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犬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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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11-15 13:06
还是唱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孙卫东说,这段显得特悲壮。
雪头立马昂首挺胸,一副就义模样,说那好吧,那我就唱这段。上场时我再打着旋子,或者翻着小翻。
焦建新说滴屎,千万别这样,这样显得太不严肃庄重了。
大家又来征询我。我向雪头建议道,其实怎样上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开头和结尾。开头那句谢谢妈,以及结尾那个喝酒动作。
于是整个中午,雪头就站在陆小兵家院子中央的核桃树下,做着端碗的姿式,嘴里反复念叨着:妈,有你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
那天下午,张老师和全班同学一起审视了男女生的节目,大家举手表决,一致认为陆小兵的吉他弹唱《北京有个金太阳》最好,其次是胡明川的京戏清唱,最后才是金丽丽她们那个《金珠玛米哑嘟嘟》。
金丽丽一脸委屈,老在埋怨群舞中的戴娥没跳好。金丽丽皱起眉头撇着嘴:我说戴娥,你是怎么跳的?教了你多少遍,还是跳不出来?就那么一个献哈达的动作,都被你弄成白鹅拍水了。
张老师与王美凤商量了一下,最后宣布女同学的舞蹈为第一个节目,第二个是京剧清唱,陆小兵的吉他弹唱只能作为替补。张老师解释说,先上舞蹈完全是为了烘托气氛,尔后京剧清唱才是真正体现我们排的演艺水准。当然,陆小兵也得做好充分准备,万一有个意外,也好及时顶上去。张老师还建议他把《北京有个金太阳》改换成《世界是你们的》。张老师说,这首语录歌对于我们青少年,很有针对性,演唱起来也很有力量。
后来我听说,其实当时张老师心里很想上陆小兵的节目。只是王美凤说他老是违反校规校纪,屡教不改,昨天他还在早读课时,爬窗外出去买油条吃,被工宣队抓住狠克了一顿,写了三份检查才算了事。王美凤说若让他上台,肯定对我们排的形象有所损害。张老师虽然很为他惋惜,但又觉着王美凤说得确有道理。
本来陆小兵已是满心激动,一腔欢喜,那潜在的表现欲如同浇了油的烈火已被燃烧得蓬蓬旺旺。但听张老师这么一说,整个情绪顿时枯萎下来。他突然感到自己被张老师耍骗了,什么准备、顶替,明明是把他的节目给刷掉了。
妈的,有什么了不起?你请老子演,老子还不想演哩!陆小兵当时冲着张老师和全排,愤怒地骂了这么一句,接着抱起吉他,猪似的嗷嗷着一头冲出教室。
谁也没能想到,待到正式演出那一天,金丽丽突然手捧小腹直喊肚子痛。张老师急得两脚像踩三轮车,上下来回跺。她问道:哪儿痛?金丽丽两腮涨得通红,羞羞答答不肯说。她又问道:能不能坚持几分钟?金丽丽伤心得一下子哭出来,眼泪唰唰地往下流:我不能领舞了,不能劈叉大跳了,也不能倒踢紫金冠了……
张老师这回已猜出,八成是来例假了。她两手拍打着自己大腿,瘪着嘴巴一个劲地叨叨:要命呀,要命,女娃就是事情多。
张老师立马找到陆小兵,让他赶快回家拿吉他。等陆小兵返回学校时,演出已经开始了。张老师急忙把他领到后台做准备。用焦建新的话说,张老师自己紧张得滴屎,却不住地嘱咐他不要慌,不要紧张,就弹唱那首《世界是你们的》。轮到陆小兵正式上场时,我们看见张老师人已紧张得站立不住。她两手扪胸,瘪嘴屏气,倚靠在后台一角,眼睛直溜溜地盯着舞台上。我们猜想,陆小兵唱了些什么,张老师大概一句也没听见,只听见她自己胸膛里面那颗心脏在怦怦蹦跳。直到全场爆响雷鸣般的掌声后,她才深深吐出一口气,两颗泪花旋即就怒放在眼眶里。
陆小兵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登台,效果竟会这么好。琴声一停,整个人就被掌声包围了。在张老师的鼓舞下,他又弹唱了一曲《北京有个金太阳》。唱完后,人就再也下不了场。台下的全校师生此起彼伏呼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那时站在台上,激动不已地望着张老师。张老师兴奋地向他频频挥手示意,瘪着嘴巴大声说道:大家要你唱,那你就随便再唱一个吧。
听到这话,陆小兵得意地用手捋了捋贼亮的头发,重新抱起吉他,微笑着向台下深鞠一躬。然后挺直腰,昂起头,想都没想,随口就弹唱了起来: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正当他声情并茂如痴如醉地唱到“微笑”一词时,邱宝柱已一个箭步冲上舞台,双手攥住他的衣领,连拉带拽就把他拖将下来。邱宝柱两眼圆瞪呵斥道,你他妈唱什么你?!
