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犬病(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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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11-15 13:11
瓦棚内到处乱七八糟,一派乌烟瘴气。墙角堆放着钉钯、锄头和粪桶,这是他爸他妈平时种菜浇花的必需品;另有七八件开始霉变的烂家具,上面爬满了白蚂蚁;门边还横躺着几条麻袋和箩筐,是他们家用来买米买煤的。我们跟着陆小兵,垂头弓腰钻进棚内,屏住呼吸打扫整理着。陆小兵见我们一脸无精打采,情绪低落,便开始给我们鼓劲打气。陆小兵说:别看这间棚子小,可它是我们的革命根据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当年毛主席之所以提出了“红旗到底能够打多久”,就因为革命站在了十字路口;今天我们也站在十字路口,但我们要满怀必胜信念,放眼眺望明天。想想看吧,再过一两年,那是一副什么景象!我们的事业在蓬勃发展,我们的队伍在不断壮大,到那时候把徐桂香叫回来,让她学着做会计,小不点也要叫回来,让他负责办公室,再把金丽丽叫回来,让她管理工会工作,并且要创建一支像模像样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
陆小兵正说得有滋有味唾液四飞,熟肉突地瞥了他一眼,舞着扫帚打断他:滴屎--你就住嘴吧!就凭这间鸟棚子,还想创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陆小兵两眼一怔,半晌没说出话。过了一会,他忽然咆哮起来:狗日的熟肉,这鸟棚子怎么啦?这鸟棚子就是革命的本钱!告诉你吧,我们那个汽车配件修理厂,刚解放那会儿,就是三五个修自行车的师傅搞起来的,当时连这鸟棚子都没有。三五个人,这是一支不小的力量啊!现在怎么样?已发展成为一家近八百人的大中型国营企业,并且连续三年荣获全市“抓革命、促生产”优胜红旗奖。我坚信,只要你我还有耿宁,三人团结一条心,我们的事业就一定能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胜利走向更大胜利!我见他俩针尖对麦芒,脸上气色都不对,急忙打着圆场说,发展也好,壮大也好,我们现在,还是先把这间棚子打扫好。总之,要相信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我们的事业真正开始了
那天早晨,陆小兵郑重地交给熟肉一个纸板箱,这意味着我们的事业真正开始了。纸板箱里装有六只石膏像,是我们前两天晚上制作的。然后,陆小兵又把那条别有纪念章的白手帕,双手捧托着交给熟肉。他反复强调说,这只是样品,主要是用来招徕顾客,了解行情,不一定非要卖出去。熟肉头戴坦克兵帽,怀抱纸板箱,朝我们自信地一笑,转身便去了新街口。他离开时的那副神情,就好像是董存瑞去炸碉堡。
目送着熟肉走后,陆小兵又对我关照说,以后你每天上下午各去一趟新街口,看看熟肉那里有什么情况,返回时顺路再把原料买回来,晚上我们好工作。陆小兵白天要上班,晚上才能和我一起制作石膏像。
三天前,我按照陆小兵吩咐,从光明油漆店里买回十斤石膏粉,半斤红色透明漆和一瓶松香水。晚上,他领着我和熟肉钻进瓦棚干了起来。陆小兵从工具包里掏出两副石膏模具,一副是半身像,一副是全身像。我们问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他说是从工友那里借来的。他指派我用一根橡皮管,将厕所里的自来水接过来;又叫熟肉把两只旧脸盆,洗洗刷刷打扫干净。他现在就是大师傅,我们只是学徒工。他让我们静静立在一旁,仔细观看他的动作。
他先把石膏粉倒进盆中,尔后用水搅均。这其间的厚薄稀稠很有讲究,只有他能正确把握。接着他拿起一副石膏模具,用清水冲洗涤净,再在模壁上刷抹一层肥皂水。下一个动作,是往模具中灌注石膏浆。灌完浆,只须稍等半个时辰,便可打开模具取出塑像的坯形。再接下去就是一系列的精加工了。如将塑像放置在水管下面淋洗,他说越淋石膏就会越坚硬;如用排笔蘸着清水,细致刷洗塑像表层的细微气孔,使之胴体光洁透亮。那排笔是他在厂里刷大标语时悄悄捞来的。最后一道工序,他称之为冷处理,也就是把塑像搁在厕所后窗台的背阴处,晾上一天一夜,让其彻底干透凝固。
当第一只石膏像诞生之时,我和熟肉的眼睛都为之一亮,对陆小兵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熟肉说,这还了得?整个儿就是一个发明家!我也马屁兮兮地阿谀道,奶奶的,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难倒咱们共产党人!陆小兵得意且谦虚地笑着说:其实几年前,我就会做这玩意儿。那时刚刚兴起佩戴像章,我用废旧的有机玻璃牙刷柄,做成各式各样的语录牌,很慷慨地分送给左邻右舍。那年我给居委会王大妈亲手制作了一尊石膏胸像,王大妈一见就赞叹,说比店里买来的还要逼真几分。所以有一段时间,左邻右舍都争先恐后请我帮他们做一尊,我这手艺也就是在那时候学会的。
那天晚上陆小兵一气做了六只石膏像,四只半身的,两只全身的。剩下的那些石膏粉,他说留着翻做模具。陆小兵说,赶明天我再去借他几副模具来,等花色品种齐全了,咱们就可以批量生产。我和熟肉盘算着,石膏粉一斤三毛一,十斤就是三块一。半身的一斤可以做两只,全身的一斤只能做一只。摆放到市场上,半身的可卖两元钱,全身的可卖四元钱。这样算算,批量生产后的利润还真不少。
陆小兵告诉我们,其实制作铝质纪念章更为简单。说着他从衣兜里摸出几枚纪念章毛坯,开始为我们做示范。他先用一块碎布把毛坯表层擦拭干净,平放在一块木板上。尔后拿出一根五百CC的大针管,吸足红色透明漆,便在毛坯该点漆的地方点上漆。他说点漆时人要站稳,屏住呼吸,手上用力要匀称,这样毛坯上的漆色才会光滑平整。他还一再提醒着,如果发现毛坯上有气泡和疵点,应该先用细砂纸打磨掉,然后再点漆;点完漆要迅速把针管放进松香水里,浸泡十分钟,随后擦洗干净,否则针管就得报废了。他拿眼睛盯着我说,耿宁,你给我留心听着,这些事今后都是你的工作。
我们询问陆小兵,毛坯要不要自己做?他信心十足地说,用不着。他说他会在厂里做好带回来,你们只管点漆和出售。我们说厂里人多眼杂,万一被发现怎么办?他说不会的。他说厂里设备齐全原料丰富,弄张铝板,找个冲床,中午休息没人时,悄悄干上半小时,就够你们折腾几天了。他望着我们疑虑重重的神情,极其坚定地对我们说,这事你们不必再操心,但也不要往外说。切记,说出去对谁都不好。
