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张艮为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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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11-15 12:23
张艮知道了镇上安排我监视他,气势汹汹冲进镇长办公室,拍着桌子说把我列入黑名单,你把我当啥人看啊,我是刁民,是反革命?我就那么没觉悟?就是我要上访,你们盯得住,拦得住?张艮一出门,镇长就把我叫过去恶狠狠地训开了,说你怎么嘴比小姐的裤腰带还松?我说真不是我说出去的。或许是镇长在什么别的场合说漏了嘴,别人传了话,镇长喝醉了,也是管不住嘴的。可领导就这样,自己拉下的屎老让别人坐回去。谁知这时张艮又踢门进来了,说你别怨人家助理,你在“红景天”搞腐败,给人家说的,雅座服务员是我家亲戚。我从内心感激张艮,否则这黑祸我是背上了,背黑锅倒也没啥,问题是年底我要转正。张艮出门后镇长对我说给我盯紧了,别被他给的“善意”迷惑了。
然而,几天后,张艮就跑到北京去了。我去张艮家,一进院门就觉得要坏事,因为那摇椅上没有张艮,大圆桌落了一层灰尘,那只大公鸡寂寞地在院里乱晃悠,见了我扑着啄我。屋里走出一个姑娘,看看我说我舅不在。我说你是?姑娘说我是他外甥女,他们去北京了。我的头皮就麻了,立刻给张艮打电话,张艮关机了。我还没想好对策,镇长已经得到消息,把我叫到办公室一顿好训,说让你提高警惕,整日盯着他,秋风过了驴耳了,你整日都在瞎忙啥?我心里说整日盯着,睡到他们家?镇长拍着桌子说给我找去,一定要找到他,不能让人家登记了,上北京上访那就是重大事件,省上要挂号的,一票否决没商量,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不?镇长打电话叫来会计说支上两万元钱。按规定我这样级别是没资格坐飞机的,可这是特殊情况,事急呀,我想如果有火箭、宇宙飞船,镇长都会让我坐的。会计拿来钱,我打了借据,镇长说和朱金一块儿去,对了,到城里把他儿子带上,告诉他儿子,拦不回他爹,他那份工作,悬。从镇长办公室出来,就给朱金打电话,朱金说我在城里办事,你先去他儿子家探探情况,我办完事找你。我匆忙赶到张艮的儿子家。
张艮儿子和张艮很像,大个头,身材板正。我把来意说了,张艮儿子笑笑说你们多心了,他和我妈去旅游了,今年是六十周年大庆,以前下放过一个老右,在我家吃住三年,很记情,一直请叫我们一家到北京浪去,我爹觉得给人家添麻烦,一直没去,前几天老右说今年是六十周年大庆,又是他八十大寿,他身体不行了,再不去怕就见不上他了,非要叫我们一家去一趟,我妈没去过北京,想看看毛主席,他们这才去了。我说你咋没去?他说金融危机,公司最近刚刚裁了一批人,一人顶两个岗,走不脱,我媳妇他们厂也是这种情况,走了回来就失业了。我点点头,张艮儿子说我爹不会这么做事的,绝对不会的。我说老右家的号码有没?他说我没有,我爹有,我打电话问一下。我说他关机,我刚打过。他说他那人抠,怕长途加漫游的费钱。我按张艮儿子的话给镇长汇报了一下,镇长说你咋不用你发散性思维想想,如果他们一家人合谋好的呢?这事绝对不能有闪失,别在这里磨蹭,快去北京找,下午就坐飞机去,路上给他儿子加加压,不用我教吧。我没有把镇长的话说给张艮儿子,我不想给他施加压力,只是说你能请假陪我们去找一趟吗?张艮儿子面露难色说公司可能还要裁人,再说我爹要是真的上访了,我去了也叫不回来,他那人你们知道的。我说那就算了。我把情况给朱金说了,朱金说不去就不去了,镇长也是,老给人家儿子给啥为难,不仗义么。
去机场的路上,我说北京城那么大,上哪里去找?朱金说东庄,在北京丰台区,国务院信访办、国家信访局和最高人民法院接访办都在那附近,紧邻北京南站,全国各地的上访者都在那里。我说你很熟悉?朱金说往回领过人。候机的时候朱金说我估摸大卵泡不是去上访,征地全国都这么个形势么。我说我也觉得不会。朱金说镇长是让大卵泡给整毛了。我问朱金为啥把张艮叫大卵泡?朱金哈哈一笑说小时候逞能打狗,结果反被狗追撵,跑得把气卵子挣下来了,就像个气球,好长一段时间走路叉着腿迈着八字步,像个鸭子。
到了北京,下飞机,直奔北京著名的“上访村”东庄,在附近登记了个酒店住下,从窝棚到地下室开始盘查,整整两天,没有见到张艮。这里聚集的人太多,窝棚、地下室也太多,朱金又说找也是白找,他要是真正来上访了,看到我们就会躲起来,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话是这么说,可除了盘着找再没招数,重要的是不能让他登记了。第三天早晨,我们正继续盘找,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北京号码,一接竟然是张艮。我忙问你在哪里?他不接话茬,就吼开了,你们咋不相信人,我说了要上访会跟你们喊明叫响了上访的,你们这么弄,叫别人还真以为我上访了,不是坏我的名声,咹?!我说我们一起回吧。张艮说我出来旅游来了,跟你们回啥?朱金接过电话说你个大卵泡啥意思?大麻子恨不能把我煮了,手机上骂了我两个小时,我朱家老先人都在坟里睡不安宁。张艮嘿嘿一笑说真解恨啊,该。朱金说你早不旅游晚不旅游,这时间出来旅游?张艮说屁话,六十周年,世界各地的人都到北京旅游,我就不行了?!朱金说你啥时回?我们得把你领回去。张艮说那我更不能和你们一起回去,一起回去让别人真以为我上访来了,你们先回,我还要住几天再回,好多地方还没逛,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没看上哩,出来一趟容易?朱金说你不跟我们回去,大麻子饶不了我。张艮嘿嘿一笑说你是村长,该代我们百姓受过,这才有威信么。我接过电话问你咋知道我们找你?张艮说我打电话给儿子报平安,儿子说你们找我。
