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犬病(八)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狂犬病
  • 发布时间:2014-11-15 13:14

  听到这话,陆小兵突地抬起忧郁的眼神,注视着歪脖赞许地点了点头。他觉着歪脖讲得很在理,很符合自己心意。这次之所以要举办同学会,从内心深处讲,就有着这么一层意思。尽管会议开得不是那么回事,那也没什么。人和人总是不一样,看法和想法自然也会不尽相同,没有必要对人家那么苛求。但会议毕竟开了,同学们都已见到,他的心意也已了却。陆小兵扪心自问--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从今往后,你可以无所畏惧地面对明天了。

  陆小兵猛地含了一大口绿茶,在嘴中细细品味着,仿佛是在品味这绿色生命的最终意义。然后他极其认真地对歪脖说,傅春生,我们相交多年,你这人心地慈善,做事本分,也比耿宁和熟肉更稳重。今天我有一事相托,你必须答应我。歪脖拿眼睛询问着什么事。他顿了顿说,哪天我上了清凉山,你可要……

  歪脖连忙摇着手掌打断他:陆小兵你开啥玩笑?才四十大几的人,好日子还在后头哩。别说这不吉利的话,我不爱听。陆小兵按住他的手,再次强调着:不论你爱听不爱听,这话我还得说。傅春生你听着,假如有一天我死了,你可要为我收尸,给我送终。

  刹那间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哑然无语。我心想陆小兵最近怎么了,老是死呀死的,那天在他家里也听他提到过几次。是不是因为孑然一身,生活孤独寂寥,萌生出了那种只有神经错乱者才会一意孤行的轻生念头?但这不太可能,他不是那种人。他性格刚强开朗,意志坚忍不拔,虽说思想有点儿陈旧古板,但他对于这世界充满了爱心,至少他不会轻率地抛弃他的女儿和狗。

  陆小兵这时点上一支烟,两只酒窝一瘪劲,率先笑了起来,似乎在有意冲散着桌上的沉闷气氛:我只是说说,你们也别当真。人总是要死的嘛,但也不会那么快,我还想过过好日子哩。他望了望我们又说,怎么样,你们再坐坐?我得先回去,那两条狗还在等着我喂食。歪脖跟着站了起来,说我也回去了,家里还有三个孩子。

  熟肉拉着我的手不让走。他说你下午反正没事,我俩再坐坐,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吃鸭血汤牛肉锅贴。这可是夫子庙的名特产呀,我已是多少年没有品尝过了。陆小兵和歪脖走后,熟肉招手让那领班过来,又要了两杯绿茶。我问熟肉,你对这地头很熟吗?熟肉说,那当然。我在这里摆摊多年,哪条道道不熟悉。怎么,你是不是想潇洒一下?这里可是六朝风流之地,处处都是秦淮人家。我对熟肉笑骂道,你他妈自己坏事做绝,尽把人家也往坏里想。告诉你吧,南方有多少凤楼燕阁,我是从来不去问及,更不会逛你这十八街的土窑子。熟肉挤眉弄眼地说道,好了好了,耿宁你放心,我是决不会来腐蚀你这种“革命干部”的,除了能写几篇酸臭文章,啥本事没有。

  与熟肉聊着聊着,我又想起陆小兵刚才说的那些话,心里真是为他担心。我对熟肉说,陆小兵生活太孤独,说话已经不正常了。你们平时在一起,应该帮他找个女伴,我见他都已跟狗睡在了一张床上。熟肉叼着支三五烟,一脸不屑地瞅着我:你操什么心,他没有女伴,难道就不能做爱吗?实话告诉你,你就是给他找个仙女,他也一百个不会要。他现在跟一个姓夏的寡妇搞得如胶似漆,你都不知道!听熟肉这么一说,我不由张嘴结舌陷入了沉思。

  夏寡妇名叫夏水芹

  那天下午我和熟肉坐在茶楼里,谈了很久很久。熟肉不停地向我诉说着夏寡妇,直说到天色放黑我们才分手。熟肉说夏寡妇名叫夏水芹,光听这名字,就能叫人心室荡漾出一片清灵灵。熟肉说他在陆小兵家中见过一次,一张丫鬟脸,清秀又明净,身材娇小而轻盈,走起路来浑身摇晃出的都是吴越风韵。她虽然只是个村姑,但秦淮两岸绝对见不到这样可人的胚子。尽管人已小四十,可依旧胜过那莫愁女。熟肉不无感慨着,难怪常言道,天下美女尽藏民间。

  夏寡妇和她丈夫住在水西门外,早先两人都是郊区菜农。随着城区不断向外扩展,菜地也被征用了。两人离开菜地后,双双安排进了村办厂。八年前她丈夫患上肝病,被厂里劝退回家休养。那年月城里刚刚风行吃狗肉,家家餐馆都以狗肉招徕顾客。她丈夫见这有利可图,便在家里养起了狗。农村草狗多得要命,一年就能繁殖出一二十只,她丈夫连养带收购,到年底也能赚个几千块。她丈夫见这是条发财路,便雄心勃勃地扩大再生产,夏寡妇也从厂里回来帮他一起干。几年后狗肉不吃香了,宠物却渐渐变成了时髦货,所有宠物中,犬类理所当然是佼佼者。她丈夫转而圈养起了西洋狗,大概就是在这时候认识了陆小兵。熟肉说,你是知道的,陆小兵有条雄性的法国纯种维斯拉猎犬,那可是条名贵犬,在这南京城里总共没几条。她丈夫搭上陆小兵,目的就想要他那狗种。

  一次陆小兵牵着狗到他家里去配种,一见他家那条杂交的衅血犬就直摇头。陆小兵的确懂得许多狗道道,而且噱头也非常好。陆小兵说,你家这狗不纯正,顶多只有百分之三十五的衅血成分。我这纯正的维斯拉与它交配后,生下的狗崽也不会纯正,只有百分之五十的维斯拉,百分之十七点五的衅血,那是卖不了几个钱的。当然了,如果待狗崽长大,继续跟我这公狗交配,再生下的狗崽就有百分之七十五的维斯拉,百分之八点七五的衅血,血统就会好多了,价钱也会高一点。不过你们想要得到一窝真正的维斯拉,那还得这样反复地交配上数次,并要保证跟我这条纯种公狗交配,才能最后实现。夏寡妇和她丈夫听了这话,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把他当成了财神爷,用好烟好酒招待一番,还再三央求他经常来指导。