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熟肉毕竟跟随他妈妈站过摊头,捣鼓起买卖来还真是得心应手。陆小兵绝对没看错人,让他去摆摊设点,没几日就把局面打开了。现如今我们的摊点生意很红火,每天都能卖掉三四只石膏像,十几枚纪念章。这不仅是由于熟肉尽心尽力,足智多谋,经验丰富,业务娴熟,还因为来这儿的人太多太多,北京的,上海的,武汉的,沈阳的,凡是来南京出差,有空都会到这市场里逛逛。相反是我们自己来不及制作,而且产品质量问题很多。
有一次一个贵州客,开口就要五十个“闪金光”,我们根本拿不出;还有一次,一个上海佬买了枚“招手”,没过五分钟又要退换,说帽徽上面有缺损。其实,石膏像是不成问题的,只要买回石膏粉,一个晚上就能做它七八个。问题主要在纪念章,要么一连几天没有毛坯货源,要么有货源但疵点缺损太多。为这事我跟陆小兵谈过几次,他总与我王顾左右回避着问题的实质,一会儿说厂里最近铝板缺货,一会儿说这几天冲床坏了正在抢修。不过他断断续续还是能搞来些许毛坯,由此我们的摊点也一直能够正常延续。
一个月后,我和熟肉第一次拿到了工资。那天下午陆小兵把我们召集到家里,他用不可一世的目光扫视着我们,那神情就像胡传魁扫视着他的众弟兄,嘴角上还挂着缕缕领袖的微笑。他从床铺底下摸出一只鞋盒,重重地往床上一扣,床上就耸起了一堆钱。然后,他指着这堆脏兮兮的钱说,这是我们仨共同赚来的,大家当面看清楚。
接着他从中刨去原料费、工本费以及一些必要的开支,包括那次请雪头师傅吃饭的费用,又留下一些钱,准备日后购买材料,剩下的当场与我们平分了。他鼓舞着我们说,这个月,我们每人八十几元钱,虽然不多,但也抵得上一个正科级了。他说,这是个很好的开端,这足以说明我们的事业是大有希望的。
当时我和熟肉手捧着自己的那份钱,喜出望外,激动万分,心里别提有多美。熟肉反复地将大拇指伸进嘴里,蘸着口水,来回数着他那刀钱。我却望着钱在冥冥遐想,八十几元啊,这是什么概念?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在宝应农村出一个满工,最多只有五分钱;在居委会里刷一天糨糊,最多三毛钱;这是三毛钱的多少倍?是五分钱的多少N次方?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只能把钱幸福地揣进怀中。
从陆小兵家里出来,我和熟肉来到浮桥商店,一人买了一件棕褐色灯芯绒夹克衫。我们对着试衣镜照了好半天,然后嬉笑着跨进一家理发店,熟肉吹了个螺蛳头,我吹了个菊花头。我俩刚刚走出店门,理发员又把熟肉给叫住:喂,同志,你的坦克兵帽……熟肉转身笑笑,一甩满头的螺蛳须,很慷慨地说了声:我不要了,这帽子就送给你吧!
我俩喜气洋洋地在太平路上兜了一圈,出足了风头,接着钻进一家小菜馆,放开肚皮海吃起来。桌上的炒菜已有三四个,可熟肉老是要摆阔,老在不停点菜数,忙坏了一旁的店小二。我不停地提醒熟肉差不多了,能节约时还是要节约。熟肉大叫大嚷着:心痛啥,你才花了几个钱!我伸手摸了摸怀中那刀钱,静心一算,确实没花几个。买衣、理发连带吃饭,基本花的是零头。
熟肉说:我早算好啦!今年我才十八岁,每月存上五十块,一年就是六百块,到我二十八岁结婚时,兜里就有六千块。熟肉得意非凡地说,到那时,我想买啥就买啥!我突然发觉,熟肉其实很精明,理想要比自己远大得多。我寻思,只要自己努力干,每月都挣它个八十元,十年后,我也会有六千块……
我何尝不想告诉你们
一天中午,我吃过午饭躺在自家床上睡午觉。因为晚上要做活,所以每天中午我不得不睡上一两个小时。正当我昏昏欲睡刚刚眯上眼睛,这时熟肉跑到了我家,我见他气喘吁吁一脸喜色,便问他有什么喜事。熟肉说,上午十点钟左右,一家纺织厂的工会负责人找到他,开口就要一百枚“闪金光”,说是他们要组织百名女工,排演一个什么《忠心一片向阳开》的忠字舞,向元旦献礼。我听后当即从床上跃起来,也感到无比开心。我问他这事敲定没有,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熟肉说,当时我手头只有三枚,他们全带走了,剩余的说好后天上午来取货。熟肉叫我赶快去通知陆小兵,让他马上加工一百个“闪金光”毛坯,今晚大家一起加班加点,打磨点漆,确保后天上午交货。说完,他又急匆匆地赶回了新街口。
带着这一振奋人心的特大喜讯,我前往汽车配件修理厂去找陆小兵。我乘坐31路电车来到中央门外,下车后东问西找,最后在一片黄土坡上找到了他们厂。走进厂区,满眼都是破败的迹象。在一个敞棚车间里我看到了陆小兵,他穿着身油腻腻的破旧工作服,正和几个工人爬在一辆大型东方红拖拉机下修理着什么。
我的到来,令陆小兵感到十分惊讶无比尴尬。他急忙把我拉到车间外的一个偏僻处,不无埋怨地责问道: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我正在上班!我说我有特大喜讯向你汇报。我把情况仔仔细细向他说明后,他脸上并没露出一丝喜悦,相反愈发惆怅沉重起来。他说厂里的冲床最近刚刚坏掉,今天要弄出一百个毛坯,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下意识地朝车间那边瞥了一眼,没发现有什么冲床或大型机器。我对他说,我们可不能失信于民啊。他点上一支烟,沉思片刻,接着对我说道,这样吧,我再想想办法,争取借用一下其他厂的冲床,不过后天上午交货肯定来不及。他让我先回去告诉熟肉,想法子往后拖延三天,只要再有三天时间就足够了。我问他能不能稍稍提前一两天,我是担心纺织厂那边不答应。他说如果那样,他就没办法了,他只能在后天干活,后天是他们的厂休日。
我当时盯着他万般焦急地说,一百枚可不是个小数目,熟肉独自坐在新街口,十天也未必能卖掉那么多。我说,到后天我和熟肉一起来帮忙,大家人多手快,千万别让这笔买卖泡汤了。他听后连忙说不用,他说这点数量他一人足以能完成。我见他神色慌张,表情僵硬,目光躲躲闪闪,总觉着他有什么事情隐瞒着我,心里不由生出几分疑虑,几分生疏,几分不舒心。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陆小兵,干这事最初是你鼓动我和熟肉的,为了我们有工作,我们都很感激你。但我觉得,你心里有事瞒着我们,并没对我们说实情。我今天来了,也看到了你们厂,这样的工厂是做不出纪念章毛坯的。你可以找出许多理由解释,也可以不告诉我们毛坯来源,可我仍旧要这么说,不管你对我们信任不信任,我们始终是相信你的。
陆小兵回避着我的目光,脸色铁青铁青,低头默默抽着烟。过了良久,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们很信任我,正因为如此,我更要对你们负责任。有些事情不必说出来,最好埋在心里,成为永久的秘密。坦率地讲,我何尝不想告诉你们,只是我担心,怕说出来会连累了你们。如果你耿宁觉得有必要知道,不知道就会影响我们的事业,损害我们的友谊,那么你后天清晨五点钟,到中央门31路电车站等我,我带你去见识一下所谓实情。不过你暂时别对熟肉说,我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不必说,说出来对谁都不好。