回到宾馆,我和朱金商量要不要给镇长汇报,我说他不是上访就不用汇报了吧。朱金说还是汇报一下吧,镇长正在关键时期,汇报了万一出个啥事到时也好支应。我说镇长在关键时期?朱金说书记要升了,他想接书记,接了书记就能进区委常委,咱拐子镇重要么,书记都兼区委常委,这个台阶对他这个年龄来说很重要。朱金看看我说你是助理不知道?我说听说了,只是对官场上的渠渠道道还不大清楚。朱金说大卵泡是想通过这一招给镇长施加压力。我说给镇长压力顶啥用,这事不是镇长能顶得住的,他不知道?朱金笑笑说他当然知道镇长现在顶不住,可这项目起初是镇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跑来的,他对镇长当然不满了,想出一口气。
打通镇长的电话,把情况汇报了一下,镇长说简单,你太简单了,万一他摆迷魂阵呢?你们陪着他一起逛逛北京,到时候把他带回来,绝对不能让登记了。停顿一下又说你告诉张良,盯住他是你的任务,关系到年底你的转正,他再这么下去会坏了你的大事。我调出张艮打来的那个电话,拨过去,是一个老人接的电话,我说我找张艮。老人说你打错了,我家没有张艮。我一想忙说张良。老人说你等等。张艮接了电话,我把陪他们逛逛北京的意思一说,张艮有些火了,说这个大麻子,就是不相信我,你们回吧,我对着灯对着太阳给你们发誓行不?思考再三,我还是把镇长说的事关我转正的话说给了张艮,张艮停顿了一会儿说好吧,后天我就回去。我说那咱们一起回吧。张艮彻底火了,说和你们一起回去别人就真以为我上访来了,我成了啥人了!就挂断了。
我看看朱金说咋办?朱金说明天待一天,后天回去,尽管不是一起回去的,但是同一天,镇长也不会发太大的火。我点点头。第二天,我们逛了故宫博物院、天坛。第三天,到了机场,在候机大厅竟然和张艮相遇了。张艮气得拍着大腿说我的老天爷,你们就是瘟神,躲都躲不开。朱金说,你说你这个大卵泡把人咋害下了,我们在这机场睡了一天一夜等你。张艮说我把你们害得,咋不说你们把我害得,我把火车票都订下了,又改飞机,坐一趟飞机等于坐三趟火车。朱金很大气地说回去我给你报销。张艮说不稀罕,老右儿子买的,人家那才叫有钱,公司都开到美国了,挣美元哩,有本事都挣美元去么,盯着农民的利益搞啥么。候机时,朱金上厕所,张艮对我说你放心,在你转正的事上大麻子不会为难你,这一点我了解他,大麻子就是有些急功近利,心还是善着哩,要是他在这事上为难你,那就太没水平了,我不把他家的锅砸了我不姓张!我笑说谢谢。张艮说老右是个大知识分子,家里几屋子书,像图书馆,我能读书看报这点底底子,还是他鼓励的结果,在我们家住的时候他说过一句话,人不读书就像瞎子,我爹把这话听进去了,家里再困难也供我读书,可没赶上好时候,我上学那会,文化大革命,抓阶级斗争,停课闹革命,批林批孔,运动一茬接一茬,就没消停过,耽误了,啥也没学下,老师不敢教,学生不好好学,推荐上大学,家里成分又不好,唉,说是上了个高中,那点水水子连现在的小学生都不如。
我的车就停在机场,下了飞机,张艮说你们先走吧,我儿子来接我。我说他们单位刚刚裁过人,他忙得很,我让他不要来了。张艮说,你说你做的这是啥事,非把我名声坏到底,我倒是真上访也不说了。到了城里,朱金说要去女儿家。张艮说女儿是你的遮羞布么,谁知道你去找哪个小婊子,小心让人给你弄到网上。张艮也要下车,我说你这大包小包的,我送你回去吧,反正名声已经坏了。张艮笑笑说这回把大麻子吓得不轻,不过吓吓也对,这些项目都是他为了政绩弄来的,纯粹不考虑大家的利益,咱们镇的土地在他手里被征得最多,不但不抵抗,还往来招么。我想到朱金说张艮给镇长施加压力的话来。
把张艮送回家,我正准备走,镇长气势汹汹地踹门而入,剟着张艮的眼窝子就吼开了,本事大了,敢上北京了,你咋不上联合国去,啊?张艮却一扭头说下次。镇长说张良啊张良,我还真是小看你了。张艮说现在往大看也不迟么。镇长说行啊,风雨不惊了,面不改色了,总书记接见你了还是总理接见你了?张艮忽然笑了,说我去了趟北京把你就吓成这样了,我要是上访,你这阵还消停得了?镇长坐了下来,扔给张艮一根烟说那你干啥去了?张艮说六十大庆,全国喜庆,旅游不行么?镇长说就这?你少跟我灌迷魂汤。张艮盯着镇长不说话了,镇长说咋不说话了?张艮说不相信说了顶个毬用!镇长夹着包就往外走,到了门口说你说我对你到底咋样,你凭良心说。张艮说镇长,话要这么说,那我还要问你,我张良到底把你咋了?黑纸白字地把你告下了?!“以张艮为例”都成了我的绰号了,知道不?!不相信以后就不要来我家了,我这庙小不接你这尊神。
虽然维稳是重中之重,但各项工作还得按规划推进,不过园区征地的事张艮还是没抗住,倒不是他想通了,而是镇长采取了另一手。张艮儿子所在公司和镇上有许多业务往来,公司老板当然跟镇长很熟,镇长让那老板给张艮儿子一个部门经理,张艮儿子直接签字了,张艮知道了,就去镇上对镇长说:“你这办公室还挂光明磊落哩,摘了去吧。”
镇长笑着说:“麻烦你给我摘了。”
张艮说:“丢人,使小人手段,不觉得丢人?还当镇长,回去给你婆娘洗血裤子去。”
问题一解决,镇长那脾气真叫好,点了烟插到张艮嘴里,搂着张艮说:“你婆娘的我也洗,真的,叫她把那酸汤小揪面给咱做得好好的。”