  后来陆小兵隔三差五便去一趟夏寡妇家,给她夫妇两人做指导。陆小兵说狗崽和人崽一样,要天天洗澡,天天梳毛;要分盆吃食,少吃多餐;要吃热食,冷食吃了会感冒;剩下的食物必须倒掉,盆子也要洗干净。陆小兵说养狗不能像养猪似的,关在一个大圈里。公狗与母狗要分开,老狗与小狗要分开,好狗与病狗更要分开。这样才能限制它们乱交配,维护血统纯正;也能防止疾病相互感染,确保它们健康发育成长,年底有个好收成。

  陆小兵还亲自动手帮助夏寡妇改造了狗圈,把原先一个百十平米的大狗圈,隔成十几间独门圈。每间前半部分为天井,让狗白天能够晒到太阳;后半部分有瓦棚,为狗夜晚睡觉挡风遮雨。他在圈前砌了一溜食槽,夏寡妇喂起狗食来轻松又节约;圈后挖了个狗粪池,夏寡妇打扫狗圈时也很方便。他还在每扇圈门上钉了只小木盒,盒里放了张小纸片,纸片上清晰地注明此圈内所养狗犬的性别、年龄、品种、习性以及健康状况与注意事项,让夏寡妇和她丈夫一看,就知道应该如何喂养和管理。村里人见他如此这般科学又文明地对待狗,便问夏寡妇他是谁?每逢这时,夏寡妇就会扭着水蛇腰,甩着兰花手指说道,人家姓陆,是城里来的养狗专家,专门来帮咱们脱贫致富的。

  熟肉说,村里人嘴上不讲心里明白得很,知道那个姓陆的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村里人清楚,夏寡妇丈夫长年有病,那方面早就没了功能。每回姓陆的来到村里,夏寡妇便撅着个屁股跑前跑后,浑身每块肉坨都在颤动。光看她那一脸快活劲儿,就知道她又尝到不少甜头。村里人背地里私下议论,说与其讲那个姓陆的是来帮夏寡妇家脱贫致富,还不如说是给夏寡妇本人“脱贫致富”;说夏寡妇若不是棵水灵灵的嫩芹菜,他姓陆的保管不会来。

  熟肉还说,夏寡妇的丈夫渴望致富也太迫切,实在有点操之过急。他不顾自身条件,实际能力,一个劲地配种,一个劲地下崽,一个劲地卖小狗,梦想一夜之间成为暴发户。结果刚刚从狗身上赚得几个钱,身体就彻底累垮了。他早年就患有慢性肝病,接着累成了局部肝硬化,最后累成了晚期肝癌,送进医院没两个月就死在了病床上。这期间夏寡妇心情极为悲伤,陆小兵便顺理成章地待在她家,白天黑夜地守候在她身旁,给她说些安慰话,为她照料着那群狗。等到夏寡妇度过了悲痛时期,两人已如胶似漆地分不开了。

  听了熟肉这一番陈述,我总是心存疑虑。从内心深处讲,我真心希望陆小兵有个伴,哪怕这个伴是夏寡妇,也好帮他排解排解独身的孤苦与寂寞。但我又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如果有这事,那天晚上我在他家吃饭时,问及过他的个人问题,他为什么只字未提。我问熟肉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熟肉说他在夫子庙摆摊,有个卖灯笼的就和夏寡妇一个村,而且夏寡妇的小儿子高中毕业后,没有事做,也经常来夫子庙替他妈卖小狗。卖灯笼的告诉过熟肉,说夏寡妇与那姓陆的相好全村人都知道,他俩都去医院做过了婚前检查,但不知为什么迟迟没结婚。我想临走前再去看看陆小兵,顺便将这事情问清楚。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

  我在去车站买好回程票的当天,又去了一趟陆小兵家。那天恰逢陆小兵不在,他女儿陆梅正独自在家玩着狗。她拿了只皮球在院子里不停地拍着,贝贝和莉莉就蹦着跳着,围着她前后厮咬。见我到来,陆梅很有礼貌地喊了一声叔叔,尔后接着跟狗玩。我问甜甜,爸爸去了哪里?她说爸爸去了医院。我心想陆小兵身体这么棒,会有啥病,大不了是头痛脑热患个感冒什么的。我又问甜甜,爸爸去了多长时间?她说爸爸已经去了有一会儿时间。于是我点上支烟,耐下性子等着他。

  陆梅用手使劲把皮球拍得老高,贝贝和莉莉就争先恐后地一跃而起,随后重重地落在地上,一个翻转,爬起来又去追赶那皮球。陆梅也笑着跑去捡那球,贝贝和莉莉咬不住球,见陆梅将球拿走,便追着陆梅咬她的手。我不无担心地说,甜甜别这样,当心手被狗咬了。陆梅回过头来说,它们不是真咬我,它们是在跟我亲热哩,叔叔你看--说着,陆梅将两只小手伸进两条狗嘴里,贝贝和莉莉立马卷起长舌贪婪地舔吮着,就像在舔吮着一根豆沙雪糕。

  陆梅弄出一脸行家的样子,十分老到地对我说,狗跟人亲热时,我能看出来,要么甩尾扭屁股,往你身上扑;要么躺在地上翻着肚皮,希望你抚摸。陆梅说着蹲了下来,贝贝跟着也伏倒在地,不停地翻滚扭动着,不会儿就仰躺在那里,肚皮朝上,四蹄蜷曲。陆梅一下一下抚摸着它肚皮,贝贝勾着头,两眼瞪得老大望着她。陆梅突然对我叫着:叔叔你快看,贝贝它笑了。我看了看贝贝龇牙咧嘴的模样,没看出它哪儿在笑。

  陆梅说,狗笑跟人笑不一样,狗笑不发出声音,你看它微张着嘴,半露着牙,脸皮向后拉,耳朵向下耷,这就是狗在笑。狗在最舒服最开心的时候才会笑。狗不开心时,它就皱起鼻头,夹着尾巴,远远地躲着人,那时你千万别去碰它,碰它你就麻烦了。

  见她这样说着,这样肆无忌惮地玩着狗,我感到几分异怪,几分龌龊。我说甜甜你别玩了,狗身上是有狂犬病毒的。她说没有关系,一万条狗里才一条带有病毒,而且百分之九十几带有病毒的狗,是能够健康生长的,只有少数几条会变疯。我问她这是听谁说的,她说是她爸爸说的。我心想陆小兵怎会这样?自己弄弄狗就算了,把甜甜也教唆成了这副模样。

