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廊桥遗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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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11-15 12:31
我听着,应着,支吾着,直到曲非再次接过电话,再次向我表示歉意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心,真的热了一下,有一种温情飘浮起来--这个陌生的大男孩,这个热情的曲非,他真的是个好人--我很真诚地对他说:谢谢。谢谢你。欢迎你再来黄岛。
我知道我自己。今天晚上,我说了不知道多少个“谢谢”,但只有最后,对曲非,对这个陌生、善良的大男孩,我的“谢谢。谢谢你。欢迎……”是从心底里发出的。有一种情缘,它是直通心底,直通灵魂的。
母亲一直在房间门口的那把椅子上坐着,听我和北京的通话。见我收了线,母亲起身,接过我的手机,说:“我关机了。你好好睡。”
母亲悄悄地走了。我却不能“好好睡”了……
我真的知道我自己。真的知道。
三十七年的人生,异性的男子,从没有在我的心底里停留。一是因为父亲,二是因为自己。父亲对我的伤害是一生的,是我永远不能理解、更不能原谅的;而我自己……当我懂得了人间的目光,知道了我是一个残疾得相当厉害的女孩子那一时刻起,我就懂得了命运在什么路上、什么地方、什么点处为我竖起了一面屏障。那是一道又大又高又严密的屏障。屏障一半儿是社会筑起,一半儿是我自己筑起,而随着我的阅历与知识的积累与丰富,它的强度与高度是越来越不可逾越了……
从用两个小板凳学着用“手”走路,到拄起双拐能够用“脚”走路,我感悟最深的词汇就是“完美”,而“健康”,即是完美。
读《白雪公主》,我懂得了七个小矮人对白雪公主的爱情;读《红与黑》,我懂得了德瑞那夫人对于连的爱情;阿兰·德隆饰演的《佐罗》,我买回碟来一天里看过七遍,第二天还看。那种男性的美与刚强、佻达、潇洒,深深地震动着我的心灵……除了母亲,我拒绝所有的拥抱。因为。连一个拥抱,对于我来说,也永远没有“公平”。我不能和任何人,无论男人或女人,平等地站着拥抱。而让他或是她,照顾着我地小心地拥抱,能够是真正地拥抱吗?……我羡慕那些清早就开始工作的环卫工人,他们有健壮的双腿和双手;我羡慕那些跑来跑去的流浪狗,稍有动静,它就可以撒开四足,迅速跑远了;它的空间是自由的,它不知道一种没有自由空间的痛苦;我更羡慕那些飞鸟,它们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想飞多高就飞多高!……
残疾,使我自卑;自卑,使我敏感;敏感,让我拒绝;拒绝,给我一丝丝儿的小小的尊严。为了这一丝丝儿小小的尊严,我必须学会好好地保护我自己。
我永远记得姥姥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的话:“怡怡,只要咱心上没有灰,没有脏,咱就永远不怕外面的灰,外面的脏。管它有多少灰,多少脏,也抹不到咱的脸上。”
所以,我一直极小心地保护着我的心,我不能让它脏,让它有灰。
B·4
曲非向父亲借车的时候,父亲笑了,问他:“儿子,你现在几辆车了,还跟我借车?那你的车都放在哪儿?”
曲非知道父亲是明知故问,但也只能老实地答:“爸爸。三辆。大理一辆,成都一辆,这一辆我暂时放在青岛。但是爸爸您知道,我都是放在租车公司的。我不用的时候,它们全为我产生资本效益……”
曲步阳今天是约好了和钓友们去钓鱼的,原来就是拼车。但他想调侃调侃他的这个“行摄族”儿子,便说:“噢,你的车不用都产生资本效益?那么,你用你老爹的车,也付点租金、产生点效益吧……”
没等他把话全说完,老伴刘一萍就呛出来了:“好好好。非非用你一天车,你还想要租金。我伺候了你一辈子啦,你给个养老金吧?说个数儿,三十万、五十万的,我也不嫌少;一百万、一千万,我绝不说多。今个这早上的早餐,我也不多要了,您给二十五块吧……”
一家人就全都笑了……
曲非说:“老爸,您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车放在青岛?我昨天说的可都是实话哎。您知道萨马兰奇吧,奥委会主席?”
曲步阳答:“嗯。知道。已经过世了。”
曲非说:“他活着的时候去过青岛。他说,他去过世界上许多著名的城市,但没有一座城市,像青岛这么风景秀美,山海相连,那么干净整洁,人又少的呢。”
曲步阳答:“这话我早听过了。你知道马歇里奇吗?”
曲非愣了,问:“马歇里奇?哪国的?”