年底我转正,填表写评语的时候,镇长说让刘强给你填写。我看看镇长,镇长说你是秀才,脸皮薄,吹捧别人的话都说得不行,吹捧自己更写不好了。镇长对刘强说全填优秀,总结评语要像写优秀共产党员先进事迹那样写。我想了想给张艮打了个电话把情况说了,张艮说我了解他,他人还是好着哩。翻年,镇长虽没有进区委常委兼镇党委书记,但升任拐子镇开发园区主任兼镇长,上了副处级这个台阶,用朱金的话说镇长的政治生命至少可以延长五年,再要运气顺当,还能延长。朱金说其实争取拐子镇开发园区建设,他就是为自己谋的这个位置。
五
要守张艮一整天,没有一个万全的招数,恐怕再过一个小时,张艮就要发飙了,那我是留不住的。张艮要是冲击了调研队伍,镇长发起火来可不是一般的火,有一次他对副镇长发火,抓起砖头一样的《新华字典》就砸向副镇长,砸得副镇长头甩了好几下,鬓角立时起了核桃大一个包。副镇长去看大夫,包扎了一下,镇长看到了说把你娇气的,毬头子大的个包还包扎,摆给谁看?咋不把你婆娘的裤衩包在头上?咋没住院等着我去探视你?说着一把就把包扎给撕掉了。
既然给张艮说临时有点急事,我就得找个事去办。从李王街到老井巷,从朱家巷又到后街,我开着车在城里乱晃悠,张艮看出来了说:“你是涮我吧?”我说:“我哪里敢涮你老人家,几条路都堵车,你看行车提示牌全是红的,我在找不堵车的路。”
我想起了老教授,一个可爱的老小孩,大学期间我曾经修过他的课,他是我们这座城市慢生活的极力倡导者,我曾是他的追随者,算得上忘年交。他做文为人无所顾忌,抨击时事言辞犀利,行文泼辣,颇有路见不平、两肋插刀的侠士精神。几年前他就对大规模征地搞城市建设很是不满,以史为镜写过好几篇文章,低标准大跃进三年困难时期这些词都用上了,最后媒体、出版社都封杀他。他对农村农民农业的看法完全可以以张艮的遭遇为实例,张艮不是想找人说说他的所思所想么,他一开口,肯定能得到老教授的呼应,两个人定然是钟期既遇,忘乎所以。说不定经过一番碰撞,会产生一篇惊世骇俗的大文章。
打电话过去,可真不凑巧,老教授去参加一个研讨会了。挂了电话,张艮盯着我,他已显得焦躁,不停地挠头,喘气声也粗壮了。我得尽快找出一个办法来。车流像一条百足大虫,死而不僵般地蠕动,这样的状况并不适合思考,越发要聚精会神,交通事故多是在这种状况下发生的。我只能企盼塞车,甚至是发生互相剐蹭的事故,堵得寸步难行,好让我能集中精力想出一个办法来。塞车,我忽然有了主意,一打转向钻进了胭脂巷。
胭脂巷就像一根大锯条,两旁又枝枝桠桠生出许多小巷,本就狭窄,车辆乱停乱放,摊点挤道经营,尤其几条街道单行管制后,胭脂巷就成了绕近路的通道,事故频发,经常塞车,一旦塞车,交警来了也得一两个小时才能疏通。
进入胭脂巷,行了不远前面就出了事故,吉利追了宝马的尾。驾宝马的是一位时髦女子,戴着墨镜,肚脐露在外面,高傲得像个公主,趾高气扬地吼着:“瞎了,往哪里蹭?”
开吉利的是一位壮汉,脖子上戴着黄澄澄的金链子,一看就不是个省事的主儿,几乎是贴在那“公主”身上说:“走得好好的,你屁股撅啥?开个宝马就拿屁股撅人,不操你操谁?”得意地嘿嘿大笑,“不要说是宝马的屁股,就是老虎的屁股我也敢操。”
“哈,现场版的黄段子。”有人开始起哄。
那女子桃腮飞红,说:“你他妈的说话文明一点。”
壮汉说:“你他妈的说话文明了,谁先说操的?”
那女子说:“你他妈的不但瞎了,还聋了,我说的是蹭。”
这壮汉显然故意要占那女子的便宜,说:“你说的明明是操,你让大家说说。”
围观的人群极其配合:
“对,操,操。”
“先蹭再操!”
女子对着人群“呸”了一口,说:“恶心,没素质。”
壮汉说:“你有素质,别以为开了宝马,人家就不知道你是啥货色,我操你了咋了,你屁股再往后撅,我还操,操一次不就二百块么?”
一些人干脆打开车门,扔下车撵到前面去看。
“我被人欺负了。”那女子显然是在叫人。
堵得想动都动不了,我也想去凑凑热闹,可怕我一下车张艮也跟着下车,他一下车,我就控制不了他,只能守在车上。为了稳住张艮,我并了两根烟一起点着,递给张艮一根烟,说:“稍等一下,交警来了就通了。”又感叹了一句,“这路选的。”
交警还没来,那女子叫的人却来了,旁边的“水城”一下蹿出六七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人人一身黑西装,大红领带,手提钢管,就像周星驰影片《功夫》里的黑社会,气势看上去很瘆人。为首的一个戴着小指头粗的金项链。壮汉见此阵势,扔了车撒腿就跑,小伙子们围追堵截而去。
交警来了,指手画脚地疏通了好一会儿,车流就像一锅浓粥,开始蠕动了。经过两辆车的时候,我看到吉利车屁股上面写着:“炒股炒成了股东,泡妞泡成了老公,开车开成了杀手。”还有一幅利比亚那幅著名的雕塑--一手攥着飞机,旁边还写着“你想飞也飞不过去”,车身上还写着一句:“招手即停,仅限美女。”而宝马车屁股上左边写着:“本宝马除火控外基本配置与坦克相同。”右边则写着:“催我者,必刹之!!!”一边还有几幅蜡笔小新撅着光屁股夸张搞笑的图案。我笑笑,心想那壮汉大约是追看搞笑的图案撞上了。
出了胭脂巷,我正不知去往何处,镇长的电话又来了,问我在哪里,我说在路上转悠。镇长“噗”地笑了说聪明,好主意。我压低声音说这么转悠也不是个事,他很不耐烦快要发飙了。镇长也压低声音说,我说你只管听着不要做声,不要让他警觉了,眼看中午了,找几个人把他灌醉就消停了。我“嗯嗯”地应着。镇长说把票撕回来,包括油钱啥的所有费用全报销。又说你要当心,他喝慢酒厉害,能喝一斤多,喝猛酒不行,半斤就毬朝天了。挂了线,张艮看看我说又是大麻子?我点点头。
镇长的话指明了道路,我就在能喝酒的同学朋友中搜寻人选,脑子一闪电,刘大伟这狗东西就冒了出来。这家伙自称酒仙,口号是白酒二斤半,啤酒随便灌。不过也是醉得多,因为太张狂,常常是一桌人都想灌他。
我立马高声大气地给刘大伟打了电话:“你在东山水库吗?”