刹那间,全场一片喧哗骚动,同学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只在交头接耳,议论着刚才的演出,回味着陆小兵最后留给他们的那一脸微笑。
陆小兵第二次登台,同学们看到的完全是一副哭丧相。那是在一个多星期后,区“文攻武卫”指挥部在学校举行了行事犯罪批斗大会。他作为“宣扬封资修思想”、“弹唱黄色歌曲”、“破坏教育革命”的学生典型,也被揪到台上陪斗。
那天,他立在台上耷拉着手臂,低垂着头,豆大的汗珠滚淌过脸颊,又被初夏的烈日舔干了。台下一片肃穆,只有一只红头苍蝇在人们头顶嗡嗡盘旋着。我听见身后三连的两个女生在小声谈论着。喂,这家伙吉他弹得真不错唉!一个说。另一个接着说,什么时候把这狗日的悄悄找来,让他再给我们唱唱那支歌。我当时不无担忧地望着台上的陆小兵,心话,还唱呢?都他妈成了这副鸟样了。
非得把王婆拉下马
期中考试过后,各排都要重新选排长。原先的排长王美凤是红卫兵团临时指定的,为的是开学初期能够顺利地开展连排工作。张老师已经做了布置,让同学们回去好好想一想,争取选出一位大家拥戴信赖的新排长。
那天放学后陆小兵把我们几个难兄难弟全都召集到他家。他拿出一毛九分一包的向阳牌香烟,撒了一圈,然后骂骂咧咧地说道,他妈的王婆,绝对不能再当排长了,再当下去,我们谁也没法活。
孙卫东天生就是个马屁精,他点上烟,瞅着陆小兵的脸色说,那是的。她整天只会两件事,除了向疤头打小报告,剩下的就是哭鼻子。你们说,她还会什么?
滴屎!焦建新跟着说,那天自修课,我躲在桌肚底下看小人书,碍她什么事?她却跑去汇报。回来后我问她为什么要搞小动作,她倒哭了起来。她以为把眼睛哭得红彤彤的,人家就会害怕她。
我一看见她那双兔儿眼,心里就窝火。雪头吐了一个烟圈,又摆出副李玉和即将奔赴刑场的架势:若不是她王婆汇报,疤头根本别想摸着金丽丽的手。前几天疤头找金丽丽谈话,调查我俩看电影的事。问了半天,怎么样?金丽丽什么也没说,只说了一句--下流坯,我最不要看这种人!其实金丽丽是在说,她最不要看的是王婆。
这次我们得夺权,得选个男生当排长。熟肉跳将起来:我看就选陆小兵。
我是绝对不行的。陆小兵连忙摆手说道,不是说我不想当,只是我根本当不上。上次我当着疤头的面,说他老是摸人家女娃的手。他便一直怀恨在心,利用“五一”演出,把我弄了个记过处分。现在即使大家选我,他妈的工宣队也不会批准。我提议,大家还是选耿宁。
陆小兵,你要打要擂只管来,别用这箍来勒我,我可受不了。我那时确实不想当这排长,再说我也没那能耐。我将烟屁股朝他弹了过去,然后拉过孙卫东说,我看还是推选孙卫东。
奶奶的,你们别提我,我给你们叩头了。孙卫东摇着肥头遗憾地说,有关我到厂里偷烟的事,疤头已报告了我老爹。好在老爹当着他的面,抽了我两个耳刮子,又送他一条雪峰烟,这事上星期刚了结。
这时,陆小兵用手指着我鼻梁嚷道,你他妈的耿宁,一是学习成绩好,二是张老师喜欢你,三是跟咱们心贴心,哥们不选你,你说还选谁?他这样一咋呼,大伙立马异口同声地跟着嚷:就是嘛!你耿宁要是不当这排长,就他妈不够哥们了。
要是我们当时听从歪脖的话,我也不会出那洋相。歪脖不无担忧地提醒我们,说在他看来这事有点玄。歪脖说:以我看邱疤头和张老师的意思,还是想让王婆继续当。可雪头自己为了报私仇,当即拍着胸脯说:那不怕,我有办法。只要耿宁能当选,我什么事都能做出来。熟肉也不甘示弱地跟着说:明天我就到排里放点风,先给王婆一点颜色看。熟肉说,想法再多拉些女同学。
就这样,整个下午在陆小兵的唆使下,大家七嘴八舌谋划了几种方案,拟定了几条对策。临别前他又撒了一圈烟,接着伸出拳头郑重地说,大家就照刚才说的办,非得把王婆拉下马。从今往后,排里谁要敢不支持耿宁,我们哥们就撕了他!