  我望着陆梅没话找话地问着:甜甜你今年多大啦,上几年级?她头也没抬答道,十六,上初三,下学期读高中。我不无感慨着光阴如梭,岁月如流,一眨眼工夫,陆梅已是我和陆小兵最初认识时那般大了。我再次打量着陆梅,心里涌起无限美好记忆。我问她今天为什么没去上学?她说已经放假了,一个星期前就放了暑假。是啊,是该放假了,记得那年暑假我和陆小兵一起游泳,一起打球,为能找到一条小狗,跑遍了整个城郊,把脊背都晒脱了一层皮。想到前天熟肉说的那些话,我忍不住试探性地询问起陆梅。

  我说甜甜,平时爸爸一人在家,你放学回来,没有人玩,不寂寞吗?她两腿夹着贝贝的身子说,不寂寞。我在学校都玩够了,放学回来就做作业,做完作业就跟狗玩。我说爸爸他一人在家不寂寞吗?她想了想说,不知道。尔后我又问道,家里经常来客人吗?她说不来客人。她说有时焦建新叔叔田大宝叔叔会来,他们一来就跟爸爸喝老酒,说胡话,不过一年也只来上两三次。我继续试探着往下问,那就没有阿姨来过?

  陆梅忽地抬头朝我挤眼一笑,小脸腮上即刻闪出一层红晕。显然她已意识到什么。她说叔叔你坏,你问这个干什么?我不告诉你。过了一会儿,陆梅低垂着头,两手拨弄着贝贝耳朵说,有时候夏阿姨也来,她大多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来,给我们送些年糕馒头炒米糖,还送给我过一只狮子灯笼。我见她一脸不情愿,怕问多了令她心里不愉快,于是我转了个话题说,妈妈还常给你来信吗?她再次抬起头来向我摇了摇。突然,她激动地对我说,不过妈妈每年圣诞节,都会给我寄来一张贺年卡。说着她便拉起我的手,直往屋里跑。

  我跟着陆梅跑进她的小屋,她拉开写字台中间的那只抽屉,匆忙地翻找着,把抽屉里的本子、纸片都散落了一地。最后她从底层翻找出七八张圣诞贺年卡,一一递给我看。她得意地说,这都是我妈妈寄给我的。她指着卡片上的地址问我,叔叔你认识不认识英语?我极其惭愧地说了声不认识。她说她也不怎么认识,但她查过字典,知道这是加利福尼亚州,可具体地方就不知道了。我把那几张异国的贺年卡细细看了一遍,上面记录着梅洁芳对于女儿的美好祝愿。卡片显然被陆梅无数次翻阅过,表面和四角已经起了皱折,字迹也变得黯淡模糊,星星点点地还显印出些许汗迹和水渍。

  我将贺年卡交还给陆梅,她很快又把它们藏进了抽屉底层。接着她开始整理抽屉,我也帮她捡着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本子和纸片。这时,我见有个拧成麻花状的纸团,便弯腰拾起,随意打开,顿时我的眼睛愣住了。那是一页空白作业纸,里面包裹着梅洁芳早年的两寸黑白半身照,照片已被拧折,然而那张楚楚动人的笑脸依旧美丽至极。作业纸上还写着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是用秃了头的铅笔书写的: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

  一股怜爱之情倏地在我心底汩汩翻滚,直往喉结汹涌奔去,我的眼眶灼热了。我使劲咬紧嘴唇,平复着心绪,把那页纸重新拧成麻花状,放进陆梅抽屉。我深情地抚着陆梅的头说,甜甜,你要努力学习文化,学习英语,将来也到美国去,去找你妈妈。陆梅睁着两只通红湿润的大眼睛,久久望着我,很懂事地点着头。我见时光已经不早,决定不再等待陆小兵。我向陆梅告别,并邀请她有机会去南方玩玩。我说南方有山有海,有一望无际翠绿的竹林和撒满贝壳璀璨的珊瑚岛,比南京好玩多了。

  在我跨出房门之后,我又踅转身来,以长辈的身份再次对陆梅嘱咐了几句。我说甜甜,你记住,我和你爸爸上学时唱过一支歌,歌里是这样说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陆梅突然笑着叫了起来:叔叔,你错啦,你错啦!这歌是苏芮唱的,我也会唱,歌里是这样说的--究竟是我们改变了这个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们?!她一板一眼认真地纠正着我的话。霎时间,我木讷了片刻,旋即又开怀大笑起来。

  当陆梅把我送出院子大门,我仍旧在笑着。这笑声在悠长的绫子巷里回旋激荡着,在晴空的一片灿烂阳光下纷扬飘散着。这笑声里究竟蕴藏着多少甘甜,多少苦涩,多少无奈与悲怆,大概只有我和陆小兵能够体味出……

  卷尾:了结葬礼

  他就要离开“人间”这座村庄了

  一九九八年九月四日是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我昏昏沉沉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傍晚时分,又回到刚刚分别两个月零五天的故乡。走出车站,我便要了辆的士直奔陆小兵家。在火车上歪脖就给我手机来过电话,说他组建了个临时治丧小组,我也是其中一位成员,要求我一到家就与他联系。我觉得歪脖似乎有点小题大做,陆小兵又不是个了不起的显赫人物,还如此兴师动众,搞什么治丧小组,能有五六十人参加他的葬礼,这就谢天谢地了。

  跨进陆小兵家门,我的脸色立马变得沉重起来。整座房子已是人去物非,满眼尽是白布黑纱,令我不得不肃然起敬。歪脖随即迎了上来,他很沉痛地与我握了握手,那架势的确很像个临时治丧小组的负责人。我见他面容憔悴,眼圈红肿,显然已是哭过了几回。他递给我一张信笺,我拿起一看,是陆小兵生前写给歪脖的嘱托。信笺上寥寥几句话,大意是敬请歪脖为他收尸,给他送葬,以及诸如“你办事我放心”之类的感谢语。

  歪脖扯着疲惫而嘶哑的嗓子对我说,一切照旧,明天上午九点钟我们准时抵达火葬场,孙卫东已与清凉山殡仪馆打过招呼。根据陆小兵本人要求,丧事越简朴越好,所以我们取消了追悼会,只搞了个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另外,挽帐和大厅横幅由焦建新负责做,花圈分工由田大宝操办,你的那只他也代你买回来了。歪脖说陆梅和贝贝莉莉已被夏寡妇带走,她们明天从水西门直接去清凉山。现在这里的人都在准备着剩余的细小工作,我一直在焦急地等待你回来,你先休息一下,等会儿还有事情要你做。