这时车间那边一位师傅在唤他,陆小兵回过头去应了声。然后一如往常那样朝我笑了笑,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先回去。
那地方是我的一个秘密仓库
陆小兵他们厂的休息日,是在星期五。那天早晨五点钟,我准时赶到了中央门。刚跨出31路电车,就见他肩背着只军用挂包,正立在站台上等候我。两人见面后,并没多言语,他只是让我跟着他走。我俩一路大步流星地走出城外,走过铁路,走进一所郊区的停车场。
我心里很是诧异,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可我也不便问,因为他能答应带我来,本身就是对我猜疑的一种回答,这就足以让我信任他。
陆小兵叫我站在一棵老槐树旁别动,自己朝着场上的车队走了过去。这是冬天的清晨,天空阴沉沉的,光秃的树枝在寒风中嗖嗖呼啸,我不由一连打了几个寒噤,上下牙齿不住地咯咯作响。很长时间他才回转来,然后领着我再度走进车队,爬上一辆跃进牌货车车斗。
当司机打开驾驶室门,陆小兵忙从车上探下身去,递上两支大前门烟,态度极为殷勤。司机若无其事地接过烟,可劲关上门,眨眼工夫车子就开出停车场,驶上了宽广平坦的柏油公路。只到这时,他凝重的神情才松弛下来,脸上露出轻松愉悦的气色。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口,尔后很平静地对我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在太湖边上,那儿湖光潋艳,山色绮丽,风景异常幽雅迷人,待会儿你一看就知道。
我心里暗暗在嘀咕,太湖离省城一二百公里,来回一趟,起码需要七八个小时。我瞥了他一眼说道,早知道有那么远的路程,我就不来了。他微笑着善意地嘲讽道,你耿宁不是很想知道实情吗?不来怎么能知道。他叼着烟,半眯着眼,望着车外空旷的原野接着说,那地方是我的一个秘密仓库。过去一个工友带我来过,后来他不来了。除了他没人认识,所以现在,那地方就成我的了。
我想象不出那是一个怎样的仓库,里面藏着怎样的秘密。但那里有着众多的纪念章毛坯,这是确定无疑的。我所没想到的,是今天会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且坐着这样的敞篷卡车,以致没能从家里带上一件军大衣,我现在感到特别冷。我问他,我们回来怎么办?
放心吧,不会把你撂进太湖喂鳖的。陆小兵眨动着眼线,嬉皮笑脸地说着,这车是去装货,当天来回,我已和车队几个头头打好了招呼。我知道他利用修车的工作之便,与城里许多车队司机混得很熟,可我心里总还觉着不踏实。我说,他们凭什么要把我们送去又带回来,就凭你那两支烟?陆小兵这时惋惜地大叫道,何止两支烟呀,我带了整整三包大前门,在车队里就撒了两包,四十发子弹,足以把他们打倒了。
阴沉沉的天空,开始落下稀疏的雨珠。车子越往前开,雨珠越加密集,砸击在脸上既冷又痛。接近太湖地区时,已是漫天大雨滂沱。陆小兵所描述的绮丽风光,已完全消隐在厚厚一层云烟雨幔之间。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想看,只和陆小兵紧紧蜷缩在车上一张脏兮兮的备用油布里。尽管如此,依旧挡不住狂风骤雨的袭击,浑身上下淋得透湿,像个落汤鸡似的。
下了车,已是中午时分,雨也渐住。陆小兵领着我跳下路基,沿着条泥泞的田间小道,抄近路疾步速行。约莫走了两三里地,来到一截破损的红砖高墙前,陆小兵指着一个足足可以开进三轮卡的墙洞说,就是这里。于是他率先跨入墙洞,我紧跟其后也跨了进去。
里面是一片开阔而荒野的场地,稀稀拉拉几间砖瓦房屋,却空无一人。房屋内设有冲、刨、铣、车,各类机床齐全;屋外杂乱无章地堆放着铝锭、铝板和铝条,原料极为丰富;给人感觉是座停工多日的半废工厂,但又很难让人相信它真的停止了工作。我突然记起,陆小兵曾经对我和熟肉吹嘘过他们厂的壮观情景,大概就是这座工厂的昨天辉煌。陆小兵低声向我介绍说,这是一座铝制品厂。我跟着说道,没准还是座黑工厂。
陆小兵领着我七拐八拐,最终来到一堆小山样高的废品堆旁,尔后从军用挂包里拿出一只小帆布袋。他把挂包扔给我,自己拎着帆布袋,说了声:行动吧!于是就像捡破烂的老头那样,一头扑了上去,自顾自地挑选捡拾起来。
这座废品堆,着实像座琳琅满目的小仓库,放眼尽是做坏了的纪念章毛坯。“招手”的、“微笑”的、“戴帽”的、“闪金光”的……品种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真是应有尽有。
捡啊,快捡。陆小兵一边不停地催促我,一边迅速捡拾着那些缺损较小的毛坯,直往身上那只帆布袋里塞。他说来一趟不容易,只有两小时,汽车就要返回,现在不多捡一点,回去之后会后悔的。我心里话,其实我现在已经后悔了。不过既然来了,我还是要努力地捡一些,为了熟肉,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
我在堆里翻来拨去,挑了半天也没挑出几枚满意的。不是徽章表面有麻点,就是图案线条不清晰,反正总是有缺陷。我尽量挑捡那些缺陷较少的,尤其是那种“闪金光”的。最后,竟然给我捡到了一枚完好无损的“大海航行”,只是没有喷漆上色。待我转身再次观望陆小兵,他那只帆布袋里已是鼓鼓囊囊,可两手仍在一个劲地往袋里猛塞。等我们返回到公路边候车时,陆小兵就如同战果累累凯旋而归的光荣战士,昂首挺胸地立在萧萧寒雨中,满脸飞彩霞。
那辆跃进是来装洋灰的。洋灰堆了满满一车斗,上面盖着那条脏兮兮的油布。陆小兵将剩下的大半包前门烟,全塞给了司机,自己也拱进了驾驶室,却把我独自撂在油布上。阵雨仍旧由东至西一味地泼着。来时迎着阵雨来,去时追着阵雨去。我坐在高高的车斗上,一路顶风冒雨忍饥受冻。自凌晨出门,到这会儿,我俩压根就没吃过一口东西,喝过一口水,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在路边等车时,陆小兵曾问过我,要不要去小店吃碗面条喝口酒。我说算了吧,我怕因为吃饭而延误了车子。晚上回到家,我便开始发高烧,一直烧到三十九度九。整整躺了两天两夜,方才略感好转。
第三天我来到陆小兵家,见他正与熟肉包装着一枚枚已经点过漆、晾干了的鲜红而透明的“闪金光”。在我生病的两天里,他俩对此已做过了精心细致的加工和处理。现在这些色泽粲然、质感锃亮的纪念章,正躺在一只纸板箱里,散发出阵阵扑鼻的芬芳。远远看去,就跟店里出售的正品一个样。熟肉不会知道,纺织厂更不会知道,这都是从陆小兵那座“秘密仓库”的废品堆里捡来的。
你还是到乡下避避风
那一段时间,我们的事业如日中天,方兴未艾,借用报纸上常见的套红标题的话来说,那就是“革命生产形势一片大好”。我们市中心有“摊点”,家里有“工厂”,身后还有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秘密仓库”。加上我们三人齐心协力,不搞派性,干劲空前地高涨,斗志百倍地昂扬,真可谓是“试看天下谁能敌”!