曲步阳说:“不知道吧?法国人,世界钓鱼协会主席,I.P.S的头儿。他说过,要想好好钓鱼,绝对不能等在城市里。你这三辆车,都停在城市里……”
刘一萍正在倒豆浆,她偏袒着曲非:“你听听。你听听。有这样的老子吗?专找事儿和儿子抬杠。”
曲步阳不屑地:“你甭护着他。我这是给他讲哲学。”
刘一萍说:“哲学?你这也叫哲学?那你说来我也听听。哎哎。你们爷俩先坐下来吃饭。坐下说。坐下说哲学。”
曲步阳坐在餐桌前,对曲非说:“你既然要做一个‘行摄者’,就不能老往城市里钻,得去别人没去过的地儿。得有自己的发现。得找文化,深层的文化积淀。现在有个时髦的词儿,叫什么……世界非遗产?……”
曲非纠正他:“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曲步阳说:“对。对。是这个词儿。你得朝深山老林里走,朝原始状态走……你不是已经获得了‘民间文化交流大使’的荣誉了吗?注意,儿子,民间文化……”
刘一萍仍在强调:“人家非非是和外国人交流。”
曲步阳说:“你少打岔。”他对曲非说,“外国、中国都一样。都得朝民间走。朝深处里走。你那个镜头,才能发现,才能探索,才有追求,才有深度。”
曲非听了,说:“有道理。真哲学。确实哲学。来,老爸,”他举豆浆,“儿子敬你一杯。”
曲步阳笑了,说:“我说你昨晚上喝大了吧。这是豆浆。”
曲非说:“以浆代酒。心诚则灵。”
爷俩碰杯,喝了一口豆浆,曲非干了杯,背上包,取了钥匙,打声招呼就走了。曲步阳这才对刘一萍说:“也就今天,这会儿,咱能和非非交流交流。虽然家是在咱这儿,可人家是来看看咱的。你不信?这两天,恐怕你连他个影子也难见呢……”
曲步阳说的也是实话。
曲非开了父亲的车,一天里就是在北京城里疯转。作为一个“行摄者”的自由人,他必须全凭自己的努力保证“行摄”资金的来源,所以,接画册,做画册,是他生存的一大“业务”。当然,他既高效,又美质,口碑也越来越好。还有给各大刊物、旅行杂志提供美轮美奂的图片文字,也是他的一份稳定的收入。在爹妈都以为他会“入不敷出”,准备给他提供一些帮助的时候,才发现他不但置备了昂贵的拍摄器材,居然还添置了好几辆车,都是越野吉普,放在好几座城市,建成了他的“动力网”。这也是曲步阳指点他要往下走、往深处走的原因。
这几天里,他先是给南莎拍了两百多张剧照,选出四十张,存了U盘,给她,由她选出十五张,他再帮她做些特效处理,交给他的哥们放大装框,然后,南莎就找不着他了。手机、微信,一律不通。把个南莎气得给南朋子下了死命令,只要曲非在北京,死的、活的,你都要给我找到。南朋子笑话她:你不就是想人家了吗?急什么呀?南莎却把眼睛一横,说我就是想他了。我就是爱他了。你怎么的?你还有什么想法?你若有什么想法,你就给我滚。你没看电视,你也看看《北京晚报》吧,他昨天还去领了一个东城区的什么什么“见义勇为”奖呢。他能去领奖,他就在北京,他就不能来见我?见见这些哥们?南朋子说,那你打电话呀。南莎说,阿呸!他要是接了我的电话,我还用得着找你?找你,就是信任你。你干不干?南朋子连连应诺:干。干。干。……
于是,南朋子就拿了戏票,直奔刘阿姨家。先是说莎莎这戏不错,可能会火,两位老人家一定得看看,这才问曲非怎么没了动静。刘一萍告诉他,曲非忙死了,整天待在印刷厂里盯画册,我们也见不着他。然后问他,曲非和南莎还有戏没戏了?南朋子回答得很痛快:没戏。刘一萍一惊,问:为什么?南朋子说:若是有戏,还用我来找阿非呀?他俩早就联系了么……刘一萍想想,也对,再问:为什么呀?我看莎莎就挺好。非常好。南朋子笑了,说:刘姨,这您老还不知道么?莎莎拿阿非当爱人,阿非把莎莎当哥们。他用两只手比划着说,两个平面。呶。刘姨,两个平行的平面。看着挺近乎,好像还交错来往,其实碰不上呢。
刘一萍愣了一下,却懂了。她心里,其实是很希望儿子和南莎成一家子的。一是从小看他们一起长大,个性、脾气她都了解,而且,莎莎也做了大导演了,她一直怕莎莎看不上儿子呢;二是莎莎的父亲现在是军内高干,而曲步阳一直没有升上去,她也有些担心他们算是高攀呢,却不想,经南朋子这么一说,竟然是儿子没把莎莎当爱人!她倒是放下心了,但她心里,实在是非常同意这门子亲事的,不由得心里又有些遗憾。