  我伸头朝两间屋子看看,这一屋熟肉、王美凤、大呆鹅几个人正在布置着灵堂,那一屋金丽丽、徐桂香、姜莉等人在扎着那些佩戴在胸前的白色小纸花。我默默走进灵堂,与他们几人点头示意,然后观望着他们布置。大床和大橱都已搬了出去,屋内显得空荡宽敞,正面墙壁罩上了一块大白布,上面挂着张陆小兵二十四寸的半身照,镜框顶头缀着朵巨大黑花,两侧垂挂着四朵黑白相间的绢花;下方搁着一张蒙了黑布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摆了八盘水果糕点。沿墙左右两边排放着几只花圈,几个要好同学的名字都在里面,张佩茹和邱宝柱也在里面。

  我久久地凝望着这灵堂,总觉着少了点什么。我苦思冥想了好一会,才想起两样重要东西。我问熟肉,陆小兵的吉他和那张狗皮呢?熟肉大眼瞪小眼地望着我。王美凤苦着脸说,吉他和狗皮我都收好了,就放在院子中的那只大橱里。我说,这可是陆小兵的心爱之物,尤其是那张阿黄的狗皮,就如同他的生命一样,你们必须按原样把它们挂在墙壁上。

  在王美凤打开橱门,翻找狗皮与吉他的当口,我一眼瞥见陆小兵的那几本与狗有关的书籍,以及那两本厚如辞海的医学书。其中一本书中夹着一把白色塑料梳子,我曾见他用这梳子梳过贝贝和莉莉的皮毛。我随手抽出那本名叫《实用传染病学大全》的厚重书籍,捧在手中,沿梳子插入处翻将开来,那一页书眉上赫然标明“第二章:病毒性疾病”字样,书页中央有“狂犬病”三个四号黑体字构成的大标题。在大标题下方还分别列出几个小标题,诸如“病原学”、“流行病学”、“发病机制与病理改变”等等。在标有“临床表现”这一栏的那些文字中,陆小兵用饱蘸纯蓝墨水的钢笔画出了许多横杠杠:

  ……狂犬病毒是一种负链单股RNA病毒,属弹状病毒科(RHABDOVIRIDAE)狂犬病毒属的典型种。狂犬病毒主要通过感染动物咬伤随唾液进入人体,在骨骼肌细胞内短期增殖后选择性地在神经肌肉接合部与乙酰胆碱受体结合进入周围神经组织……病毒一旦进入中枢神经系统,受累的神经细胞增多,病毒增殖也增多,宿主即出现狂犬病典型表现……

  ……潜伏期可短至4日,长至数年,通常为1-3月。短潜伏期常见于头面部、颈部咬伤以及严重或多部位咬伤,也见于实验室动物接受大剂量病毒注射者。本病临床表现有狂躁型和麻痹型两种,以狂躁型为常见……

  ……前驱期:患者常自觉全身不适,头痛、脑晕、乏力和发热,类似感冒。同时出现恶心、呕吐、腹痛和腹泻。在被咬伤几周或几个月发病后初期,出现焦虑、烦躁、抑郁、紧张、幻觉、噩梦、失眠、精力不集中等。约40%的患者受伤处出现烧灼或针刺样疼痛、麻木感、冷感或蚁行感,伤口的疤痕发痒,可波及部分躯体甚至全身发痒……

  ……兴奋期:患者逐渐进入高度兴奋状态,表现为极度恐怖,有大难临头的感觉。恐水、畏风、怕光是本病的临床特征,80%患者在极度口渴的情况下也不敢饮水,甚至见到水、听到水声均可引起反射性咽喉肌严重痉挛,病人感到极大的痛苦和恐惧,从而导致脱水或窒息……

  ……麻痹期:植物神经系统功能亢奋可使唾液分泌增多而出现流涎、吐沫、出汗等。部分患者出现下丘脑和杏仁核功能异常,可导致性欲增强,成为嗜色狂或慕男狂;也可出现全身肌肉阵发性痉挛、狂躁、谵妄及强行挣扎,攻击或咬伤他人及其他动物。发作时出现弛缓性瘫痪,呼吸变慢,心搏无力,神志不清,最终死于呼吸麻痹和循环衰竭。本期持续6~18小时……

  我随意阅读着书中那些打着蓝色杠杠的文字,努力理解着这类医学术语的原本含义。可我毕竟对医道一窍不通,无论怎样研读怎样揣摩,仍旧味同嚼蜡且不明真意。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陆小兵死前肯定知道自己已染上了狂犬病毒。

  这时孙卫东和焦建新也来了,歪脖召集我们几个治丧小组成员开碰头会。各人向歪脖汇报了自己分管工作的落实情况,歪脖表示很满意。歪脖说,现在车辆横幅花圈挽帐都已准备就绪,明天王美凤带接待组负责接待各路来宾,徐桂香带安慰组负责陪伴保驾亲属,我们几个就在大厅内,具体指挥各项事务。歪脖接着对我说,还有一项顶顶重要的工作,务必请你耿宁做,那就是撰写一份能够概括陆小兵一生的简短悼词。

  听到这话,我前思后想考虑了好一阵子,随后对着众人说,论感情,陆小兵待我耿宁最好,我也比你们各位更了解他,可我依旧觉得给他写悼词不太妥当。大家都在这儿,不妨讨论讨论。我说,总结陆小兵的一生,无非是从学校到工厂,从下岗到养狗,尽管他有许多优秀品质,但思想毕竟已经落伍,大张旗鼓地写成文字悼念他,似乎没法读出口。况且,结局还是个非正常性死亡……

  经我这么一提醒,大家神情顿时严肃起来。孙卫东挺着个将军肚,眨巴着眼睛在屋里踱了两圈,尔后深思熟虑地说道,耿宁说得有道理,这事我们要慎重,表达哀思之情,不一定非要用悼词。焦建新瞥着孙卫东的脸色,弹了下烟灰跟着说,我看可以考虑用音乐代替悼词嘛!现在有品位的人,死后都时兴放上一段乐曲。陆小兵虽然地位卑下,但他年轻时酷爱弹琴唱歌,如今又精通养狗之道,在这两个方面,他都是够品位的。

  歪脖眼圈又红了,他觉得这丧事已经从简得不能再从简,倘若连个悼词也没有,明天的告别仪式不就没了具体内容。尽管歪脖心里不乐意,可还是勉强同意了不写悼词。歪脖说,既然大家都反对写悼词,那你们说说,明天播放什么乐曲较为合适?我们几人抽着香烟,相互张望,寻思半晌,确实也没能想出什么好乐曲。孙卫东突然击掌说道,就播放那首“世界是你们的”,陆小兵那时最爱唱这歌,我们大家也爱唱。熟肉说滴屎,这歌早已背时了,不如用那首《红河谷》,那年“五一”他上台表演节目,因为弹唱这首歌还挨过批斗。