刘大伟说:“我在东山水库。”
我说:“等着我,别走哪里,我去拿药,过会儿就到。”
刘大伟还在喊“什么药”,我挂断了。
刘大伟和我一样,考了几年公务员,去年总算圆梦,考到了水利厅,学的是水利规划设计,却给安排到了东山水库旅游风景区管理游船、餐厅、卫生工作。有水的地方就有风景,东山水库已经开发成旅游景区。这家伙口口声声说我现在是经理,你们来看我、吃我、喝我、玩我吧。
“你要上东山?”张艮说。
我说:“我娘高血压、心脏病,同学出差东北给带了特效药,我娘的药断顿了,我得赶紧送回去。”
话说出来,却让我想起古代那些剪径的,被人拿住了动不动就说家中有八十老母。可我怕不这么撒谎,实在没法让他跟我走。倒也不全是撒谎,老娘有高血压,影响得心脏不大好,刘大伟前几日出差东北,别人介绍哈药有一种治疗心脑血管的特效药,我让他带了些,不过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药早拿回去了。
“那就去吧,人老了难活,这病那病的。”张艮说。
我递给他一瓶水,讨好地笑着说:“东山水库的烤鱼很有名气,城里人携家带口去吃,今儿咱们去好好吃一顿。”
经过一家超市,张艮说:“停车,我去买点东西。”
我说:“车上有水有烟,水库那边啥都有。”
张艮拍着靠背说:“停车,停车。”
我不敢和他硬抗硬,只好停了车,又怕他耍阴谋诡计,下车跟着他进了超市。为了不让他觉得我在监视他,我买了几盒好烟,几瓶酒,反正到东山水库要抽要喝。我站在收银台前等着为张艮付钱,不管他买多少东西我都想替他付款,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这样能让他不好意思违背我的意思。
趁张艮买东西的时机我给刘大伟打了个电话,刘大伟说:“你真的要来吃我喝我呀。”
我说:“你是经理嘛,又盛情难却,咋也得给面子不是。”
“妈的,那是跟你客气,表达的是上班的一种心情,你还当真了?要来就来吧,反正工资还没发,套餐,首都区号。”
“首都区号”是我们当学生时期请客的说法,首都区号是010,即两个蛋,一碗面。
我笑着说:“你不是管餐厅么?鱼翅燕窝还不像我们的家常便饭?”
“餐厅是公家的,不是我家开的。”
“公家开的你也是总管呀,不跟你家的一样,县官不如现管。”
“你这是要拉我走向腐败,把我推向深渊啊。”
刘大伟的声音很严肃,可我听到他捂着嘴的笑声。
“我可不想成为腐败分子,贪下钱了无福享受,倒成了量刑的依据。”
“好了好了,别给我唱正义之声了。”
刘大伟终于压抑不住了,爆发出哈哈哈的大笑。
“得,别把你的神经吓出毛病,今天我代表镇上请客,你把地方给我订好。”
“宁为鸡前,不为牛后啊,怎么说我也是厅局级单位干部,你是乡镇级干部,你这样一个位子都有腐败的权力,难怪老百姓有意见,权力在基层,大实话啊。”
“找上两个能喝的,放开喝,酒今天管够。只要把我带来的这位老乡灌醉就行,吃饭也是工作。”
刘大伟就感慨地说:“吃饭也是工作,这话是真理,带着七大姑八大姨来我这里消费的都是以工作的名义。”
“我今天拉着一个人避难,要把他在你的地盘上留一天。”
“避难?”
“到了再说。”
张艮提了一大包东西,烧纸,冥币,金元宝,香,罐头,酒,蛋糕,饼干,火腿肠,还有乡巴佬鸡腿、鸡蛋,一包“芙蓉王”两包“芙蓉后”香烟,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出乎我的意料。像是要上坟,可今日不是什么鬼日子,我想问,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怕把他惹毛了,还是少招惹他。不过,至少可以肯定他要跟我上东山。我心里一下子宽展了许多。去东山水库有一小时多路程,开慢一点,上了东山就快下午一点了,一顿饭连吃带喝纠缠到三四点,再逛逛水库景点,用两个小时返回来,这漫长的一天就算交代了。我要付钱,却被他一把扯开,说:“这钱你咋能付,你付了就让你先人得去了。”
上了车,张艮拆开一包“芙蓉后”,问我:“这烟你抽不?”
我说:“抽,以前抽过八毛钱的烟,好几年。”
“芙蓉后”和“芙蓉王”虽然只一字之差,但价钱上差好几倍。
张艮忽然“咯咯咯”笑起来,这笑声莫名其妙有些瘆人,我从反视镜往后看看,说:“这么开心,有喜事?”
“你说现在的人啊,是越来越会哄鬼了。”
张艮把一张卡递给我,我一看是冥国银行银联卡,做得跟真银行卡一样。
“忘了问有没有刷卡机,不然这卡有啥用?”
我笑笑说:“银行都有了,刷卡机肯定也有了,刷卡机是银行配备的。”
“对对,阴间也肯定与时俱进地发展哩。”
六
去往东山水库,要穿过大片大片的庄田,如今正被城市蚕食鲸吞,脚手架密集高耸,比庄稼长得还疯。穿过辛庄,一片青绿的稻田中间,红门高拱,彩球飘扬,纸屑遍地,看得出是刚刚举行过什么工程奠基仪式,十几台大型挖掘机喷着黑烟,鸣响喇叭,就像一头头野猪在碧绿的稻田撒野,整爽的稻田像被一把把手术刀拉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褐色大口,稻秧纷纷倒伏,被飞扬的尘土覆盖成一片灰白。
靠近路边的一块稻田里,一个老汉竟然还在撒肥,我靠路边停下车,下车走向老汉,说:“大叔,挖掘机马上就要挖到这里了,你还撒肥,能收上?”
老汉说:“种了一趟,该追肥了,看着心疼么,你说这庄稼长得多俊。”
张艮抚摸着稻穗说:“多么整爽的庄稼,一个来月都等不住啊?”
老汉说:“人家说等不住么,唉,你说种上了等收了也成,急啥么。”
张艮说:“老哥,不是等不住,是人家根本就没考虑过咱们这些人的感受。”
我说:“庄稼种上了,只要争取是给补偿的。”
这种事在张庄也出现过。张庄工业园区地征好了,批文迟迟不见下来,农民就种上了庄稼。批文一下来,立即就奠基开工,绿油油的麦子正在灌浆,农民拦挡不让开工,说缓一个月,麦子收了再开工。可园区被确定为向市成立三十周年庆典献礼工程,谁敢耽误。最后研究给予麦子适当补偿,一个老汉就说不是个钱的事噻,这么好的庄稼,造孽么,你们看着不心疼?可没人回答他。
张艮瞪了我一眼说:“这是个钱的事?!”