尤其是熟肉那边,形势更是一派如火如荼。自从那回纺织厂买去一百枚后,熟肉发现,单位购买要比推销给个人来得快。于是乎他拳打脚踢,主动出击,不仅吸纳着小作坊、合作社的业务,而且已斗胆闯进千把人的国营大企业去搞推销。为此每天晚上,我和陆小兵的加工任务就显得十分忙碌。我们不得不鼓足信心,振作精神,挥汗如雨地挑灯奋战,有时甚至通宵达旦。
熟肉他的火爆态势,令周围几个纪念章摊位门前冷落,黯然失色。他每次回来通报战绩时,最后总忘不了说上一句:不是吹的,我现在已经通吃一条街!他的频频捷报,每每都能给予我们巨大鼓舞和无限欣慰。
陆小兵捏紧拳头对着我们鼓动说:大家再努力一把,争取在春节之前打上几个漂亮仗,我们也好欢欢喜喜过新年。陆小兵说,现在孙卫东、焦建新和歪脖他们,已从乡下回来了,等忙完这阵子,我们几个同学还是要好好聚一聚。
困难之中孕育着希望,胜利背后隐藏着杀机,欢笑总与泪水相伴,大喜过度必有大悲,这是无数次历史经验所印证了的真理。我们的幼稚就在于,我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被喜悦迷住了眼睛,忘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的谆谆教导,最终从光辉的顶点一落千丈,跌至谷底。这惨痛的结局又能怪罪谁?我们只得自己苦苦品尝着现实和幼稚给予我们的血的教训!
那天我一直大睡到中午,方才爬起。前一天熟肉通过一个什么邻居,从长江机械厂搞到了一票大业务,我和陆小兵大气没喘,自傍晚直干到凌晨四点,才算突击完毕。中午爬起后,我刷牙洗脸,随便吃了点东西对付肚子,尔后来到陆小兵家的那间瓦棚,抱起一纸板箱的货物,骑上陆小兵那辆永久十八型自行车,直奔新街口。我手扶车把,口中哼着小调,摇晃着身躯刚要横穿中山东路,就见马路对面的巷子口,围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众人三五成团,神色慌张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巷子口还停着辆解放牌大卡车,卡车上下站着几个身穿军大衣臂挂红袖章的人,我陡然意识到事情不妙,心想一准是出事了。
我急忙跳下车,把车子推到路边一家理发店的墙角,远远地眺望着巷子里所发生的一切。我看见一群一群戴袖章的人从巷口进进出出,他们空手进去,出来时怀里抱着一堆堆货物。他们把货物交给车上的人,然后再走进巷子。站在理发店门口观风景的一个理发员对我说,瞧,“文攻武卫”包围了这里,那些摆摊的家伙一个也跑不掉,这是市革委会统一布署的行动,名为“节前自由集市大清扫”。我朝他看看,应付了两句,心却一直牵挂在巷子里。我想熟肉现在怎样,人在哪里,会不会被他们抓住。我觉得熟肉还是机灵的,应该有这种处事不惊、随机应变、金蝉脱壳的敏捷性。
这会儿货物已经搬完,从巷子里出来的“文攻武卫”每两人都押着一个摊主,把他们一一推上车。我踮起脚尖,伸长脖颈,努力地辨认着被押上车的摊主,从中我没有找到熟肉的脸。我感到一丝欣慰,估计熟肉已经逃脱。正当我准备推车离开时,就见巷口那边又是一阵哄闹,几个戴袖章的人正拥着一个壮实的矮个子往外走。那矮个子一边挣扎,嘴里还一边骂骂咧咧,两个戴袖章的人,每人扳起他一只胳膊,向上高高竖起;另一个人双手揪住他头发,使劲往下压去;还有一个跟在后面的人,不停地用穿着翻毛皮鞋的脚,猛踢他的臀部,催促他往前走。在他被推上车的一刹那,我终于看清那人就是熟肉,他的眼眶已被打得青紫,脸上一片血赤乌拉。
我吓得连忙骑上车子就跑,双脚一阵猛蹬,车子飞快如风。我想也没地方可去,索性一气骑到了陆小兵厂里。我把这事对陆小兵一说,他当即沉下脸来。只见他狠狠地抽着烟,不停地望着表,寻思片刻后,忽又转身回到车间,从工友那借了些许钱,连同他自己口袋里的,约莫一百来元,全部塞进了我手中。尔后他对我命令道,情况危急,你还是赶快躲到乡下避避风。我说我不想下乡,马上就要过年了。他说万一熟肉咬出来,我们一个都跑不掉。我问他去不去乡下避风,他说他自有办法对付。在他的再三督促和叮嘱下,我在中央门长途汽车站爬上了一辆当天末班去宝应的车,连家都没敢回一趟。
那年除夕,我蹲在苏北里下河地区风雪覆盖的小村庄里,与广大贫下中农度过了一个“革命化春节”。 马村长一脸通红地端着酒碗,对着村里社员们不住地夸奖我。他喷着满口酒气连连说,耿宁这娃,是咱们全公社最有出息的好后生。大年初三我收到陆小兵的一封信,他告诉我,熟肉已被判了两年“劳教”。他在信中说,熟肉受审期间,立场坚定,态度鲜明,始终没提我们一个字,所以他至今也没遇到麻烦。他说熟肉当月的一百二十元工资,连同他自己的那份,已一并转交给了熟肉妈妈,我的工资仍由他代为保存着。他在信的最后说,你如果实在想家,现在你可以放心地回来。当时我确实很想家,可我没有回去。我怕回去后再有个节外生枝,这个“革命化春节”就算白过了。
卷四:相距但并不遥远
不思量,自难忘
一九七二年底,我从农村应征入伍去了南方。这一命运的转换,完全得力于我父母。其时我父母已经“解放”,受到广大“革命派”充分谅解,由此再次荣获新生,重新返回省城。我父母回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所在县的领导班子写信。信上说,他们担心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会给贫下中农惹是非,捅娄子,进而走上歪门邪道。他们希望县里能够关心一下,是否考虑换个更为艰苦的环境,好好地将他锤炼锤炼。县里马上派人下去了解,公社书记介绍说,据反映那娃表现很不错,能跟咱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爱劳动,能吃苦,思想求上进,几年春节都没回家过。县里说,既然是这么一个好后生,你们就应该把他送到部队去。
当兵后的最初几年,我与陆小兵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虽说不多,每年也有四五封。在那些日子里,他的每封来信,就如同缕缕和煦春风,给我寂寞枯燥的军营生活平添了不少趣味和温馨,也使我常常生发出几许香甜的思乡情结。他一会儿告诉我,焦建新回城了,分在长江印染厂,当上供销员,那派头滴屎得一塌糊涂;一会儿告诉我,金丽丽也回城了,去了扬子肉联加工厂,整天嘴巴油光光的,有事没事还老爱来上这么一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他还告诉我,歪脖和王美凤已经出了名,上了《新华日报》,他俩参加了百名知青大签名,发誓扎根农村一辈子。没过多久他又来信对我说,孙卫东那狗日的,这回真抖了,被贫下中农保送进南京大学,成了一名光荣的工农兵学员,以后一准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当然,在他来信中有时也夹杂着一些令我伤感的消息,譬如熟肉刑满释放后,依旧被押送回知青点,一边劳动,一边被监督执行思想改造;譬如雪头在演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第八场《奔袭》中,上跳板翻大筋斗,不慎摔下,将头砸进颈窝窒息而死。他还把雪头临死前的照片给我寄来一张,我看后无比难过。他在信中悲伤地说,雪头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出风头,他毁就毁在爱出风头上。