第二天下午老师不在,老师每天下午都得集中起来政治学习,这是校工宣队决定的。尤其像张老师这类屁股上面有屎的人,更要表现出点积极性。张老师为人宽厚,心地善良,用焦建新的话说──可爱得滴屎!只可惜她丈夫原先是个国民党连长,因此在学校腰杆总是硬不起来。
同学们留在教室里也得学,就由王美凤组织大家读报纸。此刻王美凤手捧报纸,口中念念有词,样子很从容地坐在讲台上,讲台下面一片乱云飞渡。男同学三五成群海阔天空地侃大山,女同学低头不语飞针走线地织毛衣。王美凤抬手努力竖起报纸,遮住面孔,装出什么也没看见。
王美凤心里明白,现在是老虎不在猴子称了大王。当然这大王不是她王美凤。她只是在读报纸,而且只是读给自己听。她边读边往门外瞅,两汪悬泪的眼睛,盼能早点儿瞄见邱宝柱的身影。她知道,只要邱宝柱一出现,哪怕只在窗口晃几晃,教室里的情形也就会完全不一样。
这时候,陆小兵在后面干咳一声,又拿眼睛瞟了瞟熟肉。我心里清楚,“抢班夺权”的攻击战,已经正式打响了。
熟肉前面坐着徐桂香和戴娥,她俩正在聚精会神地钩着花边。熟肉知道,徐桂香与王婆有矛盾,于是就撅起屁股,伸长头颈。当他刚刚把嘴巴凑过去,就听得徐桂香捂着鼻子埋怨道:你干吗你,把人家衣领都蹭脏了。
有趣死了!一头的卤肉味。戴娥跟着补了句。
熟肉说:嗳,你们知道吗,王婆是怎么当上排长的?
一听这话,徐桂香和戴娥如同发现了新大陆,眼珠顿时贼亮贼亮,耳朵竖得就跟驴子似的。
告诉你们吧,本来排长不是王婆。熟肉说,是王婆自己三番五次跑去找疤头,作了自我介绍。说她在小学当班长时,如何如何得到同学爱戴,又如何如何受到老师赞扬。
真的呀?异怪!……
而且每每说到要害处,她就会当着疤头的面,流下串串委屈的泪珠,样子十分感人哩。
呵哟喂,肉麻!……
遇到这种时候,疤头自然也会安慰她,先是拍拍她的肩,然后捏捏她的手,你们说,她能不幸福得一塌糊涂吗?!
不要脸,恶心!……
熟肉说得满脸表情,唾沫四溅;她俩听得眉飞色舞,大呼小叫,还不时拿眼睛斜乜着台上的王美凤,夸张地捂着小嘴可劲笑。这个消息就像接力棒似的,很快从徐桂香和戴娥嘴里向四周的女生扩散开去。加上陆小兵和焦建新、孙卫东他们不断地煽风点火,不一会儿,整个教室就沉浸在一片恶心、异怪、肉麻、滴屎的惊叹声中。
王美凤不得不放下报纸,两眼红红地望着讲台下,请求大家不要大声讲话。她不知道,此刻自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她一脸正色地说道:你们再这样,我可要汇报工宣队了。
雪头这时兀地站起来。雪头说:你去汇报好了,最好把你自己的事也一同汇报汇报。
我有什么事?你说。王美凤理直气壮地盯着他。
雪头问:你真想要我说吗?
说吧!焦建新叫道,有什么滴屎的秘密,不能说给大家听听!