南朋子看出了刘一萍的心事,他大包大揽地说:“刘姨,您放心。莎莎跑不了。阿非不娶她,我娶她。阿非不要她当老婆,我也得叫她当阿非的嫂子。还得算您的儿媳妇儿。”
刘一萍听了,笑得肚子痛。她擂了南朋子一拳说:“你们这帮子小崽子。什么事儿也敢胡说八道!……”
南朋子却瞪大了一双并不怎么大的眼睛,认真地说:“刘姨,天地良心。我说的都是实话。阿非要把莎莎当哥们那是阿非的事儿;我要把莎莎追到手做老婆是我的事儿。我是要一追到底的。”
刘一萍听了,笑得直不起腰,还笑得直咳嗽,她边咳嗽边说:“朋朋你小时候就是个直肠子,没想到你长大了也没改。我倒奇怪,你是怎么做生意做得这么火呢?……”
南朋子听了也笑了,说:“奸商。奸商。无奸不商。刘姨你是不是看我不像个奸商怎么也能做生意?这您就不明白了刘姨。我主要是做外贸,而且主要是和美国人做。美国人都是直肠子,你拐个弯他就不明白了。可是,你要是骗了他,得。他永远不再和你打交道了。所以,我的生意,做的是实话生意。刘姨,不和您聊了,我得去抓阿非,莎莎想他呢……”
刘一萍直到送走了南朋子脑子也没转过弯来。这三个孩子,她是从小看大的,知道他们脾性的,但她不明白,非非为什么没看好莎莎,他也三十岁了,从来就没听他说起过有女朋友,但是看他拍的照片里面,可有的是漂亮女孩子。就没有一个他中意的吗?
南朋子押着捧着一大摞画册的曲非到了“星星座”,南莎的脸上就笑开了花。
南朋子不乐意了,说:哦。你见了阿非就笑成这样儿。我为你跑了这么些腿,也不见你一个笑脸。
南莎说:你活该。
曲非和宁宁全笑得嘎嘎的。宁宁边笑边说:朋哥您又亏了吧?告诉你,南导是因为非哥给她拍的剧照太棒了。上午南导才刚刚看见,她才这样高兴呢。
南莎对曲非说:实话。绝对好。阿非,我真服了你了。几个演员看了,直蹦高。
曲非也不谦虚,直接说:我早告诉过你了。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
南朋子说,剧照算什么?我刚刚看了阿非的画册。靠。真有他的本事,这才真叫作棒呢。
南莎立刻说:卧槽。你也夸他的照片啦?你不是最瞧不起他的摄影技术吗?
南朋子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和他别了三十天都多了,岂止是刮目相看?我得刮心相看才行呢……
南莎听了,不再听他白话,拿起一册就看,边看边说:真他妈的漂亮!小哥,你贼棒!眼贼亮!角度贼好!……
曲非正在专心调他的相机,头也不抬地说:谢谢吹捧。
南莎认真了:谁吹捧啦。这是实话。实话实说。
曲非答:嗯。这话我爱听。
南莎又火了:尼玛。我哪句你不爱听?
曲非调好了相机,才说:得。得。别又撩你的九齿钉耙。来来,朋子哥哥,站了大导演身后头,我给你们拍几张合影。
南朋子赶快站到了南莎身后,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摆了一个很亲热的范儿……
南莎警惕了,问:干什么?干什么?你们俩闹什么妖啊?
曲非说:给你们拍几张亲密合影,将来结婚的时候,也别说“婚纱照”以前,没有过暧昧纪念。
南莎撂开南朋子放在她肩上的手,问:阿非,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曲非问:想什么?
南莎说:有一根小绳,细细的,结实的,不用很长,能绕你的脖颈子一圈。绕上,我狠狠地一勒!她还做了一个吐舌头翻白眼的丑样儿。
曲非和南朋子、宁宁全都哈哈大笑……
宁宁说:南导,那今天晚上,就不是《一个人的公司》的彩排版了,变成了“一个人的谋杀”现实版。
南莎拿着画册做气得发疯状:嗯嗯嗯嗯嗯!……啪!我想砸了他头上。突然,她看到了卢塞恩廊桥夜景的照片,咦,这么美?这么梦幻?这是哪儿?
曲非看了,说:卢塞恩廊桥。世界名桥。
南莎:“廊桥遗梦”?弗朗西丝卡?