  我突然心头一颤,灵感顿生,拍着熟肉肩膀大叫道,这首歌选得好。我说《红河谷》歌词是这样写的: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照耀在我们心上……我说,这歌词完全能够表达我们对陆小兵的深深哀思和缅怀。你们想想,他就要离开“人间”这座村庄了,而我们将永远怀念他的微笑;他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这是对他一生优点的诗化的概括,他的优点将永存人间,并将照耀着我们。这多好啊,太准确不过了。我说播放这首歌曲,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讲,也是我们在他临走之时,为他当年惨遭批斗蒙受冤屈的平反昭雪。大家听我这么解析着,都表示出一百个赞同。

  一切安排妥当后,歪脖让大家都赶紧回去休息。他自己虽然已是几夜没合眼,可仍要坚守在这里,他说他现在睡不着,等平平安安送走陆小兵,他再痛痛快快地睡上几宿。我说我也睡不着,我这次匆匆忙忙赶回来,就是想为陆小兵守守灵。我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尔后问道,陆小兵究竟怎么死的,我到这会儿还没弄清楚。他点上烟说,我不是已在电话里告诉过你吗?我说你只告诉我他得了狂犬病,后来在鼓楼医院跳了楼,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说其实他也不太清楚,关于陆小兵这一反常举动,他也是从夏寡妇嘴里听来的。

  夏水芹,我在这儿哩

  为弄清楚陆小兵最终的死因,当天晚上我又打的直奔水西门外,去寻找夏寡妇。

  陆小兵是六月中旬感染上狂犬病毒的。夏寡妇告诉我,那天他俩高高兴兴地去镇卫生院做了婚前检查。本来他们准备挑个好日子把事办了,不想再过那种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生活。两个人离开卫生院,刚走到镇子街口上,就见街那边没命地奔跑过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娃。那男娃一脸恐惧状,边跑还边回过头来张望。在他身后紧跟着一条癞皮狗,两眼血红,唾液垂挂。更远处,还有几个成年人紧追其后,他们手举着木棍扫把大叫着:打死那疯狗,打死那疯狗。

  陆小兵一下子明白过来,他眼明手快,操起街边烧饼炉旁的一把大铁锹,待男娃刚跑过去,他抡臂挥锹照那狗头就是一下,那狗呜呜呜呜着在地上翻了个滚,爬起来就朝陆小兵直冲过去。陆小兵舞锹猛击着那狗头,几个回合后,那狗知道敌不过,便转身逃向镇子里。夏寡妇说,如果到此为止也就没事了,可那几个追赶上来的成年人说,那是条疯狗,不打死它镇子里就要遭殃啦!陆小兵随即又跟着那几个人围追上去,把那疯狗逼进一户人家的猪棚里。

  棚里一头母猪六只小猪,被那疯狗咬得嗷嗷乱叫,咬完后它便瞪着血眼龇牙咧嘴蜷缩在棚角。那几个人隔着棚栏干吼着,却没一人敢跨进去。陆小兵这时说,找根麻绳来,扎个活套,我进去套在它脖上,你们把它勒死掉。那几个人便找来根绳索,打了活结,陆小兵翻栏爬了进去,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狗。就在他揪住狗的头皮,将绳索套进它颈项的一刹那,那狗猛甩脖子就是一口,咬住了陆小兵的左小臂。夏寡妇说,后来疯狗是勒死了,可她又陪陆小兵进了卫生院。医生给他清洗了伤口,注射了狂犬疫苗。医生嘱咐说,这针一个星期打一次,要打一个月,之后再来做复查,看看有没有产生免疫抗体。

  陆小兵家住城里,不能每星期来一趟镇卫生院,他把针药带了回去。第二个星期他去了市卫生防疫站,那里的医生说,他的针药早已过期失效。医生重新给他做检查,重新诊断开药,加大了狂犬疫苗的注射剂量。那时他就预感到,自己可能已经感染上病毒。

  夏寡妇哭着对我说,最初他一直守口如瓶,什么也没告诉我。那段日子,我只一心想着尽快与他办事,可他总说再等等,待打完疫苗做过复查后再说。但我能够感觉出,他肚子里面有心事,而且他老是躲着我。有一天我去了他家,见他独自一人在翻看着两本厚厚的医学书。我问他为什么不去看我,他说这两天他很忙,要搞一个同学会,还要拜访一些老朋友。我故意生气说,你是不是存心想甩了我。他说哪会呢,他说他最心爱的维斯拉猎犬都送给了我。我又问他伤口怎么样,会不会感染上?他说你放心,伤口已经结痂了。他说他正在查阅翻看医学书,看来一点问题也没有。

  等到他打完疫苗,又做过身体复查,他仍旧找着理由避着我。夏寡妇抹着眼泪说,十天半月不见他,我心里骚动得直发慌。那天我再次去看他,他正在家中埋头伏案写着什么。我绷着张面孔没开口,他先朝我笑起来。他说他有一位同学酷爱文学创作,可就是缺乏生活。他写下这些东西,是想给那同学提供些素材。他说他原本打算做完这件事情,就去我家看我。他还厚着脸皮对我说,几天没亲他的维斯拉,夜晚躺在床上就睡不着。说得我心魄荡漾,甜甜蜜蜜就像吃了糖。

  夏寡妇说陆小兵就这样瞒着她,一直瞒到狂犬病发的那天早上。夏寡妇那天吃过早饭,正在家中给那几只刚出生的小狗崽擦澡,村里小店的刘大伯跑来叫她,说有她一个电话。夏寡妇拿起那只公用电话,就听见陆小兵在那头说,你快过来一趟,我有急事对你说。夏寡妇匆匆忙忙赶到他家时,陆小兵正往一只塑料袋里装着毛巾和牙刷。夏寡妇气喘吁吁地问着什么事,陆小兵让她先坐下,尔后握住了她的手。

  陆小兵瘪起酒窝干笑着,对她郑重其事说道,我真的感染上了。昨天开始我觉得有点头痛脑热,浑身乏力,不太想吃东西。我以为是感冒,吃了快克和板蓝根。到了晚上伤疤处针刺般疼痛起来,像是被毒蜈蚣蜇过似的发冷发麻,左小臂上奇痒无比,可我也没有当回事。夜里突然肚子阵阵绞痛,我接连上了三趟厕所,三趟都是拉稀。今天早上我躺在床上,听见陆梅在院子里刷牙吐水的声音,我不知不觉地感到恐慌,莫名其妙地心惊肉跳,浑身痉挛般地颤抖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染上了,并开始病变,忙穿衣起床翻书查看,这些反应果真就是前期症状。夏寡妇瞪大恐惧的两眼望着他,胆怯地问道,下一步会怎么样?陆小兵摇了摇头说,这种病是医治不好的,下一步更加可怕,我就不说了。直到我死,也不会让你和陆梅听见看见那一幕的。