“闹过了,人家宁给你补钱,也不让时间么。”老汉说,“工程要是卡壳了,说不定我这稻子还能收上。”
张艮说:“老哥,那只是妄想啊。”
我也觉得悲凉啊,他们把收成寄托在工程卡壳上,那几率真是太小了。
进入东山山脉,潮润的气息携裹着山花、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沁入心脾。通向水库的路弯道多,路面不平,颠簸得厉害,我把车尽量往慢里开,反正是打发时间。
张艮把窗子摇下来,说:“你说在这东山坡建这园区那园区差啥?要路有路,要水有水,咋就偏要占那么好的地?不是讲科学发展么,吨粮田上建园区就是科学发展观了?”
我说:“人家投资商就看上那里么。”
张艮说:“投资商就是爷?那要这么说我要是个有钱人,我还想在天安门上挂照片哩,能让我挂么?”
在一个岔路口,张艮喊起来:“向左向左。”
我说:“去水库应该向右,左边就上山了。”
张艮说:“我知道,我家祖坟在左边,去坟上看看。”
我才明白他为啥上东山来,可想想说:“今天好像不是什么鬼节日?离七月十五鬼节还远呢吧。”
张艮翻我一眼,说:“你只有节日到了才会去老人家里?路过也不进去看看么?”
我吐吐舌头。
东山坡是方圆村庄的墓地。在一圈坟堆前,他把蛋糕、饼干、香肠、罐头拆开,分别供奉在每座坟前,点上三炷香,然后跪在那里一张一张烧纸。我也跪下来和他一起烧纸。
“我老家不是本地的,民国二十七年,老家大灾荒,我家饿死的人过半,东奔西走逃难,我太爷带着一家四口一路靠给人拉长工讨生活。太爷种庄稼一把好手,可脾气杠,常常和主家闹翻拖家带口走了。他一辈子的愿望就想有自己一个庄院,再有点地。到核桃村给地主朱长顺拉活,为了一升稻子,太爷和朱长顺起了口舌,结果朱长顺一抡烟锅打在太爷的太阳穴上,太爷倒下去再没起来。朱长顺打官司吃过亏,不愿再打官司,给了我家一个庄台子和五亩水浇地,我家这才有了立足之地。到爷爷辈人丁兴旺,四儿四女。五亩地,一大家子人刚够维持生活。我奶奶别看一双小脚还没三寸长,却会谋算日子,奶奶说吃一斤能活,吃半斤能活,吃三两能活,饿死不是因为吃得少,而是断了顿。奶奶说由着肚子穿不了裤子。每年粮食下来,只留够一家人半年的口粮,其余的全用来置地,那半年光阴就瓜果野菜代了。一年一亩两亩地置地,到解放时,我家已有二十亩地了。土地收归大集体,奶奶死活不交地契,把地契裹在贴身的兜兜里。奶奶不交地契,还追着工作组骂,人家就开她的批斗会,台上台下地斗,还把我们家的成分由富农改成了地主,奶奶当着村里人的面把地契吞了,上了吊。其实奶奶吞的只是一张纸,地契她交给爷爷藏起来了。”
纸烧完,张艮将酒瓶打开,以瓶盖做酒杯,一杯一杯奠向每座坟头,磕头作揖,十分地虔敬。坟地里爬地红花开得正艳。
“我爷爷死于六一年春上。那年月你没赶上,尤其到六一年,三年困难时期最后一年,惨着哩,三四月份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没粮食,吃草根、草叶、树根、树皮,树剥了皮白森森的,就像没穿衣服的女人。地上长出来啥吃啥,就像家家都支着药罐熬药,村子飘荡着闭气的中药味。浮肿的,中毒的,上吊的,跳渠的,前面走着个人,栽倒就死了。断了顿,男人三四天就死了,女人比男人能多活三四天……人跑开了,往山里跑,口外跑,我三个叔叔就是那年跑了,二叔和小叔两个上了新疆,后来跟着部队烧荒,落在了建设兵团,三叔在西安城里打零工,最后落在了西安,就我爹守了下来,我爹是长子么。”
我插话说:“核桃村是水浇地,年种年收的,也这么艰难?”
“正因为是水浇地么,旱涝保收,产量又高,比靠天吃饭的地方更艰难,那时间正勒紧裤带给苏联还债,公粮任务下得重,打得越多缴得越多,吃不着么,最后是部队下来催粮,一天的口粮不够一顿吃,全国都闹饥荒,别看咱这里是水田,饿死的比靠天吃饭的山区多多了。”
张艮抿了一口酒,望着远山,目光一片空茫。
“要说我爷爷还是胀死的,是吃了观音土胀死的。我记得一到吃饭时候,爷爷就不见了。他躲出去了,为了给家里省一口吃的。一天早晨,爷爷给张庄人抬了回来,是张庄大队队长带着民兵抬回来的,那大队长说我们没动他一指头,他是半夜偷吃了我们张庄的观音土,又喝了清水沟的水,胀死的,早晨去守观音土的民兵发现他的时候,已经硬了。那大队长觉得过意不去,还给我家送了半袋子观音土。那年我六岁,娘捂了我的眼睛不让看,可我还是从指头缝里看得清清楚楚。爷爷的头跟现在娃娃买的那骷髅头一模一样,就是裹了一层皮,血管像蚯蚓一样蓝乌乌的,肚子鼓胀得像座小山,就像怀着娃。观音土你怕是不知道,能吃,可吃上胀,一喝水最容易胀死。爷爷比我的个头还高,一米八,死的时候只剩下四十多斤。不要说棺材,连张新席子都没有,用草帘子卷了。人连哭的劲都没,更别说像现在这么隆重摆席设宴披麻戴孝四吹八念的。不久我大哥也死了,饿急了偷着泡了一碗杏仁,吃了中毒死了。我也差点没命了,眼睛旋出两个深坑,眼眶放得住鸡蛋。那年核桃大队饿死了三十二个,张庄大队才饿死十七个,这县志里都写着,核桃村的女子都争抢着往张庄嫁,因为张庄有观音土。”
张艮把酒奠完,把那包“芙蓉王”烟拆开,一根一根点着插在每座坟前,青烟袅袅升起。张艮坐在坟前,点了支烟,狠吸了一口悠悠吐出来,眼里蒙着泪水。我的眼里也潮润了。
“包产到户分地的时候,我爹想把我家原本那二十几亩地分到我家名下,可是朱家人不同意,打乱了往下分。我爹拿着地契,找了这个,找了那个,磕头作揖的,说那二十几亩地原本就是我爷爷拿命换下的,现在又要把地分到各家各户,就该把地分回来。人家说你想复辟,想反攻倒算。我爹就吓坏了,那可是大罪名,才改革开放,人们还是那个观念。后来我爹心里装了事,经常喝酒,喝得五迷三道的,有一回喝了酒到田里去,结果掉到大渠里,连个尸首都没找回来,还不到五十岁啊。”
山风很有耐劲,悠长地刮着,张艮灰白的头发一片纷乱,他理了理头发,站起来,高仰着头吐一口长气出来,说:“人活一辈子,重要的就是个善终么,我家几辈人里都有没善终的人啊。”
上车前,张艮回头看看坟地说:“我那老院子是我们老人几辈子守下来的,逢年过节,老人们的魂灵都会回家里来,就是平日托个梦也近便,你说我搬到城里,他们还能找到吗?有一回娘给我托梦说腰疼,连续三个晚上。我觉得娘坟里有事,请了阴阳念经起坟,坟打开一看,胳膊粗的树根从娘的腰下穿过。你是研究生,不相信这些,给你说啥。”
又说:“好歹你让我们这一代人活完,我们死了,儿孙辈肯定都不守了,急啥么,就像狼撵到沟子上了?”