我每次给他去信,总把自己在部队的生活仔仔细细详尽说上一遍,末了,也总要求他能来信谈谈他的近况。可每每读到他的来信,都是连篇累牍地述说别人,从不谈及自己。最多在结束时写上一句:至于我么,还是老样子。我寻思,会不会是我把部队吹嘘得太好,而无意间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我知道他个性极强,眼界高,有理想,很想干出一番大事业。只可惜生不逢时,仅在厂里当了名普通的修理工,整天拿着扳手拧拧螺钉,要不就握着榔头敲敲铁皮。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怎能不使他备感碌碌无为一事无成。
直到一九七五年光景他来了一封信,足足写了五页纸,从头至尾都在兴奋地谈论着自己。他说他过去傻不拉叽,光知道呆干,却不动脑筋,吃了不少哑巴亏。后来他学聪明了,不仅埋头苦干,而且假装积极,心里满是冤屈,嘴上从不吐露,并主动与师傅和领导搞好关系。如今果真就被厂领导给看中了。厂里已决定派他去汽车学校,学习一年驾驶技术。他说据厂办人员透露,回来后一准是给领导开小车。
在信的结尾部分,他还苦口婆心地开导我,告诫我。他要我在部队里注意团结同志,尊重领导,勤奋学习,努力工作,争取早日混进党内,为将来穿上“四个兜兜”打下良好基础。他这话简直跟我妈说的一模一样,我妈每次来信就是这么不厌其烦地唠叨着,她是指望我日后能够青云直上耀祖光宗哩。
当时我读完这封信,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绪愈发焦躁烦闷,说不上是为陆小兵默默祝福,还是在为自己暗暗忧虑。总之,我很快跑到营房后的小山包上,把信给烧了。我是怕被班长发现。班长什么都好,就是有个小毛病,爱翻别人信,也爱向指导员嚼舌头。因为当时,我已被支部批准列为明年的重点发展对象了。
随着时间不断推移,我与陆小兵的信件往来渐渐稀少,到最后几乎等于全无。部队里训练任务繁重,生活紧张严肃,加之空闲时间较少而我又极其疏懒,所以难得给他去封信。当兵就是这么回事,总把人搞得神经紧绷,心绪不宁,没一天感到轻松舒坦,常常忙得连个放屁的工夫都没有。有时我偶尔想起写上一封,可半年也不见他有个回音。我心话,你忙,人家也很忙。不过,由于我们昔日的友谊基础深厚,即便没有音讯,仍旧时常牵挂,这就叫作“不思量,自难忘”。
我爸爸死得很开心
一九七七年春节,我从部队头一次回家探亲。到家第二天,我就去看望了陆小兵。那天晚上,我来到他家,他妈妈一见我便咧开大嘴,眉开眼笑两手击掌地惊叫着:哎哟喂,是耿宁回来啦!我顿时感到一股温馨,他妈妈居然没有忘记我。我问他妈妈陆小兵在家吗?他妈妈微笑着点了点头,尔后愉快地撇着轻松鸭步,急速来到陆小兵小屋前,可劲敲响屋门。
不一会儿,陆小兵从屋里走出来,眯起小眼,瘪着酒窝,盯了我半晌。随后突地一把将我拦腰抱起,原地转了好大一圈。他咬牙切齿地笑着说:你狗日的回来了?我也笑着说,是回来探亲。我说,你他妈为啥不给我写信?他说,你他妈也没给我写信。说完他又将我推出三丈远,从头至脚翻来覆去地打量我,就像是在打量着他的狗。他望着我满身戎装,一会儿瞅瞅红帽徽,一会儿摸摸红领章,末了对着身旁的一个女娃说,这家伙现在倒像是个兵,以前整个就是一个小纰漏。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身旁的那个陌生女娃,红扑扑的脸蛋如同一朵绽放的苹果花,身段胖乎乎,屁股圆墩墩,壮实得就像一坨白面团。她朝我嫣然一笑,随即对陆小兵说道:你们谈吧,我先回去了。待她从我一旁侧身走出厅堂后,我问陆小兵,这人是谁?他说是董局长女儿,就住在他家楼上。我说,我怎么从来也没见过。他说你哪能见着,她家是前年刚搬来的。
我跟着他走进他的小屋,小屋里的摆设,与从前没有什么二样。至多是窗帘床单被套枕巾什么的,被他妈妈彻底换了一遍,散发着明显的时代特色。我在桌前坐下后,才发现他臂膀上戴着块皱皱的黑纱。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他爸爸去世了。我马上表示出由衷的悲痛,他说这有什么好悲痛的,我爸爸死得很开心。
陆小兵说他爸爸死在粉碎“四人帮”的那一天。那一天他爸爸特别高兴,上午机关的机要员给他爸爸送来一份绝密文件,他爸爸一边读着文件,一边用双手猛烈拍击桌面,嘴里还连声吼着:好、好、好、好!他妈妈以为老头子发了神经病,赶紧跑进屋来询问,他爸爸给他妈妈看了文件,他妈妈当即热泪盈眶哇哇哇哇地哭起来。他爸爸瞪起眼珠斥责道,老婆子你哭什么,难道你还要为“四人帮”喊冤叫魂?这是国家的幸事,人民的幸事,是我后半辈子真正的解放!他爸爸接着吩咐说,你去菜场给我买些好菜回来,我要好好庆贺庆贺。记住,你这张臭嘴不要到处乱说,这是绝密,老百姓过两天才会知道。
那天晚饭,他们全家喝着茅台,吃着螃蟹,欢庆着这一幸事。他妈妈买回四只螃蟹,三只公的,一只母的。他爸爸抓起那只母螃蟹说,我吃母的,江青最坏,她害死了毛主席,害死了周总理,害死了我一生最崇敬的朱总司令。
他爸爸那天还一反常态地破例洗了洗手,在以前,他爸爸饭前便后从来不洗手。他爸爸常为自己这一不卫生的行为辩解说,过去战争年代是很想“卫生”一下的,但当时没那条件;如今和平时期条件是有了,可又没了这“卫生”习惯。他爸爸说还是老祖宗讲得好哇,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们瞧我就很少生病。
他爸爸那天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洗净手后,兴高采烈地坐在桌前,十分认真地掰开螃蟹,埋头细细嚼着,慢慢咽着,就像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他先吃掉蟹黄,接着吃光蟹肉,最后他把蟹夹蟹爪连同蟹壳,全部细嚼慢咽地吞进了肚里。吃完后他开怀大笑起来,仿佛是刚打完一个大胜仗。
回到卧室,他爸爸又开始读文件。他右手端着杯酽酽的浓茶,左手拿着只放大镜,逐字逐句地读下去。文件上每一颗三号黑体大字,都使他心花怒放,兴奋无比。他妈妈几次催促他早早休息,可他总说他的心情太激动,过早躺下是要失眠的。他把那份绝密文件反复读了十几遍,直到凌晨两点,他感到肠胃里面有些鼓胀,有些不舒服,于是乎叉开两只大脚,一顿一顿地走进厕所。他坐在自家便池上,想把那些秽物屙出来,可他刚一使劲,一用力,眼前陡然一片黑暗,人也随即栽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他妈妈起床后上厕所,才发现他爸爸躺在厕所里,用手一摸,人已全身透凉。全家人立马将他扶抱起,赶紧送往鼓楼医院。医护人员非常负责任,尽管明知已经不行,仍然进行全力抢救特级护理。最后那个戴着眼镜一头白发的老医生,朝着他妈妈摊开手,摇了摇头沉痛地说,脑血管两处爆裂,颅腔内大面积瘀血,而且时间长达五个小时,这情况,你们可以向组织报告了。他妈妈听后,当场哭得昏厥过去。
