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母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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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11-15 12:58
妙英嫂二儿子结婚时,曾闹出一场风波。我们那里风俗,作兴在新婚人家“闹新房”,俗称“抄房”。闹房者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是在新婚夫妻不知道的情况下把新房门打开,便算“抄房”成功,主人家便得请大家吃一顿,热闹热闹。说起来有点庸俗,但那时候乡间没什么娱乐,便有了这种热闹取乐的习俗。那天晚上,村里几个年轻人在妙英嫂儿子的新房里喝茶说笑,其中一位叫阿忠的偷偷地沿着屋柱爬到房梁上“潜伏”下来,准备半夜时里应外合,肯定可以成功“抄房”。但大家离开后把阿忠忘了。这可苦了“潜伏”在房梁上的阿忠,眼看着新婚夫妻在床上敦伦不休,他下又下不来,动又动不得,好不容易伏到半夜,床上的新人入睡了,他小心翼翼地攀下来,碰巧新娘子起来解手,见一黑影便惊叫起来。阿忠不敢面对,开了门逃回家去。半夜里闹出这事,那独养女的新娘哭着说是来了盗贼。妙英嫂一听,知道是误会了。但事情没完,第二天,新娘的妈跑到阿忠家去问罪,说是把她女儿吓出了病。阿忠自知理亏,躲在屋里不敢应战,由他娘和新娘子的妈争吵。吵过了,阿忠母子便又责怪那些当晚忘了阿忠、未去接应的人。这一来,事情复杂了,好几户人家都纠结在一起,谁都没大错,但谁都怪别人,都伤了和气。最后,还是妙英嫂出面,一家一家地上门去道歉,只把责任揽到她身上,害得大家不愉快。最后又把这些人请到家里,吃了一顿“抄房酒”。把我也请去了。这一来,大家都消了气。
这件虽小但却复杂的事件的顺利化解,让我对妙英嫂多了份佩服。我甚至觉得她做个妇女主任也绝对够格。母亲也称赞,说这方面的本事她就不及妙英。妙英嫂却说,什么本事,我只一个字:认。什么都认下来,错也让我认,责任也让我认,不就没事了?过后母亲便感叹:这就是妙英啊!“认”,其实是“忍”,可怜她啊是“做小”做惯了,什么都能忍。
--我那时还没能完全理解妙英嫂所说的“认”和母亲说的“忍”,多少年以后,我才想起用两个字来概括妙英嫂那特殊的身世所养成的品性似乎也很准确:“谦卑”。
妙英嫂二儿子一家四年多后搬离我家,去跟丈母娘同住了。妙英嫂回到她姐家,跟姐姐一起住,仍然忙着照顾好几家。稍有空,她便来我家,有事也必和我母亲商量。我家有什么事,她更会主动跑来帮忙。有时几天没来,母亲便会惦念。
“文革”时闹腾得最炽烈时,我母亲被作为“漏网地主”批斗。那天我不能去现场,闷在家里惦记着母亲。等到母亲回家,前后脚妙英嫂就赶到。她一来就帮着母亲烧饭喂猪,却不像平时里那样说这说那,直到离开仍没说什么。这让我感到反常。母亲却知道她的用意:原来批斗会上她的女婿也上了台,发言批判我母亲,想必妙英嫂听说了,才赶来向母亲表示歉意。我说那她没说什么啊。母亲说,这时候她来看我,还用得着说吗?她回去一定会去责怪她女婿的--这就是妙英啊!母亲说也不怪她女婿,年轻,被人利用罢了。果然,后来听说妙英嫂通过她的女儿很是责怪了一番女婿,但又不当面骂女婿。母亲又感叹:妙英啊就是妙英。
我离开村里那一年,妙英嫂就开始给产妇人家做帮工,也就是现在说的“月嫂”。先是在村里,后来镇上我表哥家生孩子,请她去。再后来我在镇上的几位亲戚,包括我妹妹、我的好几位表嫂表妹都在那几年做产,全都争着请她。我到省城后,听说她在镇上已是出了名,请她做“月嫂”的都得预约。这我能想象,凭她的勤快、善良和诚实,无疑是最优秀的“月嫂”了。那年我女儿出生前,我也曾动过请她来省城帮忙的念头,终因听说她在镇上早已排满计划而未去请她,免得让她为难。