刚刚到了水库停下车,镇长又打来电话,我忙往远走了几步接听。
镇长说你是不是没看住让张良又跑回来了?我看了张艮一眼说没有呀,和我在一起,我们已到东山水库。镇长说我咋看到一口锅农家乐大门口有个人闪来闪去像张良?我说真的和我在一起,要不让他跟你说说话。镇长立刻说别,别别,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带到东山水库,你这一招高,他想吃啥就给他吃啥,别心疼钱,只要把人给我缠住就行。
七
“得月楼”欧式建筑风格,悬空在水库上面,青木环廊,玉石曲桥,看上去档次就不低。走进内里,果然装潢高雅,陈设奢侈,金碧辉煌。看到挂着四星级酒店的牌子,我知道这地方消费不低,扯了刘大伟一把说:“宰大款啊?”
刘大伟说:“你不是说代表镇上请客么?”
“我只是个镇长助理,你当我是县长助理、市长助理、省长助理啊。”
刘大伟嘿嘿一笑说:“可别小看自己,来这里消费的乡镇领导很多,个个出手都很大方,一桌几千上万,眼都不眨一下。”
张艮上卫生间的空隙,我对刘大伟说:“叫你再找两个能喝的,人呢?”
刘大伟说:“就这老汉,不用你我都能把他灌趴下了。”
我说:“你别逞能,他能喝着哩,喝慢酒两斤也不醉。”
刘大伟说:“那咱们就来猛的,快刀斩乱麻。”
我说:“你还是再找两个人来吧,我还要开车。”
刘大伟说:“喝着看,人多的是,这里几十号人,喝酒的多的是,招呼一声,一桌随便。我专门开了一门新业务,免费给领导代酒的,个个都是公斤级的。”
我笑笑说:“你他妈搞水利,脑子在这方面发挥作用了。”
刘大伟说:“酒也是水呀,水利万物而不争,我给你说官越大越怕死,官场就是江湖,有些酒不喝不行,这行业火着哩,能拉动消费,你想,多喝掉一瓶,那就是一瓶酒的百分之四十的利润。”
我说:“对方就允许代酒?”
刘大伟说:“领导一来,我们的代酒员就跟着领导,成为领导的下属,有一回两边都是我们的代酒员,两个家伙斗酒,两个领导在给倒酒,都是不小的领导,嘿,其乐融融。”
我给了他一拳,他说:“要不然能让我掌管这酒店?”
点了根烟,他说:“这人到底是咋着你们了,你说避难啥意思?”
我说:“等我啥时给你细说。”
刘大伟说:“我做人的原则你是知道的,不做不明不白的事,更不做为虎作伥的事。”
一个人点两个菜,点好后,菜还没上,酒先打开了,空腹喝酒更容易醉。好事成双,碰了两杯之后,我和刘大伟围着张艮一人一杯敬着,敬过三杯,张艮的脸就红了。当我再次端起酒杯要敬时,张艮说:“大麻子给你支招了,喝猛酒把我灌醉,他这一天就消停了,是不是?”
我一怔,立刻说:“不是。”
张艮长吁一口气说:“你别骗我了,大麻子一路上电话遥控着你,给你支招哩。”
我不知如何跟他说,张艮又说:“大麻子让你缠住我,怕我回去拦视察调研的领导,上访告状坏了他的好事吧?”
我说:“你知道今天有大领导去调研?”
话问出来了,我才发现这是一个愚蠢的问话。为了迎接这次视察调研,镇上选点布置忙活了三天,核桃村是重点,布置的时候县长亲自下来指导,标语刷满了墙壁。除了傻子,连娃娃都知道要来大领导,有人还问我是中央哪个领导要来。
“为了一天的视察调研,你们布置了三天,村容死角都整治了,就像搭戏台一样,戏台搭好了,就等着唱戏,咋看咋像演戏啊。村哄乡,乡哄县,一直哄到国务院,人们说啥有啥,这话实实的。我算是明白了,为啥古代皇帝要微服私访,《康熙微服私访》看过吧。不过领导来也给我们带来好处,村路上那几个大坑我们走了多少年没人管,这回全都补平了。”张艮头一扭盯着我,“你们研究没研究过今天要把我看管起来?”
我强颜欢笑说:“这回没有,”又跟了一句,“真的。”
张艮摇摇头说:“你啊越来越不实在了,以后就是另一个大麻子。”
我说:“没有研究过把你看管起来,但镇长说我跟你还能说得来,要我今天到你家找你促膝谈心,给你好好做做思想工作,只要今天一天你不出门,我就算完成任务。”
“那还不是把我看管起来?”