那好。雪头说,王婆你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回你在厕所里捡到一毛钱,没交公,被丢失者当场告发了,老师气得差点儿没剥了你的皮。雪头和王美凤是小学同班同学,大家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发出阵阵嘘吁。王美凤当即摔了报纸,双手捂脸,大哭着奔跑出教室。
那个下午我一直低埋着头,心虚脑热,面红耳赤,闷声不响地坐在自己位子上。教室里发生的这一切,虽说我没参与,可又怎能说与我无关呢?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这样地虚伪、可恶、无耻和卑鄙。
王美凤那天大哭了一场,接着就病倒七天。在这七天里,我已被大家推选为排长。当时邱宝柱坚决不同意,他说我与陆小兵还有雪头、熟肉他们纯属一丘之貉,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可张老师却深谋远虑地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这样或许可以“以恶治恶”、“以毒攻毒”,不妨试试。说这话时,她那一双藏在玻璃杯底后面的眼睛中闪烁着缕缕狡黠与智慧。
自从我走马上任后,在陆小兵和雪头、熟肉、孙卫东几人的辅佐之下,排里的作风纪律好得出人意料。我像是个司令,他们如同宪兵,倘若谁敢对我有个“不”字,放学后必将遭到辱骂加拳脚。半个多月来,全排无一人迟到早退,上课无一人说话或睡觉,课堂作业认真做,家庭作业按时交,简直就是“天下大乱”达到了“天下大治”。
那几日,邱宝柱惊喜得两只鼠眼一眯一眯的,额上的疮疤整个放红光。他想,还是张老师有谋略,臭老九就是鬼点子多。为了一鼓士气,乘胜追击,不断扩大教育革命的胜利果实,当然也是为给他自己的功劳簿上增添几分颜色,邱宝柱决定,组织全营在四排召开课堂纪律现场会。
现场会开得很成功,邱宝柱和张老师极为满意。那天,张老师从校革委会主任手中接过优胜锦旗时,两腮绯红,热泪盈眶,激动得都差点背过气。她瘪着嘴巴代表全排向红卫兵团宣读了一份题为“继续革命,再立新功”的决心书,结尾一句,依旧是她最爱念叨、最爱引用、且对我们最具针对性的那段语录:世界是你们的……
说真的,那天我也很开心,虽然脸上摆出一副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状,可心里着实感到几分洋洋自得。为了感激众弟兄和全排同学的鼎力相助,中午放学时,我自作主张地宣布,下午放假半天,全排集体去游玄武湖。
准确地说,这是陆小兵他狗日的早就给我策划好的。两天前他就说,开完现场会,必须找个地方乐一乐,放松放松,这些日子可把哥们几个给整苦了。雪头、熟肉他们都跟着大呼小叫地齐声赞同。我当时只得拍着胸脯向他们承诺,我说我有今天,还不是全靠大伙抬着混,若不让大伙乐一乐,我他妈还算是人?!
记得那天下午,我让女同学从解放门买票进了湖。自己和陆小兵领着男同学从鸡鸣寺后面的山坡上,爬城墙进的湖。我们手攀砖缝,脚踩藤葛,英勇无畏地翻越了那座举世闻名的明代古城墙。随后,我们又脱了衣裤,纷纷跳入城墙下面那片湖水中。
这时陆小兵指着二百米开外的一座湖中小岛,对大伙高声喊道:有种的,跟我来!话毕,他便率先游向小岛。接着我和雪头、熟肉、歪脖、孙卫东个个不甘示弱,嗷嗷叫着奋力游向湖心。而女人气十足的大傻,忸怩了半天,依旧不敢过去,只是抱着根腐烂的大树干,与焦建新等一批小同学在湖边一带戏水。当时,我们把他狠狠地嘲笑了一顿。
在从小岛返回时,我见陆小兵和雪头、歪脖几个已快游到岸边,而我却独自一人远远地落在后面,便奋力划水,加快速度。不料在离岸边仅有十几米的地方,我的小腿肚子突然剧烈抽搐起来,仿佛有无数条蚂蟥钻进了血脉。疼痛使我产生紧张,越是紧张就越疼痛。随之四肢变得笨重僵硬,身体缓缓往下沉去。