  夏寡妇说她当时吓得哇哇嚎啕起来,陆小兵急忙安慰她,说你别哭呀,我至少还能活上四五天呢。陆小兵一边帮她擦着眼泪,一边对她嘱咐着:我把甜甜托付给你,好在她也很懂事,不会给你增添太多麻烦。我平时积蓄不多,只有两万零一点,就留给甜甜上大学吧。等她走上社会后,你就别再管她,让她自己去闯,儿孙自有儿孙的福。陆小兵说,你是个善良淳朴的好女人,得福他这生真是有福气。我俩是有缘无分啊,你待我很好,我却辜负了你的一片心意。我没有金银首饰留给你,只有贝贝和莉莉,你就拿去吧。我不在了,你也不要再养狗了,给它们找个好人家,卖上个好价钱,然后做一点小生意,安安耽耽地过日子。陆小兵此时眼含热泪,仰面朝天长叹道,我这一生跟狗结下不解之缘,没想到最终竟毁在了狗嘴里。我喜狗爱狗,却也欠下狗族不少情债,落得如今这个地步,也是老天对我的报应……

  夏寡妇扯起衣袖抹着眼泪说,陆小兵不让她和陆梅去医院,她哪能如此薄情,第二天还是悄悄跑去了。陆小兵被关在传染病房的一个单间里,他独自躺在一张单人床上,臂膀上吊着一只盐水瓶。医生护士告诫她,病人已进入了“兴奋期”,现在正在注射镇静剂,让她一有情况就往外跑,否则很可能也会染上病。

  夏寡妇走进病房时,陆小兵显得焦虑不安,狂躁不已,面部表情极度恐怖。他恶狠狠地大声嚷道,谁叫你来的?出去,给我快出去。夏寡妇轻手轻脚温柔地说,我来看看你,给你带点水果来。陆小兵仍旧大嚷着,我不要吃,你拿回去!夏寡妇朝他笑了笑,拎起床边的一只热水瓶,给他杯里倒点水。陆小兵突然惨叫一声,扯过被子蒙住头,身躯便开始不停扭动。护士闻声跑进来,急忙把夏寡妇领出去。护士告诉夏寡妇,狂犬病人怕光怕风,更怕听见流水声,一听到水声就会引发咽喉肌肉痉挛,浑身颤抖不已。刚才你给他倒开水,他听见后就发病了。

  第三天夏寡妇忍不住又去了,当时陆小兵的病症正在发作。护士已将房门锁死,她便伏门窗上往里瞅。只见陆小兵蜷曲在屋子一角,眼睛瞪得血红血红,嘴巴半张,牙齿向外龇,口角上还挂着两条长长涎水。他四肢不停抽搐,两手可劲在胸前抠抓,仿佛是在打摆子,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夏寡妇看了极伤心,她拧动着门把想冲进去。护士对她说,现在不能进,只有等到发作的间隙,患者神志清醒时,才能让她进。过了一会儿,陆小兵体力耗尽,像一架熄了火的发动机瘫痪在角落里。

  护士打开房门,夏寡妇哭着扑将过去。她把陆小兵扶抱上床,拿毛巾擦着他身上的汗渍。陆小兵睁开虚脱的眼睛,大口喘出粗气,用几乎失声的喉咙挣扎着对她说,你回去吧,不要再擦了,我的汗水和口水都是带有病毒的,万一发作起来咬伤你,把病毒传染给你,这会让我死不瞑目的。接着陆小兵说自己胸口闷得慌,叫她把窗门打开透透风;又说他很想吃西瓜,让她去医院门外买一个。

  夏寡妇抱着一个林园西瓜,从医院大门外急匆匆回返。当她刚走到病房大楼前,正要跨进那扇大门时,就听得自己天庭盖上方,訇然爆响一串锐利而脆亮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从九霄云外砸击而下的一道闪电,又好似自地心深处迸射而出的一束极光,将整个天宇震荡撞击得发出阵阵绞心刺骨的碎玻璃声:

  --夏水芹,我在这儿哩--

  夏寡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个惊吓镇住,猛地抬头望去,只见五层楼病房的窗台上,陆小兵犹如旗杆般高高兀立着,正朝她龇牙咧嘴涕泪横流地放声浪笑。突然间,他两脚一蹬腾空而起,就像是条飞越龙门的金鲤鱼,纵身跃进九月朗朗的蓝天;接着抬头、挺胸、展臂、并腿,又如同穿云破雾的凌空紫燕,翱翔在中午灿烂无边的阳光里,自天地间划动出一道轨迹分明的亮丽的赭褐色弧线;随后头脚倒置,由上而下“叭”的一声,直苗苗扎进美人蕉与鸡冠花烂漫绽放的花圃中,溅起一记沉沉闷闷的巨响。夏寡妇傻愣着,望着这瞬间发生的一切,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待她弄明白怎么回事时,立马抛开西瓜,两手捂脸哇的一声,身子当即如泥瘫软在地。

  夏寡妇对我讲述到这里时,已是泪湿衣衫,痛不欲生。她说陆小兵完全是为了她,怕她感染上病毒才这么做的。她拍打着自己胸脯不停地向我诅咒着她自己,说自己如若不去医院,陆小兵就不会跳楼惨死;说自己相不好,运不佳,生来就是个克夫的命;说她前年克死一个好男人,今年又克死了一个好男人;说她这种女人活在世,还不知有多少好男人要做屈鬼冤魂……我当时立在一旁,竭力地劝慰着夏寡妇,不知花了多少时间费了多少口舌,才使她心境渐渐平息下来。我心想,陆小兵能让这样一个好女人倾心相爱,也算今生今世没有白活了。

  陆小兵,我们回家吧……

  陆小兵的葬礼比我想象中的更为壮观,更为充满人气。我们原先同学来了三十多人,他那汽车修配厂的退休厂长又带来一二十人,夏寡妇的村里和他们镇上弄了一辆豪华大客,装了足足一车人,把殡仪馆最小那间吊唁厅堂也衬出了几分隆重。