刘大伟“哈”了一声说:“我明白了,你这个狗东西内心这么阴暗,让我为虎作伥……”
张艮说:“我喝不了猛酒,咱们慢慢喝罢,我知道你的难处,镇长在扑副区长的位置,镇长一走,副镇长升镇长,你就能成副镇长……”
我忙说:“老张,我可没这样的打算。”
张艮摆摆手说:“官场上前赴后继,竞争激烈,有这么个机会不容易,我不会害你的。我要走,你拦得住我?还跟你到这东山上来?我外甥也是名牌大学毕业,考这考那的,几年了就是考不上,找不上工作,在商场卖电器,一天马不停蹄地跑,晚上半夜半夜地看书,头发一股一股掉,我说别考了,可他不甘心么。”
刘大伟倒了一口杯酒,说:“喝了!”
我说:“我开车。”
刘大伟说:“喝了,车我给你找代驾。”
“算了,算了,由不得他。”张艮抓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说,“我就那么没觉悟?冲到大领导队伍中像古代那些拦轿喊冤?那我还用一大早跑到省政府去?在村口等着不就行了?那么大的村子,你们选下的哪个点藏不住个我?人心隔肚皮啊,我跟他多少年关系了,他从部队上回来一到镇上工作我们就熟了,在我家吃我家睡的,到现在弄得跟仇人一样。”
我想到镇长也曾用“人心隔肚皮”说过张艮。
刘大伟绷大眼睛盯着我说:“这是真的?你他妈的让我当这样的帮凶,你这种人以后不能交了。”说着又端起那杯酒递过来,“喝了,这杯酒是断交酒。”
张艮说:“你别这样,他也是没办法,现在一把手天大,在人家屋檐下讨饭吃哩么。”
刘大伟说:“老张,吃菜,酒咱们不喝了。”
张艮说:“酒还是要喝,慢慢地品着喝。”
我们把大杯子撤了,换了小杯。
刘大伟擂了我一拳,“亏你们能想这损招来,游山玩水,好喝好吃,这叫逼上东山。”
刘大伟这家伙就这样,嘴巴像刀子一样锋利,只要你招惹,定然占不到便宜,他有一句名言,庖丁解牛用刀,我解牛用嘴。
我笑笑说:“现实教会了我沉默。”
刘大伟说:“沉默得久了就是弱智。”
我说:“好了,好了,我自罚一杯。”
张艮“咯咯”一笑说:“大麻子老说我是钉子户,我张良这颗钉子现在是钉进了大麻子脑袋里,我一动弹大麻子就头疼。”
刘大伟盯着张艮半晌,对我说:“你不是给我介绍他是张艮么?”
张艮说:“上户口时那家伙手懒,少点了一点,大家都还是叫我张良,只有助理叫我张艮,艮这个字认得的人不多。”
“核桃村的张良?在我们张庄您可是大名人。”刘大伟抓住张艮的手摇着,“您可把张庄人害苦了。”
张艮一脸诧异地说:“我在核桃村把你们张庄人害苦了,我有那么大本事?”
刘大伟说:“核桃村有几个张良?”
“就我一个。”
“那就是您了。”
张艮眼睛绷得铜铃大,刘大伟说:“记得那年建设高标准温棚么,在核桃村您顶住了没建成,挪到我们张庄,可不是把我们张庄给害苦了。”
张艮嘿嘿一笑,说:“咋能说害苦了,你们便宜占大了,国家七万补助全落下了。”
刘大伟说:“落个屁,我爹贪心,一下子建了两个,贷款十万,汶川大地震,俩大棚倒了几十米,这下好了,要修补和重建差不多。我爹跟您年龄差不多,现在还得出去打工。我是学水利规划设计的,现在成了酒店的大堂经理,一天迎来送往的,不是这烂事纠缠,我干这个?可是家里贷款十万,银行隔三差五上门讨债,封房占地地闹腾,只能上班挣钱还人家。”
张艮说:“蛇钻的窟窿蛇知道,农民的日子只有农民最清楚,你说种地的账,干部还能算过农民?”
刘大伟斟满一杯酒说:“来,我敬您,您随意,我干了。”张艮也一饮而尽。
张艮说:“助理,你说这上面的决策吧有些决策确实好,可有些决策我咋觉得就像娃娃耍过家家?就说土棚改造吧,一个棚补贴六七万的改造,那次要改造了,建工业园区不还得拆,才种了三年都不到,六七万不打了水漂,拆不下去,又给补助,钱就这么白花掉了,谁也没得到好处。”
刘大伟一拍桌子说:“可不是,张庄那片高级温棚没办法了,这次也征了,所有的大棚全拆,过两天就有人撺掇着上访,弄得人心惶惶,兵荒马乱的。”
手机又响起来了,是镇长,张艮看着我,我不好意思躲出去接,接了。
镇长说:“喝上了没?”
我说:“正喝着。”
“千万别让喝夹(半醉不醉)了,张良喝夹了难缠,不好控制,要让他跑回来肯定搅个乱三分。”
“东山水库远,回去费事。”
“别轻视他,他脑子好使。”
“明白,明白。”
“今儿领导兴致很高,情绪很好,有几个项目基本明确,晚上还要在镇上吃农家特色,咋也到了九点多了。”
“明白,明白。”
“有啥情况随时报告。”
挂断电话,张艮“咯咯”地笑着说:“难为大麻子了,陪着那么多大领导还得惦记我这个平头老百姓。”
过了一会儿,张艮掏出手机,说:“我得再让他头疼头疼。”说着就给镇长打电话,说:“镇长,你过来吧,助理酒量不行,找的朋友也不行,没把我灌醉倒让我全给灌趴下了。”
他把手机摁在免提上,就听镇长说:“你个大卵泡,真是害人不浅,这么多大领导我忙都忙不过来,你还添乱?”
张艮说:“我做啥了害人不浅?”
“不说了,改天我好好请你喝酒,让助理接电话。”
“他醉得呼呼大睡哩,口水流了一桌子。”
“那算了,他是个秀才,一肚子文章,你跟他较啥劲。”
“是你让他跟我较劲,咋是我跟他较劲?”