这时我开始恐慌,开始挥动手臂大声呼叫:快来人呀,我他妈的抽筋啦!但没人能听见。我见他们几个已经陆续站在了浅水区,而小同学们正在另一片水域里泼水打闹,追逐嬉笑。我陡然感到一种沮丧,一种悲伤,一种即将死去的绝望。我拼命地击水,高昂起头,大声疾呼着“救命”。也不知喊了多少声,呛了多少口水,总之,在湖水渐渐抹平我头顶的时候,我的两只垂死挣扎的手,终于紧紧抱牢了一件物体。当我再次浮出水面,才看清自己抱牢的是一根腐烂的大树干,树干的另一头,大傻正在向我傻笑。大傻就这样把我推送到岸边。一时间,我满心满肺地呕吐开了,吐出的都是浑浊的湖水,苦涩的羞愧,以及对大傻深深的感激。
大傻不傻。当陆小兵和雪头、熟肉、歪脖呆立在岸边,对此惊恐不已束手无策之时,是大傻救了我。其实大傻比谁都更勇敢、更有心计,所以他今天才会斗胆独自一人跨洋过海,给我们玩了个“洋插队”。
第二天一到学校,我就被“校革会”革职了。罪名是,带领全排同学集体大逃课。这事让我丢尽脸面,还写了份足足五页纸的检讨。而陆小兵居然伙同雪头、熟肉、孙卫东一起嘲笑我,埋怨我,说我白白葬送了他们好不容易才夺来的“革命政权”。
这显然是王美凤搞的鬼,因为那天下午只有她没去。她一人去了学校,把这事向工宣队作了汇报。至此,王美凤又开始继续当她的排长,继续哭她的鼻子了。
我早就看出疤头这小子心怀鬼胎
夏季是最为迷人且充满诱惑的季节。我们谁都不会忘记初夏的那个晌午,校园里鲜丽的夹竹桃花开得蓬蓬勃勃。戴娥踏着花香走进教室,同学们就看见她脸颊上漾着两朵朝霞般的红晕。这是如今少女们腮帮上久已失传的且又无法再现的一种古典羞涩,也是那时十五六岁的中学生们似乎明白其实并不明白的一种特定色彩。
戴娥是被工宣队邱宝柱叫到办公室去的,回来后,就把这种色彩丝毫未褪地一直保留到下午放学。戴娥经常被邱宝柱和张老师叫到办公室去训话,每回训话回来,脸颊都是红扑扑的。这种训话完全出于对她学习上的关怀和爱护。而戴娥脸上泛起的那些红晕,与其说是出于羞涩,倒不如说是出于某种感激。
用陆小兵的话说,大呆鹅的身体发育和她的智商发育,整个成反比状态。在排里,尽管她长得高人一头,胸脯是胸脯,屁股是屁股,简直就像一匹健壮而温驯的母马。然而,门门功课均被她折腾得一塌糊涂,令人惨不忍睹。因此,她不得不常常心甘情愿地忍受着各种训话,以及来自同学们自以为是的帮助和不以为是的嘲讽。
在众多的热心人中,有两个同学的帮助可谓是无微不至始终如一。一个是排长王婆,另一个就是熟肉。
王美凤几乎每天下午放学后,都要建议戴娥留下,不是订正作业就是补习功课。在那种居高临下的辅导中,王美凤心中的优越感和权力欲得到了充分满足。王美凤总是自觉地陪伴她,行使着自己的职责,直到天色转暗星光闪烁。每回戴娥揉着木讷痴迷的眼睛,背起书包跨出教室时,心底就会涌出对王美凤的无限歉疚。而熟肉的帮助显得更为有效且更为实际。熟肉座位就在戴娥身后,一旦她面对课堂作业痴痴发愣时,耳畔总会即时传来熟肉音量恰到好处的提示。即便是在考试测验,熟肉也不会忘记把答案抄写成纸条,给前面悄悄递上。纵然许多次戴娥填写了熟肉提供的错误答案而使考卷大错特错,但她还是因了感动脸上泛起朵朵古典的红晕。
戴娥那天晌午回到教室后,她从同学们的眼中看见了自己脸上那两朵红晕。由此在剩下的几节课里,她始终一动不动,默默低着头,甚至连熟肉从后面递过来的历史解题答案,她也没能去注意。为解开她这两朵红晕的起因之谜,下午放学时,王美凤特意走上前来,建议她留下补习英语。戴娥猛地抬起头,冲着王美凤冷冷地说道,今天下午我有事。说完便背起书包,大步走出了教室。
王美凤甚感意外,她的建议对于戴娥,从来都是命令与服从。今天怎么了?她竟斗胆拒绝了我。王美凤心想,难道今天她吃错了什么药?!第二天,王美凤将戴娥的异常表现报告了邱宝柱,没想到邱宝柱反倒把她给批评了。邱宝柱说,当排长不要事无巨细,有些事没必要管得过于认真。
