。

  B·9

  南莎是个大导演。

  她懂得戏。懂得人。懂得人间红尘。用南朋子的话来说:你虽然不是很爱我。但你给我的爱,已足够支撑住我和这个世界的战斗。南莎便调侃他:你还要多少。你知道这世上男人和女人的爱情、婚姻、婚外情、情外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吗?

  南朋子便愣了:情外婚?情外婚是个什么意思?什么概念?

  南莎便不屑:去去去。好好做你的生意,好好支持我排戏吧。知道吗?这就叫日子。

  而见到了素怡,听素怡说她一定要再去一次庆元,去一次兰溪桥;她看到了素怡为曲非而作的尚未完成、但已泪痕斑斑的自画像;看到素怡家中满屋子都是曲非拍摄的照片,看到那相映而对的“卢塞恩廊桥”和“兰溪桥”的巨幅照片,她觉得她就什么都懂了,都明白了。所以,她一听素怡还要再去一次兰溪桥,没等素怡的下一句话,她就说:“放心。我来安排。我和朋子陪您去。”

  素怡坚持要自己去。她说她还要把她的自画像完成好,她出门比较复杂,不麻烦他们了。

  南莎说:“正因为您出门比较复杂,我和朋子才必须陪您去。曲非也是我们的朋友。您和他……现在,也就是我们和您。这一份责任我们一定要尽。否则,曲非在哪里也不会原谅我们的。”

  在素怡修润着她的自画像的时候,南莎和南朋子已经把素怡再访兰溪桥的事宜全部安排好了。四张往返机票,青岛至温州,温州到庆元的旅行车也已租好,甚至连在庆元素怡和曲非住的宾馆,她也提前预订了。南朋子提醒她,最好换个宾馆。她不屑地说:“你懂什么?伤心不到极恸处,这心,怎么能够再痊愈,再复原?……”南朋子便哑了。

  是十一月了。

  庆元山高,虽然是南方,也有了丝丝寒意。

  南朋子把越野旅行车开到了兰溪桥前,打开车门,搬下轮椅,母亲也抢先一步下了车,用一只手取了拐杖,一只手去挽住艰难下车的素怡。

  母亲推着轮椅,将素怡的拐杖再一次递给她,就站住不动了。南莎想去搀扶素怡,被母亲止住了:“她行。她能过桥。上一次……”

  素怡面色苍白,一双好看的眼睛却极清澈极亮,她朝着南莎说了一声“谢谢。谢谢您。”就头也不回地向倾斜的引桥走去。而他们三个人就都伫立在轮椅旁,看素怡一个人,背着那个特别的红底白花的大挎包,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兰溪桥。他们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进兰溪桥,走过兰溪桥,走下向着“西洋殿”的六级石阶,艰难地坐在了浸入溪水中的那块大石头上,朝他们挥了挥手。他们看见她打开大挎包,取出了染了曲非血渍的《中国廊桥》画册,把它支楞起来,做成了个“小屋子”。又取出了她的自画像,揉乱,塞进了“小屋子”,她划了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点燃了那幅揉成一团的自画像,火苗儿倏地就热烈地燃烧了起来,很快地烧着了“小屋子”,小屋子也热烈地燃烧起来了……

  她们看见,素怡双眸低垂,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火,而她的两只苍白的手,就那样张开着,向着青天。

  0

  我的故事讲完了。

  从初夏到初冬。五个月零十七天。

  上苍送给我一个曲非这样绝美的男人,也送给我一个一生都不够回味的凄清故事。

  有位朋友说:“事故,没有死人,叫故事;事故,死了人,才叫事故。”

  曲非死了,死在一次事故中,但我的曲非,仍然是一个故事。曲非让我经历了最辉煌的难忘的人生阶段,曲非让我做成了女人,曲非让我懂得了什么叫作爱与爱情。

  感谢您听完了我的故事。那么,不久的将来,我仍然要讲下一个故事:《跳跳虎的梦》。

  因为我毕竟是个儿童文学作家。我要、也必须用文字奉养我的母亲和我为了纪念曲非而不舍的生命。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会永远地想念、纪念着三十岁的曲非。

  纪念着那座他先走过,我也走过了的……永远的……中国的廊桥。

  【责任编辑 高亚鸣】

  王泽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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