  陆小兵被安放于一口玻璃棺椁里,横躺在租借来的鲜花丛中,他的头部和脸庞已被美容师精心修补妆饰过,看上去仿佛不是先前那副模样,然而却显得格外真实可信。棺椁一侧,他女儿陆梅笔直站立着,此时已是欲哭无声。在她旁边,夏寡妇用手捏着条提花手绢,不停地拭着眼睑;另一旁的贝贝和莉莉很安分地蹲坐着,这畜生的确通晓人性,不蹦不跳,不叫不闹,整个脸上也呈现出一派庄严肃穆。

  厅堂内悠悠回旋荡漾着那首《红河谷》乐曲,那是熟肉昨晚从一家舞厅里找来的。我们一个跟着一个排成长长队伍,步履缓缓地从他棺椁旁走过,与他作最后的道别。那个被他从疯狗嘴下救出的小男娃,在他父母的陪伴下也来了。他们全家三口匍匐在他的脚下没命地叩着响头,随后小男娃爬起扑向玻璃棺椁,搂抱住他失声地恸哭起来。歪脖和熟肉急忙走上前去,把他连拉带拽地抱了下来。

  注视着这副感人场景,融入在这片悲伤凝重的氛围中,我的眼眶似有蚂蚁爬过,胸间真的流泪了。我沉痛地站在陆小兵面前,朝他深深鞠了三躬。尔后合目屏气用心在说,老同学,老朋友,实在对不住你啊!没给你写份悼词就送你上路,我心里愧疚得很。你若在天有灵,理解并原谅我这一过失,你就吱一声……就在这时,只听得叭哒一记响声,清脆而又明晰,我慌忙睁眼望去,但见他笔直僵硬着两脚的棺椁上方,那束鲜花莫名其妙地散落一地。冥冥中我陡然意识到,他的灵魂依旧还在,还在某个地方俯视着这一切!

  告别仪式结束后,我们当年几个最要好的同学,陪伴着陆梅和夏寡妇一起送他前往焚尸炉。当工作人员打开炉门,将他从棺椁里抬出推送进炉堂中的一刹那,嚎啕的哭泣声再次响起。金丽丽和王美凤搀扶着夏寡妇在哭,徐桂香搂抱着陆梅在哭,在场的女人都在抹泪,只有我们几个男性鼻子酸酸地挺在那儿望着他。

  这时贝贝和莉莉狂躁起来,朝着焚尸炉方向扭动腾跃,嘴里呜呜呜呜着,可劲挣脱着脖颈上的那根铁链。那两个牵着它们的村里男人,已被它们拖拉出三四丈远。熟肉赶紧上前,伸手帮忙拽住了莉莉;而贝贝已挣脱开那人的手,拖着铁链一气冲向焚尸炉。贝贝扑在被烧得通红滚烫的炉门上,两只前爪用力地抠挖扒刨,还一次次将头使劲往上撞,试图撞开那扇铁炉门。当两个村里人重新攥紧铁链将它拖拽回来时,我清楚地看到,贝贝深陷的眼槽里淌着两行晶莹的泪。我不由得震惊了,再次想起他当年搂着阿黄对我说过的那句话:狗是会流眼泪的。今天我总算亲眼看见,可在当时我压根就不相信。

  分手之前,我们几人过去与陆梅和夏寡妇道别。陆梅怀抱骨灰盒,夏寡妇捧着他的遗像立在她身边。焦建新从裤兜里掏出只信封袋,里面装着厚厚一摞钱。焦建新将信封塞给陆梅,陆梅又将它推了回来。夏寡妇十分感激地抹着眼睛,说陆小兵已给她留足了钱。焦建新说甜甜,这样吧,你啥时缺钱就跟叔叔讲,叔叔保证你读完高中和大学。孙卫东摸出张名片递给夏寡妇。孙卫东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来电话,我能解决的一定解决。熟肉跟着也对夏寡妇说:有啥事情你就直接来找我,我的店铺就在夫子庙,你们村里那个卖灯笼的认识我,你小儿子卖弄狗时我也经常见到。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嘱咐着,陆梅和夏寡妇频频点头深表感谢。随后大家再次与她俩一一握手,满口“保重”着走向了自己的归途。

  这会儿夏寡妇两眼望着我,她说耿宁你等等,陆小兵有东西让我交给你。说着她转身爬上大客车,不一会便拿着东西走下来。她将一只文件纸袋郑重地递给我,说这是他花了一个星期写成的。我拆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叠信笺纸,随手翻看了几页,上面记录着他爸爸妈妈哥哥以及他自己的出生年月,籍贯性别,工作年限,业余爱好,包括一些他爸爸妈妈战斗、爱情的革命经历,和他与他哥哥从小到大的淘气故事。虽说内容颠三倒四,语句文理不通,不过字迹还是相当认真,看来他是下了一番工夫。望着满纸满页类似提纲性质的只言片语,我猜想这大概就是他的光荣家族史吧。最上面一页纸是陆小兵写给我的信,这也就是他留给我的最后遗言。

  (亲爱的读者,请允耿宁在公布它之前,将它稍加修饰和改动。因为它实在有点词不达意别字连篇,这就有碍于大家全面了解陆小兵内心的真情实意。)

  耿宁老友: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个人世。你没有想到吧?可我早就知道了。在我被疯狗咬伤的第二个星期,我便开始做着准备。天下能有几人像我一样,事先知道自己大限之日,并为之设计好结局?所以我很幸福,因为我是握着自己命运走完一生的。你在我家的那个晚上,我本想告诉你,但最终没有说出,我怕你难过,怕你怜悯我。我陆小兵不需要人怜悯,从生到死,我内心都是快乐的,也希望别人一样快乐。

  那天我救了那个小男娃,这是天意。夏水芹不明白,总在埋怨我爱管闲事,我只得朝她笑笑。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还活着,活在那个小男娃的身上心上。他能长多大,我就能活多久。同样,如果是他救了我,他也将活在我的身上心上。但这是天意,天意让我救了他。你若能见到那个男娃,叫他千万别内疚,也别为我悲伤。你告诉他我很快乐,因为我知道,他正代替我活着。

  留给你的这些创作素材,是我一生中最精华部分的剪辑。假如你深入进去,就能感受到我的生活是那样与众不同的丰富多彩。有些事情是你我共同经历的,有些事情是你不知晓也不熟悉的,还有一些事情是“道貌岸然”者所不能接受的。但只要你不带偏见,你就会发现,它们是那样地真实可感,亲切可近。它们原本就来自于生活,是生活最本质的部分。创作离开了生活本质,人的本质,那不成了虚假的儿戏?这方面我不太懂,不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但我们读书时学过“典型论”,我以为优秀的作品什么时候都不能离开唯它独有的“典型”,离开了它,也就失去了文学艺术的本真。当然,那个时代的“典型”今天看来并不那么“典型”,但如今的“典型”就真当那么“典型”吗?我看也未必。生活中还有许多看似普通平凡而实际上极为典型的人和事,还没被发掘出来,比如我这样的人,比如狗,所以我真切希望你能写写我和我的狗。