曲非:大导演,晕头了吧?这是瑞士的卢塞恩廊桥。不是美国的罗斯曼廊桥。罗斯曼廊桥在我的那本《行走美国》中也有它的照片。它可没有这座卢塞恩廊桥漂亮。
南莎说:可这桥,也忒漂亮了点呀!
宁宁、南朋子听了,便也挤上前来,一边看一边赞叹。
曲非却摆弄好了他的自拍程序,支好了三脚架说:哎。你们拍不拍?不拍,我可就收家伙了。
南朋子赶紧说:拍。拍。你说怎么拍咱就怎么拍。
南莎却横他一眼,说:拍。拍。拍全家福。四个人一个不准漏。
宁宁说:成。导演说了算。
于是,四个人一会儿颠倒成新郎新娘伴郎伴娘、一会儿颠倒成伴郎伴娘新郎新娘地拍了一大串……
直拍得他们嘻嘻哈哈地热闹非凡。
A·5
我真的有些震动……
我甚至不知所措……
如果说,我从小就相信命运的话,这一次,我只能说,这是一种“缘”了。但是,我以为,不会有“分”……
他就这么来了。按了电铃,母亲去开了门,他就笑嘻嘻地站在门外,身后,竟然是一大片阳光!……
而我家的门外是走廊啊!
但他的身后,确实是一片阳光!……
我缓缓地放下正在画《浣纱》的画笔,扶住了画案,颤颤地站了起来--我觉得,我一定要站起来,虽然我站得很难看。但我必须站起来--我就这样站着看着他,心里涌起一片苦涩酸楚:你……你……你怎么又来了?……你……你……为什么还要来呀?……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互相注视,他一脸笑容,我一脸……惊诧。我不知道我们对视了多久,我的耳畔有电闪雷鸣!……
母亲却高兴,欣喜地迎他进来,让他请坐,给他沏茶。
他仍然是那样笑嘻嘻地一脸阳光,眼眸明澈得如秋日的苍穹。这一次,我看清楚他了,一个比林依轮还要俊朗的大男孩,不,一个大男人。他的笑容,令我心动。而他的一双美目,就是我梦中梦见过多少次的男人的眼睛哦!
我的耳畔,依然有电闪雷鸣!……
他和母亲说了些什么,母亲和他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只是当他的眼睛再一次明澈温和地盯住我的时候,从那一片电闪雷鸣中,似乎很遥远地传来了他的声音:
“我是来看看素怡老师的。她的《跳跳虎》伴着我走过了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哎。在北京,我的几个好朋友,都让我一定要再来看看她……”
一种幸福使我晕眩--我孤寂的生活中的那些幻想、梦想、狂想,甚至是荒诞的妄想,竟让我有了这样的一些知音?--我这一生,没有白活了。上苍。上帝。上天。我陡然地有了勇气,我要和他好好地放怀一聊。哪怕命运只给了我这一次机会。
在我的客厅落地窗前。一壶清茗,两杯咖啡。
他看了我的几近完成的《浣纱》,赞不绝口;我翻着他送来的一大摞画册,感叹有加。
他说:……我那时候啊,就想做一只跳跳虎,一会儿跳到深山密林里,一会儿跳进大海里,一会儿变成一个英俊少年,一会变回那个隐形人……那时候,只要能给老师捣乱、添乱,就是我最大的乐趣……
我说:我理解。被限制的时候,就特别想反限制。
他说:我那时候就想,这个写跳跳虎的人,太伟大了。我要是能见到他就好了。
我说:结果一见,原来是这么一个没特色、没出息的人呀。
他说:不不。素怡老师……
我再次打断他:我说过两遍啦。别叫我老师。我不是你的老师。
他为难了,问:可……可是……那我叫您什么啊?
我说:叫我素怡。直呼就是。
他说:那可不行。我叫……叫不出来……
母亲来给我们续开水,随口就说:对对。不能叫老师。叫她素怡姐。怡姐就行。她比你大么。是姐姐呢。
我乐了,说:对。叫素怡姐。论年龄,我可真是你的大姐姐呢。
他非常干脆:行。我就叫你怡姐。怡姐,你真的使我很惊讶。
我问:惊讶?为什么?