由于大家都争着请她,妙英嫂直到七十多岁才回家养老。我有时回老家,每次遇到妙英嫂,她总是跟以前那样叫着学阿叔,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那个亲切啊,真让我心里暖着,鼻子却又有发酸的感觉。再后来母亲去世,我们回老家办丧事。妙英嫂前来吊唁,八十多岁的她喊着“婆婆啊!”抖抖索索地进来,在母亲灵床前突然跪下,放声大哭。在场的我们兄弟姐妹及再下辈都惊慌失措,一齐儿操练似的也连忙跪下,以示还礼,一面又抢着扶她起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妙英嫂。没几年她也去世了。以后我回故乡的次数少了。但梦中却常回去。梦中见得最多,平时里也常常想起的故乡人,也总是那些母辈们,包括妙英嫂。那种见了面,让我心里起暖意,但又鼻子发酸的感觉,在我来到城里后的三十多年中,再也不曾有过。虽然这三十多年里也有旧朋新友,包括那些前辈领导,关系都不错,甚至也有足够的友谊。但像妙英嫂那样的“亲气”,却再没有过--也许,不,是肯定的,随着我这些母辈们的逝去,再也不会有了。
【附识】:多年前读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笑忘录》,记得其中一章写到当年苏联侵略捷克,苏军坦克驶在布拉格的大街上时,一户人家两代人的故事:
“有一天晚上,一个庞大的邻国的坦克开进来,占领了他们的国家。这一事件带来的震惊是如此巨大而可怕,以至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除了这事以外什么都不去想。当时正是八月,他们园子里的梨子也差不多成熟了。一个星期以前,母亲就邀请本地的药剂师来帮忙把梨子摘下来。可他一直没有来,甚至没有来为失约道歉。母亲怎么也不原谅药剂师,这事简直把凯雷尔和玛克塔气疯了。他们喊道:所有的人都在考虑坦克的事,而你关心的一切却是几个梨子!不久他们小夫妇俩就和母亲分开居住了,传承他们的是母亲心眼小的记忆。”
但是,坦克是否真的比梨子更重要呢?随着时间的推移,凯雷尔觉得答案并不像他以前想得那么简单,而且他也暗暗地开始用母亲那样的透视看这两者了:“近景是一个大大的梨子,远处是一辆坦克,像甲壳虫一样小,随时都会拍动翅膀飞到看不见的地方。所以妈妈毕竟是对的,坦克是会消失的,而梨子是永恒的。”
那位捷克母亲肯定算不上英雄,她只是一位平凡甚至是平庸的妇女。就像我的母亲,以及我的母辈们一样。她们不是巾帼英雄,如穆桂英梁红玉秋瑾赵一曼江姐那样。无论是革命时期,还是非革命时期,她们都不是革命者。她们甚至不关心革命,对运动也不感兴趣,更不会被别人挑动去和人争斗。她们忙着累着,养儿育女,下田干活,喂猪饲鸡。你可以说她们没有政治觉悟,但她们有道德,有良心,这也是千年古国得以繁衍,得以生生不灭的支撑和基础。你也许会说她们没有觉悟是因为没文化,不识字,很少受过教育,并为此而同情甚至怜悯她们。但我却说,我的这些没有文化的母辈们反而是幸运的。也许正是这些平凡的她们,你的,他的,我们的母亲们,我们这个社会才还有良心和良善,才会历经苦难动乱灾祸而终于稳定和发展。
忽然又想到那位著名的哲学家,也是女人的汉娜·阿伦特,想到她那“平庸的恶”的概念。屠杀犹太人的纳粹艾希曼被审判时自称无罪,说他当年的所为只是被动地执行上级的指示。阿伦特说这是一种“平庸的恶”,也是不可饶恕的大恶。如果不算很恰当的对比的话,我的那些无名的母辈们,是不是可以说是“平庸的善”?和“平庸的恶”是大恶一样,“平庸的善”何尝不是大善--善莫大焉。
【责任编辑 李萌】
金学种