在同学们看见戴娥脸上漾出红晕的那个周六晚上,歪脖吃过晚饭,便出了家门,他径直朝着陆小兵家走去。周六晚上,是陆小兵弹吉他的日子。我们都窝在他的小屋里听他弹琴,跟他学唱“黄色歌曲”。歪脖刚走过浮桥,就见对面桥灯下,邱宝柱正领着戴娥一前一后直往桥下沿河那片树丛里钻。
那是片被人们称作浮桥公园的地方,沿河设置了些许石凳石椅。每天早晨,老年人都来这里踢踢腿脚弯弯腰,到了中午,外地过客便在这里乘乘风凉歇歇脚,而当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之时,这里就成了青年人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最佳场所。
歪脖直愣愣地望着他俩在一条花草覆盖的石椅上面入了座,眼前便浮现出邱宝柱往常与女同学嘻嘻哈哈摸摸捏捏的那番情景。歪脖越想越觉心里不是滋味,急忙慌兮兮地跑到了陆小兵家。
当时我们正围坐在陆小兵的床上,一板一眼地跟他学唱着那首古巴民歌《绣球花》。“……走遍天涯寻找你呀闻过无数野花,唯独来到斯坦特城下才找到你绣球花……”五音不全的歌声伴随着浓重的烟气,回荡在小屋,撞击着我们春天的情怀。那一刻,我思绪的翅膀已经飞到了加勒比海,翱翔在大安的列斯群岛上空,心里美滋滋地冥思遐想着那些“多美丽的姑娘啊,多可爱的绣球花……”就在这时歪脖破门而入,大家的心绪陡然败坏。他大气没喘,不等我们发问,就把事情说了一遍,顷刻引起一片喧哗。
听他这么一说,陆小兵从舒缓甜柔的歌曲中慢慢瞪亮眼睛,随后猛地丢开吉他:妈的,我早看出疤头这小子心怀鬼胎,一脸色相,不是个好东西。
孙卫东随即拿腔作势地跟着说道,平时你瞧他疤头对我们男娃有多歹毒,不是提醒这个注意男女关系,就是警告那个别犯作风问题。可他妈自己一有机会,就勾引人家漂亮女娃,骚得没了一点分量。
怎么办?大呆鹅本来就很呆,要是……这时熟肉望着陆小兵和雪头,急不可耐地从床上跳将下来,搓揉着拳头愤慨地说,决不能让这家伙糟踏妇女!我们都知道,在这里熟肉比谁都更担心戴娥受凌辱。
雪头又摆出一副就义架势,冷笑一声:好啊,狗日的疤头,你也会干出这等事,看老子怎么收拾你。雪头对邱宝柱整治他和金丽丽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仇恨在心。
熟肉对歪脖说,你干这事不行,你先回家准备些酒菜,我们收拾了疤头就到你家里去喝庆功酒。说完他就匆匆忙忙要往门外走。
歪脖这会儿善心大发,慈悲顿生。你们真的要干吗?他惶恐地看着大家说,也许是我刚才看花了眼。
陆小兵说,去了一看就知道。他从墙上摘下那副山羊皮拳击套,往肩头一扛,又拍了拍歪脖的肩膀说,别怕歪脖,对这种流氓不能心慈手软。再说也是为了大呆鹅,即使出了什么事,大家会给你兜着的。
对,我们大家都会给你兜着的。雪头说着,挥动双臂朝空中砸出一串亮丽的组合拳。
我们在歪脖的引领下出了家门,直奔浮桥公园。在巷子口头的垃圾箱边,陆小兵捡起地上一只装水果的破蒲包,弹了弹灰说,这东西待会儿就罩在他狗头上,让他吃饱了拳头还不知是谁干的。
歪脖把我们领到桥头就不走了,指着桥对面那片树丛说,他俩就在那里面。于是我们几个立马猫起腰身,避开街灯,影子般闪进了树丛中。
此时此刻,歪脖已彻底慌了神色,独自立在桥头灯下直颤抖,直到戴娥惊叫着从树丛间逃窜出来,他才意识到什么,赶忙转身往家跑。
第二天一早,歪脖就被“文攻武卫”从学校带走了。我记得他临出教室时,曾转过头来凄凄地望了陆小兵一眼,但什么也没说。邱宝柱也被召回厂里“说清楚”。厂里的工友都嘲笑他耗子馋嘴偷油,竟落得红红紫紫一脸肿块。
在全校同学即将下乡“学农”前的那个星期五,歪脖被“文攻武卫”放了回来。那天晚上,陆小兵召集我们几个一同前往歪脖家,为他接风压惊。
陆小兵在他爸爸床底下偷了一瓶未开封的成年洋河,熟肉从他妈妈摊子上抓了几大块猪头肉,在去歪脖家的路上,大家都一反常态变得沉默无语。