  为了你今后写我的故事时有个独树一帜的压轴情节,我事先设计好了生命的结局。我知道,狂犬病是不治之症,从发病到死亡最多只有七天。我不想在家中实施这一计划,我不忍让陆梅和夏水芹以及贝贝莉莉她们的生理与心理受到巨大伤害。我决定在医院里实现这一壮举,并以我最为优美的燕式跳来告别这世界。我想象得出,当我完成这一历史性的腾跃之后,会给人们留下无数猜测。有人会以为我是癫狂发作痛不欲生而自取灭亡;有人会以为我是病魔缠身丧失自控而误坠楼台;还有人会以为我是为了家庭,为了女儿,为了某个女人,或者某条狗……让他们胡思乱想去猜测吧!实话告诉你,除了为你创造一个得天独厚的故事情节外,就我本意而言,我这样做,实在是想向自己和世界证明:陆小兵,一生都是无所畏惧的。他热爱生活,热爱生命,进取向上而不趋炎附势;他敢作敢为,有情有意,甘于寂寞而不随波逐流;他以淡泊的无为之态抵御着庸碌媚俗的骚扰,以疏懒的怠惰之状排斥着浮躁狂热的侵蚀;他告别了昨天的纯真幼稚,也拒绝着今天的练达老成;他有许多令自己悔恨莫及不可宽恕的过失,正因为如此,他才显得比那些“典型人物”尤为真实……

  耿宁,就写到这里吧。时间已到,我得去遛狗了。我不能跟你说再见,但我会永远想念你!

  陆小兵绝笔 1998年8月19日

  读完这封绝笔信,我不由得深深长叹一声,心潮跌宕起伏如同江流翻滚,然而面对夏寡妇我却无话可说。这时,夏寡妇将一只蒙盖着毛巾的篾篓递给我。她说这是陆小兵临终的嘱托,让她送我一只纯种维斯拉猎犬。我掀开毛巾一看,情绪豁然开朗起来,一只圆滚滚肥嘟嘟浑身毛发金亮的狗崽,正威武端庄地坐在里面,一副“王”者风范。它毫不畏惧地举着脑勺,睁着小眼,十分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那两只香蕉般的长耳朵,一股怜爱之意油然而生。

  夏寡妇饱含深情地瞅着它,对我细致关照着:它已经断奶,可以自己吃些软食,火车上一天不吃没关系,但每隔两三小时得喂一点水。夏寡妇依依不舍地说,回去你得给它取个名字,让它养成良好习惯,它很懂事的,只要你教它,它什么都知道。夏寡妇说着说着,不禁抽噎起来:你千万不要扔掉它,不要杀掉它,你什么时候不想养了,就来信说一声,我会去把它接回来的……

  待夏寡妇爬进大客车后,我夹着文件纸袋,抱着篾篓大步流星走向公交车站。我不停地悄悄窥望着篓中可爱的小生命,心里寻思着该给它取个怎样的名字。我想,它是一条漂亮的西洋种狗,我应该沿用西方人为宠物取名的惯例。西方人总喜欢给自己心爱的宠物取个人名,诸如某个由衷崇拜的总统名,抑或某个日夜思念的亲人名,要不就是某个最相好的朋友名。我当时立刻就想到了陆小兵,他是我最好最好的同学加朋友,这狗就是他送我的。我决定用陆小兵的姓氏称谓,来给它加冕命名。陆小兵,你不要生气,不要埋怨我把你当成了小狗。你知道吗,此时此刻在我心里,你就是这条小维斯拉。望着它,我仿佛又一次看见你,看见你那风风火火永生不熄的跃动的生命。

  我用手指轻轻点着小维斯拉的鼻头说,叫你陆小兵好不好?它一扬脑壳,居然朝我“叽叽”嚷了两声。我觉得这畜生真有灵性,再次向它问道,你同意啦?它又昂头甩耳撮起嘴巴, “叽叽”两声。于是我笑了。这时公共汽车开了过来,我将毛巾重新严实地蒙盖在篾篓上,然后以朋友的身份,将面庞贴近篾篓,亲昵地朝它唤一声:

  陆小兵,我们回家吧……

  【责任编辑 张晓红】

  嵇亦工

  《狂犬病》创作谈

  嵇亦工

  早在十多年前我就完成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初稿,自然也仅仅是初稿。小说里讲述的那些故事,是我从少年走向青年时期的成长经历,是我生命中试图忘却但终究无法抹去的疤痕与记忆。

  所有和我一样出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人,都有过这样一段非凡的经历。时代为我们青春的出场,设置出这样一幕幕场景:“复课闹革命”、“插队干革命”、“返城大运动”、“攻文凭”、“洋插队”以及后来的改革开放、闯经济大潮等等。我们的人生历程是与中国的历史进程相吻合的,而我们的如花青春恰恰是在沐浴着那最荒诞十年的阳光雨露而萌发的,由此花是残缺的,果是苦涩的,以致令人性本身留下了诸多的后遗症。

  我努力通过小说中的主人翁陆小兵、耿宁、胡明川、焦建新等十几个“学生娃”,自学校走向社会近三十年的生活故事,向读者展示出从“文革”中走过来的那一代青年人的友情、爱情、理想观念、生存状态、从生理到心理的嬗变以及多舛的命运和不同的人生结局。我知道,自己是个不会讲故事的人,但我总在唠唠叨叨地讲,讲给别人听,也讲给自己听。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心灵上的那块疤痕平缓了些许,思绪中的那些飘忽记忆消失了些许。

  站在今天,审视昨天,我脑海中始终萦绕着一个哲学思考:那就是已经逝去的那一场极左的充满政治斗争的文化浩劫,留给我们太多值得反思和检讨的东西。而从那个年代走出来的少年们,尽管今天从他们身上已看不到当年所留下的任何痕迹,可在他们心灵深处乃至血脉之中,依旧残留着“文革”毒素。这种毒素在今天仍然会时不时显现出来,游走起来,然那一代人自己竟全然没有意识到。我想在作品中,以平实简约的笔墨,生动细微的画面,深刻揭示出我的这种思考,但我不知说清楚了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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