他说:在名家美术馆,我看到您的工笔仕女画展;当我确认您就是那位作家素怡的时候……他好像在回忆,也好像在思想,他的侧面极美,眉骨,鼻准,艳的红唇,硬的下巴,都使我心动。世上竟有这样酷的男人?而他正坐在我的面前,他突然又那样温和明澈地看着我说:怡姐……您让我惊讶,更让我震动。你的书,你的画,你的坚强,坚韧,坚持。
我再一次回到现实的“现实”里,我们,真正是有缘无分的。这一个落差,就是命运、生命的落差啊!……
我想了想,才说:那是因为,我没有。
他不大理解我的这句话:没有?……
我点点头说:是的。没有。没有你们那么些空间与自由。
他哑然。
我却想敞开心怀了。我并不看着他,只盯着眼前杯中漂浮的茶叶说:从我一懂事,我就知道了,我和别人不一样。为了我,爸爸和妈妈离了婚。他不愿意承载这份苦难。我九岁才上一年级,在班上,受到那些不省事的同学的讥讽挖苦、嘲笑作弄……我知道了,我没有空间。我的空间,只剩了想象,还有姥姥送我的那只布老虎……所以,失学之后,我就写了跳跳虎……
他急了:素怡姐,怡姐。可你的跳跳虎,可是影响了多少人啊……我,我就是看着你的《跳跳虎》长大的呀!
我笑了,看着他说:这是我可没想到的。可是,写了跳跳虎,我才找到了一条路,一条很窄很窄的路。我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了,恰好,我对他的这一帧照片也非常有兴趣: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天都高兴,还是说你的这个画册吧。拍得真漂亮。我特别喜欢这一幅,这是?……
他说:卢塞恩廊桥。世界名桥。
我惊讶了:“廊桥遗梦”?弗朗西丝卡?
他大笑:哈哈。你们都忘不了弗朗西丝卡,那个美丽的梦。可那是美国的罗斯曼廊桥。我去过罗斯曼廊桥,在我的那本《行走美国》中也有它的照片。它可没有这座卢塞恩廊桥漂亮。
这就是他的绝对优势了。他有一双长腿,他有一副健硕的身材。这一米八的大个子,这宽厚的肩膀,他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啊!他让我羡慕嫉妒,却没有恨。我只能低头,细细地看他拍摄的卢塞恩廊桥。
他却沉默了。他的沉默逼得我只好再说话--
我问:你去过多少国家了?
他答:嗯,加上这就要去的印度,四十三个了。
这一次,是我被震动了:你?四十三个国家了?你才多大啊?
他温柔地笑了:怡姐,您感动了?
我答:没有。我没感动,是震动。嗯。这是一个男人,一个健康的、有志气的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他突然激动起来:素怡老师,不,素怡姐,怡姐,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他就用他的这个想法建立了我们这一生的联系--
他说,现在的互联网,可以让我们想到我们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我想,我可以用这个现代方式,这种现代方式,让您,怡姐,和我一样,在第一时间里看到我看到的第一片新鲜的风景……
于是,我的命运在这里发生了一个大转折。我几乎和他同步,最多晚几个小时、或是几分钟,就被他引领着看到了很真很真的泰姬陵,很近很近的新德里,很乱很乱的孟买,很穷很穷的贫民窟、印度低层、底层众生的鲜活的贫穷生活……
而在这些图片的后面,常常有曲非自己的感悟与哲思。他的文字也很好,他的思想确有独到之处。他爱生活,爱自然,爱生命,有强烈的好奇心……这一切,充实了我孤寂的、单调的、在有限空间的生活。
他把他的那幅我最喜欢的“卢塞恩廊桥”,托北京的那位叫南朋子的朋友,制作了几近一米五长的大幅照片,镶在镏金的相框里寄了过来。我让英英帮助母亲,悬挂在我们聊天的落地窗上面。当我写字累了、倦了,摇着轮椅,从窗前的茶几看外面的风景,再向上看去的时候,就看见了美丽绝伦的“卢塞恩廊桥”。
这是他的作品。
B·5
曲非是应印度驻华大使苏杰生先生转交的国家旅游局邀请函游走印度的。
走了四十多个国家,出了几十本书与画册,年纪轻轻,他的知名度却不是凡人可比的。
许多国家都授予他“×中民间友好大使”的称号。印度国家旅游局和AKFQ画报,也是慕名才邀请他走访印度的。他们期望用他的图片与经历和他的报道,做一次成本很低的国家广告。
印度给了曲非极大的冲击。正如他在给素怡的电子邮件中仿元曲“一半儿”的说法:“一半儿是山,一半儿是水;一半儿是绿,一半儿是红;一半儿是富,一半儿是穷;一半儿是华美、高贵、奢侈,一半儿是暗淡、低贱、困窘;一半儿是不解、疑惑、茫然,一半儿是思索、顿悟、深省;一半儿是牛车与奔驰并辔,一半儿是尘土与污垢齐飞……”