不一会儿,孙卫东摸出一支三寸长的毛坯烟,点上吸了口,递给了陆小兵。而后望着雪头哀叹着说:唉,歪脖这下子怕是吃尽了苦头。
那还用说,肯定苦得滴屎!焦建新跟着哀叹道:听说里面每天只吃两餐,全是稀的。
这能怨谁,都怪他歪脖自己胆小怕事。熟肉从陆小兵嘴上抢过烟,猛地吸了两口,说:如果他当时坚决不承认,谁会把他抓走呢。
雪头一把打掉熟肉手上的烟,愤愤地骂道:你他妈这话说得太不够朋友!你想想,那晚歪脖根本没动手。如果他真的胆小怕事,一口咬出我们来,我们几个还不早就进了“文攻武卫”。
陆小兵这会儿突地仰面狂嚎一声,双拳来回地猛击着自己高耸的胸脯,显然他心里十分愧疚。只见他瞪圆双眼环顾大家,咧开嘴巴厉声道:妈妈的,不是我陆小兵给他兜着,而是他歪脖给我们大伙全兜着了。
那个村子叫和尚庄
我们“学农”的那个村子叫和尚庄,离市区五十多华里地。村庄里其实没有和尚,倒是有不少还俗的老尼姑,都是从村后山丘上的一座小庵里下来的。小庵已破败不堪,早无香火痕迹。庵门口有一眼石井,清泉涌溢,伸手可掬。当地农民说这是口仙井,一年四季都不会干枯。小庵下面还有一片池塘,正值夏秋之季,池塘里满是粉色的荷花。
我们二连被安排住在小庵里,女同学住楼上,男同学住楼下。那天陆小兵领着我们几个,抢先占领了一间紧挨侧门开有后窗的木板房。后来才得知,原先这是一间“思过”宅,尼姑们犯了清规戒律后,就被关在这里闭门反省。我们后悔着大叫太不吉利,他却为自己的“抢占”行为辩解说,来这里“学农”,本身就是让我们反省思过的。
当时“学农”的课程很机械,就是每天在谷场上翻晒翻晒稻谷,或是去收割后的田野里拾稻穗。这是农家最轻的活计,可对我们来说,简直就像要了命。开头几天还有几分新鲜,接下来便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人人轮流装生病,捣鼓得张老师哭笑不得,自己老生自己的气。
那天张老师领着我们去拾稻穗,刚到田头,陆小兵就问张老师,你有茅纸吗?给我一点点,我要去屙屎。张老师一听就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又拖着哭腔无可奈何地说道:陆小兵呀陆小兵,你真是老牛上架,尿屎直下!
陆小兵去了茅坑后,雪头仿佛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他懒散地甩着两手,从田垅这头漫步到那头,十来分钟时间,才捡了七八根稻穗。不一会儿,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满腹牢骚地大叫道,休息了,可以休息了。接着率先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于是大伙都学着他样子,一个个趁机在田埂上坐下。雪头说:这样捡稻穗太累人。如果养上一群鸭子,从东边一直赶到西边,鸭子也吃饱了,田地也干净了。以后真要我下放插队,我他妈就养它一群鸭子。
熟肉这时伸了个懒腰,抬头望望太阳,对歪脖说:怎么还没到中午,我的肚子就饿了?熟肉已开始惦记着吃中饭。歪脖说你是畜生呀,干么整天叫唤肚子饿?我猜你肚子里面一定有蛔虫。我立在一旁笑着说:他不是肚里有蛔虫,是心里有蛔虫。不信,你让他帮助大呆鹅去洗菜,他保证肚子一点也不饿。大伙儿一听,都会心地笑了。
同学们人人都知道,熟肉一心想和戴娥好。自从来到这里后,戴娥分工帮助张老师掌管伙食,熟肉便老是叫嚷饭吃不饱,菜没有油,有事没事总找出理由往伙房跑,整天死皮赖脸地跟在戴娥屁股后面讨猪油吃。
昨天中午,熟肉从食堂打回饭菜,进门便冲着我们吼道,这他妈是给人吃的吗?纯粹是给猪吃的!他是在埋怨碗中那份猪油渣烧卷心菜。熟肉说:你就别指望大呆鹅那双鹅爪能烧出什么可人的小菜。
雪头说:熟肉你别嚷,大呆鹅亏了谁也亏不了你。
熟肉说自从叫大呆鹅掌管伙食,全排四十多人的用油量,已从每天三斤下降到一斤,你说缺德不缺德!