“你个大卵泡要保证把他给我安全地送回来。”
“我哪有时间管他,他睡醒了自个会回去,这阵我得赶回去,这么多领导来一趟不容易,哪里找这样的机会。”张艮说完挂了线,放声大笑,我和刘大伟也放声大笑。
我的手机又响起来,是镇长:“是不是趴下起不来了?让你找几个能喝的,太大意了。”
我说:“我没喝多,是他听到你的电话了,跟你开玩笑哩。”
“接电话怎么不避他,做事这么不缜密,这么会出大事的。”
“我躲出去接了,谁知他尾随在后面听到了。”
挂断电话,我笑了,张艮给我乍了个大拇指说:“这谎话说得顺溜,研究生么,脑子就是好用,口才也好,一点疙瘩都不绾,你已经入道了。”
刘大伟说:“啧啧啧,你竟然心跳没加速,脸也不红。”
我说:“脸厚,胆大,口气正。”
刘大伟说:“无赖就是这么炼成的。”
张艮端起酒杯“滋”地咂了一口说:“要说大麻子,这人能干,有魄力,当过兵,有那么股子劲,每年农田水利建设,他就吃住在我家,跟我比赛着挖渠,一人一天五十米,那活干得得劲,工作推动得力,我当村长那些年,他是副镇长,我们合得多好,唉,当了镇长这几年变了,镇上的土地基本都是从他手里弄走的。”
我说:“其实他也难哩,现在征地没商量,这工程那工程的到了镇这一级就是任务,只有落实执行推动。”
张艮说:“这我也知道,可相当一部分土地是他拿土地招商引资被占的,你看南云镇,人家土地基本没被征走,因为镇领导抗得硬。”又说,“不过南云镇的领导也升不起来。”
酒足饭饱,刘大伟说:“我带你们到水库上去兜兜风吧。”
张艮说:“有啥兜的,这地方我比你熟,打兔子,捕鸟,套狐狸,这水库就是我和你们这么大年纪时修的。”
刘大伟说:“现在建设得跟那时候大不一样了。”
张艮说:“有啥不一样的,不就是建了些亭子、桥、楼房啥的,那时间水面上全是鸟,扔个石头过去,鸟飞起来像云一样,水里的鱼跳起来在空中翻跟头,我们用杆子掫个兜筐等鱼往里跳,山上有野猪、狐狸,兔子就多得没数,还能见到狼、土豹子,现在能看到这景儿?水都臭乎乎的,倒是塑料袋子满天飞得跟鸟一样。”
沿着水库大堤走了走,张艮说:“咱们回吧,不打扰刘干部了,这阵回去也就晚上了。”
我看看表还不到四点钟,就说:“吹吹风醒醒酒再回。”
张艮说:“三个人两瓶酒,喝了三小时,能多到哪达去?你咋不信人?我说不会害你就不会害你的。”
刘大伟说:“我让小朱开车送你们回去。”
我说:“没事,回核桃村,有警察的地段少。”
张艮说:“严禁酒后驾车,你找个人让来开上吧,记着一辈子别干犯法的事。”
出了东山水库,上了三环路,两边是碧绿的稻田,张艮趴在窗口说:“三环路修成三年了,你看看才跑着几辆车?说超前意识,我就看不出这意识超前在哪达?十二车道,两边各一百米宽林带,毁了多少好田?这都是吨粮田,亩产全国都有名,农业部专家都说这么好的田全国都不多哩。你说二环车堵得不行了再修三环不行?现在修路都是机械化,几十公里半年一年还不修成?从开始修到现在五年时间了,占了的地该能打多少粮?就说修吧,那条老路往宽里拓拓不行?路么就是跑车的,弯一点能绕多少路?就是裁弯取直也比开条新路容易吧,偏就要开条新路,新路修了,你把老路毁了整成田也行,可老路照样跑,唉。”
他的话我无法对答。
张艮点了根烟又说:“听说又要修四环路了?”
我说:“正论证呢。”
张艮说:“三环都没跑几辆车又修四环?这也是科学发展观?”
我说:“许多项目都是围绕着国家投资重点规划设计出来的,没项目国家不投资么。”
张艮一拍脑袋,说:“儿子算计老子么,自古而然啊。”
陈村还是典型意义上的农村,一派田园风光,张艮说:“占咱们核桃村的时候,起初选的是南云镇陈村,给陈村的老村长顶住了,老村长外号老半吊子,那是个人才,顶得很硬,村子上人也齐心协力,不过南云镇也挺的力大,结果上面生气了,重新调整规划,陈村挺住了,咱核桃村没挺住。一个人的力量有时候会很大的。人家陈村现在是国家新农村典型示范村。”
路旁有一个擎天柱广告牌,上写: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张艮说:“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这标语说得就像毛主席语录,可只是标语么,做的时候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你来拐子镇几年了?主要工作是啥?做思想工作,东家进西家出的,不说别人,就我,你给我做了多少次工作?为啥做工作?不就是为了土地么。国家说自愿,可谁让你自愿?我就想留点地自己务劳,就成了对抗政府,我想找个领导说叨说叨想法,成了上访告状。杞人、刁民、搅屎棍、老鼠屎、上访户、钉子户,哪个帽子没往我头上扣过?‘以张艮为例’,我都成了典型了。说我没觉悟,我倒是为了多啃几个钱噻?说是给你做思想工作,那是做思想工作?是硬往下拿你。征宅基地我不会同意的,我看报看电视,这绝对不是中央的意思,中央说过不要农村不要农民么?这脉我把住着哩,强征我就上访。”
出了陈村,张艮问:“你是研究生,这么有学问的人该好好研究研究我们。”
“研究你们?”
“应该说是‘三农’。”
“我考博研究方向就是‘三农’问题。”
“杀不死的戏子,考不死的学生,博士更难了。”张艮说,“你要真要研究‘三农’,我得找个时间跟你好好说说,你们这样的人说话领导能听得进去哩,今天不行了,这酒烧头。”
送张艮回家后我也就回去了,一直到了晚上十一点多,镇长才打来电话,说我喝醉睡着了,渴醒了,张艮咋样了?我说睡着了。镇长说那你也快回家睡吧。
事真凑巧,第二天我接到录取通知书,便去了大学。一周后我回到拐子镇,镇长说现在抓得严,我做东搞一场,小范围的给你送个行,在拐子镇你也把力出了。我说把老张也叫来吧。镇长说大卵泡玩失踪哩,已经一周了,不然我要跟他喝一个晚上哩。借上厕所我给张艮打电话,张艮关机。镇长兴致很高,酒一开喝,首先打关,特别贪酒,平时给他代酒的也不让代。酒过三巡,我才搞明白镇长已经调到市直部门任处长去了。镇长说:“博士,你看我脸上每颗麻子窝是不是都泛着光亮?”我笑了,说:“祝贺,祝贺。”镇长说:“是该祝贺,解放了呀,我解放了,离开了,轻松了。”说着端起一杯酒,“还真想张良这个老东西,来,咱们为他喝一杯。”
过了几天,离开拐子镇我又打张艮电话,张艮依然关机。他真的失踪了,他能失踪多久呢……
【责任编辑 李慧萍】
季栋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