印度是个有着古老文化的国家,更是一个五味杂陈的国家。它的饮食、它的宗教、它的音乐、它的舞蹈、它的蛇文化、喻伽文化、它的圣河、它的神秘图腾崇拜……它的多彩多元、活色生香,强烈地吸引着曲非,刺激着曲非。此前,他搜集了大量的资料,也知道“四大文明古国”的文明,只有中国延续且保持了下来;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的文明不仅中断且异化了其本质,与今天的叙利亚、埃及、印度已是风马牛不相及。古印度文明是指四千多年前的印度河文明(今巴基斯坦境内),因3000多年前雅利安人从中亚入侵印巴次大陆而毁灭。雅利安人与土著混合后发展起新的文明,婆罗门教、种姓制度等,这才是后来印度文明的起源。而今天的印度人、埃及人、两河流域人与数千年前生活于这些地区的人们及其文化已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之间的差别甚至远远大于今天这个欧洲人的美洲和那个历史上曾经的印第安人的美洲。但印度仍然是非常吸引人的,特别是它几近印度国语的英语,遍及各阶层,这就为曲非的采访与交流带来了极大的方便。按他的好奇心、陶醉感、思想力的采访风格,在印度游走两三个月是极正常的;但他这一次仅仅是一个月里紧张、匆匆地采访拍摄就完成了“印度之行”。
当南朋子在北京机场接他的时候,也奇怪这么大的一个印度,最痴迷于游走的曲非竟在一个月里就走完了。
南朋子接过他的行李,看了他一眼,说:这次怎么这么神速啊?并不等他回答就又说:也该这么神速,看看你这颜色,也快成印度人了呢。
曲非笑了:热。无法想象的热。
南朋子说:这我知道。那年印度的AUKYN公司请我去参观,他们想和我联手做中国的市场,到了孟买,就那一份儿热,我是坚决不合作了。你想么,一到他们那儿,热得我昏头昏脑,还不得算错了账,让他们把银子都骗了去?……
曲非大笑:这世界上有几个能把账算过你,把你的银子骗了去的?就是有,现在也还没出生。
南朋子也笑了:谢谢表扬。哎哎,这边走,莎莎也来了。
曲非一愣:莎莎来了?这小子,她怎么不来接我?
南朋子便道:今天人家是亲自开车来接你啊。怎么?就你这点儿行李,还得我们两个都亲临大门口?
曲非忙说:不是。不是。倒不是这个意思。是这个猪八戒,让我很感动……
曲非并没有深说他这次归来这么快的主要原因。再说,也不好说。他是在与素怡的电子邮件中得知,中国也有一个“廊桥之都”庆元的消息,才决定加速在印度的游走的。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看到素怡细读他拍摄的“卢塞恩廊桥”画面时的那种神情,那是一种神思飞扬或是迷惘的神情,那是一种梦魂飘摇或是飞升的神情。也就是那一刹那,他才仔细地看了看素怡,这个给了他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代许多梦想的“跳跳虎”的作家,竟然是这样一个孱弱、残疾的小女人。在她的《跳跳虎》中,洋溢着多么泼辣、大胆的想法,多么勇敢、不屈的斗志,多么荒诞、美妙的情思呀!而生活中,她竟然是一个画得一手好工笔、说话柔声细气、几乎自己不能行走的“弱者”。但她的冷竣,冷竣中的温柔;她的漠然,漠然中的热烈;她的细致,细致中的深情;都悄悄地扯动了他心上的一根弦,一根只在有温柔的手指能够够到它、拨动它,就会发出轰鸣震响的心弦。也正是在那一刹那,曲非心里想:我要给她创造幸福……至于怎样创造,他并没有想得很明白。他记得素怡在电子邮件中的话--
……谢谢你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发来的邮件和照片。虽然我是囿于斗室,几乎没有离开过青岛的寡闻少见的人,这一次,却因为你而大开眼界,和你一起游走了另一个令我很小就向往的文明古国。我的世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丰富、绚丽、充满神奇与激情……仅仅这一点,我就要深深地感谢你。曲非,谢你。谢谢你。……
当素怡告诉他,中国也有一个“廊桥之都”庆元的时候,他突然就决定了,他要早早地赶回去,去庆元,用他的眼睛代替她的眼睛,好好地替她看看中国廊桥。
南莎接到曲非的时候心情很好。当她见曲非晒得棕黑的肤色时“扑哧”就笑了:哎呀阿非,一个那么白净的人能走一趟印度就黑成这个样儿,你真是百变的孙猴子呀。
曲非也就笑了:我就知道猪八戒没有好话。不过,听朋子哥说大导演百忙中还来接我,我很感动哎。
南朋子赶紧作证:是。是。阿非刚才就跟我说了,他很感动。