她缺德你不缺德?孙卫东跟着说:你熟肉一人每天就独占了四两,你看你碗里比谁都油晃晃。
向毛主席发誓,熟肉说,谁碗里多一滴猪油谁就是小狗。
滴屎! 我来尝尝。只见陆小兵那五根弹拨琴弦的右手指,灵巧而飞快地在熟肉碗中跳跃一下,一块大油渣便塞进了自己嘴里。嗯,天地良心,他咂巴着舌头说:看来这回熟肉的确没从大呆鹅那里讨到油水。
熟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急忙把剩余的油渣全部刨进嘴里。然后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大搪瓷缸。我们都清楚,那里面装的是他妈妈给他带来的香喷喷的卤肉。
熟肉刚一打开搪瓷缸盖,我们几人连忙围过去,个个像是闻到腥味的苍蝇。熟肉说,不多不多,一人就来一块吧。熟肉说我妈讲过,吃多了会闹肚子的。
肯定是你妈没弄干净。焦建新说:我爸上回从你妈那里买了半斤猪耳朵,吃后直喊肚子痛,送进医院就给挂了几天盐水。
陆小兵率先从搪瓷缸里叉出四五块猪头肉,一边吃着还一边说:熟肉,这东西不能久放,放久了就会变馊。我们见他又是先下手为强,觉着自己又吃亏了,急忙紧跟其后直往缸里伸筷子。熟肉极其心痛地抱着瓷缸左躲右闪,最后看看,缸底还剩下几块猪爪了。
那天陆小兵拉完屎,就跟没事一样,再也不过来拾稻穗。他叼着支烟,趴在生产队养猪场的矮墙上,津津有味地观赏着猪。他手拿一根竹竿拨来拨去,一边撩逗着猪,一边不住地朝晒谷场上那群女同学望去。焦建新说快看,狗日的陆小兵又在眺望徐桂香。
自从那回勾引金丽丽被人家拒绝后,陆小兵就和徐桂香搭上了。怎么搭上的,起先我们一点不知道。只记得有天早上他两眼放光地走进教室,大家意外发现,他那件邋遢的军衣领上缝了一条素洁的白色花边。见到我们,他忙掏出包大前门分撒一圈,嘴里还不住地叨叨着:喜烟、喜烟。歪脖懵懂未开地问道:什么叫喜烟?雪头擂了他一拳说,妈的,连喜烟都不知道。孙卫东嬉皮笑脸地凑近陆小兵的耳朵:嫂子是谁?他却笑而不答,眸子极生动地瞥向了窗子那边。顺着他的目光,我们看见侧身坐在窗下的徐桂香,很卫生地拿了条花手绢,不停地扇动着小鼻头,腮帮红得就像两只刚出锅的大麻球。
后来焦建新私下告诉我,说他从小学同学姜莉那儿打听到,陆小兵送了两块手绢给徐桂香,徐桂香就和他好上了。焦建新说:妈的滴屎!两块八分钱一条的花手绢,就把人家女娃给骗来了。
在“学农”那些日子里,傍晚时分是一天中最轻松的时辰。当疲惫而乏味的体力劳动结束后,同学们洗了澡,吃了晚饭,便三三两两地漫步在乡间田埂上,或成群结队地爬上村后的那座山丘。我们几个喜欢静静地围坐在飘满稻芒、散发荷香的池塘边,遥望着黄昏中渐渐远去的落霞,聆听着陆小兵那水波般悠扬的吉他声。
他总是怀抱吉他,眯起双眼,情感极为投入地为我们吟唱着一首又一首世界著名歌曲。歌声在晚风中轻轻荡漾,越过淡蓝的水面,尔后缓缓融注进天边的暮霭山影──
看那乌云已遮没了山顶,
啊离别的时刻已经临近;
我可不能留你在我怀中,
只能默默隐藏这颗悲痛的心……
这种时候,我们肌体内就会游弋出一股股异样的颤动,心灵里也开始飘掠过些许斑斓的梦幻。尤其当我们中间又多了一个徐桂香,那种感觉着实不一样。我们常常这样坐着,听着,想着,唱着,直到夜色很深很深,月华用它明洁的玉露打湿了我们全身。我甚至觉得,倘若没有这些恬静温馨的夜晚相伴随,我们几乎没法熬过这漫长的一个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