陆小兵凝望着他爸爸平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那张脸被白色被褥映衬得越加黑里透红,两眼半闭着,嘴角向上翘起,好像在默默微笑,给人一种安详甜美的感觉。陆小兵最后对我说,我爸爸死时丝毫没有痛苦,他完全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幸福中……
你嫂子还在丈母娘肚里
那天晚上我在陆小兵家待了很久,因为我们很久没见面,所以要聊的话就有很多。我告诉他我不久前刚刚混进组织,现在已是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他瞪亮惊喜的眼睛,拍着我的肩膀向我表示祝贺,并夸我是同学中最有希望和前途的。我问他如今给领导开车感觉怎样?他叹息着说,哪能轮到我给领导开车,果真那样我起码也是个共产党员。我从汽车学校回来后,小车司机的位置就被别人顶替了。他说关键还是他爸爸,他老爸一去世,厂里领导就不把他当回事。他说好在他进厂已将近十年,也算是个富有经验受人尊敬的老同志,现在车间里还担当着个班组长。
接着,他又向我谈及当年排里的同学,如今大多已从乡下返回城,也陆续地找到工作。平时大家各忙各的,很少有机会碰头。只有焦建新,有事没事隔三差五地常来找他,两人一起喝喝小酒,叙叙旧情。他告诉我,焦建新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发育不良胯下没毛的小不点,而是发育过于充分,人长得五大三粗,个头足有一米八十,加上他那张越来越油滑的供销员嘴巴,走到哪里都是他的声音。他说焦建新前天去了上海,推销什么产品,没三五天不会回来。其实他在上海要办的事情只需一天,剩下的时间就是逛逛南京路,遛遛淮海路,帮他们厂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挑选购买的确良布。他很乐意干这事,每回背着一大包花花绿绿的布匹回来,把那些女娃们撩逗得不是拍他肩膀,就是擂他胸脯。
陆小兵笑着问我,知道吗,焦建新的小爱人是谁?我望着他愣愣地摇着头。陆小兵说,是瞎子!我听后一阵惊喜,没想到焦建新居然和金丽丽搞上了。我说我真是没想到,他俩会搞上?陆小兵说,打死你你也想不到,焦建新那小子滴屎得很,为了俘虏金丽丽,他不惜冒死玩了一场苦肉计。陆小兵接着告诉我,那年雪头摔死后,同学们都从乡下赶回来为他送行。金丽丽一见雪头那副惨状,当即哇的一声,泪如雨下,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同学们一一上前劝慰着,可谁的话她都听不进,给人感觉,她比雪头父母还要伤心。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仍旧处在一种绝望之中,整天悲痛欲绝,恸哭不止,三四天都不吃一口东西。有时还把头往墙上撞,说是要跟雪头一同死去。
就在这时候,焦建新这家伙乘虚而入,他也苦着张脸,欲哭无泪的样子,一直守候在金丽丽身旁。看上去他像是为雪头的不幸在伤感,其实他是在向金丽丽表爱心。金丽丽不吃,他也不吃;金丽丽不喝,他也不喝。晚上金丽丽父母让他回家去休息,他便梗着脖子说,金丽丽不睡,他也不睡。这样连续个把星期,金丽丽终于被他的坚贞不渝所感化,慢慢抬起头来,开始吃些东西。然而焦建新由于饥饿过度,体力不支,已经什么也吃不进去了。他被送进医院挂了一个星期的营养液。这时的金丽丽,反倒拖着个虚弱的身子来守护他,关怀照料他。金丽丽心想,已经失去了一个雪头,不能再失去一个焦建新。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相互安慰体恤着,爱情之花也由此渐渐萌发了。出院后两人一同回到阡江,没过半年,焦建新首先调回城里;又过了半年,金丽丽也跟着调回了城。焦建新那个当教师的爸爸,有个大学同学在县革委会分管教育,他通过那个同学把自己儿子和未来媳妇先后弄了回来。
说着,陆小兵给我递上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他吐了个烟圈遗憾地说,在上调回城这事上,只有歪脖和王婆最傻。他俩竟然会参加什么“誓死扎根农村献青春”的百人签名活动,好像唯有他俩最革命似的。我们心里清楚,这准是王婆出的馊点子,歪脖肯定不愿意。但王婆让他签,他就得乖乖地签,谁叫他那样死心踏地地爱着王婆呢?王婆对他放个屁,都像是个命令。听到这话,我又是一阵惊奇。我问陆小兵,傅春生和王美凤什么时候相爱的?陆小兵也诧异地望着我:你怎会不知道?他俩在学校那会儿,就已经是驿寄梅花,鱼传尺素,银汉迢迢暗渡了。
陆小兵说,你想想看,那时王婆在排里多么孤独,其实大家对她并没什么歹意。她以为自己当了排长就很荣耀,恰恰相反,倒是很让大家怜悯和同情的。她老想摆出排长的尊严,显示自己强烈的工作责任心,见男同学总是爱理不理,对女同学又不愿亲近,到头来反而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像个光杆司令。大同学跟她顶顶撞撞寸土不让,小同学对她阳奉阴违明抵暗抗,搞得她老是汇报老是告状老是哭鼻子。在那时,唯独能和王婆说说话的只有歪脖了。歪脖他人好心善,一脸佛像,总在暗暗地关心着王婆。歪脖见她每天放学后,一人孤独无援地打扫教室,便悄悄留下来,帮她擦擦桌子扫扫地。每次歪脖这样做,王婆心里就好感动。时间一长,两人便心有灵犀,相互藏着那么点意思。
有一次卫生打扫完毕后,两人一同往回走。歪脖斗胆地规劝王婆说,其实班里同学个个心眼都不坏,只是情绪不太好,想到一毕业就得插队农村,便对读书没了兴趣。因而上课爱听不听,下课打打闹闹,有时还做些出格的游戏,你见了也不必老是汇报,汇报多了大家就烦你。歪脖说,你以后要常和男同学说说俏皮话,也跟女同学谈谈打毛衣,总之不必太认真。王婆听不进这番话,她涨红着脸庞反驳道,我天生不愿说俏皮话,也从来不会打毛衣。说完泪水就肆意地横流出来,吓得歪脖再也没敢吱一声。
陆小兵笑着对我说,知道吗?那年年底填写志愿表,他俩早就商量好,填在一个县里。临走前的那天晚上,王婆还来到歪脖家,送给歪脖一件大红腈纶毛衣。王婆无比深情地说,这是我亲手织的,你穿上一定很帅气。说这话时,王婆胸口山峦般激动地起伏着,一双红彤彤的兔儿眼里,深深悬挂着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歪脖接过毛衣时,幸福得差点儿没昏倒。
我听后不禁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蹦出了眼眶子。我接着反问陆小兵:不要总是谈论别人,也说说你自己,老实交代,你有没有替我找个嫂子?他油腔滑调地叼着烟,拿眼睛斜睨着我:你到底是想找嫂子呢,还是想找媳妇?想找嫂子,那你就耐心等着吧,你嫂子还在丈母娘肚里;想找媳妇,这两天我可以给你找一个。