南莎边开车边说:你很感动?……孙猴子还会感动?……我从来没觉得你会感动。让我感动的是我干妈,干妈一听我要接你,千叮咛万嘱咐(学刘一萍):哎莎莎,哎莎莎,接了非非,哪个弯也不敢拐啊,直接把他全须全尾地拉回家来啊!……
南莎学得极像。大家都笑了……
曲非笑过说:我妈才不会这么说呢。
南莎说:向老天爷保证。
曲非说:不用保证。至少,你这个导演添加了许多水分。
南莎说:不可能。
曲非说:绝对可能。比方说“全须全尾”绝对是你这个猪八戒导演加的。
南莎笑了,说:我看你这个孙猴子,就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
南莎想亲自接曲非的想法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她忒忙,没时间;曲非又是来去无踪,没有定数。就是约定他回来给她拍剧照的情况下,也总是因为她的忙,他的无踪,难有机会接他。这一次,《一个人的公司》风靡京都,大大出彩。剧组休息一两天就准备南下巡演,挣一份大银子。恰好得知曲非提前回来的消息,她遂决定亲自接他。用她的导演术语“心理暗示”来说,她真的非常想第一个看到他,接到他。
南莎早已“破处”。破她“处”的正是她做导演助理时的那位德高望重、白发苍苍的导演。他喜欢她的年轻,她需要他的名利。后来,她做了导演,想“上”她的更是大有人在。监制、领导、投资人、想上她的戏的漂亮的男演员……没有什么“潜规则”,这就是“规则”,“人生的规则”。她全懂得,且深解其中三昧。偶尔,她也会出出轨,消解她的工作压力或是抵不住的情色诱惑,甚至,有一段时间她都有过一个固定的“性伴”,但她还是甩了那个俊男。她心里真爱的只有一个曲非。她太了解他了。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仍然能够这样纯净,仍然能够不掺一点假地活着,联系六方人脉,奉迎八面应召,活跃于红尘而不染红尘,忙碌于人间而静对人间,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能游走这么多的国家与地区,能挣够自己花销的大把银子。他又特别乐于助人、热心助人,还领过一个还是两个的什么什么“助人为乐”的奖项呢。
她真的喜欢曲非。认定了他的“安全值”,认定了他的事业、他的努力、他的纯净。这个一米八高的充满阳光的忙碌大男人,他的心,却是一块透明澄澈的“大水晶”。
今天接到他,她的心里很爽,有一种排出了一出好戏的快乐。但南莎的好心情没有保持多久,在刘妈妈、曲爸爸为曲非接风的家宴上,就被曲非破坏殆净。
在只有五个人的家宴上,开始一切都好。
他们还在讨论着“全须全尾”--
刘一萍端着一盘炸虾仁,放在布满菜的餐桌上说:我说不出来这个词,可是,莎莎把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她对南莎说,来,来这个,可是专为你做的。知道你最喜欢这个菜啦。趁热,快尝尝吧。
南莎高兴地对刘一萍说:谢谢干妈。
刘一萍这才对曲非说:你想想么,你一个人,单枪匹马、人生地不熟地跑到那么个地方去,万一有点儿意外,我这颗心再大,也受不了啊!……
南莎正在挑挑拣拣地吃虾仁,听了这话说:干妈放心。阿非是个孙猴子,灵着哪。何况回了他的老家--孙悟空就是印度人。您放心。就是我莎莎,在北京好端端地都能出个事儿,他在那大野天边胡窜乱跳地也出不了事儿。
曲步阳笑了:莎莎这话我爱听。他对刘一萍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但你的担忧,都是白担忧。
大家都笑了……
刘一萍不愿意了:老头子,你什么意思啊?
曲步阳:我早就告诉过你啦。放飞。一个儿子长大了,你若要爱他,只有一个词儿:放他飞。他愿意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
曲非听了,端杯:老爸,敬您一个。知子莫如父啊!
刘一萍急了:哎哎。那我哪?
曲非对刘一萍说:妈,儿子也敬你。爱子莫如母啊。
南朋子也端起了杯子:得。我跟着吧。阿非这两句,太经典了。
南莎也端起了杯子:我也跟着。孙猴子去了趟印度,更会说话了呢。
大家哈哈着高兴地都碰了杯,一饮而尽--
刘一萍干了,才问:好。说吧儿子,这一次能在家里待几天?
曲非却很不好意思了:妈……妈……今天人全和了,我都见了。明天,我明天就走……
刘一萍和南莎同时惊讶了。
南莎问:你?明天就走?
曲非答:是。……那个我跟你说过的写“跳跳虎”的作家……她们找到了中国的廊桥,非常非常多的廊桥……
南朋子问:廊桥遗梦?
曲非说:只有廊桥,没有遗梦。
南莎的情绪一下子就坏了。她责问:怎么又是青岛?你和青岛结了缘了?连你的野马也老是放在青岛!
曲非答:没结缘。只是凑巧。
南莎把心里的火压了压,她懂得曲非急于去青岛的意思,她说:行。明天我送你,直达青岛。
曲非说:那可不敢。猪八戒一点儿也不比孙悟空清闲呢。
大家都笑了……
南莎却没笑,她愣愣地说:既然能接了你。就能送走你。明天,我送站。
曲步阳看出些门道,他打岔对刘一萍说:怎么样?老太太,知道这儿子不是你家的儿子了吧?
刘一萍却不睬:你错了。老爷爷。非非就是走到天边,走到南非,走到阿根廷,走到南极,他也是我的儿子。这就是他永远的家。
南莎对他们的话听也不听,接也不接,直对着曲非:说吧。明天几点的飞机。我送你。
曲非有些怯了:不麻烦了吧。
南莎强硬地:非麻烦不可。我一定要送。我等你的短信。她站起来,对着刘一萍和曲步阳说:干妈,干爸,我可有点儿事,得先走了。谢谢您的炸虾仁。
刘一萍急了:怎么这么着急?米饭还没吃哪!……
南莎硬硬地说:饭不吃了。我真有事。
南朋子也感觉到一些不妥,忙说:那?……我们一块儿走?
南莎对他道:你这个牛魔王,就陪着孙猴子慢慢吃吧……
南朋子还想问:那……那你?……
南莎忽然就火了,冲着南朋子:你管得着吗?我要去找白骨精!……
刘一萍终于也感觉到些什么了,她打圆场:好了。好了。就让莎莎去办她的事儿。别拦她。她又对南莎说,你呀,从小就这样,一阵风一阵雨一阵雷一阵闪的,一会儿,又出个大太阳。
南莎勉强干笑了:干妈说得对。我是给点儿阳光就灿烂。谢谢了啊……
南莎出门上了车,挂上挡就走,她把车开得飞一样快。直窜出十几二十公里,才在一座立交桥的暗影里停下来。停下来,她更觉得茫然无措。她的心,仿佛被撕扯得千丝万缕,尖锐疼痛。痛得她几乎要把方向盘拍烂。她真想像小时候一样,把曲非的胳膊反拧起来,再用手把他的头按下去,让他讨饶。但曲非从来没有讨过饶。何况,感情不是身体,感情是拧不住、抓不着的,若有,它会悄悄走近;若无,它就飘渺无踪。她想,也许是上苍就要这么惩罚她,谁让她不尊重自己心底的这一份真情,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身体交付出去了呢。可若不是交付出去,她怎么会懂得这世上的真与假、美与丑、善与恶呢?她怎么能透彻地给演员说戏呢?可若是交付出去又需要如此的代价,让自己的爱心碎如粉齑!她的心里充满了怨怼、充满了恨!她想立刻去找一个男人,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和他做爱,疯狂地做爱,报复曲非,以泄她心头的爱之恨!……她已经想这么做了,她掏出手机,开始在通讯录里寻找可以招之即来的男人了,却忽然心里一动:她只是猜忌,如果她错了呢?……岂不是自己把自己送进深渊,万劫不复?何况,若是这个曲非根本不懂她,不理解她,不爱她,她这样做,又能报复谁呢?……他对她,不一直都是这样一副有心无肝的样子吗?……导过那么些戏,阅过那么多的人,唯独她读不懂的,竟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曲非!……
她合了手机,趴在方向盘上,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
A·6
曲非再一次让我震动。当然,也是再一次感动。
他说来就来了。一点儿都没有耽搁,也没有其他的啰嗦。
应约--其实是他自己的约。
践诺--其实也是他自己的诺。
远在印度,当我告诉他中国也有自己的廊桥,而且是“廊桥之都”,很美,大大小小有200多座廊桥的时候,他立刻回复我说,他会抓紧在印度的游走拍摄,尽快赶回来,去寻找和拍摄中国的廊桥。我以为,这只是他的一个计划,表示了支持。却不想他这么快就真的回来了……
他晒出了一种不是人们常常形容的“古铜色”皮肤,而是一种?……我不会形容的、很动人的男人的皮肤。依然是那种阳光微笑,依然是那种明亮却温和的声音。看见他的最初一瞬,我的心头浮上一个念头:这样的男人,不知道将来哪个有福的女人能够做他的妻子?当然我也深悟了一个中国词汇:“可望而不可即”。
央求母亲,辛苦了。我想留他在家里吃顿饭。母亲高兴地答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