我说你是不是也想学习陆小文,非得等到当上“娘子军连党代表”,再认认真真地找对象。他说他没陆小文那般能耐,只能洁身自好,清心寡欲,把精力投在工作上。我见他又开始跟我装死猪,便直截了当问道,刚才那个女娃蛮可爱,她没准会成为我嫂子吧?他朝我两眼一翻说:人家住楼上,下来找我借本书,你也疑神疑鬼的。随后他又善意地探问着:怎么,你是不是已经看上了她?如果你喜欢,明天我就帮你做介绍。
那女娃我才瞄过一眼,根本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不过身在军营,如同圈在公马棚里,每每见到女人,心里总是痒痒的。我心想,自己年岁也有二十四五,他若真能给我介绍一个,谈谈玩玩也不错。当然不一定非是刚才那个胖女娃,那女娃似乎平时油水太多了。
陆小兵见我闷声不语,猜出我有这心思,便摆出一副久经风雨的大哥架势,谆谆教导我:耿宁,爱情这玩意儿,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谈成的。你还是在部队安心干几年,等穿上“四个兜兜”后,女娃就会主动去找你。不管怎么说,将来你的媳妇,就包在我身上。那一刻我不知怎么了,竟然猴急着将深藏心底的一个秘密告诉了他。我对他说,我这次回去后很快就会提干的。听到这话,他抿起嘴唇不再说了。我见他脸上隐隐流露出几丝尴尬,几丝不悦,急忙打住也不再说。我担心自己提干的事,又一次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那女娃有趣死了
焦建新从上海出差回来后,我去他厂里找过他。那天中午我乘公交车来到中华门外,下车没走几步路,就到了国营长江印染厂。我在供销科里没见他人,一位女同志热情地告诉我,他在娱乐室里打康乐球。当我寻找到娱乐室,只见一个既潇洒又粗壮的黑大汉,猫腰伏在康乐球桌旁,偏着头,眯着眼,那一米来长的木质球杆,正贴着腮帮耳垂缓缓向后拉去。这架势,活像当年在玩皮弹弓。
我轻轻唤他一声,他回过头来,见一个身穿军服的人立在面前,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我。他走上前来热情拍打着我的肩胛大叫道,是耿宁哇,真他妈滴屎,你吓了我一跳!看你穿着这身老虎皮,我还以为又遇到了什么麻烦。我笑着说,你又没做亏心事,干么怕见穿制服的。他说干他这行当,即使没做亏心事,人家也老觉着你心里有鬼。他说上个月,他们科长刚出事。科长去了趟北京西安,把游山逛水吃喝玩乐的费用,全在厂里报了销。后来被轻工局财会处发觉,局党委立即组成工作组下来调查,公安方面也来了人。近一个月来,公安人员已经几次向他询问过科长的事。他说他们科长多报销了八百元,全部算作贪污,目前已经隔离审查,下一步还不知作何处理。
说着焦建新领我来到供销科,他给我沏上热茶,又给我递上支雪峰烟。他同室的那位女同志见我们有话要谈,便声称自己有事谦笑着走了出去。焦建新关上房门,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这时才放开嗓门一连串地问道,你啥时回来的?休假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回部队?我告诉他部队规定很严格,当兵五年以后才能探家,假期十天,其中往返途中就要占去四天,在家满打满算只有六天。我说我后天一早就要返回,车票已经买好。他说没想到你时间这么紧迫,今晚我一定要请你吃饭。我说我俩能见上一面这就很好,请客吃饭就免了。他仍旧再三挽留我,他说,难道你不想见见金丽丽?
一谈起金丽丽,焦建新的脸色陡然变得生动起来。他告诉我金丽丽最近刚刚入了党,又从屠宰车间调到了厂部搞统计。她现在很忙碌,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去职工业余学校补习文化课,明年这个时候,她就能轻轻松松结业了。焦建新惋惜地说,本来他和金丽丽一同去补习的,由于工作性质,他三天两头要出差,回来后功课跟不上,所以没能坚持学下去。不然的话,明年这时他也能领到一张相当于高中文化水平的结业证书。他对我说,平时他跟金丽丽也见面很少,只有在休息日,她才会到他家来。要不,两人就一同逛逛商店,挑选购置些床单被面窗帘台布什么的,留着备用,等她明年一结业,他们就要结婚了。他说我今天来得正好,借此机会,他俩还能额外见上一面。
望着焦建新一脸的得意和甜美,我不由生出几分羡慕和妒忌。我隐隐觉得他俩今后生活肯定很幸福。在我向他俩表示祝福的同时,又向他打听了几位同学的近况,他的介绍和陆小兵说的差不多。不过,他还对我说起了徐桂香,陆小兵却只字没有提起过。他说七年前,自从陆小兵和徐桂香感情破裂后,陆小兵倒没什么,很快就恢复了原先那副人模狗样。徐桂香却久久沉浸在痛苦绝望中,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从中摆脱。她感到满心悲伤,无比羞辱,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抽泣着。大概是那年春节的前一天,她不知从哪弄来一瓶安眠药,全部吞服下去,准备以死了结情缘。幸好家里人发现早,将她及时送进医院,气管部位拉开一道口子,这才又活了回来。后来她便一头扎入农村,几年都没回过家。直到前年她才回到城里,在白下区医院当了名护理员,工作表现很不错,据说最近也谈了个男朋友。
听他这么一说,我为徐桂香感到无限欣慰。看来张老师当年说的没错:中学时期的爱情不是爱情,那只是儿戏,等到你们将来长大成人工作后,才会发现这是一个错误。焦建新问我回来后见没见过陆小兵,我说我们见过面了。他又向我娓娓叙述了这些年来陆小兵的一些趣闻乐事,无意间我向他问及陆小兵楼上的那个女娃,焦建新先是愣怔一下,接着不屑一顾说道,她呀--滴屎!她叫董蓓蓓,是个送上门的货,早就被陆小兵给揉烂了。
焦建新说,那女娃笨得一塌糊涂,上学老是留级,直到二十出头才高中毕业,去年开后门进了南京图书馆。你别看她长得白白净净,甜甜美美,样子怪可人的,其实是个四肢丰满头脑简单的蠢猪。不管哪个男娃勾引她,她都很乐意,工作还没两年,交过的男朋友就有十几个,单位里的同事背地里都把她叫作“一篓子”。
陆小兵是近水楼台,和她搞上后,最开心的是他妈妈。他妈妈觉得那女娃单位不错,又是局长女儿,尽管陆小兵爸爸死了,可仍旧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他妈妈每天见那女娃下班回来,就告诉她陆小兵在家,招呼她去玩。他妈妈为他俩大开方便之门,提供活动场所,由此两人关系很快热乎起来。那女娃有趣死了,两家只隔着一条楼梯,每回两人搞恋爱时,她不让陆小兵走楼梯,非要他从院子里,沿着墙壁爬进她的窗户。这大概是她在图书馆读了太多的外国爱情小说,情感浪漫,想象奇特。所以陆小兵每回想与她搞恋爱时,就得满怀憧憬地爬上大核桃树,然后再跳进她的闺房里。弄得陆小兵手忙脚乱的,好几次从树上掉下来。
焦建新说着说着自己便笑起来,我也跟着大笑不止。我心想,幸亏没叫陆小兵给我找对象,万一他把董蓓蓓介绍给我,我不就成了个“补篓子”的?
他说他元旦举行婚礼
从故乡省亲回到部队,我便开足马力全身心地投入到火热的军事训练中。这期间,我已升为班长,带领连队的尖子班参加了教导队集训,并以无比优异的成绩赢得了师长亲口嘉奖。两个月后,师党委又做出决定,由我带领的尖子班,代表全师参加了全军军事大比武。载誉归来不久,我就被破格提了干。第二年春天,我极其荣幸地被军干部处选中,送往军事院校深造。我的仕途就是这样出人意料地一帆风顺,平步青云。
驻校之后,我原本是学习军事,但没过一年又改为学政工。原因是我在为班级出黑板报时,频频写出亮丽文章,令同学和教官刮目相看;又常常被校报校刊转载编发,让校方领导惊叹不已。大家都认为我是军内不可多得的小秀才,好钢应该用在刀刃上。所以我被调到了政工班,同时又成了一名校报校刊的特约通讯员。那段时间,我整天通宵达旦胡思乱想,七拼八凑地编造文章。不知怎的,我的文章每每出手,总能被军内外报纸所青睐,而且都能发排在显著位置;有几篇新闻稿,居然一路蒙上了《人民日报》。到年终,大小稿件相加起来算一算,足足刊发了百十篇,乐得学校领导当即给了我一个三等功。
与此同时,我还时常参与学校的文学艺术活动,潜心创作了不少让人回味无穷的精品佳作。每逢元旦春节,我都会在黑板报上来上一首抒情小诗,诸如“东风呀吹,红旗呀抖,训练场上一声吼”……有时也给学校文艺宣传队写点小节目,什么相声快板表演唱,这些我都很拿手。我突发奇想所写下的那首经典歌词《我是军营一朵花》,被人谱上乐曲,广为传唱,不仅荣获了政治部颁发的优秀创作奖,而且已被校宣传队郑重收藏,作为永久保留曲目。我在文学艺术方面展现出来的天资天赋,也引起众人关注,大家从以前叫我“小秀才”,转而改口称呼我为“大文人”。从此我倍加努力,倍加发奋,在新闻和文艺两条战线左冲右突,大显身手,荣誉也像雪片一样铺天盖地地朝我扑来。三年之后,当我毕业离校时,我几乎是拥抱着鲜花和奖证走出大门的。
从军事学院毕业回到部队,上班头一天,我从众多的来信中,看到陆小兵的一封信。那信是去年十二月寄来的,而此时已经接近春节。信不长,寥寥数语,但意思却很明白。他说他元旦举行婚礼,要我无论如何请假回去一趟,给他哄哄喜,捧捧场。他说至于你未来的嫂子,你以前见过她,回来后一看就知道,不必提前介绍。读完信,我当即给他回复了一封,说明自己未能前去参加婚礼的具体原因,同时向他致以由衷祝福和深深歉意,并表示春节回家一定去看望他。我掐指算算时间,离春节还有半个多月,正好将手头的工作处理一下。我确实也该休假了,自上军校后,整整三年我就没有回过一趟家。
当时我还没有对象,因而读到陆小兵这信,心里便涌起一股甜美的醋意,浑身躁动得无法自制。我突然察觉自己已经整整二十八岁了,可仍旧是光杆一个,不由生出几分悲伤。本来部队就少有机会与异性接触,加之条条规规篱篱笆笆,哨卡林立壁垒森严,别说是什么“阅尽人间春色”,即便“隔墙看花”也只是痴心妄想。纵然我平素与家属队那帮婆娘们相处不错,驻校前,经她们东扯西拉搭桥牵线,也曾有过几回含情脉脉的相对而视、正儿八经的月下幽会。可每次即将水到渠成或瓜熟蒂落之时,总被半途杀出的程咬金,拦腰斩断。这程咬金不是别人,正是我妈妈。
我妈妈那时对我搞恋爱总是担惊受怕,总怕我一失足成千古恨。她常来信谆谆告诫,万万别在南方找对象。她说南方女娃瘦得竹竿似的,又娇脆、又奸滑,看似像花,其实很肉麻。她说故乡女娃不一样,感情淳朴,心地善良,看得见,摸得着;虽说身材体态稍稍肥胖些,可这恰好表明,多少还留存了些杨贵妃时的风华月貌。她多次明确暗示,倘若我不听从她,就别想得到她为我准备的那张存折。自然更多的来信,还是从思想上帮助教育我。她说我年岁还不大,刚刚提干,还不熟晓爱情的艰难复杂,现在正是学习阶段,应该把心放在部队建设上,结尾常常还来上一句什么“风物长宜放眼量”。
我最初那些纯真而稚嫩的爱之幼苗,就是这样给我妈妈掐死的。以致我一想到即将探家,即将见到陆小兵和我未来的那个嫂子,就莫名地涌起股孤身只影心态失衡的痛苦感。陆小兵信中说,至于你未来的嫂子,你以前见过她,回来后一看就知道,不必提前介绍。由此整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老是揣摩着他那个媳妇,弄得自己思绪澎湃浮想联翩一夜都没睡好。我寻思,在我所知道的女娃中,曾与陆小兵有过关系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徐桂香,不过这似乎不太可能,她已为陆小兵痛苦地“死”过一回。还有一个董蓓蓓,那个早就被他千揉百捏过的白面坨--“一篓子”,难道她会是我未来的嫂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